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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8 11:2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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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帕特丽夏·康薇尔

出版社:南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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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女法医14:掠食者

首席女法医14:掠食者试读:

1

4:掠食者

作者:帕特丽夏·康薇尔,王瑞徽

出版社:南海出版社

出版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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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10-01

ISBN: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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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由新经典文化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1

周日下午,佛罗里达州好莱坞的全美法医学会办公室。天空中逐渐堆聚的乌云预示着又一波雷雨的来临。二月,不该是这么多雨闷热的天气。

枪声噼啪,人声嘈杂。模拟演习常在周末进行。一身黑衣的特种安全人员在这一带射击,但除了凯·斯卡佩塔,没人会听见,甚至连她也不怎么去注意。她继续审阅着手头的紧急证明,这是路易斯安那州验尸官开具的一份女性患者的检查报告,这名女子后来连续谋杀了五个人,却声称毫无记忆。

也许这案子不是“掠食者”,也就是攻击型犯罪行为反应的前额叶成因调查计划的理想研究对象,斯卡佩塔心想,依稀听见外面传来摩托车的声响。

她发了一封电子邮件给犯罪心理分析专家本顿·韦斯利:研究对象中要是有名女性一定很有趣,不过这些数据似乎不太相干?我以为“掠食者”只限定于男性。

那辆摩托车来到学会大楼,停在她窗下。彼得·马里诺又来找麻烦了,她正恼火地想着,本顿回了邮件:反正路易斯安那州不会把她交给我们的。他们热衷于处决犯人,不过那里食物还不错。

她看见窗外马里诺熄了火,下了摩托车,很有男人气概地环顾四周,因为他总怀疑别人在监视他。她正把“掠食者”档案锁进办公桌抽屉时,他走了进来,门也没敲,然后一屁股坐下。“你对约翰尼·斯威夫特的案子了解多少?”他问。他穿着背后有哈雷标志的无袖牛仔背心,两条粗壮的手臂上文着文身。

马里诺是学会的调查组长,兼任布劳沃德县法医办公室的外聘刑事案件调查员,不过他最近越来越像飞车党了。他把贴满弹孔图案贴纸的磨损了的黑色头盔放在她桌上。“你来告诉我吧。那东西是小混混的装饰品,”她指着头盔说,“中看不中用,万一你骑飞车出了事,它也救不了你。”

他把一份档案丢在她桌上。“他是旧金山的医生,在迈阿密设有办公室。在好莱坞海边和他弟弟共有一栋房子,靠近新生小区,你知道的,就是约翰劳埃德国家公园附近那两栋高层公寓。大约三个月前,他弟弟发现他死在沙发上,胸部挨了一枪。对了,之前他的手腕刚刚动了手术,情况不太乐观。乍一看,是单纯的自杀。”“那时我还没在县法医办公室上班。”她提醒他。

当时她已经是学会法医科学及医学部门的主管。但布劳沃德县法医办公室法医病理顾问一职,她是直到去年十二月首席法医布朗森医生考虑退休并开始缩减工作时间之后才接受的。“这事好像听人提起过。”她说。马里诺的出现让她浑身不自在,看见他已经很难令她开心了。“是布朗森医生验的尸。”他说,到处看着但就是不看她。“你也参与办案了?”“没有,当时我在城里。这案子还没结,因为据好莱坞警局的人推测,案情不单纯,罗莱尔有嫌疑。”“罗莱尔?”“约翰尼·斯威夫特的弟弟,他们是同卵双胞胎。但当时他们找不到证据,就不了了之了。上周五凌晨三点左右,我在家里接到一通奇怪的电话,之后调查了一下,是用波士顿的公用电话打来的。”“马萨诸塞州?”“就是发生倾茶事件的地方。”“我以为你的电话没登记。”“登记了。”

马里诺从牛仔裤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棕色纸片,把它打开。“我把那家伙说的念给你听,我逐字记下来了。他自称Hog。”“Hog?猪?”她打量着他,有点怀疑他又在设局愚弄她。最近他老是这样。“他说:‘我是Hog。你从未降下惩罚来教训他们。’天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然后又说:‘很显然约翰尼·斯威夫特死亡现场丢了几样东西,你要是动点脑筋,就该去瞧瞧克里斯琴·克里斯琴1出了什么事。世上没有巧合。你最好去问斯卡佩塔,因为上帝会亲手摧毁所有变态狂,包括她那个同性恋的婊子外甥女。’”

斯卡佩塔不动声色。“你确定他真是这么说的?”“我看起来像写小说的吗?”“克里斯琴·克里斯琴。”“天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问他是不是说错了,可那家伙根本不理会。他语气很平淡,好像没什么感情,说完就挂断了。”“他确实提到露西的名字了,还是只是—”“我已经把他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你了,”马里诺打断她,“你只有露西这么一个外甥女,对吧?所以他指的当然是她。而且,不知你想到了没有,Hog也有上帝之手的意思。长话短说,我联络了好莱坞警局,他们请我们尽快了解一下约翰尼·斯威夫特的案子,显然是有别的证据显示,他是远距离中弹的,射程很短。而这两种情况不可能同时成立,对吧?”“是的,如果只开了一枪。一定是表述上出了问题。知道这个克里斯琴·克里斯琴是谁吗?能确定指的是某个人吗?”“电脑档案里没有相关数据。”“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我整个周末都有空啊。”“我很忙。”“像这类案子的信息,你不该拖两天才来告诉我。”她尽可能平静地说。“也许你不该是吐露机密信息的对象。”“什么意思?”她问,困惑极了。“你得小心点。我只能这么说了。”“你这样冷嘲热讽没有一点帮助,马里诺。”“我差点忘了,好莱坞警局很想听听本顿对这案子有什么专业看法。”他像是临时想起来一样补充了一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一如往常,他很想隐藏对本顿·韦斯利的反感,但总是做得很蹩脚。“他们当然可以找他评估这案子,”她回道,“我不能代他发言。”“他们想弄清楚,那个自称Hog的家伙给我打电话是不是单纯的恶作剧。我觉得这有点困难,因为没有录音,只能靠我在纸片上随手记下的几句话。”

他站起来,身躯显得更庞大了,让她感觉自己陡然变小。他拿起那顶不中用的头盔,戴上太阳镜。整个谈话过程中他没有看她一眼,而现在她连他的眼睛都看不见了。她不清楚那里面隐藏着什么。“我会尽快全心投入在这案子上。”她送他到门口,“要是你愿意,晚一点我们可以一起讨论一下。”“哦。”“你来我家吧。”“哦,”他又说,“几点?”“七点。”2

MRI实验室里,本顿·韦斯利正透过一层耐热玻璃观察他的病人。光线很暗,周围平台上一整排屏幕闪着光,他的手表放在手提箱上。他觉得冷。在认知神经显影实验室里连续待了几个小时,感觉骨头都凉了。

今晚的病人是以身份证件号码被送进来的。不过他有名字,巴吉尔·詹雷特,一个三十三岁略显焦躁但相当狡猾的强迫性谋杀犯。本顿避免用“连环杀手”这个词。它被用得太泛滥了,除了含糊地暗示某个作案者在一定时间内谋杀了三四个人之外,可以说没有其他任何意义。“连环”这个词意味着事情接连发生,却无法反映暴力犯罪者的动机和心理状态,而巴吉尔·詹雷特铆着劲儿杀人的行为是被迫的,他停不下来。

给他作磁场强度为地表六万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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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slaMRI仪的脑部扫描,是为了检查他大脑的灰白质是否正常,以及触及重要问题时它会产生什么变化。在临床谈话中,本顿问了他好几次为什么。“我要见她,就这样。我非见到她不可。”“一定得在那一刻,马上?”“不能在街上。我会跟踪她,直到我想清楚,想出个计策来。老实说,我盘算得越仔细,结果越令人满意。”“跟踪和盘算需要花多长时间,你能说个大概吗?几天,几小时,几分钟?”“几分钟,也许几小时,有时候几天。不一定。那些愚蠢的贱人。我是说,换成是你,明知道自己被绑架了,还会乖乖坐在车里,不想办法逃走吗?”“她们是这样的吗,巴吉尔?她们只是坐在车里,没有设法逃走?”“只有最后两个逃走了。你知道的,我就是因为她们俩才进了这里。她们原本不会反抗的,可是我的车突然出了故障。真蠢。如果是你,你是宁愿立刻在车里被杀死,还是等我带你到秘密地点再看看?”“你的秘密地点在哪里?都是同一个地方吗?”“都怪我的车突然坏了。”

到目前为止,巴吉尔·詹雷特的大脑没有明显变化,只是小脑后部有些异常,有个直径大约六毫米的囊肿,可能会稍微影响他的平衡感,仅此而已。真正严重的是他大脑的运作方式必定有问题,否则,他也不会成为“掠食者”计划的研究对象了,当然这一结论他自己恐怕不会认同。对巴吉尔来说一切都只是游戏,他自认为比爱因斯坦更聪明,是全世界头号天才人物。他对于自己做过的一切从没有一丝愧疚,还坦言只要有机会他会杀更多女人。不幸的是,巴吉尔相当讨人喜欢。

MRI实验室里的两名狱警带着困惑和好奇,透过玻璃盯着那道七英尺长的管道,它的入口在离扫描仪较远的那一端。他们穿着制服,但没有带枪。这里不允许携带任何枪械。任何金属器具,包括手铐脚镣,都不准带进来。巴吉尔只在脚踝和手腕上套着塑料软铐,躺在扫描仪里的平台上,聆听着无线电波脉动的振荡、撞击声,那声音就像通过高压电线传来的地狱之音—这只是本顿的想象。“记住,下一个是色块。你只要说出是什么颜色就行了。”神经心理专家苏珊·连恩医生冲着对讲机说,“不,詹雷特先生,请不要点头。记住,你下巴上贴的胶布就是为了提醒你别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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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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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吉尔的声音通过对讲机传出。

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本顿有些不安。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数月。他担心的不是巴吉尔·詹雷特会在麦克连医院优雅古老的砖墙内突然发狂,把眼前的一切变为杀戮场,而是担心这项研究恐怕难逃失败的命运,结果只是虚掷大笔金钱、无端消耗宝贵时间。麦克连医院是哈佛医学院下设的分院,无论是这家医院还是这所学校,都担不起失败之名。“别怕犯错,”连恩医生通过对讲机说,“我们并不期待你全部答对。”“绿,红,蓝,红,蓝,绿。”巴吉尔充满自信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

研究员把结果记在一张数据输入卡上,一名MRI技术员则检查着屏幕上的影像。

连恩医生再度按下通话按钮。“詹雷特先生?你做得非常好。你看得很清楚吧?”“10-4。”“很好。每次你看见那个黑色屏幕,就会感觉舒服又平静。不用说话,只要看着屏幕上的白点就好。”

她松开通话按钮,回头对本顿说:“他怎么会知道警方术语?”“他以前是警察。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能够让受害者轻易上他的车。”“韦斯利博士?”研究员在椅子上转过身来说,“找你的,是思拉什警探。”

本顿接过电话。“什么事?”他问马萨诸塞州警局刑警思拉什。“希望你没打算早早上床,”思拉什说,“早上在瓦尔登湖畔发现尸体的事你听说了吗?”“没有,我一整天都窝在这里。”“白人女性,身份不明,年龄不详,大概在三十八九到四十出头。头部中枪,一枚霰弹枪弹壳塞在她肛门里。”“头一次听说。”“已经进行了解剖,不过我觉得你或许想来看看。这案子颇不寻常。”“这里顶多再有一小时就会结束。”本顿说。“到验尸室和我碰面。”

屋内很安静,斯卡佩塔走进所有房间,把每一盏灯都打开。她等着汽车或摩托车声传来,等着马里诺。他没来,也没回她的电话。

她惶惑不安地四处检查,确定防盗铃已经启动,所有泛光灯也都亮着。她站在厨房电话机的可视装置前面,确认前后门和屋侧的电子摄像头全部运作正常。在可视屏上,房子四周显得很阴暗,柑橘、棕榈和扶桑树的暗影随风摇摆。游泳池后方的船坞和更远处的水域变成大片黑色平原,点缀着沿海堤分布的模糊灯影。她在炉灶前搅拌着铜锅里的番茄酱和蘑菇,查看面团发酵的情况,又看看水槽边盖碗里泡着的莫扎瑞拉奶酪。

快九点了,马里诺两小时前就应该到了。明天她有一堆案子要忙,还要教课,没空理会粗蛮无礼的他。她已经受够他了。刚才她花了三个小时埋头研究约翰尼·斯威夫特的疑似自杀案,马里诺竟没有如约而至。她感觉受挫而气愤,人想要生气是很容易的。

她气呼呼地走进客厅,仍然注意听着是否有摩托车或汽车的动静。她从沙发上拿起一支十二号口径的雷明顿制海军麦格农,然后坐下来。这支镍合金枪管的霰弹枪沉甸甸地躺在她腿上。她将一把小钥匙插进锁孔,向右转动,将扳机护弓解了锁,然后把唧筒推回去,确定弹仓里没有弹药。3“接下来是文字阅读,”连恩医生用对讲机告诉巴吉尔,“请你从左到右把那些词念出来,好吗?记住,千万别动。你表现得非常好。”“10-4。”“喂,想看看他的真面目吗?”MRI技术员对两名狱警说。

技术员名叫乔西,麻省理工学院物理系毕业,一边攻读更高学位一边在这里兼职,人很聪明,有种异于常人的幽默感。“我早就见过他的长相了。今天是我送他去淋浴间的。”一名狱警说。“然后呢?”连恩医生问本顿,“他把她们弄上车,接着会怎么对待她们?”“红,蓝,蓝,红……”

两名狱警走到乔西的屏幕旁边。“带她们到某个地方去,刺伤她们的眼睛,让她们再活上几天,不时地强暴她们,再割断她们的喉咙,将尸体丢弃,并摆成特定姿势来吓人。”本顿用冷静的临床分析口吻对连恩医生说,“这只是目前我们手上的案子。我怀疑他杀的不止这些人。同一时期,佛罗里达有不少妇女失踪,根据判断,她们已经死亡,但一直没找到尸体。”“带她们到哪里?汽车旅馆,还是他家?”“等一下。”乔西对那两名狱警说,同时在选单上的3D和SSD,也就是三维立体成像和三维表面成像之间作选择。“这真是太酷了,我们从来不让病人看这些。”“为什么?”“会让他们疯掉的。”“我们不知道是哪里。”本顿一边对连恩医生说,一边留意乔西,随时准备提醒他别卖弄得过头。“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所有被他弃置的尸体上都验出沾有微小铜屑。”“怎么说?”“混在尘垢里,以及血液、皮屑和头发上黏附的杂质里。”“蓝,绿,蓝,红……”巴吉尔仍在报着颜色。“这就奇怪了。”

她按下通话按钮。“詹雷特先生,你还好吗?”“10-4。”“接下来,我们会让你看表示各种颜色的文字,是用不同颜色的墨水印成的。我要你说出墨水的颜色,注意,是墨水的颜色。”“10-4。”“很吓人吧?”乔西说。他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死人面具一样的东西,那是巴吉尔的脑部经过MRI扫描得到的一毫米厚的高清晰度切片的重组图形。影像很暗淡,没有头发和眼睛,下巴以下看起来很粗糙,好像被斩首似的。

乔西把图像旋转了一下,让狱警从另一个角度观赏。“为什么他的头好像被砍掉了?”一个狱警问。“因为线圈的信号只到达那里。”“他的皮肤也很假。”“红,呃绿,蓝,不对是红,绿……”巴吉尔的声音传入房间。“那不是真的皮肤。该怎么说呢……计算机只是容积的重现,一种表面透视图……”“红,蓝,呃绿,蓝,不对是绿……”“我们主要使用的是PowerPoints程序,把结构转化成功能,也就是一整套FMRI分析。你可以把各种数据放在一起,爱怎么看、怎么玩都随你。”“天哪,他可真丑。”

本顿听够了。颜色辨识已经结束,他严厉地瞪了乔西一眼。“乔西,准备好了吗?”“四,三,二,一,开始。”乔西说。连恩医生开始对巴吉尔进行干扰测试。“蓝,我是说红……可恶,红,不对,是蓝,绿,红……”巴吉尔的声音在房间里翻搅。他全都答错了。“他告诉过你为什么吗?”连恩医生问本顿。“抱歉,”他有点分心,“什么为什么?”“红,蓝,可恶!呃,红,蓝绿……”“他为什么要挖出她们的眼睛?”“他说他不想让她们看见他的阴茎有多么小。”“蓝,蓝红,红,绿……”“这个测验他表现不佳,”她说,“大部分都错了。他以前在哪个分局当警察,我好注意着点,别在那个地区超速被拦下来。”她按下通话按钮,“你还好吗,詹雷特先生?”“10-4。”“戴德县分局。”“很遗憾,我一向很喜欢迈阿密。所以你想亲手处置这个人,因为你和南佛罗里达关系密切。”她说着再度按下通话按钮。“也不尽然。”本顿透过玻璃看着扫描仪那端巴吉尔的头部,想象他身体的其余部位像普通人那样穿着牛仔裤和纽扣全部扣上的白衬衫。

这家医院不准犯人穿着囚服出现在院区,以免损害医院形象。“当初我们请州立监狱提供研究对象的时候,他们认为他是最适合的人选。他在狱中待得很不耐烦,他们巴不得能摆脱他。”本顿说。“非常好,詹雷特先生,”连恩医生对着对讲机说,“现在韦斯利博士要进去把鼠标交给你。接下来你会看见一些面孔。”“10-4。”

通常连恩医生会亲自进入MRI实验室面对病人,但女医生或专家被禁止同“掠食者”研究对象有任何近身接触,即使是男性,也必须格外谨慎。至于在实验室外面,要不要限制研究对象就由医生自行决定了。本顿由两名狱警陪伴,打开MRI实验室里的灯,然后把门关上。狱警站在扫描仪附近,看着他安插鼠标,然后把它放在巴吉尔戴着塑料铐的手中。

巴吉尔的长相毫无奇特之处,矮小单薄的身形、稀疏的金发、一双距离很近的灰色小眼睛。在动物世界中,狮子、老虎和熊等掠食性动物,都长着相当靠近的眼睛,长颈鹿、兔子、鸽子等猎物的眼睛距离就比较宽,好注意头部两侧的动静,观察周边以便逃生。本顿常想,同样的进化现象不知是否也适用于人类,这种研究大概没人会提供资金吧。“你还好吗,巴吉尔?”本顿问他。“什么样的面孔?”巴吉尔的声音从扫描仪那端传来,像是从铁肺里发出的。“连恩医生会向你解释。”“我有个小惊喜,”巴吉尔说,“等这里结束以后再告诉你。”

他的眼神很诡异,好像里面藏着什么恶毒的生物在往外看似的。“好极了,我喜欢惊喜。再过几分钟就结束了,”本顿微笑着说,“然后我们可以尽情聊聊。”

两名狱警陪伴本顿出了MRI实验室。这时连恩医生开始通过对讲机向巴吉尔解释,看见男性面孔时按鼠标左键,看见女性时按右键。“你不需要做别的动作或说话,只要按键就行了。”她反复解释。

这项测试共有三组面孔,而它的重点不在于检测患者分辨两性的能力。这一连串功能性扫描主要评估的其实是情感运作模式。男性和女性面孔出现之前,屏幕上会先浮现出另外一些快速闪动、几乎看不见的面孔,可是大脑都能察觉到。詹雷特的大脑看得见那些模糊画面后快乐、愤怒、害怕或情绪激烈的面孔。

每组面孔放映完以后,连恩医生便问他看见了什么,它们是否激发了他的情绪,是什么样的情绪。他回答说,男性面孔要比女性的严肃。他对每组面孔发表的看法基本上没有不同。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在实验室里进行的这一切,必须等数千个神经影像分析完成之后才有意义。那时候专家们才能判定,在每次测试中,他大脑的哪个部位最为活跃。这些测试的目的是检查他的脑部和所谓正常人的有什么不同,以及他的脑部除了长有一个小囊肿(和他的掠食癖性毫不相干)之外,还有什么异常。“观察到什么了吗?”本顿问连恩医生,“顺便一提,我得像往常一样谢谢你,苏珊,你实在是个好伙伴。”

他们尽量把对犯人的扫描工作安排在医院人比较少的晚上或者周末。“从仪器定位器来看,他没什么问题,我看不出他有任何严重异常,除了一直喋喋不休,过度健谈。他是否曾被诊断出患有躁郁症?”“他的心理评估和背景让我也这么怀疑过,不过没有这类记录。他没有因为任何精神疾病接受过治疗,只在监狱里待了一年。完美的研究对象。”“可惜,你这位完美的研究对象并没有成功地抑制干扰刺激,在干扰测试上连续犯了不少错误。我敢说他并没有集中注意力,这常发生在躁郁症患者身上。等进一步分析再说吧。”

她按下通话按钮,说:“詹雷特先生,测试结束了。你表现得非常好。韦斯利博士会进去带你出来。请你慢慢坐起来,好吗?慢慢地,这样才不会头晕,知道吗?”“就这样?就这些愚蠢的测试?让我看照片啊。”

她看了本顿一眼,松开通话按钮。“你说过观察我脑部的时候会让我看那些照片。”“受害者的验尸照片。”本顿向连恩医生解释。“你答应我的!你还答应我可以收邮件!”“好吧,”她对本顿说,“交给你了。”

这支霰弹枪相当笨重且碍事,她试着躺在沙发上用枪管指着自己的胸口,同时用左脚拇指扣扳机,但相当困难。

斯卡佩塔放下枪,想象一个动过手腕手术的人用这种方式自杀的可能性。这支枪大约有七磅半重,当她拿起十八英寸长的枪管,手不禁开始发抖。她把两脚放到地板上,脱去右脚的跑鞋和袜子。她的左脚更有力量,但她必须试试右脚才行。不知道约翰尼·斯威夫特是惯用右脚还是左脚,两者多少会有些差异,但不一定很明显,尤其在极度沮丧且死意已决的状况下。不过,她并不确定他是如此,能确定的实在不多。

她想起马里诺,越想越火大。他没有理由像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样对待她,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自制比萨酱的香味飘满了客厅,而她仍是满腔怒火,气得心跳加速,胸口紧缩。她面朝左侧躺回沙发上,把霰弹枪的枪柄立在沙发背上,将枪口对准自己的胸部中央,用右脚大拇指扣扳机。4

巴吉尔·詹雷特不会伤害本顿。

巴吉尔在小实验室里和本顿面对面坐着,手脚自由。门关着。他坐在椅子里,平静而有礼貌。这之前他躺在扫描仪里大约闹了两分钟,等他冷静下来时,连恩医生已经走了。他被狱警护送出来时没见到她,本顿也会确保他永远见不到她。“你确定没有头昏或眩晕的感觉?”本顿以他一贯平静、充满体谅的口吻说。“我很好。照片在哪里?你答应我的。”“我们从来没做过这个交易,巴吉尔。”“我每一题都答对了,全部得A。”“看来你很乐在其中。”“下次你要遵守承诺让我看照片。”“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巴吉尔。你觉得这种测试很刺激吗?”“这里大概不能抽烟吧?”“恐怕是不能。”“我的大脑长什么样子?好看吗?你有什么发现?你能不能从一个人的大脑看出他有多聪明?你只要让我看那些照片,就会知道它们和我脑子里的东西是完全一样的。”

他平静而流畅地说着,眼睛几乎闪闪发光,念叨着专家们可能会在他脑子里发现什么,假设他们能够破解出那里有什么,而那里肯定就会有些什么。“有什么?”本顿问,“你能解释一下吗,巴吉尔?”“我的记忆。要是你们能揭开它,看看里面有些什么,看看我的记忆,该有多好。”“恐怕办不到。”“真的,我敢说你们乒乒乓乓操作仪器的时候,一定出现了不少影像。你一定看见了那些影像,不过不肯告诉我。总共有十个,你全都看到了。看到了她们的影像,是十个,不是四个。我常把10-4当笑话说,真的太好笑了。你以为是四个,我却很清楚是十个,要是你让我看照片就会知道了,因为你会发现它们和我脑中的影像是一致的。一旦进入我的脑子,你就能看见那些影像了。10-4。”“告诉我是些什么样的影像,巴吉尔。”“我只是在干扰你而已,”他眨着眼说,“我要我的邮件。”“我们会在你脑子里看见什么影像?”“那些蠢女人。我真的收不到邮件了。”“你是说你杀了十个女人?”本顿不动声色地问。

巴吉尔笑了笑,好像想起什么。“啊,我的头可以转动了,我的下巴没贴胶布了。他们给我打毒针的时候会不会又贴住我的下巴?”“不会给你打毒针的,巴吉尔。这是我们谈好的条件,你已经获得减刑了。你记得我们讨论过这个吧?”“因为我疯了,”他笑着说,“才被送来这里。”“不对。我再向你说明一次,因为你非了解不可,这很重要。你会在这里,是因为你同意参与我们这项研究,巴吉尔。佛罗里达州州长答应将你转到我们的州立医院,巴特勒医院,可是马萨诸塞州不同意,除非他们先替你减刑。我们马萨诸塞州没有死刑。”“我知道你很想看那十个女人,看看她们在我记忆中的样子。”

巴吉尔很清楚不可能借由扫描一个人的脑袋去翻看他的思想和记忆,他还是以往那个聪明人。他想用那些验尸照片来刺激他的暴力幻想,他认为自己相当有趣。“这就是你所谓的小惊喜吗,巴吉尔?”他问,“你犯了十件案子,而不只是你被起诉的那四件?”

他摇头,说:“有件事你一定很想知道,那才是小惊喜,是特别为你准备的,因为你对我很好。可是我要收邮件,这是我的条件。”“我很想知道你所谓的惊喜是什么。”“圣诞节商店的女人,”他说,“记得她吧?”“你来告诉我吧。”本顿回答,他不懂巴吉尔在说什么,不记得哪桩发生在圣诞节商店的谋杀案。“我的邮件呢?”“我会想办法。”“你发誓,不然不得好死。”“我尽力。”“我不记得确切日期了,让我想想。”他盯着天花板,两只手在腿上不停揉搓。“大约三年前,在拉斯奥拉斯区。我记得好像是七月,所以应该是两年半前的事。有谁会在南佛罗里达的七月买圣诞节的东西呢?她卖些小圣诞老人、小精灵、胡桃钳和婴儿耶稣之类的礼品。那一天我是熬了整夜没睡,到了早上进了那家商店。”“你记得她的名字吗?”“我从来就不知道她的名字。也许知道吧,但是我忘了。如果你让我看照片,也许我会想起来,你可以在我脑子里看到她。让我想想该怎么形容她。噢,对了,她是白种女人,长头发染成金棕色,有点胖,大概三十五到四十岁。我走进去,把门锁上,掏出刀来对着她,然后在商店后面储藏杂物的地方强暴她,从这里到这里割断她的喉咙。”他沿着脖子比划着切割的动作。“有意思的是,那里有那种摆头风扇,我把它打开了,因为里面又热又闷,结果把血吹得到处都是,清理起来可不容易。然后,我想想……”他再度瞪着天花板,每次他说谎时都有这种表情。“那天我没开警车,骑着我的车子,把它停在河岸旅馆后面的付费停车场。”“你骑的是摩托车还是自行车?”“我那辆本田Shadow。好像每次我想杀人的时候都会骑车出去。”“那天早上你是计划好了要杀人?”“刚好兴致来了。”“你计划好要杀她,还是计划好要杀人?”“我记得停车场的水坑里有一群鸭子,因为之前下了好多天的雨,到处都是鸭妈妈和鸭宝宝。可怜的小鸭子,它们常被停车场的车碾死。路上有好多被轧扁的小鸭子,妈妈们在死掉的小宝宝身边绕来绕去,好悲伤的样子。”“你也开车碾过那些鸭子吗,巴吉尔?”“我说什么都不会伤害动物的,韦斯利博士。”“你说你小时候杀死过小鸟和兔子。”“那是陈年旧账了。你知道的,男孩子和他们的玩具枪。总之,继续说我的故事,我总共只得到二十六美元九十一美分。你必须想办法让我收邮件。”“你说过好多次了,巴吉尔,我已经说了我会尽力。”“费了那么大劲,结果很令人失望,二十六美元九十一美分。”“从收款机里拿的?”“10-4。”“你身上一定沾了不少血吧,巴吉尔。”“商店后面有一间卧室。”他又看着天花板,“我刚想起来我还在她身上倒了漂白水,用来杀死我的DNA。现在你欠我人情了,我他妈的要收邮件。想办法让我离开防自杀牢房,我要普通牢房,不会被监视的那种。”“我们是在保护你的安全。”“替我弄一间新牢房,加上照片和我的信,我就告诉你圣诞节商店的事,”他两眼发亮,身子不安地蠕动,拳头紧握,两脚踩着地板,“这是我应得的奖赏。”5

露西坐在看得见餐厅入口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见谁进来或离开。她暗中观察着人流,故作轻松地暗自揣测。

她连着几个晚上逛进罗兰餐厅,找酒吧服务生巴迪、多妮亚聊天。他们不知道露西的真名,却都清楚地记得约翰尼·斯威夫特,记得他是个英俊的异性恋医生。“一个脑科医生,喜欢普文斯镇,却是个异性恋,真可惜。”巴迪说。“他总是一个人,最后那个晚上例外。”多妮亚说。那晚她来上班,记得约翰尼手腕包着夹板。她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刚刚动了手术,情况不是很好。“约翰尼和一个女人坐在吧台前,两人非常亲昵,旁若无人地聊天。她叫简,似乎非常聪明,人长得漂亮又有礼貌,非常害羞,一点都不爱出风头,很年轻,一身宽松的牛仔裤和运动衫。显然约翰尼认识她没多久,也许是刚遇上的,觉得她很有意思,显然很喜欢她。”多妮亚说。“带着性吸引力的喜欢?”露西问多妮亚。“我倒没这感觉。他不是这种人,似乎是她有什么困难,而他正设法帮她。你也知道,他是个医生。”

露西一点都不意外。约翰尼是个无私的人,待人异常热心。

她坐在罗兰餐厅内,想象着约翰尼走进这里,就像她刚才那样,坐在同样的吧台前,也许坐的还是同一个高脚凳。她想象他和简,一个他或许刚刚遇到的女人在一起。他不像是会和女人随意搭讪、到处艳遇的人,也不是随便找人上床的人,很可能真的是在帮助她,给她建议。问题是,关于什么呢?医疗问题?心理问题?不知道为什么,露西总觉得这个名叫简的女人相当令人困惑。

也许他感觉不太舒坦。也许他很害怕,因为他的腕管手术不如预期的成功。也许有机会向一个害羞、漂亮的年轻女人提供建议并且表达善意,能让他暂时忘掉恐惧,感觉充满自信和力量。露西喝着龙舌兰,想起她去年九月在旧金山最后一次看见他时,他对她说的话。“生物学很残酷,生理缺陷则很无情。如果你身上有疤,跛脚,无用又残废,就没有人会要你。”他说。“老天,约翰尼。只不过是腕管手术,又不是截肢。”“抱歉,我们不是为了谈论这个而来的。”他说。

她坐在罗兰餐厅里想着他的事,看着人们,大部分是男人,走进、离开这家餐厅。雪阵阵飘来。

波士顿开始下雪。本顿开着他的保时捷Turbo S经过大学医疗院区的维多利亚式砖造建筑,想起几年前斯卡佩塔常在晚上召唤他到停尸间。那种时候他便知道案情不妙。

大多数犯罪心理分析专家从没到过停尸间,从没看过验尸,甚至连照片都不想看。他们感兴趣的是犯罪者本身,而不是他对受害人做了什么,因为犯罪者是他们的病人,而受害者只不过是他借以宣泄暴力的媒介,这是许多犯罪心理分析专家和精神专家的借口。其实真正的理由是,他们没有勇气或意愿去面对受害者,甚至更糟,不想花时间在他们饱受凌虐的遗体上。

本顿不一样。和斯卡佩塔共处了十几年,不受感染也难。“要是你不肯聆听死者想说什么,就没有资格处理任何案件。”十五年前他们初次合作侦办谋杀案件时,她就这么告诉过他,“要是你不想为他们费心,那么,老实说,我也不想为你费心,韦斯利特别探员。”“很合理,斯卡佩塔医生。一切就拜托你了。”“好吧,跟我来。”

那是他第一次进入停尸间冰柜,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得那道门哐的一声被拉开,冷气和臭气一股脑儿涌出来的情形。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忘了那味道,那阴暗的死亡恶臭,腐败、单调的气息。那气味久久停滞不去,他时常想象,如果看得见,它应该就像污秽的浓雾,从一切刚死亡的身体上飘散开来。

他回想他和巴吉尔的谈话,逐字逐句地分析,不放过每个动作、每个表情。暴力犯罪者什么事都敢答应。他们尽情地操控每个人,来获得他们想要的,答应要说出藏尸地点,把悬案揽在自己身上,坦承作案细节,赤裸裸地剖析自己的犯罪动机和心理状态。在大多数案例中,那只是谎言,但就这案子看来,本顿无法轻忽。巴吉尔供出的那些,至少有一部分在他看来是真实的。

他打电话给斯卡佩塔,她没接。过了几分钟,他又试了一次,还是联络不上她。

他只好留言:“请尽快回电给我。”

门再度打开,一个女人在雪花中走进来,仿佛是被风雪吹进店里的。

她穿着黑色长外套,边拉下帽兜,边拍去雪屑,白皮肤冻成了玫瑰色,眼眸明澈。她是个美女,非常美,暗金色头发,深色眼珠,有意无意地炫耀着自己的身材。露西看着她从桌位之间翩翩滑向餐厅后方,有如性感的朝圣者或姣好的女巫那样舞动着黑色长外套,接着它的下摆在黑色长靴上打着旋涡,她一个转身回到空着许多高脚凳的吧台边。她选了露西身边的位子,静静地、目不斜视地折起外套下摆坐了上去。

露西喝着龙舌兰,盯着吧台后方的电视,假装在专注地看名人绯闻。巴迪替那女人调了杯酒,似乎很清楚她的喜好。“再给我一杯。”露西紧接着对他说。“马上来。”

穿着黑色连帽外套的女人对巴迪从酒架上拿下的一瓶标签颜色鲜艳的龙舌兰产生了兴趣。她仔细看着那淡琥珀色液体呈细长水柱状流入白兰地窄口酒杯的杯底。露西缓缓旋转着酒杯,那气味灌进鼻腔,直冲脑部。“那东西会让你一路头痛到冥府。”穿着黑色连帽外套的女人说。极具诱惑和神秘力量的沙哑嗓音。“它比一般酒纯多了,”露西说,“很久不曾听见‘冥府’这字眼了,我认识的人都说‘地狱’比较多。”“害我头痛得最厉害的是玛格丽特。”女人说,啜着用香槟杯盛装,看起来好像有毒的粉红色柯梦波丹。“我不相信有地狱。”“继续喝那东西,你就非信不可了。”露西说。她从吧台后方的镜子中看见店门又打开,风雪不断涌进来。

从码头吹来的风,听起来像是丝绸扑飞的声响,让她联想起丝袜在晾衣绳上拍击的声音,虽说她从来没见过晾衣绳上的丝袜,也没听过它们随风飞舞的声音。她注意到那女人的黑色长袜,因为高脚凳和开衩短裙绝不是安全的组合,除非这女人很清楚酒吧里的男人只对彼此有兴趣,而在普文斯镇,情形就是如此。“再来一杯柯梦波丹,史蒂薇?”巴迪问。露西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不了,”露西替她回答,“让史蒂薇试试我喝的吧。”“我什么酒都很乐意试试,”史蒂薇说,“我好像在皮耶和维克森见过你,每次都和不同的人跳舞。”“我从来不跳舞。”“反正我见过你,错不了。”“你常来?”露西问。她从来没见过史蒂薇,无论是在皮耶、维克森还是普文斯镇的任何一家酒吧和餐厅。

史蒂薇看着巴迪倒出龙舌兰酒。他把那瓶酒留在吧台上,走开去招呼另一位客人。“这是我的第一次,”史蒂薇对露西说,“给自己的情人节礼物,到普文斯镇来玩一星期。”“在冬天?”“情人节总是在冬天。它恰好是我最喜欢的节日。”“它不是放假日。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可是从来就没见过你。”“你是酒吧警察?”史蒂薇微笑地注视着露西,热烈的眼神起了作用。

露西有种感觉。不,她想,不会吧。“也许我不像你只有晚上才来。”史蒂薇说着伸手去拿龙舌兰酒瓶,碰了露西的手臂一下。

那感觉逐渐强烈。史蒂薇研究着酒瓶的彩色标签,再把它放回吧台上,她的身体触碰着露西。感觉不断增强。“Cuervo?这牌子有什么特别?”史蒂薇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做什么的?”露西说。她只是想让那感觉退去。“猜的。你看起来像夜猫子,”史蒂薇说,“你是天生红发,对吧?也许是红木色加上一点深红,染的头发不可能有这效果。你并不总是留长头发。”“你会通灵还是怎么?”

真糟糕,那感觉就是不肯消失。“只是瞎猜的,”史蒂薇用诱人的嗓音说,“你还没回答我,Cuervo有什么独特之处?”“这是Cuervo Reserva de la Familia,非常好的龙舌兰。”“好像是吧。看来今晚我体验了许多第一次,”史蒂薇说着碰上露西的手臂,在那里停留了一分钟,“第一次来普文斯镇,第一次品尝三十美元一杯的百分之百纯龙舌兰酒。”

露西奇怪史蒂薇怎么知道这酒是三十美元一杯。就一个不熟悉龙舌兰的人来说,她懂得可真多。“再给我一杯,”史蒂薇高声对巴迪说,“多倒一点,对我好一点。”

巴迪笑着替她又倒了一杯,后来又加了两杯,最后史蒂薇靠在露西肩上,在她耳边嘘声说:“你有东西吧?”“什么?”露西问,决定一切顺其自然。

龙舌兰的劲道对那感觉有如火上浇油,看来整晚都难以消退了。“你知道的,”史蒂薇轻声说,她的气息喷向露西的耳朵,胸部磨蹭着她的手臂,“可以吸的东西。值得一试的。”“你为什么认为我有?”“我猜的。”“你可真会猜。”“在这里你什么都拿得到。我见过你。”

露西昨晚才经手一小笔交易,知道哪里有渠道。在维克森,史蒂薇说看见她跳舞的那个酒吧。她不记得在那里见过史蒂薇。那里人并不多,尤其在这季节,她应该能注意到史蒂薇才对。不管是在一大群人当中还是在拥挤的街道,无论在哪里她都会注意到她。“说不定你才是酒吧警察。”露西说。“你不知道这话有多么可笑,”史蒂薇以诱人的声音说,“你住哪里?”“附近。”6

马萨诸塞州立法医办公室和多数法医办公室一样,坐落在城市高档街区的边缘,在医学院的外围地区。红砖和水泥混合的建筑背对着马萨诸塞收费高速公路,对面是萨福克拘留所。那里没有景观可言,车流噪音整天不断。

本顿把车停在后门处,留意到停车场上只停了另外两部车。那部深蓝色皇冠维多利亚是思拉什警探的,那辆本田运动休旅车也许属于某个法医病理医生,这人可能薪水不多,而且很不满思拉什在这种时候把他叫来。本顿按了门铃,扫视着空荡荡的后停车场,不敢确定自己身处安全区域或者四下无人。这时门打开了,思拉什招呼他进去。“老天,晚上这地方还真是阴森。”思拉什说。“白天也好不到哪里去。”本顿说。“很高兴你来了。真不敢相信你开这种车来,”他看了看外面那辆黑色保时捷,然后把门关上,“这种天气?你疯啦?”“四轮驱动。早上我出门上班时还没下雪。”“跟我一起工作过的那些心理医生,他们从来不出门,不管晴天雨天下雪天,”思拉什说,“那些犯罪绘像专家也是。我见过的调查局人员大部分都没看过尸体。”“总部的人就不同了。”“才怪,我们州警察总部多的是这种人。拿去。”

他们通过一条走廊时,思拉什把一只信封交给本顿。“所有数据都在磁盘里。犯罪现场和验尸照片、所有书面资料都在里面。看样子要下大雪了。”

本顿又想起斯卡佩塔。明天是情人节,他们应该一起度过,在码头边吃顿浪漫晚餐。她应该在这里一直待到总统日的周末,他们已经将近一个月没见面了。她或许赶不过来了。“听说气象台预报的是一场小雪。”本顿说。“暴风雨正从鳕鱼角那边过来。希望你除了这辆百万跑车之外,还有别的车可以开。”

思拉什是个高大的男人,一辈子待在马萨诸塞,说话也很有本地特点,不带任何r的发音。五十多岁的他留着灰色小平头,褐色套装皱皱的,或许是因为埋头工作了一整天吧。他和本顿沿着明亮的长廊往前走。这里纤尘不染,有股芳香剂的味道,成排的储藏间和证物室全都得凭着磁卡才能进入。甚至有一辆急救车,本顿想不出这有何必要,还有一台扫描式电子显微镜。这是他见过的所有停尸间中空间最宽敞、设备最完善的一所,人员配置则是另一回事。

多年来,这间办公室在人事上始终是纷纷扰扰,由于薪水偏低,无法吸引称职的法医病理专家和其他职员前来。加上由若干尚未证实的失误和不当行为引起的伤害纠纷和公关问题,使得所有牵涉在内的人陷入绝境。平常办公室并不对媒体或外人开放,到处弥漫着敌意和不信任的气氛。本顿宁愿选择晚上到这里来。在白天上班时间跑来,只会招来白眼和嫌恶。

他和思拉什在一间上了锁的验尸室门外停下。这间验尸室专门用来处理那些极受瞩目的案件,或者被认为具有生物危害性或不寻常的案件。这时他的手机响起,他看了下显示屏,没有显示姓名的通常就是她。“嗨,”斯卡佩塔说,“希望你晚上过得比我好。”“我正在停尸间。”然后本顿对思拉什说,“请稍等。”“那可能不会太好。”斯卡佩塔说。“晚一点再告诉你。有个问题,你有没有听说过大约两年半前,一家圣诞商店发生的状况?”“你所谓的状况,指的是谋杀案吧。”“没错。”“没有印象,也许露西可以帮你查一下。听说你那里下雪了。”“就算必须找圣诞驯鹿帮忙,我也要把你接过来。”“我爱你。”“我也是。”他说。

他结束通话,问思拉什:“和我们接头的是谁?”“朗斯代尔医生人很好,他可以帮我。你会喜欢他的。不过他不做解剖工作,是她做的。”“她”指的是首席法医斯卡佩塔。她能爬上这位子全因为她是“她”。“我觉得,”思拉什说,“女人根本不该做这种事。什么样的女人会愿意做这个?”“有不少优秀女人都愿意,”本顿说,“非常优秀的。并不都是靠着女人的身份才坐上首席的位置。或者应该说,尽管是女人,还是能做得到。”

思拉什对斯卡佩塔并不熟悉。本顿很少提到她,即使对相当熟悉的人也都很少提。“女人根本不该看这种恶心的东西。”思拉什说。

寒透骨髓的乳白色夜气沿着商业街缓缓飘过。雪花在灯光下飞舞,街灯照亮夜空,直到整个世界明亮到不真实。她们两人往东走在这条沿岸的荒寂街道中央,朝着露西几天前(在马里诺接到那通来自Hog的奇怪电话之后)租下的小屋走去。

她生了一堆火,和史蒂薇坐在炉火前的被子上,然后用来自英属哥伦比亚的高级大麻卷了一支烟,两人分享。她们抽烟,高声谈笑,史蒂薇想要再抽一支。“再一根就好。”露西替她脱去衣服时,她哀求着。“好特别。”露西望着史蒂薇修长的裸体和她身上的红色手印,也许是文身。

总共有四枚。两枚在乳房上,好像被谁抓着似的,两枚在大腿内侧较上方的位置,就像有人强迫她张开双腿。背后没有,任何史蒂薇够不到、无法自己画上的部位也都没有。露西盯着看,触摸其中一枚手印,将自己的手覆盖在上面,轻抚着史蒂薇的乳房。“我只是想看看和我的手合不合,”露西说,“假文身?”“干吗不把你的衣服脱掉?”

露西玩得很开心,但是她不想脱去衣服。她在火光中、被褥上为所欲为,而史蒂薇也顺着她,比露西碰过的任何人都来得灵巧,她触感滑腻的柔软身躯有着露西不再有的纤瘦。但是当史蒂薇想动手脱掉露西的衣服时,她怎么也不肯,然后史蒂薇累了,放弃了,露西便扶她上床。她睡着后,露西仍清醒地躺着,细听着令人发毛的凄厉风声,努力想着那声音究竟像什么,最后认定,那根本不像丝袜扑飞,而比较像是正处于痛苦懊恼中的某物。

7

验尸室很小,铺着瓷砖地板,陈设着常见的手术推车、数字秤、证物柜、验尸锯和各种刀片、解剖板,以及一张和墙上的解剖水槽闩连着的移动式验尸桌。可以容人进入的冰柜是嵌壁式的,柜门敞开着。

思拉什递给本顿一双蓝色的橡胶手套,问他:“需不需要短靴、面罩或别的什么?”“谢了,不用。”本顿说着看见朗斯代尔医生从冰柜里冒出来,推着一辆不锈钢尸体解剖推车,那上面躺着一具装在尸袋里的尸体。“我们动作得快点,”他说着把拖车停在水槽边,将两只滑轮固定上锁,“我老婆就快和我翻脸了,今天是她生日。”

他拉开拉链,打开尸袋。受害者一头剪得参差不齐的黑色短发,湿淋淋的,仍然沾着脑浆碎屑和别的组织。她的脸几乎全毁,看起来就像有颗小炸弹在她头部炸开,事实上也几乎就是如此。“朝嘴巴开枪,”朗斯代尔医生说,带着股年轻气盛的不耐烦,“头骨严重碎裂,脑浆迸溅,当然这是自杀的常见特征,但是这案子的其余部分没有一项符合自杀案例。依我看,扳机扣下的时候,她的头往后偏离得相当远,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她的脸几乎全碎了,还有几颗牙齿被震落。再次强调,这在自杀案例中并不算罕见。”

他拧开一盏放大镜工作灯,将它拉近,对着死者头部。“不需要撬开她的嘴巴,”他解说着,“因为她的脸已经没了。感谢老天帮忙。”

本顿凑近,嗅着腐败血液的甜腻腥味。“上腭和舌头沾有烟屑,”朗斯代尔医生继续说,“舌头、唇周和鼻唇沟的表皮有裂伤现象,这是因为霰弹枪里的气体随着弹药爆裂而膨胀开来的缘故。实在不是漂亮的死法。”

他把尸袋拉链往下拉。“看来好戏在后头,”思拉什说,“你怎么看?这倒是让我想起疯马酋长。”“你是说那个印第安人?”朗斯代尔医生疑惑地瞥了他一眼,旋开一只装着透明液体的小玻璃瓶的盖子。“是啊,记得他喜欢在他的马屁股上盖红手印。”

这女人身上有好几枚红手印,位于乳房、腹部和大腿内侧上方。本顿把放大镜工作灯挪近观察。

朗斯代尔医生用棉签沾涂一枚手印的边缘,说:“异丙醇之类的溶剂就能把它去掉。显然用的不是水溶性颜料,也许是一般用来画假文身的那类东西,某种颜料或染剂,也可能是油性奇异笔,我想。”“你在这儿没见过其他案件有类似情形的吧?”“从来没有。”

放大镜下的手印有着非常明晰的边缘,像是用模板印成的。本顿在其中寻找刷子的笔触,以及可能用颜料、墨水或染料涂抹的痕迹,但没有找到,不过从颜色的亮度来看,这个人体彩绘应该是最近完成的。“我推测这是早些时候画上去的。换句话说,和她的死没有关联。”朗斯代尔医生说。“我也是这么想,”思拉什认同地说,“这附近有不少像塞勒姆巫术之类的传统。”“我比较好奇的是,这东西得过多久才会开始消退,”本顿说,“你有没有测量过,这手印的大小和她的手掌是否相符?”他指着尸体说。“我看似乎大了点。”思拉什伸出手说。“她的背部呢?”本顿问。“两侧臀部各有一个,肩胛骨之间也有一个,”朗斯代尔医生回答,“看起来应该是男人的手掌。”“是啊。”思拉什说。

朗斯代尔医生将尸体侧翻过来,本顿细看背部的手印。“这里似乎有些挫伤,”他在肩胛骨之间的那枚手印上发现了一块刮伤的区域,“好像是烧伤。”“我不清楚所有细节,”朗斯代尔医生说,“这不是我的案子。”“看来,这手印好像是在皮肤擦伤之后才画上去的,”本顿说,“会不会是鞭打的痕迹?”“也许是局部肿胀,必须做组织切片观察之后才能确定。这不是我的案子,我没有和她一起进行解剖,”他很明确地提醒他们,“我只是看了一下。现在也只是替她把验尸结果说出来,我看了验尸报告。”

意思就是,如果首席法医有什么疏忽或不称职的地方,他可不会替她担下来。“知道她死了多久吗?”本顿问。“天气很冷,会延缓尸僵。”“她被发现时已经冻僵了?”“还没有。她被送到这里的时候,体温是三点五度。我没去过现场,无法告诉你太多细节。”“今天早上十点钟的气温是二十一度,”思拉什对本顿说,“我给你的磁盘里有天气状况的报告。”“整份验尸报告都做了笔录?”本顿说。“都在磁盘里。”思拉什说。“微物证据?”“有泥土、纤维和一些沾了血液的杂屑,”思拉什回答,“我会尽快送去化验。”“把你发现的弹壳状况告诉我。”本顿对他说。“在她直肠里。从外表看不出来,照了X光才发现。可恶至极。他们把片子拿给我看时,我还以为弹壳或许是掉在X光托盘上,被她的身体压着。搞不懂这东西怎么会在她体内。”“枪是什么类型?”“雷明顿高速麦格农,十二号口径。”“如果她是自杀的,肯定不会是她自己事后把弹壳塞进自己的直肠里,”本顿说,“你把它纳入NIBIN去搜索了吗?”“正在进行,”思拉什说,“撞针在弹壳上留下相当明显的痕迹,或许我们运气还不错。”8

次日一早,雪花斜斜飘过鳕鱼角海湾,然后在海面融化。露西窗外那片褐色海滩上几乎看不见雪的踪迹,但附近人家的屋顶和她卧室外的阳台上却有厚厚的积雪。她把被子拉到下巴,望着外面的海水和白雪,很不情愿起床面对她身边的女人,史蒂薇。

昨晚不该去罗兰餐厅。她真希望自己没去,忍不住一直这么想着。她厌弃自己的行为,巴不得立刻离开这栋有着包围式门廊和瓦片屋顶的小屋,屋内家具由于经历了无数房客而脏旧不堪,小而潮霉的厨房堆满过时厨具。她眺望着清晨的天光戏弄着地平线,将它转化成各种灰色调。比起昨晚,雪并没有变小。她想起约翰尼。他在死前一星期来到普文斯镇,遇上了某人。露西早就该发现这点,可是她没有。她无法面对事实。她看着史蒂薇平缓地呼吸着。“你醒了吗?”露西问,“该起床了。”

她望着海鸭在波涛汹涌的灰色海湾内上下漂浮,心想它们为何不会冻僵。尽管她明白羽绒的保温效果,还是无法相信温血动物能够在暴风雪中舒服自在地漂游在冰冷的海面。躺在被子里她都觉得冷了,在胸罩、衬裤和没扣纽扣的衬衫里冻得好难受。“史蒂薇,起床,我得出门了。”她大声说。

史蒂薇没反应,她的背部随着每次呼吸微微起伏。露西止不住地懊悔、自责,因为她似乎无法制止自己去做这种她最痛恨的事。情况好的时候,她总告诉自己,别再犯了,但是遇上像昨晚那样的夜晚,事情就又发生了,很不明智,也没有逻辑可循。她老是在后悔,老是这样,因为这是自甘堕落,为了从中解脱,她势必撒更多的谎。她无可选择。她的生活已由不得她作选择。她还是无法相信。她摸着自己柔软的乳房和胀鼓鼓的肚子,确认这是真的,但还是无法接受。她怎么会遇上这种事?

约翰尼怎么会死呢?

她从来没深入去想他究竟遭遇了什么。她下了床,带着她的秘密。

对不起。她想着,只希望他无论在哪里,都能像以前一样懂她的想法。也许他明白她为什么要躲藏,过去他自己也常这么做。也许他很沮丧。也许他觉得这辈子毁了。她不相信是他弟弟杀了他,也无法忍受有人这么想。然后马里诺接到那通来自Hog的奇怪电话。“该起床了。”她对史蒂薇说。

露西伸手拿床头桌上的柯尔特野马点三八手枪。“快,起床了。”

巴吉尔·詹雷特躺在牢房的不锈钢床上,盖着条薄毯子,万一起火,这种毯子不会产生氰化物之类的有毒气体。床垫薄而硬,起火时也不会散发有害气体。注射毒针一定很痛苦,电椅更糟,至于毒气室,免谈。不能呼吸,又呛又闷,千万不要。

他边整理床铺边想着火灾和无法呼吸的情景。他并不算太坏。至少他从来不曾对谁做过那种事—他的钢琴老师对他做过的事,这逼得巴吉尔停止学琴,哪怕他母亲拿皮带狠狠地抽他。他放弃了,无论如何不肯再回去忍受那种哽噎、作呕、就快窒息的感觉。他很少回想这些,直到有人提起毒气室,他才又想起来。尽管他知道在盖恩斯维尔是用毒针注射处决死刑犯,可这里的狱警老是威胁要送他进毒气室,说完还一阵狂笑叫嚣,让他缩在床上吓得发抖。

现在他不必担心毒气室或别的处决方式了,他是科学研究的对象。

他留意着不锈钢门底下的抽屉是否有动静,等着它被打开,等着他的早餐托盘。

他看不见外面的天光,因为这里没有窗户,但他知道天已经亮了,因为狱警们正来回走动。其他牢房的抽屉滑开又关上,狱友正接过鸡蛋、培根和小面包,有时是煎蛋,有时是炒蛋。他躺在无毒床垫上,盖着无毒毯子,想着他的邮件,闻着食物的香味。他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愤怒和焦躁。他听见脚步声,然后看见雷姆大叔那张圆胖的黑脸出现在牢房门上高高拉起的铁丝网后方。

雷姆大叔。巴吉尔都是这么叫他的。就是因为叫他雷姆大叔,巴吉尔才收不到邮件。他已经一个月没收到过信了。“我要我的信,”他冲着门外雷姆大叔的脸说,“宪法保障我有收信的权利。”“你凭什么认为会有人写信给你这浑球?”铁丝网后面的面孔说。

巴吉尔只能看见那张脸的黝黑轮廓和窥伺着他的那双眼睛的闪光。巴吉尔知道该怎么对付人的眼睛,该怎么让它们熄灭,不再对他闪个不停,看见不该看的地方,接着变暗,陷入狂乱,而他则兴奋得快要窒息。可是在这间该死的牢房里,他根本无法发挥,愤怒和焦虑像拧抹布似的绞着他的胃。“我知道我有信,”巴吉尔说,“我要我的信。”

那张脸消失,抽屉打开。巴吉尔下了床,接过他的托盘,厚重的灰色不锈钢门下方的抽屉立刻啪的一声关上。“希望没人在你的食物里吐口水,”雷姆大叔透过铁丝网说,“好好享受你的早餐吧。”

露西回到卧室,脚下的宽木板条地板凉冰冰的。史蒂薇还在熟睡。露西把两杯咖啡搁在床头桌上,伸手到床垫底下摸索着手枪弹匣。或许昨晚她有些轻率,但还不至于轻率到把一支装了子弹的手枪和一个陌生人一起留在房间里。“史蒂薇?”她说,“快点起床。喂!”

史蒂薇睁开眼睛,看见露西站在床头,给一支手枪装上弹匣。“真有你的。”史蒂薇打着哈欠说。“我要出门了。”露西递给她一杯咖啡。

史蒂薇盯着手枪。“你一定很信任我,把它放在那里一整晚。”“我不该信任你吗?”“我猜你们做律师的总是得对那些毁在你们手里的人多提防着点儿,”史蒂薇说,“这年头人心叵测。”

露西告诉史蒂薇她是波士顿的律师。史蒂薇大概凭空想象了不少事情吧。“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黑咖啡?”“我不知道,”露西说,“家里没有牛奶和奶精。我真的得出门了。”“我觉得你应该留下,你不会后悔的。昨晚我们只做了一半,对吧?我喝得烂醉,恍恍惚惚的,结果没能脱掉你的衣服。这可是头一次。”“看来你有不少第一次。”“没脱掉你的衣服,”史蒂薇提醒她,边啜着咖啡,“这肯定是第一次,错不了。”“你并没有真的动手。”“我努力过了。现在再试一次还来得及。”

她坐起来,靠在枕头上,盖在胸口的被子滑了下来,她的乳头在冷空气中坚挺着。她很清楚自己的优点,而且懂得善加利用,露西根本不相信昨晚发生的事情是头一回,没有一件是。“老天,我的头好痛,”史蒂薇发现露西在看她,于是说,“你不是说好的龙舌兰不会让人头痛吗?”“你还掺了伏特加。”

史蒂薇把枕头塞在背后,被子低低地围着她的下身。她甩开遮住眼睛的暗金色发丝。在晨光中她看起来真的很美,不过露西不想再跟她有任何牵扯,况且她再次被那些红色手印吸引住了。“记得昨晚我问过你的事吗?”露西盯着手印说。“昨晚你问了我不少事。”“我问你是在哪里文的文身。”“你回床上来,好吗?”史蒂薇拍拍床铺,眼神灼人。“文那些东西一定很疼,除非是假的。我想应该是假的。”“用洗甲水或者婴儿油就可以去掉了,但我相信你这儿没这些东西吧。”“为什么要文呢?”露西望着那些手印。“不是我的意思。”“是谁的?”“一个讨厌的人。她替我画的,我还得把它们去掉。”

露西眉头一皱,打量着她。“肯让人在你身上画这些东西,你还真是随和。”她想象某人在史蒂薇的裸体上画画,突然有一丝忌妒。“你不必告诉我是谁。”露西无所谓地说。“做那个给别人画的人比较好。”史蒂薇说,这话让露西再度吃醋。“过来。”史蒂薇又拍拍床,用她那很有抚慰力的声音说。“我们得走了,我有事情要忙。”露西说着拿起黑色工作裤、宽松的黑色运动衫和那支手枪,进了与卧室相连的小浴室。

她关上门,上了锁,脱去衣服,没看镜子里的自己,暗暗希望这一切只是幻想或者噩梦。淋浴时她触摸着自己,看看是否有什么变化,擦干身体时也避开镜子。“瞧瞧你。”露西走出浴室时,史蒂薇说。露西已经换好了衣服,精神有些恍惚,心情比刚才更加恶劣。“你的样子就像秘密探员。你真的很好看,我希望能像你一样。”“你又不了解我。”“经过昨晚,我了解得够多了,”她上下打量着露西,“谁不希望能像你呢?你似乎什么都不怕。有能让你害怕的东西吗?”

露西弯腰整理着被褥,把被子拉高到史蒂薇的下巴。史蒂薇脸色一变,僵在那里,垂下眼皮望着床铺。“抱歉,我不是故意让你不舒服的。”史蒂薇脸颊泛红,顺从地说。“这里很冷,我替你盖上只是因为……”“没关系。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史蒂薇抬起头,有如无底黑洞的眼睛充满恐惧和哀伤,“你认为我很丑,对吧,又丑又胖。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在大白天看到我。”“说什么你都谈不上丑或胖,”露西说,“而且我喜欢你。只是……唉,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我不意外,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喜欢我这种人呢?”史蒂薇说着拉过毯子,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后才起身。“你可以挑选任何人。我很感激,谢谢你。我不会说出去的。”

露西无言地望着史蒂薇到起居室拿了衣服,颤抖着一件件穿上,嘴唇奇怪地扭曲着。“老天,拜托别哭啊,史蒂薇。”“至少也该叫对名字!”“什么意思?”

史蒂薇大而深沉的眼睛充满惊恐,“我想走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谢谢你,我很感激。”“你为什么用这种语气说话?”露西说。

史蒂薇抓过她那件黑色连帽长外套穿上。透过窗户,露西看见她在雪花飘摇中走远,黑色长外套猛烈拍打着她的黑色长筒靴。

9

半小时过后,露西拉上滑雪夹克的拉链,把手枪和两只补充弹匣塞进口袋。

她锁上房门,走下门前被雪覆盖的木头台阶,来到街上,想着史蒂薇和她的怪异举止,感觉很愧疚。她想到约翰尼的事,又是一阵愧疚,忆起在旧金山,他请她吃晚餐,向她保证一切都会变好。“你不会有事的。”他安慰她。“我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她说。

那晚是位于市场街的麦加餐厅的淑女之夜,里面挤满看起来无比快乐、自信且怡然自得的女人。露西老觉得被人盯着看,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不爽。“我必须立刻想办法才行,你瞧我。”她说。“露西,你没问题。”“我十岁以后就没这么胖过了。”“那是因为你停止吃药,而且……”“我一吃药就会恶心、疲倦。”“我绝不允许你做傻事,你必须信任我。”

他在烛光中注视着她。他的脸,他看着她的眼神,将永远驻留在她心中。他很英俊,眼睛是有如老虎眼睛的奇特颜色,让人只想将一切都向他倾吐。他知道她所有的秘密。

她沿着鳕鱼角海岸的雪白人行道向西走去,深感孤单和懊悔。她只会逃避。她还记得获悉他死讯的那一刻。她是经由最糟糕的渠道知道的—收音机。一位名医在好莱坞某栋公寓内中枪身亡,消息来源透露,警方初步分析为自杀……

她不知道该向谁打听。她理当不认识约翰尼,也没见过他的弟弟罗莱尔或他们的任何一位友人,所以她又能问谁呢?

手机振动起来,她戴上耳机接听。“你在哪里?”本顿说。“走在普文斯镇的暴风雪里。呃,也不能算是暴风雪,已经慢慢减弱了。”她宿醉未消,有些头晕。“有什么新发现?”

她想起昨晚,感觉万分难堪且羞愧。

她说:“只知道他在死亡前一周最后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不是单独一个人。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在动过手术之后来的,接着去的佛罗里达。”“和罗莱尔一起?”“不是。”“他一个人怎么过的?”“我说了,他不是一个人。”“谁告诉你的?”“一个酒吧服务生。显然他遇见了某人。”“知道是谁吗?”“一个女人,比他年轻很多的。”“姓名?”“名叫简,不清楚姓什么。约翰尼很不满意手术结果,你知道的,手术不是很成功。人在害怕或感觉不对劲的时候总会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你还好吗?”“很好。”她撒谎。

她懦弱,她自私。“你的语气听起来不太好,”本顿对她说,“约翰尼的死不是你的错。”“我逃得远远的,什么也没做。”“过来陪我们吧。凯也会过来玩一个星期,我们都很希望见到你。我们可以找个时间谈谈。”心理专家本顿说。“我不想见她。请你向她解释。”“露西,你不能老是这样对她。”“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她说着又想起史蒂薇。“那就告诉她真相,就这么简单。”“你打电话给我有事吗?”她唐突地转换话题。“我想请你尽快替我处理一件事,”他回答,“我这是保密电话。”“我的也是,除非这附近有人窃听。说吧。”

他告诉她两年半前在拉斯奥拉斯一家圣诞商店发生的谋杀案。他把巴吉尔·詹雷特所说的细节全部告诉了她。他说斯卡佩塔对这案子没什么印象,不过当时她并不在佛罗里达工作。“这消息是一个反社会的精神病患者提供的,”他提醒她,“我并不指望真能查出什么来。”“这个所谓圣诞商店的受害者,她的眼睛也被挖出来了?”“他没说。我不想问他太多问题,先查出案子来再说。你能不能搜索一下HIT,看有什么结果?”“我一上飞机马上处理。”她说。10

书柜上方的壁钟指着正午十二点半。在凯·斯卡佩塔办公桌的对面,一个疑似杀了自己幼弟的男孩的辩护律师戴维正从容地浏览着文件。

戴维很年轻,深色皮肤,体格健壮,是那种五官不算俊美,但整体看起来极具魅力的人。他的专长是医疗过失诉讼,每次他到法医学会来,秘书和女学生们便千方百计找理由从斯卡佩塔门口经过,当然了,罗丝除外。她做了斯卡佩塔十五年秘书,早就过了退休年龄,对男性魅力也已免疫,除了马里诺。他或许是唯一有幸能和她打情骂俏的男人,而此刻斯卡佩塔正打电话问她马里诺人在哪里。他应该来参加这次会议的。“昨晚我打电话找他,”斯卡佩塔对电话那头的罗丝说,“打了好多次。”“我来试试看,”罗丝说,“最近他有点怪。”“何止最近。”

戴维偏着头,透过低低架在鼻梁上的牛角边框眼镜读着一份验尸报告。“最近几周越来越严重。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或许和女人有关。”“帮我找找他吧。”

斯卡佩塔挂上电话,看见办公桌那端的戴维已经准备好对一桩他深信能以一笔巨额赔偿达成和解的复杂死亡案件提出尖锐的问题。不同于大部分警察部门,做律师的来寻求学会专家们的协助时通常都付费,而且少有例外。大多数愿意付费的律师客户,他们的委托人都罪行重大。“马里诺还没来?”戴维问。“我们正在想办法找他。”“我不到一小时就取得了口供,”他翻开一页报告,“依我看,开庭结束时,判决应该会倾向于头部受到撞击的说法,没别的可能。”“我在法庭上不会这么说,”她看着那份不是由她开具的验尸报告说,“我只能说,尽管硬脑膜下血肿可能是由于撞击造成,在这案子当中,指的是从沙发掉落到瓷砖地板上,但是这种可能性很小,比较可能是由于剧烈的摇晃导致颅腔损伤、硬脑膜下出血和脊柱损伤。”“至于视网膜出血,我们不是已经同意那也有可能是外伤造成的,例如他的头部撞上瓷砖地板,进而导致硬脑膜下出血?”“像这么短距离的坠落是不可能的。我说了,比较可能是头部剧烈地前后晃动造成的。报告中说得很清楚。”“你好像没帮上什么忙,凯。”“如果你要的不是中肯的建议,应该去找别的专家帮你。”“没有别的专家,没人比得上你。”他笑着说,“那么,维生素K缺乏出血症呢?”“如果你们握有死者死前的血液样本,可以证明他患有维生素K缺乏出血症,”她回答,“找小精灵帮忙或许有可能。”“问题是,我们手上没有死前血液样本。他还没被送到医院就死了。”“很显然,早在这名十四岁少年照顾他出生不久的弟弟之前,他便曾经因为攻击其他小孩而两度进出少年法庭,而且是出了名的火暴脾气。”“你出庭的时候不会说吧。”“不会。”“我只要求你指出,没有确实证据足以显示,这名婴儿曾经被猛烈地摇晃。”“我也会同时指出,没有确实证据可以显示他没有被摇晃,我从这份报告上看不出任何问题。”“学会很不错,”戴维说着站起来,“可是你们让我很为难。马里诺不现身,现在你又不肯帮我。”“马里诺的事我很抱歉。”她说。“也许你该管管他。”“不太可能。”

戴维整理着亮眼的条纹衬衫,拉直亮眼的丝质领带,穿上手工剪裁的丝质外套,把文件放回他的鳄鱼皮公文包。“有传言说你很关心约翰尼·斯威夫特的案子。”他说着,啪的一声将银扣锁上。

斯卡佩塔愣了一分钟,她想不出戴维怎么会知道这事。她说:“我一向很少理会小道消息,戴维。”“他弟弟罗莱尔在南湾开了家我很喜欢的餐厅,店名就叫‘流言’,真讽刺,”他说,“你知道,罗莱尔最近惹上了麻烦。”“我对他一无所知。”“有个在餐厅工作的人到处散播一个说法,说罗莱尔为了钱杀了约翰尼,约翰尼在遗嘱中留了钱给他。还说罗莱尔染上了一些非常花钱的嗜好。”“似乎只是谣传,也许这人和他有过节。”

戴维朝门口走去。“我还没找她谈。每次我打电话,她总是不在。顺便一提,我个人认为罗莱尔真的是个好人。只是觉得很巧,我刚听说那些传言,约翰尼的案子就重新开始调查了。”“我没听说这案子结案过。”斯卡佩塔说。

雪花冰得刺骨,路上一片白霜,行人稀少。

露西啜着杯热腾腾的拿铁,朝她几天前才登记住宿的安可旅馆快步走去。她用的是假名,为了把她那辆租来的悍马越野车藏在那里。她从不把这辆车停在小屋,不想让陌生人知道她开什么车。她转弯走进一条窄小车道,这条车道蜿蜒着通往水上的小停车场,她那辆被雪花覆盖的悍马就停在这里。她打开车门锁,打着火,拧开除霜开关。白花花的车窗让她感觉有如身处寒冷阴暗的冰屋。

露西正打电话给她的一名飞机驾驶员,突然看见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抹着侧面车窗上的雪,接着一张围着黑色帽兜的脸出现在车窗外。她立刻挂掉电话,把话机丢在车椅上。

她久久望着史蒂薇的脸,然后摇下车窗,脑子里闪过各种可能性。她被人跟踪到这里,很不妙。她竟然没察觉自己被人跟踪,更不妙。“你怎么在这里?”她问。“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史蒂薇脸上的表情很难辨识。她很可能就快哭了,伤心难过得不得了,也可能是因为受寒的缘故,从海湾吹来的冷风让她的眼睛泛着水光。“你是我见过的最令人敬畏的人,”史蒂薇说,“我觉得你是我的英雄,我新的英雄。”

露西拿不准史蒂薇是否在揶揄她。也许不是。“史蒂薇,我必须赶到机场去。”“他们还没宣布取消航班,不过天气在周末前恐怕不会好转。”“多谢你的气象预报。”露西说。史蒂薇的眼神热烈得令人害怕。“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要让你难过。”“没有的事,”史蒂薇说,仿佛第一次听见这话,“真的。我没想到我会这么喜欢你,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把它藏在你那聪明的脑袋里,也许在某个下雨天会突然想起来。我只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喜欢你。”“你说了好几遍了。”“很有意思。你看起来那么自信,甚至自大,强硬又冷淡。可是我知道你的内心并非如此。真有趣,事情的发展往往超乎人的预料。”

雪花飘进车里,迅速融成水珠。“你怎么找到我的?”露西问。“我回到你住的地方,可是你不在。我就一路跟踪你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它们带我到这里。你穿几号鞋子?八号吧?这并不难。”“我很抱歉……”“别这么说,”史蒂薇强悍而坚决地说,“我知道我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只是你泡的一个妞。”“我从没这么想过。”露西说,但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她心知肚明,尽管她绝不会这么说。她对史蒂薇充满歉疚。她对她的凯姨妈,对约翰尼,对所有遭到她背弃的人充满歉疚。“或许有人会说你才是我泡的一个妞。”史蒂薇戏谑地说,带着些诱惑意味,可是露西不想再有那种感觉了。

史蒂薇又是一副笃定、神秘、充满魅力的模样。

露西迅速将悍马倒挡,雪飘了进来,打疼她的脸。海湾的风不断吹来。

史蒂薇摸索着外套口袋,掏出一张纸片,递进车窗。“我的电话。”她说。

区号是六一七,本顿住的地区。她没告诉过露西她住哪里,露西也没问过。“我想说的都说完了,”史蒂薇说,“情人节快乐。”

她们透过打开的车窗彼此注视,引擎咆哮着,大雪飘落,沾满史蒂薇的黑外套。她真美,露西在罗兰餐厅的感觉又回来了。她以为那种感觉已经消逝,可现在她又清楚地感觉到了。“我和别人不一样。”史蒂薇凝视着露西的眼睛说。“你的确很不一样。”“那是我的手机号码,”史蒂薇说,“我住在佛罗里达。哈佛毕业后,我就一直没换过号。你知道,有免费优惠。”“你念过哈佛?”“我很少对人提起,有时会带来麻烦。”“你住佛罗里达哪里?”“盖恩斯维尔。”她说,“情人节快乐,希望这是你最难忘的情人节。”

11

1A教室里的电子白板上映着一具男性尸骸的彩色照片。他的衬衫敞开,一把大刀子插入他多毛的胸膛。“自杀。”一名学员在他的位子上发言。“还有一些状况是这照片上看不到的,”斯卡佩塔对着参加这学期学会课程的十六名学员说,“他身上有多处刀伤。”“他杀。”那名学员迅速改口,引起一阵哄笑。

斯卡佩塔放映下一张幻灯片,显示致命刀伤的附近散布着许多伤痕。“伤口似乎很浅。”另一名学员说。“角度呢?如果他是自残,应该是朝上的角度。”“不一定,不过这很值得观察,”斯卡佩塔站在讲台上说,“从他敞开的衬衫能看出什么吗?”

沉默。“如果你们打算拿刀捅自己,会不会隔着衣服捅下去?此外,你说得没错,”她指着幻灯片,对那个指出刀伤看起来很浅的学员说,“这些伤痕几乎都没有刺破表皮,我们把这叫作试探伤。”

学生们记着笔记。他们非常聪明好学,有着不同年龄、不同背景,来自全国各地,还有两个远从英国而来。其中有几个是想要加强法医训练好运用于犯罪现场调查的警探和刑案调查员,另外几个是心理学、核生物学和显微镜学的硕士生,还有一个是想增强法庭信念的助理检察官。

她放上另一张幻灯片,这张极度可怕的片子上是一个男人腹部被剖开,肠子露出。几个学员发出惊呼,其中一个“哎呀”叫出了声。“谁知道seppuku?”斯卡佩塔问。“切腹。”门口有个声音说。

是乔·阿莫斯医生,今年刚来的法医病理研究员。他走了进来,好像这是他的讲堂似的。此人身材高瘦,一头蓬乱难驯的黑发、尖而长的下巴和黑亮的眼珠,常让斯卡佩塔想起乌鸦之类的黑鸟。“我无意打扰各位。”他说,实际上他是打扰了。“这家伙,”他指着白板上的骇人影像,“拿起一把大猎刀,从腹部一侧刺进去,横切到另一侧。这才叫死意坚决。”“这是你的案子吗,阿莫斯医生?”一名漂亮的女学员问。

阿莫斯医生靠近她,一脸严肃认真。“不是。你真正该注意的是:说到自杀和他杀的不同,就在于,一个人如果是自杀,他会把刀子横着捅进肚子然后往上切,形成类似于切腹的L形切口。但是这张照片并非如此。”他将学员们的注意力引到白板上。

斯卡佩塔极力忍耐。“要是他杀就很难这么做了。”阿莫斯医生补充道。“照片上的伤口不是L形。”“没错,”他说,“有谁认为这是他杀?”

几个学员举起手。“我也是。”他自信地说。“阿莫斯医生,他会很快死亡吗?”“会拖延个几分钟才死,但会迅速失血。斯卡佩塔医生,借用一分钟。抱歉打扰了。”他对学员们说。

斯卡佩塔和乔来到走廊上。“什么事?”她问。“我们下午排定的现场模拟,”他说,“我想为它增加点趣味。”“不能等下课以后再说吗?”“我想请你看看有哪个学生自愿帮忙的。你说什么他们都会答应的。”

她不置可否。“拜托问一下有谁愿意帮忙布置下午的现场模拟,不过你不能向他们透露细节。”“所谓细节指的又是什么呢?”“我想找珍妮。也许你可以准许她缺席三点钟的课,让她来帮我。”他指的是那个问他剖腹案例是不是他的案子的漂亮女学员。

斯卡佩塔不止一次看见这两人在一起。乔已经订婚了,但这似乎并不影响他和迷人的女学员发展友好关系,无论学会多么反对这种事。到目前为止他还不曾因为严重犯规而被抓到,说真的,她还真希望他被抓到。她希望这家伙滚蛋。“我想让她饰演罪犯,”他兴奋地解释,“她一副纯真无辜的样子。我们找两名学员,让他们表演谋杀案,受害者在马桶上遭到多次枪击。当然,这是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发生的,珍妮是死者的女儿,出场时情绪激动,几近歇斯底里,看学员们是否会失去防卫心。”

斯卡佩塔没说话。“当然,现场会有几名警察。他们到处查看,以为凶手已经逃脱。重点是,我们要看看有谁能聪明地判断出,这个年轻尤物就是那个趁着那家伙(她父亲)蹲马桶时拿枪轰他的人。你猜怎么着?就是她。他们失去戒心,她拔出枪来一阵扫射然后被带出去。就这样,一出典型的警察自杀记。”“你可以等下课后自己去问珍妮。”斯卡佩塔边说边思索着这情节听起来为何如此熟悉。

乔对现场模拟非常着迷,其实那只是把马里诺的构想(意在反映现实刑案中的真实风险和谐趣的一种犯罪现场模拟剧)加以翻新罢了。有时她觉得乔应该放弃研究法医病理学,去把灵魂献给好莱坞—如果他有灵魂的话。刚才他描述的场景让她想起了什么。“不错吧?”他说,“真实生活中也会发生这种事的。”

她想起来了,这的确会发生在真实生活当中。“我们在弗吉尼亚曾经有个类似的案子,”她回想着,“在我担任首席法医的期间。”“真的?”他吃惊地说,“太阳底下果然无新事。”“对了,乔,”她说,“在大部分切腹案中,死亡原因是内脏突然被掏空引起腹压骤降,从而导致心脏衰竭,心跳停止,而不是因为大量出血。”“幻灯片上的是你的案子吗?”他指着教室说。“马里诺和我的,很多年前的案子。还有,”她补充说,“那是自杀,不是他杀。”

12

Citation X公务机以将近一马赫的速度往南飞行。机上的露西正上传档案到一个防火墙固若金汤、连国土安全部都无法闯入的私人虚拟网络。

至少她相信自己的信息基地非常安全。她相信没有任何黑客,包括政府的黑客,能够查到由HIT传送的机密档案。HIT是她一手开发的异源影像处理数据库,政府不知道它的存在,这点她很确定。HIT是她的资产,她可以轻易将它售出,但她并不需要这笔钱,好几年前她已经通过开发其他软件赚得大笔财富了。那主要是些搜索引擎,就和她此刻用来浏览网络空间,搜寻发生在南佛罗里达商店区内任何型态的暴力死亡案件的引擎类似。

除了惯常发生在便利店、酒品商店、按摩室和情色俱乐部这些地方的谋杀案之外,她没有找到符合巴吉尔·詹雷特描述的暴力案件,不管是否已经破了案的。不过,的确有一家圣诞商店,位于A1A街和东拉斯奥拉斯大道交叉口,夹在一整排寒酸的观光店铺、酒馆和冰激凌店当中。两年前,这家圣诞商店被转让出去,变成一家专卖T恤、游泳器材和纪念品的“海滩游子”商店。

乔很难想象在斯卡佩塔相当短暂的法医生涯中经手的案子究竟有多少。很少有人能够在三十岁以前成为法医病理专家,即使他们严苛的求学生涯从未中断。除了研究生阶段的六年医学训练,她还念了三年法学院。到了三十五岁,她已经成为全国最高法医系统首席法医。和其他首席法医不同的是,她不只是行政主管,也做验尸工作,而且累积了好几千个案例。

这些案子大部分都归在理当只有她能够进入的档案库中,另外她也获得联邦资助,从事多项暴力犯罪(性暴力、毒瘾暴力和家庭暴力等)的调查研究,由在她任职首席法医期间仍是地方刑案警探的马里诺负责侦查工作,因此她的档案库中也包括他的调查报告。这档案库是糖果屋,是涌出甜美香槟的喷泉,令人亢奋十足。

乔浏览着C328-93号案件,就是今天下午现场模拟表演所参考的警察自杀原始案件。他想着珍妮,再度点了下犯罪现场照片。在真实的案件当中,这个以扣扳机为乐的女儿脸朝下趴在起居室地板上的大片血泊中。她中了三枪,一枪在腹部,两枪在胸膛。他想着她趁着她父亲坐在马桶上时杀了他,然后在警察面前装傻,想着她后来再度掏出手枪时穿的衣服。她死的时候光着脚,身上是毛边牛仔裤和T恤,没穿内裤和胸罩。他点着她的验尸照片,对她赤身裸体躺在冰冷金属台上的模样比肚子上被划了Y形切口的样子更感兴趣。她被警方击毙的时候才十五岁。他想着珍妮。

乔抬头,对着办公桌那端的珍妮一笑。她一直很有耐心地坐在那里,等候着指示。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把格洛克九毫米口径手枪,清空枪膛,退出弹匣,再把枪放在桌面上推给她。“你用过手枪吗?”他问这位最新的爱徒。

她有着俏皮的翘鼻子和牛奶巧克力色的大眼睛,他想象着她像犯罪现场照片中的女孩那样裸身死亡的模样。“我是在枪声中长大的。”她说,“你在看什么网页,如果你不介意透露的话?”“电子邮件。”他说。他从来不介意说谎。

他喜欢信口胡言远胜于实话实说。真相不见得永远是真实的。什么是真实?所谓真实就是他说了算,完全是如何诠释的问题。珍妮歪着头,想看清他的电脑屏幕。“真酷,有人把整个案件档案夹传给你。”“有时会有,”他说着将另一张照片点了打印,办公桌后面的彩色打印机启动。“这是机密,我能信任你吗?”“当然,阿莫斯医生,我完全明白机密的重要性。如果连这都不懂,我岂不是白受训练了。”

倒在起居室血泊中的女孩的照片滑进打印机托盘。乔转身去拿,端详了一下然后递给她。“这就是你今天下午的样子。”他说。“希望不会弄假成真。”她跟着逗趣。“这是你的枪。”他看着放在她面前桌上的格洛克手枪,“你想把它藏在哪里?”

她毫不畏怯地看着照片,然后问:“她把枪藏在哪里?”“照片上看不出来,”他回答,“藏在包里。这很容易引起怀疑才对。她发现她父亲死了,于是打电话报警,警方抵达时,她打开门,手上拿着包。她情绪激动,而且一直没离开过房子,为什么会拿着包到处走?”“这就是你要我做的。”“就把手枪藏在包里吧。到了某个时候,你因为哭得满脸泪水,会打开包拿面纸,顺便掏出手枪来开始射击。”“然后呢?”“然后你被击毙。尽量死得好看点。”

她微笑。“还有?”“她的衣着。”他用眼神挑逗着她。

她明白了。“我没有一模一样的衣服。”她回答,有点戏弄的意味,装出天真的模样。她当然一点都不天真,也许从幼儿园时期就开始有性经验了。“那就尽量做到接近吧,珍妮。短裤、T恤,别穿鞋袜。”“她似乎也没穿内衣。”“那就别穿。”“她看起来像个骚货。”“好,那就让自己像个骚货吧。”他说。

珍妮觉得很有趣。“我是说,你是骚货,没错吧?”他说,一双黝黑的小眼睛盯着她,“如果不是,我得另外找人才行。这次现场模拟需要一个骚货来演。”“你不需要另外找人。”“真的?”“真的。”

她回头,看着关上的房门,好像担心有人走进来。他什么都没说。“我们可能会惹上麻烦。”她说。“不会的。”“我不想被退学。”她说。“你长大以后想当刑案调查员。”

她点头,注视着他,抚弄着学会马球衫最上面的一颗纽扣。她穿那件衣服很好看,他喜欢她把它撑起来的样子。“我已经是大人了。”她说。“你是从得克萨斯州来的,”他看着她的身体在马球衫和合身的卡其工作裤里饱满的模样,“得克萨斯的所有作物都长得很大,对吧?”“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么暧昧的话,阿莫斯医生?”她缓慢地说。

他想象她被乱枪击毙倒在血泊中的样子,想象她赤身裸体地躺在验尸台上的样子。有个无稽之谈,说尸体看起来不可能性感。要是一个人长得漂亮而且刚死不久,裸体照样性感动人,若说男人从来没幻想过漂亮女人刚死的样子,那是谎言。警察习惯把一些非常漂亮的女性受害人的照片钉在软木板上,男法医向警员们解说并且让他们看照片时,也总是刻意挑选一些他们喜欢的。乔清楚得很,他知道男人的喜好。“只要你在现场模拟中精彩地表演被杀,”他对珍妮说,“我就请你到家里用晚餐。我是品酒行家。”“你已经订婚了。”“她到芝加哥开会去了,也许会被雪困住。”

珍妮起身。她看了眼手表,然后看着他。“在我之前,你的爱徒是谁?”她问。“你很特别。”他说。

13

离开劳德代尔机场航管范围一小时后,露西起身再添杯咖啡,洗把脸稍作休息。喷气式飞机椭圆形小窗口外的天空堆积着预示了暴风雨的乌云。

她回到皮椅上,继续浏览课税核定、不动产记录、新闻报道等可以让她深入了解这家圣诞商店背景的所有资料。从七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初期,这是一家名叫“兰姆走私者”的餐厅。之后有两年是店名为“椰子”的软糖和冰激凌店。然后,在二〇〇〇年,这栋房子租给一位名叫弗洛莉·安娜·昆西的女士。她是西棕榈滩一名富有的庭园设计师的遗孀。

露西将手指轻轻搁在键盘上,浏览着在这家圣诞商店开张后不久刊登在《迈阿密先驱报》上的一篇专题报道。文中写到昆西女士生长在芝加哥,父亲是名日用品商人,每年圣诞节他都会自愿到梅西百货公司扮演圣诞老人。“当时,圣诞节可以说是我们生活中最吸引人的节日,”昆西女士说,“我父亲对木材、期货很有兴趣,加上我们原本居住在加拿大艾伯塔森林茂密的地区,因此我们家几乎一整年都有圣诞树,是高大的云杉木,上面装饰着白色灯泡和小木雕人偶。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整年都过得像圣诞节的原因了。”她的店铺中陈列着数量惊人的饰品、八音盒、各种造型的圣诞老人、冬日造景用品和奔驰在小铁道上的电动小火车。参观她那精致易碎的神奇世界必须相当小心,在里面我们会浑然忘了门外的阳光、棕榈树和海滩。昆西女士表示,圣诞商店上个月开张之后,每天人潮不断,不过来看热闹的多,买的人少……

露西啜了口咖啡,瞥了眼瘤木托盘上的奶油芝士面包圈。她很饿,但又很怕吃东西。她不时想着食物,又对自己的体重很在意,却也明白节食根本无济于事。她想怎么挨饿都没问题,但那不会改变她对自己的看法。她的身体一向是她可以随意操控的机器,如今却背叛了她。

她继续搜索网页,边用嵌在坐椅扶手上的电话联络马里诺,边浏览着搜索结果。他接听了电话,但信号极差。“我在飞机上。”她看着屏幕说。“你什么时候要练习开那架飞机?”“也许永远都不可能。没时间参加所有评定考试。最近我连直升机都很少玩了。”

就算有时间她也不想。她飞得越多,就越会爱上飞行,她不想再爱上那感觉了。飞行员必须向联邦飞行管理局报告药物使用状况,除非是不需要处方的普通药品,因此下次她到航空医生那儿更新医疗证明时,就势必得将卡麦角林列入报告。这么一来问题就大了。她将必须在政府官员面前公开自己的私生活,说不定还会被吊销执照。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停止服用这种药品,而她也有一阵子努力不去碰它了。否则,就只好从此放弃飞行了。“我还是坚持骑我的哈雷。”马里诺说。“我查到一些情报。不是关于这案子,而是另一个。”“谁提供的?”他怀疑地问。“本顿。他的一个病人告诉他一件发生在拉斯奥拉斯、还没侦破的谋杀案。”

她用词很谨慎。马里诺并不知道有关“掠食者”计划的事。本顿不想把他牵扯进来,怕马里诺不能理解或者帮不上忙。马里诺对于暴力罪犯的态度是把他们通通抓起来,关进牢里,尽可能残酷地处死。他或许是这世上最后一个仍然不相信那些病态谋杀犯是真的患有心理疾病而非本性邪恶的人,他不相信一个恋童癖是真的无法控制自己的癖性,就像精神病患者无法停止妄想一样。马里诺认为针对结构性和功能性脑部影像所作的心理分析和探索根本是一派胡言。“这名患者声称大约在两年半前,有个女人在圣诞商店遭到强暴和杀害。”露西向马里诺解释,担心总有一天她会不小心说出本顿正在为犯人进行心理评估的事。马里诺知道,麦克连医院是哈佛的教学医院,也是一所设有针对有钱人和名人的自费项目的模范精神病医院,它绝不是一所法医心理研究机构。要是有犯人被送到那里进行评估,就表示其中必有隐情。“什么店?”马里诺问。

她重复了店名,然后补充:“店主是弗洛莉·安娜·昆西,白人女性,三十八岁,她的丈夫在西棕榈滩养了不少……”“树或孩子?”“树,大部分是柑橘树。这家圣诞商店只营业了两年,从二〇〇〇到二〇〇二年。”

露西输入更多指令,然后把数据转换成文本文件,准备用电子邮件传送给本顿。“有没有听过一家叫海滩游子的商店?”“你的电话杂音好多。”马里诺说。“喂?这样好点没有?马里诺?”“听清楚了。”“这是目前开在现址的那家商店的名称。昆西女士和她十七岁的女儿海伦在二〇〇二年七月失踪。我在报上找到一篇专访,但没有后续报道,只偶尔出现过一两篇短文。过去一年则完全没有消息。”“也许她们活得好好的,只是媒体没有追踪。”马里诺说。“我找不到任何报道可以证明她们还活着。事实上,去年春天她的儿子曾经向法院申请宣判她们死亡,但没有成功。也许你可以向劳德代尔警方打探一下,看是否有人记得昆西母女失踪的事。我打算明天绕到海滩游子商店去一趟。”“劳德代尔的警察不会平白无故提供这类消息的。”“尽力查查看吧。”她说。

到了泛美航空公司柜台,斯卡佩塔继续争论。“不可能,”她眼看就要发火了,沮丧得不得了,“这是我的订单编号,这是打印的收据,全都在这里。头等舱,六点二十的航班。我预订的机票怎么可能被取消了?”“女士,系统显示得很清楚,您的预订在两点十五分取消了。”“今天吗?”斯卡佩塔难以相信。

其中必定有误。“是的,今天。”“不可能啊,我没有打电话来取消机位。”“那么就是别人打的。”“重新替我排位子。”斯卡佩塔说着伸手到袋子里找皮夹。“这个班次已经满了。我可以替您登记经济舱候补位,不过您前面有七名候补乘客。”

斯卡佩塔重新订了次日的机位,然后打电话给罗丝:“恐怕得麻烦你回头来接我。”“不会吧。怎么回事?因为天气恶劣停飞了吗?”“我预订的机票莫名其妙被取消了。这个航班没位子了。罗丝,你早些时候有没有打电话来确认?”“当然确认了,大约在午餐时间。”“我不明白怎么回事,”斯卡佩塔说,想着本顿,想着他们的情人节,“可恶!”

14

黄色的月亮变了形,像只熟透的芒果,沉甸甸地挂在天上。在不匀净的月光下,Hog把一切看得相当清楚。

他看见它过来了,他已经花了好几分钟用热源追踪器侦测它的红外线能量。他拿着热源追踪器在黑暗中以水平方向移动,像支魔杖那样缓缓扫描着。当它侦测到温血动物体表和地面上有温度变化时,它轻巧的橄榄绿PVC镜筒后方的LED窗口便会闪现出一排鲜红色光点。

他是Hog,他可以随意行动而不被人看见。就像现在,没人能看见他在空旷的黑夜里像个水平测量员那样握着热源追踪器,用它侦测着生物体散发的温度。

也许那东西是一只浣熊。

蠢东西。Hog盘腿坐在沙地上扫视着,轻声对它说着话。他低头看着镜筒尾端的镜片上出现的鲜红色光点,镜筒前端对着那东西。他搜寻着这条阴暗的狭窄小径,感受着背后那栋损毁的老房子,感觉到它在拽着他。因为戴着耳塞的缘故,他的头很晕,呼吸沉重,就像用潜水呼吸管呼吸的感觉,沉在水里,一片寂静,除了自己浅而急促的呼吸声之外什么都听不见。他不喜欢耳塞,但又非戴不可。

你知道现在的情况吧,他悄声对那东西说,我想你并不明白。

他看着那黝黑、肥胖的动物伏在地上爬行,看起来就像一只毛茸茸的肥猫,也许那就是只猫。它踩着枯枝落叶,在松树浓荫中缓缓爬行,仿佛是在通过地雷区。他扫描着,注视着那东西,看着在镜片上游动的红点。那东西很蠢,因为目前的风向不利于它辨识他的气味,真蠢。

他关掉热源追踪器,把它放在大腿上,拿起涂有迷彩的莫斯伯格835型Ulti-Mag霰弹枪,将氚光准星和鬼环式照门瞄准那东西,冰冷坚硬的枪托顶着他的下巴。

你以为你能跑到哪儿去?他嘲弄着那东西。

那东西没跑,太蠢了。

跑吧,快跑,看会有什么结果。

它还是低伏在地面,笨拙、忘我地缓缓潜行。

他举着发亮的枪杆追踪着那东西,感觉自己心跳缓慢,喘息急促;他扣下扳机,霰弹枪的爆裂声响彻夜空。那东西猛一抽搐,不动了。他取下耳塞,想听听是否有尖叫或呻吟,但什么都没听见,只有南二十七号公路上的车流声,以及他站起来踢踢僵麻双腿时脚下的沙沙声。他慢慢地退出弹壳,放进口袋,然后沿着小径走过去。他按下霰弹枪滑套上的触控开关,神火武器照明灯随即照亮那东西。

是一只虎斑长毛猫,肚子隆起。它怀孕了。他把它翻过来,仔细听着,想要再给一枪,可是它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生命迹象。这东西也许是想溜到那间破房子去找食物,他想着它或许是闻到了食物的气味。如果它认为那房子里有食物,就表示那儿最近有人进出。他思索着这个可能性,按下霰弹枪的保险栓,把它架在肩上,像伐木工人扛着斧头那样把前臂搭在枪托上。他看着死猫,想起圣诞商店门口那尊大型伐木工人的木雕像。“蠢东西。”他说,除了死猫,没有谁会听见。“蠢的是你。”上帝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他转过身。她一身黑衣站在那里,在月光下成了一团黑影。“早告诉你别干这种事。”她说。“在这里没人会知道。”他回答,把枪换到另一侧肩膀,清楚地看见那尊伐木工人的雕像,仿佛它就在眼前。“我懒得再说了。”“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如果我想让你知道我在哪里,你自然会知道。”“我带了两本《野营与垂钓》杂志给你,还有光面激光打印纸。”“我要你带六本,包括两本《飞蝇钓》和两本《垂钓》。”“我是偷来的。一下子要找六本有点困难。”“再回去找。你怎么这么笨?”

她是上帝,智商有一百五。“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她说。

上帝是女人,就是她,不会是别人。她成为上帝是在他做了那件坏事之后,他被送走,送到遥远的地方,猛下雪的寒冷地方,他回来之后她就成了上帝,她说他是她的“手”,上帝之手,Hog。

他目送上帝离去,消失在夜色中。他听见她沿着高速路飞远的引擎声。他想着她会不会再跟他做爱,他满脑子只想着这个。她成为上帝以后就再也不肯跟他做爱。她必须神圣地结合,她向他解释。她和其他人做爱,可是不能跟他,因为他是她的手。她嘲弄他说,她总不能和自己的手做爱吧,这就像跟自己做爱一样。她说着一阵狂笑。“你真是笨,可不是吗?”他对泥地上那只怀孕的死猫说。

他很想做爱,现在就想。他注视着那死东西,又用脚尖轻轻踢踢它,想着上帝和她那布满手印的裸体。

我知道你想要,Hog。

是的,我想要。

我知道你想把手放在哪里。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

你想把手放在我让别人摸过的地方,对吧?

真希望你别让别人摸。没错,我很想。

她要他在他不希望别人触碰的部位画上红手印,他做那件坏事的时候曾经把手放在那些部位,他就是因为这个被送走的,送到下雪的寒冷地区。在那里,他们把他放进机器里,将他的分子结构重新组合。

15

次日周二清晨,远方海面堆积着乌云,那只怀孕的死猫僵直地躺着,引来大群苍蝇。“瞧你干的好事,这下把你的孩子们给害死了吧?蠢蛋。”

Hog踢它,苍蝇一哄而散,又立即飞回,瞬间覆满了猫尸。他盯着看,一点都不畏缩。他在它旁边蹲下,近得可以再度驱赶那些苍蝇,然后他闻到了死亡的气味,一种在未来几天将会变得越来越浓烈、有风的话一英里外都闻得到的腐臭味。苍蝇将会在它身上所有孔洞和伤口上产卵,很快这具尸体将会爬满蛆虫,可是他毫不在意。他喜欢观看死亡的过程。

他朝着那栋废弃的老房子走过去,怀里抱着霰弹枪。他听着远处南二十七号公路的隆隆车流声,心想不会有人到这里来的。迟早会有,但现在还不会。他登上朽败的前门廊,一块变形的木板在他脚下松脱。他推开大门,进入那个阴暗窒闷、积着厚厚尘埃的空间。就算是晴天,这屋子里照样是又暗又闷,而今天早晨更糟,因为有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现在是早上八点,屋内却像夜晚一样黑洞洞的,他热得都流汗了。“是你吗?”有个声音从屋子后方的角落里传出。

墙边靠着一张用胶合板和煤砖搭成的桌子,上面摆着一只小玻璃鱼缸。他把枪对着鱼缸,按下枪口的照明开关,耀眼的氙光照亮鱼缸里狼蛛的黑色身影。它一动不动地趴在沙子和木块上,像一只黑色的手。在水槽的一角,几只小蟋蟀在强光中躁动不安。“说话啊!”那声音吆喝着,充满霸气,但已经比前一天虚弱多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为那声音还活着而庆幸,也许是吧。他拿掉水槽盖,对那只蜘蛛温柔地说着话。它的腹部逐渐光秃,而且沾着干掉的胶水和淡黄色血迹。他恨恨地想起它的肚子为何会秃掉,以及是什么原因让它差点流血死掉。这蜘蛛必须等到蜕皮才会重新长出毛来,也许它会痊愈,也许不会。“你知道是谁的错吧?”他对蜘蛛说,“我也惩罚过了,对吧?”“过来,”那声音叫道,“听见没有?”

蜘蛛没有动静,很可能已经死了。“对不起,我出门这么久。我知道你一定很孤单,”他对蜘蛛说,“因为你状况不佳,我不能带你去。这趟路很远,而且又冷。”

他把手伸到玻璃水槽里,轻轻抚摸着蜘蛛。它还是没动。“是你吗?”那声音虚弱又粗哑,但非常严厉。

他试着想象一旦那声音不见了,将会是什么情形,然后他又想起泥地上那只僵冷、被苍蝇覆盖的死猫。“是你吗?”

他用手指持续压着枪口的照明开关,枪口指着哪里,光线就扫向哪里,照亮布满尘埃的木地板和干瘪的昆虫卵壳。他跟在光线后面缓缓移动。“喂?到底是谁?”

16

在工具痕迹与枪炮实验室里,乔·阿莫斯替一尊八十磅重的明胶模型穿的黑色哈雷皮夹克拉上拉链。它的顶端是一团二十磅重的明胶,戴着雷朋墨镜,绑着条画有骷髅的头带。

乔后退两步,欣赏着自己的作品。他很满意,只是有点累。他和他的新爱徒熬了一整夜,又喝了太多酒。“很好玩,对吧?”他对珍妮说。“好玩,但也很恶心。你最好别让马里诺知道,听说他不好惹。”她坐在一张长桌上说。“真正不好惹的人是我。我还想放几包食用红色素,看起来比较像鲜血。”“酷!”“再加一点褐色,也许可以制造腐烂的效果,说不定还能有什么办法让它发臭。”“你对现场模拟真用心。”“我有的是点子。我的背好疼,”他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要是我背部受伤,非告她不可。”

明胶这种从动物骨头和结缔组织中提取的弹性透明物质处理起来并不容易,而刚才他装扮完成的明胶人体模型更是笨重无比,好不容易才从冰柜中搬运到室内靶场后方贴有隔音软垫的墙边。化验室的门上了锁,外面墙上的红灯亮着,显示靶场正在使用。“整装完毕,却没有地方可去。”他看着诡异的模型说。

这东西比较正式的名称是水解胶原蛋白,也经常用在洗发精、润发乳、口红、蛋白饮料、关节炎止痛药和乔这辈子再也不敢碰的许多产品中。他甚至不敢吻他的未婚妻,如果她涂了口红的话。上次他吻她时,当她送上嘴唇,他闭上眼睛,脑子里突然出现牛、猪和鱼杂混在大锅里煮沸的画面。现在他习惯看产品说明书,只要成分标示中显示含有水解动物蛋白,他就立刻把它丢进垃圾桶或者放回货架上。

如果经过妥善处理,这种组织替代胶可以用来仿真人体肌肤,效果几乎和猪皮(乔偏爱的材质)同样优异。他听说过,有些枪械实验室用死猪当枪靶,来测试子弹在各种情况下的穿透力和爆裂力。他宁可射击一头猪,宁可把一头肥猪的尸体装扮成人的模样,让学生从不同距离、使用不同枪械和弹药来练习射击。这应该会是不错的犯罪现场模拟,若是用活猪当枪靶就更精彩了。可是斯卡佩塔不会准许的,她连学生用死猪打靶都不允许。“告她有什么用,”珍妮说,“别忘了她也是个律师。”“才怪。”“你自己说过的,你曾经试过,可是没有结果。反正露西有的是钱,听说她自以为很了不起。我没见过她,没人见过。”“见过又如何?总有一天她会爬上她想要的位置。”“像你一样?”“也许我已经是了。”他笑着说,“告诉你吧,我不会两手空空离开这里的。她害我受了那么多委屈,理当赔偿我才对。”他再度想起斯卡佩塔。“她视我如粪土。”“也许我可以在毕业前见到露西。”珍妮若有所思地说。她坐在长桌上,打量着他和那尊被他打扮成马里诺的明胶假人。“全都是烂人,”他说,“他们三个。我倒是为他们准备了一点小惊喜。”“什么惊喜?”“看着吧。也许我会和你分享。”“到底是什么?”“这么说好了,”他说,“我打算好好利用这机会。她低估了我,这一点她可是错得离谱。模拟表演结束之后,大家就准备看笑话吧。”

根据奖学金的要求,他必须到停尸间来协助斯卡佩塔。结果她把他看得和普通工人没两样,支使他在每次验尸完毕后缝合尸体,计算跟随尸体进来的药瓶里的处方药数量以及评估个案药效,好像他是停尸间助理似的,完全没把他当医生看。她把替尸体称重、测量、拍照和脱衣的活儿都推给他,还要他检查留在尸袋底部的恶心秽物,尤其是溺亡者的尸体上黏附的长了蛆虫的腐臭泥浆,或者已经腐烂见骨的尸骸残存的肉屑和骨头。其中最羞辱人的差事就是调配浓度为百分之十的组织替代胶,做成人体模型供专家和学生们使用。“为什么?给我个合理的理由。”今年夏天斯卡佩塔派这项工作给他时,他对她说。“这是训练的一部分,乔。”她以她一贯的冷静态度回答。“我来受训是为了成为法医病理专家,不是化验员或厨师。”他抱怨道。“我带法医研究员的方式就是从基础做起,你必须什么都肯做、什么都敢做才行。”她说。“哦,你的意思是说,当初你还是新手的时候你也做过明胶模型。”他说。“我现在也做,而且非常乐意把我最喜欢的配方告诉你。我个人偏好Vyse的产品,不过Kind&Knox牌二五〇A型明胶粉效果也很好。一定要先准备七到十度的冷水,再把明胶粉加进水里,顺序千万别弄反。不停地搅拌,但不能太用力,以免把空气搅进去。每二十磅模型加二点五毫升气泡消除剂,注意模型内部一定要非常干净。如果要求质量更好,再加零点五毫升肉桂油。”“真有意思。”“肉桂油可以防止霉菌滋生。”她说。

她把她的私家配方写下来,然后列出一张工具清单,包括三杆式天平、刻度量杯、油漆搅拌器、皮下注射器、丙酸、鱼缸水管、铝箔、大汤匙等等,接着在化验室厨房里像家政女王玛莎·斯图尔特那样为他演示了一通,好像这么一来他所做的一切就会变得优雅似的,例如把动物皮骨粉从二十五磅装的桶里舀出来,将它称重、加工、搬运,将笨重的大锅拖到冰箱或嵌壁式冰柜里,然后确保学生们趁着这东西开始腐败之前在室内或室外靶场集合起来,因为这东西确实会起变化—它们会像冰激凌那样融化,因此刚从冰柜拿出来的二十分钟之内是最佳使用状态,还要因实验环境的温度而异。

他从储藏室拿出一片窗纱,将它裹在那尊穿着哈雷皮夹克的明胶假人身上,然后戴上耳罩和护目镜,并点头示意珍妮也这么做。接着他拿起一把不锈钢贝雷塔-92—这个系列顶尖的带有枪口夜视照明装置的双动手枪。他在枪膛里装进一百四十七格令斯皮尔金点子弹的弹匣。这种子弹的空尖弹头周围有六片锯齿,可以在穿透厚达四层牛仔布的衣服或者摩托车夹克类的强韧皮革以后持续抛射推进。

这次射击测试的特殊之处在于,当子弹先穿透窗纱然后射入哈雷皮夹克,再嗡嗡地钻开果冻先生(他对明胶假人的称呼)胸膛时所形成的网状伤口。

他推开滑套,连续开了十五枪,想象着果冻先生是马里诺。

17

会议室窗外的棕榈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就快下雨了,斯卡佩塔心想。看来这地方即将受到暴风雨的狂袭,而马里诺又迟到了,并且仍然没有回她电话。“早安,开始吧,”她对同事们说,“已经九点一刻了,我们要讨论的事情很多。”

她讨厌延迟。她讨厌有人让她不得不延迟,此刻这人就是马里诺。又是马里诺。他破坏了她的既定行程,破坏了一切。“今天晚上,我将搭上前往波士顿的班机,”她说,“如果我预订的机位没有又被无缘无故取消的话。”“航空公司真是混账,”乔说,“难怪一家接一家破产。”“有人请我们调查一件好莱坞的案子,是件有若干可疑情节的自杀案。”“有件事我想先提出来。”枪械检验员文斯说。“说吧。”斯卡佩塔从信封里抽出一叠八乘十英寸的照片,交给同事们传阅。“大约一小时前,有人在室内靶场作射击测试,”他直视着乔,“没有预先申请。”“昨天晚上我原本想申请使用室内靶场,可是忘了,”乔说,“反正是空的。”“你应该申请,这样我们才能确保一切正常运作……”“我是在测试新的组织替代胶模型,我用热水代替冷水,想看看在口径校准测试中会有什么不同。结果有一厘米误差。所幸过关了。”“每次调配那鬼东西,都可能有正负一厘米左右的误差。”文斯恼火地说。“一切都要精准到位,所以我才不断地作口径校准测试,想把它做到最好,也因为这样我必须经常待在枪械实验室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乔望着斯卡佩塔。“希望你在对着墙壁开火之前,记得先用防护垫挡着,”文斯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这是规定,阿莫斯医生。”斯卡佩塔说。

她在同事面前总是称呼他阿莫斯医生,而不是乔,表现出一种冷漠的尊重。“一切都必须作好记录,”她补充说,“从枪支库拿走的每一支枪,每一发子弹,以及每一次试射。必须遵守规定才行。”“遵命,女士。”“我们处理的大部分案件都会上法庭,我们自己也要守法。”她再次补充。“是的,女士。”“好。”她向他们讲述了约翰尼·斯威夫特案。

她告诉他们,十一月初约翰尼·斯威夫特接受了手腕手术,接着立刻去了在好莱坞的弟弟罗莱尔家。他们是同卵双胞胎。感恩节前一天,罗莱尔出门购物,大约下午四点半回到家。他抱着东西进门时,发现斯威夫特医生死在沙发上,胸口有霰弹枪造成的伤口。“我记得这案子,”文斯说,“报上登过。”“我刚好对斯威夫特医生印象非常深刻,”乔说,“他曾经打电话给塞尔芙医生。有一次我上她的节目,他打电话进来,针对妥瑞氏综合征发了阵牢骚—而我刚好赞成塞尔芙医生的看法,认为这病只不过是坏行为的借口。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关于神经化学机能障碍和脑部异常的话,像个专家一样。”他嘲讽地说。

谁也没兴趣知道乔曾经上过塞尔芙医生的节目,谁也没兴趣知道他上过任何节目。“有没有发现弹壳和枪支?”文斯问斯卡佩塔。“根据警方报告,罗莱尔·斯威夫特发现,距沙发背大约三英尺的地板上有一支霰弹枪,没发现弹壳。”“有点不寻常。他朝自己的胸口开枪,再把枪扔到沙发后面?”乔又说话了,“我没看到现场有霰弹枪的照片。”“他弟弟声称他看见沙发后面有一支霰弹枪。我是说‘声称’。这一点我们等一下再讨论。”斯卡佩塔说。“他身上有弹药残留物吗?”“很抱歉马里诺还没来,因为他是这案子的调查员,一直和好莱坞警方密切合作,”她努力压抑着对他的反感,“我只知道罗莱尔的衣服没有作硝烟反应测试。”“他的手呢?”“测出有硝烟反应。不过他说他碰过他哥哥,还摇晃了他,因此身上沾了血。理论上这是成立的。另外有几个细节。斯威夫特医生死的时候手腕上还打着夹板,血液酒精浓度零点一,警方报告中说,厨房里有好几只空酒瓶。”“能确定他喝酒时是一个人吗?”“我们什么都还无法确定。”“如果说他刚做过手腕手术,要拿起沉重的霰弹枪应该相当吃力才对。”“正是,”斯卡佩塔说,“要是你无法用手,怎么办?”“用脚。”“也不行,我用我那把十二号口径雷明顿试过了。当然,没装弹药。”她幽了一默。

因为马里诺爽约,她只好自己做实验。他也没打电话来,他根本不关心。“我没有实验的照片,”她很圆滑地没有提到她没拍照片是由于马里诺没现身,“应该说,光是冲击力就足够把枪甩到后面,或者他的脚晃了一下,把枪往后踢,这样霰弹枪就会落在沙发背后了—假设他真是自杀的。顺便提一句,他的两脚大拇指都没有擦伤的迹象。”“枪口印痕呢?”文斯问。“他的衬衫上有大量硝烟,伤口的摩擦边缘和直径、形状,以及上面没发现有弹头的瓣形痕迹,这些都符合枪口印痕的特征。问题是,这案子有太多矛盾,而且依我看,是由于法医在开枪距离的判定上完全依赖放射线专家的说法。”“哪个法医?”“这案子由布朗森医生负责验尸。”她说。顿时怨声四起。“老天,他跟教宗一样老了。他什么时候才退休?”“教宗已经死了。”乔开玩笑地说。“谢谢你的新闻快报。”“那位放射线专家认为霰弹枪伤口是‘三英尺以上的远距离造成的’,”斯卡佩塔继续说,“这是他的原话。所以,这案子变成了谋杀案,因为一个人不可能握住霰弹枪的枪柄,在三英尺外朝着自己的胸口开枪,不是吗?”

鼠标嗒嗒作响,不久,一张约翰尼·斯威夫特遭受致命枪击的数字X光片无比清晰地出现在电子白板上,子弹碎屑有如一大片白色气泡飘浮在诡异的肋骨骨架之间。“子弹碎片很分散,”斯卡佩塔指出,“要给这位放射线专家一点肯定的是,胸腔内弹药碎片的分布状况的确符合三到四英尺的射程,不过我认为这是一个台球效应的完美范例。”

她关掉白板上的X光片,拿起几支颜色各异的尖笔。“先进入体内的碎片速度减缓以后,被随后进来的碎片撞上,互相碰撞的碎片像水珠一样飞散开来,呈现类似于远距离射程的分布模式,”她边解释边画出红色碎片蹦跳着撞上蓝色碎片,然后像台球那样迸散开来的轨迹,“也因此让它看起来酷似远距离枪击的伤口,然而事实上,这根本不是远距离枪击,而是贴身枪击造成的伤口。”“邻居没人听见枪声?”“显然是没有。”“可能大家都在海滩上,或者出门过感恩节假期去了。”“也许。”“是哪一种霰弹枪?枪是谁的?”“根据子弹碎片来看,只知道是十二号口径的,”斯卡佩塔说,“显然,这支霰弹枪在警方赶到之前就不见了。”

18

伊芙·克里斯琴醒来,坐在一张染着黑色污渍的床垫上,现在她知道那可能是旧血迹了。

在这间天花板剥脱、墙壁湿气凝重的小房间里,地板上散落着无数杂志。她没戴眼镜,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楚那些色情杂志的封面,勉强才看见到处丢弃的汽水瓶和快餐包装纸。在床垫和斑驳的墙壁之间有一只粉红色网球鞋,小女孩的尺寸。不知多少次,伊芙捡起它,握着它,思忖着这到底意味着什么,鞋子是谁的。她担心这女孩已经死了。有时候,当他走进房间来,她就把这只鞋子藏在背后,害怕他把它拿走。这是她仅有的了。

她每次睡觉总是不超过一两个小时,也不清楚到底过了多久,在这里,时间是不存在的。房间另一头的破旧窗户透着灰蒙蒙的灯光,她看不见阳光,只闻到雨的气息。

她不知道他对克里斯汀和孩子们做了什么,只隐约记得最初那可怕、极不真实的几个小时,那时他来给她送食物和水,在黑暗中凝视着她,而他本身和黑暗一样黝黑,有如黑暗精灵一般在门口徘徊。“有什么感觉?”他问她,声音飘忽冷酷,“知道自己快死了是什么感觉?”

这房间永远那么黑暗,他一进来就更暗了。“我不怕,你无法伤害我的灵魂。”“快道歉。”“忏悔永远都不嫌晚。只要你肯谦卑地忏悔,上帝会原谅你所有的罪恶。”“上帝是女人,我是她的手。快点道歉。”“你亵渎了神,真是羞耻。我没做错事,没什么好道歉的。”“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羞耻,你会像她一样抱歉连连的。”“克里斯汀?”

他没有回答就走了。伊芙听见屋子的其他房间传出声响。她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在跟克里斯汀说话,一定是的。他曾经和一个女人说话。她听不清楚他们说些什么,只记得墙的那一边传出脚步拖地声和人声,然后她听见克里斯汀的声音,那是她,没错。现在伊芙想起这件事,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克里斯汀!克里斯汀!我在这里啊。不准你伤害她!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着,但那说不定只是一场梦。

克里斯汀?克里斯汀?回答我。不准你伤害她!

接着她又听见谈话声,所以应该没事吧。可是她没有把握,也许是她在做梦。也许她梦见自己听见走廊里他的脚步声、大门关上的声音。整个过程或许只有几分钟,或者几小时。也许她听见汽车引擎声。也许那只是梦,是幻觉。伊芙坐在黑暗中,渴盼听到克里斯汀和孩子们的动静,可是什么都没听见。她不停地大叫,直到喉咙沙哑,看不清楚,也无法呼吸。

天光亮了又暗下,他黝黑的身影便会出现,拿着用纸杯装的水和食物。他就站在那里,注视着她,她却看不见他的脸。她从来没见过他的脸,包括他第一次走进这屋子的时候。他戴着挖了两个洞露出眼睛的黑色头套,两边垂在肩膀上。这个戴着头套的人喜欢用霰弹枪的枪柄戳她,好像当她是动物园里的动物,好奇她被戳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他戳她的私处,然后看她会怎么样。“真可耻。”他戳她时,她说,“你可以伤害我的身体,但你伤不了我的灵魂。我的灵魂属于上帝。”“上帝不在这里,我是她的手。快道歉。”

他的上帝很会忌妒。“除了我以外,你不可以有别的神。”

她不在这里。于是他用枪柄戳她,有时戳得太用力,甚至在她身上留下黑紫色的淤痕。“快点道歉。”他说。

伊芙坐在僵硬发黑的肮脏床垫上,在这充满恶臭、闷热又丢满垃圾的房间里,竖起耳朵努力思考、聆听、祷告着,拼命地呼救。没人答应,没人听见,这让她疑惑自己究竟在哪里。这是什么地方,为何没人听见她的叫喊?

她无法逃走,因为他用高明的手法把铁丝衣架弄弯,绑住她的手腕和脚踝,还用绳子穿过去,然后将绳子牢系在低矮天花板的木椽上。她满身淤伤、虫子咬痕和疹子,赤裸的身体痛痒难当。她勉强可以站起来,离开床垫去大小便。可是当她这么做时,往往疼得几乎要昏过去。

在黑暗中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在黑暗中他看得很清楚。她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他是黑影。他是魔鬼。“上帝救我,”她对着破旧的窗户,对着外面的灰色天空,对着远在天空之外、在天国里的上帝说,“求你救救我,上帝。”

19

斯卡佩塔听见摩托车排气管的咆哮声远远传来。

她努力保持专心,此时摩托车逐渐驶近,绕过大楼往职员停车场奔去。她想着马里诺,想着是否应该炒他鱿鱼。她不知自己能否做到。

她正在解释罗莱尔家中有两部电话,两条线路都被拔掉了,电话线也不见了。罗莱尔说他把手机留在了车里,又找不到他哥哥的手机,因此无法打电话求助。惊慌之余,罗莱尔跑了出去,招手拦了一辆车,直到警方赶到他才回到屋内,这时那支霰弹枪已经不见了。“这是我从布朗森医生那里得来的信息,”斯卡佩塔说,“我和他谈了好几次,很抱歉我没能掌握更多细节。”“那两条电话线后来找到了吗?”“不知道。”斯卡佩塔说,因为马里诺还没向她报告。“可能是约翰尼·斯威夫特事先把它们移走,以防止万一他没立刻断气,有人会打电话求救—假设他真是自杀的话。”乔又给了一个很有创意的剧本。

斯卡佩塔没有回应。关于电话线的事,她除了布朗森医生稀里糊涂地告诉她的那些以外,什么都不知道。“除了电话线、死者的手机和枪之外,还有其他什么丢失吗?”“这个你得问马里诺。”她说。“我想他已经来了,除非还有别人的摩托车也和飞机一样吵。”“我很惊讶罗莱尔还没以谋杀罪被起诉。”乔说。“死亡方式还没有确定,你不能以谋杀罪起诉任何人,”斯卡佩塔回答,“目前没有确实证据足以将案情指向自杀、谋杀或意外,尽管我实在看不出这案子是个意外。如果死因的厘清无法让布朗森医生满意,到头来他将会判定为死亡原因不明。”

走廊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难道不能用点常识?”乔说。“你不能依靠常识来判定死亡原因。”斯卡佩塔说。她真希望他把这些讨人厌的话留在心底就好。

会议室门开了,彼得·马里诺抱着公文包和一盒脆奶油甜甜圈走进来,惯常的装束:黑色牛仔装和黑色皮靴,背后印着哈雷标志的黑色皮背心。他没理会斯卡佩塔,直接在她身边他常坐的座位上坐下,把那盒甜甜圈往桌子对面一推。“真希望我们可以拿那个弟弟的衣服去作硝烟测试,可以拿到事发时他身上的所有衣物。”乔靠在椅背上说。那是每当他想发表高论时的习惯姿势,尤其现在他更想这么做,因为马里诺在旁边。“在柔和的X光下看看那些衣物,用箱式X光机、扫描式电子显微镜或X射线光谱分析仪观察。”

马里诺瞪着乔,很想揍他似的。“当然,除了弹药硝烟,你身上可能化验出的残留物应该不少,水管啦,电池啦,摩托车油和油漆什么的,就像上个月我们在学校的实验课程上做的。”乔说着拿起一块被压扁、一大半糖霜黏在盒子里的甜甜圈。“你知道它们的下落吗?”他望着桌子对面的马里诺,边舔着手指。“好精彩的实验课程,”马里诺说,“我真奇怪你怎么想得出来。”“我问的是,你知道那个弟弟的衣服的下落吗?”乔说。“我觉得你可能是法医节目看多了,”马里诺把一张大脸对着乔,“用你的豪华平板电视看了太多哈利·波特电影,以为自己集法医病理医生、律师、科学家、犯罪现场调查员、警察、柯克船长和复活节兔宝宝等角色于一身。”“对了,昨天的现场模拟大大成功,”乔说,“可惜你们全都错过了。”“那些衣服到底哪里去了,彼得?”文斯问马里诺,“我们能知道他发现他哥哥尸体的时候穿着什么衣服吗?”“据他说,他穿的衣服没什么大不了,”马里诺说,“据说,他先是进了厨房,把买回来的东西放在流理台上,然后直接回自己的卧室去小便。然后他洗了个澡,因为那天晚上他必须到他开的餐厅去工作。他偶然看了一眼房门外,瞧见那支霰弹枪躺在沙发后面的地毯上。这时候他全身光溜溜的,这是他的说法。”“听起来像是胡扯。”乔说,嘴巴塞满了。“依我看,这可能是一件中断了的盗窃案,”马里诺说,“或者某件事被打断了。一个富有的医生很有可能惹上恶人的。有谁看见我的哈雷夹克了?黑色的,一边肩膀上有骷髅头和人骨图案,另一边有国旗的那件?”“你最后一次见到它是在什么时候?”“那天露西和我在修理天线,我把它挂在衣架上。回来一看,不见了。”“我没看见。”“我也没看见。”“可恶!那件衣服很贵的,装饰贴片也是特别定做的。可恶,要是被谁偷了……”“这里没人会偷东西的。”乔说。“是吗?偷别人的创意呢?”马里诺瞪他一眼,又转脸对斯卡佩塔说,“这倒让我想起来了,等我们讨论现场模拟……”“那不是现在讨论的主题。”斯卡佩塔说。“今天早上我来,就是因为有几个点子想和你们讨论。”“另外找时间吧。”“我有几个好点子,档案放在你桌上了,”马里诺对她说,“让你在假期里动动脑筋。尤其你这一去很可能困在暴风雪里,说不定我们得等到春天才能再见到你。”

她极力压抑着怒火。他故意扰乱他们的会议,用十五年前她初任弗吉尼亚首席法医时他对待她的那种态度待她,把她当成一个误闯异域的女人,因为她是拥有法律学位的首席法医。“我认为斯威夫特的案子会是非常好的现场模拟题材,”乔说,“硝烟测试、X射线光谱分析和其他测试呈现的是两种完全相反的结果,看学员们能不能想出原因来。不过他们从来没听过台球效应。”“我没征询萝卜头的意见,”马里诺提高嗓门说,“有人听见我征询萝卜头的意见了吗?”“你很清楚我对你那些创意有什么想法,”乔对他说,“老实说,相当危险。”“谁在乎你的想法啊。”“学会还没破产是我们运气好,不然要整顿的话可是要花大钱的,”乔好像从没想过马里诺总有一天会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想想你们所做的,真的很幸运。”

今年夏天,马里诺的一出现场模拟剧让一名学员精神受创,她退学以后威胁要控告他们,所幸后来就没了下文。斯卡佩塔和学生们一想到马里诺要参加训练就精神紧张,不管是现场模拟还是其他活动,甚至一般课程也让他们如临大敌。“别以为我构想出现场模拟的时候没考虑过这些。”乔又说。“现场模拟是你的构想?”马里诺大声说,“还不是偷我的创意。”“这完全是酸葡萄心理。我不需要偷任何人的创意,更别说是你的。”“噢,是吗?你以为我分辨不出自己的东西?阿莫斯医生,伟大的法医病理专家,你根本没有足够的知识可以想出那些点子。”“够了,”斯卡佩塔提高音量说,“都别说了。”“我刚好有个非常棒的构想,在一处扫射枪击的现场发现一具尸体,”乔说,“可是当子弹被起出时,弹头上有类似格子或网状的图案,因为子弹是穿透一片窗纱射中受害者的,他的身体倒下……”“那是我的构想!”马里诺猛力敲着桌子。

20

那个塞米诺尔族印第安人是一辆停在加油站不远处、满载玉米穗的老旧白色小货车的车主,Hog已经观察他好一阵子了。“有个烂货把我的皮夹、手机都偷走了,我想大概是趁我洗澡的时候吧。”那人站在公用电话前,背后是雪铁戈加油站,许多十八轮大货车进进出出。

Hog听着那人反复对昨晚的事发着牢骚,满口抱怨诅咒,因为这下子他没了电话又没钱住汽车旅馆,只好睡在货车驾驶室了。他连冲澡的钱都没有,光冲个澡都得花五美元,而且除了洗澡水以外什么都不提供,连肥皂都没有,贵死了。有些人为了省钱,只好两个人一起洗,他们跨过雪铁戈附设餐厅西侧的一道没有油漆的隐秘围篱,把衣服和鞋子堆在围篱内的长凳上,然后走进一个灯光昏暗的水泥小隔间,这里只备有一组莲蓬头,地板中央有个生锈的大排水孔。

淋浴间里老是湿漉漉的。莲蓬头漏水,水龙头也吱吱嘎嘎地叫。大家自己带肥皂、洗发水、牙刷和牙膏进去,通常是用塑料袋装着,连毛巾也得自备。Hog从来没在里面洗过澡,不过他很注意那些衣服,好奇他们的口袋里装了些什么。钱、手机,或许还有药品。女人淋浴的地方设备类似,位于加油站餐厅东侧。她们从来不会两人一起进去,而且总是洗得很慌张,为自己赤身裸体感到难为情,害怕突然有人进来找麻烦—确实有个高大强壮的男人会进来胡作非为。

Hog拨了放在他后口袋里一张折叠好的绿色卡片上的八〇〇电话,那是一张长方形的卡片,大约八英寸长,一端有个可以用来挂在门把手上的大孔和切口。卡片上印着许多信息和穿着鲜艳衬衫、戴着墨镜的卡通柑橘人物。他是在执行上帝的旨意,是为上帝效力的上帝之手。上帝的智商有一百五。“柑橘病虫害防治计划感谢您的来电,”熟悉的语音说,“为了检查通话质量,您的来电可能会被录音。”这甜美的女声继续说,如果想报告发生在棕榈滩、戴德县、布劳沃德县和门罗县的虫害,请拨打以下的号码。他看着那个塞米诺尔人爬上他的小货车,他的红格子衬衫让他想起某个伐木工人,立在圣诞商店门口的那尊雕像。他拨了自动语音给他的那个电话号码。“农业部。”一个女人接听。“请帮我转柑橘巡查员。”他边说边盯着那个塞米诺尔人,想着鳄鱼摔跤。“我能为您效劳吗?”“你是巡查员吗?”他问,想着他一小时前看见的和南二十七号公路平行的水渠岸上的那条鳄鱼。

他把它当成好兆头。那条鳄鱼至少有五英尺长,又黑又干,对那些轰隆隆经过的运木材大卡车没什么兴趣。要是那里有空地他一定会停下车,他会看着那条鳄鱼,研究它如何无畏地处置生命,冷静却又无比迅捷地闪入水中,或者冷不防地抓住猎物,把它拖入水底。他会久久地看着那条鳄鱼,可惜他没办法下公路,况且他有任务在身。“您发现了什么状况吗?”电话那端的女人问。“我是除草公司的员工,昨天割草的时候发现大约隔了一条街的一座柑橘园有溃疡症状。”“您能告诉我地址吗?”

他给了位于西湖公园地区的一个地址。“能报上您的姓名吗?”“我想匿名,我不想给我的老板添麻烦。”“好的,我想问您几个问题。您发现溃疡现象的时候,有没有走进那座果园?”“那是一片开放的果园,我就走了进去,因为那里面有很多很棒的树木、树篱,杂草丛生,当时我想也许他们需要人帮忙除草。然后我注意到一些可疑的树叶,有几棵树的叶子有小损伤。”“那些损伤有没有水纹状的边缘?”“我的印象是,那些树是最近才感染的,也许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你们的巡查员漏报了。我担心的是两侧的柑橘园。据我估计,它们和受感染的柑橘园只有不到一千九百英尺的距离,或许它们已经被感染了,而距离稍远的柑橘园,依我估计也只有不到一千九百英尺的距离。那附近的其他果园也都是这距离。你明白我为什么担忧了吧。”“您为什么会认为巡查员漏了您所说的那座果园?”“看不出你们来过的迹象。我在这一带的柑橘园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一辈子都在专业除草公司工作,多糟糕的情况我都见过,有些还不得不烧掉整片果园,连人都遭殃。”“您注意到那些柑橘果实出现病变了吗?”“我解释过了,那些果树的溃疡症状还在初期阶段,非常初期。我见过果园因为溃疡病而被整片烧掉的,弄得家破人亡。”“您走进那片您认为生了柑橘溃疡病的果园,离开前有没有做消毒措施?”她问。他不喜欢她的口气。

他不喜欢她。她既愚蠢又霸道。“我当然做了消毒措施。我在专业除草公司待了很多年,一向依照规定用GX-1027杀菌剂喷洒全身和所有工具,我很清楚该怎么做。我见过整片果园被销毁,被烧掉、荒掉,连人也毁了。”“请问……”“情况非常糟糕。”“请问……”“我们必须认真看待溃疡病才行。”Hog说。“除草公司派给您使用的车辆登记号码是多少?我想您的挡风玻璃左边应该贴有一张黄黑色的规章标签,我想知道上面的号码。”“我的号码跟这件事不相干。”他对这名巡查员说。她自以为比他了不起。“那辆车是我老板的,要是被他发现我打电话给你们,麻烦就大了。要是人们发现除草人员向你们通报这附近即将爆发大规模柑橘溃疡病,你想我们的除草公司会有什么下场?”“这我了解,先生,不过我真的必须把您的贴纸号码记录下来,必要的话我希望能和您取得联系。”“不行,”他说,“这会让我丢掉工作。”

21

雪铁戈加油站逐渐热闹起来,许多货车司机把车开到奇基小屋餐厅侧面,在树林边排成一列,在车内睡觉或者找乐子。

那些司机在奇基小屋用餐。这家餐厅的名字常被写错,因为来这里的无知人们大都不知道“奇基”(chickee)该怎么拼,甚至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奇基是塞米诺尔人的用语,连塞米诺尔人也不会拼。

这些无知的司机开着车到处跑,再到这里来花钱。这儿的商场多的是柴油、啤酒、热狗和雪茄,玻璃柜里展示着各式折叠刀。他们可以到金球游戏房玩台球,把车交给CB公司去维修天线和轮胎等。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雪铁戈可以说是一应俱全的停泊站,人们来来去去,各行其是,没人会来烦Hog,甚至没人会多看他一眼,除了在奇基小屋餐厅工作的那家伙。

餐厅位于停车场边缘的一道铁链围篱后面。围篱上的告示牌写着禁止推销员进入,唯一能入内的狗是K9警犬队,野生动物进入后果自负。这里到了晚上有很多野生动物出没,可是Hog永远没有机会知道这些,因为他从来不会把钱浪费在游戏房、台球室和点唱机上。他不喝酒,不抽烟,也不会和来雪铁戈的女人做爱。

她们邋遢得很,破短裤加上紧身上衣,一张脸由于抹了太多化妆品、日晒过度而显得粗糙不堪。她们坐在室外餐厅或酒吧里,所谓酒吧其实只有一座有着棕榈叶茅草屋顶、一张斑痕累累的木头吧台,加上八张高脚凳。她们吃着烤肋排、肉丸和乡村式炸牛排之类的晚餐,还要喝酒。食物不错,而且是当场烹煮的。Hog喜欢卡车司机汉堡,只卖三美元九十五美分,奶酪三明治是三美元二十五美分。

下贱、可憎的女人,坏事常会找上这种女人。她们活该。

她们自找的。

她们是大嘴巴。“一份奶酪三明治带走,”Hog对柜台后面的男人说,“一份卡车司机汉堡,在这里吃。”

这个男人肚子滚圆,白色围裙油腻腻的,他忙不迭地抓起冰桶里的啤酒来撬开瓶盖。这个男人以前也常招呼他,只是似乎从来不记得他。“你的奶酪三明治需要跟汉堡一起上吗?”他问,把两瓶啤酒推向一个卡车司机和他的女伴,两人都已经喝醉了。“只要来得及打包带走就可以。”“我是说你要不要它们一起上。”那男人一脸漠然。“这样也好。”“你想喝什么?”那男人问,又打开一瓶啤酒。“白水。”“白水是什么鬼东西?”那个喝醉的卡车司机大声说。一旁的女伴咯咯笑着,把胸部贴着他刺了青的粗壮手臂。“像飞机上的那种白水?”“只要白水。”Hog对柜台后面的男人说。“我不喜欢平淡的东西,对吧,宝贝?”醉司机的醉女友口齿不清地说,短裤里的丰腴双腿紧靠着高脚凳,丰满的胸从低低的领口鼓出来。“你往哪边去?”喝醉的女友问。“北边,”Hog说,“终点。”“在这一带独自开车最好当心点,”女人含糊地说,“这里疯子不少。”

22

“有他的消息吗?”斯卡佩塔问罗丝。“他不在办公室,手机也没人接听。你们会议结束以后我找到他,跟他说你要见他,他说他有点事要处理,很快就回来,”罗丝告诉她,“那是一个半小时之前的事了。”“你想我们该什么时候出发去机场?”斯卡佩塔望着窗外随风摇摆的棕榈树,再度想起要把马里诺炒掉,“大雷雨就快来了,躲不了的,我不想坐在这里苦等,我应该现在就走。”“你的班机是晚上六点半。”罗丝说着递给斯卡佩塔几张电话留言条。“我不懂我干吗多此一举。我干吗要找他谈?”斯卡佩塔迅速瞄着那些留言。

罗丝用一种只有她才会有的神情打量着斯卡佩塔。她静静地站在门口,若有所思,一头白发向后梳成法国髻,那身灰色条纹套装已经过时,却无比优雅利落。已经十年了,她那双灰色蜥蜴皮高跟鞋还是那么光亮。“你一会儿说要找他谈,一会儿又说不要。到底怎么回事?”罗丝说。“我觉得我该走了。”“我没问你想怎么做,我问你怎么了。”“我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我满脑子只想要他离职,可是我宁愿辞职也不会这么做。”“你可以接受首席法医的职位,”罗丝提醒她说,“只要你同意,他们会让布朗森医生退休,也许你该认真考虑。”

罗丝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可以表面上很真诚地提出某项建议,其实内心并不希望斯卡佩塔这么做,而她也知道结果是什么。“谢了,不必,”斯卡佩塔坚定地说,“又不是没在那位子上待过。而且你别忘了,马里诺是他们的调查员之一,就算我辞掉学会的职务去担任全职法医,还是摆脱不了他。这个西米斯特女士是谁?什么教会?”她困惑地看着一张电话留言。“我不知道她是谁,不过听她的口气好像认识你。”“我没听过这名字。”“她几分钟前来电话,说想和你谈谈发生在西湖公园地区一个失踪家庭的事。她没有留电话号码,说她会再和你联络。”“什么失踪家庭?在好莱坞这儿?”“她是这么说的。不过,你就快离开迈阿密了。全世界最糟糕的机场。真希望我们不必……总之,你也知道这里的交通状况,我们最好提前到四点出发。我得先确认一下你的航班,免得你哪里都去不成。”“你确定我订的是头等舱?机位没有被取消吧?”“我有你的订位单,但你还是必须去柜台确认,因为那是倒数抢购机票。”“你相信有这种事?他们先是取消我的机位,我不得不重新订位,竟然还是倒数抢购机票?”“错不了。”“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罗丝,不过你上个月也是这么说的。电脑里没有我的订位记录,结果只好坐经济舱,一路坐到洛杉矶。昨天又发生这种事。”“今天一早我就打电话去确认了。等会儿我会再打一次。”“你觉得这跟马里诺那次现场模拟剧有关系吗?也许他也是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才屡出状况。”“也许他感觉自从那件事以后,你一直在躲着他,不再信任他、尊重他。”“我怎么能够再相信他的判断?”“我还不确定马里诺到底做了什么,”罗丝说,“那次现场模拟的整份文件是我打的,就像以前我替他整理文件那样,帮他润色修改,可是我也告诉过你,他的手稿中并没有提到要在那个死掉的又高又胖的老男人口袋里放一支注射器。”“那是他的剧本,他要对此负责。”“他坚持说是有人把注射器放进死人口袋里。也许是女人,为了钱。幸运的是她没得到。我不怪马里诺有那种感觉,现场模拟是他的构想,如今却由阿莫斯医生一手包办,在学员们面前出尽风头,而马里诺则被当成……”“他对学员的态度不好,一开始就这样了。”“现在是更糟糕。他们不了解他,把他看成坏脾气的恐龙、乖戾的老怪物。我可是很清楚被当成老怪物,或者更糟,觉得自己就是乖戾的老怪物是什么感觉。”“说什么你都谈不上乖戾或古怪。”“至少你承认我老了,”罗丝说着出了门,补充道,“我会继续找他的。”

在终点站汽车旅馆一一二号房间里,乔坐在廉价床铺对面的廉价桌子前,在电脑上搜索斯卡佩塔的机位订票记录,抄下航班号和其他信息,接着打电话到航空公司。

在线等了五分钟,终于听见活人的声音。“我想变更机票。”他说。

他报上数据,然后把机位改成经济舱,要求尽可能安排飞机后部的座位,最好是中间的位置,因为他的老板不喜欢靠窗户或走道。就像上次她飞往洛杉矶,他就做得非常成功。他也可以再次把她的机位取消,不过这样好玩多了。“好的,先生。”“可以用电子机票吗?”“不行,先生,距离起飞时间这么近,必须亲自到柜台报到。”

他挂了电话,喜滋滋地想象着无所不能的斯卡佩塔被夹在两个陌生人中间呆坐整整三个小时,最好是两个肥胖、有体臭的人。他微笑着把一台数字录音机的插头接上他的超融合式系统电话机。房间的窗式空调呼呼吹着,可是没有一点作用。他觉得越来越闷热,似乎隐约闻到一股最近一次现场模拟中使用的腐肉的恶臭,包括成堆的生猪肋骨、牛肝和鸡皮,用地毯卷起来,藏在地板底下。

演练之前,他先用学会的经费请大家吃了顿包括烤肋排和米饭的特别午餐,结果,有好几名学员在那堆流出脓汁、爬满蛆虫的恶臭包裹被发现时差点吐了出来。当他们急着整理那堆假的人体残骸并清理现场时,A组学员被腐臭的汁液熏得六神无主,忽略了一片同样藏在地板下的撕裂的指甲,而这片指甲正是解开凶手身份的唯一证物。

乔点燃一根雪茄,温柔地回忆着这次现场模拟的成功,由于马里诺的愤怒,由于他指责乔再度偷窃了他的点子,更是大大的成功。那个南瓜肚警察还没搞清楚,露西选择了一个可以连接法医学会PBX的通信监控系统,这意味着,只要能有效破除安全系统,你就可以用各种你想得到的方式监控任何人。

露西太不小心了,竟然把她的Treo留在直升机上。大概是一年前的事吧。那时候他的研究员生涯才刚开始,难以置信的好运降临在他头上,他带着一名非常漂亮的学员参观露西的直升机,发现她那架贝尔-407里面有一台Treo。

露西的Treo。

而且还在登录状态,不需要她的密码就能轻易进入。他把那台Treo带走,把里面的所有资料下载完毕,又放回直升机里,丢在地板上,从坐椅底下露出来。同一天露西找到了它,不明白怎么回事。到现在她仍然没搞清楚。

乔得到许多密码,足有几十个,包括露西的系统管理密码,这个密码让她(还有他)能够进入并且变更南佛罗里达州所有地区性机关和诺克斯维尔县核心机关的计算机和电子通信系统。他还侵入纽约和洛杉矶的卫星办公室,知道了本顿·韦斯利和他的最高机密“掠食者”研究计划、他和斯卡佩塔互相吐露的所有秘密。乔能够更改档案和电子邮件,掌握和学会有关的每个人没有公开登记的电话,借此制造大混乱。他的实习还有一个月就要结束了,而在他离开前,他将大展身手,说不定能成功地让学会起内讧,尤其是让那个大蠢蛋马里诺和高傲的斯卡佩塔两人互相憎恶。

他可以轻易地监控那个大蠢蛋的办公室电话,开启他的扩音器,好像房间里有个开放式麦克风似的。马里诺什么都要插手,包括他的现场模拟,而这些都是罗丝替他打成文件,因为他不会拼写,语法又很糟,几乎不看书,说他是文盲也不为过。

乔把雪茄烟灰弹进可乐罐,登录PBX系统,感到一股莫名的兴奋。他连上马里诺的办公室电话线,启动他的扩音器,看他是否正在电话中谈事情。

23

当初斯卡佩塔同意担任“掠食者”研究的法医病理顾问时,对这计划并不热衷。她警告本顿,劝他不要加入,不断提醒他这些研究对象才不会在乎你是医生、心理学家和哈佛教授。他们只会抓着你的头去撞墙,不管你是谁。“我一辈子都在跟这些人打交道,”他回答说,“这是我的工作,凯。”“但是这种情况是第一次。你从不曾在一所常春藤联盟辖下的精神病医院里进行这种研究,这家医院可是从来没接触过重刑犯。你不只想一探深渊,还想在里面架设灯光和电梯,本顿。”

她听见罗丝在隔壁办公室说话。“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罗丝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带你去兜风?”马里诺大声回答。“我说过了,我说什么都不会坐上那种东西的后座。我觉得你的电话好像有问题。”“我常常幻想你坐在黑皮后座上的样子。”“我去找你,可是你不在办公室。或者应该说,你没应门……”“我整个上午都不在。”“可是你的电话线路亮着。”“不可能。”“几分钟前还亮着。”“你又偷偷查我的勤了,罗丝?我还以为你对我很好呢。”

马里诺继续闹腾,在这同时,斯卡佩塔读着一封本顿刚传来的电子邮件,是一则即将刊登在《波士顿环球报》和网络上的招募广告。MRI研究征健康志愿者哈佛医学院研究员最近正在马萨诸塞州贝尔蒙特的麦克连医院脑影像中心,针对健康成人进行脑部结构和功能研究。“快去。斯卡佩塔在等你,你又迟到了。”她听见罗丝责备着马里诺,语气坚定却又充满感情,“你必须改掉动不动就失踪的坏习惯。”应征条件如下:·十七到四十五岁的男性·能够亲赴麦克连医院五趟·没有脑部创伤或滥用药物史·不曾诊断出患有精神分裂症或躁郁症

斯卡佩塔读完整则广告,开始看精彩的部分,本顿的附注。你一定很难相信有多少人自以为心智正常。真希望大雪快停。爱你。

马里诺庞大的身躯堵住门口。“什么事?”他问。“请关门。”斯卡佩塔说着伸手拿电话。

他把门关上,找了把椅子,不是正对着她的,而是有点偏斜,这样他就不必和坐在大办公桌后面大皮椅上的她大眼瞪小眼了。她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戏,知道他那些笨拙的手段。他不喜欢坐在她那张大桌子前面和她谈事情,宁可中间没有隔着任何东西,平等地相对而坐。她了解办公室心理学,比他了解得多太多。“等我一分钟。”她说。

砰砰砰砰,无线电频率的急促声响构成一个磁场,激发着质子。

在MRI实验室中,又一个自认为正常的人正在接受脑部结构扫描。“那边的天气状况很糟吗?”斯卡佩塔在电话里问。

连恩医生按下通话按钮。“你还好吗?”她问“掠食者”计划的最新研究对象。

那人声称自己很正常。也许并非如此。他不知道这计划的重点是拿他和杀人犯作比较。“还好,”本顿在电话里对斯卡佩塔说,“只要你不会又迟到就没问题。不过明天晚上可能会转坏……”

叭……叭……叭……叭……“我听不清楚。”他恼火地说。

电话信号很差。在这里,有时候他的手机甚至完全收不到信号。他心情非常烦乱沮丧,而且疲累不堪。扫描工作不太顺利,今天好像每件事都不对劲。连恩医生一脸气馁,乔西无聊地坐在屏幕前。“好像没什么用,”连恩医生对本顿说,一副想放弃的表情,“戴了耳塞也一样。”

今天有两次这些正常的实验对象拒绝接受扫描,因为他们患有幽闭恐惧症,他们被列入研究对象时并没有提到这一点。现在这个实验对象又抱怨噪音太大,说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地狱里弹奏低音电吉他。至少他很有创意。“我起飞前再打给你,”斯卡佩塔对着电话说,“那则广告还不错,不输给其他广告。”“多谢费心。我们需要多一点人报名,退出的人越来越多,大概是某种恐惧气氛造成的吧。还有,每三个‘正常人’当中就有一个不正常。”“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正常了。”

本顿捂住另一边耳朵,来回走动,努力想听清楚,努力想让信号好一点。“恐怕来了件大案子,凯。又该忙了。”“你那里如何了?”连恩医生通过对讲机说。“不太好。”实验对象的声音传回。“每次我们要碰面的时候总是这样的。”现在的杂音变得很像快速的斧头伐木声,斯卡佩塔提高了音量,“我会尽力帮忙的。”“我快疯了!”那名正常实验对象说。“这样行不通的。”本顿透过强化玻璃看着扫描仪那一端的实验对象,他那贴满胶布的头动个不停。“苏珊?”本顿看着连恩医生。“我知道,”连恩医生说,“我必须重新把他固定住。”“祝你好运。我想他已经不行了。”本顿说。“他过界了。”乔西抬头说。“好吧,”连恩医生对那名正常实验对象说,“我们停止吧,我这就进去带你出来。”“真抱歉,我实在受不了了。”那人沮丧地说。“很遗憾,又一个败下阵来。”本顿在电话中对斯卡佩塔说,看着连恩医生打开扫描室的门,进去替他们最新的失败实验品松绑。“刚两个小时就结束了。他出来了。乔西,”本顿转过脸说,“请人帮他叫辆出租车。”

一身哈雷装扮的马里诺摆出最舒服的姿势,黑色皮革咔咔作响。他尽力显出轻松的样子,懒懒地靠着椅背,跷着二郎腿。“什么广告?”等斯卡佩塔挂上电话,他问。“只是他参与的另一项研究计划。”“哦,什么样的研究?”他似乎起了疑心。“神经心理学的研究。不同类型的人处理不同类型的问题时有什么差异,诸如此类。”“哈,好一句万能台词。说不定每次记者打电话去的时候他们都是用这话应付,空洞得很。你找我干吗?”“你收到我的留言没有?从周日晚上到现在我总共留了四通。”“收到了。”“要是你能回电就好了。”“你又没说那是九一一。”

这是他们多年前用传呼机呼叫对方时所使用的密码,那时候手机还不普及,后来则是因为手机太不安全。现在露西有扰频器和大堆仪器可以保护隐私,因此可以语音留言。“打电话没办法留九一一,”她说,“要怎么留?等哔声响,然后我说九一一?”“重点是,你没说有急事。到底有什么事?”“你放我鸽子。你说好要到我家讨论斯威夫特案的,记得吗?”

她还为他做了晚餐呢,可是她没说出口。“我很忙,在车上。”“能不能告诉我,你都在做些什么,到了哪些地方?”“骑我的新摩托车。”“整整骑了两天?你没有停下来加油,或者上洗手间?连打电话的工夫都没有?”

她靠在大桌子后面的大椅子里,看着他,感觉自己很渺小。“你很反常,就这样。”“我为什么要向你报告我在哪里?”“就算不为别的,我好歹也是法医科学和医学部门的主管。”“我是调查组长,属于人员训练和特别行动小组,所以说起来露西才是我的主管,不是你。”“露西不是你的主管。”“这个你最好找露西商量。”“其实调查组是法医科学和医学部门下属的部门。其实你不属于特别行动小组,马里诺,你的薪水是我的部门支付的。事实就是如此。”她很想剥了他的皮,可是办不到。

他扬着那张又大又丑陋的脸望着她,用粗厚的手指敲打着椅子扶手,开始抖动一只穿着哈雷皮靴的脚。“你的职责是协助我处理案件,”她说,“你是我最依赖的人。”“你最好找露西商量。”

他缓缓地敲着扶手,抖着脚,冷酷的目光望着她身后。“我就该什么都告诉你,你却连屁都不告诉我,”他说,“你为所欲为,从来不觉得应该向我交代什么。你叫我来这儿,却对我撒谎,以为我傻得什么都看不清。除非你高兴,否则你什么都不会问我,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不是你的员工,马里诺。”她忍不住说,“反过来说也一样。”“哦,是吗?”

他靠近她桌前,满脸通红。“去问露西,”他说,“这鬼地方是她的,所有人的薪水都是她付的,问她。”“你总该承认,有关斯威夫特案的会议你几乎都没参加。”她改变语气,试图阻止即将爆发的战争。“何必?这案子没人比我更清楚。”“我们希望你能和我们分享信息。我们是伙伴。”“别开玩笑了。每个人都插手所有事情,再也没有什么是属于我自己的了。连我的旧案子都重新开张,还有我的现场模拟剧。你什么都可以交给别人,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绝不是这样。你冷静一点,我不希望你中风。”“你听说昨天的现场模拟了吧?你以为那是怎么来的?从我们的档案里挖出来的。”“不可能。那些文件的复印件都上锁了,电子文件也完全不可能流出。至于昨天的现场模拟,我承认的确有点雷同……”“雷同个屁,根本就一样。”“马里诺,媒体也都有报道。事实上,网络上也都还查得到。我查过了。”

他那张通红的大脸对着她,不友善的眼神显得好陌生。“我们花点时间谈一下斯威夫特的案子,好吗?”她说。“想问什么随你。”他阴沉着脸说。“这案子的盗窃动机论让我很困惑。到底有没有盗窃事件?”“屋子里没有贵重物品遗失,除了信用卡的疑点还无法厘清。”“什么信用卡的疑点?”“他死后那个星期,有人用他的信用卡取了总共两千五百美元的现金。在好莱坞一带的五个取款机分别取了五百美元。”“追踪到了?”

马里诺耸耸肩,“是啊。都是停车场的取款机,不同日期,不同时间,所有条件都不同,只有取款数目相同,都是五百。当信用卡公司试图把这种异常的取款行为通知约翰尼·斯威夫特—这时候他已经死了—告诉他可能有人盗用他的信用卡时,取款就停止了。”“监控器呢?能弄到那人的影像吗?”“刚好这些取款机都没有监控设备。这人显然是有备而来,说不定以前就做过。”“罗莱尔知道密码吗?”“约翰尼动手术以后无法开车,所以大小事都依赖罗莱尔,包括取款。”“知道密码的还有谁?”“目前没发现有别人。”“看情况,确实对罗莱尔很不利。”斯卡佩塔说。“我不认为他会为了信用卡杀掉自己的哥哥。”“人会为了更微小的事情杀人的。”“我认为凶犯另有其人,也许是约翰尼·斯威夫特偶然遇见的人。也许那人杀了他,听见罗莱尔的车声,一时惊慌逃走,才让那支霰弹枪留在地板上。等罗莱尔跑出屋子,他才又回来把它拿走。”“那把枪一开始为什么会在地板上?”“也许他正想把现场布置成自杀案件,却被打断了。”“你的意思是,这案子是他杀。”“那你的意思是你认为不是?”“我只是在问你问题。”

马里诺环顾着办公室,目光越过她那张堆满文件的桌子,越过层层公文和案件档案夹,冷酷地盯着她,若非她过去见过那双眼睛流露出的不安和痛楚,或许会被那眼神吓着。也许他看起来有些不同和疏远,只是因为他把头发剃光了,还戴了镶钻耳环。他勤跑健身房,却从没见他这么胖过。“希望你能熟悉一下我的模拟剧,”他说,“我构想的每个点子都在那张磁盘里,希望你能仔细看看,反正你在飞机上也没别的事情做。”“那可不一定。”她试图逗他,让他开心点。

没有效果。“罗丝把它们全部收进一张磁盘里了,从去年第一个排到现在,都在那个档案袋里,用一个信封密封起来,”他指着她桌上的档案袋,“也许你可以用你的笔记本看一下。子弹穿透纱门而形成网状痕迹的点子也在里面,那个撒谎的烂人。我发誓是我先想到这点子的。”“如果你上网去搜索一下,我保证你会找到许许多多提到子弹穿过纱门的案例和枪击测试,”她说,“真正新鲜的或属于个人的东西恐怕已经不多了。”“去年之前,他只不过是只活在显微镜底下的实验室老鼠。他竟然不了解自己写的东西,怎么可能。这完全是因为在人体农场发生的那件事。关于这点你至少该承认吧。”“你说得没错,”她说,“我应该告诉你,发生那件事以后,我就不再看你的现场模拟提案了,大家都不再看了。我应该找你来向你解释的,可是你气冲冲的,又好斗,我们没人敢和你打交道。”“如果你像我一样被人陷害,也会变得愤怒好斗的。”“发生那件事的时候,乔并不在人体农场或者诺克斯维尔,”她提醒他,“所以请你解释一下,他有什么本事把注射器偷偷放进一个死者的口袋。”“那次田野训练本来是让学员们在人体农场发现一具真正的腐烂尸体,看他们能不能克服那股恶心感,静下心来寻找几项证物,但是这些证物并不包括一支脏污的注射器。那是他故意设计来陷害我的。”“并不是每个人都想害你。”“如果不是他设的陷阱,那么那个女孩为什么没有继续法律诉讼的行动?因为那一切全是捏造的。那支注射器上面根本没有艾滋病毒,甚至从来没使用过。那浑蛋忽略了这点。”

她起身离开办公桌。“我该拿你怎么办,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她说着把公文包锁上。“秘密一大堆的人可不是我。”他看着她说。“你才秘密一大堆,我大多数时候都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或者人在哪里。”

她抓起挂在门后的外套。他那双冷硬的眼睛盯着她,轻弹着椅子扶手的指头停下。他站起身,皮夹克咔咔地响。“本顿和那群哈佛人在一起工作,一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他说。他说这话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那些神秘兮兮的火箭专家。”

她望着他,手放在门把手上。也许她也变得有点多疑了。“没错,他在那里的工作一定很刺激。不过如果你问我,我会很乐意告诉你,别浪费时间了。”

他不会是在暗示“掠食者”计划吧。“更别提浪费钱了。那些钱应该有更好的用途。我呢,我实在很难接受把大笔钱和人力花在那种毫无意义的用途上。”

除了研究小组、医院院长和内部审查委员会以及少数几名监狱官员以外,没人知道“掠食者”计划的事,就连参与的一般研究对象都不知道这项研究的名称和目的。马里诺绝不可能知道,除非他有办法进入她的电子信箱,或是看到她锁在档案柜里的文件复印件。这是她头一次想到,如果有谁破解了安全系统,这人可能就是他。“你在说些什么?”她平静地问。“也许你转发邮件的时候应该小心点,最好先检查一下带着什么附件。”他回答。“转发什么邮件?”“你和戴维第一次讨论婴儿猝死案之后写的一些笔记,就是他希望以意外事件收场的那个案子。”“我没有转发邮件给你。”“当然发过。上周五发的,我一直到周日和你见面之后才打开来看的。很不巧,附带在一封本顿发给你的邮件里,一封我不该看到的邮件。”“我没发,”她坚持说,警觉逐渐升高,“我根本没发电子邮件给你。”“也许是无心的。有意思的是,人要撒谎还真是容易。”他说。这时有人敲门。“所以你周日晚上不到我家赴约?昨天早上也不参加戴维的会议?就是为了这个?”“打扰一下,”罗丝进门说,“你们当中最好有人接一下电话。”“你总可以问我一下,让我有机会为自己辩解,”斯卡佩塔对他说,“也许我不是什么事都告诉你,但我从不撒谎。”“无心的谎言一样是谎言。”“不好意思。”罗丝又说。“掠食者,”马里诺对斯卡佩塔说,“先从这个谎言开始解释吧。”“是西米斯特女士,”罗丝大声打断他们,“不久前从教会打电话来的那位女士。抱歉打扰,不过事情好像很紧急。”

马里诺没有要过去接电话的意思,似乎是在提醒斯卡佩塔他不是她的属下,她自己看着办吧。“唉,真要命,”斯卡佩塔说着走向办公桌,“把电话接过来吧。”

24

马里诺把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倚在门边,看着她和那个西米斯特女士通话。

从前他很喜欢连着好几个小时坐在斯卡佩塔的办公室里,边喝咖啡、抽烟,边听她说话。他有什么不懂的就要求她解释,她有事情要忙时(这种时候相当多),他总是耐心等候。她迟到时他也毫不在意。

现在情况不同了,而且都怪她。他不想等她,不想听她解释任何事情,宁可不懂也不想问她关于医学、工作或私人的问题,死也不问。以前他总是爱怎么问就怎么问。可是她背叛了他,羞辱了他,而且是故意的。现在她又故意羞辱他,她再怎么解释都没有用。她总是可以找出对自己有利的理由,以理性和科学的名义做出伤人的事,当他是看不清真相的笨蛋。

这跟他和桃丽斯之间的情况如出一辙。有一天她哭着回家,他看不出她是气愤还是悲伤,但知道她很难过,可以说他从来没见过她那么难过。“怎么了?医生决定替你拔牙了吗?”马里诺问,当时他正坐在最喜欢的椅子里边喝啤酒边看新闻。

桃丽斯坐在沙发上,继续啜泣。“真是的。到底怎么了,宝贝?”

她掩着脸,哭得像是谁快死了似的,因此马里诺在她身边坐下,伸手环抱着她。他抱了一阵子,见她迟迟不说话,便要求她告诉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摸我,”她哭着说,“我知道那不对劲,一直问他为什么,可是他要我放松,说他是医生。我心里有点明白他在做什么,可是我好害怕。我应该反抗的,应该说不,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桃丽斯不断解释着那个牙医或是根管治疗权威之类的什么专家说,她很可能由于牙根断裂而导致全身感染,他必须检查一下她的腺体。据桃丽斯说,这就是他的原话。

腺体。“等一下,”斯卡佩塔对那位西米斯特女士说,“我要用免提,有位调查员就坐在这里。”

她对马里诺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她对电话中谈到的事情非常重视。他努力把桃丽斯的影子逐出脑海。他仍然时常想起她,而且似乎是年纪越大,越是清楚地记得他们之间发生的种种;当他听说那个牙医侵犯她的时候,当她为了一个可恶的不成器的汽车业务员离开他时,他的感受至今仍铭刻于心。每个人都离他而去,每个人都背叛他,每个人都想夺取他拥有的,每个人都以为他笨得看不清他们的诡计和手段。过去几个星期,情况更是变得让他几乎难以招架。

加上现在,斯卡佩塔对他隐瞒研究计划的事,把他排除在外,贬低他,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要是我手上有更多信息就好了,”西米斯特女士的声音流入房间,听起来和玛士撒拉一样老,“真希望没有发生不好的事情,可是恐怕还是发生了。警方不理不睬的更是糟糕。”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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