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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8 17: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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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宗子

出版社:商务印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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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高的咖啡馆

梵高的咖啡馆试读:

碎片构成的风景

梵高的咖啡馆

坐在二楼靠窗的座位,饮茶或咖啡,最好是下午,有时光慵懒的感觉。窗外临河,那就更好了。过尽千帆皆不是,这样的词句,抛开温庭筠的闺怨,是物我了不相关的漠然之感。这漠然也便是从容,无论晴雨,时间是自由的,因此我喜欢盛夏的下午和傍晚,因为来得那么长,那么慢。如在深夜,就是你喜欢的梵高画中的街边咖啡馆。柠檬黄的灯光映照一切,天空澄澈,开着大朵的星花。澄澈天空下的房屋,有着黎明的品质,但这确实是不折不扣的夜。因为长夜,咖啡才那么温暖,说过的话才那么细碎。深夜的时间是一只无比柔顺的猫,卧在膝上,趴在我的臂弯,轻轻从身上溜下,隐入街角的暗影,只露出两只眼睛。石板路像鱼鳞一样形状,我没有见过,相信你也没有见过。看着画,你会情不自禁地想,这街和咖啡馆,莫非就是筑在大鱼的脊背上?人倦而天色将明,星光隐退,街像鱼一样缓缓在夜色中游动,滑入画家无限绵延的失眠中去。没错,梵高的心非常温柔。

梵高还画了一张室内的咖啡馆,说咖啡馆,其实是酒馆,但我就当它是咖啡馆好了,大家也都这么说。它同样迷人,却是给孤独者的。是的,你说过,这一幅,你也喜欢。时钟指向十二点一刻,大部分客人离去了,剩下桌上孤零零的酒和酒杯。有人趴在桌上睡着,不知为什么他不肯回家——也许是一个行客,过路的水手?没人使用的台球桌,占据了画面中央,是困惑和孤零零的。灯光依然是柠檬的黄色,不过还更青涩而已。

在这张画里,人物各自孤立,尤其是居中守着台球桌的人。他有落寞的神情。三盏灯的强大,更加强了人物的渺小和孤单。

天气渐凉,深夜暖室的感觉会越来越好,读书,听乐,翻翻画册,整理整理旧东西,都很悠然。如果喜欢把书和杂志铺满一地,翻到喜欢的那一页,有文字,有图片,一首诗,一件玲珑的古物,有人在古器物的拓图上勾画花鸟、题款,在大幅的水墨上只单单画出一位坐在树下的红衣头陀——当然不是赵孟:落红无数迷歌扇,嫩绿多情妒舞衣——如果这样,你坐在地上,一手拄地,或者侧身而卧,电脑里轻轻吐出莫扎特的《嬉游曲》,看着这些书,这些陪伴了好多年的书,当然是铺了厚厚软软的地毯才好。铺了地毯,忽然困倦,打个盹也没关系。

父母喜欢在卧室里燃着线香,供在观音像前。我其实也喜欢。香让你把思路放慢一些,让你走而不是跑。我的习惯不好,想起事来如快马狂驰,停不下来,以至于写文章时,无论手写还是打字,都跟不上思路,一小半想法就这样遗失了。有一天我老了,我终会慢下来,对着电脑,耐心地等待着思想的灵感像月光一样,从云缝里一丝一丝地透出来。但此刻,在这样的地方,燃香是一件何等奢侈的事,奢侈,而且可笑。

梵高的室内有让人不舒服的闭塞和压抑,同时让人肃然起敬。他的室外,星空,树木,乌鸦,小教堂,弯曲的路,是自由的。但你不能屈服于他的色彩,你要单纯,澄澈,像蜻蜓一样轻盈,没有一丝戾气。你随时可达,像任意一条洁净的路,抵达任意一块洁净的草场。

梵高喜欢黄和蓝,一冷一暖,代表内心世界的两极。他没有试图将两种颜色融会在一起,造出一片春光骀荡的绿色。他是个充满矛盾的人物。他的蓝太杳远,他的黄过于灿烂。在他的麦地里,即使作为一只麻雀,也不能不戴上墨镜,而且汗流浃背。他的紫色颠覆了过去对于世事的幻想,我怎能想到把一条河流从头顶折回去,我怎能想到爬上一座山的山顶也是坠入涧谷。梵高的旋转不是舞蹈,不是奥尔弗斯,不是贝多芬《第七交响曲》的第四乐章。我只有在饥饿时才如此纠结,然而一杯酒就把我拉直了,就像在无人料理的废园,陌生的杂草恣意狂长,零乱而幸福地摇曳在一起。这时候,整齐和秩序便是一种罪恶,需要起码的蔑视。

梵高瘦削的脑袋留着硬胡茬似的短发,像农夫,也像囚徒,拙朴,然而坚定不移。与麦田对应的,是在如淬过火的钢一样青灰色的监狱庭院里机械地转着圈子的一群青灰色的男人——这是梵高内心的激情和焦虑。没有多少人喜欢这幅画。人物是梵高的,色彩不是。这是梵高不欲表达却又遏制不住要表达的情绪。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大堆这样的情绪,没有美好的外衣,很难博得同情,最不好的,是总是被误解。写传奇的唐朝人说过,神仙也避不开生活中的卑微细节。

是的,是的,“梵高特有的暖色与冷色各自铺开却又如此的和谐,星空透彻幽寂,小店芬芳迷人,仿佛只要一步就能踏进俗世的欢乐中去,又仿佛退一步就会被夜色的清凉浸没。然而画家只是看着,既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几乎能感觉到笔触中的温柔眷恋”。既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这就好,一个完美的状态,停留在那里,对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不需要趋近,也不曾离开。原地不动,是因为时间凝固了。那很少的时间,根本来不及过多回味,却因为珍惜而变得长久了。

写下这段文字的一年多以后,我在安德烈·马尔罗回忆录的结尾处读到:

1940年夏天,夜色降临时,我从夏尔特教堂里走出来,狭窄的街道已是阴影一片。一家鱼铺的橱窗里,孤零零地亮着一盏灯,一只猫全神贯注,盯着游动的鱼儿。第二天早晨,在教堂前的空地上,雄蜂在黑黄色的万寿菊周围飞舞。嗡嗡的群蜂飞舞声与从教堂传出的低沉的管风琴声混在一起……

猫,鱼,微弱的灯,阴影,夜色里的教堂——出现了这么多相同的意象。那是战时,马尔罗还写到了飞机的声音,像疮疤一样刺耳,我把它删去了。

另一个安德烈,安德烈·纪德,在《人间食粮》中也描写了阿拉伯风情的咖啡馆:喧闹的,欢快的,天方夜谭情调的,有歌女和舞女的。夜晚吹来的风热乎乎的,风中混杂着异香。我没有记住纪德,隐约想起来的时候,常常把他和洛尔迦的西班牙谣曲混在一起。但洛尔迦的美妙之夜,徘徊不去的是死亡的影子。

在《天堂电影院》——应该译作《电影乐园》——里,老阿尔弗雷多给年轻的托托讲了一个士兵爱上公主,天天在宫外守候她的故事。阿尔弗雷多的意思是,即使有青春的热情,也不要追逐太虚幻的东西。但托托以假为真,夜夜守望女孩的窗口。他的结局和士兵不同:他把幻想抱在怀里,享受了一段虚假的时光。

生活不是这样的。生活没有应该和不应该。超越死亡的唯一方式,是更多的预设。超越理想也一样。英明神武的人,不屑于预设,也就无从超越。事实上,也不需要超越。

马尔罗说:“我们与艺术最深刻的关系,离不开我们与死亡的关系。”一个多次与死神擦身而过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体验。而我们这些一直在轻佻地活着的人,却在艺术中期望永恒。

永恒,对于我们今天在美术馆拥挤着去看梵高的人,对于我们面对着不过一尺多高的画框既觉惊讶又恍然大悟的人,是夏日手中的一杯冷饮。对于梵高,全然没有意义。而一旦我们走出生活,哪怕只是走出一点点,它也将毫无意义。

梵高在给弟弟提奥的信里写道:

我想尽力表现出夜间的咖啡馆是一个能使人毁掉自己、使人发狂、使人忍不住犯罪的地方。我通过柔和的粉红色、血红色、深红的酒色和一种甜蜜的绿色互相对照来达到目的。这一切表现出一种火热的地狱气氛,惨白的痛苦和黑暗,压制着昏昏入睡的人们。

亲爱的兄弟,我在生活和艺术里没有那亲爱的上帝也很能过得去,但我作为受苦难的人,不能缺少一件比我强大的事物,它是我真正的生命,也是创造的力量……在画面里我想说出事物,像音乐那样安慰着:我想用这个“永恒”来画男人和女人,这永恒的符号在从前是圣者的光环,而我如今在光的放射里寻找,在我们色彩的灿烂里寻找。

在每个形象里都是戏剧,甚至那些平凡的房屋,被风吹雨淋,也有独自的性格,我在它里面看到的是象征。所以,一个具有平凡形式和轮廓的人,只要真切的苦痛抓住了他,他也将成为一个独特的戏剧性人物。我有时想到今天的社会,尽管它正在没落中,而当人们把它放在任何一种变革面前来观察时,它会突然升起,成为一幅伟大的阴暗的剪影。

什么是真切的苦痛?

是赢得生命之独特价值的众多方式之一,还是唯一的方式?

回到梵高,我又想起梵高那些像外层空间的星云一样旋转着的星星,他的星星比平原上裸露的房子还大,飘浮在夜空的表面,是肆意开张的,同时极其静谧。旋转是动的感觉,舞动,或者散射。在旋转中,花萼绽吐,衣摆飞扬。旋转的线条如果漫散开来,伸长,就成了扭曲,一种缠绕的神态。有人说那显示了他的神经质、迷惘和痛苦的感觉,是自知而不能抑制的。蓝色的鸢尾花看久了使人头晕,同样扭曲的向日葵却带着狂放的喜悦。

但在自画像中,梵高把自己的狂乱画成了复杂颜色交织下的平静。他用了很多暖色,表情是自信的平静——火山炽烈的岩浆上面盛开着油菜花和紫云英花的土地的平静。

梵高以痛苦为食,尼采鄙视黑暗。他们内心温柔,有如孩童。只有在梵高,以及尼采这里,我才愿意说,所谓“精神错乱”,不妨是一种美德。

现在很少在夜间喝咖啡了,即使是夏夜。

自从来到纽约,没在家里煮过咖啡。我连这点耐心都没有。觉得困倦的时候,只好喝茶。满屋飘着新煮的咖啡的香味,是很可惦念的情景,和满屋飘着音乐一样。事实上,在家里连音乐也很少放了。音量太小,没有感觉;音量过大,会影响别人。

中国人的饼屋,咖啡难以下咽。那不是咖啡,是一杯略带咖啡颜色和味道的加了很多糖的牛奶。到中国人的饼屋,只好点柠檬茶。两家星巴克,是我所在的这个中国人社区里最好的咖啡馆了。从星巴克门外走过,清晰地闻到咖啡的香味。从中国人和韩国人的饼屋走过,什么味道也没有。直至走进去,坐下来,即使满屋坐客一人面前一杯咖啡,还是闻不到一点香味。

慢慢的,习惯了那些根本不是咖啡的咖啡,吃早点,用它把面包和松饼冲下去,同时暖胃。不管怎么说,咖啡总是消掉了昨天最后残存的睡意,确定了一天的开始。

世界虽大,人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落。

时间中的一个点,可以逗留,可以相逢,可以回转,可以告别。

我怀念在布莱恩特公园的春风里浅斟哥伦比亚咖啡的日子,人声嘈杂,我觉得安详。事情的开端都容易美好,如果起点太高,必然要滑落。我们不该把自己假装得太好:试想咖啡的第一口,那种舒适的热烫,怎么可能持久?到最后一口,不仅凉下来,而且索然无味了。如果我们能假装一辈子,又像隐修者在荒漠,能够经受得住清泉、美酒、声色、荣誉、权势的诱惑,并且无惧于死亡和痛苦的威胁,那么很好,你是在意气中生活,你用虚构把与生俱来的虚弱本质掩盖了,你创造了另一个自己。

一个人的单纯如果不可避免地造就他的肤浅,他是否应该放弃单纯而走向深刻?深刻是不是一定来自复杂,而以心性的沉落为代价?当然还有另外的可能性。那就是,愈是单纯,愈是深刻。单纯包含了一个入神的飞跃。

其实,单纯,深刻,都很难说清楚。杜甫单纯吗?李白深刻吗?李商隐呢?

说不清楚。

某一天,从唐人街得到一尊大理石佛头,半尺高下,虽然略显粗糙,但面相慈悲。五十年前之物,算不得古董。店主人说:那时工细,虽然是批量加工,还能一丝不苟,现在不行了,比不了。搁在窗边的小几上,懒得找人做一个支架,就这么放着,不平的地方,用一卷纸垫平。捧回家时正是深秋,心想,如果两边摆上菊花,佛在菊花丛中,照出来,那照片效果一定很棒吧。

好几年,我都在街上一家一家看花店,想找一盆半开的深黄色小菊花,不那么紧凑,略为舒展疏放些,还要有较多的叶子,和一段无花的斜枝。我没有找到:它们都开得太热闹了。

我老家那一带,各种野生的菊花,菊科的各种植物,包括像紫菀那样的,随处即是。那些细小的花朵,经过时看,毫不起眼,菊科植物特有的香味也闻不到。只有当你累了,坐下来,带花的小枝横在眼前,你一把揪住,拉近了细细看,才看出那些花瓣、花蕊、花托,枝上的纹理,叶柄,叶子的弧度、质地、茸毛,叶缘上的缺裂,以及花萼通向花心时颜色的过渡,都是何等精致。我喜欢随手扯断一棵草,一段细枝,揉碎一片叶子,然后,植物鲜活的气味便弥漫在周围。它们不仅有好闻的味道,也有苦涩的,更有苦臭的,沾在手上,久久不散,但所有味道都是干净的,至少我觉得,而且觉得它们是安全的。事实上当然不是,不少植物有毒,有一种叫猫儿眼的,形状可爱,然而折断处的白浆,皮肤触过,就很不舒服。

植物使人安静,不会骚扰你,一切由着你,有毒的植物也不会主动攻击,死活要钻进你嘴里或鼻孔里。你离开的时候,它们不会追逐,更不会抱怨。除了极少数例外,植物都是美的。

回家,读到支遁的诗:

端坐邻孤影,眇罔玄思劬。

偃蹇收神辔,领略综名书。

涉老咍双玄,披庄玩太初。

咏发清风集,触思皆恬愉。

俯欣质文蔚,仰悲二匠徂。

萧萧柱下迥,寂寂蒙邑虚。

廓矣千载事,消液归空无。

无矣复何伤,万殊归一途。

他是僧人,用典几乎全部出自老庄书中,沉稳,洒脱。他身上纯然名士风度,爱马,有豪爽之气,但归根结底,还是僧人。情怀在郭璞和阮籍之间。若生在唐初,当在陈子昂和张九龄之间。若在今天,他就成了我,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在相当多的事情上,一个废物。

在北京,第一次学会喝咖啡的时候,是用一个大的搪瓷缸子,把咖啡放进去煮,煮好,丢进几块方糖,就着缸子喝。咖啡渣子有一些浮在面上,吹不开,一起喝下去。单身宿舍,室无长物,连电视也没有。在机关食堂吃过晚饭,留在办公室看电视,听音乐,经常很晚才回去。煮咖啡总是等到夜深,有些困,又有些饿的时候。一大杯浓咖啡喝下去,人不困,也不饿了,精神十足地继续读书。我记得枕头边总搁着一本中文版的《大英百科全书》——人家赠送的——临睡前读几条或几页。但直到离开北京,那套书也没读完,连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都没读完。

那是我一生中最躁动不安同时又最充实的一段岁月,毕竟无忧无虑,是跌倒了还可以爬起来的岁月,擦伤,骨折,疼痛,都可以不在乎。

在纽约,只有偶尔几次在夜晚聚餐后换到咖啡馆里继续聊天。回程的地铁上,总是迷迷糊糊的,以至于觉得,聊天的时候,也许说了很多话,也许一直魂不守舍地想着别的事。过些日子,记忆慢慢清楚起来,各自说的话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身上随时带着一枚古钱,手插进裤袋的时候,捻着它,仿佛接通了一长串我惦记着的时代,纽约便有了故乡的感觉。某一次,聊得尽兴,身子在椅子上后靠,动作幅度大,而衣袋甚浅,结果回家发现,那枚心爱的靖康通宝大钱滑出口袋,丢了。这是我“牺牲”在咖啡馆的最珍贵的一枚古钱。在后来又发生过两次同样的事(其中一枚西夏钱遗忘在一条很少穿的西裤口袋底部,多年后重获,大出意外)之后,一钱相伴的习惯就改掉了。

九十年代,我和清角兄在北京一起逛琉璃厂,他买了一些宋徽宗亲笔书写钱文的大观当十钱,我买到那枚老熟坑的北宋亡国年号的折二钱;二十年后,我把它丢失在曼哈顿上西城的夜店,它成为垃圾,不知被填进了纽约周边的哪一块荒地。

一晃,都过去很久了。

我在深夜听着你的声音,窗外的风雪就要停息,我在风雪的声音里听到了沼泽地芦苇的瑟瑟声。初三的夜晚,弯月如弓,防火梯锈烂的铁条上缀满闪耀的珍珠。你的声音缓慢而轻,带着南方口音的轻柔,甚至不乏怯意。那么多年过去,你已离去很久,你的声音留了下来。播放录音的沙沙声充实了本来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教室。我忽然就坐到了你的门前,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从北方到南方,从我所有的菊花和海棠花下,到你凯尔特式的昏暗的薄暮。我是从很远的朝代来的,一个不能喝酒的人,一个笑起来无所顾忌的人,但没有人知道我偶尔的失眠,和失眠中无穷无尽的漫游。我总是在道路的某个点驻足不前,因为前方的景色充满不确定感,或是每况愈下地重复,或是日益旷远。我后退,退到一定的点,然后重新出发。一次又一次,我走回原先抵达的地方:又一次可能的终结。但我成功地把时间填满了,而且感到了疲劳,这使我满足,因为疲劳至少表明,你是某种积极的存在。一辈子没有见过夜莺和云雀,也没听过它们的歌唱。但在记忆里,那是你的声音。时间不能折转,不能反复,我又怎么能亲近你?仅仅一本书在你手里,在我手里,就是我们所能有的全部交集?“故乡是不朽的,只因为你也要不朽,

有一天,你也会成为无数陌生人的故乡。”

平常的时刻,平常的人,相互看到在心愿所营造的神话后的简单真相,不要幻想,不去美化,在语言之后,我们有着最普遍的弱点和最世俗的禀性。

这些,和美好有什么

关系

呢?我们因此并不美好了么?

学者风度的艾略特也写过看似矫情的诗句:

我是用咖啡匙子量走了我的生命——

多像何其芳的诗。或许年轻人才会发出如此感叹吧。比如:燃在静寂中的白蜡烛,是我从胸间压出的叹息。比如:我昔自以为有一片乐土,藏之记忆里最幽暗的角隅。比如:在那古老的落寞的屋子里,我亦其一草一木,静静地长,静静地青……

因为我已经熟悉了她们,熟悉了她们所有的人——

熟悉了那些黄昏,和上下午的情景,

而且我已熟悉了那些眼睛,熟悉了她们所有的眼睛——

那些眼睛能用一句成语的公式把你盯住,

当我被公式化了,在别针下趴伏,

那我怎么能开始吐出

我的生活和习惯的全部剩烟头?

我又怎么敢开口?

习惯了的事物与好坏无关,一个习惯而已。大多数早晨,当我小口啜饮着滚烫的咖啡时,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是在喝咖啡,那只是上班前的例行公事,甚至连翻开的书页亦然:一首带注解的诗,可能是黄庭坚的,可能是欧阳修的,可能是一个无名诗人的,有什么区别呢?他们看到的,是同一弯月亮,喜欢的,是同一棵菊花,他们的情感,在何其芳身上,在艾略特身上,在你和我身上,在你们和我们身上,毫无二致。

走很远的路,只是为了回到原来的地方,像倦鸟归巢。

心外无安身立命之所。半偈藏心图一世,远离战火和洪水,自做道场,安心歌舞,无以欺世,也无从救世。事实上,这些都说不上,只是面对而已。

约翰·弥尔顿笔下那位失去了荣光的大天使说:与其在天堂为奴,不如在地狱称王。又说:以心为家,则天堂与地狱何有?天堂即地狱,地狱即天堂。这句话,与苏东坡称赏的“此心安处是吾乡”几乎相同。

岁末,雨后和暖,一路菊花尤盛,小樱争开,大树沉寂,想起陈与义的诗:天机衮衮山新瘦,世事悠悠日自斜。

君子,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

连环

博尔赫斯在小说里说,世界是我们无从认识的存在者的一个梦。梦醒了,我们化为乌有。按照同样的道理,即使我们不过是在他人的梦里,仍将通过自己的梦继续创造现实。我们是依附者,同时供他人依附。

无非是无数层的象牙球中再多出一层而已。

马尔克斯有一篇没写出的小说,说一个人穿行在梦的无数层次的彼此相似的房间里,忘记了哪一个房间才是他所来之处,最后死在一个他完全不明白的地方。

博尔赫斯的诡辩貌似复杂,其实这个博学的老头非常幼稚。只有心地单纯的人才能想象世间不可能的奇迹。关于他的幼稚,还有一个更具说服力的证据:据说他在六十多岁,而且双目已盲的情况下,爱上二十多岁的女秘书,指望对方嫁给他。女孩自然不肯,而博尔赫斯,孩子似的,恨恨地,去医生那里拔掉了一颗牙。

在南柯记、黄粱炊、樱桃青衣那些梦里,关键的一点是时间的相对性,是不同世界里时间的不同尺度。时间是感觉。以感觉为尺度,则一天,一年,都是一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们觉得短暂,它们不觉得。它们照样有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在一尺方圆的天地里,它们照样有旷世伟业。我们在一秒钟里迈出一步,它们在一秒钟里经历了春夏秋冬。山中七日,世上千年。世上千年,我们觉得永久,他们不觉得。山中的他们,不过开罢了几次酒宴,不过读完一部书而已。

幸福的人生活在好人的梦中,不幸的人则相反。

如此,死亡就还不够纯粹。事物的结束,是那么拖泥带水。

仅仅存在于现实中的事物是微不足道的

有一天,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博尔赫斯穿过大街时,有人拦住他说:“你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回答说:“有时候是。”这个故事是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讲的。一个画蛇添足的解释是:仅仅存在于现实中的事物是微不足道的,或者说,仅仅存在于现在的事物是微不足道的。

马尔克斯说:理想的小说是绝对自由的小说,它不但以其政治和社会的内容使读者忧虑,而且以其深入现实的力量使读者不安。如果它能够把现实翻转过来,让读者看到另一面的情形,那就更好了。现实不仅仅表现在西红柿的价格上(更表现在想象之中)。

直待莲花劫后株

印度的神话说,在两劫之间,一个世界消亡,一个世界再生,这个过程,长达几万年。其间天地不分,黑暗笼罩,唯在浩渺的湖心,一朵莲花无日无夜,静悄悄地开放。这开放的过程,也是几万年。这时候,世界不仅没有光,也没有声音。时间是静止的,但又确实在流淌——我不能肯定记忆的正确,唯有莲花真实无疑。

不能想象生命像太阳系最外围的星球那样,永久在荒寂中运行。它们无可等待,除非太阳率领整个星系,投入另一个更大星系的洪炉。

这就是关于永恒的悖论。我们宁愿人生乃至一切,都更短促些吧,短促到我们的想象可以容纳,可以环抱。

一尘已坠莫开眼,直待莲花劫后株。

远离和延续

虽然一如往昔,实际已在远离,像行星走过了近日点,将沿着它椭圆形的轨道遁入看不见的空间。最后的斜照不是告别,更像是一个安慰。离开是不需要告别的,也不需要仪式。而到来总是伴随着庄严的宣告:礼炮响起,马蹄踏踏,从远处出现的剪影在欢呼声中一步步趋近。告别不是一个瞬间,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总有一个节点,变化发生了,我们未能自知。这不是智慧的问题,是因为情感还在依恋过去。

常常没来由地喜欢一些别人觉得根本不值得喜欢的东西。很久之后,事情过去,发现那些曾经让我激动的东西再普通不过。但我的喜爱是真实的,事后并不觉得当时的喜欢有多么可笑。情绪都有理由,理由的大小,无从衡量。得失是计虑之外的,虽然我认可快乐是建立在可以得到或假设得到的基础上。就此而言,得失已被超越了。为了一颗螺丝钉而喜欢一部机车,有什么不可以呢?只要高兴。好东西都是让人心痛的东西,不管得到还是得不到,不管是否想得到。

这是我在《纽约的几个片段》里的话:“一杯咖啡凉透的时间,也是我们对眼前的风景感到索然无味的开始。”这句话说过,又有多年过去。看到有人引用它,有奇怪的陌生感:想不起来是在哪篇文章、什么情境中说的。借助了网络搜索,才找出结果。时光没有改变一个人太多东西,我遇事时还是这样的心情:喜欢熟悉的事物,回顾甚于前瞻,对很多事缺乏更多耐心。耐心是有的,相对于他人,甚至可以说非常有耐心,但仍然觉得不够。或者不是时间而是深度的问题。我们需要更深的耐心,像痛苦一样锥心刺骨的耐心。

人的问题就是在任何事情上都有局限。承认、接受和习惯自己的局限,是谓豁达。这就是庄子说的有涯和无涯的矛盾。儒庄两家都说,知道局限,就是知天命,就是智慧,但知命不等于放弃进取,所以《中庸》又说,尽人事,听天命。中国的知识分子,最高的境界就是归于仁和智,仁者慈悲,表现在同情、理解、宽容和怜悯的态度;智者通达,哀痛而不迷惑。

黑暗和光明同样可喜。它们相互依存,在对比中获得存在的资格。这样的关系,太极图表达得最巧妙。月盈则亏,物极必反。我喜欢暗一点的、柔和的光明,喜欢略微明亮的、轻软的幽暗。光明造成的恐怖,不亚于黑暗。这就看是谁在操纵。冻成冰块而死和烧成灰烬而死,是同样的死亡。

雪夜灯花

2013年1月17日,南昌菽子先生为我的散文集《一池疏影落寒花》作词二首,两首词都用到了雪夜灯花的意象:

忆王孙

会心都在墨香中。点染书林深处峰,行遍山阴路不同。静无风,雪夜灯花一束红。

朝中措 又一章

会心都在墨香中,文字抵千钟。行遍山阴小道,招来幽壑奇峰。

天涯何处,飞光掠海,隽语传空。雪夜无风时候,灯花一束微红。

一个人的坚持和期望,都在这里。燃灯为他人照亮道路,那是未来之果;燃灯自照,亦足自得。

雨中

有些事物,我们当然有蔑视的理由,有不屑一顾的理由。我不会错过路上的花和树,我会因为一片浓郁的灌木而绕进本来不想走进的小街,但不会记得路旁堆放的垃圾。有些事,它们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固执地,徒劳地,企图揳入我们的生活。有一种现实,不管它多么想把我们纳入其范围,我还是要说,对不起,我不属于你——不属于你的疆域,也不属于你的时代,你不配。

人走到哪里,都携带着自己的世界——那些和他心心相印的尘埃和空气,那些气味和颜色,那些飘浮在云端的奇思异想,那些致命的愚蠢……

学会原谅自己的愚蠢——只有成熟的人才会这样珍惜自己。

笨拙,简单,习惯性地没有考虑到可能的,甚至必然的后果,习惯性地不猜度他人,对于过去和正在进行的事,只让心头油然而生的感觉作为判断的标准,不屑于眼前纷纷飘过的事实,因为它们琐碎,并无意义——这些,都是好的,是健康的。吃葡萄可以从最好的一颗开始,吃甘蔗可以从最甜的一头开始,反之亦然。不管用哪种方式吃,你正在吃的部分是此时此刻唯一有意义的部分。这不是把时间割裂开来,也不是停驻在时间的某一点上。人对时间无能为力,他只能占有他彼时所在的那一点,而那也不是他拥有的。

不要拒绝现实,也不要讨好现实。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我们在现实面前有多大的主动性,事实正相反:现实要强加在我们身上时,我们很难拒绝;现实要与我们隔绝时,我们也没有力量拉近它。

人在世上,如在雨中。天地广漠,无遮无拦。想躲开雨吗?随你怎么跑,跑多快,随你往哪个方向跑,还是在雨中,还是要被淋得透湿。此即《文子·道德》所言:

世各是其所善,而非其所恶。夫求是者,非求道理也,求合于己者也;非去邪也,去迕于心者。……今吾欲正身而待物,何知世之所从规我者乎?吾若与俗遽走,犹逃雨无之而不濡。

所以,当暴雨突降的时候,艾子眉头微皱,缓行如故。正往街道两头狂奔的人感到奇怪:下雨了呀,艾子先生!艾子说:你们往前跑,难道前面就没有雨吗?

苏轼说:像艾子这样的人,我不知道是智还是愚。

激情和宁静

斯多葛派节制激情,追求心灵的宁静,在爱比克泰德是理所当然,在奥勒留则是奇迹。前者出身于奴隶而后者是罗马皇帝。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说,“最可注目的就是,爱比克泰德和马尔库斯·奥勒留两个人在许多哲学问题上是完全一致的。这就提示着,尽管社会环境影响到一个时代的哲学,但是个人环境之影响于一个人的哲学却往往并不如我们所想象的那么大。哲学家通常都是具有一定心灵广度的人,他们大都能够把自己私生活中的种种偶然事件置之度外;但即使是他们,也不能超出于他们自己时代更大的善与恶的范围之外。在坏的时代里,他们就创造出来种种安慰;在好的时代里,他们的兴趣就更加纯粹是理智方面的。”这段平实的叙述还在我初次读到的时候就给了我极大的震撼,我觉得由于时代的演进,往昔正常的作为不得不成为今天的奇迹或圣迹,可见人的心灵在对好的理念的认知上,确实进化到了复杂得再也难以接受那些原本单纯和洁净的生活的程度。一句话,在今天,要想象一个奥勒留是不可能的,比想象一只会说话的兔子和一只会弹琴的山羊困难得多。

斯多葛派说,激情有四种:欢乐、欲念、恐惧和悲伤。对当前的善做出错误的判断,引起欢乐;对未来的善做出错误的判断,引起欲念;对当前的恶做出错误的判断,造成痛苦;对未来的恶做出错误的判断,带来恐惧。

既然激情出自错误的判断,那么,对于当前和未来的善和恶,正确的判断应该是什么样的?从古希腊最早的哲学家开始,直到斯宾诺莎,我们熟悉了这种定义的方式。这种方式标志着一种思维习惯,是一种把事物简单化、秩序化,同时试图深入到本质的习惯。

心灵的宁静是两种情况的结果 :减少或消除欲望,以及,欲望的满足。关键之处是度。斯多葛派声称激情是心灵的病态,就因为激情是过度的。但是,没有激情,本身也是过度的。始终无风无浪的平静不是变化后达到的境界,它最多是维持和压抑的结果,而狂风暴雨后的平静才是值得回味的愉悦,而且由于此前的壮烈而益发显得平静。重要的是它是变化的结果,不论来自哪个方向。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给了我们一个最佳的例子:在第三乐章兴高采烈的歌舞狂欢之后,暴雨骤至,雷电轰鸣,这是夏日短暂的狂暴天气 ;第五乐章,在长笛一段如释重负的清亮的旋律之后,弦乐奏出甜美宁静的感恩主题。我们能想象长达四十多分钟的《田园交响曲》始终都停留在第一和第二乐章营造的牧歌气氛里,直到最后的安然归去吗?可以说,没有那场暴风雨,第五乐章的无比安详就是无来由的,甚至是浅薄的,因为它缺乏一个理由。

斯多葛派的哲学家们诚如罗素所言,他们是人格高尚的人,在俭朴的生活中享受宁静的愉悦,因为他们是这样的人,他们的理论出于天然,实际却是高不可攀的。因此,尼采的道路也许更适合今天的我们。关于激情,尼采这样说 :“从前你有许多激情,而你称之为恶,总要把它们压抑下去,现在你知道了,你的美德都来自你的激情。这些热情里保存有你最高的目的,它们是你的美德与欢乐。总之,你的激情就是你的美德,过去你认为是恶的东西实际上是你的善,就好比从前你的洞穴里有许多野狗,但现在它们变成了鸟与迷人的歌女。这个过程就像是你用毒药制出了你的药剂;你的奶牛,你从它身上曾经挤出痛苦,但是现在你所饮的是甜香的乳汁。”

这段话使我想起鲁迅:激情结出的痛苦果实,最后成熟为甜香的桃李。对于激情,我的愿望是它尽快终结于厌倦,然后转化为持久的温情。对任何事物的激情都是一种伤害,而厌倦是温和的痊愈。对于厌倦须有足够的耐心,它是我们膝盖上跌倒后留下的伤疤,过早的揭除会流血,造成另一个伤疤。东坡说心如死灰,如初生之犊的目光,也就是说,对外物无动于衷。初生的牛犊,看物无差别,目光是澄澈的。人在世故之后重归单纯,即使真的归于单纯了,和牛犊出于无知的单纯,可能是一回事吗?是更高的形式,还是虚拟?东坡渡海北归,去世前不久说了这段话,我们因此可以设想,他六十多岁的一生始终都没摆脱激情。当然,激情尽有可爱的变形,它可以变得漫不经心,变得委婉,变得轻描淡写,甚至变成好奇。好奇无处不在,而幽默是最无害的激情。

激情将成为美德吗?我怀疑,或者因为不能理解。

在理查德·施特劳斯的音乐里,狂暴的旋律充分渲染出激情的狂喜性质。尼采的原意固然如此,但在音乐里,美德是难以呈现的。美德属于阿波罗,而狂喜属于酒神。尼采试图在美德中找出一点欢乐的性质,正如晋人说“名教中自有乐地”。孔子的伦理思想中没有欢乐,只有愉悦。这是北方的气质。南方以舞蹈为特征的狂喜是这样的:

我将继续旋转

直到所有的蜡烛熄灭

直到没有花也没有风雨

奥勒留在《沉思录》中有孩童一样的坦诚和质朴,这使得书中相当多的条目不那么吸引人。我不认为那些急于和他类比的人能够进入他的世界,不管是在军营中还是在庙堂上。

可能性

可能性使生活有踏踏实实的感觉。这就够了。

鲁迅说,他人应许的东西,不要当真。善意和恶意都是悬在头顶的剑,为了造成一种姿态。逻辑不能保证一件事的是否发生,每一种可能都是符合逻辑的。完美的不在于事物本身,在于其中的一切逻辑。

读书如识人。认识一个人并不表明真正认识一个人,而是获得了认识一个人的可能性。一切全在于,所有出于好奇的预设,有多少能够被无意证实或证伪。正如博尔赫斯所说:拥有一套百科全书并不表明你掌握了它的每一页每一行,你只是拥有了获得这些知识的可能性。

博尔赫斯还说:“多年来我弄懂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可能成为地狱的萌芽:一张脸、一句话、一个罗盘、一幅香烟广告,如果不能忘掉,就可能使人发狂。”地狱,他的意思是厌倦——某种持久的忧郁,如波德莱尔所说的,一只噬人的怪兽。相反也成立:每件事都可能指向天堂。在所有可能性都演变为现实或彻底消失之前,我们无从判断一件事的吉凶悔吝。

悲观是理想主义的必然结果。换句话说,理想主义和悲观主义是一回事。关系

人因为善良的愿望而接近,因为善良愿望的不足而远离。

人非要找到归属感吗?为了获得认同,不再孤独?还是寻求一种安全感?

妥协和屈服既然无可避免,就不必上升到哲学高度。

有些人的高尚,不过给自私增加了理由。

有些人的自私,却展露了内心的纯洁。

人如果不存甘愿受骗之心,就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欺骗他。

信念就是不愿知道真相,或者,信念就是无须知道真相。

幻念也不免成为生活的乐趣,甚至生活下去的勇气。

即使我们从来没有感知到你,你说你照样存在,好吧,你尽管存在,但你和我们何干?你会因为我们虽然不承认你却假设过你而感到减轻了孤单么?

认得回来

一个人的玄想能走多远,便是他才气的度量。

随时离开,随时回来。回来的路没有距离。

有人记得回来的路,只因他的路简单,走得不远;有人确实走得很远,却迷失了。《后西游记》第二回,小石猴外出学道,告别老猴通臂仙 :“愚孙要别老祖去求仙了。”通臂仙笑道:“求仙好事我不阻,你但出门,便有千歧万径,须要认真正道,不可走差了路头。”小石猴道:“我只信步行将去,想也不差。”通臂仙道:“信步行将去固好,还要认得回来。”小石猴道:“有去路自有来路,不消老祖费心。”

东坡蜗牛诗:升高不知回,竟作粘壁枯。

从欲望开始,却不归结于欲望。

书写

所有在文字中营造的诗意生活,都和实际相距甚远。这并不是说,一切皆出虚构,只不过细节经过了选择。这种选择是无意的,或者说,是下意识的。只是选取了生活中本来不多的有意味的部分,或对看似寻常的部分赋予不寻常的意义。借用莱辛评说拉奥孔的话,就是,抓住了富有意义的瞬间。

躲在重重帘幕似的语言之后,有安全的感觉。因为安全,也就有了自信。象征主义之所以产生,除了诗艺的自然演进,还有一种普遍的羞怯。越是内心隐秘和珍贵的东西,表达越是深曲。拜伦那样直接的呼喊,在今天几乎等同于野蛮。然而,也未必是进步,或者只是一个习惯罢了。

了解事物的本质却还能够欣赏表象的美,这是生活的艺术。艺术作品揭示事物的本质,远不如制造美丽的假象多。

对语言敏感的人,对语言是不设防的,创造语言,同时被语言伤害。语言构成世界,然而自身也和世界一样,本质上还是虚无。一个人可以轻轻易易地说,我把我的整个世界都给你。那一瞬间,话语等同于现实,你轻轻易易地拥有了一个世界,你的快乐就像肉体一样不容置疑。可是在时间之外,在之前和之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语言退回母腹,退回它自己。你什么都没有得到,当然,什么也没有失去。但因为允诺,仍然感到了难以承受的丧失。

歌唱孤独的人,真能安享孤独么?以孤独示傲于世则可,以孤独恬然自喜则难。若非大伤心之人,或身处异世乱世而不得已,孤独绝非其所求。深山绝壁上之老僧老道,几十年不入尘世,是因为心中有崇高的目标——彻悟或成仙。我们现在很难相信这些了。我能想象陶弘景们无数深夜创制经典时的全心投入和快乐,他们相信他们正在幻想和书写的一切。他们不是自己,他们是愿望的代言人。这样的时代,也过去了。我们太清楚书写意味着什么。

没有使用过的词语一如没有经验过的世界。有些词我终生都不会进入,就像我不会进入某些人的内心。有些词是邪恶的,充满诱惑的,当初创造它们的人,到死都没能摆脱创造的噩梦。

表达就是存在,另一种方式的更质朴和直接的存在,因此,人在词语的世界也是存在的,而且是多重的、繁复的存在。

一个比喻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构成一个入口,一个开始。

保留想象,尤其是当世界变得越来越不可知的时候。

美好的活着是安静地活着,清新地活着,像植物一样活着。植物无言,因此恶意无法消解它们的自由意志和欢乐。

写作不仅是谈人说物和破愁解闷的必要,更重要的,写作是人对他所存身的世界的回应,包括赞美和感激,包括鄙夷和反抗。套用笛卡尔的话,写作乃是写作者的存在方式,甚至就是存在本身。好文章给人带来情绪和智慧的双重愉悦,在一个世事混乱的时代,尤其如此。作为读者,我们这样要求别人;作为作者,也如此自勉。

有人在我的文字中看出“普遍存在的无力感”,我很吃惊,继而恍然大悟。其实我从未想在文字中直接表达,但它显然已经支配了我的情绪。对现实无力,幸好还有梦。梦是想象力的操场。我希望保持下去的,一是好奇心,二是想象力。有些事无可奈何,有些事只能妄想,但确实还有些事,可以做,但不屑去做。这些在内心是截然不同的事,在外人看来,可能都一样。

有时候,自以为精心之作,似雅实俗,关键是修为不到,停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回头再看,破绽百出。此时能够做的,便是暂时放开,远道游观,经年重返,自然步入新境。这是在用意真切的情况下,若存惊世邀宠之心,那就沉疾难愈了。

——整理旧作有感。

人与书

一个人的全部作品就像一棵树,你可以区分那是一棵什么树,也可以看出这棵树是否圆满。有人圆满了,但那是一棵小树,自身的性质决定了其境界和规模。有人并不圆满,中道夭折,但那棵树使我们看到了它惊人的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李白、杜甫和苏东坡是幸运的,歌德、普鲁斯特和托尔斯泰是幸运的,贫困潦倒的蒲松龄也是幸运的,他们留下了最好的作品,是近乎完美的实现。

好的人生,在最大可能地实现自己。人首先认识自己,然后从心所欲,蜗牛角上,石火光中,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外求,不企盼,努力在己,恒久坚持。凡事皆有定,人再强蛮,岂能违天?天让人实现百分之几,那百分之几就是一个人的事业。事情就这么简单。

每个人的痛苦都是独特的,对于他,那就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件,怎么强调其意义都不为过。因此,痛苦的深刻性与事件的大小无关,庸常的生活中照样孕育着深刻的痛苦。

想起这么多年,闲暇日子的大半,都花在读书上,有好奇得到满足的欣喜,也有穿透时光从容会意的欣喜。又想起天下读书人何止千万,世世代代,永无穷尽,仅在读书一事上,算相识还是不相识呢?或者可以这样说说自己的感觉:所有人都可以做我的老师,与此同时,所有人,我也可以做他们的老师。

读书日多,眼界愈高,若还能从平易处识得别人好处,涓滴细流,皆为我取,便自可贵。眼不容俗物,却不是叫你合了眼不看,要之能不刻薄才好。

有学问的人,容易刻薄。孔子说,“及其老也,戒之在得”。改成“及其老也,戒之在刻薄”,也很好。

读书太过,人容易傻,好像上了一个大高土坡,上去时不觉得,上去后却发现下不来了。这不好。被限定在一个地方,哪怕是高处,还是不好。奢侈之后,还能够继续奢侈吗?即使奢侈,又能奢侈多久?

我读书最重闲笔。小说有闲笔,细节迷人,才经得起反复读。四大名著中,《水浒》和《西游》闲笔最多,散文更少不了闲笔,因为闲笔能看出作者的素养和性情。有人做文章时武装到牙齿,面红耳赤,全力以赴,迈台步,扎架子,乍看居然像模像样。松弛下来,喝茶吃饭,睡觉穿衣,不免露出本色。本色是装不出来的。所以看人,不仅要看他的名著,最好还看看他的日记书信——老早就打定主意写日记给人看者例外,不过,还是可以参考,毕竟头绪多,他不能总是端着。关于闲笔,鲁迅先生《忽然想到》里有一段话,讲得最好:

外国的平易地讲述学术文艺的书,往往夹杂些闲话或笑谈,使文章增添活气,读者感到格外的兴趣,不易于疲倦。但中国的有些译本,却将这些删去,单留下艰难的讲学语,使他复近于教科书。这正如折花者,除尽枝叶,单留花朵,折花固然是折花,然而花枝的活气却灭尽了。人们到了失去余裕心,或不自觉地满抱了不留余地心时,这民族的将来恐怕就可虑。上述的那两样,固然是比牛毛还细小的事,但究竟是时代精神表现之一端,所以也可以类推到别样。例如现在器具之轻薄草率(世间误以为灵便),建筑之偷工减料,办事之敷衍一时,不要“好看”,不想“持久”,就都是出于同一病源的。即再用这来类推更大的事,我以为也行。

一个人,把自身所有的才华往极限处使用,那就意味着离江郎才尽已经不远了,而且这本身就是焦虑甚至绝望的表现。

读书除了求知,须能获得智力上的乐趣。要找与己性情相近的书。读书必须带一分势利:勿友不如己者。读书是交友,不是恋爱。

本雅明

本雅明在论述卡夫卡的小说是“寓言的展开”时,有个很好的比喻。他说,展开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如蓓蕾展开为花朵,一种是如教小孩子把折叠的纸船展开为一张白纸。大多数寓言都是第二种方式,但卡夫卡是第一种方式。因此,他的散文更像诗,文字与寓意的关系不止于相对简单和有限的比拟、暗示和象征的关系。

指向,而不是说明。文字是一个方向,因此,它最终要创造出一个秩序。

深夜地铁上读本雅明:

对于一个伟大的作家,已经完成的作品的分量,远比正在写作之中的断章残篇轻。实际上,他毕其一生在写那些片断。为生命提供结局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只有意志比较薄弱和精力不够集中的作家,才会忍不住妄下结论,并由此使自己重新回到现实。对于天才作家,每行诗或每个句子之后的停顿——命运沉重的吹拂,都像轻柔的睡眠,降临在他艰苦的劳作之中。正是那些断章残篇,构成了他写作的美好环境。

苏珊·桑塔格说,本雅明没法写标准长度的书,他只能写单篇的论文。这段话是自况,也是自辩。

本雅明说过,他想写一本纯粹由引文构成的著作。这个设想曾经使我着迷。在我读宋人的集句诗时,我想到它;在我观看马蒂斯的剪纸画时,我想到它;在我读刘师培的中古文学史时,我想到的还是它。

现在,在印象派绘画一样的车厢灯光下,我想到的是,在我身后,一定留下雪花般纷纷飘散的碎片,它们构成的风景,只会被顷刻间的观察者看到,然后,它融化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另一种生活

洛阳的蚂蚁

芥川龙之介说:

我现在仍然记得,在月色朦胧的洛阳旧都,连一句李白的诗也不懂的蚂蚁们,该是多么可怜啊。

在疾行列车的尽头

我羡慕会画画的人,羡慕会弹奏乐器的人,作曲家在我眼里是神,我连羡慕都不敢。我还羡慕写得一手好字的人,羡慕勇士和美丽的女人。我爱这些我不会的技艺,更爱这些此生不可能拥有的品质。

我喜欢黑夜却又畏惧黑夜,愿意安静却又不习惯孤独,我有狂念却没有足够的勇气来支撑它,我有华美的庙堂却没有一个神可供奉。

事物一旦出现就开始远离。在疾行的列车上,坐在最后一节车厢的尽头,背向前进的方向,你看到的景物,就是如此。

我要往回走,才能追回曾经有过的初衷。桃花源故事的情节线很简单:看见溪水中顺流而下的花瓣,你明白,花是从上游漂下来的,沿着溪岸,溯流而上,最终一定能找到落花的桃林。

问题是你能否走完那段路,即使能,在时间的流逝中,桃林还依然存在吗?

你看见的,也许是过去的落花,它从一开始就没有期待延伸到现在。

回忆常新,但你已经老了。

奴役

蒙蒙细雨中,走在街上很舒服。奇怪的是,进入室内,则难受如故。大约室内空气还是昨天的,依然保持着一定的橡树粉尘。炒菜时如果加了辣酱,鼻孔就受不了。这是树粉过敏的季节,鼻子和眼睛由于受损,变得多愁善感。

晚上看了老电影《寂静的山林》,反特片。前几天看了《古刹钟声》。后者在童年的印象里神秘难忘:看门报警的大鹅,哑巴小和尚,暗室,特务。在深山的古寺里,无论当和尚,做潜伏的特务,还是做潜伏进来抓特务的人,都浸透了诗意。在那样的诗意里,枪像是玩具,炸药也像是玩具,死亡变成了微笑的另一种方式。

假如没有统治者的意志,假如没有政治正确,失败者的剩水残山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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