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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9 01: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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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张潮,王峰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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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梦影

幽梦影试读:

前言

明代后期到清代前期,是清言小品这种文体的黄金时代,产生了像屠隆的《娑罗馆清言》、陈继儒的《小窗幽记》、吕坤的《呻吟语》、洪应明的《菜根谭》等一大批优秀之作。这类作品一般采用简洁的格言、警句、语录形式,表现哲理思考或生活情趣,在经传、史鉴、诗文之外别立一体。张潮所著《幽梦影》也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作品。

张潮生于清顺治七年(1650),字山来,号心斋居士,又号三在道人,籍贯安徽歙县。在他出生前一年,父亲张习孔中进士,历官刑部郎中、按察使司佥事充任山东提学。张习孔充山东提学仅数月即丁母忧而离职,自此不复仕进,经营家业。张潮是在比较优裕的环境里长大的,但家教严格。张习孔所撰《家训》中有这样的话:“贫莫贫于无才,贱莫贱于无志。”在父亲影响下,张潮自幼勤学苦读,“颖异绝伦,好读书,博通经史百家言,弱冠补诸生,以文名大江南北”。他也曾致力于举业。《心斋聊复集·八股诗自序》说,他从十三岁开始做八股文。康熙初岁为贡生,无奈累试不第,只做过翰林孔目这样从九品的小官,不禁让张潮心灰意冷。正如他所说的:“十二年间,苦辛坎坷,境遇多违;壮志雄心,消磨殆尽。”

张潮到过不少地方,曾在江苏如皋、扬州长住。他在如皋有别业,与冒襄(辟疆)为邻。从康熙十四年(1675)起,他侨寓扬州,以刻书为业。他交游甚广,与当时许多著名学者、文人多有往来,如余怀、孔尚任、冒襄、施闰章、梅文鼎、吴嘉纪、戴名世、石涛、恽寿平等。《幽梦影》写成后,朋友们纷纷为此书加评语,评点者居然多达百人。

康熙三十八年(1699),因恶人陷害,张潮一度入狱,这对他是一个巨大打击。他在《虞初新志》跋文中提到这件事:“予不幸,于己卯岁误陷坑阱中。”《昭代丛书丙集·例言》中也说“仆自己卯岁失足以来,生计萧然”。虽然语焉不详,但其愤慨之情却在《虞初新志·剑侠传》的评语中表现出来:“予尝遇中山郎,恨今世无剑侠,一往愬之。”这不禁让人想到《幽梦影》中的一条:“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康熙四十六年(1707),他刊刻所编《奚囊寸锦》。此后他的情况便不太清楚了。他与《南山集》的作者戴名世相识,并对戴名世颇为称赏。康熙五十年(1711),戴名世因《南山集》案下狱,后被杀,株连甚众。张潮若在世,恐难脱干系,故有人推测,他可能卒于康熙五十年之前。

张潮学识广博,多才多艺,儒、道、佛、诗词文章、琴棋书画、花鸟虫鱼等无不淹通。仕途既不得志,便穷愁著书。他的著作很多,主要有《心斋诗钞》、《心斋聊复集》、《花影词》、《心斋杂俎》、《幽梦影》、《花鸟春秋》、《酒律》等。但与著书相比,他更喜欢藏书、编书、刻书。他曾说:“仆赋性迂拙,于世事一无所好,独异书秘笈,则不啻性命。”他一生用力最勤、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事业,是辑录编纂文言小说集《虞初新志》和《檀几丛书》(与王晫同编)、《昭代丛书》两种丛书。

在《檀几丛书》一集的序文中,他提到自己编书、刻书的初衷:“天下非无书可读之为难,而聚书为难;非徒聚书之为难,而聚而传之为难。聚之者所以供我之读,传之者所以供天下千万世人之读也。”“我一人读之而乐,则天下之人读之乐从可知矣,天下之人读之而乐,则千万世之人读之而乐亦从可知矣。夫至天下与千万世人皆读之而乐,则著书者之心与聚书者之心不咸大慰乎哉!”张潮所编丛书在当时就产生了广泛影响,不少作者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收入其中。比如一代诗宗王士禛见到《檀几丛书》后,即称赏不置,欲将自己所著杂著小品刊入续集中,遂托孔尚任代致此意。后来张潮将王氏所著刊入《檀几丛书》二集和《昭代丛书》乙集,王氏《池北偶谈》中的《剑侠》一篇则刻入《虞初新志》。《昭代丛书》是清朝前期和中期的大型综合性丛书,汇集保存了许多重要的历史文献和杂著类作品,零金碎玉,赖此不泯。这部丛书编刊过程历时久远,其中经张潮之手所编成的,其实只是甲、乙、丙三集。张潮身后,江苏震泽人杨复吉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至嘉庆二十一年(1816)间续编了后面的丁、戊、己、庚、辛五集。道光年间,江苏吴江人沈楙惪辑印甲集至辛集八集补编六十种,以替换从原书中芟除的六十种著作,并续成壬、癸两集。被替换出来的六十种著作则另成别集,附于丛书之后。这样,五百六十卷之巨的《昭代丛书》终于完成。《幽梦影》即收录于《昭代丛书》别集。在更看重“有用之书”的沈楙惪眼里,这部著作显然属于“无俾于劝惩考证者”,所以被放进了别集。但这并不能贬低《幽梦影》的价值。《幽梦影》的成书,据推测大致是在张潮三十岁到四十五岁之间断续写成的,不是一时一地之作。它的内容,带有明显的时代特色和消闲特色。时人称其“片花寸草,均有会心;遥水近山,不遗玄想”(石庞序),赞其“含经咀史,自出机杼,卓然可传”(孙致弥序)。

明末清初是才子文学盛行的时代。政治的崩溃、时代的变革带来文学的解放。许多文人在创作上主张抒发性灵,对宏大的理论体系和正统的经史著述则敬而远之。他们偏爱不拘一格、短小易读、轻松自在的著述。张潮正是这样一个才子。对于现实社会来说,他更像一个旁观者,冷静地观察这个忙乱的社会。《幽梦影》反映的主要是高人逸士的生活内容和思想情趣。世俗生活在书中总是受到否定,而山林生活则总是被赞美和向往,全书洋溢着一种山居的气氛和情趣。书中所谈的,大多是风花雪月、山水鱼鸟这些自然景物,以及琴棋书画、园林赏玩这些文人雅趣,其中处处可见作者的理想或梦想。自然,这种山人情趣或文人雅趣,在书中有时也会强调得过了头,流于纤弱、酸腐。在心平气和、轻松幽默之中,《幽梦影》中也会突然有些激昂之气跳跃纸上,比如说“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比如说“古今至文,皆血泪所致”,但主要的还是前面几项内容。

不妨把《幽梦影》与另外两种清言小品的代表作《菜根谭》、《呻吟语》作个比较:《菜根谭》主旨在谈修身处世,可以说是求善之作;《呻吟语》时有深刻之思,可以说是求真之作;而《幽梦影》主要着眼于以优雅的心胸、眼光去发现美的事物,可以说是求美之作。当然这只是粗略的划分,修身处世、人生思考这样的内容,在《幽梦影》中也有不少。《幽梦影》中没有强烈的、尖锐的批评,只有不失风度的冷嘲热讽。而这些不平、讽刺,其表现形式也都是温和的。《幽梦影》这样的书绝不是匕首投枪,而更像中药里的清凉散。

在艺术上,《幽梦影》除具有短小精炼、善用比喻、大量使用对句和排比等清言小品的共同特点之外,还特别富于想象和联想。比如说:“闻鹅声如在白门,闻橹声如在三吴,闻滩声如在浙江,闻骡马项下铃铎声,如在长安道上。”又比如说:“对渊博友,如读异书;对风雅友,如读名人诗文;对谨饬友,如读圣贤经传;对滑稽友,如阅传奇小说。”类似的佳句比比皆是。为《幽梦影》作序的石庞说张潮此书“以风流为道学,寓教化于诙谐”,确乎如此。《幽梦影》这个书名究竟是什么含义呢?张惣跋文说是“幽人梦境”之意,石庞序文和杨复吉跋文则都引用《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的说法,都有一定道理。但也有可能,作者取这个书名主要是因为这三个字给人以美感。

本书以通行的道光年间世楷堂刊《昭代丛书》本为底本,并参考1935年中央书店“国学珍本文库”本及近年出现的数种整理本。此外还参考了日本合山究编,陈西中、张明高注释的《明清文人清言集》。原文中明显的错讹之处或避讳改字(如“玄”避讳改为“元”),一般直接改动,不出校;个别需要说明的校勘问题,则加注释。原书中有大量张潮的友朋相识所加的评语,这些评语或补充说明,或引申发挥,或评说,或打趣,篇幅往往超过原文,其中不乏妙语警句。此次整理,将这些评语予以保留。此外,原书的若干序跋也予以保留。

为方便翻检,本书为原文的二百多段文字加了序号。对原文和评语中的典故、人物、史实、难懂的字词等加以注释,并结合对原文的理解加以点评,以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原文旨意。错谬疏忽之处,尚祈不吝指正。王 峰二〇〇八年三月

幽梦影序一

〔清〕余怀

余穷经读史之余,好览稗官小说,自唐以来不下数百种。不但可以备考遗志,亦可以增长意识。如游名山大川者,必探断崖绝壑;玩乔松古柏者,必采秀草幽花,使耳目一新,襟情怡宕。此非头巾褦襶、章句腐儒之所知也。故余于咏诗撰文之暇,笔录古轶事、今新闻,自少至老,杂著数十种。如《说史》、《说诗》、《党鉴》、《盈鉴》、《东山谈苑》、《汗青余语》、《砚林》、《不妄语述》、《茶史补》、《四莲花斋杂录》、《曼翁漫录》、《禅林漫录》、《读史浮白集》、《古今书字辨讹》、《秋雪丛谈》、《金陵野抄》之类。虽未雕板问世,而友人借抄,几遍东南诸郡,直可傲子云而睨君山矣。

天都张仲子心斋,家积缥缃,胸罗星宿,笔花缭绕,墨渖淋漓。其所著述,与余旗鼓相当,争奇斗富,如孙伯符与太史子义相遇于神亭,又如石崇、王恺击碎珊瑚时也。其《幽梦影》一书,尤多格言妙论,言人之所不能言,道人之所未经道。展味低徊,似餐帝浆沆瀣,听钧天广乐,不知此身之在下方尘世矣。至如“律己宜带秋气,处世宜带春气”、“婢可以当奴,奴不可以当婢”、“无损于世谓之善人,有害于世谓之恶人”、“寻乐境乃学仙,避苦境乃学佛”,超超玄箸,绝胜支、许清谈。人当镂心铭腑,岂止佩韦书绅而已哉!

鬘持老人余怀广霞制

幽梦影序二

〔清〕孙致弥心斋著书满家,皆含经咀史,自出机杼,卓然可传。是编是其一脔片羽,然三才之理、万物之情、古今人事之变,皆在是矣。顾题之以“梦”且“影”云者,吾闻海外有国焉,夜长而昼短,以昼之所为为幻,以梦之所遇为真。又闻人有恶其影而欲逃之者。然则梦也者,乃其所以为觉;影也者,乃其所以为形也耶?廋辞语,言无罪而闻足戒,是则心斋所为尽心焉者也。读是编也,其亦可以闻破梦之钟,而就阴以息影也夫!

江东同学弟孙致弥题

幽梦影序三

〔清〕石庞

张心斋先生家自黄山,才奔陆海。柟榴赋就,锦月投怀;芍药词成,繁花作馔。苏子瞻十三楼外,景物犹然;杜牧之廿四桥头,流风仍在。静能见性,洵哉人我不间,而喜嗔不形;弱仅胜衣,或者清虚日来,而滓秽日去。怜才惜玉,心是灵犀;绣腹锦胸,身同丹凤。花间选句,尽来珠玉之音;月下题词,已满珊瑚之笥。岂如兰台作赋,仅别东西;漆园著书,徒分内外而已哉!

然而繁文艳语,止才子余能;而卓识奇思,诚词人本色。若夫舒性情而为著述,缘阅历以作篇章,清如梵室之钟,令人猛省;响若尼山之铎,别有深思。则《幽梦影》一书,余诚不能已于手舞足蹈、心旷神怡也!其云“益人谓善,害物谓恶”,咸仿佛乎外王内圣之言。又谓“律己宜秋,处世宜春”,亦陶熔乎诚意正心之旨。他如片花寸草,均有会心;遥水近山,不遗玄想。息机物外,古人之糟粕不论;信手拈时,造化之精微入悟。湖山乘兴,尽可投囊;风月维潭,兼供挥麈。金绳觉路,宏开入梦之毫;宝筏迷津,直渡广长之舌。以风流为道学,寓教化于诙谐。为色为空,知犹有这个在;如梦如影,且应作如是观。

湖上晦村学人石庞序

第1则

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曹秋岳曰:可想见其南面百城时。庞笔奴曰:读《幽梦影》,则春夏秋冬,无时不宜。秋夜读书图【评】

读书不但需要兴趣,也需要恒心和定力。不爱读书者,不耐烦读书者,尽可找出种种借口:“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虫冬下雪,收拾书箱待来年。”而在爱读书之人看来,则四季皆宜读书:经部著作严肃、艰深,阅读时必须专注、深思,冬天正合适;夏天昼长夜短,可以用来读书的时间长,可阅读卷帙浩繁的史部著作;秋高气爽,别有情致,有助于领悟诸子著作;春天万物生长,生机畅适,读富有才情的文艺作品,不亦快哉!其实也并不一定拘泥于此,最重要的是态度。

第2则

经传宜独坐读,史鉴宜与友共读。孙恺似曰:深得此中真趣,固难为不知者道。王景州曰:如无好友,即红友亦可。杏园夜宴图(部分)【评】

经传都属于上面一条所说的经部书,需要独自静坐研读。而史鉴使人明白历史得失,则适合与朋友共同研读探讨。这两条旨在说明适合读书的天时环境、人文环境,并非强求人们照章操作,而是试图营造一种清雅的读书情调。明吴从先《赏心乐事》中有一段谈读书,其中说:“读史宜映雪,以莹玄鉴;读子宜伴月,以寄远神……读《骚》宜空山悲号,可以惊壑;读赋宜纵水狂呼,可以旋风;读诗词宜歌童按拍。”可与这两条参看。

第3则

无善无恶是圣人(如帝力何有于我;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一介不与,一介不取之类)。善多恶少是贤者(如颜子不贰过,有不善未尝不知;子路人告有过则喜之类)。善少恶多是庸人。有恶无善是小人(其偶为善处,亦必有所为)。有善无恶是仙佛(其所谓善,亦非吾儒之所谓善也)。黄九烟曰:今人一介不与者甚多,普天之下,皆半边圣人也。利之不庸者,亦复不少。江含徵曰:先恶后善,是回头人;先善后恶,是两截人。殷日戒曰:貌善而心恶者,是奸人,亦当分别。冒青若曰:昔人云:“善可为而不可为。”唐解元诗云:“善亦懒为何况恶。”当于有无多少中更进一层。【评】

作者从儒学思想出发,认为儒家关于“善”的概念,与道释两家提倡的积累善行以修仙成佛的“善”的概念不一样。他心目中的最高境界是“无善无恶”的圣人:没有善与恶这样的概念,只是顺其本心自然而为。而黄周星的评语则辛辣地指出,当时的现实根本不是这样,而是“普天之下,皆半边圣人也”,“一介不与”变成了一毛不拔,“利之不庸”变成了贪图逸乐。

第4则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独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渊明为知己,梅以和靖为知己,竹以子猷为知己,莲以濂溪为知己,桃以避秦人为知己,杏以董奉为知己,石以米颠为知己,荔枝以太真为知己,茶以卢仝、陆羽为知己,香草以灵均为知己,莼鲈以季鹰为知己,蕉以怀素为知己,瓜以邵平为知己,鸡以处宗为知己,鹅以右军为知己,鼓以祢衡为知己,琵琶以明妃为知己。一与之订,千秋不移。若松之于秦始,鹤之于卫懿,正可谓不可与作缘者也。查二瞻曰:此非松鹤有求于秦始、卫懿,不幸为其所近,欲避之而不能耳。殷日戒曰:二君究非知松鹤者,然亦无损其为松鹤。周星远曰:鹤于卫懿,犹当感思。至吕政五大夫之爵,直是唐突十八公耳。王名友曰:松遇封,鹤乘轩,还是知己。世间尚有劚松煮鹤者,此又秦卫之罪人也。张竹坡曰:人中无知己,而下求于物,是物幸而人不幸矣;物不遇知己,而滥用于人,是人快而物不快矣。可见知己之难。知其难,方能知其乐。马骀画宝·米颠拜石十竹斋·陆羽像王羲之观鹅图【评】

所谓知己,其身份是平等的,交往态度是真诚的。不但人之间是这样,人与物之间也是这样。人对某件事物真正喜爱,不凌驾其上,不取利其中,最终会使双方相得益彰,同垂青史。明人吴从先《小窗自纪》中有一条说:“琵琶非昭君,胡笳非蔡琰,吹弹绝无风韵。”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明人余绍祉《元邱素话》里面有一条说:“梅是和靖化身,菊是渊明出世,小圃内时对古人;石想元章颠骨,竹想子猷清襟,山窗下常逢胜友。”与本条内容相近,可以参看。至于卫懿公、秦始皇对松鹤的态度,或盛气凌人,或玩物丧志,都不是对待知己的方式。正如张竹坡所说,“是人快而物不快矣”。

第5则

为月忧云,为书忧蠹,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真是菩萨心肠。余淡心曰:洵如君言,亦安有乐时耶?孙松坪曰:所谓君子有终身之忧者耶?黄交三曰:“为才子佳人忧命薄”一语,真令人泪湿青衫。张竹坡曰:第四忧,恐命薄者消受不起。江含徵曰:我读此书时,不免为蟹忧雾。竹坡又曰:江子此言,直是为自己忧蟹耳。尤悔庵曰:杞人忧天,嫠妇忧国,无乃类是。【评】

本条所说的“四忧”,都是出于爱惜美好事物的用意,所以说是菩萨心肠。但这种情怀、用意,未免失之纤弱,类似今人所说操闲心。所以尤侗半开玩笑地说,这样忧来忧去,岂非近于“杞人忧天”了?

第6则

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黄石闾曰:“事到可传皆具癖”,正谓此耳。孙松坪曰:和长舆却未许藉口。梦轩变古笺谱·松泉图【评】

明末人强调性灵,推崇个人癖好。袁宏道就说过:“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也。”(《瓶史·好事》)张岱也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陶庵梦忆》)吴从先《小窗自纪》则以赞赏的口吻说:“生平卖不尽是痴,生平医不尽是癖。汤太史云人不可无癖,袁石公云人不可无痴,则痴正不必卖,癖正不必医也。”汤太史即汤显祖,袁石公即袁宏道。

本条“花不可以无蝶”以下五句层层铺垫,皆为突出最后一句“人不可以无癖”。当然,作者心目中其实已对“癖”先作了筛选。他推崇的是那种花蝶相伴、泉石相激一般的优雅癖好,而决不是和峤的“钱癖”之类。

第7则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生此耳。若恶少斥辱,悍妻诟谇,真不若耳聋也。黄仙裳曰:此诸种声颇易得,在人能领略耳。朱菊山曰:山老所居,乃城市山林,故其言如此。若我辈日在广陵城市中,求一鸟声,不啻如凤凰之鸣,顾可易言耶?释中洲曰:昔文殊选二十五位圆通,以普门耳根为第一。今心斋居士耳根不减普门,吾他日选圆通,自当以心斋为第一矣。张竹坡曰:久客者,欲听儿辈读书声,了不可得。张迂庵曰:可见对恶少、悍妻,尚不若日与禽虫周旋也。又曰:读此方知先生耳聋之妙。秋枰闲话图【评】

这一条从听觉的角度,列举作者认为生活中优美、清雅的事物。比如春天百鸟歌唱,象征着气候回暖、生机萌动,使人心喜,古今诗文对此多有描述,《诗经·豳风·七月》有“春日载阳,有鸣仓庚”之句,仓庚就是黄鸟。南朝宋谢灵运《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唐孟浩然《春晓》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韩愈《送孟东野序》文中也有“以鸟鸣春”之说。

而秋虫在萧索冷寂的秋夜鸣唱,就很容易撩起人们的愁思,触动骚人墨客的灵感。比如杜甫《促织》诗:“促织甚细微,哀音何动人。”据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记载,开元年间已经有宫人每到秋天用小金笼关起蟋蟀,晚上放在枕席畔听其鸣声。宋词人姜夔与友人听到屋壁间有蟋蟀声,他“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填了一阕凄婉动人的《齐天乐》词(“庾郎先自吟愁赋”),把秋虫引发的情思表现得十分细致。山水图

又如弈棋时,四下幽静,唯闻落子之声,这种情景令人心旷神怡,许多诗人都曾描绘过。如唐白居易诗:“山僧对棋坐,局上竹荫清。映竹无人见,时闻下子声。”司空图诗:“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坛高。”本条中所称许的“白昼听棋声”,大概取材于宋苏轼《观棋》诗及序,序文说:“尝独游庐山白鹤观,观中人皆阖户昼寝,独闻棋声于古松流水之间,意欣然喜之。”诗中说:“五老峰前,白鹤遗址。长松荫庭,风日清美。我时独游,不逢一士。谁欤棋者?户外屦二。不闻人声,时闻落子。纹枰坐对,谁究此味?”写的正是白昼听棋的雅趣。元人黄庚有《棋声》一首:“何处仙人爱手谈,时闻剥啄竹林间。一枰玉子敲云碎,几度午窗惊梦残。”将棋声写得很美。

至于箫声,其声清越,易发人幽思。传为李白所作的《忆秦娥》词起句就说:“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突出箫声幽咽的一面。苏轼《前赤壁赋》写月白风清的夜晚,“客有吹洞箫者,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也是突出其凄清幽咽的一面。

以上种种声音,在现代社会当然都变成了难求难遇的境界。而在作者生活的年代,正如黄云所说,并不难听到。至于能不能领略其美,则要看个人兴致、修养了。南宋倪思《经堂杂志》中说:“松声、涧声、山禽声、夜虫声、鹤声、琴声、棋子落声、雨滴阶声、雪洒窗声、煎茶声,皆声之至清者也。”与本条所列多相合,可以参看。

第8则

上元须酌豪友,端午须酌丽友,七夕须酌韵友,中秋须酌谈友,重九须酌逸友。朱菊山曰:我于诸友中,当何所属耶?王武徵曰:君当在豪与韵之间耳。王名友曰:维扬丽友多,豪友少,韵友更少,至于谈友、逸友,则削迹矣。张竹坡曰:诸友易得,发心酌之者为难能耳。顾天石曰:除夕须酌不得意之友。徐砚谷曰:惟我则无时不可酌耳。尤谨庸曰:上元酌灯,端午酌彩丝,七夕酌双星,中秋酌月,重九酌菊,则吾友俱备矣。【评】

上元、端午、七夕、中秋、重阳诸节,都是古代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这些重要的日子,作者希望与恰当的朋友一起度过,而不是“独在异乡为异客”。

上元含有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的意思,大约在南北朝的时候发展成一个固定的节日。上元节十分热闹,初唐诗人苏味道的《正月十五夜》(一名《上元》)诗描写了这一天的狂欢情景:“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大唐新语》等书里说,上元前后三天里长安城要大放花灯,夜里城门大开解除戒严,看灯的挤得人山人海。《旧唐书》记载,唐中宗和皇后还曾在这一天“微行观灯”。在这样一个热闹的节日里,应该和豪放不羁的朋友一起饮酒。

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又名端阳、中天、重五等。端午节的来源,有多种说法,通常认为是为了纪念屈原(见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北周宗懔《荆楚岁时记》等),在这一天吃粽子、赛龙舟都是纪念屈原的活动。但事实上在五月初五这天挂菖蒲、艾叶,薰苍术、白芷,喝雄黄酒以驱邪恶的习俗在屈原以前就有,只是因为这一天也是屈原投江的日子,六朝以来才把这个节日和纪念屈原的活动联系在一起。另一个有影响的说法是,五月五日为恶月恶日,所以要在这一天驱邪避恶。东汉应劭的《风俗通义》中有“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的说法。战国时孟尝君田文生于五月初五,其父曾令其母遗弃他,理由就是这天生的男孩要给父亲带来祸患。东晋大将王镇恶也是五月初五生的,所以祖父给他取名“镇恶”。宋徽宗赵佶因为是五月初五生的,从小就寄养在宫外。在这天与端庄秀丽的朋友对酌,大概也有“镇恶”的作用吧。

七夕即农历七月七日,也叫女儿节、乞巧节等。这一天相传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因为织女是美丽、手巧的仙女,所以女子要在这一天向她乞取智巧,求赐美满姻缘。牛郎、织女的传说起源甚早,在《诗经·小雅·大东》、汉末《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中已初具雏型,后来又在民间不断发展丰富。汉代已经有了七夕乞巧的习俗,到宋元时候七夕节发展成一个相当隆重的节日。如此佳节,自然要与风雅有韵致的朋友在一起了。

中秋又称八月半、月节、团圆节等,在唐朝初年已成为固定的节日。盛行则始于宋朝,节前的几天已到处弥漫着浓厚的过节气氛,中秋节当天晚上人们纷纷登楼赏月,丝竹箫管并作,儿童通宵玩耍,夜市一直开到天明。这在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吴自牧《梦粱录》等书中有详细记载,明朝以后,中秋节赏月、祭月、吃月饼的习俗大盛,并突出了团圆的意义。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张岱《陶庵梦忆》等书中都有对中秋节盛景的描述。为什么要酌恬淡平和的朋友呢?大概取其与高爽的秋气相宜的气质吧。

重阳节的风俗主要是登高、佩戴茱萸、赏菊和饮菊花酒,登高、佩戴茱萸是为了祛邪避灾。历代诗人们留下许多关于重阳诗的佳篇,最为传诵的是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重阳前后菊花盛开,正好赏菊、饮菊花酒,这个习俗与陶渊明“白衣送酒”的韵事也不无关系。所以,此时与超凡脱俗的朋友对酌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举了。

在本书第四二条(“一岁诸节”)中,作者还为这几个节日按重要性排了顺序,认为上元为第一,中秋次之,端午、重阳又次之。

第9则

鳞虫中金鱼,羽虫中紫燕,可云物类神仙。正如东方曼倩避世金马门,人不得而害之。江含徵曰:金鱼之所以免汤镬者,以其色胜而味苦耳。昔人有以重价觅奇特者,以馈邑侯。邑侯他日谓之曰:“贤所赠花鱼殊无味。”盖已烹之矣。世岂少削圆方竹杖者哉?【评】

金鱼和紫燕因被人养起来欣赏其外观和声音而得以保全,东方朔则因为滑稽机敏、不贪权位而得以自保。他“变诈锋出”,善于应对,很快得到宠幸。又善于韬光养晦,身处勾心斗角的宫廷之中,却得以避祸全身。东方朔认为古人是避世于深山之中,而自己则是避世于朝廷之间,并作歌说:“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这个意思,就是后人所说的“小隐隐山林,大隐隐朝市”。身处易代之际,文人自然而然会欣羡这种处世之道。

第10则

入世须学东方曼倩,出世须学佛印了元。江含徵曰:武帝高明喜杀,而曼倩能免于死者,亦全赖吃了长生酒耳。殷日戒曰:曼倩诗有云:“依隐玩世,诡时不逢。”以其所以免死也。石天外曰:入得世,然后出得世。入世、出世打成一片,方有得心应手处。东方朔像(年画)【评】

东方朔被称为“滑稽之雄”,这是他的自保之道。但他其实也是很有学问和本事的人。他给武帝上书称自己“可以为天子大臣”,言行狂放,其他侍臣叫他“狂人”,武帝听到后说:“如果东方朔去管理国事,而不是做这些,你们怎能比得上他呢!”他常抓住机会向武帝直言切谏,也常利用自己的智慧对权贵们加以戏弄,不为所屈。临死时,他引用《诗经·小雅·青蝇》劝谏武帝:“营营青蝇,止于蕃。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愿陛下远巧佞,退谗言!”武帝称之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可以说是入世为宦者中的理想人物。后世关于他的传说很多,《神异经》、《海内十洲记》等志怪作品都托名是他所作。

佛印工书善诗,虽然出家为僧,却经常与士林人物往来,与苏轼的关系尤为密切。后人有许多关于他和苏东坡交往的佳话韵事流传,像明代《喻世明言》中的《明悟禅师赶五戒》、《醒世恒言》中的《佛印师四调琴娘》等小说,就把他写成一个风流潇洒的出家人,还说他引导苏轼晓悟佛理。

东方朔入世求仕而“依隐玩世”,佛印出世而并不真正置身世外。像这两个人,可以说是将入世、出世打成一片,那正是作者心目中比较理想的生活状态。

第11则

赏花宜对佳人,醉月宜对韵人,映雪宜对高人。余淡心曰:花即佳人,月即韵人,雪即高人。既已赏花醉月映雪,即与对佳人韵人高人无异也。江含徵曰: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张竹坡曰:聚花月雪于一时,合佳韵高为一人,吾当不赏而心醉矣。【评】

宋朝乐史《太真外传》里说,开元年间宫中爱重木芍药(即牡丹),花盛开时唐明皇带杨贵妃等玩赏,唐明皇说:“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于是召李白作新词,命李龟年等梨园子弟演唱,李白所作的就是著名的《清平调》三首,其第三首云:“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这正是“赏花宜对佳人”的典型例子。“醉月”即对月饮酒直到酣醉,这个词用得最早最多的是李白,他的《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说:“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赠孟浩然》诗则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他的《月下独酌》中“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等诗句写的也正是“醉月”的情形。与高人逸士共同赏雪,也是很有韵致的事。本书第四○条有“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月想好友”之说,可以参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古来皆认为难以兼及,而此条正表达了作者“四美并”的愿望。

第12则

对渊博友,如读异书;对风雅友,如读名人诗文;对谨饬友,如读圣贤经传;对滑稽友,如阅传奇小说。李圣许曰:读这几种书,亦如对这几种友。张竹坡曰:善于读书取友之言。【评】

古人常以交友与读书互相譬喻,如唐司空图《退栖》诗:“得剑乍如添健仆,亡书久似失良朋。”明陈继儒《读书十六观》序言说:“吾读未见书,如得良友;见已读书,如逢故人。”所谓开卷有益,而不同的优秀书籍,正如人们的各种良朋益友。

第13则

楷书须如文人,草书须如名将,行书介乎二者之间,如羊叔子缓带轻裘,正是佳处。程老曰:心斋不工书法,乃解作此语耶?张竹坡曰:所以羲之必做右将军。赵孟小字草书《种松帖卷》【评】

本条既是论书法,也是论人。而说到底,对书法的看法,也折射出对人物的品评。羊祜正是作者所赞赏的那种允文允武、雍容大度的人物。

晋武帝司马炎派羊祜都督荆州诸军事,他放眼长远,采取“绥怀远近”的策略,与吴人开诚布公,每次出兵行过吴境,刈谷为粮,都要按价送绢补偿百姓损失。“禽兽先为吴人所伤而为晋兵所得者,皆封还之。于是吴人翕然悦服,称为羊公,不之名也”。他与吴国守将陆抗虽是对手,却相互尊重,陆抗称赞羊祜的德量“虽乐毅、诸葛孔明不能过也”。

羊祜颇有名士之风,在军中常轻裘缓带,身不被甲,只带十多个侍卫出行。他还喜欢登临山水,常登岘山,“置酒言咏,终日不倦”,曾对部下慨然叹息说:“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岁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也。”他死前举荐杜预接替自己的职位。他死后上至晋武帝,下至晋国百姓,甚至敌对的吴国守边将士,都为他而哭,“襄阳百姓于岘山建碑立庙,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预因名为堕泪碑。荆州人为祜讳名,屋室皆以门为称,改户曹为辞曹焉。”他死后两年吴国为晋所灭,晋武帝说:“此羊太傅之功也。”

行书兼有真、草的特点,正如羊祜兼有名士和名将的风度。

第14则

人须求可入诗,物须求可入画。龚半千曰:物之不可入画者,猪也,阿堵物也,恶少年也。张竹坡曰:诗亦求可见得人,画亦求可像个物。石天外曰:人须求可入画,物须求可入诗,亦妙。【评】

诗歌所吟咏的多是隐士神仙、才子佳人、勇士奇人等可以引发“诗情”的、非同凡俗的人物,所以人们希望成为诗人吟咏的对象。而画中所描绘的,多是秀丽的山川、美丽的花木、幽雅的风景等有“画意”的事物,因此事物如果有知,也会希望成为画家描绘的对象。

第15则

少年人须有老成之识见,老成人须有少年之襟怀。江含徵曰:今之钟鸣漏尽、白发盈头者,若多收几斛麦,便欲置侧室,岂非有少年襟怀耶?独是少年老成者少耳。张竹坡曰:十七八岁便有妾,亦居然少年老成。李若金曰:老而腐板,定非豪杰。王司直曰:如此方不使岁月弄人。【评】

少年人精力旺盛,富有激情,但缺乏经验,力有余而心不足;老年人见多识广,但精力衰竭,趋于保守,心有余而力不足。两者互相取长补短,才符合儒家的中庸之道。但与这种理想人生状态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当时社会上盛行娶妾之风,结果便是“白发盈头者”多置侧室,十七八岁者亦有妾。如此“少年襟怀”,如此“少年老成”,显然不是作者乐意见到的。

第16则

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石天外曰:此是透彻性命关头语。袁中江曰:得春气者,人之本怀,得秋气者,人之别调。尤悔庵曰:夏者天之客气,冬者天之素风。陆云士曰:和神当春,清节为秋,天在人中矣。【评】《周易·系辞下》称:“天地之大德曰生。”大德即最高的品德。春天万物生长,所以说是上天之本怀。秋天一片肃杀、万物凋零,这就是上天的别调了。其实四季轮回,未必有主次之分。而作者和友人们倾入自己的情感,更愿意认为长养万物的春天是自然界的本怀。在他们眼里,自然与人密不可分,所以自然界也像人一样,具有种种情怀。

第17则

昔人云:“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予益一语云:“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殷日戒曰:枉为人身生在世界者,急宜猛省。顾天石曰:海外诸国,决无翰墨棋酒。即有,亦不与吾同,一般有人,何也?胡会来曰:若无豪杰文人,亦不须要此世界。【评】

在崇尚生活情趣的作者看来,没有情趣的世俗生活是不堪忍受的。“花月美人”、“翰墨棋酒”其实指代的是一种清雅的生活情趣,不一定非要凿实理解。说到底,若没有真心喜欢这些雅致的人物,纵然“花月美人”、“翰墨棋酒”样样齐全,又有何用?胤禛行乐图

第18则

愿在木而为樗(不才,终其天年),愿在草而为蓍(前知),愿在鸟而为鸥(忘机),愿在兽而为廌(触邪),愿在虫而为蝶(花间栩栩),愿在鱼而为鲲(逍遥游)。吴薗次曰:较之《闲情》一赋,所愿更自不同。郑破水曰:我愿生生世世为顽石。尤悔庵曰:第一大愿,又曰:愿在人而为梦。尤慧珠曰:我亦有大愿,愿在梦而为影。弟木山曰:前四愿皆是相反,盖前知则必多才,忘机则不能触邪也。【评】

据《庄子·逍遥游》,惠子(惠施)对庄子说:“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意思是说,臭椿树虽然长得高大,但生有许多隆起的节疤,枝干弯曲,无所取材,因此木匠对它看都不看一眼,而庄子的话就像这臭椿树一样大而无用。庄子反驳说:“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既然樗树这样没用,也就没有人来用斧子伤害它,避免了夭折的命运,得以终其天年,这就是“无用之用”,有什么可苦恼的呢?这是鼓吹道家清静无为思想的有名的例子。《列子·黄帝》中载有“鸥鹭忘机”的故事:有个人喜欢鸥鸟,每天早晨都有很多海鸥飞来跟他一起玩,后来他的父亲让他捉几只来供自己玩弄,这个人再到海上,鸥鸟就只是飞舞而不肯落下来了。“鸥鹭忘机”的意思是说,鸥鸟没有巧诈机心,只肯与真正的隐士高人亲近。

本条列举作者的若干心愿,主要倾向是希望自然无为、远离机心而避祸保全。但他又希望能有预知祸福的能力,希望能做到正直公正,而这两个愿望,与前面的愿望可能会产生矛盾,所以其弟认为“前四愿皆是相反”。

第19则

黄九烟先生云:“古今人必有其偶双,千古而无偶者,其惟盘古乎!”予谓盘古亦未尝无偶,但我辈不及见耳。其人为谁?即此劫尽时最后一人是也。孙松坪曰:如此眼光,何啻出牛背上耶?洪秋士曰:偶亦不必定是两人,有三人为偶者,有四人为偶者,有五六七八人为偶者。是又不可不知。三才图会·盘古氏【评】

黄周星为本书的若干条目写了评语,大都诙谐风趣。而在这一条里,作者又引用黄的话,抛出一个带有游戏性质的问题:假如真有开天辟地的盘古其人,那么,与他相对应、堪为匹配的是什么人呢?围绕这个问题,张潮与朋友们各有见解。自然,这种问题是不会有标准答案的。

第20则

古人以冬为三余,予谓当以夏为三余:晨起者夜之余,夜坐者昼之余,午睡者应酬人事之余。古人诗云:“我爱夏日长。”洵不诬也。张竹坡曰:眼前问冬夏皆有余者,能几人乎?张迂庵曰:此当是先生辛未年以前语。【评】

比张潮略早的吴恺在《读书十六观补》中也有一条专门记董遇的“三余”:认为“读书者当作此观”。不过,张潮在这里似乎并没有准确使用原意。按董遇只是把冬日看作“三余”之一,并不是说“三余”都要在冬天。而张潮所说的“三余”都是在夏天。不管是董遇所说的“三余”,还是张潮所说的“三余”,都意在解决求学时间不够的问题,故张迂庵推测这应当是“辛未年以前语”。盖一旦出仕,即无求学之苦了。

第21则

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黄九烟曰:惟庄周乃能梦为蝴蝶,惟蝴蝶乃能梦为庄周耳。若世之扰扰红尘者,其能有此等梦乎?孙恺似曰:君于梦之中,又占其梦耶?江含徵曰:周之喜梦为蝴蝶者,以其入花深也。若梦甫酣而乍醒,则又如嗜酒者梦赴席,而为妻惊醒,不得不痛加诟谇矣。张竹坡曰:我何不幸而为蝴蝶之梦者!庄周梦蝶图【评】

庄周即庄子,先秦道家思想的代表人物之一。从庄周这一面来说,如果在梦中化为蝴蝶,可以欢快地自由飞翔,当然是幸运的。而从蝴蝶这一面来说,如果在梦中变成庄周,成为一个不自由的人身,就是不幸了。

第22则

艺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贮水可以邀萍,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曹秋岳曰:藏书可以邀友。崔莲峰曰:酿酒可以邀我。尤艮斋曰:安得此贤主人?尤慧珠曰:贤主人非心斋而谁乎?倪永清曰:选诗可以邀谤。陆云士曰:积德可以邀天,力耕可以邀地,乃无意相邀而若邀之者,与邀名邀利者迥异。庞天池曰:不仁可以邀富。【评】

自然万物之间,有的可以共存,有的不可共存。相互依存的事物之间,有的可以共同构成优美的情境,有的则不是这样。在本条里,作者描述的即是种种可以共同构成优美情境的事物。

比如松风。《南史·陶弘景传》记载:“(陶弘景)特爱松风,庭阶皆植松,闻其响,欣然为乐。”明代吴从先《小窗自纪》里有一条谈风吹松竹声,说:“万籁发声,俱直入。惟出松间竹里,曲折抑扬,八音同奏。或如细浪轻吹,棹声远度;或如狂涛滂,蛟龙夜惊。妙韵异响,十倍天乐。”正可以说明松涛之动人。

又如蕉雨。古人描写雨打芭蕉的诗文很多,如唐代杜牧《咏雨》:“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宋代林逋《宿洞霄宫》:“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闻?”李清照《添字采桑子》云:“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淫。点滴霖淫。愁损离人,不惯起来听。”明谢肇《五杂俎》中有一则谈到雨打芭蕉声:“凄风苦雨之夜,拥寒灯读书,时闻纸窗外芭蕉淅沥作声,亦殊有致。此处理会得过,更无不堪情景。”马骀画宝·芭蕉

其实有些事物之间究竟有没有依存关系,尽可见仁见智。但作者更重视的是自己的主观感受和联想。在他的眼里,这些优美的事物都是相依相存的。

第23则

景有言之极幽而实萧索者,烟雨也;境有言之极雅而实难堪者,贫病也;声有言之极韵而实粗鄙者,卖花声也。谢海翁曰:物有言之极俗而实可爱者,阿堵物也。张竹坡曰:我幸得极雅之境。【评】

古人诗词把烟雨描写很很美,如唐代杜牧的《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明屠隆《娑罗馆清言》有一条说:“一编窗下,风雨潇潇,亦幽人之好景。”都是“言之极幽”的例子。但身在烟雨之中的人,自然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幽境。

鲁迅先生在《病后杂谈》一文中,曾以讽刺的笔法描写旧时文人所谓“生病之雅趣”,恰如本条的注脚:“生一点病,的确也是一种福气。不过这里有两个必要条件:一要病是小病,并非什么霍乱吐泻,黑死病,或脑膜炎之类;二要至少手头有一点现款,不至于躺一天,就饿一天。这二者缺一,便是俗人,不足与言生病之雅趣的……另一位是愿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恹恹的到阶前去看秋海棠。这种志向,一看好像离奇,其实却照顾得很周到。第一位姑且不谈他罢,第二位的‘吐半口血’,就有很大的道理。才子本来多病,但要‘多’,就不能重,假使一吐就是一碗或几升,一个人的血,能有几回好吐呢?过不几天,就雅不下去了。”

再说卖花声。宋代陆游的《临安春雨初霁》中有“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优美诗句。清代诗人黄景仁有《即席分赋得卖花声》七律二首,写卖花声之美,有“何处来行有脚春?一声声唤最圆匀”、“怜他齿颊生香处,不在枝头在担头”等佳句。明吴从先《小窗自纪》有一条云:“论声之韵者,曰:溪声、涧声、竹声、松声、山禽声、幽壑声、芭蕉雨声、落花声、落叶声,皆天地之清籁,诗肠之鼓吹也。然销魂之听,当以卖花声为第一。”这正是“言之极韵”的例子。但卖花毕竟也是做生意,在张潮看来,不免因沾惹铜臭而显得粗鄙。他关于卖花声的意见,很可能就是针对吴从先的说法而发。

第24则

十五夜望月

才子而富贵,定从福慧双修得来。冒青若曰:才子富贵难兼,若能运用富贵,才是才子,才是福慧双修。世岂无才子而富贵者乎?徒自贪着,无济于人,仍是有福无慧。陈鹤山曰:释氏云:“修福不修慧,象身挂璎珞。修慧不修福,罗汉供应薄。”正以其难兼耳。山翁发为此论,直是夫子自道。江含徵曰:宁可拼一副菜园肚皮,不可有一副酒肉面孔。【评】

才子当然是聪明灵慧的,但往往清贫。才子又能享有富贵,按佛家因果报应之说,一定是前世既修福德、又修智慧带来的。才子而能富贵,是作者的美好愿望,这也大致切合他本人的身份。但这显然不是普通现象,两者不可得兼时,该如何呢?也许张潮会给出如江之兰的答案,“宁可拼一副菜园肚皮,不可有一副酒肉面孔”。

第25则

新月恨其易沉,缺月恨其迟上。孔东塘曰:我唯以月之迟早为睡之迟早耳。孙松坪曰:第勿使浮云点缀尘滓太清,足矣。冒青若曰:天道忌盈,沉与迟,请君勿恨。张竹坡曰:易沉迟上,可以卜君子之进退。月下把杯图【评】

世间事物总是不那么美满。苏东坡词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赏月或属小事,而在作者看来,却并非无足轻重。在他眼里,月不但有阴晴圆缺之憾,还有新月易落、缺月迟上之憾。若无此种种遗憾,该多么完美!但冒丹书提醒作者,“天道忌盈”,事物完美之时,可能即其转向反面之际,所以不必抱怨世间这小小缺憾。

第26则

躬耕吾所不能,学灌园而已矣;樵薪吾所不能,学薙草而已矣。汪扶晨曰:不为老农而为老圃,可云半个樊迟。释菌人曰:以灌园、薙草自任自待,可谓不薄。然笔端隐隐有非其种者锄而去之之意。王司直曰:予自名为识字农夫,得无妄甚?【评】《论语·子路》篇记载孔子的学生樊迟请求学种五谷、种蔬菜,意思大概是想归隐田园,孔子不高兴地说这方面自己不如老农、老圃。包括张潮在内的古代文人,也并不是真想种田、打柴,只是借学习灌园、除草之类以示清高退隐之志。

第27则

一恨书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台易漏,四恨菊叶多焦,五恨松多大蚁,六恨竹多落叶,七恨桂荷易谢,八恨薜萝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江菂庵曰:黄山松并无大蚁,可以不恨。张竹坡曰:安得诸恨物尽有黄山乎?石天外曰:予另有二恨,一曰才人无行,二曰佳人薄命。【评】

世间事物总是不完美,不圆满,作者为此屡发感慨。正面来说,便是表达种种美好愿望;反面来说,便是提出种种遗憾。前面刚感叹过新月易沉,缺月迟上,这里又“变本加厉”,提出“十恨”来。

比如河豚,不但多毒,且形相不美。河豚春季沿江上游,四五月时最为肥美,即苏轼题《惠崇春江晚景》诗所说:“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北宋梅尧臣写过一首很有名的诗《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开始几句说:“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梅的好友欧阳修在《六一诗话》里对此诗加以解说:“河豚尝生于春暮,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云最美。故知诗者谓只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但梅诗下面即以大量篇幅列举河豚的形相和毒性之可怕,难怪民间有“拚死吃河豚”之说。

第28则

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江允凝曰:黄山看云,更佳。倪永清曰:做官时看进士,分金处看文人。毕右万曰:予每于雨后看柳,觉尘襟俱涤。尤谨庸曰:山上看雪,雪中看花,花中看美人,亦可。【评】

前面作者谈过,读书需要适宜的天时环境、人文环境,以营造一种清雅的情调。而欣赏其他美好事物,同样须考虑具体环境因素。比如舟中看霞,唐王勃《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在舟中可以更切近地欣赏这种霞彩、天光、水色融成一片的奇景。而月下看美人,正如本书第八三条所云:“月下对美人,情意益笃。”本则所说几种情境,或高远开阔,或朦胧清雅,或变幻万千,皆不同一般。招仙图

第29则

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著,真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吴街南曰:以极有韵致之文人,与极有姿态之美人,共坐于山水花月间,不知此时魂梦何如?情思何如?【评】

山、水、月、花、文人、美人,都还是看得见、摸得着、可以加以形容的有形之物。而山光、水声、月色、花香、文人雅致和美人风姿,则属于内在气质的表现,难以名状,看不见、摸不着。比如《诗经·硕人》中称赞美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手、肤、领、齿都可以具体形容,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样的姿态却难以描摹。但正是这难以名状、无从捉摸的内在之美,最能使人陶醉,最难以忘怀。晚明袁宏道在《叙陈正甫会心集》中论“趣”之难得:“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可以与本条所论相印证。

第30则

假使梦能自主,虽千里无难命驾,可不羡长房之缩地;死者可以晤对,可不需少君之招魂;五岳可以卧游,可不俟婚嫁之尽毕。黄九烟曰:予尝谓鬼有时胜人,正以其能自主耳。江含徵曰:吾恐“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地茫茫皆不见”也。张竹坡曰:梦魂能自主,则可一生死,通人鬼,真见道之言也。列仙全传·费长房【评】

现实中难以实现,甚至根本无法实现的想法,借助梦想的力量,则轻而易举,所以作者不禁浮想联翩:假如梦境可以控制自如,那么,梦中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千里之遥瞬间可至,便用不着羡慕仙家的缩地术了;还可以在梦中见到思念不已的已逝亲人,不需要术士的招魂术来帮忙;更可以不用顾虑家事羁绊,卧游五岳,何等逍遥自在!可惜,梦想终归是梦想。

第31则

昭君以和亲而显,刘以下第而传,可谓之不幸,不可谓之缺陷。江含徵曰:若故折黄雀腿而后医之,亦不可。尤悔庵曰:不然,一老宫人,一低进士耳。【评】

王昭君和亲远嫁匈奴呼韩邪单于,其事迹后世流传颇广,文人墨客歌咏其事的代不乏人。就她个人的生活而言,这可能是种不幸(也有很多人认为,她远嫁匈奴未必就不幸福),但这也是她人生经历中最为人传颂的部分。刘虽然落榜,但他的言论还是传扬开来,“士人读其辞,至感慨流涕者”。当时参加考试的有百余人,被选中的有二十二人,“所言皆冗龊常务”。其中有个叫李邰自愧刘下第,而他们这些人却考取了,于是上疏替刘辩白,说:“今所对,汉、魏以来,无与比……书于史策,千古光明。”但他的话也没被采纳。后来令狐楚、牛僧孺等大臣都上表推荐刘,终于被授秘书郎之职。宦官们对他怀恨在心,陷害他并把他贬为柳州司户参军,郁郁而死。他在政治上虽然失意,但他的胆识、骨气千古传扬。政治上的失意,反使其青史留名。与同时代过着庸庸碌碌的“幸福生活”的人相比,王昭君、刘的人生不是更有意义吗?

第32则

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自饶别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倍有深情。冒辟疆曰:能如此,方是真领略、真护惜也。张竹坡曰:花与美人何幸,遇此东君!【评】

花是宜于远观、静观的,而美人是要用心去理解、关爱的。如果交换一下观赏美人、鲜花的态度、视角,一定别有会心。将美人与花一样仅视为值得欣赏之物,自然不合现代平等观念。但在旧时代,这比视美人为玩物或财产的观念总还要算开明。

第33则

美人之胜于花者,解语也;花之胜于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香而取解语者也。王勿翦曰:飞燕吹气若兰,合德体自生香,薛瑶英肌肉皆香,则美人又何尝不生香也。华清出浴图【评】

上一条既然提到领略、护惜美人与花的话题,本条便继续发挥。在美人与花二者之间,作者自然更倾向于“解语花”即美人。“二者不可得兼,舍生香而解语者也”,是模仿《孟子·告子上》“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而来。

第34则

窗内人于窗纸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江含徵曰:若索债人于窗外纸上画,吾且望之却走矣。【评】

有些文人闲趣,确实没有多少道理好讲,只是觉其可喜可爱。张潮在窗外看人家在里面窗纸上写字,感觉“极佳”。与此相映成趣的是,金圣叹“看人家作擘窠大书”,亦称“不亦快哉”(《西厢记·拷艳》金氏批文)。

第35则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黄交三曰:真能知读书痛痒者也。张竹坡曰:吾叔此论,直置身广寒宫里,下视大千世界,皆清光似水矣。毕右万曰:吾以为学道亦有浅深之别。【评】

人生有少年、青年、壮年和老年等不同阶段。随着阅历由浅到深,读书时的感受也由浅入深。这一条在使用比喻方面受到《世说新语·文学》中下面一段记叙的影响:“褚季野语孙安国云:‘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支道林闻之曰:‘圣贤固所忘言。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当张潮把这旧有的比喻翻新为人生与读书的关系时,旧比喻便焕发出新的光彩来。

第36则

吾欲致书雨师:春雨宜始于上元节后(观灯已毕),至清明十日前之内(雨止桃开)及谷雨节中;夏雨宜于每月上弦之前及下弦之后(免碍于月);秋雨宜于孟秋、季秋之上下二旬(八月为玩月胜境);至若三冬,正可不必雨也。孔东塘曰:君若果有此牍,吾愿作致书邮也。余生生曰:使天而雨粟,虽自元旦雨至除夕,亦未为不可。张竹坡曰:此书独不可致于巫山雨师。【评】

下雨有碍赏月,所以如果按照作者的意愿,春雨、夏雨、秋雨什么时候下合适,他都有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安排。按他的遐想,夏天上弦、下弦之间月亮趋于皎洁圆满,所以希望夏雨能在上弦之前、下弦之后。秋雨则集中在孟秋、季秋两月的上下二旬,八月更是整个月都不希望下雨。观灯、赏花、赏月,顾了这些文人雅兴,便顾不得天时、农时了。

第37则

为浊富,不若为清贫;以忧生,不若以乐死。李圣许曰:顺理而生,虽忧不忧;逆理而死,虽乐不乐。吴野人曰:我宁愿为浊富。张竹坡曰:我愿太奢,欲为清富,焉能遂愿!【评】

无论如何作出洒脱之态,骨子里张潮仍循儒家思想立论、行事。人的价值观有多种选择,他的选择仍不脱孔子所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以仁义为先决标准。只有在这个前提下,才谈得到选择何种生活、如何快乐地生活。

第38则

天下唯鬼最富,生前囊无一文,死后每饶楮镪;天下唯鬼最尊,生前或受欺凌,死后必多跪拜。吴野人曰:世于贫士,辄目为穷鬼,则又何也?陈康畴曰:穷鬼若死,即并称尊矣。【评】

历史上不少有识之士都提倡“厚养薄葬”。但无论考察历史,还是观察现实,对逝者的纪念徒具形式、祭祀只是“做给活人看”的现象都极为普遍。本条中所写的情形,在数百年后的今日仍在上演,虽则形式已异,情态并无不同。

第39则

蝶为才子之化身,花乃美人之别号。张竹坡曰:“蝶入花房香满衣”,是反以金屋贮才子矣。【评】

作者笔下,才子、美人是频繁出现的意象。这一组意象,更多地是寄托作者的优美、超逸、纯净生活理想的载体。但这种理想,又不自觉地以脆弱、易损的形象出现,花留蝶,蝶恋花,承载着作者生活理想的诸般美好事物,正如白居易诗中所说,“大都好物不坚牢”(《简简吟》)。

第40则

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诗文。弟木山曰:余每见人一长一技,即思效之;虽至琐屑,亦不厌也。大约是爱博而情不专。张竹坡曰:多情语,令人泣下。尤谨庸曰:因得意诗文想心斋矣。李季子曰:此善于设想者。陆云士曰:临川谓“想内成,因中见”,与此相发。【评】

因雪而想到高士,即高人隐士,很容易想起的例子便是晋王徽之雪夜访戴逵(字安道)。《世说新语·任诞》:“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后人因此常把雪与高士联系在一起,如明初高启的《梅花》诗:“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王子猷雪夜访戴图

唐明皇把杨贵妃比作解语花,李白《清平调词》:“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把杨贵妃比作牡丹花,都是因花想美人的著名例子。

至于因酒想侠客,盖侠客常借饮酒生发豪情。最典型的,便是战国时荆轲事。据《史记·刺客列传》,“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沉深好书;其所游诸侠,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入秦刺杀秦王前,燕太子丹等为他送行,饮于易水上。晋人左思《咏史》诗之一说:“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震。”又魏信陵君善待侯嬴、朱亥两位风尘侠士,曾亲为侯嬴敬酒祝寿,李白《侠客行》咏此事:“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因为看见皎洁的月色而想念远方的亲友,更是古代文人的传统。南朝谢庄《月赋》有句:“隔千里兮共明月。”唐张九龄《望月怀远》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等等,都是因月想念亲友的例子。

优美的山川风景常激发出瑰丽的诗文作品,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专论景物与文思的密切关系,结末说:“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亦抑江山之助乎!”张潮常把山水与文章相提并论,本书第九七条即云:“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显然,现实生活远非张潮所向往的模样。因此遇到一点由头,他的联想之翼便高飞远振了。

第41则

闻鹅声如在白门,闻橹声如在三吴,闻滩声如在淛江,闻骡马项下铃铎声,如在长安道上。聂晋人曰:南无观世音菩萨摩诃萨!倪永清曰:众音寂灭时,又作么生话会。【评】

与文字、视觉形象相比,声音和气味显是惝恍迷离,难以捕捉。但生活经验告诉人们,这两种感觉往往能够引发更悠远的记忆,触动更联翩的浮想。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巨著《追忆逝水年华》开头,关于小玛德莱娜点心味道的描写脍炙人口,而张潮对声音的细致感受能力,亦不逊色。归去来兮图

第42则

一岁诸节,以上元为第一,中秋次之,五日、九日又次之。张竹坡曰:一岁当以我畅意日为佳节。顾天石曰:跻上元于中秋之上,未免尚耽绮习。【评】

顾彩为中秋佳节抱屈,不同意作者把充满市俗热闹的上元节放在中秋节上面。但这几个节日,作者大概是按其重要性来排次序的。中国传统节日中,春节受重视是较晚近的事情,在此之前,最重要的节日便是上元节和中秋节。“与众乐乐”,是设置节日题中应有之义,从这个角度说,耽于绮习也没什么不好。

第43则

雨之为物,能令昼短,能令夜长。张竹坡曰:雨之为物,能令天闭眼,能令地生毛,能为水国广封疆。【评】

绵绵雨季,天气阴沉如同夜晚早早降临,户外的活动也只得停止,因此就显得日短夜长了。在这无尽雨幕的后面,透出作者淡淡的哀愁。

第44则

古之不传于今者,啸也、剑术也、弹棋也、打毬也。黄九烟曰:古之绝胜于今者,官妓、女道士也。张竹坡曰:今之绝胜于古者,能吏也、猾棍也、无耻也。庞天池曰:今之必不能传于后者,八股也。马球俑【评】

魏晋之际“竹林七贤”之一阮籍善于长啸,《三国志·魏书·王粲传》注引《魏氏春秋》、《世说新语·栖逸》等书记载说,“阮步兵啸闻数百步”,他在苏门山遇到隐士,对其谈论上古三代以来的各种事情,对方毫无反应,阮籍于是对之长啸,隐士才笑着请他再啸。阮籍下到半山腰,“闻上悠然有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原来那个隐士啸技更高。这个隐士,有的记载说是叫孙登。唐人传奇《聂隐娘》、《红线》等篇里记载了神出鬼没的剑术,如聂隐娘可以在空中飞行,“刺鹰隼,无不中”,剑可藏在脑后,收放自如,杀人于无形之中。据《世说新语·巧艺》等所记,魏文帝曹丕弹棋玩得很好,“用手巾角拂之,无不中”,后来有个客人,能够低头用所戴的葛巾角拂棋,技巧更高明。唐封演《封氏闻见记》则记叙了唐玄宗时打马的情景:“开元天宝中,玄宗数御楼观打为事,能者左萦右拂,盘旋宛转,殊可观。然马或奔逸,时致伤毙。”古代未必皆美好,今日未必皆不堪。但在张潮这样向慕古风的雅士心中,所谓古代,其实是理想时代的代名词。他真正向慕的,是魏晋隋唐时代那种尚存自然情趣的生活态度。

第45则

诗僧时复有之,若道士之能诗者,不啻空谷足音,何也?毕右万曰:僧道能诗,亦非难事。但惜僧道不知禅玄耳。顾天石曰:道于三教中,原属第三,应是根器最钝人做,那得会诗?轩辕弥明,昌黎寓言耳。尤谨庸曰:僧家势利第一,能诗次之。倪永清曰:我所恨者,辟谷之法不传。三教图【评】

历代都有一些出名的诗僧,如六朝时候的释慧远,唐代的王梵志、寒山、拾得、皎然、齐己、贯休等。其实能写诗的道士也有很多,比如《全唐诗》中记载的能诗的道士数量就不少,其中较有名的有司马承桢、杜光庭等。金代始创的全真教道士中也有不少能诗的。但总的来看,道士诗的成就不如诗僧。

第46则

当为花中之萱草,毋为鸟中之杜鹃。【评】

古人诗歌中咏及杜鹃的名篇很多,大都带有哀伤之意,如李白《蜀道难》:“又闻子规啼月夜,愁空山。”白居易《琵琵行》:“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李商隐《锦瑟》:“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现实已然多灾多难,多苦痛,何必再让泣血杜鹃再勾起愁肠呢?不如在想象中化身为忘忧草,借此暂时忘掉伤痛。

第47则

物之稚者皆不可厌,惟驴独否。黄略似曰:物之老者皆可厌,惟松与梅则否。倪永清曰:惟癖于驴者,则不厌之。贾舍人驴背敲诗图【评】

作者把驴从世间万物中剔除出来,认为即使是幼驴,也很惹人嫌。之所以如此,大概是因为驴子形相丑恶、鸣声难听。《北史》中就曾把凶狠恶劣者称为“驴王”,南朝庾信则把拙劣的诗文称为“驴鸣犬吠”。但以上所说,也都只是一家之见。也有人喜欢驴子,魏晋时王粲、孙楚等人就喜欢学驴叫。戴叔鸾的母亲喜欢听驴叫,叔鸾经常学驴叫来取悦母亲。正所谓“惟癖于驴者,则不厌之”。此外,驴子还经常入诗、入画,昔人有“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之说(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七载郑綮语)。陆游写过“此身合是诗人示?细雨骑驴入剑门”(《剑门道中遇微雨》)的名句,而李白、杜甫、李贺、贾岛等众多诗人的流风逸事中,也都不乏驴子的“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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