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又逢君:重温那些美好古诗词(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9 01:4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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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艾文茵

出版社:中国纺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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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时节又逢君:重温那些美好古诗词

落花时节又逢君:重温那些美好古诗词试读:

前言

与诗词的相遇也可以是惊心动魄的华丽,短短几句便足见文字最奥妙的张力。像是剥落的城墙重归完好;像是一轮红日西升东落;像是散了又聚的云;像是溯源而归的水……山河没有了时序,此时的、历史的都在你的眼眶里,是隙中驹,是石中火,也是梦中身。

诗词能带来的除了惊艳还有熟稔,你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默契,好像千百年来文字就该是这般端然的有序,明明初初一面却犹如故衣附体,那么熨帖、那么宁静。

可至刚也可至柔,可平顺也可尖刻,可亲和也可毁辱。

同一片夜色里可以是“满船清梦压星河”,也可是“江湖夜雨十年灯”。

同样流离在风波里,可以是“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也可是“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同样的重逢在眼前,可以是“我未成名君未嫁”,也可是“落花时节又逢君”。

同样的鸳鸯两散,可以是“落花人独立”,也可是“况复远思君”。

同样的恩深义重,可以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也可是“天地肃清堪四望,为君扶病上高台”……

生命逃不脱老死的限制,但文字可以流传千古,温暖抑或萧索从不受季节的拘囿,人间可是近到贴身的贞亲,也能遥不可及隔着浩渺银河。

灯火里、冷风里,甚至你不曾注目的黄土里都会藏着诗人们缄口如瓶的秘密;箫声里、鼓瑟里,甚至被你忽略的叹息里都曾是一方韶华极胜的秘境。

多少不曾染尘的青衫成了风雨满身的客袍;多少缠绵悱恻的红衣佳人成了短松冈里的梦中人;多少白马玉鞭少年郎对着夕阳残晖栖身江海;多少白衣送酒断金交输给了翻云覆雨手……

分明是碎了满地的辞藻,总有人能妙手拼成华章;分明是世俗的过客,总有人能登高一呼,喝出澎湃千万年的磅礴;分明是寻常的人间,总有人能在风马里扬着风幡冷眼看风涛……

行走的旅人、流浪的痴人、痛哭的离人、孤独的行人、泪眼的故人……他们都曾拥有同一个名字——诗人。  第一章倦眼欲与花同眠:那些漂泊的天涯羁旅1.作个闲人 乐尽天真行香子苏轼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苏轼说世事一场大梦,沧桑历尽后人反而达观了起来。

晓行暮宿、宦海沉浮,为人构陷、一贬再贬,亲见过多少丑恶的嘴脸,也曾在流放之路泥足深陷,看破多少奥援有灵的钻营,旁观过几度政以贿成。

正因为他是苏轼,哪怕他谙熟所有的所谓规则,哪怕尽可机关算尽搏功名,再不济也能充耳不闻见溺不救,可他那天生的一颗七窍玲珑心又总是不饶不依,呼唤着:“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他酿酒,并饮酒成瘾;他擅行、楷书,笔势尽展法度;他无肉不欢,也爱参禅打坐;他身陷“乌台诗案”,仍旧笔耕不辍;他的道德只拘束他自己,却宽恕着别人;他是士大夫,是佛教徒,是以文章而名天下者,也是最平凡的耕稼陶渔人。

最为难得的是,无论将苏轼置于怎样的境况里,都不能灭他那种蓬勃的精气:好的坏的,坦然面对、照单全收。在你以为他已被催逼得渐行渐远、踪迹杳然的时刻,他只作淋了一场无防备的雨,而后满身花雨又归来,而后一蓑烟雨任平生。

人们崇拜他、倾慕他,便也难免神化了他。事实上,苏轼并非生来豁达无争。道理如同见多了生死,也便把一生一死视若了一来一往的平常。经历是可以荡平人的锐气与哀婉的,多几番经历,也往往等同于多看透了几层道理。

宿命希望他活得透彻,所以不愿轻易予他顺遂,为官如此,为人夫也是一样,历尽了离恨与郁郁。在官场上,他三起三落,最终客死他乡;在生活里,他相继痛失三位伴侣,最终鳏夫独居。

与第一任妻子王弗的缘分始于在中岩书院读书时,苏轼的老师名为王方,是王弗的父亲。

在中岩书院附近有一泓未名的绿水隐匿林间,偶有清风拂过,掠起层层波纹,看得人心荡神迷。苏轼得闲便会来此流连,玩性大发地用力叩掌,引得岩穴中的鱼群闻声骚动,纷纷朝着声音的方向游来。

王方也极爱此地,于是便在某个踏春日邀来诸多文人雅士及自己的得意门生,给此水题名。为求高雅牵强附会者有之,游离其宗落入窠臼者有之。在王方看来,大多的投笔都并非见心见性,那些所谓才子的才情也未免名不副实。

直至看到苏轼的答案,只短短三个字,“唤鱼池”,既雅且新,有声有色,王方不禁拍案叫绝。受到夸奖的苏轼正忙不迭地自喜着,却见王方的女儿王弗遣身边侍女也送来了题名,“唤鱼池”三个大字跃然纸上,隽秀而醒目。举座皆惊,大赞:“不谋而合,韵成双璧。”此事过后,惜才的王方便将女儿王弗许配给了苏轼。

王弗温婉娴静,婚后的家事都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此外,她还是苏轼最得力的助手。刚嫁给苏轼时,苏轼只知王弗是识字的,却未料到她也曾读过百卷书。每每苏轼挑灯夜读时,王弗都会陪伴身侧,研墨温茶。

若是苏轼有遗忘或不解处,王弗便会从旁点拨,像是位有大智慧的扫地僧,只给些提醒,却从不拨云见日,故虽不会被她醍醐灌顶,学识却可与日长进。各色的书,王弗仿佛都有见识,若是苏轼夸奖,她反倒谦逊了起来,说仅是一知半解,有愧谬赞。“乃知天壤间,何处不清安”,与王弗的相处就是这样,她给人惊喜与温存的方式都是平铺直叙的。她以为好女子便是要做到平顺,于是她便用最温和的火候调理家庭这道餐点。

原本王弗的骨子里也是热衷掌控的,她会躲在屏风后面,听客人与苏轼的谈话,待拜访者离去后,她则告知苏轼来者是为弹冠结绶还是人心叵测。她心思深重,却也只为苏轼所劳。王弗是苏轼生活的老师,也是他灵魂的伴侣,他们之间没有太多风花雪月、缠绵悱恻,但谁敢否认平淡也是另一种伟大。

在与苏轼相知相守的第十一年,王弗辞世,留下一子苏迈,刚满六岁。苏轼将王弗葬在了母亲的坟旁,并在安葬王弗的那座山坡上,亲手植了三万棵青松。

王弗去世的第十年,苏轼再度梦见亡妻,于是他写下了那首被传诵千年的悼词双璧之一《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你我黄土之隔已是十载光阴,我们互相想念却又无从相见。我本忍着不去想你,可思念在晨曦或是月夜里不请自来,我对你终究是难以忘怀。你永远寄身在遥远乡里,而我却踟蹰客地,没了最懂我的你,我的心事还有谁能开解。你去,或是我来,总之这世间欠我们一场相见。可再看我这满头的霜雪,我这满面的尘埃,只怕纵是相见,你也已识不得我如今模样,而你却永远美丽地定格在我记忆里。

说来怕你笑我只知儿女情长,你不知你曾多少次入我梦乡,我梦见你在小窗前对镜梳妆,那真切的画面带我回到了十年前每一个有你的清晨。我们凝望着彼此,纸短情长,你应懂我的泪千行。我为你种了三万棵青松,让那明月照着你,让那松树伴着你,就像有我在这里永远牵挂着你。

后来,苏轼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闰之,王闰之不似王弗有幸,她是在苏轼最为困顿失意的时光出现的,也是真正陪他颠沛流离的那一个,从“乌台诗案”到黄州贬谪,十六年间,从杭州到密州,再到徐州、湖州。王闰之曾跟着苏轼在连天大旱的蝗灾里灭蝗、沿着城墙拾救弃婴、挽起裤管挖采野菜……

但无论生活如何困苦,她仍是将嫁给苏轼视为自己此生最大的幸运,那时的姑娘家不兴有什么名字,就连苏轼的母亲也只被唤作程夫人,苏辙的妻子更是被叫了一生的史氏。而王闰之不同,苏轼不但为其取名“闰之”,更让她有了自己的字:季璋。此等权利在旧时,唯有男人可享,可见苏轼是重视闰之也敬闰之的。

王闰之陪伴了苏轼二十五年,为苏轼生苏迨、苏过二子,并视王弗之子如己出,“妇职既修,母仪甚敦”。王闰之是个不懂抱怨的人,赤脚耕田、栉风沐雨皆不能去她欢颜。哪怕后来苏轼再度策名就列,飞黄腾达,王闰之也依旧如闲云流水,声色不改。陪他耕织的是她,每日迎门的是她,布衣韦带也不怨他,行返丘园也不弃他。

后来,王闰之在汴京染病去世,苏轼亲写祭文:“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为践“同穴”之诺,王闰之的灵柩被停放在京西的寺院内,直到十年后,与苏轼同在客乡合葬。

最后点缀苏轼生命的女子,名叫王朝云,是位西湖名妓。彼时苏轼被贬为杭州通判,某日,他与几位文友共游西湖,并在宴饮时找来歌舞班助兴。台上的舞女们个个美艳妖娆、浓妆艳抹,台下的看客们也都把酒持螯、放浪形骸。

在众多舞女中,有一女子因舞姿高超显得尤为出挑,苏轼的目光始终追随于她。直到丝竹声将歇,舞女们被安排侍酒,苏轼仔细一看,身旁的女子竟正是群芳中最为夺目的那个,只是她换了素服、卸了浓妆,唯有轻启的朱唇上还留着一抹亮红,这般的清丽可人,实不该是烟花女子应有的面目。

苏轼与她交谈了几句,得知她叫王朝云,自幼家境贫寒,身世可怜,不得已才沦落风尘,便对她更为怜惜。那天,苏轼始终兴致颇高,于是他写下了“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是写西湖,也是写身旁的女子。

解人难得,王朝云是懂苏东坡的人。在苏轼被贬惠州时,王朝云也一路相随。苏轼最爱听她唱《蝶恋花》,可朝云每到唱至“枝上柳绵吹又少”时,都会哽咽而止,而后泣如雨下似五内俱崩。东坡问起缘由,她只道不敢续唱,因为下一句是“天涯何处无芳草”。

的确,他们两个都是漂泊的可怜人,身是柳絮,却不知哪一处才是可容他们栖身的芳草,而故乡,只能遥望。苏轼比她还要感伤,却仍旧笑着劝她:我正在悲秋,而你又在伤春。世人都羡慕他是个诙谐的乐天派,只有他自己清楚,所谓洒脱看透,不过是无奈之下的自我救赎罢了。

某日吃食毕,苏轼抚着肚子,问身边婢女可知腹中为何物,一人答都是文章,又一人答都是学识,苏轼对她们的谄媚通通不以为意。问至朝云,她则道:“学士一肚子的不合时宜。”苏轼大笑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朝云还为苏轼生下了一个儿子,苏轼为其取名“遁”,意喻遁世、归隐。老来得子的苏轼对小儿没有任何大的祈盼,唯愿他一生平安:“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只可惜在他羁旅途中,刚满半岁的幼子因中暑不治,夭折在了朝云怀里。那可怜孩儿的眉眼,早已有了几分苏轼的模样。可叹,苏轼连这最卑微的祈愿,也未能达成。

再到后来,朝云也因染病离他而去,他切齿,这一生究竟要有多少次告别。苏轼在朝云墓上筑了六如亭,并亲写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自朝云死后,苏轼终生不再听昔日最爱的那首《蝶恋花》唱词,并一直鳏居至死。“天女维摩总解禅”,可惜这世间再没有了他的天女维摩。

苏轼为朝云所写墓志铭只短短百字,写她是钱塘人,写她故去的时辰,写她何日入门,写她身栖寺之东南。而悼亡的话,苏轼却只字未提:“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归。”对朝云,无有赘言,他只剩性命相见。“推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此生的泪水都已流干殆尽,再没什么眼泪能够为你。

得一贴己者,而后从她的视角重看自我、重看天地万物。虽身世浮沉,但苏轼终是幸运的,因为一直都有人爱着他。

雪堂的西侧有泉鸣,山坡上有长亭,小溪横在门前,北山微倾,此间宛似昆仑仙境,更胜似斜川当日境。他多像陶渊明,走遍了人间,却躬耕一田园。昨日的东坡又下了一场春雨,乌鹊喜,报新晴;人老矣,寄余龄。

把人生都泡在杯酒里,斟酒时,须满十分;且陶陶,乐尽天真……2.未言先醉 转身天涯忆江南白居易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游?

在长安的初初一面,他们一见如故……

那时,白居易和元稹一同参加由吏部举办的考试,他们一同备考,一同通过,一同被授予校书郎职位,一同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同看尽长安花。那是最为快意的年岁:吟诗斗酒,知己在侧,他们都有同样的政见与主张,他们励志赤心报国,所有关乎文人所追求的最极致的乐趣,他们都在那时拥有、达成,未言心相醉的况味便也在那时一一体味。

只可惜不久,便是匆匆别离。毕竟荒诞不经的现世怎会轻易予人长久的温存,更何况正是那重重离情别绪的累积才会让人更为情牵意绊、笃思绵远。

各自官升一级的元白二人,被朝廷在两地委任了不同的职务:元稹奉使东川,白居易则留在长安。分别的前夜,二人持酒遣怀,推杯换盏直至整个长安城的灯火尽熄,白居易装了满腔的不舍与叮咛,却只唤出了一声安好珍重。元稹是解味之人,往往越是一言难尽的,他便越能一一领悟。

再之后,已记不得那是与老友作别的第几日,白居易和弟弟在曲江同游,大雁塔、曲江池、大唐芙蓉园,眼前种种尽是长安至美的风景,可白居易的眼神总是游移,犹记得上一次他是与元稹偕游此地,他们对酒当歌,道着人生几何。反观此时,却只剩他自斟自饮这杯酒,哪还顾得上周遭什么杨柳依依或是雨雪霏霏的美景。酒饮微醺,白居易仿佛忽地被哪一方神明唤起了诗兴,他提笔写下:“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远去的你那般步履匆匆,我在此地,你往天际,算来今时的你已身在梁州。

远在他方的元稹也确是心有灵犀:“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远行中的元稹,果真逆旅于梁州,还恰巧梦见了与白居易同游曲江的画面:二人吟诗唱和,好不快活,却正是意兴盎然、流连忘乡时分,只听一声亭吏的吆喝,生生将元稹从梦中惊醒,恍惚了半晌,他方得回神,意识到此时的自己已是身处梁州。

戚戚无奈间,他与白居易竟在同日同时作诗,并默契地写下“梁州”二字。二人可谓梦魂交互、千里神交。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在得知此事时,不禁啧啧称奇,还将这段逸事写进了文章《三梦记》中。

相隔着千里万里,元白二人的情谊却不曾有一丝的疏离。后来,元稹因遭宦官污蔑被贬为通州司马。在那之后的第五个月,白居易也因直言进谏开罪了皇帝及当道宦官被贬为江州司马。

而白居易离开长安去往江州的路线正是前不久元稹被下放经行的路径,行进途中的白居易百感交集。在行至蓝桥驿时,他倍感劳顿,便下马休整,踱步间恰巧发现了昔日元稹在驿站墙柱上所题《西归》绝句。当那熟稔的字迹再次跃然眼底,白居易只觉所有的神经都在被慢慢蚕食,竟瞬间感知了一切哀怨与喟叹的起始,生而为人真是辛辣又纠葛的体验,往日少年,今已苍颜,陡转直下的除了这一身躯干还有时也命也。

白居易提笔,在《西归》旁写下:“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那日你走,春雪为你加衣送行,铺了一地的银白在无声中融入大地,催生着一片又一片早春的新绿;今时我去,秋风推着我前进,衰黄的落叶枯荣随岁,我的眼底再没有了一寸生机。你我的命运都一样充斥着波涌,我们都在风雪中各自独行,世事真是弄人,我们竟一同从那春风得意沦为了迁客羁旅。

题罢,白居易在愁云惨淡中继续赶路,为过汉水,他不得不踏上一叶小舟,那小舟孤零零地在水面被波纹怂恿着招摇,毫无休止又满是绝望,白居易不免苦笑,这小舟多像他,一生在宦海沉浮摆渡,毫无休止又充满绝望……

入夜,伴着影影绰绰的烛光,白居易读起了元稹寄来的诗卷,每一首他都反复体味,不知究竟读了几遍。直到东方欲晓,他才意识到自己已是一夜未眠。

而此时远在通州的元稹因无法适应当地的气候,生了很重的疟疾,终日卧病在床,病中的他在得知老友也被贬谪的消息时,极度愤懑震惊。愁苦哀思一并涌起,顾不得病弱之身,他用尽仅有的气力写信寄给了白居易:“垂死病中惊坐起,暗夜吹雨入寒窗。”数日后,白居易回信道:老友啊,你这一语“垂死病中”,怕是不相干的人都不忍回视,况复是我啊!收到白居易的回信,见信如晤的元稹当即痛哭,妻女见状皆是手足无措,但在得知是江州司马的来书后,便都一声叹息。毕竟能让元稹如此失态的,也只有白居易了。

在五十三岁那年,元稹暴死于武昌,噩耗传至远在洛阳的白居易处,他那方已是“一恸之后,万感交怀”。是年八月,元稹的灵柩途经洛阳,白居易前来祭奠,并作哀词两首。直至九年之后,元稹仍能真切地出现在白居易的梦中:“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一首《梦微之》,他横跨了九年的光景:你的肉身已潇洒地融入了泥土,我却羁留人间白发满头。犹记得那年你写信予我,自责着“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你可知我有多羡慕你并未日夜被思念填满负累,你可知“三更梦君”于我总是苦痛折磨。

溯回时光,逆着年岁的流转回望,那是元白二人均在浙东一带任职的时期。重重机缘使得他们契阔重逢,元白二人相约同游西湖:风清月白伴着吴侬软语,漫天都是化不开的桂花香气,箜篌女子弹着《箜篌引》,堤岸的乡里唱和着民谣渔歌,那里白日是温情,夜色是暧昧。

孤山寺北的水面初平,早莺春燕都忙着各自的营生,百花美轮美奂着争奇斗艳,轩窗和飞檐都被悉心雕琢得惊艳……在这里无论人或是物都充满着仔细认真却不谨小慎微,他们想让一切都变得极致美好,而后在全力塑造的盛景中永远沉沦。这漫天风物,多一丝则显逾越,少一丝则显暗淡,正因为所有恰到好处的分寸组合,才使得西湖成了世间至美,让他们时时难舍难离。

白居易一生写下三千六百余首诗作,其中二百余首是为西湖而作,在他任满离杭时,元稹帮他保管了全部作品,并编成《白氏长庆集》五十卷,以飨后世。

古稀之年,白居易追忆往昔,写下了三阕《忆江南》,闻名遐迩的总是那句:“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可想来承载最多的应还是那阕“江南忆”的“何日更重游”,那是说与元稹听,他多想与他故地重游。

总是怕离人,却又处处离人,人都说相思无益,却终究行难知易。

转眼千年,元白二人已经各自隐去,可他们的情谊在山河的年岁里始终熠熠生辉。有些人性总是伟大,伟大到可以不染纤尘;有些人心总是纯粹,纯粹得无论多少污浊沾染也玷污不了最初的真挚。人生自是有情痴,无论爱情抑或友情。

入夜,白堤上袭来清风一阵,有人早已入梦,有人却携起手来重归大唐……3.春风桃李 江湖夜雨寄黄几复黄庭坚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国不蕲三折肱。

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烟滕。“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有人说这是人间最寂寞的一句,让人连安慰都无从启口。也有人说“灯”字用得意境全无,总是显得曾有人陪,也有人等。还有人说改成“百年灯”会让孤寂加倍,像是在用一辈子赌一场烟火。

可反复咀嚼,你会发现还是原本的最好:曾与故人在耀着光影的桃李下薄酒相品,春风把所有礼教的束缚吹得轮廓全无。就这样,没有章法,也没有风波,那是专属于两个知心者的清平世界,尽情风流与放逐便是他们世界里的唯一秩序。

再来一别十年,江湖落魄,一方北海一方南,中间隔着跨不过的波涛。待潮汐退后,只余下他一人对这江山有思,再点上那一盏点了十年的灯,再写下那一首思之如狂的诗。每记起一寸旧时欢喜,便可疯长出千百倍的寂寞,他本不是空谈之辈,却再不执着于恩怨江湖。

若论是回忆从前的“一杯酒”更寂寞,还是独对当下的“十年灯”更寂寞,我也总是说不好。道理就如同有僧问巴陵显鉴禅师:“如何是提婆宗。”巴陵云:“银碗盛雪。”你说不准哪一物更晶莹纯粹,更不能说是谁因谁而显。这两句诗也一样,它们同宗同源,本就是因并在一起才生的极致寂寞。

年轻的黄庭坚多爱作“艳”诗:在《定风波》中有“玉人纤手自磨香”,写给在晚宴上为他端汤送水、短歌长舞的丫鬟们。在《满庭芳》中有“樽俎风流战胜”,写一派醉玉颓山,写暧昧文君未寝。在《千秋岁》中有“齐歌云绕扇”,写风流的苑边花外,写酒池旁的狼藉杯盘……

直到机缘下遇上法秀禅师,禅师知黄庭坚腹载五车却只作艳情之词取悦世人,如见原本的玉树芝兰不材不秀,不禁呵斥他道:“大丈夫翰墨之妙,干施于此乎?”一语如同棒喝,听得黄庭坚汗颜无地。

自禅师警策后,黄庭坚便开始追随禅师学着“养心去尘缘”。因智珠在握,加之禅师从旁提点启智,没过多久黄庭坚便浮花浪蕊都尽,他的笔力也终于有了禅境的风气。

开悟后的黄庭坚在自家府衙后的竹林里修建了一座凉亭,并在亭中石碑上亲题:“似僧有发,似俗脱尘;做梦中梦,悟身外身。”天意本不增不减,他则在不疾不徐的参悟中与之无限贴近。

在修水县志中还载录了这样一个故事:二十六岁的黄庭坚在得中进士后就被朝廷任命为知州。某天,他在衙内午睡,梦见孤身一人走在阡陌纵横的田埂间,不远处有一满头银白的老媪,正捧着一碗热腾的芹菜面站在家门口的香案前,口中不停叨念,像是在做着祷告。

眼前的乡野景象让黄庭坚感到莫名地心安,虽不曾至却是似曾相识,就连那老媪的眉眼他竟也有道不明的熟稔之感。待老媪离去后,黄庭坚不自觉地走近了香案,自然而然地端起那碗仍冒着热气的芹菜面,大口吃了起来。仍是他熟悉的味道,灌了满口的软糯混着清爽,芹菜打牙的口感喷出了汁水,味蕾的机关被轻易触动,喷薄出的则是满腔莫名的乡愁。

一碗面被风卷残云地见了底,回过神来的黄庭坚对自己的举动有些惊诧,他吃了祭品,犯了忌讳,行了诸多不宜,可为何打心底生出的却是理固当然的念头。

原野上本散落着多户人家,却不见一人往来出没,除了刚刚所食的芹菜面,这里再没一丝世味烟火的味道,着实诡异。他听着自己有节奏的心跳,在本该魂胆俱动的时刻仍难得地安之若素。

待到黄庭坚醒来时,梦境与现实被纠葛在了一起,难以分明,口中竟还有芹菜的清甘,他甚至能清晰记起梦中香案上的纹路和乡野上的茅屋。黄庭坚揉揉眼只作一糊涂事,并未同庄公那般纠结于到底何真何幻。

转天,同样是午睡时分,黄庭坚竟又做了个一模一样的梦,醒来,还是满口的芹菜香。这次他再不能说服自己含混而过,为探究竟,黄庭坚随意披上件衣物便顺着梦中所行的窄路走去。

当梦里熟悉的村落真实出现在眼前时,他打了个冷战,追根究底的意念吞没了恐惧,推着他向更远处探寻。手还未叩上柴扉,一老媪便拉开了吱呀作响的户门:他在梦中真的见过她,她则不认得他。

黄庭坚单刀直入,问那老妇人是否曾煮面放于门口香案,老人本就混浊的眼睛又暗了几度,她说昨日是她女儿的忌日,因女儿生前最爱吃芹菜面,所以她便有每年这天都煮碗面唤女儿亡魂来吃的习惯。

黄庭坚又问那老媪她的女儿死了多久,答已是二十六年期,黄庭坚闻后沉默了很久,他不会记错——二十六年前的昨日正是他的生日,他最爱的食物也是芹菜。

老媪许久都不曾有人对话关心,像是要把一肚子言语都倒尽似的,她说自己的女儿很是孝顺,生前吃斋信佛,尤爱读书,可惜错托了女儿身,纵是读破了万卷书也成了屠龙之技无地用武。她女儿还曾在病死前对着菩萨发愿,说是来世定要为男儿,要做大文学家。在老媪说到女儿死前曾承诺过定会回来看她时,挂在眼睑上的泪珠反射着正午的阳光,把黄庭坚的眼睛刺得生疼,疼得他竟也流出了泪来。

黄庭坚跟着老媪进了她女儿生前所居的闺房,仍旧是夹杂着恐惧的亲切,从床铺到桌椅,从烛台到小窗,就连所有摆件的位置都令他倍感亲切。

黄庭坚走到靠墙的大柜前,隔着紧锁的柜门抚摸了良久,他问那老媪里面装的是否是书,老媪点头,说都是女儿生前看过的书,只是不知女儿把钥匙放在哪里,这个柜门已经二十多年没被打开过了。

黄庭坚在屋内转了一圈,不知从哪摸出了钥匙。打开柜门后,他发现里面的书他竟也通通读过。除了书外,柜里还有成摞的手稿,纸上笔画开张、字形扁阔,像极了他的手笔。再细一端看,黄庭坚发现自己多年所作文章竟也全在这里,且一字不差。

身旁的老媪睹物思人、涕泪肆流,嘴里仍不忘叨念着:“她说会回来看我的,会来看我的。”黄庭坚将手中书稿小心放好,而后扑通跪拜在地,满眼泪水地说着自己便是她女儿的转世,他真的成了大文学家,也真的没有食言回来看她了。

后来,黄庭坚把这老媪接到了自己的府衙同住,并称其为母亲,奉养了终身。他写下了“参梦中梦、悟身外身”之语,或许便与此事相关。

自作《发愿文》戒除酒色后,黄庭坚的诗便格外清明:“山又水,行尽吴头楚尾。兄弟灯前家万里,相看如梦寐。君似成蹊桃李,入我草堂松桂。莫厌岁寒无气味,余生今已矣!”五十二岁的年纪,他远谪黔州,家在万里,是吴头楚尾之地。

家弟穿过程程山水而来,经年之别,不染他白衣胜雪。多少艰险离乱历尽,再重逢却只有相顾无言,唯恐是一场梦寐承受不了一语问候的重量。家弟是桃李不言,胸襟似海、志气如风;他则是草堂松桂,王谢风流尽,只剩荒烟冷寂。期望家弟的英气必要终生秉持,也劝弟莫要嘲嗤寒岁无了生气,谁教他的今世只能已矣,又将余生都寄在了沧海里。

黄庭坚此诗虽写在晚年屡被贬谪时期,可通篇都不道他的怊怊惕惕,反而是在当世得失面前生了一种舍然大喜。

六十岁的黄庭坚死在了宜州贬所。清明时节,正是桃李花期,缤纷落英散在野田荒冢之上。惊蛰已过了许久,惊雷却不绝于平地,春雨是草木的给养,也是撒给人间的眼泪。世上有卑劣如齐人者,曾在亡者坟前偷食祭品充饥,回家则指着嘴角的油水同妻子夸耀,说是富人请吃酒,盛情难却。也有坚贞如介子者,他割骨奉君,却又辞官不言禄,最终宁愿被山火烧死,也不贪图公侯富贵。“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忠骨与佞臣虽都被葬在了蓬蒿的一丘,他们生而为人的意义却大不相同。黄庭坚在写下此句后不久便溘然长逝,生前所大力参悟的禅宗思想也为他化开了此生最后一道谜题:有“常乐我净”之思便足可坦然以对无常万事。

从作“艳词”险堕泥犁,到不垢不净、似俗无尘;从积极入世,到淡泊远世;从空吟风清月白,到看山川草木皆是法身;从慨叹天地不仁,到平听波涛风雷,黄庭坚的心路也是那个时代多半文人的剪影。

至于他的前世今生之说,也可作广阔文明史观里暂且难掘的宝藏,但凡是美好,便都应维护,何况人世除了庄严,更该有新鲜。

好诗必要有生气,是将思想以流畅的线条刻落在纸上。像是叛逆能生出端正,像是三载也可是千秋。好诗是他的“出门一笑大江横”,更是他的“江湖夜雨十年灯”。4.始闻秋风 刘郎又来始闻秋风刘禹锡

昔看黄菊与君别,今听玄蝉我却回。

五夜飕飗枕前觉,一年颜状镜中来。

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

天地肃清堪四望,为君扶病上高台。“人何以堪”的悲凉应该是这人间最难消受的滋味:盛景而后的衰败;顾盼自雄而后的江河日下;本是舍我其谁的锋芒毕露,却只消一夜的光景,已是荆榛满目。

桓大司马攀枝折条凄怆于江潭,慨叹着生如蒲柳,无论有常事或是无常事下它都羸弱易朽。《枯柳树》中的悲观论调,曾让多少善男信女们感同身受,再给本就维艰的人事平添了满钵的眼泪。

与之相较,再看刘禹锡的诗,历经“二十三年弃置身”的落魄,他仍旧是一副挽弓如满月的风姿,潇洒不羁多些,却丝毫不妨碍世人为他动容,再掬下一捧伤心泪。

各人所要行经的轨迹总有毫厘之差,可正是那分寸间的微妙才酿成了一种悲怆或是一种成全。于那个时代而言,刘禹锡虽被舆论与所谓的文化名人们众口铄金地口诛笔伐着,可那一切的非难都只有一个源头:在宦官当道的衰弱王朝,他站错了队伍。

刘禹锡与柳宗元都是王叔文一党,在王叔文被任命为宰相时,他们也都官居要职。为挽救被宦官把权的大唐王朝,他们开始逆洪潮而动,披肝沥胆意欲夺回宦官的兵权,并积极推行一系列法度:禁止宦官在宫内进行买卖活动。同时还召回为宦官所诬废的明相陆贽,欲让时下朝政重归清明。

可惜,大唐的天命如此,仁人志士们的宿命除去跟着江山一同倾覆,也再退无可退。宦官们终于开始了丧心病狂的反击:他们用药毒哑了皇帝,并逼迫他让位于太子。就这样,年幼的太子成了宦官们的傀儡,大唐的万里江山成了宦官们的风月场。王叔文一党的永贞革新彻底宣告失败。随后,贬逐的贬逐,流放的流放。一朝天子一朝臣,前一刻还风头无两,下一刻便羁旅下僚。

因参与王叔文的政治革新失败,刘禹锡被贬至朗州,任朗州司马,足足十年。后来,朝廷中又一股势力涌起,想重新起用刘禹锡及柳宗元等人,便重将他们召回了长安。

长安城内,玄都观的桃花开得轻佻。心随境迁,历经十年流放后再回长安的刘禹锡,不免重记起朝野上那些飞扬跋扈的嘴脸。他恨得切齿,连累得此间风景都变得面目可憎了起来。于是刘禹锡提笔赋诗:“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刘禹锡行文飒爽,他将桃花比作朝中的新贵们,纵是再恃宠而骄、嚣张得意,也无非是自己的替代品而已。若他刘禹锡没被奸人所构陷、排挤,如今又怎会让这些狼子野心之辈有登堂入室的机会。

初入官场之时,刘禹锡曾被王叔文认定有宰相之器,有朝一日能成王佐之才。不知是他不屑于官腔官调,还是根本不懂所谓“官俗国体”。总之,刘禹锡的前途被他自己亲手葬送在了这首“桃花诗”上。

若是时时谨言慎行,不作这首《戏赠看花诸君子》,重被起用的刘禹锡或许真的可以重新来过:被量能授官,而后官久自富,可他偏不。刘禹锡的讽刺太过辛辣,连些可为自己开脱的余地都不留,世人都懂明哲保身的道理,而他偏要去挑战最大的“忌讳”。于是,刘禹锡因此诗被谏官举报,他还未看罢长安城里的花,便再度被贬逐南下。

池鱼林木,杜邮之戮,他心里一清二楚自己是因何遭了灾。但他可是刘禹锡,是那个自比山中仙、水中龙的狂人,即使身在草野,也不同白丁交;哪怕住着破草房,仍称作南阳诸葛庐。贬谪便贬谪,这双肩曾经直面过多少风浪,也便不惧再多些什么风霜。

转眼,又是十余年光景,长安城内的权力斗争愈演愈烈,就连天子帝王都被换了又换。种种机缘下,刘禹锡再度奉调还朝。

故地重游,玄都观的桃花尽数败落。缘是花期已逝,旧日的妖粉冶艳通通归了尘土。放眼百亩道观,也只剩下些兔葵、燕麦还在招惹着西风。“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刘禹锡又来了诗兴,这一次他是更加直白的奚落。

曾经,他多么渴望登上时局这艘巨轮,以一个守望者的姿态为江山黎民护航。可无奈那掌舵者一意孤行偏要驶向混沌之境,他无扭转之力却一再对抗僵持,终被人暗算,一个推搡便跌入了水底。他在旋涡里孤身周旋了二十余年,待风浪不再苦苦相逼,他才得以上岸。

晾干了一身客袍,还来不及悲伤便遥望曾经巨轮的方向。耳边传来渔人碎语:不知具体是何时,有一艘巨轮在靡靡笙歌里沉入了海底。生还者寥寥无几,而他,是最后上岸的人。他不会为逝者超度,更不愿给残骸任何凭吊,只是独自解开兰舟、撑起长篙,驶向了他最初所神往的霁月风光。他将荡在江面的渔舟唱晚都变奏成了讽刺,这一难是他曾在指尖捏算过的,他也曾告知船上人,可怜听者总是废耳任目。“前度刘郎今又来”,终于,曾经煊赫一时的都已踪迹杳然,唯有他刘郎重归,结束了流浪。虽然代价是将他所有的英气荣光都在一贬再贬间耗尽,但他的悲哀里还是装着满满的得意。

生是有形,有形之物便必有限制,如花开花败,有繁盛也会有毁坏。可他的文字是无形的,是无论时代怎样变迁都不会磨去锋芒的尖锐;是毫无章法的运斤成风,将暗涌的卑劣都推上了台面。于是,他再一次触怒了他的死敌。

旧时,讲究平衡权术,一种势力的偃旗息鼓并非代表它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反而可能是在暗处积蓄着力量,意欲卷土重来,再掀起更高一层的风浪。刘禹锡的这首《再游玄都观》对敌党的朝中余孽势力而言,无疑是一种叫嚣。最终,针对他一人的血雨腥风又起,敌党的政客们将舆论的矛头再次指向刘禹锡,并搅弄风云,引得时下多数文人群起而攻之,最终,千夫所指的刘禹锡还是被朝廷弃用了。“词赋从今须少作”,若是刘禹锡早早了然此理,应会少些磨难吧。人都知积毁销骨,他却说“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只要他还是这世上人,知这世上事,他便永远有着自己的坚守与信仰,哪怕一切都在沦丧,他还是坚贞坦荡……

好在还有三五好友的关怀,哪怕筚路蓝缕也不再显得那么辛凉。在巴山楚水之地,白居易曾为他引杯填酒浇灭他满腔腹诽,范张鸡黍太好过分朋树党。去国千里,他曾同柳宗元歧路相逢,一个正背负着不忠不孝的罪名流放,一个正因“直道人世”而连连遭贬,没人抱怨身世浮沉,唯叹天不见怜,着实委屈了对方。他们涕零如雨地互诉衷肠,转瞬又目断魂销、各自天涯……

刘禹锡与柳宗元的情谊着实是催人热泪的,在刘禹锡被贬为播州刺史之时,柳宗元同样遭到贬谪,被下放至柳州。想到刘禹锡还有八旬老母要随行奉养,柳宗元便请求朝廷与刘禹锡互换,要代他去更远、更为荒艰的播州。

后来,柳宗元带着满腔的郁愤弃世。哀伤之余的刘禹锡竭尽心力收集了柳宗元的全部遗稿,并整理成册。柳宗元的幼子也由刘禹锡接至身边悉心抚养。

野草间有星点的黄菊,我们去年便在那里告别。今年伴着蝉鸣我又归来,而你早已没了踪影。五更的风声作乱,折杀着我,沧桑了容颜。我看着战马辗转边境,我看着苍鹰垂涎青云,我看着征人枕戈待旦……这一切的一切都激发起我的豪情壮志,我意欲九天揽月,也期望经纶大展。可惜,如今的我已白发苍颜,天地肃清,我抱病登上高台。这羸弱之身藏着两个魂,一个是思你如狂的我,一个是弃我而去的你。老友啊,我是为你强颜欢喜,也是为你不惜肝脑涂地……“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诗人的心是峻拔的山,胸藏丘壑,心性不驯,从不唯唯诺诺,敢抗争也敢承受。这人世间的变数,它想来便来罢,只是它太轻浮,不愿打上一声招呼。

人们都爱说往事历历,其实真正值得怀念的并非往事,而是能站在一个意兴阑珊的角度重新回看自己。值得细细品味的往往是当下心境,是洪水猛兽退去后的了无羁绊,是风烟残缺后的无关痛痒。“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二十三载蛰伏,“诗豪”始成……5.春风十里 冷月无声扬州慢姜夔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偌大的家国天下都难逃兴亡更替的宿命,更何况紫气红尘之上的芸芸众生。道天意,说天机,无非一人一本糊涂账,多的是如泣如诉,少的是如火如荼。

落魄词人们大多都有着相似的经历:被时势催逼得狼狈颓丧,于举目无亲的他乡安营扎寨,最终本可在潦倒中释怀,却又陷入情天泪海,于是断雨残云,于是英雄气短。

江淮大地是词人的圣地,繁华时它有层楼高峙、桃叶绿丝,有豆蔻词工、青楼梦好,有夜夜笙歌、香袖瑶席。但当姜夔走入江淮,此间的一切早已不是旧日风气。

于姜夔而言,那是个糟糕的时代,金兵屡屡犯宋,他则是那“百无一用”的书生,眼见着胡马窥江,耳听着戍角连营。一座座城池被倾覆,一个个征人沙场埋骨,朱门绮户尽数破落,只留下乱山无数;腰墙雪老,蛩音吟壁。

而姜夔能做的无非是在那遍眼破败里遣怀,除了那一弯无声冷月,他也是这一切荣枯的见证者。他做不到月的冷血,却也因无能为力而只得同那月亮一样高高挂起。

二十三岁那年,他写下《扬州慢》,名噪一时,十里扬州都因他的文字而动情,他像是萧索里的温床,任善男信女们将眼泪与幽怨寄放,打碎时间的次序,一语“深情难赋”,惊艳也惊动了人天。

那日行至合肥,他解鞍下马,随意寻了家客栈歇下劳尘,客房的窗子被冷风吹得开合作响,桌子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土,原本热闹的城南河畔人影稀疏,看得出来这里的生意必是惨淡经营。

姜夔坐在窗口,整理着追随他一路、不曾停泊的行囊,还有一首首尚未竣章的自制曲。手捧着桓大司马的“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姜夔将这文字读了又读,多少年了,他还是逃不开人何以堪的无奈。本应是意气风发的时辰,他的诗词却愈发老辣辛酸。

的确,相较于悲哀,用“辛辣”来形容姜夔的青葱年岁更为恰切,就像一道端上桌的晚餐,所有本原的滋味都敌不过一味辛辣来得猛烈而直白。所有他本该好好体味一番的个中滋味,都被时局的一剂猛药打散,以致从志学之年起他的人生便只有辛辣,而无回甘。

笔走龙蛇,逼仄的境地总是能轻易激起他的诗意,姜夔在窗口赋诗,丝毫没察觉在对面的阁楼中有两位女子正偷望他写满沉思的清癯面颊。直到乐音入耳,他才从十二阑干里回了神。那对女子刻意以筝之流韵吸引着姜夔的注意,她们用琴音诉说着世间的兴废沧桑、恩怨炎凉,像是早知道对面的姜夔是个精通音律之人,更能轻易将她们流露的情愫拆解得澄明。

姜夔不禁看向不远处的阁楼,那一瞬六神皆颤的惊诧感让他永生难忘:两个女子端坐抚琴,除了淌出的乐曲与这人世有些瓜葛外,她们的美是犹如玄女仙姿那般冷艳得惊心动魄、不容侵犯。姜夔就那样看着,花谢花开、时岁不言,江河依旧、风月无猜,半生的意难平都在那一刻平复,他的确听懂了她们的琴声。

一夜无眠。转天,走出客栈的姜夔竟迎面撞见了那对女子,默契只在眼波流转间。他们各自报上身世姓名,原来那二位女子是一对姐妹,年幼便失去父母,孤苦无依,为求温饱,她们只得以卖唱为生,可在这连年的战火里,已许久没人有兴致来听她们的歌声。姐妹二人对姜夔早有耳闻,一阕《扬州慢》更是让她们烂熟于心。

风流才子、妙音佳人本就该是绝配。就这样,三人结为知音,南城的赤栏桥西,巷陌凄凉,他们试着彼此环抱取暖,这一秋也终于不再同往年那么寒凉。

在那一段客居合肥的时光里,姜夔为姐妹二人谱曲填词数篇,他写着“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尽是柔情温婉。三人还经常相约同游边城,看遍了鹅黄嫩绿,也看完了梨花落尽,从秋日到又一年寒食,他们是彼此的江南旧相识。

只可惜,“我嘚嘚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这段合肥之行也只算一个客子的倾城过往,姜夔还是要走的,他的心底始终不灭收拾河山的志向,毕竟是男儿,看不得废池乔木的狼藉。

离开合肥的那晚,姐妹二人为姜夔送行,长亭连短亭。到了渡口则“拟将裙带系郎船”,她们说着“鸳鸯风急不成眠”,可纵是再多的不舍,水波还是送走了她们的过客。好在姜夔还留下了一句承诺,他与她们定下了白首之约,他说定会归来迎娶姐妹二人。唯一不定的是他的归期,他只想着余生那么长,既然约好了白首,便莫要拘泥于朝朝暮暮的差池。

在姜夔走后的多年里,合肥曾几度陷落于金兵的铁骑下,后又被南宋收复。经年的战火在这里蔓延席卷而后留下满目萧然。在战火渐熄时,姜夔终于重回合肥故地,长亭树依旧青葱碧绿,只可惜他寻的人已是踪迹杳然。

那艘曾送他远行的船只被废弃在水岸,暮色中云帆凌乱;旧日里高耸的城郭已然不见,可伊人的叮嘱又久久萦绕耳畔:“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

后来,经过多方打探,姜夔才知在金兵攻陷合肥后,姐妹二人被金兵所掳,她们意识到与姜夔的缘分怕是已尽,又难逃金兵折辱,于是二人先后在赤栏桥边投河身亡。

没人打捞她们的尸身,她们也便永世安睡在了赤栏桥底。月色依旧,赤栏桥依旧,澎湃的都已然没落,瘦梅的寒枝无人来攀折。

这一生他无路求功名,又白白辜负了一片深情。

后来,他依旧天涯漂泊,只是少了些骄傲,更像是一种放逐与流浪。

二十年后的元夕之夜,姜夔做了一个美丽的梦,并将梦中的所见与心绪写成了《鹧鸪天》。肥水依旧向东流去,那里曾是他情缘的发生地,也是他的至悲回忆。早知今日此般相思,当初真不该轻易作别。梦里的相见总是看不清晰,还来不及拥抱佳人,却被山鸟声惊起,将梦跌得粉碎。

在春草还未生绿的时节,他却生出了银丝。“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最怕年年岁岁的团圆夜,怕一种相思,怕两处闲愁。“人间别久不成悲”,道了多年悲凉的姜夔,终将所有的外露转为了深邃。他隐忍、节制,表现着云淡风轻的漠然,却不料被早白的两鬓彻底出卖:那些他所深藏在心底的往往是最沉郁的悲哀。

何必强求把江山指点,他生来不过是一多情种子。原本那桥边红药只为他生,他却一心想要逃离那片空城。从醉解兰舟的一刻他便该知道,无论是踏出怎样的脚步,他已再走不出心底的废池乔木。他的浪漫已死,今后只剩荒芜。

身未留,心已留;他乡地,忆旧游;泊孤舟,望衰柳;敬芳魂,一樽酒。可这一切,有何用?6.汾水埋骨 风流云散摸鱼儿元好问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邱处。

纵风流云散,绚烂暗淡,情亦如明月霜天浩荡;忍天盖地庐,年岁枯荣,渺万里山河相思独钟。

元好问曾有千古一问,问这世间情为何物,喃喃无果,费尽思量。未料却在双飞客间得解,风尘阻、天相妒,终是相思莫相负……

那年的山西曲阳,汾水畔边正是一派清朗广阔、疏远人烟的风貌。遍眼萧索却非同荒凉,置身无垠,冷风扑面,竟有与万事万物坦诚相见、无讳无惧之感。元好问和几个同乡赴太原赶考,途经此处,因太过疲累,便准备稍作休憩再行出发,恰巧在此目睹了一位猎人正在捕杀大雁。眼见着罗网中大雁已被打死,另一只已经逃脱的大雁却在网边悲鸣不断,徘徊着不肯离去。

元好问见此不禁同情,想着或许这便是生而不为人的悲哀,难得大雁有情,虽此时失却同伴会感到悲伤,但或许它在重新飞翔的那一刻便会忘却此间情景。它哀恸过,也吊唁过,命理至此,毕竟转身后它还拥有自己的天空。

但世事之精妙便在于有着数不尽的始料未及、超乎预期。那哀鸣的大雁见网中之雁久久未有回应,先是拼命向上振翅,而后全力俯冲,最终坠地自杀而亡。落地的刹那,只见它全身因疼痛而剧烈地抖动,却在望及罗网内伴侣的瞬间平静了下来,安详得宛若栖身林间。

目睹此景的元好问被深深震撼,他向猎人买下了这对大雁,并把它们的尸骨安葬在了汾水岸边,堆石为记,垒土成丘,名其为“雁丘”。元好问独自在葬雁处神伤良久,后来他便写就了那阕享誉至今的《雁丘词》。

失却游春之侣,生何意,死何妨,为情断肠又何惧。曾双宿于天地间,冬寒夏暑不离,更甚人间情痴。而今末路穷途分两岸,天不见怜,遥想辽远千山、暮雪层云,怎将只影赴,莫不如同黄泉,生死契阔奈痴心何。

横汾路,双雁埋骨处,亦曾是武帝巡幸处,汾水楼船上笙歌夜夜、群臣宴饮。“泛楼舡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一片大好山河。喧天箫鼓从不寂寞,伴着四起棹歌。而今再望,目下所及皆是冷烟衰草,萧索不忍望。楚辞招魂无用,山鬼哀啼枉然,西飞双雁虽无从复生,却也不会就此赤条条托付于黄土。只因此间情谊,哪怕天妒,仍受得起所有礼赞。

帝王盛典总有音息之日,光辉王朝未能万古长存,唯有这世间纯真之爱会永远熠熠生辉、至高无上。雁丘亦会万古千秋,待墨客文人前来狂歌饮痛、永远凭吊……

弱冠之年,元好问便对“情”字有了深刻领悟,他早知这世间最为纯粹也最不可亵渎之情便是爱情,所以他始终有着对爱的敬畏与崇拜。十八岁时,元好问娶张氏为妻,张氏温柔贤良、兰姿蕙质。元好问虽好饮酒赋诗,潇洒恣纵,却从未光顾过秦楼楚馆,也不曾行任何负心之事。

时值金元乱世,元好问为避时艰曾携家眷逃亡河南,一路躲险克难,与发妻携手同行。不幸经年过后其妻先元好问而亡,为悼念亡妻,元好问写下:“怅韶华流转,无计留连。行乐地,一凄然。笙歌寒食后,桃李恶风前。连环玉,回文锦,两缠绵。芳尘未远,幽意谁传。千古恨,再生缘。闲衾香易冷,孤枕梦难圆。西窗雨,南楼月,夜如年。”

不知是否与那韶光交了恶,否则人生怎会此般坎坷。芳尘未远,却无从逐芳而去,只因此一生以“安社稷救生灵”立命,今壮志未酬,天下人怎能负。不知多少次曾梦归雁丘,遥想当年寄语——生死相许。若人间情痴也能如大雁般简单,若人间大爱亦只关乎陪伴,那么他也会如罗网外大雁那般决绝,决绝地赴死,决绝地奔向那份陪伴。回味曾经行乐地,两缠绵终成一凄然,唯愿千古恨成就再生缘,便可不必独守西窗雨,度夜如年。

时至今日,那雁丘仍完好无损地存在于汾水畔,甚至几经除草修葺。汾河也因雁丘的存在增添了无限人文情怀,往来之人常在傍晚伫立于雁丘边远眺汾河风景,红霞映目,碧水澄明,飞鸟归巢,自然也有低飞大雁撩拨着无限情思。汾河晚渡,回望古今朝暮,虽是双雁入土,仍留真情万古。

雁丘之地早已成寄情之地,曾见证千古兴亡事,亦曾目睹无数情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汾河故道的沼泽里,有位农民用土枪射伤了一只大雁,并拴挂在了自家院中。翌日,他竟发现有两只大雁被吊在了一起,脖颈交互拧缠成麻花状,惨状不忍细睹。显然,后来者是循着被捕者的悲鸣声而来殉情的。时隔八百年春秋,仍是汾河,仍是大雁,却再无人为其埋骨礼赞。但值得庆幸的是,自此之后,那农民再未捕杀过大雁。

或许此情此景还会无尽地上演,只因真情永恒,所以无尽生灵甘愿用生命诠释爱情。至于雁丘,也依旧会永恒,亦如箫鼓或是战乱都不曾湮没真情。雁丘是因元好问而存在,元好问也得到了雁丘的成全,破空一问,沧桑落尽,诗匠乃成。

出身簪缨,深于医药,精达佛道,编纂巨作《中州集》《壬辰杂编》,写成诗词五万余首,一生宦海沉浮,历经流离朝乱……却在临终时嘱托,墓碑上只题七字“诗人元好问之墓”。“乞得田园自在身,不成还更入红尘。”此一生千帆过尽、寒枝拣尽,唯愿身后清简,重归澄明。

那年他曾那般年轻、那般自由,雁丘曾带来那般明晃晃的感动,人间本就应如此般清澈,情便要终其一生。如若可以,他宁愿常驻雁丘,叩拜最震撼的感动,度过最简单的人生。若此,又何须身阅浩劫兴亡事,看故国乔木泣秋风。

情字何解,生死亦可相许;匆匆萍聚,竟此般融骨入血。林林总总,听过了数不尽的旦旦誓言,去日苦多,自有多情者消受着漫道荒烟。生死一处何其幸,万丈红尘苦楚;归去来兮人何处,词话人间、故地漫步。

心至雁丘,身已衰翁,纷呈世相,初心无恙……7.蓬莱旧事 灯火黄昏满庭芳秦观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一生在求而不得中辗转,偶有贪欢,便更添一寸心酸。也曾难掩风流,醉享春风柔情,莺啼人起,西子同游。几度兰亭古墨,豪俊气势如虹,素笔题壁,咏一片星沉海阔。怎奈寂寞难逃,多少蓬莱旧事逐孤鸿,人共楚天远,终生志难酬。

无论是“樽前”“花间”,或是“塞外”“江天”,都曾出现秦观的身影。他的词总是让人惊艳而后喟叹,亦如他的人生常有得意却终不得志。若说他潇洒,他却将十二栏杆倚遍、空锁楼中深怨;若言他阴郁,他一句“岂在朝朝暮暮”,此等豁达与释然同让千军万马解甲归田来见。也正是这万千错综与纠葛成全了秦观的独一无二。

秦观虽文采四溢,却是暴腮龙门、屡不中第,年近四十才拾得一冗从小官。曾因生活窘迫娶了富商之女,夫妻二人看似相敬如宾,实则琴瑟不调。好在上半生的种种不幸与悲哀恰恰融汇成了秦观词作的催化剂,让他金句频出,一篇《黄楼赋》让苏轼赞他可与屈、宋比肩;一首《望海潮》让王安石瞠目,言其“清新似鲍、谢”。

怅朱颜易失,丝雨如愁,他的词让无数痴男怨女感同身受,蓦然回首,方知一见少游终身误。故事的转折是从一场酒宴开始的,一句“春风玉露一相逢”让秦观名噪满城,无人不识,富贾名贵争相邀其赴宴。与碧桃的初遇便是在其中一场飨宴之上,她眉目如烟,倾城一笑好似将熠熠光芒照进了他郁郁的生命。直到那女子开口劝酒,他方知碧桃原是主人的宠姬,悻悻一饮而尽,心早是眷眷难当。于是又添酒举杯劝碧桃,主人急忙阻拦说碧桃不善饮酒,碧桃却道:“今为学士拼一醉。”而后持觞长饮。

自那别有深意的杯酒过后,整场酒席秦观的眼中便只剩碧桃,虽身处喧嚣,心却早已同那佳人泛五湖烟月,执手细履平沙。碧桃自是一样,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未曾从秦观身上移开,眼波流转似诉万语千言,盼一场金风玉露、如梦佳期。偏偏座上主人也将这一切尽览眼底,醋意横生,戏谑道:“今后永不令此姬出。”满座只当是戏言哄笑,秦观却慌了神,未料其果真行尽其言,自此之后的所有酒宴,少游便真的再未见过碧桃。

愈是求而不得,便愈是心心念念,“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秦观为碧桃也为自己写下了一阕《虞美人》,以词寄相思。几度沉醉何妨,酒醒后、断人肠。碧桃一枝如画,难为赏春人开;亦如自己此生有如筵才学,亦是经纶难展。清寒细雨间终究漂泊,如若此正是命数,他自知多争无益,便再未寻碧桃。

数年后的烟花三月,春风春水相衬,少游行至扬州,这一次他仍是贵宾座上客。正是言笑晏晏间,闯入一箜篌女子,无一赘言,仅皓腕素手抚琴便是音音关情。细看那女子的眉眼竟是如此的熟稔,封印在心间的记忆被瞬间唤醒,她身上尽是碧桃的影子,媚眼如丝、万种风情。

像是一池春水被搅乱,悸动难平,这一次他不愿再错过。好在主人早有成人美意,同意秦观在扬州的几日都可与那箜篌女子共度。终于得偿所愿,两相缱绻,他们笑折荷花,乘扁舟追日暮,双双湮没在如雨乱红间,忘却来时路;也曾行到小溪深处,醉卧古藤枯木,静看鹂鸣草动,不知身在何处。终明了一句“得成比目何辞死”,或许便是渲染着此间快活。

几日过后,秦观因公务不得不离开扬州,离情别绪更让人难分难舍。本以为离别之际那女子定会要些承诺,可她始终静默,看他远走,不着一言。不知走了多久,秦观方恍然,数日的相处,自己竟连那箜篌女子的名字都不曾知晓,想来她定然伤心,认为自己终会被替代,料定此生不会复见,他给不起承诺,她便不要也罢。

这段感情在乐音中开始,实不该如此静默结局,秦观写了一阕《八六子》,感慨无从弥补的亏欠,也宽慰着彼此离人何惧。曾经蚀骨的一幕再次上演,他不能娶一个烟花女子,所以他们之间的结局只能是分离,求而不得已成定局。

独倚危亭,离恨如草,吹尽还生。遥想水边别红袂,几多怆然暗惊。曾共赴一帘幽梦,十里春风来贺。怎奈何,欢愉逐水,素弦声息。今长亭连短亭,残雨笼晴;唯望郴江绕郴州,梦里相拥。

或许是寂寞久了,也哀怨久了,他学会了找寻别样的方式排遣自己的孤寂。秦观将自己置身于夜夜笙歌、绿怀红袖之间。他为歌女陶心儿写下《南歌子》,“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用“心”字之谜将其取悦;为歌女师师作“当时明月,两处照相思”;为江南歌女作“一句难忘处,怎忍辜、耳边轻咒”……他将自己的才华在蝶舞莺歌间消耗,此等遣怀看得友人黄庭坚不忍,一句“才难不易得,志大略细谨”直白逆耳,却是一语点醒梦中人,秦观反思自己放浪而后并无所得,万般情思反成靡靡之音,终归有愧。

不愿再风花雪月度日,他开始专心仕途,针砭时弊,向朝廷进策论、提方略。却因恰逢绍圣元年,哲宗亲政,时局剧变,在党同伐异的政治局势下,苏轼、秦观等“旧党”遭到了罢黜流放,自此开启了他天涯羁旅的生涯。荆棘寡欢、艰难苦恨伴随着漫漫流放之路。往昔花间煮酒的日子又成了秦观最为怀念的时光,万千感慨间,秦观写下了他一生中最为杰出的词作之一《满庭芳》,求什么功成名就,一生就此放肆又何妨。

山抹微云,轻角吹寒,回首处,纷纷烟霭。几多迷离旧事,化成秋水文章,情字难写;几多巫山云雨,销魂当何际,相思逆解。今情场失意、官场失意,经年归一梦,论什么书生意气。

恍恍又是数年光景,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因赏秦观才华,便令其归京复命,决定委以重任。未料终得解脱的秦观却在被放还回京的途中卒于滕州。据说在行至滕州时,秦观索水欲饮,终于水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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