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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9 04: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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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兰芳

出版社:中国社会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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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

曹雪芹试读:

前言

著名学者培根说:“用伟大人物的事迹激励我们每个人,远胜于一切教育。”

的确,崇拜伟人、模仿英雄是每个人的天性,人们天生就是伟人的追星族。我们每个人在追星的过程中,带着崇敬与激情沿着伟人的成长轨迹,陶冶心灵,胸中便会油然升腾起一股发自心底的潜力,一股奋起追求的冲动,去寻找人生的标杆。那种潜移默化的无形力量,会激励我们向往崇高的人生境界,获得人生的成功。

浩浩历史千百载,滚滚红尘万古名。在我们人类历史发展的进程中,涌现出了许多可歌可泣、光芒万丈的人间精英。他们用挥毫的笔、超人的智慧、卓越的才能书写着世界历史,描绘着美好的未来,不断创造着人类历史的崭新篇章,不断推动着人类文明的进步和发展,为我们留下了许多宝贵的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

这些伟大的人物,是人间的英杰,是我们人类的骄傲和自豪。我们不能忘记他们在那历史巅峰发出的洪亮的声音,应该让他们永垂青史,英名长存,永远纪念他们的丰功伟绩,永远作为我们的楷模,以使我们未来的时代拥有更多的出类拔萃者,以便开创和编织更加绚丽多姿的人间美景。

我们在追寻伟人的成长历程中会发现,虽然每一位人物的成长背景各不相同,但他们在一生中所表现出的辛勤奋斗和顽强拼搏精神,则是殊途同归的。这正如爱默生所说:“伟大人物最明显的标志,就是他们拥有坚强的意志,不管环境怎样变化,他们的初衷与希望永远不会有丝毫的改变,他们永远会克服一切障碍,达到他们期望的目的。”同时,爱默生又说:“所有伟大人物都是从艰苦中脱颖而出的。”

伟大人物的成长也具有其平凡性,关键是他们在做好思想准备进行人生不懈追求的过程中,从日常司空见惯的普通小事上,迸发出了生命的火花,化渺小为伟大,化平凡为神奇,获得灵感和启发,从而获得伟大的精神力量,去争取伟大成功的。这恰恰是我们每个人都要学习的地方。

正如学者吉田兼好所说:“天下所有的伟大人物,起初都很幼稚而有严重缺点的,但他们遵守规则,重视规律,不自以为是,因此才成为一代名家,成为人们崇敬的偶像。”

为此,我们特别推出《世界名人非常之路》丛书,精选荟萃了古今中外各行各业具有代表性的名人,其中包括政治领袖、将帅英雄、思想大家、科学巨子、文坛泰斗、艺术巨匠、体坛健儿、企业精英、探险英雄、平凡伟人等,主要以他们的成长历程和人生发展为线索,尽量避免冗长的说教性叙述,而采用日常生活中富于启发性的小故事来传达他们成功的道理,尤其着重表现他们所处时代的生活特征和他们建功立业的艰难过程,以便使读者产生思想共鸣和受到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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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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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1763),清代小说家,著名文学家。名霑,字梦阮,号曹雪芹,又号芹溪、芹圃。先世原是汉族,后为满洲正白旗“包衣”人。贡生。祖籍江西南昌武阳镇曹村。

曹雪芹出生于江宁,就是现今南京的一个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家庭,后因家庭的衰败而饱尝了人生的辛酸。曹雪芹晚年移居北京西郊,生活更加潦倒,靠着卖画和亲友的接济过日子。

曹雪芹就是在这样极端困苦的条件下,以坚忍不拔的毅力,进行了“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红楼梦》创作及修订工作。这部巨著耗尽了他毕生的心血,但全书尚未完稿,曹雪芹因贫病无医“泪尽而逝”,终年还不到50岁。

死后遗留《红楼梦》前八十回稿子。另有《废艺斋集稿》等著作。成就与贡献

曹雪芹的最大贡献在于小说的创作。他的小说《红楼梦》内容丰富,思想深刻,艺术精湛,把中国古典小说创作推向了最高峰。《红楼梦》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封建社会末期的全景图画,反映了封建社会各个方面,预示了封建社会不可挽回的衰败命运。《红楼梦》通过以贾宝玉为代表的封建叛逆者与封建势力的斗争,猛烈地抨击了封建道德的虚伪和腐朽,热情歌颂了新生的、不可抗拒的叛逆精神,表现了作者进步的社会思想和民主主义思想,这是全书的一条主线,标志着《红楼梦》思想达到的新高度。

毛泽东称它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还称赞它是“中国的第五大发明”。地位与影响

曹雪芹所著的《红楼梦》在文学发展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据不完全统计,《红楼梦》迄今已有18种文字,60多种译本,在世界各国发行。它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第一流的珍品,并且必将越来越多地获得世界各国人民的欣赏和赞扬。

在现代,更是产生了一门专以研究红楼梦为主题的学科,被称为“红学”。除文学外,世界“红学”研究甚至涉及服饰、民俗等各个领域。

国外学者把“红学”与“甲骨学”、“敦煌学”一起列为关于中国的三门世界性的“显学”。国内有人把“红学”与《易经》一起称为两门“玄学”,甚至有学者认为:“在中国够得上专学之资格的,仅一部《红楼梦》而已。”《红楼梦》是中国古今第一奇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金字塔。鲁迅说,《红楼梦》将“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中国红学会会长冯其庸大唱:“大哉《红楼梦》,再论1000年。”

可以这么说,研究红学的人,实际上是与5000年中华文化、与百科知识打交道,所以它是永恒的、永远研究不完的,永远是一个世界文化之谜。《红楼梦》一书被评为中国最具文学成就的古典小说及章回小说的巅峰之作,被认为是“中国四大名著”之首。

锦衣玉食的童年

世袭织造六十载,承恩接驾有四回,银钱滥用如泥沙,哪知祸在福字下。——曹雪芹

出身于官宦世家

江流滚滚,昼夜不停。古称龙盘虎踞的石头城江宁,虽不及当年六朝时的繁华,然而,作为大清帝国在江南施行政令的头号重镇,它依旧保持着一个水陆交通发达的大都会所特有的气魄与风致。

大约是为了显示满族封建统治者统一中国的功绩,清王朝把明朝称作南京的这一地方改为南唐旧称江宁,江宁府治就设于城内。其实,这个地方在之前也称金陵。

在府治东北角,总督衙署前边有一条叫利济巷的大街。这里坐落着一处较江宁府治和总督衙署更为富丽恢弘的建筑群,这便是赫赫有名的曹家江宁织造署的所在地。

曹家的江宁织造署是一座外观略呈正方形的大院落。署衙门前蹲坐着两只高大雄健的汉白玉石狮子。据说,这是一种显示主人身份与威严的镇物。从高大的朱漆大门看进去,深不可测,宛如当朝王公巨卿的府邸。

时值盛夏,整个署衙院落里,林木葱郁,枝柯相接,竹树联袂投于地下的浓荫,与天际山雨欲来的滚滚乌云叠合,恰像一个硕大的华盖笼罩下来,让人感觉有些压抑和沉闷。

曹家当时屡遭不幸,非常不顺利。在康熙五十一年,最受康熙皇帝宠爱信赖的江宁织造曹寅去世了。经过这位老皇帝的特谕恩准,由曹寅的长子曹颙承袭了父职,继任江宁织造。

谁想这曹颙命运不济,刚接任不满三年,就身染重病,因医治无效,于康熙五十三年也命归黄泉。康熙哀痛之余,可怜曹家屡遭变故,人丁不旺,为了挽救这一家族的颓运,特又传下诏书,命时已亡故的曹寅弟弟曹宣的儿子曹頫过继到其名下,以侄为子,承嗣曹寅一脉的香火,仍袭任江宁织造这一重要世职。

康熙对于曹家,真是恩泽有加,关照无微不至。这中间的干系,还得从曹家的先祖曹世选说起。曹世选又名曹锡远,原为汉族人,祖籍江西南昌武阳镇。

明朝时,曹世选曾任过沈阳中卫的地方官。明熹宗天启元年,清太祖努尔哈赤攻陷沈阳,曹世选于乱军中被俘虏,沦为满洲旗主的奴隶。不久,他跟了多尔衮部,被编入汉军旗籍。

曹世选的儿子曹扼言,年轻骁勇,也随他父亲加入了多尔衮的军旅。后来他因作战有功,转入满洲正白旗籍,担任佐领的军职。

清世祖顺治六年,曹扼言追随已做了摄政王的多尔衮西征大同,多次立下战功。

满人入主中原以后,曹扼言历任山西平阳府吉州知州、大同府知府,一直升到浙江盐法参议使。他的地位逐渐显赫起来,身份也由奴隶一跃而成为了享受世代俸禄的官宦之家。

曹扼言后来被调回北京,分派到宫廷内务府,直接为皇室服务,隶属正白旗包衣汉军。从此,曹家与掌握政权的皇室建立起了一种十分特殊而亲密的主奴关系。

曹扼言生有两子,长子曹鼎,次子曹玺。由于曹家有直接为皇室服务的机缘,曹玺的夫人曾有幸被选进宫内,当了太子玄烨幼时的乳母。玄烨后来继位做了皇帝,就是康熙帝。

等到康熙登基做了皇帝,曹玺便自然而然地受到了这位新皇上特别的信任与关照,他便成为了康熙的亲信近臣。这样,曹玺对内是皇帝的忠实奴才,对外却能代表皇帝,如同皇帝亲命的钦差大臣一般。

皇帝有什么特殊使命,往往交给像曹玺这样最信得过的奴才去办。康熙登基的第二年便委曹玺以重任,派他到江南去,担任江宁织造之职。曹家从此更加显贵起来,移居江南达60年之久。

江宁织造表面上好像只是一个替皇室督办丝绸、染织,采买各项衣物货品,专向宫廷内务供应的官署,其实不然。康熙派曹玺去南方,还交给他一项秘密的重要使命,就是要他到那里暗做皇帝耳目,帮助康熙了解江南的社会动态和吏治民情。

在当时,大清帝国建立未久,南方一些地方的反清斗争还没有完全停止。特别是有一些明末的旧臣宿儒,耻于做顺民,仍有较强烈的反清复明情绪。这都有待于最高统治者恩威并施,用大力气去做细致的团结与争取工作。

曹玺有相当的文化修养,他既是汉人,又属旗籍,兼有这两重身份,担任这项职务,当然是最为合适的人选了。所以,康熙派他到江南专差其任,并赋予他“有事可以直接向皇帝密奏禀报”的特权。有着这一层干系,曹家也就在江宁深深扎下了根。

待到曹玺的儿子曹寅、曹宣长大后,更受到康熙皇帝的特别恩宠。曹寅少年时,就到皇宫里做康熙的伴读。在16岁时,担任了康熙皇帝的御前侍卫。

曹寅又十分聪敏勤学,饱读经史,擅长琴棋书画,诗也写得特别好。加上他又有卓越的政治才干,所以,当曹玺于康熙二十三年病逝后,没有过多久,康熙就命曹寅承袭父职,继任为江宁织造。

从曹玺算起,到曹頫这一代,祖孙3代4人,总共做了59年的江宁织造。康熙皇帝一生6次南巡,4次都以曹寅任内的江宁织造署为行宫。由此可见,康熙与曹家的关系,确实非比寻常。

由于这些关系,曹頫的两个女儿也都被选为宫妃。曹家可谓煊赫一时。几十年间,真有所谓“烈火油烹,鲜花着锦之盛”。

遗腹子的降生

曹頫在康熙五十四年三月初六日,开始走马上任。那时候,曹颙的丧事刚刚料理完毕,整个织造府里,都还处在举哀守丧之期。不要说亲族妻室个个都身着孝服,连家中丫鬟仆役一辈人等,也一律只许穿皂色或月白色素装。妇女不簪花饰,不施脂粉,连廊下挂的鹦鹉,似乎也哑了,不再像往昔那样多嘴多舌。转眼间到了这年的夏历五月,有一天,天空阴云越聚越浓重,闪电划过,紧接着便响起“轰隆隆”的雷声。一阵凉风,挟着蚕豆般大的雨滴“噼噼啪啪”落了下来,好一场暴风雨。

在大雷雨中,曹府内宅里人影幢幢,进进出出,好像在忙碌着一件什么要紧的事情。不多时,曹颙寡妻马氏分娩的喜讯终于传了出来。这喜讯首先由丫鬟禀报到曹寅的遗孀李老夫人居住的“萱瑞堂”里来:“恭喜老祖宗,贺喜老祖宗,大太太喜得贵子,给您抱了长孙了啊!”

李老夫人闻讯,自然是乐得眼含喜泪,简直合不拢嘴儿,真个是喜出望外。自打丈夫曹寅和儿子曹颙不幸相继亡故,她是日日想,夜夜盼,就指望着身怀六甲的寡媳马氏能为曹家生育个男孩儿。那样也算曹家祖上有德,血脉宗室也就有继了。果然苍天有眼,李老夫人感觉,可要好好报答佑福曹家的神灵啊!

想着这些,李老夫人心里乐滋滋的,像注满醇酒一般。她禁不住眼望上苍,双手合十,连连谢天谢地。一时间,喜讯不胫而走,大家都知道曹府添人进口,得了一位小少爷。这位遗腹子,便是后来写出《红楼梦》这一文学巨著的伟大作家曹雪芹。

再说那日,曹颙寡妻马氏分娩生下一男婴的喜讯传到织造衙署正堂,正在处理公务的曹頫闻讯,当然也显出一些喜庆的模样,他连连说:“同喜,同喜。天恩祖德。”当然内心里不免掠过一丝莫名的苦涩滋味。

按照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堂兄曹颙既已过世,自己又是奉当朝皇上钦命,名正言顺过继给伯父曹寅做了儿子的,那么,这遗腹而生的侄儿,也就应该当做亲生儿子一样,他应该自觉承担起做父亲的责任。

然而,这遗腹子到底并非己出,再加上他自知自己夫人王氏生性是一个心地褊狭的人,日后不要在这孩子身上闹出些磕磕绊绊的事儿才好。

还有一个原因,在封建社会里人们大都迷信,日常生活中有诸多禁忌。譬如丈夫死了妻子生下遗腹子来,闲言碎语的议论就很多。什么这孩子命硬啊,未来到世间就克死了亲爹啊;什么“白虎星降世”啊,长大也是个“孽障”啊……

曹頫还算是个知书识礼的人,虽然这些观念也影响着他,但他表面自然是显露不出来的。曹頫立即放下公务,略微整一整衣着,离开衙署,快步赶回到内宅“萱瑞堂”里来,向母亲请安。这位母亲,就是曹頫昨日还唤作伯母的曹寅遗孀李老夫人。请安施礼后,曹頫便在一旁落了座。“多日干旱,今日降了喜雨。大太太又在这‘轰隆隆’雷声里,生下贵子,真可谓是双喜临门啊!我说呢,这就是上天的恩赐,咱曹家福缘不浅啊!”李老夫人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之情,对儿子先说了话。“是的,是的,母亲。入夏以来,数这场雨声势大,下得透。这孩子乘龙而来,莫不是雷公爷爷给咱曹家送来的骄子?哈哈哈……”曹頫竭力顺应着李老夫人的话。

不知什么缘故,李老夫人眉宇间略略显出有些不愉快来。她白了曹頫一眼,嘴角嗫嚅着,却并没有再说出什么话。这时,曹頫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回话的唐突,赶紧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白丝巾手帕,擦拭额头渗出的涔涔汗水。

试想,雷公原是凶神恶煞,哪里会有送子娘娘的慈善与吉祥呢?果真是雷公爷爷送子,那么这孩儿长大以后,保不定也会成为一个不守本分、桀骜不驯的孽障了。曹頫自知失言,讪讪地微微低下头去。“我看我这孩子有些来头,随着天上的甘霖降到世间,倒很应着一个吉字。呼雷闪电的,说不定是天神送他降世下凡排就的鼓乐、仪仗呢!送子娘娘栉风沐雨把他护送到我家,只怕将来必是个大福大贵之人。我看就应着这场及时好雨,先为我这娇孙孙起个名儿是正经。”

李老夫人见多识广,很会说话,气氛顿时祥和了许多。“母亲说得极是,孩儿这就去翻查一下经书。”这曹頫深知祖辈的家风,为子孙起名字都十分讲究,要出于经书的。依照先祖都取单字为名的先例,曹頫很快地从《诗经·小雅》的《信南山》篇,找到“益之以霡霂,既优既渥,既霑既足”这样的吟咏喜雨的诗句,念诵给李老夫人听。

李老夫人比较再三,最后选定了一个“霑”字。霑就是雨露润泽之意。就这样,这孩儿的本名叫“霑”,字“芹圃”。

李老夫人很满意她的这个长孙命名为“霑儿”,她虽说未必听懂《诗经》里什么“既优既渥,既霑既足”的话,但“霑”字从“雨”从“沾”,这就很为贴切和吉祥,也很合她的心意。

李老夫人觉得,这个名儿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便喜滋滋地教训儿子说:“咱们曹家,世世代代蒙受皇恩,当朝万岁爷大力提携扶持才生生不息,才有了今天。咱们不就仗着霑润皇恩祖德吗?这喜讯儿赶紧命人报到宫里去。万岁爷要是知晓了,说不定会替咱家多么高兴呢!”

李老夫人的话说得并不夸张,曹家能有显赫的局面,确是霑润了皇恩祖德的。于是,“曹霑”这个名儿,就有了两重含义。

李老夫人指望着这位遗腹而生的乖孙孙,能够维系曹寅一门的命根子,希望他长大后能够继续霑润皇恩、承嗣祖业、报效朝廷和光宗耀祖呢!

夏日的天气,像小孩子的脸一样多变。合拢上来的乌云,在电闪雷鸣“噼噼啪啪”下过一阵急雨后,早已渐渐散去了。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夕阳的余晖从云层缝隙里透射出来,给曹府鳞次栉比的屋宇院落,镀上了一层浅浅的红中透紫的亮色。

人们的心里也好像敞亮了许多,都指望着这个在大雷雨中降生于世的曹家小少爷,真个有一点什么吉兆,能像他的祖父曹寅一样,日后重整基业,光耀门楣,把这曾经赫赫扬扬过了数十年,总是交着华盖运的大家族,再度中兴起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新放晴的深蓝色的天幕上,已有几颗星星熠熠闪光。这个曹霑是不是曹家中兴的希望之星呢?还是眼看着曹家这个大家族继续颓败下去呢?他是不是生于末世运偏消的灾星呢?

抓阄的预示

转眼一年过去,小霑儿快满周岁了。像曹府这样大的官宦人家,孙儿周岁,可算是一桩喜庆大事呢,必定要热热闹闹大大操办一下的。何况这曹雪芹乃是老织造曹寅、曹颙一脉,遗腹单传的根苗,日后曹家盛衰,万贯家资,将全系在他一人身上,这周岁生日自然应当办得越隆重越好。

这些大户人家,也要借这样那样的机缘,彼此走动走动,联络联络,有事也好互相通个吉凶,有个照应。一则亲戚嘛,总会是越走越近的;二则收受礼品,也会有一项可观的收入呢!

康熙五十五年刚一入夏,曹府上下早就忙活开了。为霑儿办周岁的帖子刚刚发出去,远亲近邻、各方宾朋都纷纷前来。送贺礼的人络绎不绝,几乎要把曹家门槛踏平了。

曹家虽非皇室,却也有几门有名望有权势的亲戚。现任苏州织造李煦,即是曹寅的大舅子,也就是曹雪芹的奶奶李老夫人的亲哥哥。这李家同曹家一样显赫,甚至有着几乎一样的发迹经历。

李煦的母亲文氏,与曹寅的母亲孙氏,几乎同时给小时的玄烨(康熙)做过乳母,两家后来的联姻,也就因为有着这一层关系。曹寅之子曹颙死后,就是这位做舅舅的李煦领了皇命,选定曹頫过继给曹寅做子嗣,继任江宁织造之职的。

现如今妹夫曹寅、外甥曹颙都不在世了,幸喜外甥媳妇马氏为曹家生下这个遗腹子,正应该来大庆大贺一番。李家早早备下厚礼,派家仆由苏州送来。到时候李煦也要亲自到江宁来向妹妹祝贺的。

再说富察氏傅鼐,是曹寅的妹夫。这傅鼐的先祖额色泰,早年跟随清太宗皇太极出征,驰骋疆场立下过赫赫军功,荫及子孙,傅鼐也算当今京中显赫的家族了。

娘家有了这等添人进口的大喜事,姑奶奶自然是很放在心上的。玉坠金锁乃至大红绸缎一应礼品,均由傅鼐的妻子曹夫人亲自选定。很快,礼单就送到府上,礼品即日也就要送到了。

更有平郡王纳尔苏,系曹寅的长婿,也就是曹雪芹的姑父了。这纳尔苏是大贝勒礼烈亲王代善的五世孙。代善是清世祖努尔哈赤的第三子,皇太极的哥哥。这可是曹家一门货真价实的皇亲啊!

纳尔苏的儿子福彭,比曹雪芹大几岁,听说大舅母生了个遗腹子,天天嚷嚷着要去亲自见一见名唤“曹霑”的这位来历不凡的小表弟。

曹家的显贵亲戚并不止这一些。再加上慕名来投靠的,借故来续宗的,官场中的同僚,不远不近的朋友,还有攀龙附凤之辈,趋炎附势之徒,真个是来客如云。

这场生日大戏的主角,自然是抱在马夫人怀里那个刚满周岁的小婴儿,也就是曹雪芹。曹雪芹刚学会爬,还不会走路,在妈妈怀里一蹿一蹿的,非常活泼可爱。

那么,这场大戏的中心人物,自然就属着他的祖母了。曹家的老祖宗李老夫人为孙儿满周岁生日非常高兴。她的兴致出奇的好,满是皱纹的脸颊,像聚着两朵盛开的菊花。

那些显贵的亲戚、客人,都聚集在她的“萱瑞堂”里,各自寻找着机会,凑上去向李老夫人贺喜,说一些叫老太太高兴的吉祥话。

霑儿本是由他的生母马氏抱着的,这时,曹頫的妻子王夫人走过去,从马氏怀里接过来,马夫人便自觉退到了众人后边。

因为曹頫既然已经过继给曹寅为子,这霑儿就应叫曹頫爹爹,叫曹頫的妻子王夫人妈妈,对自己的生母马夫人就只能喊娘了。

夏时天热,霑儿赤条光光,只系着一副绣花红肚兜儿,脖子上和两只小手腕上都戴着闪闪发光的金项圈和手镯,项圈下端挂着一块宝玉和一个锁状的饰物。据说,宝玉可以避邪,金锁、银锁象征着长命百岁。

小霑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滴溜溜地东瞅瞅、西看看,大约他弄不明白,今天这么多人都是干什么的。人们争着用手指头在他的小脸蛋上轻轻拂弄一下逗他开心,有的还伸手要抱抱他。他有些个认生,或者厌烦的时候,就会“哇”一声哭了起来。

旧时有抓阄的习俗。就是在给孩子过周岁生日的时候,把纸、墨、笔、砚、书卷、字画,以及居家过日子的各种生活用品、玩具等物件,摆在桌子上,或摆在床上,让孩子用小手随便去抓取。

如果伸手先抓取了书籍,便说这孩子将来必有出息,仕途发展就算有希望了。如果抓取了算盘,便预示他长大会经商,虽于仕途无望,但由商致富,也不负家人的一番苦心养育。最忌讳只去抓吃食、玩具之类的。因为那些东西代表吃喝玩乐,抓那些东西说明孩子将来只知道吃喝玩乐,岂不要于国于家都无望了吗?这当然是一种带有迷信色彩的陋习,一个人一生的生活道路,最重要的是受家庭、社会的影响,哪里会是随便一“抓”,可以预测终身事业的呢?今天曹雪芹的周岁庆典,就精心安排有“抓阄”这项活动。只见“萱瑞堂”的红漆几案上,摆满了曹府里但凡能找得到的各式各色物件。挨着四书、五经、朝笏顶戴,不知是谁还放上了女眷施用的胭脂、水粉,戴的钗簪、耳环,五光十色,琳琅满目。李老夫人从儿媳王夫人怀里接过霑儿,先在霑儿的小脸蛋上亲了亲,就扶他趴到几案边上,任凭他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去抓取。

这霑儿晃着两只小手,不抓别的,径直抓起一支胭脂来,当做糖果往嘴里放。曹頫在一边看着,心里生气着急,抓胭脂说明好女色。这可不行,不能让他抓到。于是曹頫手疾眼快,一手夺下霑儿手里紧紧抓着的胭脂,一手赶紧取过一本经书,往霑儿的手里塞。

这霑儿偏偏任性,不要什么沉甸甸的经书,他使劲一推,经书掉到了地下。客人们不禁都哄堂大笑起来。

曹頫见这情状,心里有些恼火,便瞪了霑儿一眼,嘴里轻声骂道:“不成器的东西!”经这一声吓,霑儿又“哇”一声哭了起来。这一哭,尿也憋不住了,“哗哗”地从两腿间流下来洒在地上,正好浇湿了刚才掉在地上的那本经书上。那是本孔老夫子的《论语》。

曹雪芹的抓阄经历和他日后书写的《红楼梦》里贾宝玉的抓阄经历极为相似。原来在这位宝二爷身上,我们看到了曹雪芹的影子。

老祖宗李老夫人看见抓阄出现了那样尴尬的局面,马上站出来打圆场。她哄着怀里的小孙孙霑儿说:“小心肝儿,小乖乖,不怕,不怕。他爷爷在世时,每到夏天都要晾晒他的藏书。霑儿这是提醒咱们,让咱们别忘了晾经书呢!我看,这霑儿长大了,保准像他爷爷一样爱惜书,爱读书,咱书香门第的曹家又会出一个知书达理的做官人了。”

众人虽然明明知道,这不过是老夫人在自我解嘲、自我安慰,却也都随声附和说:“不错,不错。龙生龙,凤生凤,有爷爷在天之灵的保佑,有奶奶心肝宝贝似的关爱,这孩子将来准是前程远大之人。”大伙儿心里明白,这种场合,凑趣总比没趣要好。“不哭了,给你这个。”这时,曹頫从怀里掏出一块玉。

那块玉一拿出来,众人眼前一亮,原来这玉并不是常见的碧玉或白玉,它有红色、紫色、黄色诸种颜色,五彩斑斓却又不显得杂乱无章,各种颜色调和得极其和谐,仿佛从玉的内部渗透出来,宝光流转,玲珑剔透。“你们可别小瞧了这块玉,”曹頫娓娓说道,“这种玉的玉质晶莹鲜洁,触手生温,行家管它叫‘刚卯’。而它更为难得的是,它的彩色不是天生就有的,而是由于入土的年代久远,受有沁蚀,才呈现彩色。据说,这便是女娲娘娘补天留下的那块石头幻化而来。”“哦?真有这么回事?那可真难得了!”大家听得入神,忍不住好奇地拿起玉来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这上头怎么好像还有两行字似的?”“不错,这上面啊,刻着八个篆字,”曹頫笑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这个好!”李老夫人听曹頫读了玉上的话,高兴地说,“什么来历啊年代啊,我都不稀罕,我就稀罕这几句吉利话儿,保佑霑儿一世安康。”那块玉刚拿到小曹雪芹眼前,便被他一把抓住,一边抽抽搭搭止住了大哭。“我说霑儿最聪明吧。”李老夫人得意地说,“你们看,他也知道这是最贵重的!”

曹頫开怀大笑,一屋子的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就在这时,曹雪芹突然将手中的玉一把塞进了嘴里。“唉呀呀,不得了,不得了,霑儿快吐出来,这个可吃不得!”老太太大惊失色,连忙把手伸到曹雪芹的嘴前,“霑儿,快吐!快吐呀!”“快!快掏出来!”老太太吓得脸都白了,“你怎么就不瞧着点呢?”她一个劲儿埋怨抱着霑儿的王夫人。“是,是。”王夫人急得直冒冷汗,又拍又哄,奈何曹雪芹就是咬紧了牙关不松口。这下连曹頫都急起来了,跺脚道:“这可怎么得了,这是玉啊,吞下去可不是玩的。”想了想又道,“去,拿筷子来,把他的嘴撬开了!”“老爷,使不得,孩子吃疼会咽下去的。”马夫人急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办?”老太太焦急地喊道,“怎么办,你们倒是说说到底怎么办啊?”

一片闹哄哄中,唯有一个叫梅儿的丫鬟是镇静的,她去厨房端了些蜂蜜水来。曹雪芹还未断奶,脾胃极易上火,有时梅儿也常拿蜂蜜水喂他,平日他最爱喝的便是这个。梅儿把蜂蜜水放到曹雪芹嘴边,温柔哄道:“霑儿,乖,喝蜜水喽。”

曹雪芹睁大眼睛,瞧了瞧梅儿,又瞧了瞧蜂蜜水,突然张开了嘴,折腾了众人大半天的宝玉终于从嘴里吐了出来,“啪”的一声落到了蜂蜜碗中。

梅儿连忙拾出玉,不想曹雪芹竟望着她手里的玉,不依不饶地大哭起来。“这可怎么办呢?他还是要玉!”老太君皱眉道。“老夫人,我有个法子,”梅儿道,“何不将这玉用丝线穿了,挂在胸前?他既可以拿着玩,就算再含在口里,也吞不下去了!”“这法子好!快,依样穿了给他戴上!”

梅儿拿了丝线,将玉穿了起来,系到曹雪芹脖子上。孩子果然不哭了,抓着玉,“咯咯”笑了。

都说《红楼梦》里贾宝玉是衔玉而生的,并不是没有依据,原来曹雪芹小时候就这样“衔”了一回玉。《红楼梦》里贾宝玉的玉,原来就是曹雪芹周岁时得到的最珍贵的生日礼物。

爱好广泛的少年

曹雪芹长到4岁,他的四叔曹頫就开始教他认字读书了。这曹雪芹也真是聪明伶俐,什么《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幼童启蒙读物,只要他跟着念上两遍,很快就能学会,一字不漏地琅琅背诵出来。

他还特别喜欢念一些古诗,读的时候故意学着大人们的模样,拉长声调,摇晃着小脑袋,非常可爱。

有一天,他学会了唐代诗人骆宾王的一首题目叫《咏鹅》的诗,只见他神气活现地伸长着脖子,两只小手模仿着鹅儿拨水的动作,拉长奶声奶气的童音歌唱起来。

他那认真而又淘气的怪模样,逗得一家人哄堂大笑起来,祖母李氏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眼眶里都笑出泪来了。

她把这样一个聪明过人的乖孙子搂在怀里,左边脸蛋上亲一下,右边脸蛋上亲一下,不住地亲啊亲,还一个劲儿地夸奖说:“我的娇孙孙,好乖乖,心肝宝贝儿,长大好好念书,做大官儿,为咱曹家光宗耀祖!”

祖母李氏的这番话,可不是随便说着玩儿的。她是过来人,曹家几十年的宦海沉浮,至今历历在目。

单说丈夫曹寅在世之日,那赫赫扬扬的气派,还就像昨天才发生过的事情。每回为康熙皇帝接驾,都要大兴土木,修筑园林,备置百物器用,“把银子花得淌海水似的”。

她当然还记得,康熙三十八年那回南巡,曹家接驾就以织造署为行宫。那时身为曹玺之妻的婆母孙夫人还健在,已经68岁。皇帝玄烨见了老保姆孙夫人,十分高兴,视为“吾家老人”。

因见庭中萱花正盛开着,古人正是以萱为母,于是亲笔题写“萱瑞堂”三个大字为赐,悬挂于内院正厅上,也正是如今她的起居之所。可是,风光是风光了,热闹是热闹了,千里搭长棚,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历年为接驾欠下的亏空银两,任你拆东墙补西墙,总也补不上了。

虽说康熙老皇帝在时,心明如镜,体恤他曹家的为难处,也曾采取过减免税银,或以盐税代补等项办法加以宽解,可惜是杯水车薪,管不了多大的事儿。再加上曹府上下讲排场惯了,挥霍无度,结果是旧账未了,又添新账,就像江河决了堤一般,堵也堵不住。

老夫人心里明白,现今的曹家,外面的架子虽还没有倒,内府里可是一日比一日地经济上吃紧。加上曹家人丁不旺,丈夫曹寅、儿子曹颙相继故去,曹家成了一座将倾未倾的大厦,一直让人悬心。

不过,正如俗话所说,“船破还有三千钉”呢!何况,托老皇上洪福,曹颙去世后,康熙特谕关照,让侄儿曹頫过继过来,继任江宁织造之职,极力支撑着曹家这座华美的大厦。如今好了,有了小曹雪芹,又如此聪明,重振曹家雄风有了指望了。

事实上曹雪芹的幼年和少年时代,依然是赫赫有名的江宁织造署的小少爷,过的依旧是锦衣玉食的贵公子生活。这样的大家庭,正像《红楼梦》里描写的贾府一样,食则饫甘餍美,衣则锦衣纨绔。

小曹雪芹也就像幼小时候的贾宝玉,一群丫鬟、小厮围着他,服侍他,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所谓生活在富贵温柔之乡,那是一点儿也不假的。

祖母李氏对他的过分宠爱更不用说了,真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还总张口闭口叫他“小祖宗”。祖母的这种溺爱,就像在他头上高高地张开了一顶无形的保护伞,曹雪芹自小就得到府内最高权力人的关爱,让他从小就顽皮淘气。这对他日后的成长和个性发展,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曹雪芹长到七八岁的时候,家里要给他正式设馆读书了。封建时代,“读书”两字是有特殊含义的,指的是必须读官方指定的教科书“四书”和“五经”。“四书”包括《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五经”包括《诗经》、《书经》、《易经》、《礼记》、《春秋》。读书的目的很明确——“学而优则仕”,也就是读书是为了做官。“四书五经”被尊为古圣先贤的经典,里面讲的封建阶级“治国平天下”的深奥道理,哪里是七八岁的孩童能够懂得和接受的呢?

对于小孩子来说,读这些书无异于读天书,真是活受罪。什么“子曰”呀,“诗云”呀,“孟子见梁惠王”呀,读得晕头晕脑,也弄不明白说的是什么东西。

多亏这曹雪芹的记忆力特别强,尽管书里那些“之乎者也”念起来怪拗口的,一点儿不能理解,他还是照着老师的要求都背下来了,虽然从内心里,他对这些枯燥乏味的玩意儿厌烦透了。

更令曹雪芹叫苦的是,稍长了两岁,塾师又要布置他学做文章了。古时候的做文章,可不像现在的学生写作文,可以随便写自己的所见所感,而是必须写八股文,又叫做制艺。

更要命的是作文题目都得出自“四书”里的语句,只能就这题目去揣摩古人的意思,这叫做代圣贤立言。

一句话,写八股文就是为了控制青少年的思想,逼着你脱离现实生活,脱离实际,弄得你脑子僵化,好成为服服帖帖地为封建君主制度服务的工具。

少年曹雪芹恨透了这一套。他身在书塾,心却向往着窗外的蓝天,向往着生机勃勃的大自然和丰富多彩的市井社会生活。

尽管那些功课并不能难倒他,每次背书也好,对课也好,他都能应答如流,文章也写得颇受老师称颂,而从他的内心里,对这些陈词滥调真是厌恶透了,他痛骂那些一心只读圣贤书以求取功名的人是禄蠹。在厌恶读圣人书这一点上,曹雪芹和贾宝玉如出一辙。

那么,他向往的天地在哪里呢?第一是他家的西园,那是他的乐园。园林里绿树繁荫,鸟翔虫鸣,有他的无限乐趣。第二是爷爷的大书房。

曹寅一生爱读书,爱买书,他藏书之富在江南也是有名的。今存《楝亭书目》载藏书3000余种,在万卷以上。曹寅在世之日,曾在扬州天宁寺设立书局,选择家藏的宋元珍本,邀请一大批学者进行校刊,刻印了《楝亭五种》、《楝亭十二种》等古籍,又替玄烨主持编刊《全唐诗》、《佩文韵府》,一时称为盛事。

如今,大书库里还藏着爷爷在世时刻意搜求的成千上万卷各种各样的珍版图书。曹雪芹厌倦于在书塾里读枯燥乏味的圣贤书,却十分神往爷爷大书库里那些前人的诗集、文集,美妙的词曲歌赋,动人的戏剧小说。

有时候放学,有时候甚至是故意逃学,一有空子,他就一个人偷偷钻到书库里躲起来,什么屈原、庄子、嵇康、阮籍,往往一读就是一天。

有时候,他悄悄地从书库把自己心爱的书拿出来,到西园找个幽静的地方,一边读,一边还和书里面的人物说话儿,读书入了迷,连吃饭都会忘记掉。

有一回,他从藏书的大楠木格橱里,偷偷拿出一部我国著名剧作家汤显祖撰写的《牡丹亭》,躲到假山背后如饥似渴地读起来。读到动情的地方,他好像变成了剧中人物,时而唉声长叹,时而引吭高歌。

读到《游园惊梦》一段,他深深为杜丽娘和柳梦梅纯洁高尚的爱情感动了。读到杜丽娘“感梦而亡”时,他竟禁不住失声哭了起来。可巧,正当这时候,他的叔父曹頫正由西园经过,听到传来哭声甚是奇异,便命人四下找寻。

终于发现,原来是自己的侄儿曹雪芹,在这里阅读闲书着了魔,发起呆来。

见这般情状,曹頫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不由分说,叫家人拉回厅内就是一顿痛打,大骂曹雪芹是“不成器的东西”、“贱胎”!直至惊动了老祖宗,祖母李氏赶来,曹雪芹才算得了救。

小曹雪芹投在奶奶的怀抱里,只觉得委屈极了,他心里想说:“爷爷的藏书,我读了有什么错呢?”

说到曹寅的藏书,那确乎是曹家的一大骄傲呢!曹寅少时也非常聪慧好学,还曾进宫做过幼年时的康熙皇上玄烨的伴读。康熙喜欢唐人的文章诗歌,曹寅随主子所好,自小对唐诗就背得滚瓜烂熟,能与主子应答自如,深得主子赞赏和欢心。

曹寅还是一位戏剧爱好者和热心提倡者。他不仅自己千方百计收集天下话本小说、曲词传奇,还与当时的著名剧作家洪昇非常要好。他听说,洪昇的《长生殿》在京城演出时,因为触了皇室的禁忌,引起麻烦,曹寅却并不因此冷落朋友。

后来洪昇来到江宁,曹寅遍请当地名流,大开盛会,为他接风洗尘,一连三天三夜,演完了全本《长生殿》。看戏时,他和洪昇接席而坐,对戏文逐字逐句地进行斟酌评赏。这在文坛上,一时曾传为佳话。

这些盛事,曹雪芹当然都不曾赶上。然而,他听长辈们不止一次地谈起过这件事,因为这实在是曹家历史上的骄傲。

爷爷的藏书完整地留了下来,如今就摆放在那里,插架万签,琳琅四壁,怎不令他心向往之?毫无疑问,这些书籍为丰富曹雪芹的文学知识,提高文化修养,肯定起到了相当大的积极作用。如果曹雪芹不是读了这些所谓的闲书,他就写不出让人肝肠寸断的《葬花词》。

他像爷爷一样,也非常喜欢唐代诗人的诗。他喜欢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龄、骆宾王,以及陈子昂的敢于打破沉闷空气、纵情呼叫;他喜欢盛唐诗人如李白、杜甫的博大的胸襟、宏大的气魄;他喜欢中唐诗人李商隐、李贺的辞章瑰丽和富有奇气;他喜欢晚唐诗人聂夷中、杜荀鹤乃至李绅、罗隐的伤时悯农,感慨民生疾苦的一片真情。

这中间,他最喜欢的是有“诗鬼”之称的李贺的诗。他后来写诗学李贺而不受李贺的约束,被他的朋友们称赏为“诗追昌谷破樊篱”,足见所受影响之深。

这样,《全唐诗》和爷爷的《楝亭诗钞》,几乎成了他每日必读的教科书。他觉得读这些诗人用真情写的诗歌,比起读那些枯燥僵化的“四书五经”来,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除了读书,少年曹雪芹的另一乐趣要算是出外交游了。他必定不止一次地去过属于江宁织造衙署管辖的缫丝工场、织锦工场。他对于蚕茧是怎么样在工人们的手里,一道工序一道工序地变成为闪闪的锦缎,十分好奇,也感到非常有趣。

他晚年之所以能在他所编撰的《废艺斋集稿》里,立出专章,把编织和织补诸项技艺叙写得那么准确精当,恐怕就跟他少年时期在织锦工场用心观察过分不开。

缫丝、织锦工人劳动的沉重,生活的艰辛,他必定也是亲眼目睹了的。这为他在《全唐诗》里读到过的“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一类的悯农诗,恰恰提供了现实证据。他真正切身感受到贫富的悬殊、社会的不公,是在被抄家播迁以后的事。

随祖母家人到苏州、扬州一带地方去串亲访友,是少年曹雪芹又一乐事。老祖母李氏的胞弟李煦,任苏州织造几年,几乎与世袭江宁织造的曹家有着同样的富贵荣耀。

苏州在当时是江南的一个戏曲演出中心,李府就有很出名的家养昆曲戏班。曹雪芹来到舅爷爷家做客,不像在家时受到叔父那么严厉的管束,他可以陪祖母一道看戏,并且有机会结识了戏班里他喜欢的戏子。《红楼梦》里写了芳官、琪官这些演艺伶人,就跟他早年在苏州与一些演员的交流有很大的关系。他认为这些戏子比看戏的爷儿们要高尚些,他爱他们,尊敬他们。

他还跟这些演员学过戏,扮相很不错。而演出成功的结果,必然是要遭受叔父又一次痛打。叔父骂他不守“礼法”,“不走正道”,认定他将来必是个“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于国于家无望之人。

苏州还是个天下独秀的去处,苏州的园林建筑艺术,称得上是中国园林的一个橱窗。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一点不过誉。著名的拙政园、狮子林,还有弥漫着神话色彩的虎丘,以及钟声悠悠的寒山寺,均是令人神往的去处。

曹雪芹每回来苏州,总忘不了要到这些地方去游玩一番的。瘦、皱、透、露的天然美与巧夺天工的人工美,浑然融为一体,使他得到比读诗词歌赋更为怡情悦性的建筑艺术的陶冶。《红楼梦》里,大观园的布局构思与景物渲染,就很有一些苏州园林的影子呢!

只可惜这样的生活时间并不长,在他13岁那一年,即雍正五年,因骤然发生的一场抄家横祸,一夜之间,这富贵安乐的生活都梦一般结束了。

为读闲书而失踪

爱读闲书的曹雪芹有时到了忘我的状态,以至于失踪了一次。这可让曹家上上下下着实着急了一回。

有那么一天,那位曹家太夫人忽然心血来潮,想唤爱孙霑儿过来陪她说说话。丫鬟中有两位名叫明珠和双燕的赶紧答应着,分头出门去找。

等了大约有半个时辰,还没见小宝贝进来问安,这太夫人就有点急了,不禁大声问道:“霑儿呢,怎么还不带他进来?”

正好双燕找了一圈回来,没找着。她脸儿煞白的,还不敢说实话,只是回禀道:“正派人去找,请老祖宗稍等。”

一会儿明珠也回来了,也同样是脸儿煞白煞白的,小声回禀大夫人道:“已经派人去叫了,一会儿就会过来的。正好金凤也不在,说不定是金凤带他上外面玩儿去啦!”

这里说的金凤,是府上专门安排来侍候曹雪芹的一个小丫鬟。这太夫人一听就来气,怒声道:“这,这金凤把霑儿带到哪儿玩去啦?怎么半天都找不着?快!快去把他们找回来!”

实际上金凤倒是在的,她也正为找不着霑儿着急哪!三人见面一嘀咕,金凤告诉双燕和明珠说,她一早儿就开始侍候着霑儿,一步都没离开过。后来霑儿提出要自个儿独自去找一幅什么画,这才离开了一会儿,谁知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不见了!

霑儿上哪儿去了呢?金凤找了画楼,又找了书库,就是不见这位小祖宗的身影。这还能再上哪儿去找呢?于是金凤就找了另一位丫鬟茶花,想让她和自己一起去找。

那茶花嘴快,一听说霑儿丢了,就跟金凤说:“哼,外边早就传说那霑儿可不好侍候,要不依着他,他就给你一蹦三尺高,屁股上像着了火似的。还说他小小年纪,却从不爱读个正经书,专爱看杂七杂八的野书,还爱在漂亮丫头堆儿里混……”

金凤一听这话就生了气,说:“你都胡说八道些什么啊!外边说这些话的人,肯定都是些坏坯子,你都信啊?人家急在火里,你却闲在水里,还不闭上你的臭嘴,赶紧帮我去找人!”

茶花说:“好了,我也不跟你扯这些闲篇儿了,你就告诉我上哪儿能找到他吧!”

金凤说:“我估摸着啊,这边没有,他说不定会跑到西边的花园里去了。那个地方那么大,我一个人可不敢去。”

茶花说:“行,那我就陪你走一趟。”

这个西园,就是曹雪芹爷爷曹寅苦心经营了30年的花园,里边亭台楼阁,水树山石,布置得曲径通幽,极其复杂,一般人进去,弄不好就会迷路。当时金凤执意要拉茶花一起去找也就是这么个道理。

她俩首先来到的地方是一处驿宫。驿宫也就是当年康熙皇帝南巡,他们曹家接驾,将皇帝接到金陵时皇帝下榻的行宫。她俩一进到那里面,几乎就分不清东南西北。

金凤想想前边的朝房、执事房霑儿是不会去的,于是就从西角门进入,走过戏台、长廊、万春楼、红莲殿,一边走一边喊:“霑儿!霑儿!”然而除了回声,哪有他的身影!

后来两人又爬上一个高台,走到一座大殿门前,只见那门上挂着两把足有五六寸长的大铜锁。从窗棂里望进去,里面有团龙黄垫,还有鸾扇交叉摆放,一切都像是戏台上皇上登临宝座时的模样。

那茶花是和戏班的10多个苏州女孩一起进曹家的,戏班子演皇帝上殿朝见文武百官的戏文时,就常常摆这样的阵式,所以她一看就知道这肯定是皇帝的行宫了,因此很想瞧个仔细。但金凤心急火燎的,拉起她就走。

茶花说:“再让我看看嘛,这里面那么多宝贝,却像是从来没人住过的样子。”

金凤呵斥道:“还不小点儿声!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当年万岁爷到咱曹家时起坐的地方呀,别人是任谁也不许进去的,还不快走!”

这一说,就将茶花吓住了,于是她俩又沿着石级往下走。东弯西拐的,忽然来到一个池边,只见池壁上嵌有一个用大石块凿成的龙头。那龙头的嘴巴里含着一个圆圆的大石球,有一股泉水从那喉咙里喷出,推着石球滴溜翻滚。之后,那泉水才又倒挂下来,恰恰形成一道瀑布,煞是好看,引得茶花又不想走了,只想在水池边汉白玉栏杆旁的石椅上坐下歇息。

金凤着急,将她一把拉起,继续往前寻找。这回是穿过竹林,来到一个湖边。那湖水碧蓝,平静如镜,所以这个地方名叫“镜中游”。湖上有九曲朱栏板桥,桥头又有一座八角亭,经过这亭便到了钓鱼台。见有一个老者守着,便上前打问:“大爷啊,可曾见过霑儿来这边?”

老汉说:“没见呢!怎么你俩把霑儿看丢啦?这可是要命的事啊!”

金凤答道:“就是。老祖宗正找他说话儿哪,您看急人不急人!”

这时正好大厨房里有个小工来老汉这里领鱼,听见了便接茬说:“急什么呀,这不都快吃中饭了吗?霑儿肚子一饿,也就自个儿回去了。快回去看看吧,没准儿就已经坐在屋里吃饭了。”

金凤苦笑着回答道:“唉,你可不知道我们那位小祖宗,他呀,一看书准入迷。什么书要是让他看进去了,就能不挪窝地一直读下去,哪会晓得肚子饿要吃饭呢!”

一席话说得那老汉和小工直嘎巴嘴,连说:“啧啧,真是奇人奇事,看书还能当饭吃!”

金凤的这一段话,可真是说中曹雪芹的要害了。他是真正喜欢读那些他爷爷搜罗收藏起来的野史和小说啊!这就有点像他后来所写的贾宝玉,放着正经的四书五经不读,却偏爱去读那劳什子《西厢记》一样。

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先生也说过:曹雪芹自己选择的道路不是功名的道路,也不是杂学的道路。他所选定的是杂作的道路,甚至是比杂作还低级得多的为人所不齿的道路——写作小说。

当然,这些又还都是后话。现在的关键是这个小祖宗究竟躲在哪个角落里读书,读的又都是些什么书?

离开钓鱼台之后,金凤和茶花又到了塔影楼,还是没人。然后她们又去假山洞里找。那洞深而且长,里面曲里拐弯,黑漆漆的。难道霑儿能猫在这里读书?她俩半信不信的,只得扯开喉咙叫喊:“霑儿!霑儿!”

只听那洞内的回声也像是曲里拐弯的既深又长,却不曾听见霑儿的回答。又接着往前摸索着走了好一会儿,渐渐看见天光,这才知道终于走出山洞了。那么,这霑儿究竟到哪里去了呢?难道会自个儿出了园子去看望哪个奶妈了吗?

霑儿幼年时有4个奶妈,有一个还留在府中,其中的两个因为太夫人已经为她们的丈夫捐了功名,有了家产,所以也就回家当太太去了。

但她们仍记着霑儿,凡月头月尾,逢年过节,总是要回府里来看他的,并且一来就会将他搂在怀里问长问短。

那第四个奶妈更年轻一些。她是因为有病才被劝退回家的,所以平时也不敢再进曹府,更不敢来看霑儿这个宝贝,生怕将病传染了,担当不起,因此就只能经常让家人进府来探望探望。

倒是那霑儿自小聪明懂事,一直记挂着她,也说过想出府门去看望她的话。难道他真的会自作主张跑出府去看望她?

想到这里,金凤便决定不再寻找,抱着一点侥幸心理,直接回老祖宗那边复命去了。待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上房,一见屋子里的几个丫鬟个个脸色慌张,便知道另外几路人马也没找到霑儿,于是就只能硬着头皮来到太夫人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只是哭,说不出话。

太夫人果然生气斥责道:“我又没打你,你哭什么?还不从头说说霑儿是怎么被你看丢的,也好让她们帮你一起找啊!”

金凤听太夫人这样说话,知道她还没怎么生气,于是就收住眼泪,从头道来:“霑儿早起就到射圃去射箭练武,回来时一身的汗。奴才想侍候他换衣服,他却急着说要去找一幅什么画,预备过年时好挂。还说就这一身练功服行动利落,找起画来也方便。”“奴才想想也是,就由着他到‘百宋千元一廛楼’去找画去了。趁这个工夫,奴才就到小膳房去吩咐准备中饭。另外又七七八八办了几件事,回屋一看霑儿尚未回来,我就赶到‘百宋千元一廛楼’去找他,谁知听那边管事的老伯说:‘霑儿早走啦!’”“我问:‘他拿画没有?’”“老伯说:‘没拿啊!’”“于是我又往画库去找,心想说不定他看迷眼了,还没找着呢!谁知到画库一看,那边看库房的回说根本就没见他来过。这一说奴才就有点急了,拉了茶花到西园驿宫那边找了一圈,还是不见。就这么会儿工夫,霑儿会去哪儿呢?备不住跑到城里去奶妈家玩儿啦?这事都怪奴才大意,不该放他一个人去找什么画,请老祖宗重重发落吧!”说罢又“嘤嘤”哭泣不止。

太夫人听了半天,虽然心里有气,但也知道现在不是责罚的时候,还是先找人要紧。于是吩咐府里的总管,组织上下人等,各处去找,一时间弄得合府不宁,各种主意纷纷出笼:有说要出赏重赏找着霑儿的,也有说要去求签、测字、问卦的。

反正各种办法都提了出来,个个出谋划策,要找到那曹家的命根子。然而,府里也有这么一人,他倒是并不为此而着慌。这人是谁呢?说来话长。

前面我们说过,曹家世代都是文人,尤其是曹雪芹的爷爷曹寅,爱书如命,自己出版诗词集不算,还组织刻印各种有价值的图书,这就有点像当今办出版社和印刷厂了。

另外,他在花巨资收集各种珍本善本书籍的同时,对于他的特殊爱好——野史、小说,也同样出资购置。因此园内除亭台楼阁外,画库、书库自然也不能少,并且一个个都很成规模。

据确切的资料记载,他家的藏书,光是精本,便达3287种之多。有了书库便要有管书库的人。南方潮湿,尤其是黄梅时节,阴雨连绵,那潮气会顺着地面直爬升到桌面。

书库里的书当然更是怕潮,所以梅雨季过后,晒书、晾书的活儿就已经够那些管理者忙一阵的了。

书破了要补,这补书可是技术活,得细工慢做,所以又有一大批这方面的能工巧匠裱花、补书。这些人在一起便要有人管理,因此整个书库有一个德高望重、学问也大的大总管。前面所说全府上下只有一个不慌的人,指的便是他了。

再说大总管为何不慌呢?因为他心里有底:这霑儿肯定又是躲到小书库的暖阁那块儿去偷看闲书去啦!他这么想着,便行动起来。

当然,年纪大行动不便,做什么事都是慢悠悠。他先慢慢地将那水烟袋放下,咳嗽几声扫扫喉咙,再“咕噜咕噜”喝几口茶水,这才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然后拉起衣襟,提起挂在裤腰带上的那一大把钥匙,朝小书库走去。

老房子暗暗的,他拿钥匙开门就开了半天。按说这小书库锁着门,霑儿又是如何进去的呢?

这书库是最怕有老鼠的。老鼠不仅啃吃书背上的糨糊,而且还会将书页嚼碎了用来铺“床”养小老鼠,所以就要养几只猫,并要在板壁上开个小方窗子,放猫出入。

这个窗子,除了猫知道,书库的大总管知道,再有就是霑儿知道了。霑儿从这扇小窗子里爬进去,到小书库偷看他爷爷藏着的野史小说是常事儿。

那大总管进得门来,先慢慢地习惯了那小书库里面的黑暗,又吭吭咳嗽两声,像是给自己壮胆,又像是在通知里面躲着的人:“哈哈,我来了!”

但等了半天,还是没有动静,他就在心里叹道:“唉,这小家伙,准是看书又着迷了,我这么大声地给他发信号他都没听见。”边想着,边又往里走,直走到暖阁那儿,看到绣墩安静地摆着并没有人。

以前,就在这个绣墩上,霑儿坐着偷看小说,有好几次被他逮着。每回霑儿总是央告:“可千万不许告诉别人啊!”

他从心眼儿里喜欢曹家的这个聪明的独苗,也很高兴他能躲到自己掌管的小书库里来偷偷地看书,并且在心里感叹:“多像当年他爷爷啊!”所以他是不会将这个秘密告诉别人的。

然而,这回却不见霑儿。那么,他究竟在哪儿呢?正在大总管纳闷的工夫,他的眼前忽然一亮:咦,这帷幔那儿,怎么露出一角锦袍?

再仔细一听,还有“呼噜噜”的鼾声从里面传出来呢!大总管不禁喜上眉梢,一撩那帷幔,果然见那霑儿将头埋在翻开的一册书上,正就着从板壁缝里漏进来的阳光,聚精会神地看呢!倒是他身旁睡着的一只老猫,在打着呼噜。

大总管哭笑不得,说一声:“你倒好,外面找得翻天覆地,你却坐在这里看书。来,让我看看,究竟是什么书将你迷成这样?”

他弯腰拿起书本来一看,就是那“看到老也不成器”的长篇小说《西游记》!

卷入宫廷政治斗争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曹雪芹

家族面临的困境

在中国历史上,康熙皇帝是清朝最好的皇帝之一。他在位期间,施行了一些利于百姓休养生息的政策措施,对内统一全中国,对外反击侵略者,让老百姓过了足足60年的太平日子。

那年康熙出外打猪,骑马行走在北京西郊的野地里,因为年纪大,身体差,再让冷风一吹,便又得了重感冒,中医叫外感风寒,当夜发起烧来。同行的上上下下都吓得不行,赶紧降旨驾返畅春园。

这一病不打紧,皇帝自己的感觉是“这回病势来得比去年还猛”,不仅连日粒米未进,就是内服的药物也尽皆吐出……

一个病人连药都吃不进了,还有个好吗?所以他预感这回怕是真的不行了,想急召在西北边境率兵打仗的威远大将军,这位将军就是那位十四皇子。让他火速回京的目的是,授予遗诏。

关于雍正皇帝即位之谜,历史上众说纷纭,没有定论。有人说:康熙考察来考察去,还是觉得让这位十四皇子接班,才能使自己真正放心。但是来不及了,皇四子胤禛仗着其舅舅隆科多的阴谋最终谋害了老皇帝,登上宝座,自说自话地下诏,让自己成了“雍正皇帝”。

京城里康熙老皇帝刚一驾崩,江宁这边便得着消息了。这一天,曹府里的太夫人刚刚睡醒午觉,她的精神也是特别的好,特意将小辈们都叫了来与她欢聚一堂。

老老少少聊得正欢呢,却见一丫鬟进来在老夫人耳边只悄悄地说了几句话,便见那老太太的脸色立时大变了。

她挥手叫众人退下,又吩咐丫鬟道:“去,叫管家好好接待这位京城的来客,给他大把银子,备上等酒菜。”

又过了一会儿,丫鬟便引着管家来见老夫人。只见那管家也不说话,只是从袖筒里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把精致的匕首,一看便知是皇家使用,请老夫人过目。

老夫人看看那东西,又看看管家,仍然不明所以。那管家这才开口说话:“禀老祖宗:万岁爷升天了!”说完伏在地上,眼泪长流不止。

老夫人一听,也连忙朝北跪下了。半天,才又让管家扶起她,坐到椅子上。

坐定后,见那管家举起右手,伸开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八”字形状,说:“这东西是八阿哥派人送来的。宫里还没对外发布消息,八阿哥派了亲信,换马不换人,直接将这件东西送到了府上,说是只要咱们见了这东西,便什么都会明白。”

老太太看了他的手势,就早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连忙吩咐他说:“快去找老爷来!对外什么都别说,一点也不能走漏风声,明白了吗?”

管家答了声是,便出门去了。一会儿曹頫进屋,先向老夫人请安,然后垂手站立一旁,听凭吩咐。那老太太像是惊魂未定,先说了事情经过,接下去又指了指那从京城捎来的不祥之物,让曹頫来破解这个谜团。

曹頫一听,也顿然大惊失色,先是朝北跪了,行过大礼,这才起身拿过那把匕首来看。

谁知不看犹可,一看这匕首,曹頫更是惊恐万分。他低声回禀道:“母亲,这事儿可不得了了,这匕首我认得!

老夫人急问:“你说,这是谁的身边之物?特意捎到这边来又是何意?”

曹頫也举起右手,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八”字,说:“这,这东西是……八阿哥的,我原先见过。他是借这个东西来向我们报告坏消息的,那上面的4粒金豆子,原先是没有的,现在镶上这个,是告诉我们如今这大清的刀把子,已经落到四阿哥的手中啦!”

老夫人一听,连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内心的波澜,更是迭起。因为也只有她才知道这一变故将会给他们曹家带来什么样的厄运了。

想想也是:他们曹家之所以有如今这样的门面,是和康熙老皇帝一如既往的眷顾分不开的。

他们心里清楚得很,只要康熙皇帝稳坐在金銮殿,他们曹家也能稳坐在金陵这府署衙院内,但如果康熙老皇帝这棵大树倒下,他们也就会“树倒猢狲散”,很难再安享这富贵与荣华了。

为什么呢?外人可能不知,老夫人内心可是清楚得很。康熙皇帝对他们曹家不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这位老皇帝在位时,6次南巡所埋下的一些祸根,也将面临被连根挖起的危险了!

康熙老皇帝的确是不错的,文治武功,做过不少好事,但他包庇亲信,纵容贪污,也着实给官场造成了许多不好的风气。康熙在位时期,以视察治水为由,足足搞了6次南巡。6次南巡花费巨资,让接驾的官员苦不堪言。

康熙多次出巡都有严格规定:“凡需用之物,皆自内府储备,秋毫不取之民间。”而事实上,每次负责接驾的大小官员,无不诚惶诚恐,往往不惜财力,互相比赛,竞斗奢华。

前面说过,康熙皇帝南巡,主要的接待工作,全是由江南织造来担当的。那可真正是花银子如流水呀!就像后来曹雪芹写《红楼梦》,总爱用“银钱滥用如泥沙”、“银子成了土泥”。“把银子花得淌海水似的”那样的话,其实说的就是他们家每次接驾时的情形!

据记载,曹雪芹的爷爷曹寅,还有曹寅的内兄李煦,在南京、扬州、苏州三地每处共同接驾4次,实际就等于接了12次的驾,因此这两家姻亲,在花公款方面,真的是陷入了巨额的亏空之中。

康熙皇帝当然知道这些银子都是为他而花,所以他可以直接出面替曹、李两家打掩护,竭力充当他们的保护伞。那么,如果康熙一死,他们两家又该怎么办?这就是上面所说的祸根。

如今,这一天还真的来了。这也不由得他们曹家一听消息便大惊失色,因为在这之前,他们也已经经历过种种风险。

康熙五十三年,噶礼参奏:曹寅、李煦亏欠课银300万两,要严加查办!但那时候老皇帝还健在呀,他愣是将他们两家“罩”着,说:查过啦,亏空不到300万两,是180万两,年内补齐算了。

曹寅去世后,又是康熙关照,让曹頫袭了江宁织造的职。别人不服,但不敢公开反对皇命,却想了个歪招,由大学士松柱奏请皇上,说索性让曹頫兼营盐差。

这一提议表面上像是在附和皇上,将两个肥缺都给了曹家了嘛!实际上呢,是想让他们曹家的亏空越来越大,以便将来一并参奏,重重处罚……

类似的风波,一起接着一起,都亏得皇帝“圣旨”,没有准奏。其实康熙心里有数,银子都是为他南巡花的,所搞的排场让他挣足了皇上的脸面,他们曹家只不过是一只扬银子的簸箕,一个过路财神,治什么罪呢!

如今,新皇上登基了,雍正帝即位后发现父亲没有给他剩下多少遗产。大清的国库空虚,急于要补充资金。要是不查抄几个贪官污吏,皇上的日子也不好过了。雍正当然不会认这笔旧账。最严重的问题是他们曹、李两家一直是雍正的政敌,是八王爷的拥护者。雍正即位岂有不先拿他们开刀的道理。曹家现在已经是走到悬崖边上了,今后这日子又将怎么过?种种难题,也的确够让老太太和曹頫发愁的了!

奢侈引发的灾祸

中国古代哲学家老子说过这样的话:“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意思是说,世间一切事物无不具有两重性,都在不断地向它的对立面转化。

这话在一定前提条件下,确实具有真理的性质。曹家的由繁盛到衰败,或者正是“福兮祸伏”规律的应验。朝廷查办了李家、孙家以后,对曹家并没有大动作。年羹尧远征西藏,平定青海胜利凯旋,皇上忙着对爱将进行嘉奖,似乎也无暇顾及曹家,一切似乎暂时是平静的。

然而曹頫为年羹尧凯旋之事上贺表,恭贺万岁爷统治有方,大清朝四海一心,满以为会得到赞许,不想雍正竟回了一条“此篇奏表,文拟甚有趣,简而备,诚而切,是个大通家作的”,貌似轻松玩笑的话,却刺得曹頫浑身一颤,从此紧皱的眉头再不曾舒开。

后来又为曹家代售宫中人参一事,雍正更是大发雷霆,不仅派人责问他价目不合,更兼在奏折上亲自朱笔红批:“人参在南市售卖,价钱为何如此贱!着问内务府主管!”如果说上次的讥讽还不过是话中有话,这次的叱责却是连一点情面都不留,十分严酷冷峻。曹頫只觉得心都凉了半截,心里早有的那些不祥预感愈发清晰。

曹家素来与废太子胤礽关系密切,正堂上的楹联“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也是胤礽所题。哪怕后来胤礽被二度废立,曹家也一直认为康熙终究有一天会放他出来。

除了胤礽,曹李两家与八皇子廉亲王允禩,十四皇子多罗恂勒郡王胤禵也是颇有交情。十四皇子还曾私下托李煦在江南打造金狮子两尊,放在曹家的家庙万寿庵里。

曹李两家同皇子套交情,自然存了私心在里面。一朝天子一朝臣,谁也不希望新皇帝一上任便惩治自己,于是选了康熙朝最得宠的皇子拉拢,可任谁也未想到,最终做了皇帝的却是不得宠也不被看好的四阿哥。这是位识见风度与康熙大相径庭的冷面王爷。虽说他继位不久,便有流言传出,说他弑父矫诏,然而不管怎么说,大清朝的龙庭就是他坐了。

曹頫知道,雍正对他的苛责不过是借题发挥,如今他不管怎么都是错,不做是错,做了还是错,而一切错误的根源,是因为他们站错了队伍。如今在这位皇帝心里,他们曹家和李家,就是曾经阻碍过他继承大统的人。他们协助他的兄弟,却偏偏忽略和藐视了他,现在他继了位,他不会再放过曹家和李家。

想到这,曹頫谢罪的奏本便再也写不下去,他的心里一阵阵痛起来,蘸满墨汁的毛笔提得久了,一滴墨“啪”地落下,在白纸上洇开一片乌黑。曹頫怔怔地想,也许一切都是逃不过的命。

曹雪芹出生得晚,虽没有赶上那样风光的年月,他是会听过长辈们不止一次地夸说过的。而由此结下的恶果苦果,倒是轮到他着着实实地亲尝了,承受了。

曹家欠下巨额亏空,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这个声势显赫的贵族大家庭,在生活上穷奢极欲,挥霍无度,衣食住行都非常讲究阔绰,浪费惊人。《红楼梦》里所写为秦可卿治丧、元妃省亲等大的章节,所用银两之巨之滥,多么惊人!单是书中描写的从乡下来贾府认亲的那位刘姥姥,她在看到贾府吃螃蟹时,曾算过一笔账,便叫人咋舌:“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银子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的了!”

这种挥金如土的浪费,这种贫富悬殊的对比,虽非实写,也可反映出曹家生活奢靡之极了,而这正是曹家极盛时作孽埋祸的又一原因。更不用说从老子到子侄的腐败荒淫,三妻四妾,“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那样见不得人的事了。

据历史档案材料记载,曹寅死后留下的亏空银两,竟达数十万两之多。虽得到老皇帝一再关照,恩准由其内兄李煦代为管理盐政一年,将所得58万多两余银全部用来弥补亏空。谁知这亏空竟像个无底洞,后来又发现一笔26万两的债务,终于还是给新上台的雍正留下了整治曹家的把柄。

终于,新皇上借口现任江宁织造曹頫行为不端,织造款项亏空甚多,“然伊不但不感恩图报,反而将家中财物暗移他外,企图隐蔽”,以及他“贱售人参”,“所织御用衣料落色”等罪名,于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传下御旨,查抄了曹頫的家产,并受到“没籍”的处罚。

按照习俗,每年从腊月二十三起,就算进入年关了。“二十三,祭灶天,二十四,扫房子……”可是,今年年关,曹家上下却是在一片惊恐中迎来的。

前一日的祭灶仪式,尽管李老夫人带领一家老小,给灶君夫妇的神位再三叩首,恳诚许愿,指望灶王爷爷能够“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还递一块麦芽糖给曹雪芹,让曹雪芹小嘴嚼了,粘在灶王爷、灶王奶的嘴上。

那里会想得到,仅只隔了一夜,第二日晨间更漏未尽之时,街上已经闹闹嚷嚷,皇上派来抄家的军队已经包围了曹府。这下可好,不是“二十四,扫房子”,而是要就此扫地出门了。

为首的一位王爷威风凛凛,径直来到“萱瑞堂”前,说声:“宣旨!”曹府上下人等立刻低头跪下,像是大出殡一般。曹雪芹哪见过这样的阵势,哪受过这样的凌辱,他憋着一肚子的疑虑和不满,也随大人们跪了下来。

这时,从后堂里隐隐传来内眷们的哭泣声。他听得出,那边急促喘息边呜呜咽咽的哑音,是奶奶李老夫人绝望的啜泣。想起奶奶,想起这个行将败落的家族,他的眼眶也热辣辣起来。

宣旨完毕,早就红了眼睛的军士卒,一个个凶神恶煞,便一拥闯了进来。踹门入室,翻箱倒柜,嘴里嚷嚷着,手下可就顺手牵羊,把些袖珍古玩、金银首饰,一齐往自己的兜儿里、怀里塞。抄完一间屋子贴上封条,再去抄另一间屋子,像篦头发一般。这些锦衣军兵卒们干起抄家勾当,真是熟练极了。

清王朝时,被抄家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管你再显赫的官职,再大的家业势派,转瞬之间成了阶下囚,人丁被拘官扣押,家财被抢掠一空。《红楼梦》第一百零五回《锦衣军查抄宁国府,骢司使弹劾平安州》一节里所描写的情况,大约就是曹雪芹13岁那年,他家被抄时他所亲见亲闻惨状的真实写照。

这一切,曹雪芹都是亲身经历了的,不可能不在他的心灵上留下深深的伤痕,对他重新认识这黑暗社会,认识这腐败官场,认识他这个由盛到衰的家庭,乃至重新认识他自己,产生了深刻影响。

恐怕正是由他的家族的从兴盛到衰败,“福兮祸伏”,证之于世的觉醒者的箴言吧!

抄家给曹雪芹带来的打击是巨大的。首先是家产尽没,生计成了问题。尽管雍正对查抄的结果大出意料,曹家除田产和房屋,仅有银数千两、钱数千,质票值千金,不免生出恻隐之心,下令除将家产、人口赏给新任江宁织造隋赫德外,酌量留下曹家在京的一处房产,给予生活出路。

然而,对于过惯大富大贵的人家来说,这无异于从天堂落入到了地狱。生计的艰难,特别是经历了这一场变故之后,一些往昔炙手可热的亲朋故旧,像避瘟疫一样,不再与曹家有交往了,这更是一种精神上难以承受的打击。

老祖母李氏,平时总爱重复曹寅在世时常常说的一句话“树倒猢狲散”,以此教训她的子孙们,大家却并不怎么理会。如今真的是要“树倒猢狲散”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曹家迁回京城后,据说还曾有过一段“中兴”的历史,但是,那也只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1735年雍正驾崩,又一个新皇帝乾隆弘历登基,曹家因为卷入另一场政治恶斗,遭到了一次新的更为沉重严厉的打击,从此以后,就一蹶不振了。

和曹雪芹几乎有着相同经历的近代人物鲁迅曾经说过:“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路途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乾隆时代的曹雪芹,也正是从他家的被抄,像当头泼来一盆冰冷的水那样,使他从富贵温柔之乡中清醒过来,看清了那些官家的乃至本家亲族的一个个衣冠禽兽们的真面目,并对那种种面目以及产生那种种面目的社会发生了憎恶感,促使他后来以字字血泪写成了《红楼梦》。

应该说,抄家之变,对他的思想起着不容低估的锤炼和淬火的作用。

被逼踏上返京路

曹家被抄家的第二年,即雍正六年的秋天,禁不住新任江宁织造隋赫德的再三催逼与驱赶,曹雪芹陪伴着祖母、母亲和婶娘,以及婶娘的儿子曹震,丫鬟锦儿、秋月、夏云等,带着仅有的一些衣物行李,终于洒泪告别金陵,登程北上了。

这回被遣返北京,走的是漫漫水路。从金陵水西门外秦淮河边下船,循江而东。船儿在滚滚东流的江水里行进,摇晃颠簸,曹雪芹不免心事浩渺,时时涌起被抄家的余悸。

船要行到瓜州渡口,再转入大运河逆水北上。沿途所见,金山的宝塔,扬州的瘦西湖,都是他曾经游历流连过的旧地,如今物是人非,再没有当年的心境了。

这回不是出外探亲,更不是随父辈家人升迁赴任,而是被抄了家,撵出了世居的江宁,怎能不叫人触景伤怀、怅惘悲切呢?何况叔父曹頫尚待罪京中,审察未结,此一去命运如何,恐怕总是凶多吉少吧!

曹雪芹立在船头,望着渐行渐远的石头城,无端吟诵出唐代诗人杜牧的《泊秦淮》诗句来: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他觉得这首诗此刻很符合他的心境,虽然他此刻有的只不过是亡家之恨。皇上将曹家召回北京,那是有来由的。因为曹雪芹的曾祖曹玺出任第一任江宁织造,就是从京城派去的,曹家在京中原有旧宅。

曹雪芹一行回京城以后,才弄清楚叔父曹頫因“骚扰驿站”案获罪,现正“枷号”在押。

所谓的“骚扰驿站”案,就是有人告发曹頫于雍正四年的秋天,奉命押送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的龙衣进京,在途经山东长清县等地方时,向当地官员索取夫马、程仪、骡价等项银两超过规定,并引起了很大的影响。

且不必说这个事实到底如何,即使确有这等小小的揩油行为,在当时天下乌鸦一般黑的腐败官场里,这岂不是小事吗?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为了穷治异己,“莫须有”三字,足以置人于死地。

另一宗案子,是曹頫还牵进所谓奸党。上面曾查到曹頫间接替雍正的死敌皇子胤禵寄存一对镀金狮子。后经进一步调查,好在并没有发现曹頫卷入过什么阴谋勾当,曹家又不过是皇室的包衣奴隶,似也兴不起多大风浪,因此就不再追究。曹頫于雍正七年,总算是又一回沾了浩荡天恩,被释放了出来。

曹家在京有两处住所,被抄家后留给他们的是崇文门外蒜市口老宅17间半和家仆6人。这就是曹雪芹一家老小初回北京后的落脚地方,可谓是寒酸了。

后来又发还了早年曹玺居住过的名叫“芷园”的一处老屋,地址在内城东南角泡子河附近,即现今东城区建国门内大街北贡院一带。

这里庭院清幽,屋宇宽敞,有鹊玉轩、春帆斋、悬香阁等雅名别致的建筑,在曹寅的诗集里多有吟咏。曹雪芹有时翻读爷爷的《楝亭诗钞》,依诗觅踪,心里发思昔日的幽情,自然会生出许多感喟,于是作诗:小院清阴合,长渠细溜穿。西窗荷叶大如盘,烟雨寻常作画看。

尽管如今的“芷园”已经没有了昔日的勃勃生机,然而,究竟能够见物思人,勾引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兴味来,曹雪芹还是喜欢上了这一处地方。

更使他感到快慰的,是这里也有爷爷遗留的相当丰富的藏书,一如江宁西园里的书库。有了这些精神食粮,他觉得生活不那么凄苦和郁闷了。

曹家在迁回北京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雍正的权势越来越巩固,政治迫害至少在表面上稍稍有所放松,被抄家的压力减缓了不少。曹家的几支重要宗族姻亲,有的减了刑,有的复了职,还有的连得晋升。

雍正九年,也就是公元1731年,曹寅的妹夫傅鼐由被贬谪的地方召还,恢复了职衔,又入宫侍起居了。讷尔苏之子、曹雪芹的姑表兄平郡王福彭,于雍正十年任镶蓝旗满洲都统,次年并得在军机处行走,开始参与朝廷的机要事情处理了,继而又被提升为定边的大将军了。

这些人事变动,对曹家是有利的,骨肉至亲,或明或暗总都会给予一些照应的。尤其是福彭,曹雪芹的祖母李氏是他的外祖母,当李氏尚健在之日,他对曹家处境上给予保护,生活上予以关照,自是分内的事。

再者,曹頫的族兄曹颀和堂伯父曹宜,在前次抄家之祸中并没有受到株连,仍然算是京中的殷实富户。

曹颀在宫内任侍卫,一直得到当朝皇帝胤禛的宠信,曾屡次获得赏赐御书“福”字。曹宜则在雍正十一年晋升为正三品大员,内务府正白旗护军参领。这对曹頫一门,至少在感情上也会是一种安慰和依傍。因为抄家的案由如果特别严重的话,这些同宗均在九族之列,那是很难幸免的。

省亲园内展才华

好消息真是一个接着一个。正当曹家的一些亲戚逐渐得到朝廷重用之时,他们早年被选送入宫的一个女儿,也已被晋升为贵人,并且不日就要来家归省,与家人共庆元宵佳节了。

此事说来话长。按清朝制度,包衣人的女儿是必须被选送入宫做奴婢的。曹頫的大女儿凤藻,在当时也不知是不幸还是有幸,反正是被选中入宫,做了宝亲王弘历的侍女。

当然她是从最低等级的秀女、小答应等做起。但由于她相貌美丽以及特别的聪明伶俐,而且也确实得到了他们曹家的祖传文脉,自小虽未正经读过书,但对琴棋书画却是一点就通,因而深得宝亲王的喜欢,竟年年升级。

那些嬷嬷也像是有先见之明,加倍地调教她,让她在众婢女中脱颖而出。宝亲王成了乾隆皇帝,凤藻自然就成了曹贵人。

众所周知,此事对他们曹家来说,真正是非同小可——因为她的这一跃升,一下子就让他们家变成了当朝的皇亲国戚。

消息传来,太夫人、曹夫人先是抱头痛哭,回想这些年来的担惊受怕,种种劫难,如今像是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了。又想起当年凤藻被选入宫,哭哭啼啼的,多么伤心。再加这么多年的不通音讯,真是连死活都不知。如今喜讯突降,怎不令人喜极而泣!

已经任了内务府员外郎的曹頫,想的却是另一件大事。原来,曹家在北京有两处住所。一处是在内城,抬头就能望见城郭的,就是前面提到的“芷园”的所在。

还有就是他们现在住着的蒜市口这17间半。他是内务府的员外郎,像他一样,所有内务府的人员差不多都集中居住在这一带了。

这里的房子与金陵老宅自然是不能比的,但宅内还是有花园和亭台楼阁的,只是这两年主人心神不定,园子没有好好整修,平时住住当然可以,现在要用来接待贵人归省,就不行啦!所以便赶紧召集能工巧匠,一处处地规划、丈量,并且画了图样,立即投入大修工程,大兴土木。

自此直忙了大半年,才把个曹府整修得成了个样子。这日,曹頫便带了曹雪芹等人,四处察看。

当然,此番言极带着曹雪芹游园还另有目的。他因听匠人说过,园内有几处亭台尚无题款,想想曹雪芹也已年近20岁,平时又表现得颇为好学的样子,便想临场考考他的学力。

众人进得园门,只见迎面一座假山,山上有亭。山虽不高,但登临人亭内四望,园内景色便尽收眼底。曹頫笑问众人:“诸公请看,此亭当题何名?”

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竟都笑而不语。原来,大家都早已料到曹公的心思,要将这个显露才华的好机会留给曹雪芹。曹頫也心知肚明,于是就不再客气,转而要曹雪芹回答。

曹雪芹道:“《孟子,尽心上》有云:‘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杜甫也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看不如就叫‘小天下亭’,尚能有点气概。”

众人一听,便齐声附和:“好好好!这名儿,听着既内敛,又含蓄。别看这里面有个‘小’字,表达的却是俯视一切的雄心和气概啊!曹公子真是天分也高,才情也远,学问也深,我等甘拜下风了!”

曹頫听了,内心十分受用,嘴上却表达得颇为严肃:“诸公客气了,他一个小伢儿,多读了点闲书而已,哪有什么正经学问。以后大家若想到有更好的名儿,尽管告诉我,届时再定不迟。”

众人又一齐将双手猛摇,说:“曹公客气了,不必,不必!”

下得山来,又见一池。那池塘虽小,却因布置了水上回廊,曲折有致,岸边植了桃树、柳树,更见丛丛翠竹,映着碧水,便有了几分景致。过桥又见三间平房,一律成书房布置,虽简陋,却是窗明几净的,窗外又植有高大的芭蕉,这就很有点意思了。

当下就有一位清客,朝曹頫发议论道:“此处大妙。大伙儿想想,若是雨天,坐那窗下读书,听见窗外雨打芭蕉,多有诗意!”

一席话说得曹頫高兴,当即停下脚步,向着众人说道:“此处好是好,但进门处光秃秃的,总是个缺憾,谁能来上一副对联呢?”

众人又是一番推让,一致动议说:“不如再请公子拟一副对联,然后用上等的好木板刻了,悬挂起来,这样未进门便能闻着书香了。”

曹頫说声“这倒也是”,便扭头寻找曹雪芹,命他先拟一副来看。曹雪芹前后看看,忽然就有了主意,说:“绕堤栽柳园色翠,临池学书池水黑。”上联只是一般写景,这下联用的则是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曾说的“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张芝是东汉人,善写草书,被誉称为“草圣”。这句话说的是他少年时学习书法,洗笔时将一池水都洗黑了。

众人一听,自然又是一片叫好声,但曹頫却不客气,说:“这池水黑总有点不雅,不如改为化墨香。”

大家又大声附和:“对对对。不过下联这一改,上联也得动一动了。”

于是曹雪芹复又念道:“绕堤栽柳点园翠,临池学书化墨香。”

曹頫这才拈髯而笑,众人也就跟着打起哈哈来了。如此走走停停。园子本就不大,根本无法与在金陵时的府衙别署的西园相比。一想到这里,曹頫顿时便失了兴致,于是就草草收场。但后来又想想这次贵人归省,说不定曹家真的就在新皇帝嗣位的政局下得以中兴了呢!一想到这里,他便又抖擞起精神,率众人一起回屋喝酒去了。

上官学的日子

竹桃二物不相同,万绿丛中一点红。我去化龙君作浪,人生何地不相逢!——曹雪芹

在“二爷爷”家受训

曹雪芹在回到北京后没过多久,就被家人送到为包衣子弟办的景山官学去读书。后来,还升入咸安宫办的官学。

上学的时候,“四书五经”是引不起曹雪芹多大的兴趣的,于是经常抽时间到二爷爷家,看他画画。曹雪芹的二爷爷,是他祖父曹寅的胞弟曹荃,也就是曹頫的生父。曹荃字子猷,号筠石,须眉皆白,74岁了。

这天曹雪芹又来到二爷爷家,带了几张自己的作品,准备让他指点。“你来了!”曹荃慈爱地拉住他的手。“那是什么?画稿?”“是的。挑了几张来给二爷爷看。”

曹雪芹将一卷画稿,共是4张,打开铺在桌案上,然后搀扶着曹荃逐一细看。

曹荃的画,在旗人中也颇有名气,加以在“内廷行走”多年,见过无数名家的真迹,鉴赏尤其不虚。所以曹雪芹很重视二爷爷的评论,此时不住看他的脸色,急切盼望着能有赞许的表示。

两张山水,一张瓜果的写生,曹荃看了都没有什么表情,而且头还在微微摆动,仿佛不以为然。

曹雪芹正在失望,忽然听得曹荃高兴地说:“这一张好!”

这是最后的一张,几棵新生的竹子,摇曳生姿,衬着一块寥寥数笔而已得古朴拙重之趣的石头,是曹雪芹那天为朋友洗尘,薄醉归来,一时兴到之作。“居然满纸清气,可以问世了。”曹荃又说,“我的号真该送给你才对。”这是赞他《筠石》画得够工夫了。

曹雪芹心里大喜过望,能得到画画大家如此的称赞,觉得如醉酒般,脚下飘飘然有些站不稳,除了咧嘴而笑以外说不出一句话。“我很高兴。”曹荃坐了下来说,“我的诗不及你爷爷。画,可就当仁不让了。想不到你无师自通,也能成个气候,我的一点心得,看来不至于带到棺材里去了。”

曹雪芹知道他的脾气,怕碰钉子,所以一直不敢轻易开口,而且自顾工夫还浅,还够不上资格请他指点,更觉得开口也是多余。

如今想不到是二爷爷自愿传授独得之秘,这也就证明了他的画已经入门,进而可窥堂奥了。曹雪芹这一喜非同小可,当即趴在地上,给二爷爷磕了一个头,站起来笑嘻嘻地说道:“二爷爷,你收我这个小徒弟了?”“实际也是大徒弟。”

曹荃答道:“以前你龄表叔想跟我学画,我倒也愿意收他,都说停当了。哪知他中了举人,第二年联捷,点了翰林,忙着做官,就没有再提学画的事。”

曹雪芹的“龄表叔”,名叫昌龄,姓富察氏。他的父亲傅鼐,娶的是曹荃的堂妹,彼此是姑表之亲。“我可是不会做官的,只跟着二爷爷学画……”曹雪芹说。“孩子话!”曹荃打断他的话说,“做不做官,当不当差,也由不得你自己。”

曹家的家规严,听曹荃是教训的语气,曹雪芹立即恭恭敬敬地答一声:“是!”心里却在想,想做官难,不想做官还不容易。“你看”,曹荃开始指点了,指着他的画稿说,“这里烟云模糊之处,用墨不对。”“太呆板了?”曹雪芹问。“也可以这么说。不过毛病还是在用墨太多、太浓。”

说着,曹荃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拈毫铺纸。曹雪芹便即打开紫檀的砚盒盖,注一小勺清水在砚台上,曹荃就着笔尖似滴未滴的墨汁,随意挥洒了几笔,顿时烟云满纸,细细看去,仿佛隐藏着无数山峰树木。

这要胸中先有丘壑才办得到。曹雪芹正这样想着,一忽听得窗外一声咳嗽,抬眼一看,随即说道:“四叔来了!”

曹頫一来,就没有曹雪芹的话了,只静静地站在门口,看曹頫行了礼,听曹荃问道:“你到王府去过了?”“是。”曹頫答道,“见了姑太太。”说着,向曹雪芹看了一眼。

这是示意回避,曹雪芹随即退后两步,悄悄溜了出去。见此光景,曹荃自然关切,急急问道:“姑太太怎么说?”“姑太太”指的是平郡王的太福晋,曹頫轻声说道:“姑太太愁得睡不着,跟我打听西边的情形。”

曹荃大吃一惊:“这是为什么?”又问,“西边出了什么事?”“是打听西边的军事,问准噶尔到底怎么样?”曹頫走近他父亲,低声说道:“老爷子可别跟人说,郡王大概要放大将军。姑太太就是为此犯愁。”“是去接顺承郡王?”“是的。”“这有什么好犯愁的?”曹荃说道,“大将军又不必亲临前线督阵,中军大营外围,多少兵马保护着,怕什么?”“愁的不是怕平郡王身临危地,只怕战事不利,‘上头’怪罪下来,不知道会担多大的干系!”“这也未免过虑了!他家是‘铁帽子王’,爵是削不掉的。”曹荃又说:“凡事两面看,如果打了胜仗,班师回朝,那一来,大家都好了。”“是!”曹頫答说,“我也这么劝姑太太,皇上如果真的派咱们郡王去接顺承郡王,当然看出来咱们郡王一定能顶得下来。皇上能放心把这么大的责任托付郡王,姑太太不放心,可不是多余的?”“这话很透彻。姑太太怎么说呢?”“姑太太说,她也懂这层道理,可就是想得到,丢不开。”

曹荃点点头,接着又叹口气:“天下父母心!”

接下来,便是父子闲谈。看看曹荃有神思困倦的模样,曹頫便辞了出来,只见曹雪芹还站在走廊上,少不得就要查问功课。“三伏天是半功课,本来逢三八切磋诗文,这个月改了逢五政论类的文章,限1200字以内。”曹雪芹说,“这比八股文可有用得太多了。”

一听这话,曹頫又起反感。他对曹雪芹的管教,虽已不似以前那么严厉,但在八股文上却仍旧不肯放松,因为他一直期望曹雪芹能由“正途”出身,中举人,成进士,最好还能点翰林,那就非在八股文上痛下工夫不可。偏偏曹雪芹就最讨厌八股文,此刻的语气,便很明显。“你来!”他说,“我有话跟你说。”

曹頫亲父这里老宅中仍旧替他留着两间屋子,一间作为卧室,一间作为书房。曹頫却难得用它,这天心有感触,特意叫人开了书房门,要跟曹雪芹好好谈一谈。“你坐下来!”

这是少有的情形,曹雪芹答应一声“是”,在靠门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坐下。“你今年19岁,明年官学念满了,就得当差。”曹頫问道,“你想过没有,你能做什么?”

这一问将曹雪芹问住了,嗫嚅着说:“我不知道会派一个什么差使。”“那还不是想象得到的,反正不离笔帖式,学业好就是八品,不好就是九品。”曹頫又说,“内务府的差使,多半听人使唤,要熬到能放出去,不知要受多少气,你行吗?”

一听这话,曹雪芹心上便似拧了个结。他是到了京里,才知道当包衣是什么滋味,说穿了便是奴才。

有一回五阿哥要挑几名哈哈珠子,差点就挑上了他。他真是不敢想象,捧着衣包,或者牵着狗跟在五阿哥身后,那会是个什么样儿。曹雪芹这样想着,不由得脱口应道:“我不能当那种差使!”“我想你也不能。你离纨绔二字,也不过一墙之隔,看不得人的脸嘴,受不得人的气。既然如此,我倒问你,你何以自处?”“我……”曹雪芹在这一层上没有细想过,这时只有一个愿望:“我还是想念书。”“想念书就得用功。能到翰林院去念书,你才是你爷爷的好孙子,也不枉了老太太把你当心肝宝贝。”“你不想在内务府当差,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条是正途,一条是军功。”曹頫略停一下又说,“后一条也许有机会,可是你吃得了营盘里的苦吗?”“那……”“你别说了!”曹頫抢着说道,“就算你能咬一咬牙,肯吃苦,你娘也一定不愿意让你从军。所以,说来说去,你只有在正途上讨个出身。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哪还能说不是?曹雪芹毫不考虑地答一声:“是。”“那么,你怎么才能在正途上讨出身呢?”“这自然是,是想法子中个举人。”

曹雪芹从心底里厌倦学习八股文,一想到要靠这个才能“讨个出身”,怨气更重,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懵懂的第一次爱情

曹雪芹在官学读书的时候也有一些朋友,其中年龄最小的保住就是他比较要好的朋友之一。

一天,咸安宫官学年纪最小的学生保住说:“芹二哥!我娘交代我,明儿包素饺子,务必把你请了去,你去不去?”“既然交代你务必请了我去,我不去不就让你挨骂了吗?”曹雪芹笑着说。“我娘倒不会骂我,不过,我姐姐会说我。”“喔!”曹雪芹随口问道,“她会怎么说你?”“说我不会说话,显得请人家的心不诚。芹二哥,我是这么想,人各有志,不可相强。我娘虽这么交代,去不去还是得看你自己的意思。一个人自己做自己的主张最要紧!你说是不是?”

听得这话,曹雪芹大为惊异。14岁的保住,居然有这样的见解,可真得刮目相看了。

保住稚气地笑了,欲语不语地显得很诡秘。曹雪芹心中一动,少不得要追根了。“你有话想说,没有说出来。”他抚摸着保住的脑袋说,“小家伙,别跟我耍什么花招。不然,你就别想我带你到诗社里去。”“老实告诉你吧,刚才我的话是我姐姐教我的。”

保住一语道破了玄机。他母亲交代他,务必要将曹雪芹请了去,保住知道曹雪芹这几天心情不好,怕碰钉子,向他姐姐求教,学得了这么一个以退为进的法子,果然奏效了。

一面听他谈,曹雪芹一面在脑中浮起一个影子:只是个瘦窄腰肢的背影,也听到过极清脆的声音,估量约莫十六七岁,只是没见过长相。

这样想着,不由得问道:“你姐姐念过书没有?”“念过。”保住答说,“念了有三四年,是我爹教的。我爹一死,她就不念了。不过,她自己有两本书,老在翻着的。”“是什么书?”“一本是《千家诗》,一本是《战国策》。”“好家伙!你姐姐还念《战国策》啊!”曹雪芹越发好奇了,又问道:“你姐姐多大?16岁,还是17岁?”“跟你同岁。”保住道,“对了,所以她叫桂枝。”“桂枝,桂枝,这个名字不错。”曹雪芹忽然发觉,这样谈人家的姐姐未免失态,因而赶紧嘱咐:“我是随便问问,你别告诉你妈,也别告诉你姐姐。”“不要紧!我姐姐不在乎。”

曹雪芹一愣,然后问说:“怎么不在乎?”“我姐姐不在乎人家谈她,她说:越是怕人谈,越有人谈,不理他们不就完了!再说,如果一个人都没有人爱提了,那也挺、挺什么来的?”保住偏着头想了好一会,突然转脸说道:“记起来了!她说,一个人没有人提,也挺寂寞的。”

就这几句话,桂枝的样子便生动地闪现在曹雪芹眼前了:大方豁达,一定也因为能干而得人缘。

于是他又忍不住问:“谈论你姐姐的一定很多,是些什么人呢?”“还有什么人,自然是街坊。”“谈些什么呢?”“那可多了。”“说点儿我听听。”“譬如,常有人替桂枝可惜,说她那年应该选到宫里去的,如果自己愿意选上了,这会儿说不定封了妃子了。”

曹雪芹心想,照此看来,容貌一定出色,越发想一识庐山真面。转念想到“如果自己愿意选上”这句话,口中就更不能自休了。“照你说,你姐姐如果自己愿意选上,就能选上,是吗?”“是啊!本来已经选上了。”“那又为什么不进宫呢?”“是她自己不愿意,不知说了句什么话,总管太监就把她刷下来了。”“喔”,曹雪芹有些不大相信,“凭她一句话,想不进宫就不进宫,哪有这么方便的事?”“真的。”“是句什么话呢?”“我不知道。只听人说她那句话说得很绝。”

最好奇的曹雪芹,没有能知道桂枝说的是句什么话,竟有忽忽若有所失之感。心定下来就暗中琢磨,却始终无从索解。

到第二天下午,准备跟保住到他家去吃饺子时,特意关照保住,务必把桂枝的那句话打听出来,而且悬下重赏,办到了送他一个景泰蓝的银表。

保住又惊又喜。“说话算话不?”他问。“我还能哄你!你要不信,我先把表给你。”

曹雪芹原有两块表,一块金表搁在荷包中,随身携带;另外一块银表,悬在床头,权当钟用,当下从床头解了下来,送给保住。

保住姓刘,隶属正黄旗包衣。他的父亲是上驷院的副牧长,4年前到大凌河马场去选马时,不慎坠河而亡,遗下一儿一女。

孤儿寡母又不曾承受遗产,日子过得当然不会舒服。但也并不算苦,因为刘大婶很能干,会钻各种门路,找小钱来贴补家用。曹雪芹就是她的门路之一。

原来曹雪芹有个舅舅叫马泰和,是广储司的总办郎中。内务府自成体制,一共6司,以广储司为最大。也只有广储司设有总办郎中4人,一半由各部保送兼摄,一半由内务府人员专任。在专任的两人中,又以马泰和资深掌权。广储司管的事很多,随便派一两件给人办,就能让人过几个月的舒服日子。

刘大婶曾托曹雪芹说过两次人情,曹雪芹央求他母亲,马夫人又转托马泰和,两次都如愿以偿。因此,一听刘大婶交代保住,务必将曹雪芹请到,他就猜到必是又有事要托他了。

到了刘家,让曹雪芹感到意外的是已先有两个客人在,一个40来岁,一个20出头,都穿的绸子长衫,却都是一脸浊气。看见了曹雪芹,双双起立,满脸堆下笑来,不约而同地喊:“曹二爷!”

这时刘大婶已迎了出来,一面用围裙擦手,一面为曹雪芹引见。那两人是父子,姓牛,老牛叫牛春山,小牛便叫牛少山。

刘大婶跟牛春山似乎很熟,管他叫牛大哥,叫牛少山大侄子。曹雪芹看牛家父子不大对劲,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所以含含糊糊地招呼过了,随即问说:“刘大婶让保住叫我来,一定有事,请说吧!”“不忙,不忙!先喝着酒,回头再谈。你把大褂儿卸下来,凉快凉快!”

她一面说,一面看着牛春山,牛家父子却以殷切的眼光,来回看他们说话。

见此光景,曹雪芹心里明镜一般,知道这酒不是白吃的,也有些不高兴,正想托词告辞,眼前一亮,是桂枝出现了。

她没有跟曹雪芹招呼,但一双极大的眼睛,毫不畏缩地看了看他,然后喊道:“保住,你把这端了给芹二哥。”

保住便从她手里接过一个黑漆托盘,上面一块井水中浸过的手巾,一盏冰镇的酸梅汤。曹雪芹觉得一来就走,未免说不过去,正在踌躇之际,门外有人吆喝:“送菜来了!”

回头看时,有个小二双手提着盒子菜进门。这一下,曹雪芹更说不出告辞的话。“怎么?”曹雪芹问保住,“不说吃饺子吗?”“有,有饺子!”刘大婶在窗外接口,接着又大声说道:“牛大哥,你跟大侄子可好好陪一陪芹二哥。”“是了!”牛春山也大声答应,“你把曹二爷交给我好了。”

于是牛家父子俩七手八脚地铺排桌椅。刘大婶来摆了碗筷,请曹雪芹上坐。他突然省悟,这盒子菜还不定是谁给钱,吃不得!“刘大婶,你别客气。我闹肚子刚好,不敢吃油腻。有饺子可以来几个,别的可不行!”

听这一说,能说善道的刘大婶也愣住了,与牛春山面面相觑,场面十分尴尬。“娘!”桂枝在里面喊,“不有别人送的杨梅烧吗?闹肚子喝那种酒最好。”

这提醒了刘大婶,立即如释重负地说:“对了!杨梅烧专治闹肚子。不能吃油腻,我另外弄清淡的下酒菜。”

留是留住了,但一张桌子上,吃的喝的都不一样,各不相扰,谁都觉得很别扭。

曹雪芹勉强熬到饺子端上桌,吃了几个应景。看这天所期待的必将落空,越发觉得坐不住,站起身来跟保住说:“我得走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

保住不知如何回答,只喊了一嗓子:“娘!芹二哥要走了!”“怎么就走了呢?饺子还有三鲜馅儿的,正在煮呢!”刘大婶一面说,一面赶出来留客,同时向牛春山使了个眼色。

牛春山倒有自知之明,看出曹雪芹觉得他们父子语言无味,早就想走了,不如识趣告辞,反倒可以将曹雪芹留下来,容刘大婶跟他谈他们所托之事。

于是他说:“我们爷儿俩还得赶出城,曹二爷请宽坐吧!”

这一来,保住也知道能把曹雪芹留住了,便暗中一把拉住他。等牛春山父子走了,方始笑道:“请坐下来,舒舒服服吃吧!”

这时,曹雪芹的兴致转好,但也不免有歉疚之感。“刘大婶!”他老实说道,“实在对不起!我跟牛家父子谈不到一块儿。”“我知道,我知道!”刘大婶欲语不语停了一下,又说,“回头再说吧!”接着提高了声音问:“桂枝,饺子好了没有?”“好了!让保住来端。”“你自己端了来就是了!芹二哥又不是外人。”“还有原汤,”桂枝在里面高声答道,“我一个人只有一双手,可怎么端啊?”

这时保住突地蹶然而起,“我去!”

这一去好一会才出来,姐弟二人,一个端一大盘饺子,一个用托盘盛了一大碗原汤,等摆好了,保住掏出那块银表摆在曹雪芹面前。“你收回去吧!”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看得刘大婶发愣。“怎么回事?”她问。“芹二哥要我打听一件事,打听到了,便送我一块表。”

保住大发怨言:“一句话的事,偏偏有人卖关子不肯说,存心不让我使这块表嘛!”“谁卖关子啦!”桂枝瞪着一双杏儿眼,举起纤纤一指,戳在保住额上:“我跟你怎么说的?我说,你别忙,回头我告诉你!这就叫卖关子啦?好,你说我卖关子,我就卖关子,再也不告诉你了!”

听他们姐弟口角,曹雪芹大感不安,而且觉得这也算打听他人的私事,于理不合,因而赶紧说道:“我也是一时好奇,并不是真的想打听。”接着将银表塞在保住手里,又埋怨他两句,“我不过随便说说,你怎么竟认了真呢?”

刘大婶听了半天,没有听懂,直截了当地问曹雪芹:“要打听什么事?”

这一问当然会使曹雪芹发窘,于是桂枝开口了,她是回答曹雪芹想问的事:“当时我跟总管太监说:我有病。这种病,在宫里是犯忌的,他们就不要我了。”

刘大婶这才听出来,“原来是谈这件事。”她还想说下去,只听桂枝重重咳嗽了一声,便笑笑住口了。“吃吧!凉了不好吃。”桂枝夹了两个饺子给曹雪芹,落落大方地,就像姐姐照料弟弟那么自然。

曹雪芹道声:“多谢!”还想说一句“你也请坐下来”,没料桂枝一扭腰肢翩然而去。曹雪芹心里不免浮起一阵惆怅。

看他停了筷子,刘大婶便说:“饺子怕不中吃?”“很好,很好!”曹雪芹没话找话,“这饺子馅是谁拌的?”“三鲜馅是我拌的,羊肉西葫芦是桂枝拌的。”

听这一说,曹雪芹便只吃先前端上来的那一盘了。保住不知就里,冒冒失失地说:“你也怪!这羊肉饺子刚才不吃,这会儿凉了你倒又吃了。”

无意中说破了,曹雪芹自然有些窘,但如停住,更有痕迹,所以一面仍旧夹羊肉饺子,一面笑道:“你觉得奇怪不是?我说个道理你就明白了。”“喔,这也有道理!”保住不服气,说:“我倒听听你的。”“要听不难。”曹雪芹不知道理在何处,虚晃一枪,“你先吃两个,我再说给你听。”

保住果真一口一个,连吞了两个,等咽下喉去,立即说道:“你说吧!”“好,我先问你,这羊肉饺子好吃不好吃”?“好吃。不过……”“别下转语!”曹雪芹赶紧拦住,“好吃就是道理。”“这叫什么道理,”保住有受骗的感觉,同时也有了领悟,“大概是桂枝拌的馅儿,你就觉得好吃。”

一句话刚完,只见桂枝出现在门口,大声说道:“娘!你听听,保住说的什么。”

刘大婶又好气又好笑,却又有些得意。“理他呢,”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保住胡说八道惯了的。”

这算是抚慰,桂枝便不做声了。正待转往回走时,不道她母亲还有句话。“再说,芹二哥爱吃你包的饺子,那也不是一件坏事。”这一下不但桂枝,连曹雪芹都颇感困窘。

保住却大为高兴,“你听见没有?”他扬着脸跟桂枝说,“不是一件坏事,这是一件好事!”

桂枝把脸都气白了,苦于有客人在不便发作,只狠狠瞪了保住一眼,冷笑一声:“哼!”接着使劲扭过身子去,辫梢飞扬,一闪而没。“你看,”曹雪芹看桂枝生这么大的气,颇感不安,便埋怨保住,“无缘无故惹人家生气,多没意思!”“不要紧!一会儿就好了。”“哼!”桂枝在里面接口,“一会儿就好了?你等着,看我饶得了你!”

一听这话,刘大婶也不安了,一面责备保住,一面为曹雪芹解说:“桂枝平时气量很大,总让着保住,可有一件,不能把她惹毛了!”接着转脸跟保住努努嘴,“还不快去跟你姐姐赔个不是!”

保住不肯,但也不敢违抗,只坐着不动。

事成僵局,使得曹雪芹大感无趣,想一想不能不管,随即用警告的语气向保住说:“你应该给你姐姐赔礼。不然,我可不会再来了。”

这个威胁很有效,保住很快地起身入内,他委屈地说:“何必呢?生我这么大的气,害我挨骂。”“活该!”“好!活该。这一下,你该消气了吧?”“好了,好了!”刘大婶趁势说道,“再闹就没意思了!难得请芹二哥吃顿饺子,闹得人家不痛快。”

这一来,桂枝不是生气,是着急了。她觉得她母亲的话越来越露骨,却又不便公然辩驳,唯有乱以他语,赶紧结束了这个局面。

接着,便听得姐弟俩小声交谈,似乎仍有争执。过了一会儿,保住一个人走了出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你姐姐呢?”刘大婶问。“回她自己屋子里去了。”保住回答,同时用手做了个抹脸的姿势。

刘大婶白了儿子一眼,轻轻说道:“必是你又惹她哭了?”

保住笑笑不答。曹雪芹心头不免惴惴然,但不便表现得过分关切,心里只在想,是该走的时候了。可是想归想,脚上却似绑着一块铅,重得提不起来。“保住,你陪芹二哥到后院去走走,我收拾了桌子马上来。”刘大婶说,“我还有话跟芹二哥说呢!”

这一来,曹雪芹死心塌地不走了。刚站起身,只见桂枝翩然出现,刚洗过脸,唇上染了胭脂,头发上还抹了桂花油,又亮又黑,格外显眼。“保住,把藤椅子搬出去。水快开了,我来沏茶。回头拿钱到胡同口老王那里买一个西瓜回来。记住,不要红瓤儿的,要‘三白瓜’。”桂枝从容交代,语气表情,都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芹二哥,有件事我实在不好意思跟你说,你帮了我家好些忙,我不该再不知足。可是来托我的人,跟别的人不一样,我又不能不说。明知道这件事办不到……”“娘,”坐在一旁的桂枝打断她母亲的话说,“你都不嫌贫哪,那么多废话!”

刘大婶倒正要她女儿这句话,好转入正题,于是接口说道:“好,我就实说吧!内务府银库要补一个库丁,这件事就归你家舅舅马老爷管。老牛想给他儿子谋这个差使,下面都说好了,只等马老爷点个头,这件事就算成了。芹二哥,能不能求你给说一说?”

曹雪芹没有想到是这么一件事。为人谋差求官的事,他从没有干过,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跟他舅舅开口。

正在沉吟之际,桂枝又开口了:“娘,你该把话跟芹二哥说清楚。”“这话也是。”刘大婶略停一停又说,“芹二哥,这件事说成了,老牛答应送200两银子……”“我不要!”曹雪芹不等她说完,就脱口说了这一句。“我知道。你也没有把这点钱看在眼睛里,那是人家为马老爷预备了赏人的。另外有个门包40两银子,芹二哥你留着赏小厮马夫。”

刘大婶紧接着又说:“我不瞒你,这件事办成了,我也有几十两银子的好处。芹二哥,有这几十两银子,给保住娶亲,带我的棺材本都有了。”

那么,桂枝的嫁妆呢?曹雪芹心想,大概也包括在内,不过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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