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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9 23:4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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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丹尼尔·科尔,文敏(译)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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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布娃娃

拼布娃娃试读:

序言

2010年5月24日 星期一

萨曼莎·博伊德从晃动的警戒线下面钻过去,一抬头就看见伦敦臭名昭著的老贝利顶部的正义女神雕像。她本是力量与正义的象征,现在却让萨曼莎看清了她的真实面目:一个幻灭的、绝望的女人,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摔下屋顶,落在下面的人行道上。遍布世界各地的她的姐妹的雕像倒是适当地省去了蒙眼这个细节,因为“蒙眼的正义”只是个天真的概念,尤其是当种族主义和警察腐败牵涉其中时。

周围的道路和地铁站再次关闭,因为记者们蜂拥而至,驻扎在那里,把繁华的伦敦市中心变成了荒诞的中产阶级贫民窟。印着M&S和Pret A Manger商标的空餐盒在散落一地的垃圾里分外醒目。品牌睡袋被卷了起来,不远处丢着吱吱作响的电动剃须刀,某人那把不起眼的旅行熨斗暴露了他昨晚穿着仅有的一件衬衣、戴着领带睡觉的窘状。

萨曼莎尴尬地穿过人群。她迟到了,穿过高等法院路就花了六分钟,她已经浑身是汗,原本为了改变形象而束起的白金色头发也散开了。从一开始,媒体就锁定了陪审团成员。现在已经是第四十六天,说不定世界上每一家主要媒体的人都能认出她来。有个记者就曾经一路跟到她位于肯辛顿的家,守在门前不肯离开,她只好报了警。因为不想引起任何令人不快的注意,她始终低着头大步走路。

两条人流蜿蜒穿过纽盖特街十字路口,起头的地方一边是不够用的移动公厕,另一边则是一家醒目的星巴克。她努力突破回转的人流,朝着有警察守卫的较为僻静的法院侧门走去。有数十个拍摄正在进行,她无意间走进其中一个的镜头范围,一个娇小的女人用日语冲着她愤怒地骂了一句什么。“最后一天了。”萨曼莎提醒自己,没去理会那句听不懂的咒骂。现在,距她回归正常生活只剩下八小时了。

在门口,一个脸生的警卫仔细检查了萨曼莎的身份证明,然后引导她进入一系列再熟悉不过的程序:暂时上交个人物品,过金属探测仪时解释婚戒取不下来,搜身时担心身上有汗渍,然后走向毫无特色的走廊,和另外十一位陪审员一起喝上一杯不冷不热的速溶咖啡。

鉴于媒体前所未有的关注度,再加上发生在萨曼莎家门口的事,法院决定对陪审团采取隔离措施,但累计数万美元的由纳税人支付的旅馆账单却又激起了公众的愤怒。差不多有两个月,陪审员上午的闲聊基本上都围绕如下话题:旅馆床铺睡得人背痛,晚餐每天都差不多,见不到最挂念的妻子、孩子,以及《迷失》的最后一季。

法庭引导员进来召集陪审员时,掩在琐碎聊天下面的绷紧的沉默才显露出来。陪审团团长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名叫斯坦利。其他陪审员推举他当头儿似乎只是因为他长得很像甘道夫。他慢慢站起身来,领着大家走出了等候室。

一号法庭无疑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法庭,只有遇到最严重的刑事案件才会开放。一些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罪犯,如克里平、撒特克里夫、丹尼斯·尼尔森都曾站在这个法庭的中央招认他们耸人听闻的罪行。灯光透过毛玻璃顶窗照射进来,照亮了房间里暗沉的木镶板和蒙着绿色皮革的家具。

萨曼莎通常坐在陪审席第一排,即最靠近被告席的位置。当她坐下时,她意识到身上自己设计的白色连衣裙可能有些短了。她把陪审员文件夹放在膝盖上,旁边坐着的那个老色鬼令她非常不爽,第一天见面时,那个人为了抢到她旁边的位子差点踩到其他人。

这里与美国电影里的法庭不一样。在美国电影里,那些穿着讲究的被告一般会和他们的辩护律师一起坐在桌子后面;在老贝利,被告得独自面对满屋子咄咄相逼的人。包围被告席的虽小却醒目的玻璃屏障只是进一步强调了里面的人对房间里其余的人来说相当危险。

除非被证明无罪,否则就是有罪。

萨曼莎的左边,正对着被告席的是法官席。一把金柄的剑悬挂在中间那把椅子背后的皇家盾形纹章下方,那把椅子是整个审判期间唯一空置的座位。法院书记官、辩护律师及检控团队占据了法庭中央的位置;与此座遥遥相对的伸出来的公共旁听席上挤满了热情的、无法看清下方情况的观众,他们提前在街上扎营露宿才得到了这场特别审判的终审旁观席位。法庭背面,公共旁听席下面的冷板凳上坐满了与审判扯得上关系的闲杂人等:律师们希望可以召上法庭但也许最终并没用上的专家,各色法庭工作人员,当然,还有那位一直处于争议中心的侦探,绰号叫“沃尔夫”的威廉·奥利弗·莱顿-福克斯。

审判持续了整整四十六天,沃尔夫旁听了每一场。他坐在出口旁边不引人注目的座位上,无数次冷冷地注视着被告席。他身材结实,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和一双深邃的蓝眼睛,四十出头的年纪。萨曼莎觉得,如果他看上去不像是几个月没睡觉,背上驮着整个世界,也许他会是个魅力十足的男人——公平地说,他确实很有魅力。“火化杀手”是媒体给被告取的绰号,他已成为伦敦有史以来系列谋杀案中杀人最多的凶手。短短二十七天,就有二十七人丧生,死者全都是年龄在十四至十六岁之间的妓女,这让那些消息闭塞的民众猛然意识到发生在自家街区的可怕事件,因此引来了更多关注。大部分受害者被发现时身上还在燃烧,她们被注射了大量的镇静剂,然后被活活烧死,地狱般的火焰焚毁了一切证据。接着,凶手却突然收手,手足无措的警方连个像样的犯罪嫌疑人都找不到。无辜的年轻女子一再被害,在案件调查过程中,伦敦警察厅因毫无进展而备受指责,但在最后一次谋杀案发生十八天后,沃尔夫逮住了凶手。

这个站在被告席上的男人名叫纳吉布·哈立德,是一个巴基斯坦裔英国人,在首都开出租车。他独自生活,之前曾有过不太严重的纵火前科,他的出租车后座上留有系列谋杀案中三名受害人的DNA,这些证据与沃尔夫的证词一起被提交给法庭。这本来已经是一桩清楚明白的铁案了,但现在,一切都崩溃了。

不在场证据同这位侦探及他的团队搜集的监控报告发生了冲突。哈立德在羁押期间受到攻击和威胁的指控也出现了。相互矛盾的法庭证据意味着烧焦的DNA不能作为可靠的证据。然而,让辩护律师感到高兴的是,首都警务处的职业标准理事会提交了一封引起他们注意的信件。写信的是沃尔夫的一位匿名的同事,日期就在最后一桩谋杀案发生的前几天,信件对沃尔夫处理这一案件的方式及他本人的精神状态表示了担心,认为他“沉迷办案”“不顾一切”,进而建议他立即转岗。

世界上最复杂的故事突然变得更复杂了。警察被指控拿哈立德当替罪羊以掩饰他们的失败。局长和特殊犯罪与行动处的助理处长因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的明目张胆的腐败而被迫辞职,小报上充斥着那位不光彩的探员的丑闻:与酗酒有关的传闻,可能导致了他婚姻破裂的家暴倾向。在某一阶段,哈立德那个装腔作势的辩护律师因为建议沃尔夫和她的客户交换座位而受到指责。纳吉布·哈立德始终以迷惑不解的神态看着在他面前上演的好戏,看着自己从杀人恶魔变成受害者,没有流露出哪怕一瞬间的满意神情。

最后一天的审讯如期进行,控辩双方律师做了最后发言,然后法官向陪审团提出指导意见:关于有限的证据依然被采信的简要总结,以及有关错综复杂的法律程序的建议。接下来,陪审团将进行评议裁决。他们被从证人席后面带进一个私密的房间,那是一个他们熟悉的以原木和绿色皮革为基调的毫无特点的房间。在接下来的四个半小时里,十二名陪审员在那里围着一张大木桌讨论他们的裁决。

萨曼莎几周前就已经确定了自己的态度,但这会儿让她吃惊的是,陪审团对此案的看法四分五裂。她曾告诫自己,永远不要受大众舆论的影响,尽管她很高兴自己的表决不会给自己的商店、生活带来什么影响,而且她的幸福也与此事不相干。同样的争论一再上演。之后,有人提出探员证词中的某一点,再次被告知不予采信,那人恼怒万分。

斯坦利隔一会儿就会提请投票表决,然后通过引导员给法官递交一张字条,告知法官他们尚未达成一致。每一次投票表决,总会有人顶着多数的压力另行其事,这样反反复复直到最后几分钟,总算达到了十比二的比例。斯坦利气冲冲地把写着这一结果的字条交给引导员,十分钟后,引导员回来,带领陪审团进入法庭。

萨曼莎回到被告席旁边的座位时,感觉每个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法庭一片静默,她没来由地为自己的高跟鞋敲在地面上发出的嗒嗒声感到尴尬。幸好接下来响起一片嘎吱声和咔咔声,十二名陪审员陆续走进来,在各自的位置上坐下,她那点小动静被掩盖住了。

她看得出人们都在试图揣摩她的表情,急不可耐地等待接下来的正式宣判,她对此颇有些享受。那些“有学问的人”已经戴上了假发,穿上了长袍,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愉悦态度看着她和其他陪审员。但此刻,他们发现自己得受陪审团支配。萨曼莎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拥有不应该说出去的秘密的孩子。“被告请起立。”法庭书记官的声音打破了静默。

纳吉布·哈立德在被告席里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陪审团团长请起立。”

在萨曼莎这一排的最后一个位置上,斯坦利站了起来。“你们是否达成了全体一致的裁决?”“没有。”斯坦利的声音被卡住了,人们几乎听不见他的回答。

他清了清嗓子,咳了三下。萨曼莎翻了个白眼。“没有。”斯坦利终于大声说了出来。“你们达成了足够多数的裁决吗?”“是的,”斯坦利脸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脱口而出,“对不起……是的。”“你们,陪审团,认定被告纳吉布·哈立德在这二十七桩谋杀案中有罪还是无罪?”

尽管已经知道了答案,萨曼莎在这一刻还是屏住了呼吸。法庭里同时有好几把椅子发出嘎吱声,人们如预料中那样急切地竖起耳朵,倾身向前……“无罪。”

萨曼莎抬头瞥了一眼哈立德,被他的反应吸引住了。他释然地颤抖起来,用两只手捂住了脸。

但接下来他却发出一阵惊慌的叫喊。

沃尔夫冲向被告席,在法警出手阻止之前,他已经越过玻璃隔板,一把抓住了哈立德的脑袋。哈立德被猛地甩在地上,在凶狠的攻击下发出夹杂着喘息的沉闷的叫喊声。他的肋骨在沃尔夫的脚下断了几根,膝关节处的皮肤也剥落了。

警报声响起。

沃尔夫被一拳击中面门,踉跄着跌向后面的陪审团时鼻血流进了嘴里,撞倒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女人。在他稳住身体的几秒钟内,法警拥了进来,把他和那个被揍断了骨头、倒在被告席的基座上的人隔离开来。

沃尔夫脚步踉跄,挥舞着手臂,几双强有力的手控制住了他力气渐衰的身体,迫使他跪倒直至趴下。他精疲力竭,气喘嘘嘘。空气中混合着汗水和光泽剂的气味,他看到一名受伤的警察的警棍砰的一声掉落在哈立德旁边的镶板上。

这人看着像是死了,但沃尔夫需要确认一下。

最后一阵冲动涌上来,他挣脱了束缚,向那个沾着深棕色血迹的了无生气的躯体爬过去,那个人身上的血渗进了廉价海军蓝套装的纤维里。沃尔夫伸手摸到了那根警棍,手指紧裹住冰冷的金属。法警在他背上狠命一击时他已把警棍举过头顶。迷乱中,他只看到被告席旁那个警卫再次转过身来,冲着他的手腕又一次猛地将警棍砸了下去。

这会儿距斯坦利说出“无罪”仅过了二十秒钟,沃尔夫听到金属撞击木板的声音就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只希望自己已经完成了这件事。

人们尖叫着冲向出口,但一群警察把他们赶了回来,萨曼莎坐在地板上,头晕目眩,茫然地凝视着空中,无视近在咫尺发生的事。最后有个人扯着她的胳膊把她拉了起来,领着她往外跑,那人大声叫喊着,但她一个字都没听见。弱音警报器几乎不起作用。她滑倒在大厅地板上,膝盖撞上了脑袋的一侧。虽然还没感觉到疼痛,但她的背脊已经接触到了黑白相间的西西里大理石地板,晕头转向中,她看见了华丽的穹顶、二十多米之上的那座雕像、彩绘玻璃窗和壁画。

救她的那个人在众人经过后赶紧把她拖起来,在跑回法庭前把她带到了废弃的主入口。巨大的木门和黑色的小门都大敞着,外面阴沉的天空召唤着她。萨曼莎独自一人跌跌撞撞地来到了街上。

她这时的形象如果被拍下来,真是再完美不过地表现了此时此地的主题:浑身溅满鲜血的美丽的女陪审员,一身白色衣裙,经历了创伤和磨难,站在象征着刚毅、真理和不祥的记录天使的石头雕像下面。那位天使从头到脚包裹在沉重的长袍里,仿若死神,准备把无尽的罪愆汇报给天庭。

萨曼莎转过身去,背对着那群贪婪的记者和他们炫目的闪光灯。在数以千计的闪光灯前,她注意到高处的石头上刻着一句话,托着这块石头的是四根石柱,好像在支撑着那句话的隐喻的重量:

保护穷人的孩子并惩罚恶人

读着这句话时,她被某种失败的感觉压倒了,她能够诚实地说自己确信哈立德无辜,就像那个警探确信他有罪一样吗?当她的目光最终落到披着斗篷的天使身上时,萨曼莎知道自己也成了罪人。

她已经受到了审判。

四年以后……

第一章

2014年6月28日 星期六 凌晨3:50

沃尔夫伸手摸索他的手机,手机每振动一次就在地板上滑得更远一点。夜色渐渐淡去,这间他不熟悉的新公寓的模样显露出来。他爬下床铺去够嗡嗡作响的手机时,被汗水浸湿的床单沾在他身上和他一起下了床。“沃尔夫。”他答道,为自己至少摸到了墙上的电灯开关而松了口气。“我是西蒙斯。”

灯咔嗒一下亮了,沃尔夫重重地叹了口气,微弱的黄色灯光提醒了他他身在何处。这是间小卧室,地板上放着一张磨损的双层床垫,天花板上装着一个孤零零的灯泡。这个能唤起幽闭恐惧症的小盒子里闷热无比,因为房东始终没能向前任房客讨回窗户钥匙。一般情况下,伦敦不至于热成这样,但是沃尔夫正好赶上了这股极不寻常的、已经持续了将近两个星期的热浪。“别那么开心。”西蒙斯说。“现在几点?”沃尔夫打着呵欠问道。“差十分四点。”“我这个周末不需要离开?”“不需要。我要你和我一起去一个犯罪现场。”“你办公桌旁边吗?”沃尔夫半开玩笑地说,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他的上司离开办公室了。“真幽默。他们让我出去就为了这事儿。”“那可太糟了,是吧?”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然后西蒙斯说:“相当糟。你有笔吗?”

沃尔夫在门口成堆的盒子里翻找着,找到了一支圆珠笔,在手背上画了几下。“好了,说吧。”

他瞥见有束灯光从厨房柜子上一扫而过。“108室……”西蒙斯说。

沃尔夫走进简陋的小厨房,眼前一花,一道蓝光闪过小窗。“……圣三一塔——”“希巴德路,肯特镇?”沃尔夫插了一句,一边仔细看着下面的几十辆警车、新闻记者和对面街区被疏散出来的公寓楼居民。“你怎么会知道?”“我是警探。”“好吧,你到时还会成为我们的头号嫌疑犯。快过来吧。”“好的。我只是想……”沃尔夫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意识到西蒙斯已经挂了电话。

在那两道闪光之间,他注意到了持续不断的来自洗衣机的橘色亮光,这才想起他在上床之前把工作服放进去洗了。他环视了一下排列在墙边的几十个一模一样的纸板箱:“胡扯。”

五分钟后,沃尔夫挤进他那幢公寓大楼外面拥挤的人群中。他向一名警察晃了一下他的证件,原本打算径直穿过警戒线,不料那名年轻警察一把夺过他的证件仔细检查起来,一边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人,他穿着一条沙滩短裤和一件胸前印着“93邦乔维:坚持信念之旅”的褪色的T恤衫。“莱顿-福克斯警官?”那名警察疑惑地问道。

沃尔夫听到自己有些做作的姓氏时愣了一下:“福克斯警官,是的。”“就是那个法庭屠夫福克斯?”“应该是威廉……我可以进去吗?”沃尔夫做了个进入公寓大楼的手势。

那名年轻警察把沃尔夫的证件还给他,然后拉起警戒线让他弯腰进入。“需要我带你上去吗?”他问。

沃尔夫低头看了看自己花里胡哨的短裤、裸露的膝盖和工作鞋。“知道吗?我觉得自己干得相当不错。”那人露齿一笑。“五楼,”他告诉沃尔夫,“自己上去小心点儿,里面的人不怎么好惹。”

沃尔夫又一次重重地叹了口气,穿过漂白粉气息浓烈的门厅,走进电梯。三楼和六楼的按钮不见了,其余那些按钮上沾着干掉的棕色液体。他可以肯定那玩意儿要么是便便,要么是铁锈或可口可乐,他用自己T恤衫底部里奇·桑博拉的脸去按按钮。

他已经数百次踏进同样的电梯了:无缝的金属盒子,由地方议会拨款安装;里面没有地板,没有镜子,没有凸出来的灯或固定装置。没有任何可以让那些底层人群偷窃或毁坏的设施,于是他们就在四壁上涂满了下流话。沃尔夫刚注意到约翰尼·拉特克利夫既是个“双性恋”又是个“同性恋”,电梯就已经到了五楼,门打开了。

有十来个人散布在安静的过道里。大部分人看上去有点惊讶,不以为然地看着沃尔夫,只有一个邋里邋遢、佩戴法医徽章的人赞许地点了点头,在沃尔夫走过时向他竖起了大拇指。当沃尔夫靠近走廊尽头那扇门时,那股微弱但熟悉的气味变得越来越浓。毫无疑问,这是死亡的气味。在这种环境中工作的人很快就会适应这种由发馊的毛发、大便、小便和腐败肌体的气味混合而成的独特气味。

沃尔夫听到室内有跑动的脚步声,于是后退了一步。一个年轻女人从敞开的门口冲出来,猛地双膝着地,在他面前呕吐起来。他出于礼貌等待了片刻,这才请她挪一步让他过去,这时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没等埃米莉·巴克斯特警探冲进过道,他就本能地又后退了一步。“沃尔夫!我看见你猫在外头啦。”她大叫着冲进安静的过道,“说真的,很酷吧?”

她低头看了看那个跪在他俩中间的女人。“麻烦你能到别的地方去吐吗?”

那女人不好意思地爬了起来。巴克斯特拉住沃尔夫的胳膊,激动地把他往房间里面拽。巴克斯特在他手下工作了将近十年,她的个子几乎和他一样高,深棕色的头发在毫无特色的门厅的映衬下变成了黑色。她一如既往化着浓妆,让她那双迷人的眼睛大得不同寻常。她穿着修身衬衣和时髦的裤子,上下打量着他,脸上露出了戏谑的笑容。“没人告诉我今天是便服日。”

沃尔夫没去理会她的玩笑,他知道只要自己保持沉默,她很快就会自觉没趣。“钱伯斯错过这个会有多恼火?”她笑盈盈地说。“我自己就能对付这具尸体。”沃尔夫厌烦地说道。

巴克斯特将眼睛睁得更大了:“西蒙斯没告诉你?”“告诉我什么?”

她领着他穿过拥挤的房间,那里面被十几个摆放考究的手电筒发出的昏暗的光照射着。即便算不上臭气熏天,那气味也是越来越强烈了。沃尔夫可以感觉到恶臭的源头就在旁边,因为有好几只苍蝇正嗡嗡地在他头顶盘旋。

这套公寓的天花板很高,里面没什么家具,虽然比沃尔夫自己的屋子大得多,却不见得更令人舒服。黄色的墙壁上到处是孔洞,老旧的电线和沾满灰尘的绝缘管随意地穿过孔洞,耷拉在光秃秃的地板上。无论是浴室还是厨房,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起就再没有装修过。“告诉我什么?”他又问了一句。“这就是那种,沃尔夫,”巴克斯特回避了他的问题,“职业生涯中千载难逢的案件。”

沃尔夫的注意力被转移了,他默默地打量着这间次卧,心想马路对面自己那个破盒子一样的公寓是否要价过高了。他们转过墙角走进挤满了人的主卧,他下意识地扫视了一下地板,在各种设备和几条腿之间寻找那具尸体。“巴克斯特!”

她站住了,不耐烦地朝他转过身。“西蒙斯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

在她身后,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的那群人往旁边移去。没等她回答,沃尔夫就已经踉跄着走开了。他的眼睛紧盯着他们头顶上方的某一点:那盏并非警察带来的灯——黑暗舞台上的一盏聚光灯……

一具赤裸的尸体,扭曲成极不自然的姿势,一只脚像是漂浮在高低不平的地板上方,背对着他们,望向窗外。几百根几乎看不见的线固定着这个形体,这些线本身则固定在两个工业用的金属钩子上。

沃尔夫愣了一会儿才看清楚眼前这个超自然场景中最令人胆寒的形象:黑皮肤的腿接在白皮肤的身躯上。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朝房间里走了几步。走近之后,他才注意到把身体不同部分缝到一起的巨大针脚和针线穿过时撑起的皮肤:一条腿来自黑皮肤的男人,另一条腿则是白皮肤的;一边是男人的大手,另一边则是女人晒黑的手,纠缠的乌黑长发纷乱地披挂在苍白的、长满雀斑的、纤细的女性躯干上。

巴克斯特站在他侧后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厌恶的表情。“他没有告诉你的是……一具尸体——六个受害者!”她在他耳边悄声说。

沃尔夫的视线落在了地板上。他正好站在那具奇形怪状的尸体投下的阴影里,经过简化,各个拼接部位显得更加不协调,光线穿过隙缝,使肢体和躯干之间的连接显得更加扭曲。“媒体究竟在外面搞什么名堂?”沃尔夫听到他的上司大叫道,“我敢说,这个部门的漏洞比泰坦尼克号还多。如果让我发现有人跟他们说了什么,我马上就让他停职!”

沃尔夫微笑起来,他太了解西蒙斯了,知道他不过是在扮演那种老套的上司角色。他们在一起十多年,对彼此非常了解,在哈立德事件之前,沃尔夫一直把他当朋友看。在虚张声势的外表下,西蒙斯其实是个非常聪明、有同情心、称职的警官。“福克斯!”西蒙斯大步向他们走过来。他经常需要努力克制才不会叫出下属的绰号。他几乎比沃尔夫矮一头,五十多岁,已经有了一个坐办公室的肚子。“没人告诉过我今天是便服日。”

沃尔夫听到巴克斯特在窃笑。他决定像对付巴克斯特一样不予理睬。一阵不安的沉默后,西蒙斯转向巴克斯特。“亚当在哪儿?”他问。“谁?”“亚当,你的新徒弟。”“埃德蒙兹?”“是的,埃德蒙兹。”“我为什么应该知道他在哪儿?”“埃德蒙兹!”西蒙斯冲着乱哄哄的房间里大喊了一声。“你和他搭档很多次了?”沃尔夫低声问,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嫉妒,巴克斯特不禁笑了起来。“就一个低阶职位,”她悄声说,“他是从诈骗科调过来的,只见过几具尸体。碰上这种事他都会哭鼻子。”

一个年轻人笨手笨脚挤过人群,朝他们走过来。他大约二十五岁,瘦得像根竹竿,除了那一头蓬乱的金红色头发,他全身上下收拾得整整齐齐,手里还拿着个笔记本,热切地冲着上司微笑。“法医那边进行得怎么样?”西蒙斯问。

埃德蒙兹把本子往回翻了几页。“海伦说她的团队在这个公寓里没有发现一滴血。他们已经确认,尸体的各部位来自六个不同的受害人,是被粗暴地截下来的,用的可能是钢锯。”“海伦有没有提到我们还不知道的情况?”西蒙斯不耐烦地呛了一句。“事实上有。由于现场没有血迹,而且截肢处没有止血的……”

西蒙斯翻了个白眼,接着看了下手表。“……我们可以肯定的是,肢体是在受害人死亡后被截下来的。”埃德蒙兹汇报完毕,看上去对自己挺满意的。“这才是个好警察干的活,埃德蒙兹。”西蒙斯挖苦道,然后大喊道,“有人能把牛奶盒上的广告给撕掉吗?因为这个人的脑袋不见了。谢谢!”

埃德蒙兹的笑容消失了。沃尔夫捕捉到西蒙斯的眼睛和他得意的假笑。他们两个几乎同时领会了对方的意思。这也是训练的一部分。“我是说,不管这些是谁的胳膊和大腿,那人肯定已经死了。等这些肢体被送到实验室,他们就能了解更多信息了。”埃德蒙兹不自然地咕哝道。

沃尔夫注意到黑暗的窗户上尸体的映像。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看过它的正面,于是绕了过去。“你看出了什么,巴克斯特?”西蒙斯问。“不算很多。钥匙孔轻微受损,也许是被硬摘下来的。我们的人询问了邻居,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表示看到或听到了什么异常的东西。啊,电力系统没什么问题——公寓里所有的灯泡都被拧下来了,除了受害者上面那一个……就像是在做展示。”“你呢,福克斯?有什么想法?”

沃尔夫凝视着尸体那张深色皮肤的脸。“对不起,我们让你厌烦了吗?”“没有,对不起。即使天气这么热,这东西也只是刚刚才开始腐烂,这意味着凶手要么是在昨天晚上一口气杀了六个人,但这是不可能的,要么是他把尸体冰冻起来了。”“同意。我们会派人调查冷库、超市、餐馆,以及任何有工业使用规格的冰库的地方,看看最近有无被入侵的异常记录。”西蒙斯说。“再询问一下邻居有没有听到过钻孔的声音。”沃尔夫说。“钻孔的声音应该比较常见吧。”埃德蒙兹脱口而出,看到三双愤怒的眼睛一起瞪着他,他立刻后悔了。“如果这是凶手的杰作,”沃尔夫说,“他绝不会让这东西有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风险,否则我们在这里看到的可能就是一堆残肢了。这几个钩子要扣进承重金属梁,肯定会有人听到声音。”

西蒙斯点点头:“巴克斯特,找人来调查一下。”“头儿,借一步说话好吗?”看到巴克斯特和埃德蒙兹转身离去后,沃尔夫说。他戴上特制的手套,拨开那张阴森森的脸上纠缠的黑色头发。这是名男性,眼睛睁着,考虑到他最后遭受的残忍对待,表情可以说异常平静。“看着眼熟吗?”

西蒙斯走到沃尔夫旁边,在冰冷的窗户旁蹲下来,仔细审视着那张深色的脸。过了一会儿,他耸了耸肩。“是哈立德。”沃尔夫说。“不可能。”“是吗?”

西蒙斯再次抬头看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他的表情逐渐从怀疑变成了深深的忧虑。“巴克斯特!”他叫道,“我要你和亚当——”“埃德蒙兹。”“……去贝尔马什监狱。让监狱长带你直接去找纳吉布·哈立德。”“哈立德?”巴克斯特惊讶地问,不情愿地看了看沃尔夫。“是的,哈立德。一旦看到他活着,马上打电话告诉我。快去吧!”

沃尔夫看着街对面自己住的那幢公寓楼。大部分窗户依旧黑洞洞的,只有几扇窗户前挤着几张兴奋的脸,他们正用手机拍着下面的情景,估计是想抓拍几个镜头,好在第二天早上给亲友增添点乐子。显然,他们无法透过昏暗的窗户看到凶杀现场,否则早就冲过来了。

沃尔夫可以看到自己的房间。匆忙中他忘了关灯。他发现了那个纸板箱,压在一排纸板箱下面,上头写着“裤子与衬衫”。“啊哈!”

西蒙斯揉着疲惫的眼睛走过来。他们默默地站在悬挂着的尸体两侧,望着清晨第一缕霞光一点点染亮黑暗的天空。在这个闹哄哄的房间里,他们居然听见了外面鸟叫的声音。“这是你遇到过的最烦心的事情吗?”西蒙斯疲惫地开着玩笑。“第二烦吧。”沃尔夫回答。他的眼睛没有离开渐渐明亮起来的深蓝色天空。“第二?我倒想知道第一是什么?”西蒙斯再次不情愿地瞥了一眼悬挂在那里的拼装尸体。

沃尔夫轻轻敲击着尸体展开的右臂。相比晒黑的皮肤和修剪精致的紫色指甲,那只手掌显得格外苍白。几十根丝线一样的东西支撑着那只伸开的手,另外还有十来根固定着伸出来的食指。

他观察了一下,确定没有人在听他们谈话,然后低头对西蒙斯悄声说:“他指的是我的公寓。”

第二章

2014年6月28日 星期六 凌晨4:32

巴克斯特让埃德蒙兹等在颤动的电梯里,自己冲过那扇防火门进入阴暗的楼梯间,防火门外那一大群寒冷而恼怒的人终于被允许回他们自己的家了。中途她曾掏出搜查证,提醒他们别想阻止她。最初几小时的兴奋劲儿消失后,瞌睡虫上来的居民对警察只剩下抱怨和恼怒了。

当她最终来到门厅时,埃德蒙兹已经在大门口耐心地等着她了。她没招呼他,径直经过他身边走到清冷的室外。太阳刚露脸,但头顶清澈的天空表明热浪还会继续。警戒线外面围观的人群和记者越聚越多,这让她没法回到自己的奥迪A1上去,她不禁咒骂了一句。“一句话都不许说。”她对着埃德蒙兹吼道,后者以一如既往的好脾气忽略了她那没必要的命令腔调。

他们迎着警戒线外面连珠炮似的问题和闪光灯走过去,低头穿过那条带子,挤入人群。巴克斯特听到身后埃德蒙兹的连声抱歉,不禁咧嘴一笑,正想回头瞪他一眼,不料一头撞上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沉重的电视摄像机轰然倒地,发出可怕的碎裂声。“倒霉!对不起!”她说着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警官证。这些年,她已经做过几百次类似的事了,给他们写一张欠条什么的,然后一转身就将身后的喧闹忘得干干净净。

那个大个子男人还跪在那里,面对着破碎的摄像机,好像那是他倒下的恋人。一只女人的手一把抓过巴克斯特手里的警官证。巴克斯特恼怒地抬起头,看见了一张不友善的脸。虽然天还没全亮,但那女人已经打扮妥当,做好了上镜的准备,其他人因为疲惫而肿大的眼袋在她脸上完全看不到。她留着长长的红色鬈发,穿着短裙和T恤衫。两个女人默默对视,在埃德蒙兹看来就是充满敌意的对峙,他从来不知道他师傅这么容易被激怒。

红头发女人飞快地瞥了一眼埃德蒙兹。“你终于找到一个跟你同龄的人了。”她对巴克斯特说,后者皱着眉头瞪了埃德蒙兹一眼,好像在怪他不该出现。“她对你也是这副臭脾气吗?”那女人同情地问他。

埃德蒙兹愣住了,他怀疑自己正在经历这辈子最尴尬的事。“不是吗?”她看了下自己的手表,“嗯,还嫩着呢。”“我就快结婚了。”埃德蒙兹喃喃地说,不确定这人为什么要对他说这种话。

红头发女人露出胜利的微笑,张开嘴还打算说点什么。“我们该走了!”巴克斯特突然冲着埃德蒙兹吼了一句,然后恢复了她通常的冷静风度,“安德烈娅。”“埃米莉。”那女人回答。

巴克斯特转过身背对着她,跨过那堆摄像机的“内脏”。埃德蒙兹紧跟在她身后。巴克斯特发动汽车引擎,然后突然掉头,埃德蒙兹再三检查了自己的安全带,汽车蹦跳着蹿过两道马路牙子,疾驰而去,闪烁的蓝色警灯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

巴克斯特离开犯罪现场后再没说过一句话,埃德蒙兹努力睁大眼睛,跟着她穿过空荡荡的街道。空调送出的暖风轻轻地拂过巴克斯特丢弃在车内的CD、用了一半的化妆品和空的快餐包装盒。车子驶过滑铁卢桥时,太阳照亮了他们身后的城市,圣保罗大教堂毫无特色的穹顶侧影杵在金色的天空之下。

埃德蒙兹抵挡不住沉重的眼皮,一头撞到了乘客座的车窗上。他马上坐直身子,为自己又一次在上司面前出丑而恼火。“那个,就是他吗?”他脱口而出,试图通过谈话来抵挡瞌睡虫。“谁?”“福克斯。那个威廉·福克斯。”

事实上,埃德蒙兹已经有好几次看见沃尔夫从他身边走过。他注意到同事们都是怎么对待这位老练的警探的,也感受到了这位老同行身上那股子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名人气。“那个威廉·福克斯。”巴克斯特口气里有股嘲弄的意味。“我听说过许多他的事……”他停顿了一下,等着看自己是否应该继续这个话题,“你那段时间在他的团队里干过,是吗?”

巴克斯特继续沉默地开着车,好像埃德蒙兹根本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他感觉自己好蠢,还以为她会愿意和一个菜鸟聊这种事呢。他拿起手机想干点什么,突然,她回答了。“是的。”“那么他真干了那些被指控的事?”埃德蒙兹知道自己正在聊一个危险的话题,但他的兴趣压过了对惹怒巴克斯特这件事的恐惧,“制造假证据,攻击犯人——”“干过一部分。”

埃德蒙兹不禁发出啧啧声,惹得巴克斯特发起了脾气。“你竟敢评判他!你在这行根本还没摸到门呢,”她吼了他一嗓子,“沃尔夫知道哈立德是火化杀手。他知道。而且他知道哈立德会再次动手。”“肯定有合法的证据。”

巴克斯特苦涩地笑了笑。“等再过几年,你在这里看着他们一次次耍滑头逃过围捕之后再来说这话吧。”她停顿了一下,觉得自己被激起了怒气,“并不是每件事情都非黑即白。沃尔夫是做过错事,但他铤而走险做的这些事都有正当的理由。”“甚至当着法庭上所有人的面残忍地攻击一个人?”埃德蒙兹不服气地问。“那件事很特殊。”巴克斯特回答,她真有点受不了他的声调,“他也承受了很大的压力。有一天你也会,我也会——每一个人都会这样。只能祈祷在你做这种事时,有人能站在你这一边。当那件事发生时,没人站在沃尔夫那一边,连我也没有……”

埃德蒙兹听着她有些懊悔的声音,默不作声。“他们想要开除他。他们要动真格的,他们想要一个所谓‘耻辱的警探’的样本。然而,二月一个寒冷的早晨,猜猜他们发现了谁站在那个被烧成焦炭的女学生身旁?如果他们当初听沃尔夫的,她就不会死。”“天哪!”埃德蒙兹叫道,“你觉得,那个……那个脑袋是他的吗?”“纳吉布·哈立德是孩童杀手。罪犯也是有等级的。出于安全的考虑,他被关在一个最高安全等级的监狱里一间永久隔绝的单人牢房中。他不能见任何人,更别提有人能带着他的脑袋走出那里。这也太荒谬了。”

巴克斯特做出这样的判断后,接下来又是一阵不自然的沉默。这是他们断断续续在一起合作的三个半月里最成功的一次谈话了,埃德蒙兹把话题转到刚才未解决的问题上。“那么,福克斯——对不起,是沃尔夫,最终能回来还是挺神奇的。”“永远不要低估公共舆论的力量和政客向舆论低头的急切。”巴克斯特轻蔑地说。“你好像觉得他不应该回来。”

巴克斯特没有回答。“这不算是给警察做广告,对吧?”埃德蒙兹说,“让他毫发无损地回来。”“毫发无损?”巴克斯特怀疑地说。“嗯,他没被关进监狱嘛。”“对他来说还不如被关进监狱呢。律师们为了自己的面子,极力争取精神病院的入院令,我估计是为了好收拾残局。他们说这个案子的巨大压力激发了‘完全违背本性’的反应——”“一个人得做多少次某种‘违背本性’的事,人们才会接受那种事并不违背他的本性?”埃德蒙兹插嘴道。

巴克斯特没理他。“他们说他需要做持续治疗,他的辩护律师说他有潜在的反人格——哦不,反社会人格失调症。”“你不相信这个说法吧?”“至少在他工作时没这种感觉。但如果有足够多的人不停地说你疯了,塞给你大把的药片,到头来你会不由自主疑惑起来,”巴克斯特叹了口气,“所以,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吧:在他被送进圣安妮医院的一年里,他名誉尽毁,离婚文件在门垫底下等着他。沃尔夫当然不是‘毫发无损’。”“甚至在他被证明没错后,他的妻子还是离开了他?”“我还能说什么?这女人是个婊子。”“你认识她吗?”“犯罪现场的那个红头发女人,你还记得吗?”“就是她?”“安德烈娅。她对我和沃尔夫有一些愚蠢的念头。”“一起睡过了?”“还有没有别的可说了?”“那么……你们没有?”

埃德蒙兹屏住了呼吸。他知道自己鲁莽地越过了一条底线,谈话结束了。巴克斯特没理会这个恼人的问题,汽车沿着绿树成荫的双车道加速往监狱驶去。“你说他死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巴克斯特冲着监狱长戴维斯大吼。

她恢复了正常口气,埃德蒙兹和监狱长坐在那张位于这个单调的办公室正中央的大办公桌旁边。监狱长皱起眉头喝着滚烫的咖啡。他通常会提前到岗,但这半小时完全打乱了他的工作日程。“巴克斯特警官,地方当局有责任向你们传达这类信息。但我们并非定期——”“但是——”巴克斯特想插句话。

监狱长坚定地继续说道:“犯人哈立德在他的独立囚室患病,被转移到医疗室,然后又从那里被转移到伊丽莎白女王医院。”“什么病?”

监狱长拿出放大镜,打开桌上的文件夹。“报告上记载的是‘呼吸急促和恶心反胃’,他于晚上八点左右被转移到伊丽莎白女王医院的重症观察室,‘尽管进行了氧疗,但依旧毫无反应,血氧饱和度下降’。你们对这个解释还满意吗?”

监狱长抬头瞟了一眼,看见巴克斯特和埃德蒙兹会意地彼此点了下头。当他的目光回到报告上时,他们都困惑地耸了耸肩。“监狱警察二十四小时守在他房间外面,结果有二十一小时过于乐观了,他们看着他死于晚上十一点。”监狱长合上报告,拿开放大镜,“恐怕我现在能够提供的情况只有这些了。你们如果还需要进一步的信息,可能得直接去医院了。现在,还有别的事吗?”

他又皱起眉头啜了一口滚烫的咖啡,然后推开杯子。巴克斯特和埃德蒙兹站起来准备离开。埃德蒙兹微笑着和监狱长握了握手。“谢谢您的宝贵时间。”他说。“暂时先这样吧。”巴克斯特离开房间时不耐烦地大声说道。

埃德蒙兹尴尬地缩回了手,跟着她出了门,房门在他身后摇晃着将要关上。就在门咔嗒一声关上之前,巴克斯特冲回房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该死,我差点忘了。我们需要肯定的是,哈立德离开监狱时,他的脑袋是否还在?”

监狱长困惑地点点头。“谢谢。”

凶杀与重罪科会议室里回荡着沙滩男孩乐队的《美妙感应》。沃尔夫总觉得伴着音乐工作会更轻松些,这会儿还早,所以不必担心会打扰别人。

他穿着皱巴巴的白衬衫,深蓝色的丝光斜纹棉布裤,还有他唯一的一双皮鞋。手工制作的劳克牌牛津鞋对他来说既是非同寻常的奢侈品又是最明智的选择。他模模糊糊地记起了买这双鞋之前的时光,在值了十九小时的班之后腿都快断了,休息了短短几小时后又把脚伸进那双不合脚的鞋子里。

他放大了音量,没有注意到他旁边桌子上的手机亮了。他现在待的这个房间可以舒舒服服地坐下三十个人,因为并不常用,所以有一股翻修完一年后的新地毯的气味。一道毛玻璃墙挡住了后面的主办公室。

他从桌上拿起另一张照片,不成调地跟着音乐哼唱,在会议室前面的地板上手舞足蹈。一旦挑中一张照片,他就把它钉在墙上,然后退后一步观察:尸体各个部位放大的照片交叠着,拼出两个巨大的可怖形体,一个是正面,一个是反面。他再次审视着那张蜡色的面孔,希望自己没有弄错,在最终确认哈立德死亡的消息之前可以睡一小会儿。糟糕的是,巴克斯特到现在还没有打电话跟他确认这一点。“早上好。”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粗鲁的苏格兰口音。

芬利·肖警官进来了。沃尔夫立刻停止跳舞,关掉收音机。芬利是这里服役时间最长的人,他话不多,但有一种令人生畏的气势,身上总有股烟草味儿。他已经五十九岁,饱经风霜的脸上,鼻子被打断过几次,从未得到很好的矫正。

他和芬利的关系就像现在的巴克斯特和埃德蒙兹,当初照顾和教导沃尔夫的就是芬利。他们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像芬利这种接近退休年纪的人会让年轻人挑大梁,他只需每个星期在沃尔夫的监控报告上签字就可以了。“你在用两只左脚跳舞,小伙子。”芬利粗声粗气地说。“嗯,我更像个歌手,”沃尔夫辩解道,“你知道的。”“你不像。不过我的意思是……”芬利向墙走过去,拍了拍沃尔夫刚钉在墙上的照片,“你这里有两只左脚。”“嗯?”沃尔夫迅速翻着那些犯罪现场的照片,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那只脚,“你知道,我时不时犯点这样的错,就是让你感觉我还需要你。”

芬利脸上露出了微笑:“你当然需要我。”

沃尔夫换好照片,两个男人一起凝视着这可怕的拼图。“七十年代,我曾参与过一个跟这有点相像的案子:查尔斯·泰尼森。”芬利说。

沃尔夫耸耸肩。“这人给我们留下一堆残肢:这里一条腿,那里一只手。一开始看似乎是随意堆放的,但其实不是。每个部分都有可辨识的特征。他想让我们知道他杀的是谁。”

沃尔夫走近了些,指着墙上。“左手上有一枚戒指,右腿上有一道手术刀疤。特征太少了。”“应该不止这些,”芬利实事求是地说,“一个人能在屠杀现场不留下一滴血,他就不会因偶然原因落下一枚戒指。”

沃尔夫用张大嘴巴打哈欠的方式对芬利发人深省的洞察力表示赞赏。“要咖啡吗?我还得去抽支烟,”芬利说,“双份浓缩加牛奶?”“你怎么还是记不住?”芬利匆匆走向门口时,沃尔夫对他说,“牛奶额外加热,双份浓缩,脱脂玛奇朵加无糖焦糖浆。”“双份浓缩加牛奶。”芬利走出会议室时大声喊道,差点撞上进来的瓦尼塔。

沃尔夫从这个娇小的印度裔女人上电视时的惯常打扮认出了她。为了复职,他接受了无数次复职评估和面试,她出席了其中的一次。他记得她当时投了反对票。

他早该意识到她的到来,因为她就像是从卡通剧中走出来的人物:活泼的紫色运动夹克莫名其妙地搭配着艳俗的橘色长裤。

没等他躲到挂图后面,她已经站在门口对他说话了。“早上好,警探。”“早上好。”“这里好像来了个卖花的。”她说。

沃尔夫不解地看了看占据整面墙壁的可怕的蒙太奇拼图。回过头时,他才意识到她指的是主办公室,里面的办公桌和文件柜上四处散放着大把昂贵的花束。“噢,这些花已经在这儿放了一星期了。我想是因为穆尼兹案吧。整个社区都送花进来,才搞成这个样子的。”他解释道。“很高兴看到这里有些变化。”瓦尼塔说,“我找你老板。他不在办公室。”

沃尔夫桌上的电话大声响了起来。他瞟了一眼来电者的身份,接起电话。“我能帮你做什么?”他心不在焉地问。“恐怕帮不上。外面的媒体都快把我们撕碎了。局长希望尽快处理好。”“我想那是你的工作。”沃尔夫说。

瓦尼塔大笑起来:“我今天不想出去了。”

他们两人都看见西蒙斯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上头压下来啦,福克斯——你懂的。”“你看,我这里根本脱不开身。我需要你替我去外面跟那些秃鹰讲话。”西蒙斯的口气真诚得要命。

两位上司刚离开,沃尔夫就被叫到总督察狭小的办公室去了。那个房间只有四平方米,里面放着一张桌子、一台小电视机、一个生了锈的文件柜、两把摇摇晃晃的椅子和一张塑料小凳(以防有更多的人拥入)。沃尔夫一点也不想面对一大群人夸夸其谈,那感觉就像站在梯子最顶端无路可逃。“我?”

沃尔夫怀疑地问道。“当然。媒体挺喜欢你的。你是威廉·福克斯!”

沃尔夫叹了口气:“我能不能抓个食物链更下层的人把这差事交出去?”“我看到那边有个在清理便便的人,不过我想他还是排在你后面比较好。”“好吧。”沃尔夫喃喃地说。

桌子上的电话铃响了。沃尔夫走过去时西蒙斯接起了电话,看到他,西蒙斯举起了一只手。“福克斯就在我这儿,我把电话切到免提。”

埃德蒙兹的声音在引擎的轰鸣声中勉强听得见。沃尔夫很同情他。他凭借以往的经验知道巴克斯特是个令人心惊胆战的司机。“我们在去伊丽莎白女王医院的路上。哈立德一个星期前被送到了这家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活着?”西蒙斯不耐烦地吼道。“当时是。”埃德蒙兹回答。“现在呢?”“死了。”“他的头呢?”西蒙斯沮丧地问。“我们会向你汇报的。”“太绝了。”西蒙斯挂了电话之后摇了摇头。他抬头看着沃尔夫,“他们希望你出去,告诉他们这个案子有六个受害人。他们其实已经知道了。向他们保证我们正在辨认尸体,公布姓名之前会联系他们的家人。别提起任何把碎尸块缝在一起的事,也别提你的公寓。”

沃尔夫嘲弄地敬了个礼,出去了。他关门时看见芬利拿着两个外卖杯子走了过来。“来得正是时候。”沃尔夫冲着他大喊,这时办公室里已经挤满了上白班的人。当一件涉及多人的重大案件发生时,人们很容易忘记余下的世界仍在正常运转:人还在杀人,强奸犯和小偷依旧逍遥法外。

穿过一个放着五捧大型花束的办公桌时,芬利开始打喷嚏。他走近时,沃尔夫看见他的眼泪都淌出来了。他走到沃尔夫身边,猛地打了一个喷嚏,手里的两个咖啡杯掉到地上,弄脏了地毯。沃尔夫看起来沮丧极了。“这些该死的花!”芬利吼道。他升格为祖父时,他妻子命令他不能再口不择言,把骂人的话挂在嘴上了。“我还要再骂一遍。”

沃尔夫正要劝他不必为此恼火,恰巧一个内部快递员又捧着一大束花从电梯里出来了。芬利的表情就像是挨了重重一击。“怎么了?这是给埃米莉·巴克斯特小姐的花。”那个穿着邋遢的年轻人说。“好极了。”芬利抱怨道。“这已经是第五束还是第六束了。她是不是那个长得挺漂亮的?”那个白痴问道,沃尔夫被这愚蠢的问题搞了个猝不及防。“啊嗯……她是……非常……”沃尔夫结结巴巴地说。“我们从不以那种方式看待其他警探。”芬利插了一句,一边看着他的朋友耸了耸肩膀。“这取决于……”沃尔夫回头看着芬利说。“我的意思是,当然啦,她很漂亮,”芬利含含糊糊地说,“但是……”“我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美与个性。”沃尔夫聪明地总结道。

他俩互相点了点头,算是完美地摆脱了这个恼人的问题。“但他从来没有……”芬利对快递员说。“从来没有。”沃尔夫同意道。

这人茫然地瞪着两个警探:“好吧。”“沃尔夫!”一个女职员的声音在办公室那头响起,给了他借口丢下芬利以及他们的来访者,她手里举着电话听筒,“你妻子打来的,说有重要的事。”“我们离婚了。”沃尔夫纠正道。“不管怎样,她等着和你说话。”

沃尔夫正要去接电话,西蒙斯从办公室里出来了,看到他还站在那里。“还不下去,福克斯!”

沃尔夫看上去有些恼火:“我会打给她的。”他对着那女职员喊了一声,走进了空着的电梯里,心里祈祷着他的前妻不要出现在他将要面对的那群记者当中。

第三章

2014年6月28日 星期六 清晨6:09

巴克斯特和埃德蒙兹已经在伊丽莎白医院的主接待区等了十几分钟。看上去很轻薄的百叶隔门挡住了咖啡馆和W.H.史密斯书店共用的入口,巴克斯特看着不远处“嚼嚼怪”薯片的广告,胃里开始发出咕噜声。最后,一个肥得有些病态的警卫踱到了柜台边,接待处一个看上去不怎么友善的女人指了指他们这边。“喂!”她朝他们这边招了招手,像是在招呼一条狗,“杰克要你们到这边来。”

那个警卫的肩上显然有块薯片。他领着他们两个步履蹒跚地走向电梯。“我们的事挺着急的。”巴克斯特忍不住大声说。要命的是,这显然使这个男人的步伐更缓慢了。

他们乘坐的电梯抵达地下室时,这位警卫才第一次开口说话。“‘真正的’警察不会放心把看门这样的复杂任务交给像我们这样低阶的安保人员,他们会直接接手。许多好事都归他们。”“犯人尸体被送到停尸房后,一直都由安保人员看守吗?”埃德蒙兹客气地问,试图抚慰这个满腹怨气的警卫。他们一起走向幽暗的通道时,他掏出笔记本,准备记录。“这只是我的猜测。”那人故意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那个警察也许认为这家伙反正已经死了,不再是个威胁了。不过就像我说的,这只是我的猜测。”

警卫沾沾自喜于自己那点小聪明。埃德蒙兹瞟了一眼巴克斯特,以为她会摇头或责备他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为他辩护起来。“我的同事其实是想从你这里问出停尸房是否安全。”

他们在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双扇门前停下来。警卫傲慢地用粗大的手指敲敲窗上那张小小的贴纸——“禁止入内”。“你觉得这个怎么样啊,亲爱的?”

巴克斯特经过这个讨厌的人,推开门让埃德蒙兹进去。“谢谢,你真是最大的……”她在那个警卫面前砰地把门关上,“狗屎。”

与那个不友善的警卫相比,停尸房看管人非常友好且效率极高,他五十出头,口音柔和,修剪得完美无瑕的小胡子和他那头灰发相得益彰。他只用了几分钟就找到了纳吉布·哈立德的档案和电脑存档。“他们把他送到这儿来解剖时我不在,但根据解剖结果,死亡原因是河豚中毒。在他的血液中检出了毒素。”“那么这个河豚——”“河豚毒素。”这位看管人纠正道,但并无屈尊俯就的意味。“啊,是的。这是什么毒素?怎么中毒的?”“一种自然生成的神经毒素。”

巴克斯特和埃德蒙兹茫然地看着他。“河豚有毒,他可能吃过。河豚毒素致死最常见的原因就是吃了河豚肉。对某些人来说,河豚也许是一种美味,但我宁愿吃费列罗巧克力。”

巴克斯特的胃部又是一阵抽搐。“那么,我回去向头儿汇报时,就说一条鱼让火化杀手送了命?”她轻描淡写地问。“我们一直在进行提取分析,”他抱歉地耸耸肩,“河豚毒素还可能有其他多种来源,如海星、蛇……如果我没说错的话,还有蛤蟆……”

他似乎并没有说服巴克斯特。“你们要看一下尸体?”看管人愣了一下后问。“拜托。”巴克斯特回答。埃德蒙兹还从来没听她说过这个词儿。“我可以问一下理由吗?”

他们向着嵌入墙里的巨大的、漆过的金属冷冻柜走去。“为了确认他的脑袋是否还在。”埃德蒙兹说,一边在笔记本上涂写着什么。

看管人看着巴克斯特。他原指望她会笑一下或者为她同事的黑色幽默道个歉,但她却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他有些慌张地指了指最下层那个抽屉,轻轻地把它拉出来。他们三个屏住呼吸等着这个臭名昭著的连环杀手出现在他们面前。

皮肤发黑的腿和脚上布满了老伤疤和烧伤的痕迹。接下来露出的是胳膊和腹股沟。巴克斯特不安地看着他失去两根手指的左手,想起沃尔夫从满地是血的拘留室出来的那个夜晚。她第二天对着询问她的上司声称对此事一无所知。

当胸部出现在灯光下时,三人凝视着那一道道伤疤,那是他在被沃尔夫暴打后做过的一系列手术留下的印记。最终,抽屉咔嗒一声完全拉开了。他们看见自己扭曲的影子倒映在金属板上,占据了原本应该属于脑袋的位置。“该死!”

沃尔夫在苏格兰场主入口外走来走去,紧张地看着威斯敏斯特中心地带占地近八千平方米的高耸的玻璃塔楼阴影下拥挤的人群。临时讲台即将完工,就搭在平时向媒体发布信息的地方,后面的背景正是那个著名的旋转标记。

有人告诉过他,这个旋转标记象征着不懈的警惕,表现了始终在守望的监察者的形象。但同样也可以说,在晴朗的日子里,因为玻璃幕墙映着对面维多利亚式红砖旅馆和后面的百老汇55号若隐若现的钟楼,这幢大楼的其余部分几乎看不见。

沃尔夫的手机在他口袋里嗡嗡地响了起来,他暗骂自己竟然忘了关机。看到来电者是西蒙斯,他赶紧接起电话。“头儿?”“巴克斯特刚才确认过了,是哈立德。”“我已经知道了。怎么死的?”“是鱼。”“什么?”“中毒。摄入毒素。”“倒是便宜了他。”沃尔夫骂了一句。“我会装作没听见。”

有个穿着松松垮垮的休闲裤的人对沃尔夫做了个手势。“好像他们已经准备好要我去讲话了。”“祝你好运。”“谢谢!”沃尔夫不情愿地回答。“留神别搞砸了。”“嗯。”

沃尔夫挂了电话,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确保裤子拉链拉上了,脸色看上去不比平时更疲惫。他大步走向讲台,希望尽快把这场戏搞定。可是,外面人声喧哗,那些摄像机的黑色镜头追踪着他的每一步,像是瞄准目标的大炮,他的自信马上就耗尽了。有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伦敦中央刑事法院外,面对令人紧张的媒体的嘲弄,他徒劳地遮着脸,被塞进警车后座之后,外面有人砰砰地砸车,这场景一再出现在他的梦里。

他满怀忧虑地走向讲台,开始复述练习过的简短演讲。“我是威廉·福克斯警官——”“什么?声音大一点!”人群中传来起哄声。

有个人跑上临时讲台,打开麦克风,立刻响起一阵杂音。沃尔夫竭力不去理会人群中发出的恶意的笑声。“谢谢。正如我刚才所说,我是伦敦警察厅连环凶杀案团队的威廉·福克斯警官。”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他对自己说。听众开始叫喊着提问,但沃尔夫不去理会他们,继续自己的发言:“我们可以确信的是,六名受害者的遗体今天凌晨在肯特镇的某处被发现——”

沃尔夫犯了个错误,他从发言稿中抬起头,马上认出了安德烈娅那一头醒目的红发。他觉得她看上去忧心忡忡,这让他更加心烦意乱。他一不小心把提示卡撞落在地上,只得弯下腰去捡起来,这才意识到他涂鸦般写下的提示居然一条都没有说到。他找到了那张提示卡,连忙拿到麦克风旁边。“……今天上午,早上,”他感觉嗓子很干,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如通常尴尬时那样涨得通红了,所以他干脆拿起最后一张提示卡开始读,“我们正在进行受害者的甄别工作,在公布他们的姓名之前会先联系他们的家人。鉴于调查还在进行,我现在只能透露这些情况。谢谢大家。”

他停顿了几秒,等着掌声。他没意识到他的表现相当不得体,无论如何都不会得到赞扬。他后退一步准备下去,没想到这时有人大声喊他的名字。“威尔!威尔!”

沃尔夫转身看到安德烈娅向他跑过来。她躲开了第一个阻拦她的警察,但被另外两个拦下了。他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愤怒。他们离婚后就没见过几次,每次他都会这样。他恨不得让警察把她拖走,但是当一个拿着HK36C突击步枪的外交保护团成员靠近她时,他还是决定出面干预一下。“行了,没事的,让她过来吧。”他不情愿地说道。

他们两人上一次会面是为了讨论卖房子的事,这事儿搞得他挺心烦的,所以,当她冲过来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时,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他屏住呼吸,以免闻到她头发的味道,因为她头发上有她最喜欢的香水味,那也是他非常喜爱的味道。当她终于放开他时,他看到她快哭出来了。“我不能告诉你其他任何情况,安迪——”“你怎么不接手机?我给你打了快两小时电话了!”

沃尔夫实在没法跟上她变化的情绪。她这会儿似乎真的动怒了。“真不好意思。我今天确实有些忙。”说完,他又压低声音悄悄说,“很明显,发生了一桩谋杀案。”“就在你公寓旁边!”“是啊,”沃尔夫耐心地回应道,“真是个狗屎一样的社区。”“我有事情要问你,我要你告诉我实情,好吗?”“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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