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村记(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0 01:25:49

点击下载

作者:庞培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寻村记

寻村记试读:

寻村记

作者:庞培排版:skip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4-01ISBN:9787559400208本书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寻村记

浙江山里有一个村落,冬闲时一天不见个人影,村前一条小溪宽窄不一,从很远的山里流出来,哪一座山也不知道。因村址紧偎大山山脚。人走到溪流边,能耳闻潺潺水声,河上的石桥很短、拱形,长满几百年苔藓藤萝。好像断桥,好像人能走路。我从拱桥的位置看村落,仿佛在看山上的皑皑残雪。

江西婺源有一个村落,是一个大量临河、高墙青瓦的徽派古民居,称“古民居”,事实是每户都住满了村民,一年到头村寨冷清,逢年过节,才有陆陆续续在外省打工的青年男女回乡过年。我绕过几座大山,到达该村口时,远远地,看见两男一女,都扛着行李,抬着东西,走在村西头石板铺的河边小路上。那女的身影很小,小到像大热天山里的一只青蚱蜢。

安徽牯牛降有一古村,高悬深山溪谷,四周悬崖峭壁,中有一青石梯路联结村外。山上的耕牛从未到过山下。

村民习惯在山脊唯一的险道上放羊。外人走近,羊群受惊,咩咩四散。外人须得费力推挤开一条窄道。春天,夏天,山里有很毒的腹蛇,而每一户农户家中都有常备的蛇药。秋天,绵羊游荡山道上,仿佛是古村的守护神。到了冬天,每家每户饭桌上有只黄泥小火炉,锅上炖些白菜肥肉辣椒。到吃饭时,拨一下炭火升温,菜汤就“扑扑”烧热,家人围坐,以此躲避山区的酷寒。

江苏常熟有一个古村落,大部被拆。村里铺了水泥路,但有一旧庙保留下来。一名不识字、七十好几的老妇执意住在庙旁边一简陋旧屋。老妇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山歌手,老伴也是歌手,但很年轻时就死了。老伴死后,老妇靠种田拾垃圾为生。农闲时,一周有五天不在村里,周五周六带着一只放杂物的塑料蛇皮袋回家。袋子背在佝偻的肩上。袋里有垃圾变卖后攒得的零钱。其余两天的日子都忙于河边自留地。村里没有人知道她怎么记得那么多首嘹亮的田山歌。她唱的山歌,有调情的,有航船的,有四季花草动物,也有历史上的人物,朝代更迭故事。几乎有二十年,她不大跟村里人说话,自己独往独来,身体强健。但从早上醒来到夜晚天黑,一直自言自语,或长时间哼歌,不管人来人往,抬头低头。

她去镇上拾垃圾时绕镇而行,一日三圈,不早,也不晚,仿佛走动的时针般机械而准时。乡镇上的熟人,当她是沉默的报时钟点。有一天她会突然抬起污黑邋遢的脸盘,唱出一首乡人从未听过,或者长远听不见的旧山歌来,唱时满面酡红,容光焕发。

新疆分“南疆”和“北疆”。南疆有一个古村落,深陷在戈壁大漠。全村仅几丝红柳,一个常年风化的古沙垒和几只装石头的柳条筐。

沙漠中,隐约现出一条小街模样,街上的人,已不知去向。

新疆喀什有一古村落,就在著名的香妃墓墓址不远。有绿色田野,有耕作得很酥软的细土,上面覆盖了一层毛绒绒的庄稼,好像不是庄稼,而是一幅古代波斯毯织的细密画。

湖北罗田县有一古村落,被一条大河宽宽的水面映照。夏天汛期,村民们全体搬离,到山里地势更高的村庄避居。中秋节过后,水位下降,再纷纷赶上牛羊家畜。“有家归家,无家归庙。”那里的耕牛,脖子上多系牛铃,牛走路,或扭头嚼草,仿佛风吹,一片“叮呤当啷”之声。

罗田县博物馆有一“大河村遗址”。出土时,挖出各类古陶古玉一大堆,该古村落被县上组织的大队挖河民工在掘地时无意中发现,村里的地基距地面十七米,门窗、打谷场、畜栏、围屋,样样齐全。整个村落从地面冒出来时,一农家屋脊上,还晾晒着千年以上的稻种。

一本宋天德三年(1151)刊刻的木刻本《列异传》,文字清晰可阅,并没有腐烂。

1992年12月,冬天,安徽天长县三角圩古汉墓群出土,在村子旁的蓄粪池旁边,出土有两件长龙形的青玉佩,后专家鉴定为战国遗物,长十四厘米,宽四点三厘米,厚零点七厘米。玉佩整体完整,呈双“S”形,局部有土黄色浸蚀。龙首回顾,尾部向内翻卷,作爬行状。张口厚唇,饰一角,龙身四鳍,尾鳍略长,腹部出一脊面,中有穿孔。龙体有廓,廓内满饰浅浮雕云纹,两面纹饰一致,一面遗有朱砂。两个同村的村民几乎同时伸手到土中抓握到这件玉佩,于是你抢我争,大打出手。当天气候恶劣,黑云翻滚。两人在墓坑中滚作一团。

陕西汉中的略阳县有一座古村落,村口有一口古时的汲水井,用的是纯硬木的轱辘、汲筒。在宽敞、木结构的房顶上,晾晒着金灿灿的玉米。在中国的地理位置上,类似的农家木屋,自南往北一层层叠起,大地仿佛呈神奇的阶梯形。这个古村落,以及其他难以计数的村庄被淹没在这北方乡村阶梯状态的几何形线条里。在秦岭南坡,村庄的建筑仍延续一千多年前北魏时期的风格,屋檐高挑,房屋顶层有一层秘密的阁楼,首先用于贮存稻麦、木料。一串串晾挂的腊肉预示着年景和屋主人对来年的憧憬。有趣的是,自秦岭往南、往西南,到两山相望的逶迤雄奇的大巴山脉,整个汉中平原整齐而平缓,仿佛村口的台地微微凸起,古塔似的有一个倾斜度。从陕南山坡上滚落下来一只苹果,经洋县、略阳、域固、西乡,大致可能滚到四川省的南江、青川去。村子的台地在明显地往西南倾斜。村民们夜里都像斯诺克台球桌上的圆球一样,睡在秘密垂挂的球袋里。难怪秦岭南坡的一些地名叫“佛坪县”“留坎”“汉台区”等等。

火车在勉县、留坝县境穿过三国时的古战场。说是县境,其实根本分辨不出此县和另一个县之间有任何肉眼可见的明显差异。拿素以境内有古代“张良庙”而著名的留坝县来说,此地的乡镇大多散落在崇山峻岭的秦岭深山里。旅行者白天看得见密密匝匝的树林,看不见多少村民或可居住的村居,只有少量延续到村外山道上的路边商铺,给古老的褒斜山道途经的卡车司机们准备了些日常用品、饭菜热汤、凉皮豆浆之类,人们才隐约感觉到山里人家的生活形态。而三国时代的古战场,底下还不知埋葬着多少前代遗留的其他无名遗址。秦末汉初时的刘邦和项羽之争来说,战场之面积、战火纷争的猛烈场面,一定远远超过了进入到汉中仅一次的曹操的大军吧。

莽莽山林深处,八成还隐藏着许许许多世人不知道的古村落吧。

秦岭深山里有一个古村落,村上只有三户人家,以狩猎、种植蘑菇为生。猎人们世世代代很少下山来,到达海拔一千米以下的地区,他们常年居住在空气稀薄的高原上,引上面更高的山脊上的积雪,融化开后作口味清洌的饮用水。通往山下的路也异常陡峭,困难重重。

苏州东山有一个古村落,大多已人去楼空。老房子被夷为平地,呈大片废墟,处处留有一茬茬木结构露天的房檐框架和蜿蜒上升到碧空的木楼梯。其中一处仿佛有大火烧过的焦黑印迹。在疑为主人家厅堂的位置上,斜落下来一块古代匾额,上书“风雨故人来”五个大字。透过废墟,村外是南太湖烟波浩渺的广袤水面。

浙江嵊泗列岛有一个古村落,位于南海最远端的一座孤岛上。岛上村民至今仍沿袭土葬。全岛一半以上面积都被装饰华丽、多由石块垒筑的墓穴组成。没有风的天气里,岛上闻起来臭烘烘的,说不清是水产鱼类,还是新葬的死人味道。岛上主要的商业小街仍残留有一家棺材铺,已经改造成一半是家具店,一半是露天鱼行。岛上渔民多习惯在露天乒乓球台大小的木板桌上剖鱼杀生,鱼肠鱼鳞流泻遍地;远远望去,岛上房屋层层叠叠;居民门窗,都有一层白白的鱼腥。如一只死鱼的眼睛瞪视着大海。

从前有一只海龟,游进了一个古村落。这只海龟,离大海很远。随着去往内陆的海风越吹越稀薄,海浪的咸腥味方向也越来越枯涩犹疑。当最后一排海浪浸袭过它身子时,它还是一只经验不足、稚嫩的小海龟;当它翻过平原和高山,年复一年隐没在地球大陆架神奇的皱褶层中时,它一天天地个头长大,并且惊奇地瞪大着眼睛,一一去见识那些它在海洋世界里闻所未闻的陆地上的动物:驴羊猪兔,都市里的自行车和汽车、火车,耕地上的牛、马、蜜蜂、蝴蝶……白天,它一定耐心地躲藏在某处灌木或岩石缝隙里睡眠打盹,过着标准的昼伏夜行独行侠式的生活。沿途穿越了无数村庄高山湖泊,最后是越来越多的一道道内陆淡水河。它迫使自己慢慢习惯了淡水鱼类的口味。一天深夜,一轮满月当空,月光皎洁如昼,当它沿着地势逐渐凸突升高的一条潺潺溪流,摇摇晃晃出现在那个著名古村落的高大马头墙脚下时,它惊奇地望到全村青石砌筑的石板街巷空无一人。上方黑黢黢的群山宛似一条锁链,而村落就像一只古朴沉重的百宝箱,被外部世界的铁链牢牢地拴在了这一方露珠般晶莹生辉的月夜。它低头尝了一口村口古井里的井水,味道如此清洌、甘甜,突然疲倦地叹出一口漫漫长途之中从未有过的叹息,在村庄的暗影中,静静回想起了遥远的大海那有节奏的,波浪的轻柔声响。

贵州赤水河畔有一个古村落,村民们会在村后的树林里,专门辟出空地,搭出又高又大的木结构凉棚,中砌一只大的炉灶,棚内其余空间,专门用于烟熏腊肉和腊肠。在其余丰收的年景里,棚内靠墙的空地亦制成传统的酒坊,以及全村人家的泡菜坛子。各种辣椒、香料、粮食、熏腊制品,一应俱全;一年到头,视季节而变换棚内的生产。村里人家婚丧喜事,也习惯来这林间空地,围绕着这样一间“咸辣棚棚”摆出一桌桌的流水席,一来方便了村民们靠山吃山,就地取材,二来亦使得该村的熏腊制品,所酿制的烧酒口感味道越来越出彩,成了整个深山里远近闻名的吃食之乡。连山里的野猪野兔亦闻风而动,再也耐不住动物隐忍的性子,情愿出洞在溜下山坡时被附近村上的猎人一枪毙命,也要让嗅闻到烟熏肉香味的鼻子往村落所在的方向凑得更近一点。他们说,就着村子自酿的土烧咬一口大棚熏制出的腊肠,不仅口生异香,满嘴肥油,而且像是咬到了一口新鲜的蘑菇,有松木香。腊肠、腊肉分超辣、中辣、微辣三种口感。不嗜辣的外乡人咬在嘴里,活色生香的同时,也仿佛吞咽到了一口烈火。

云南哀牢山下段哈尼族聚居的红河县境,自古风景秀丽,境内有绘有龙街和绘有鸡街的两大集场,都位于四方交通汇聚的古镇中心地带。另有白族聚居的邻县元江县,至今仍有一个叫“远平坝”的古镇,镇上有绘有马、羊、鸡、猪、牛五个集场,称“十二兽集场”。事实上远近山里,自古有以人的十二生肖加以排列称呼的乡间集场。这里已接近彝人部落。周边的巍山、南涧、弥渡、南华、景东五县也有相像的十二兽场,比方说南涧著名的“虎街”集场,土主庙内有纪日十二兽壁画,线形金壁辉煌,并附有彝文《母虎日历》青石碑刻。周围还有更多的十二兽集场。实地调查得知,南涧虎街南十五公里尚有一个牛街,弥渡县境也有牛街、龙街,景东有鼠街和龙街、猴街、鸡街,南华更是有蛇街、羊街。整个哀牢山区五县,共有三十六个十二兽集场。如此悠久热闹的习俗,其历史的起源竟众说不一。东方亚洲各民族大多数使用十二属相纪日;巴比伦、希腊、埃及也曾应用过。故前人曾有中国起源说、中亚起源说和巴比伦文明起源说,各执己见。但就古代文献论,中国的文字,对十二兽历的起源记载最早。东汉王充《论衡》的《物势》《言毒》篇,就有很详尽的记载,其中:“午、马也;子、鼠也;酉、鸡也;卯、兔也。”“辰为龙;巳为蛇。”可见当时早已普遍深入人心,并完成了十二兽与十二地支的相互般配。东汉初年成书的《吴越春秋》一书说:“吴在辰地,其位在龙;越在巳地,其位在蛇。”

相邻的贵州省境,也有许多形态各异的“十二兽场”,比如王阳明到过的“龙场驿”,比如黔西的“蛇场”,等等。贵州的东部四个县城里有六处兽场,西部二十个县城,共有三十九个之多;以西北境的戚宁、赫章、纳雍、大方、黔西、普定、织金、盘县等地为多。著名的遵义市,乡里仍有“马场”和“猪场”各一个,其余已湮灭不闻。

贵州,最多的是“羊、马、鸡、龙”场。最少的是“蛇”,竟然一个都没有!“虎”也很稀罕,全省仅织金县境内,古镇上占了两处集场的席位。

凡在云南称“街”的集场,到了贵州省境,都演变成了“场”。

徽菜里豆腐和豆腐干好吃,而以黟县、歙县、今黄山市为中心的古徽州一带,饭店炖出的海带排骨汤尤其美味,有嚼劲,为中国其他省份菜系所不及。海带排骨汤,一般饭店这道菜的价格在二十五至三十元不等,真是令人惊喜的口福。这里的小饭馆多用小份砂锅煨炖这只热菜,我去这一带旅行反复多次,每趟去每餐必点此菜,几乎从未失望过。

徽州深山里有很多人迹罕至的古村落,集中在现属江西的婺源及邻近的休宁县乡下。这一带山系仍旧属黄山山脉,到处是崇山峻岭,山体起伏相连,绵绵不尽。比如“唐模”,比如“八兄弟祖宅”的关麓。各种美观大方的深宅大院,游人称“徽派建筑”的房子,在深山老林里自然形成青砖黛瓦的古建筑丛林。与之相对应的是,整个徽州地区,几乎找不出一两处像样的私家园林,因为每一户六七进深的大房子,本身已包含江南园林的悠游风雅之意味;一种苏州园林式的文人趣味,在此广大的“无梦到徽州”地带,已经完全被更经世致用也更加日常化了的“诗书耕读”的乡村愿景所消融和取代。在南屏、在碧山,在大小理坑,在严田村口,在黄山脚下的“美人谷”,冬天丁香树盛开,春季油菜花香。夏天古木成荫,秋日桂花飘香。真是说不尽的“湖海山谷之聚”。正如诗人所谓:“日击收田鼓,时称有大年。烂倾新酿酒,饱载下江船。”(梅圣俞:《村豪》)与此同时,过路的客人向晚随便钻进一街巷,找临街小酒馆,点一份炒菜,一份“海带排骨汤”。再想想几十万年前,徽州山区也曾经是汪泽巨浸的海底世界,难怪排骨汤的味道,要这样嫩爽,这样地让人“点赞”!

四川省的西面和北面,有高山绝域的藏区村寨,多建于终年积雪的山峰下。从那里的山谷流出的雪水,水流湍急奔腾,往海拔更低的邻县很远处,流入著名的金沙江、青龙江。村民们的房子,都建成巨石垒就的古堡模样,远远望去,好像蓝天底下的云层和云团,一派斑斓飘逸。

房子的外墙,涂上黑色和土黄、金黄或者绚丽耀眼的红色窗门,仿佛藏民们身上的宽袍缎带。通往外界的道路,多为雪峰所阻。偶尔,村上有外客来访,仍有族长式的人物出来迎接,并召集所有男女老幼,在村中最主要的一幢大宅里集合,做几个缓慢的手势,意味深长地跳起队形很古老复杂的圆舞来。这种舞蹈,会跳上很长时间,有时是整个漫长的下午。舞蹈的节奏,缓慢中逐渐加快,最后到达热闹纷沓的场面,并且以各种复杂的跺脚声作伴奏和情绪上的暗示,好像隆重的鼓声一样。跳舞的村民们,十人中间,仅有三二人会说些简短、咬字不清的汉语。相比较语言的交流,舞蹈的步伐似乎更能渲染传递出主客之间的心领神会。

英国人奥雷尔·斯坦因曾在途经楼兰遗址,对其进行长达两年的艰苦卓绝的古文明考察时,在著名的新疆省和田一带沙漠里见识到一系列形态各异的远古村落。由于时间、经费、人员的身体状况限定,他留下了很多无法进一步深入探访的旅途中的遗憾。相关情况可参阅斯坦因在1900—1901年所著《古代和田》一书的报告续编。总之,他由西向东的沙漠游历包括了今和田地区、阿克苏地区、巴音郭楞蒙古族自治州、吐鲁番地区、哈密地区和西北的河西走廊一带。在上述一系列辽阔疆域,他匆匆寻访的古文明重要遗址分别有:阿克铁热克、喀达里克、麻扎塔克、尼雅、安迪尔等,包括米兰佛寺遗址、吐蕃城堡遗址、楼兰古城及其附近遗址,敦煌千佛洞和藏经洞等。在这些古城、城堡、佛寺周围方圆百里路段,多分布有无数遭风化了的古人类村庄。有些留下了实物、建筑物残部和洞窟;有些则遗存有少量雕塑、绘画、简牍文书(汉文、梵文、佉卢文、和田文、龟兹文、吐蕃文、突厥文、粟特文和回鹘文),织物(丝、麻、绵、毛等)以及大量的古陶、木、石、金属(金、银、铜、铁等),玻璃、料器等质料的生活用品、生产工具、装饰品和兵器等。夕阳西下,村庄没有人的空地上风沙肆虐,来回扫荡着昔日人类在此居留生存的痕迹。有时一块沙丘地突然塌陷,露出一截竖向长空的木质门洞,那木窗门形状之大、之奇特,令这名偶尔途经的欧洲来的资深探险家(原籍匈牙利)心惊胆战、目瞪口呆。一天,马队直接在沙漠中走进了一幢先前以为是沙丘的风化了的佛塔。另一天,探险家和他的随从在迷路两天之后全体误入了某处流沙被死树丛挡住而形成的干涸河道里。靠了他的随行之一,当地人木拉那双“锐利的眼睛”,马队才最终脱险。“……走了一整天,虽然尽了最大努力,也才不过前进了十六英里。一路所见都是连续不断的风蚀沟和拔地而起的硬生土坎,没有任何低沙丘,令人迷茫。脚下的土地非常坚硬,是浅灰色的泥土。劲风雕蚀的雅丹,自东——北——东向西——南——西方规则地排列。雅丹之间的沟壑,侧壁陡峭,深度自四到十英尺不等。沟与沟之间隔着的台地,顶部也刻出网状浅沟,方向与深沟一致。显然,是风驱动着流沙不断地刻蚀曾是早期地质时期湖底的地表……”“……最奇怪的遗物是那些可能是该寺庙最后一批参拜者留下来的供奉品。我们发现了一些人工制作的花,是用各种颜色的棉织物和丝织物熟练地剪出来的,并且很聪明地以木钉代表茎,以线丝代表花蕊而组成。几片结实的带花纹的棉织物碎片的发现,弄清楚了这些花的使用方法,这些棉织物原来是用于固定住花的背衬。”“……黄昏临近,就在我准备结束在过道东段的挖掘时,从碎片中露出来大大小小的灰泥壁画的断片。它们显然是从小圆厅墙壁的上部剥落下来的,紧挨绘图护壁堆着……可是,在过道的西段和西南段,寻宝人的破坏行为使壁画没有留下任何遗物,因此在这里可以毫无顾忌地进行清理,天黑之前,已经发现了大量有趣的遗物。有编织精美的深红色丝绸长条……”“当挖掘到距离地面大约四英尺高时,发现了绘画护壁。护壁上展现出精美的有翼天使半身像,我吃惊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没有想到,在靠近荒凉的罗布淖尔盐碱大漠的地方,在似乎是佛教从中亚通往中国的最后要塞的废墟上,能够见到古典天使像的晚期作品。这些优雅的头像让人回想起早期基督教艺术中的相似形象,它们出现在这个明显是佛教寺院的建筑物上,究竟是为了什么?”(以上皆录自《斯坦因笔记》)

江苏无锡的荡口古镇,靠近苏州、常熟。与邻近几个县城相比邻,跟吴江的芦墟、江阴顾山或江阴青阳一样,历史上都是水乡要津,无论镇区规模、建筑样式都堪称江南地方名镇,昔日名门望族索居之地,评弹、锡剧、滩簧、苏绣、竹木雕、玉石、园林、江南丝竹、吴歌名家名手云集。但“文革”后的农村建设、乡镇企业严重损毁了上述古镇的历史原貌。从1980年到1990年,短短十年时间,上述各地的古屋老宅被悉数夷为平地,有的只剩余青石板巷几条(荡口);有的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市井格局(顾山);有的改造了一半,待人们意识到年代悠久的河道民居珍贵的历史人文价值时,古镇韵味已尽失(芦墟);有的,如镇上好端端的天主教堂,有数百年历史(青阳),却因为种种利益冲突和愚昧的观念而拆除重建。重建后的新教堂,尽管外貌也一样漂亮美观,功能齐全,但已丧失了老式教堂岁月风雨中的剥蚀和雄伟。相反,一些原本寂寂无名的小镇却因被人长时间遗忘,这会儿反而显露出来它们的娟秀幽雅。昆山周庄、嘉善西塘、嘉兴乌镇……这些过去古老乡镇大户们的远房亲戚或远房表亲们,因为被内容庞杂的族谱遗漏而侥幸躲过一劫,避免了一场针对人文记忆的血雨腥风……事实上,周庄著名的双桥上日日游人如织的脚步,是岁月深处一份纷沓的哭泣。真正江南望族的家族长辈们,男男女女或大家闺秀,皆已遭受了不白之冤,被满门抄斩了。每幢昔日挺立在水乡古镇街路边的老宅、老桥、老街、老房子及古老的商铺店面,都难免躲避这一场新时代无厘头开发的血光之灾。曾经的明清老街、水乡旧弄,至上世纪九十年代,已呈一片瓦砾废墟场。好像1966年“文革”时的中国,疯狂、自残、错乱、寻衅……在将近二十年折腾之后,到1986年、1990年,其血迹斑斑的庞大身躯,才真正无望地轰然倒下。

山东省东北部的滨州、东营一带,多有手持古艺的古村落,如泥塑(泥娃娃),剪纸,如古朴的印染织绣。有这样手艺的老百姓,一般都是世代种田人,同时乡里地处偏僻、交通闭塞,文化和贸易都不易流通,外省行人也很少走进那一带的村庄。保存下来的民间手艺,粗犷豪放,乡土气息纯正。这一带向来属古黄河三角洲,历史上数度形成古战场,特别是在元末明初,元朝军队与慓悍的红巾军在此展开常年不息的拉锯战。之后数年,又有燕王朱棣,历时四年的“靖难”战火,再加上黄河自身的十多次决堤,真可谓生灵涂炭,凄惨荒凉。在极端的灾年里,黄河水患使平地淤积三到五米之深!但大自然的无情却对这里的农村风貌歪打正着。能够存活的村民们的顽强乐观都为一般中原百姓所不及,从他们手里绘制出来的年画、布娃娃、编结、刺绣等等,色彩格外绚丽醒目,风格质朴、纯真、猛烈、变化奇妙,且十分的热闹。同时一年四季里,民间礼仪繁杂。一般小孩的满月、百岁、周岁等,都要隆重地庆贺。春节、元宵、二月二、三月三、中秋、秧歌、高跷、旱船、花灯……“石榴多子”、“鲤鱼穿莲”,联想、隐喻,葫芦、蝴蝶,种种喜庆吉祥的图案,都深受历代穷苦的村民们喜欢。

在惠民县,河南张村西南方向约五公里处有一个村庄,名叫“火把李村”,位置偏僻,一年到头很少有人到这地方。但逢每年农历“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这里一夜之间竟形成方圆百里最热闹的地方。因为,“二月二”,是火把李村传统的庙会,河南、山东两地都有数千村民汇聚该村,到村上的“娘娘庙”来上香、叩头,同时赶庙会,尤其上年纪的老人,想要抱上孙子孙女的,全相信“娘娘庙”的“送子观音”,烧完香,众人再去庙会上的泥娃娃摊上买“不倒娃娃”,给买来的泥娃娃当场系上红绳子,再抱回家。多少世代以来,当地的村民都认为:黄河水可以汹涌,但人们的怀抱,照样要抱上一抱一只只憨态可亲的泥娃娃。这样的庙会活动,本村本乡的人称之为“拴娃娃”。又传说,姓崔的村民是“火把李村”上最早的居民,并且是明朝初年“燕王扫北”时方圆几十公里内唯一幸存、活下命来的人家。那么,这个村落空间在哪一年成形的?明朝之前村庄叫什么名字?已经无从考证。总之,“火把李庙会”有着很离奇的旺盛生命力,几百年里,香火从未中断;即使在“文革”年间,也不例外。传说1966年、1967年,大量的红卫兵专门组织人到该村的“二月二”庙会空场,公开驱赶人群,从街西头赶到东头,再从街东头赶到西头,始终未能奏效。当年,“火把李庙会”几乎成为了河南、山东两省仍在公开活动的仅剩的民间庙会之一。

遗憾的是,昔日古娘娘庙的房子,因为黄河发大水,被灾民们拆了其中的砖石、木梁去修筑黄河河堤了。古庙从此不存,但是,“火把李庙会”却没有就此终止。由于“泥娃娃”远近闻名,当地人又把类似的传统庙会,称为“娃娃会”。

惠民县的河南张村,做出来的泥娃娃,以红泥作原料。该红泥采用的是村落附近的黄河内侧淤积的红胶泥。就地取材,挖出来轧碎、浸合,掺入适量的细麻绳和棉絮,再用生硬的棒槌猛砸,或在石头上反复猛力摔打,把红泥摔熟摔软了之后手工捏制。最后,每一只泥娃娃都要经历“成胎”“上彩”“开眼”等工序,然后艺人开始描画,大写意。每一只娃娃要描画多种颜色,多者八九遍。颜料中的黑,采用锅底灰调骨胶制成,其他颜色,如白粉、大红、大绿、鲜蓝、棕黄等都用土质配制,有的加入蛋黄调配,增加鲜艳、光亮度。因而,庙会上姿态各异的“泥娃娃”,很讨人喜欢,同时也堪称中原乡村儿童生活的一页页活的百科全书。

浙江的北面,和江苏、安徽相接壤。自古多高山丘陵,多兵匪,多悍夫,但风景很好。以前高速公路不通车,风景更好。有些村落到每年春天,全是水田、油菜花。小河贯流、水网纵横,全是弯拱石砌的古桥。山上古坟,修葺得有模有样。村里的少女村妇,多水灵灵,一派活泼的吴侬软语,逢人轻快,手脚麻利。在江苏,是著名的宜兴。在安徽,是同样著名的天长县、广德。唐代陆羽,在这一带山里隐居做茶农,写出百世芳泽的《茶经》一书,广布天下中国茶叶的香味。陆羽身后,留下“金沙古泉”。山里的清泉水,于是一时成为美谈。过路人途经,必要尝一下当地的“紫笋茶”,喝一口茶圣陆羽口感生津的热茶汤。我亲眼看见山里人家的老灶头屋制茶、烘炒、烘焙、晾晒、手抄、手摘、舌摘。一个制茶的古邑,紧邻另一活色生香烧窑火做出茶壶的紫砂名地,这是怎样的兄弟情谊,怎样的缘分?是如何珍贵的天作之合?又是多深的千年姻缘在这平淡无奇的一杯茶盏里面?宜兴和长兴,两个“兴旺”皆相宜,也一样具备了苏格兰诗人嘴里的天长地久;中国的西太湖岸沿,多么神奇富裕,也是多么的精彩!

关键是竹子,在原乡原地山上出产的翠毛竹。烘炒茶叶子的大铁锅灶下的火头,不用别的燃柴,全用一根根截断的粗毛竹。青青竹叶,翠翠紫笋,再加上古泉汩汩,难怪陆羽要常年身藏此山中,不愿出山门了。

很多年前,一个春天,我途经这里的村子,看到村里一片忙碌,采茶、制茶。于是,我生命中,从此具备了关于茶叶的珍贵的一眼。

这穿越了时空,漫长的一眼。

看到了火苗、壶、炉灶,大盘筐里的茶叶子,农家扎头巾的活泼的采茶女以及盘曲蜿蜒的上山的小道,山道两旁,春天烂漫的野花。

惟有一束小花,能够递送一个灵魂,一种祝福。

一条高速公路,横跨了多少湮没无闻的朝代,多少阡陌纵横的古老村庄?在中国,在乡村,公路就是传说中的“穿墙术”,不仅穿墙,也穿越黑夜和河流,穿越土地和人的纪元。穿越了众生古老淳朴的灵魂。这样的“穿墙术”,却没有人对它膜拜,朝它烧香、叩头。

已经来不及了。已经没有时间上香,转身了。

浙江慈溪的海边,滩涂一年年变大,变宽。污黑,有时灰白。常年有拾海人趁潮水涨落,穿黑胶衣,跋涉在齐腰深的滩涂淤泥里,仿佛耕牛犁田一样艰难前行。慈溪街头的小饭馆,有风味独到的烧海鲜和烹牛尾巴。一样取材于大海,一样取材于农村,都用小号砂锅,猛火炖制,入口难忘。当地尤有四明山中,山民酿制的土烧,驱风寒、劲猛烈。酒的味道很醇厚。

境内有“露天越窑青瓷博物馆”一处,其实是深贮山里的超大湖泊,湖泊名“上林湖”。湖水的颜色,白天看,竟像青青的翠竹林。清洌异常之外,映出几十米、上百米深湖底的越窑青瓷碎片,一处处白骨森然,使人惊悚。千年越窑,一夕风雨过后,皆烟消云散。好在人的、窑工们的尸骨是留不下来的。瓷器之美,有时,美就美在破碎。

湖上波光粼粼,湖底白瓷生生。

湖中多有小岛,有时一座岛上,仅一古代村落。传说,岛上耕地的村民,数月数年不见划出船上岸来的。有一年春天,我坐当地的小轮船到上林湖另一侧的山里旅行,途中见一老一少两村民在一小岛上停船靠岸,二人都背着装载日用品的大袋子沿岛上的田岸缓行。老的好像慈父,小的是未嫁的乡村少女,利落清秀,一副未见过世面的乡野神情。

想起来了,慈溪县城的土烧,是叫“封缸白酒”,或叫“封缸酒”,多次蒸馏,酡红,加蜂蜜。

1973年,宁波古海运码头出土了大批古代外销的青瓷器。其中,有唐大中二年(公元848年)出产自上林湖的瓷碗多件,晶莹剔亮,仿佛刚刚来自某皇宫的一场盛宴。

陈老莲《隐居十六观图册》(纸本淡设色,纵二十一点四厘米,横二十九点八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馆藏)。主题为访庄、醸桃、浇书、醒石、喷墨、味象、漱句、杖菊、浣砚、寒枯、问月、谱泉、囊幽、孤往、缥香、品梵。末开自识:洪绶画赠石天先生,时辛卯中秋。钤章侯、陈洪绶印等印章三方。为画家晚年极品。作此画第二年去世,五十四岁。

该画册作于1651年,为他逝世前一年替好友沈颢所作。前四页为作者题识,后十六页是十六幅自描人物画,精笔绘制出画家心仪的避世隐居生活,十六件事,十六幅画各有典故。其中援引出庄子、刘辰翁、苏轼、陶渊明、班孟、宗炳、孙楚、魏野、李白、鱼玄机等人事迹。表达出画家晚年凄苦的心迹。

陈老莲昔日出入的村庄,我们今天再也望不见,再也走不进去了。

天下吃食类,一碗粥的味道是最好。

在中国,以淮河长江为界,北方人喊“喝粥”;南方人叫“吃粥”。北方的粥多汤水,几乎“稀饭”,南方的粥形式多样,却以白粥居多。

冬天吃一碗白粥,最有味道。尤其在寒夜炉前,刚煮的新米,汤稠而米硬,趁着窗外寒风呼呼,用木勺盛起来赶紧烫着吃,吃时,佐以腐乳小块,辣辣的口感,烫热的碗底。这会儿吃到嘴里的新米,真好像诗人常说的:“风雨故人来。”

在江南,一年四季,吃碗粥的辰光,是冬天、夏天最好,春、秋其次。因为冷和热的气候,诚若冰和火的区分,都需要一种饮食上的极致来衬托,来加以般匹。冬天吃热粥,图一个烫、香、热腾腾。此时,端在人手里,仿佛一只小炭火炉。再说了,冬夜安静,吃粥声音大;就声音而言,冬天吃粥,最迹近音乐生活。

盛夏酷暑中,吃粥,可吃出热汗和狼狈相,更尝出米粒的糯香和珍贵来。粥烧好了,放窗台上,放露天晾一会,佐以辣菜,佐以常州萝卜干,可降暑热。

年轻时候,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县城居民多有夏天烧一锅粥,下午吃到晚上的人家,图省事。煮烧时,放一把绿豆,也有放一把红豆的、山芋干的。成年后,山芋干都不见了,再后来,变成真空塑料袋装的时尚零食了。

我在夏天走到树阴下,往往就想起一碗粥的味道,想起小辰光的赤胳膊困门板,小辰光的背心汗衫,小辰光的萝卜干炒豆子。

大头菜。爆腌头青菜炒豆子。

因此,大热天家里吃粥,能补大冬天吃粥吃了老半天吃不出满头大汗之遗珠。

一阵热风吹来,街上已人去楼空。

粥的味道里,有旧院墙、丝瓜、番茄、天井味道,有县城厂房味,有解放牌卡车味,有长江水、闸桥河水味道。

粥的味道里,有妈妈的味道。

有童年的故居味。

太湖周边有不多几处的古渔村,隐在大浮、穹窿山麓。以苏州乡下的光福为界,往西北湖域延伸。路不好走,村中年轻人也大多外出,剩下老人孩子空守家门。有时剩一两处捕鱼归来泊船的码头;有时几处颇有些年头的深宅大院,以前被人民公社充公征用,如今归还给宅主人,但无人看管。昔日湖中的渔猎场景,盐商、货运都已绝迹。太湖的水质也发生了变化,烟波浩渺的湖面,有时一天只望得见一只水泥船。过去的渔民们,不是去地方创业,到乡镇企业上班挣钱,就是被地方旅游、园林局征用了,成了风景区的环卫工人。

昔日江南农村的青壮年,如今,团聚在公路边拔草,清理园圃的垃圾、剪枝、浇水。有时,从一辆旅行大巴一掠而过的车窗位置,能看到似乎操持不同语种口音的旧时江南人家落寞的身影。

昔日江阴县西乡的夏港、申港、利港、西石桥、璜土都有狭长的长江岸线,蜿蜒的江水如同刚刚决堤。远远的江堤如同江边一簇浪花。人站在堤岸上,岸线竟是笔直一条,直达天际。随着江潮涨落,有些小渔村竟坐落在堤岸之外的淤泥草滩;也有些十几平方的高埠,露出江面的泥石间竟长出了挺拔的高树,人就在树下筑上茅棚、黄泥小屋,屋子的墙脚跟头,居然也就是缓流的江水。夏天,这样的高埠小屋,或江边的孤岛往往就被茂密的芦苇丛淹没。人们不从旁边经过,只以为是成群的野鸭子扔下去的窠巢。长江边的这几个乡,亦都有一些手艺,一部分绝活,如夏港羊肉,夏港乡邑人手工编织的芦花靴筒(一种保暖、毛白的草鞋);如申港的豆腐百叶(千张),申港的狗肉等。羊和狗肉都是冬令大补的热物,特别适宜那些在江边讨生活饱受风寒的“沙上人”口味。而这两个紧邻的乡里,都各自有一手烹制的绝艺。过去我看落日,顺便参观一下偏僻无名的江畔渔村,没有比这西乡的江边更好的去处。冬天,西北风白茫茫一片刮来,整个天地间只听得见滚滚长江水。寒流就像灶台锅边上的水蒸气,一刻不停。那时看快要被急水淹灭的孤阜上的小渔村,暮霭沉沉,觉得跟古画和古诗里真的一模一样!风雪茫茫,而村庄如豆。岛上的枯树,好像大风吹走的一丛乱草,可是,风声音远去好半天,乱草仍在,疾风中低伏下去一小会,又在幕天席地的画面上存活着,挺立。住在那时冬天草房子里的渔民一家,大人小孩,其生活艰辛,可想而知!他们只能够想象着煮锅热腾腾的狗肉,脚上,也只能套着御寒的厚草鞋——芦花靴筒。事实上,我童年时,县城里很多人家,都穿不起这种式样的靴筒。制作此靴的乡下手艺人沿街叫卖,1968年,最寒冷的一年,一双芦花靴筒卖到二毛钱。看寒风中靴筒身上白花花的芦花,仿佛立即置身在了白浪滔滔的长江边,禁不住心头一阵哆嗦。

这样的景象,距离今天,已经有二十年。不!四十年。

要用语言来描述这个山里的村落,几乎是不可能的。除了白天不多的几个村民,三两个,有时六七个。在古老而灰暗的木廊桥上。那廊桥坐落在村口的溪流上空,几乎把我视线中远处的青山遮没了一大半,桥身好似一列火车头停靠在站台,刹车的蒸汽声震耳欲聋。我本来有指望看见前来迎接自己的好友,也许是女性,一个恋人,然而,在她被火车头无端占据的空地上出现了一个新的恋人——这就是这座青山翠谷间的廊桥的模样。我连村名,连桥的名字都不晓得。我仍依原来的速度向前走,但这一次,行走的步伐却同时包含了伫立不前和黯然离开。而且似乎有许许多多的止步观看和掉头离开同时出现了,各种黯然和欣喜,仿佛瞬间摔了一跤而眼冒金星!那廊桥的木头桥面的污黑裂缝和村庄周围山体的裂缝,和那里的草木空气如出一辙。桥墩、桥体、桥拱和桥下水流——先前是山谷的大块青石垒砌的路堤(石缝长满了青草藤蔓),然后,桥上两名吸烟的老人,满脸闲聊中碰巧看见游人(我们)的神情。近了,水流声音更响了。一排排沿河的房子。墙和石阶,门前台阶和空地,一眼望不尽的农田和山坡。好像在原本是火车站的地方出现了一面巨大的镜子。突然,我们的人走上了廊桥,正像动物古怪的本能一样掏出相机,打开手机屏幕。闪闪发亮。周围的光线暗下来,我闻见山林之外一股味道,腐烂、过期的猪肉血腥味,“嗡嗡”响的苍蝇味道。我看见桥中间临河一侧(另一侧也临着河)有一个中午已经收摊了的村上的肉铺,仍旧有几块猪肉堆在血迹斑斑的案板上。至少剁肉的刀还很锋利,能够切割人类历史,能够收放自如、轻重适宜。这钢刀的分量,瞬间切入了我对偏僻深山的这个古村落的感知,我的思想和意识,不仅刃感锋利,且游走在每剁下一刀即显露的时间和自然深处。旧时的深宅大院,门上的木雕、家具、天井、厅堂读书声,好像我的耳朵里同时打开了无数双陌生的耳朵,而我的听觉成倍于我周围山村的细微动静。一只狗“咻咻”地贴地。猪圈、木架车、牛棚和马厩。村后的菜地和山上的坟地,好像全是眼前这平静的阳光的结果。先前听来,已经记不得两名老人中的一位的谈话和询问,也被耳廓深处某一道声波收集到,准确无误贮存了起来;村落的动静。地面腾起的干草,河堤的油菜花味道,一阵微风。整个白天像水面荡开的一层涟漪。而主要的动静,不忍细究,只是……寂静。是那种草地上山羊的嘴唇挪动一片草叶的暖融融的寂静,不忍细究、不生不死、无声无息的寂静。在这村头的木桥位置,好比皇宫里的银子一样白花花倾倒的寂静,本身带走了我心头阵阵无法隐忍的困惑和喜悦。可以说,喜悦懵懵懂懂,比大家先行一步进村,撞上村头中午无人的白墙,以及白墙深处的空旷。你从当天任何一角度看,这村庄都沐浴着天地恩泽,都质朴自然亲切养人。没有一处不是勤劳,没有一处不是梦想,而又无任何特异、例外的事情。柴堆在房门前,巨大石敢当被砌在房前门洞位置。一户人家门前甚至是古代的插旗石,证明其昔日的主人曾经身价昂贵。可是抬头望去,那座更古老的深宅大院,却消逝不见了,被隐没在另一堵山墙后面。当天的蔬菜正在河畔码头上手洗。当天的被单晾衣竿也在弄堂朝阳的一面,我们无力面对一座普通的村落,无力面对普普通通。一切寻访到此止步,但那高大的风火墙泛出一种山体青岩的颜色和感觉,通体幽黯,仿佛人间流落至此的失魂落魄的游子,仿佛传说中的青龙偃月大刀,和一盏灯。

菜园子。半坍的山墙。累累墙石。竹竿和竹梯。电线绑牢的受损的柄。石棉瓦屋脊和陈年巨宅。一年的冷清和一百年的冷清。向下直抵河边的石阶,深沟。柔软的春光。朝廷快马永远未能到达的沉冤和家书。和碗里的油星子一起被洗掉的顺流而下、草丛湿漉漉的捷报。远方传来今年的木材价格、运费、人头费、猪的配种。

这种美,山村的美,好像一名清秀的山乡少女,嫁给了一具尸体。

村庄,好像是从千年的古墓中钻出来的一样。

我少年时的一个记忆是云亭敔山湾一带,1977年平整土地时挖出来一个巨型古墓。墓主一男一妇,很多陪葬的古物出土。当地公社派了好几百人的民兵队伍维持秩序,但现场仍旧有几十种金银珍宝、古玉珍陶被村民们哄抢盗走。因为现场第一时间只有千余人的挖河大军。挖古墓,听说挖掉了两个村子。又听说隔天中国科学院的专家飞来了江阴。当年中国博物馆的馆长好像是江阴人俞伟超。现场乱哄哄,一派泥泞。当时从县城去十几公里外的云亭,只能徒步和骑脚踏车。雨天,到了现场一看,围观民众万人余,在墓坑周围踏出里三层外三层的一片空场,所有现场的稻田全部被踏成泥浆,人人脸上都有趁乱发点小财的迷惑表情。大家都很累,也很新鲜。比当年乡下的露天电影兴奋和有意思多了。现场,一排排二十八寸的脚踏车倒在污水中,无人收拾。各种讯息爆棚:“宋代的墓……”“有金子”“古代的铜镜……”。众人面面相觑,不晓得宋朝究竟是什么朝代,至于金银财宝,听说过的人都觉得罪大恶极,一般而言是旧社会里地主压迫阶级的浮财。“铜镜……?”这个词引起大规模轰动。各人闻所未闻。“文化大革命”过去了十年,“四旧”“牛鬼蛇神”竟然还隐藏得这么深,这么大规模!小毛孩们站在大人堆里,个个愤愤不平。众人让出一条雨天的通道,以便工作人员配合仍旧是大队民工的挖掘队伍抬出现场的东西。我们看见黑沉沉的棺木和墓石砖。那棺材滑溜溜超大的体型被从地下抬起来,有一股失魂落魄的怪味,仿佛现场腐烂,刚刚毙杀的深海鲸鱼。雨落在二三十名负责抬棺的民工们脸上、身上,他们好像阴间来的使者一样,瞬间已经和现场群众阴阳相隔离,有的人脸白乌青,有的狰狞狼狈,目光发了绿,而且都很拼命。现场作围栏的绳子,一名围观者从现场滑跌到了墓坑里,鼻子闻到一种疑似死人的怪味,凉凉的,但又有些热烘烘。至于金钗玉佩……同行的一个人也没看见。在1977年,我们所见识过的最古老的钱币,只是某人家樟木箱底下的几只银洋钱,又名“袁大头”。县城里到处画着,电影院银幕也次次播放出人民铁拳的汪洋大海。我们个个以为过去的年代不仅早已被推翻,而且无疑被打倒在地,踏上了一只脚。然而轰动四乡的这只古墓仿佛在众人的意识中偷挖出来一个黑洞,洞穴空空,里面除了随空气浮动的灰土,什么也没有。挤到人群跟前,朝黑沉沉的雨地里看,整个四方形的墓坑,竟有半个足球场大。想想在那个年代!在乡村的农田中央……我们都觉得那里在出土一个怪物。那是并未逝去的年代,是已被严重轻慢和污没的众人的先祖。地底下的古墓,是“文革”时代的中国唯一躲避过运动风暴的事物。

那天,在古墓现场,我的两只裤脚管全被泥泞溅得不像样。真正狼狈的是,我们不知晓“宋朝”是什么。为此,也郁闷了几个礼拜。又过了几十年,敔山湾成了地产商和政府官员联手开发出的青山绿水。远远看,仿佛灯火照上去的盆景;也像商贸洽谈现场的人工景观。敔山湾会展中心,请德国人来设计,超大规模的音乐厅,开演那天的名人是钢琴名家郎朗。现场金碧辉煌,仍旧是好几百人的保安、现场特警,众人让出一条雨天,也可能是晴天的通道,让电影明星们,让天才的乐手通过。新时代又发明出了最新光鲜的超大体形。这一回,据说西装革履了,笑容满面了,鲜花簇拥了(我并未加入)。而现场群众和灯光下的演员们依然阴阳相隔,有的人脸白乌青,目光发了绿,且都已拼了命。无论是音乐会还是当年古墓的出土,都很成功!都上了央视“新闻联播”。只可惜,花费上亿元的“会展中心”,自落成九年,只公开使用了声光电影的一晚而已。

人群之外,我仍旧是个懵懂少年,仍旧身陷在现场的泥泞里,在想:“……宋代?宋朝是个什么朝代?”

有一本叫《后十日谈》的小说,我是在一个古镇美容店里发现的,那家小店半新半旧,由一家陈旧不堪的理发店和服务内容的美容院两部分组合。因此,店堂不仅有漂亮时尚的蒙上了皮革的旋转椅,妇人烫头发用的好像宇航员头盔模样的夹烫器,另外有一排长椅。《后十日谈》被扔在长椅上,跟其他殊如《读者》《时尚》《瑞丽》一类缺角少页的旧刊物堆在一块。这书名的第一个字:“后”字,吸引了我。在我等待类似洗脚敲背的服务空歇,我拿起了这本书,一半是为躲避美容店女老板娘的艳俗纠缠。因为她半老徐娘,但身材姣好,有一个好看、肥实肉感的屁股但却长相平平。我走进店堂坐下来就很纠结,外加那个古镇过度开放后造成的遍地廉价和艳俗,几乎让我一路走来都无比烦恼了。听说我所需的服务之后(我想敲个头洗个头,我想按摩敲背),老板娘误把我当成了外地乡镇上来的猛男,掏出手机来一通猛摁,呱啦呱啦用当地方言喊过来几个美女。看吧:这会儿美女没看见,我却被这本内页几乎翻旧的小说吸引住了。我在想,这么偏远的小镇,这样的美容院,会有什么人看小说?对一本意大利十五世纪风俗小说感兴趣?

我没有看错,开发成旅游区的旧时的古镇,一般都靠沿河的石板路,几处旧弄堂老房子吸引旅游者。1980年之后,中国的汉字里就有了“旅游者”一词,我也不能免俗。我也四处闲逛,有事无事出出门,成了摄影机镜头盖和各地“乡镇志”的媚俗的帮凶。坐坐河里的船,但船和撑船的所谓“船娘”全是假的。吃吃江南菜,在有些地方,称为“船菜”。可菜的味道不错,装潢附庸风雅的酒楼却是假的。本质上,中国本乡的“旅游者”们,个个苦不堪言,一路走来,看不到几样真东西。他们在1966年“破四旧”之后,成了记忆和传承真假参半的空间景观的游魂,终日魂不守舍。整个国家和省份成了一个个超大规制的骗局,游人们走进一处又一处的乡镇、古镇、“农家乐”、旧文化街巷和节日的虚假布景,成为了介于演员、导演、工作人员之外的一类人。有点像“北漂”部落的庞杂的群众演员。也就是说:是演员,但多数是群众。一旦出镜,却又是主演,总之很尴尬。没有多少真材实料。没有活色生香、货真价实的,能够予人于美的感动的人文和历史。所有省份的景点,全摆出一副唬人的名人效应。到处都是各个时代的“名人故居”,要不就是明清故居。景点和古镇的门票价格,往往也视更为远古的时间节点而逐涨。几乎可以说充满粗暴想象力。白天,相似的纪念品商店,相似的“一条龙服务”内容无甚区别的有折扣的酒店,最后是“快捷商务酒店”。而房间里的廉价拖鞋底薄得只剩下了一张纸。天哪,电视处处,每个台节目都是“中国好声音”。自视美女的老板娘浑身上下全无半点江南风韵,却采用了宋词词牌句式的口语方式。我听着店外的汽车声音,运河游船的柴油机马达声音;我听着又性感、长得又丑的眼前这个女人的吴侬软语,心里真厌恶得快要喊出声音。

但是,椅子上这本旧书却吸引了我:这是我家里的书。我原以为,这样的小说极适宜摆放在秘密的书房,想不到这里,这样破败的古镇上也有一名读者。我记得这是莎士比亚一度手不释卷的古书。一本1560年由四五位意大利人撰就的书。伟大的莎士比亚,有两则著名的戏剧取材于本书:《罗密欧与朱丽叶》、《奥赛罗》;分别取材于该小说集中两名作者的故事集——班德洛的《短篇小说集》和钦蒂奥的《故事百则》。扬名天下、无论中外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不仅成为晚近两百年欧洲浪漫主义文学的看家宠物,普天之下不管哪个语言国家的读者,谁能不知晓这一对热烈情侣的殉情故事呢?可是,与此同时,谁又会记得故事蓝本的始作俑者——班德洛这个名字呢?

书上,有小孩用圆珠笔涂过的涂鸦,有边吃饭边看书时留在边角内页的酱渍。甚至有一页被香烟烫了个洞。四川文艺出版社,1988年,粉红色的封面,书的外封面已被揉皱到发黄,至少经过了上百人的手。我突然觉得这书的内容、情调和命运跟我正在闲逛的这个乡镇有点般匹。能够摸到手的也一样缺角少页、半老徐娘可是又风韵犹存。假如世界是间美容院,中国也适合做内容表面通俗实则艰深的读物,被扔在供客人休憩的长椅上,而且,到手过上百成千人了。脏兮兮的,无吸引力,本身集出众的经典和俗不可耐于一身。我好像不用再上街去逛,不用再“旅游”了。哈哈!我好像真的不用再往前走了。中国或许是莎士比亚之前的班德洛,做此猜想的人却不一定能够完全弄得懂那个著名的丹麦王子痛苦的命题。可是,江南明清以来诗书耕读的传统,今天,还剩下多少呢?

门铃响了。店门推开了,美女们一脸无辜、甚至正义地闪身进门了。

安徽有一个古村落的老宅,大门进身处厅堂垂挂一联:“燕子来时,细雨满天风满院;阑干倚处,青梅如豆柳如烟。”字是通过墨迹雕刻在木头上的楹联,法体圆润,秀眉流畅。经数百年风雨,仍旧清晰醒目。我先用相机拍下来,晚上回到旅馆,记在本子上。

南京城在清朝末年有大小水井五千多只,今存一百五十五只古井,其中四百年以上历史的,有二十二只,明代古井二十六只。以雨花台“甘露井”最有名,距今有一千六百年历史。

古胭脂井,为南唐宫女洗用水井。

1645年江阴城破,妇女老幼纷纷投井,在今中山公园边上的“广济古泉”井口,最多一天有四百多人溺死,井口为之堵塞。广济井平常由四口井眼合并为一,实则是一口大井,搬去井栏,面积宛似一个小池塘。《江阴县志》载,古人测量,井深六十多米。

同样是1645年的“扬州十日”,清军屠城,人们事后从一口枯井中掏出七具妇女尸体,为了纪念,世人称这口井为“七姑奶奶井”。

相传刘邦在战场死里逃生,曾躲在一口井中。地点是今河南荥阳县的厄井。又名“蜘蛛井”。

同样,在隋朝军队破城之际,南朝亡国君主陈叔宝,也曾带了两个美妇(张贵妃、孔贵人)躲身古井中。无独有偶,这口井的名称也叫“胭脂井”,至今有“胭脂井”碑文为纪。

中国考古发现最早的古井,位于上海市青浦县崧泽文化遗址。1980年代,考古人员在此挖掘清理出两口水井,各呈圆形和椭圆形,井壁、井栏光滑,水井残深一到二米,井底残留物有陶釜、鹿骨等。距今已有七千年左右,比黄帝、炎帝时代还要早至少一千年。《荀子·荣辱》说:“短绠不可以汲深井之泉。”

我十一岁之前一直住在有一口古井的天井小院里。井口很宽,邻居在院墙挖一个洞,用竹筒引水。所以这口院子里的井养活左右邻舍好几户人家。井台四围,边上种芍药、月季与各种花草。我常常和这口井一起玩,熟悉大冬天井口的热气和盛夏酷暑新吊上来的井水的甘洌。

一个由五匹马组成的小型马队正缓缓走进一个山里古村落。马背上驼载着水泥预制件、各种米面菜蔬杂物,好像正去往远古不知名的一个工地。马蹄声“得得”,脚下全是由各种块石、青石条、卵石砌成的古代石板路。这样的山中古道在南方有很多,或长或短,盘旋曲折,好像连接千家万户的缕缕炊烟。马的主人徒步尾随,马好像熟悉这样的古道,走起路来志得意满,无忧无虑。村口的围墙脚下堆着一袋化肥。从似乎空无一人的村子里飘来猪屎、水井、中午饭的炊烟和静静腐化的粪坑味道。正是几千年来不变的、光线黝黑的山乡味道。马队一定在很远的山冈和山路上就开始怀恋渴望这股味道了。至少,村民们饮食中也有它们喜爱的干草黄豆拌料的味道。总之,马队进入村口,跑在最前头的头马并不特别的专心和兴奋,没有在巷道各家门前东张西望,它仍旧低着头,随着马蹄前行的节奏而轻轻上路,颠动身子。它好像嘴里在反复咀嚼着某种意味深长的东西。也许马对眼前这个山村的命运比我们人类了解得更多。马的眼神炯炯,富有生气而稳重,灵活自如,似乎进入了山村某种白昼看不见的空气的通道。于是村落四周黑压压长满了的各种古木、樟树、红枫、红豆杉、毛栗、香榧等纷纷随同一阵吹拂的山风左右晃动起来,仿佛在对这群中午闯入的马队表达欢迎。整个大山进入一种类似催眠的梦寐般的节奏。马队神奇的节奏,一时让偶尔目睹的村民们神往:土墙、小河、院落、山体跟随着马队“得得”的步伐一齐摇动起婀娜的身姿。马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大概,它们中午不在这个村子里歇脚、进食。马主人八成有一个固定的、坡上流淌下山溪水的地点,正在前方郁郁葱葱的山岭深处等待着大家,这“大家”指的是马队和人全体。一小口深沉清洌的山泉水,才配得上音乐的、乐团三角铁声音似的山间奔放的马蹄声。

村落和村落之间,有时相隔一个巨大的山坳,有时隔一条河,一片森林,有时是大片大片辽阔的平原。平原在中国的湖北、河南、山东、江苏、安徽省较为多见。例如江淮平原、江汉平原、苏北平原、长江三角洲平原等等。东北有广袤肥沃的嫩江平原,西南省份有四川成都平原,汉中平原;这些全是中国的福地。平原上村落跟村落比邻相望。彼此能看到对方的高墙、耕地、稻草垛或村头的杂树木、池塘。有时池塘、小河、浇灌用的渠道水闪闪发光,形成五线谱谱线一样的抽象线条。从山头到高点或空中鸟瞰,村庄错落有致、形态各异,正如古代的谚语所言:没有一片相同的树叶。事实上,通过树叶天然的叶脉、色彩、锯齿状,有些村庄真的像一片片树叶,有的呈竖直的犄牛角,像动物尾巴,像森林的水滴状,像下山的猛虎,像孔雀开屏七彩的羽翎,像盘曲弯虬的树根,像一只瑞士钟表,多数像摔碎的瓦盆、陶罐。在中国,有很多依照汉字笔画而设计成形的古村落,例如《易经》的“易”字,幸福的“福”字,丰收的“丰”字;再比方像“龙”“马”“牛”“猪”等动物字形。风水先生从村落建成之初就被从遥远的乡里奉上重金请来,以仔细勘察空场周围的地形,有多少河流,溪流的走向,山形、北风和南风的转换以及土壤本身的土性,由此而再行确定五行中的方位,比例大小,用“金木水火土”,最终选择一个汉字象形的形状。一般用“古”字较多,用“日”“月”或者“天”字。其中一个古村落,很多年以后人们才从高空的山巅位置解读出来,那是一个古琴的“琴”字。在象形文字的运用上,“和平”两字,“诗书”两字,都是南方地区较为常用的村居内在的笔画结构,所有这些文字,都采用1949年以后文字改革之前的汉字繁体字形。一个合格的风水先生字库里究竟有多少适宜于五行变化的吉祥汉字,没有人做过特别的统计;总之,中国人基本的生存法则是“入乡随俗”;或者“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两句话包括了太多遥远的世代以来生存在这片亚洲广袤土地上的先祖们的智慧,如同一把农耕文明的万能钥匙,打开了众多不同区域、经纬、海拔位置上的乡镇和村落的生命源泉。一个村落靠近山区,距离多远,适合种植什么样的农作物,老祖宗早已安排计算好。从空间的位置上,村庄之间,往往相隔五里路,大约三公里的远近,不会超过五公里。这样,便于种田人的安全、交流和走动。也有例外的荒年或人口爆增的年代,农村生活会局部地破坏掉上述平衡,但总体而言,大自然的法则也隐含其中,不可动摇。一个赶牛的老汉从邻近乡镇的集市上抽着旱烟,赶着他中意的健壮小牛犊顺来时的路回他自己所在的村落,五里地到三公里一个村落,正好用于沿途歇脚。安徽、浙江、江西、福建的山里人家,进而,湖广两省的山里,山道靠水朝阳的地方,自古建有很多这样的式样古旧的歇脚亭,乡下称为“凉亭”。在安徽省的西北部,县下面有一个乡镇,名字就叫“凉亭镇”。这村落之间不长不短的五里地,如同古代诗歌形式中的五言绝句,每四行五言为一段落,决不僭越。这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不亚于一份古老契约式的田园色彩的心理安慰,一种生死契阔的安全感。节省了生活的成本,包括人的体力。在这一点上,古老的农耕文明有着神话般令人难以置信的人文或梦幻色彩,好像爱因斯坦不是生活在二十世纪的欧洲,而著名的相对论,几千年前就早已经在并不大识字的中原种田百姓中间,被广泛灵活地运用着了。

就这样,自亚洲广袤的东部,自西北,自北向东、向南,再向西南部,仿佛一夜之间吹过了一场神秘的飓风。星罗棋布的中国内陆各省市、各乡镇不同方言习俗的村落,随着黎明之后的第一缕晨曦而慢慢显露在地平线上。一代又一代中华儿女,诞生在不同经纬度的村野的襁褓中,由此也造就了对于整个地球家园而言特殊而波澜壮阔的汉风历史。一种象形的、易数、化学、几何、心学、专注于品质修炼的、人口众多的、大家庭古老渊源的史实。

汉中褒河边有一黄沙镇。传说诸葛亮曾在此常年驻军,试验多次,发明出一种专用于攻打城寨用的“木牛流马”器械,相当于一种可在旱地滚动的体形庞大的战车。战车内可隐蔽少量士兵。

黄沙镇坐落在秦岭和大巴山之间的汉中平原中心地带,镇外有褒河、汉江流域,平畴百里,常有塞外风沙吹袭。距勉县县城东十二公里。这里的江水,大多经累累危石的沙地,水流湍急,远看,好似一堆堆的采矿场,散落在村寨峡谷间,江水也东一滩西一滩地深浅曲折。这里属于汉江的上游,林木葱茏。森林和人都争抢不多的水源,人走到街面倾斜的黄沙古镇上,可远观前方著名的定军山,这是三国时代著名的古战场,昔日的金戈铁马,犹在耳畔。

著名的“陕西凉皮”,到了汉中,竟一变而成为更加火辣的“热面皮”。不同于武汉的“热干面”,面皮又厚又宽,口感肥嫩,蒸出来趁热一大碗;有“巨辣、中辣、微辣”三种口味。更具当地风味的是,往往和热面皮同吃的“花生豆浆粥”、“浆水菜”。好像吃食也具备河流的特征,分上下游之别。上游的烫热,到了下游,倒成了“凉皮”,但不知为什么,知道“热面皮”的人少,知道凉皮的人多。我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