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张国荣、梁文道、白先勇、王德威等力荐的艺术家、小说家奚淞短篇小说集大成之作)(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0 07:4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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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奚淞

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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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张国荣、梁文道、白先勇、王德威等力荐的艺术家、小说家奚淞短篇小说集大成之作)

哪吒(张国荣、梁文道、白先勇、王德威等力荐的艺术家、小说家奚淞短篇小说集大成之作)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哪吒 / 奚淞著. -- 北京 :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2019.10

ISBN 978-7-5699-3214-0

Ⅰ. ①哪… Ⅱ. ①奚… Ⅲ. ①短篇小说-小说集-中国-当代 Ⅳ. ①I247.7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230799号

本著作物经北京时代墨客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代理,由联合文学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独家授权北京时代华语国际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在中国大陆出版、发行中文简体字版本。

哪吒

NEZHA

著 者 奚 淞

出 版 人 陈 涛

选题策划 赵明明

产品经理 王 争

责任编辑 徐敏峰 姜锦赫

装帧设计 尚燕平

责任印制 郝 旺

出版发行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http://www.bjsdsj.com.cn

北京市东城区安定门外大街136号皇城国际大厦A座8楼

邮编:100011 电话:010 - 83670692 64267677

印 刷 北京盛通印刷股份有限公司(如发现印装质量问题,请与印刷厂联系调换)

开 本880mm×1230mm 1/32

印 张6.5

字 数104千字

版 次2019年12月第1版

印 次2019年12月第1次印刷

书 号ISBN 978-7-5699-3214-0序追忆我们的似水年华——写在奚淞《封神榜里的哪吒》重刊之前◎白先勇

算算我跟奚淞结缘已有五十年了,半个世纪前第一次见到奚淞时,他还是个二十刚出头、神采飞扬的年少书生,那时他看起来眉眼高挑,有几分孤标傲世的模样,可是几句话下来,我就发觉他原是个善解人意、一点就透、极端敏感的人物。我们一开始结的应该就是“文字因缘”。那时我正在写《台北人》的系列,那是我的《哀江南》,写的是江山崩裂后一群外省人流离失所、落魄飘零的悲剧故事。

大概那些故事中一些愁绪触动了奚淞,所以他放心将他的第一篇小说《封神榜里的哪吒》交到我手里。那是一颗璀璨发光、文采灼灼的宝石。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的一则寓言故事,是一篇“天问”。谪落红尘的三太子,仰问苍天,生命的终极意义到底为何?这篇小说是以极为抒情诗化的文体写成,形式完全现代,我把它发表在《现代文学》上,马上引起当时文艺圈中的热议,都在揣摩这位青年作者到底想讲些什么。

事隔多年回头看来,奚淞与哪吒太子原来有这么深的宿缘。他在塑造封神榜里的哪吒时,恐怕下意识竟把自己代入了哪吒这个角色里了,他一生中不是一直在“天问”,追溯生命的神秘意义吗?哪吒最后化身成“一朵端丽的莲花”,这不也正是奚淞最后向往的涅槃境界吗?其实奚淞很年轻很年轻时已写下自己的生命寓言了。

奚淞在《现代文学》上一共发表了三篇小说,另外两篇是《盛开的扶桑花》及《吴李锦凤的礼拜天》。奚淞的小说不多,可是每篇他都在寻找一种有创意的艺术形式,探索人生一些终极的问题。《盛开的扶桑花》是我看过对于“生”与“死”有着最敏锐探究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奚淞注入了极深厚体贴的情感,应该是自传性的。

如果奚淞的小说写作继续下去,我相信他会写出更多深刻动人的作品来。那个时节是奚淞的“蓝色文学时期”,我们在一起谈论得最多的也是有关“文学”这个牵涉人生最深的题目。

那时台湾的文艺思潮,西方的现代主义当行,我们很自然地就谈论到一些现代主义的作家作品了。乔伊斯的《死者》,最后那一幕大雪纷飞的场景:只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人的七情六欲一时冰消。托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大导演威斯康蒂把这篇小说改成了一部凄怆无比的电影杰作;衰老病危的音乐家阿申巴赫在海滩上临终的那一刻,伸出绝望的手,想去捕捉美少年塔齐奥,指向天涯的青春幻影,青春与暮年,那一幕是一则摧人心肝的人生寓言。奚淞与我都深爱李商隐的诗,尤其是他那首《暮秋独游曲江》:

荷叶生时春恨生

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

怅望江头江水声

人之大患患于有身,人之大患也患于有情,这首诗写的是人生亘古之恨。就在这些闪闪的文学灵光照耀之下,奚淞与我便渐渐建立起一段终身不渝高山流水的情谊来。

因为信任,彼此“交心”,常常在酒过三巡之后,半醉半醒,互相道出了心中一些平日不愿也不敢碰触的密语,有时诉说到深夜,一直讲到天明,恨不得一夜间将平生心事都掀了出来,因为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听得懂自己话的人,所以尽情倾吐不能自已。“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这是晏殊的词。

奚淞也出身于大家庭,兄弟姊妹多。大陆撤退,兵荒马乱,幼小的奚淞被寄养在亲戚家,这与父母骤然的割离,似乎造成了他永恒的童年“创伤”(trauma),他青少年时的“落寞寡欢,乖僻离群”恐怕都是根源于那道无法愈合幼年时的伤痕。不要小看这些小时候受过的伤痛,这种幼稚心灵上的“创伤”,可能像幽灵一般紧紧跟随你一辈子,甩也甩不掉的。几年前我和奚淞一同到香港,他在香港大学开画展,他回忆四岁时从台湾到香港迢迢寻亲,我们找到他住过的那栋楼房,他亲生父母的住处。我看到他面上惊喜过后那淡淡的一丝怅然,大概他又忆起他那孤独的童年来了。

我在六岁染上肺病,被家里隔离以前,据母亲说,本是个活泼好动,还有点霸道的孩子。那一病将近五年,有时我一个人被“囚禁”在半山上,有时被“放逐”到郊外独栋的房子里,远远离开我那一大群兄弟姊妹,因为抗战期间,肺病在中国几乎是等于绝症,极易传染,大家谈痨变色,没有人敢亲近,我的玩伴是几只捡来的流浪狗。失去童年的欢乐,使得我变得孤僻不群,过度敏感。我在中学的青少年阶段,是“寂寞的十七岁”,不爱理人,同学们误以为高傲,事实上外表的孤傲只是在掩饰内心的慌张。这种青少年时期离群的孤独,奚淞是了解的。奚淞在《姆妈,看这片繁花!》的散文集中,有一篇文章写道:有一次亲戚背着幼年的奚淞逛街,奚淞看见路旁电线杆下蹲着一个孩子在号啕大哭,哭得十分伤心,他从亲戚背上挣脱下来,跑到那孩子身边,也陪着那个孩子痛哭起来。那个孩子可能也是一个患了肺病无人理睬的弃儿。从小奚淞便有着闻声救苦的菩萨心肠,所以他日后注定要走上礼佛修行、普度众生的道路。因为世人的苦痛,他体验最深,怜悯也最甚,他手绘的观音佛像不知曾经给过多少人带来心灵上的安抚与慰藉。我在美国及台北的家中,也各迎回一幅奚淞的观音菩萨。

似水流年,五十年间如反掌,“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奚淞古稀,我亦耄耋,奚淞早已修行得慈眉善目,我的一腔“幽怨”也都写进小说中去了。两个老友日暮相逢,偶尔忆起遥远的当年,狂歌当哭,放浪形骸之外的青春岁月,不禁莞尔,终至呵呵。

奚淞手抄唐诗赠送予我,我将之悬挂案头,是杜甫《奉简高三十五使君》的后半首:

行色秋将晚

交情老更亲

天涯喜相见

披豁对吾真二○一八年六月十八日于台北封神榜里的哪吒

夏日午后,九弯河像是被溽暑给逼浅似的。抽长了叶片的柳树因之更恣意地以墨绿的影子侵占了河水的三分之一。这片柳树沿河生长,水从柳荫下静静地、平滑地流过,当水再度在日光下闪亮的时候,似乎已与苍穹连结一片;湛蓝的,一片云也没有的天空。

依稀还可以听见一里外,陈塘关市集里的小贩叫卖野蔬、器皿的声音;随着穿翻树叶的微风似有似无地传了过来,和着穿飞在垂柳之间麻雀的噪鸣。

太乙坐在柳荫下的一块青石上,白发披肩。一脚盘踞,一脚微踏在青草地上。半旧的白麻道袍顺着肩胛垂下许多折皱;宽大的衣袖遮住了脚上的芒鞋。微微向前倾的身体,像是正在观赏在河滩浅渚中野生的莲花。

五月里,盛开的野生莲花。

然而他瘦削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寂。打晨起,他就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像棋盘上一枚被人遗忘的棋子。偶然跳落在他脚上的一只青蚱蜢也经过一个漫长的早晨,丝毫无意离开。

莲花摇曳着,柳叶闪着,杨花和着轻尘飘着。河水像是静止,又像是流着;时间像是在摹写昨天,又像是全然不同了。这些个时辰里,太乙心中老是重复温习着同样的一些言语,那是在昨晚的梦里,他至爱的徒弟红儿的声音,像是哀告似的——

师父,我终于得到自由了,自由到想哭泣的地步。

有时候我随风流转,又有时像无所不在,仿佛在过分睡眠之后伸一个长长的懒腰,就如灰烟一样散了。我的记忆以及记忆中的血腥都远了。可是多么空漠啊……如果我因为感觉灵魂重要而抛弃不合适的肉身,我希望能有一个我所期望的归宿。

师父,我希望我是河里的莲花……

太乙早晨醒来,梦中展现的情景清晰如在目前。他匆匆来到总兵官李靖的官府,径自走上大厅,没有人阻止他,就像是十四年前红儿出生以及太乙收他为徒的那天。曾经被多次延入官府占卜诸象的太乙,被一名侍卫带至缀满瓦钵鲜花、描红帘巾的厅堂里。太乙仍然能回忆起当时那股蕴郁静定得使人不安的香气。夜来未曾合眼的李靖坐在大屏风前面依旧看来英挺修伟,只是失神得有如一座蜡像。他呼唤侍儿从内室抱出初生的红儿来,那是太乙第一次看见红儿,一向宁静如止水、如槁木的太乙深深地震撼了。那几乎比普通婴儿大两倍,已经有了头发的头多么像一张老人的脸啊,从内部黝黯里迸裂出来的哭声,和连侍儿都惶恐得掌不住的手脚抽动,在虚空里乱划着。整个身体像是陷落网罟的野兔,随时都准备弹跳逃走。侍儿的脸色变了,李靖也中了魔似的,瞪着那团不安的东西,胡须都抖颤起来。“道人,道人,告诉我是凶是吉,这一夜婴儿的诞生像是梦魇似的使我不安,许多异常的事……”“大人,这是喜事……”太乙说得有些艰难。

随后太乙断续地知道了夫人过长的孕期,夫人数日不祥的梦,临盆时血色的异象……“……红得照眼,一刹那我的眼花了,直觉地抽出腰间宝剑,准备把那团红色的东西剁成两半,可是哭声,那么可怖的哭声使我手软了,冷汗流个不住。道人,面对千军万马我可以毫不动心,可是……”

李靖掀开侍儿手中饰着流苏的青花绸巾,艳红的一面红纱裹在红色的肚腹上,把李靖苍白的脸都映红了。“最奇怪的是,他生来就……”

太乙心中一动,凝视那片血似的红纱。“大人,可是丑时……”“是……”

血色仍久久停留在太乙的网膜里,走进大厅,清晨的阳光透进镂空的窗,斜斜描画在鼠灰色地面上,微微启亮。空寂无人,任何摆设和十四年前没什么两样。为印证昨夜的梦,太乙就一张木几缓缓坐下来,眼心相连,渐渐澄清心中的杂念。

一点如丝线般的声音慢慢扬起,像是应和他的期盼似的,逐渐加强,回绕,最后嗡的一声停止了。太乙冷澈的眼光箭似的准确投向厅堂中央的地上,在光和阴影交界的地方,一只绿头苍蝇正渴望地落在灰泥地上,拼命吸吮着,太乙于是看见了模糊隔夜的血腥。

师父,我的出生是一种找寻不出原因来的错误。从解事开始,我就从母亲过度的爱和父亲过度的期待里体会出来了。他们似乎不能正视我的存在,竭力以他们的想法塑造我,走上他们认许的正轨。

父亲希望我能和两个哥哥一样学文习武,变成优秀的将才。一点不错,我样样超出了他的要求,非但哥哥们私下妒忌我,有时父亲看见我异于一般孩儿的臂力,也由嘉许变成冷然的脸色,我看得出在他淡薄的鼓励言辞的背面有着异样的神情。相反的,母亲总把我看成应该如同襁褓中的婴儿一般地享受爱与安全。我也满足她,除开操练学习的必要,从来不像同年龄的少年一样出去野。常常地,我奔向她的膝头,不是跪下请安,而是伏在她柔软的膝头,让她又笑又骂地享受爱抚我的乐趣。然而,在她的快乐中,我也觉察到她自己都不愿意看见的不安——这孩子怎一点也不像他的两个哥哥呢?

不错,我生活在矛盾中,然而所有可能说出来的矛盾都只是一个假象,我咀嚼到更深的苦味……

一阵断断续续抽咽着的歌声冲散跪在地上哀述身世红儿的薄影,太乙清清自己的神智,站起身来,踱到玄关前可容二人合抱的木柱前。天空已经完全破晓了,鸟雀叫得很响,园子里的牡丹和木樨的花朵饱含露珠。太乙看见红儿的跛脚书童四氓正坐在墙角土坡上,傍着盛开的花丛,正像白痴似的两手抱着畸形弯曲的两膝,身体前后摇晃,眼睛空茫,哼着谁也不懂的歌。好一会,四氓才看见太乙,慌起身,深深地向太乙跪拜,泪水成串滴落在干燥的红土地上:“道长,道长,三公子去了,我亲眼看他乘西天的红云去了。在老远老远的天际,他还向我招手,笑着说:不要愁,不要愁,有一天我会来带你一道去,教你很大的法力,你可以像燕子一样地飞,像羚羊一样地跑跳。道长……”

太乙看着低俯着扁而窄头颅的四氓,以及合不拢双膝可笑的跪伏模样,泪水也不断地在红土上迅速化开。“四氓,我都晓得了,你起来吧!”

四氓像赌气倔强的孩子似的不肯把丑陋的面孔抬起来:“道长,我心里一直明白三公子是神灵遣到人世来的,他是那么完美,自从我还只是府里一个卑微的花匠,少爷还不满七岁的时候,第一次我看见他带着象牙的小弓,在院子里模仿老爷开弓射箭的姿态,我就着了迷,那完全不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在他身上看不出年龄,雪白的皮肤,墨似的发眉,已经十分结实的肌肉,还有他那双闪着冷静和幽微光芒微微吊梢的双眼……他转身看见我了,一丝笑容都没有,他盯着我看,眼睛一眨都不眨。我想我当时一定傻了,提着几株花苗,我想到我自己可笑的模样,是从没有人要看也不值得一看的,三少爷看得我发了慌,我以为因了我的丑和残缺,他要重重地处罚我,直到我发觉他的眼中有了宽恕和怜悯……“我跪了下来,那不是一个孩子,我跪了下来,是为了神明……“后来,他向老爷要了我做书童。何等的荣耀,我真愿意把我的一切去垫他小小的脚所踏过的地,虽然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有时候,在阳光大好的天气里,我只敢远远地跟着他走向野地,我生怕我长久出现的丑脸会惹怒了他。我躲在灌木丛里,看三公子裸了上身,弯弓射天上的雁。,箭不偏不倚地穿过娇小的雁首,垂直坠落土地。像是从公子年轻的身体里有无限以他为中心的力之线,一切都是他的囊中物。我禁不住鼓起掌来,兴奋地叫起好来。他拾起羽毛十分美丽的雁尸。因了我的声音回转头,冷冷的,怜悯的,悲伤的……我吓得赶紧再躲进灌木丛后面。“公子喜欢把射死的雁雀鸟兽挂在房中的墙上,可以痴痴地看一整天,没有表情也不说话。闷得发慌的我常想编几句最动听的话来赞美他的成绩,但都鲠在喉头,那是不适宜的,对三公子……“那天老爷特地从军营里带来了一个少年军官,听说是那一队里枪术最好的,十八九岁很英武的军人。老爷叫三公子学习他的枪法,公子看起来很高兴。平常很少有玩伴的他,很快就和军官厮混熟了,随后你一刀我一枪地在花园里练起把式。“我正看得起劲,突然哎呦一声,少年军官抱着腿倒在地上,一支短枪整个没进他的股里,鲜血泉涌似的迸溅一地。三公子吓得哭起来,我从来就没看见三公子哭过,我是怕血的人,但这哭声倒反比血更使我惊怖。我昏了头忘了一切顾忌,跑上前把三公子抱在怀里——我这个畸曲丑怪的人,竟敢抱公子的身体。公子浑身透凉。我说:莫哭、莫惊,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泥做的人,你是天上的神,人怎能和神比刀弄枪,他伤了是他该受。“可是公子在我怀里哭成了个泪人,我也禁不住大哭一会,老爷铁青着脸来了,命人把军官抬出去救治,又叫人把我拉开一旁,一言不发挥手打了我十来个耳光,把我的脸打成两个大。你不晓得我当时有多骄傲,真是一生中最骄傲的事,因为我抱过了公子的身体,为他受了过,我希望脸上红肿的指痕永不消退,我要高高地昂起头给每一个人看,这是证据,证明我和少爷有关联的证据……”

师父,我想世界上唯一了解我的只有你吧,要不你怎么不教我任何事情,只教我在愁烦时多看天上的云呢?是的,东部平原上的贼子们眼见就要造反,两个哥哥正摩拳擦掌打算一展身手。后城的穷人聚集在低矮的茅屋下,女人裸露着手脚,饥饿地带着色情挑逗的眼光闲荡,自称是西坟岗的狐狸。师父,我害怕。

我常常坐在楼上的房里,两手紧握,双脚缩拢,只静静地观看浮云消逝在窗外屋檐的边缘,我用这种凝望来计算什么事也不做的时间。有时候我竟忘了我正在长大、竟恍恍惚惚地感觉到了快乐。但是偶尔划空而过的雁啊——把我一下子击个粉碎。美丽的、伸展着巨翼的雁,是如何地中矢坠落啊——我看见雁飞,手膀的筋肉就不听话地自行弹跳起来,仿佛在催促我,去取弓、去取箭、去尝一尝使大力得到鲜血的滋味。冷汗于是便渗渗地从额头垂挂下来。

我多么爱那些天空飞着的雁,林中无挂碍的兽和我曾经有过的一些同伴,可是鸟兽成了尸体,同伴不是被我的力惊走了便是受到伤残,我简直不能测度出我有多大、多强、背叛我的、我自己的臂力。我的心在身体的经历和磨炼中渐渐地定型,那形状如果不是意味着残缺又是什么?

再也不可能有一只完整高飞的雁了,从我的眼里出发。

只要活着的东西走进我的内里便成了死亡,在那最深处幽冥的小房间里,已经挂满了我钟爱的尸体,包括一位少年军官。他曾经因为中了我一枪,流血过多,死了。

唯一伴着我的生命的四氓,头脑不清的,手脚狮子似蜷曲的,脸孔可厌的。为了厌憎,我倒要了他。可怜的四氓,常常受到我的恐吓,有时在恶躁无聊的时候,我可真是以恐吓他取乐的。啊啊,师父,你晓得你最爱的徒弟有时也是刻毒的吗?记得大约两个月前,四氓在我门外守了整个下午,终于忍不住探首进来看看我在做些什么。我正等着这机会,用眼光我可把他逮住了,我集中全力看着他,看透他的眼,直探到他心里去,我看到怯弱、害怕、失望……他像泥塑木雕似的被我用眼光钉住了。我喝问:“你站在那儿干什么?”他说:“我想陪陪你,公子。”我说:“你配吗?”他无声地哭起来,全身抖颤,讷讷地说:“我不配。”可是,确实无疑的,四氓是配的。单看他能在我跟前活了这么多年,就明白了。他是我内心残缺的形象化,我伤不了他。从此开始,我再也不伪装自己来满足父母了。

父亲和两个哥哥天天起劲地操练军队,隔着老远,我可以听见沙沙兵士疾走的声音。我病卧在床——这是我免于上场唯一的理由。我知道父母对我的不满已经酝酿到爆炸边缘。为了这原故,他反倒避着见我,怕见了我会动起大的怒气。母亲一天总上来十几次,有时不敢说什么,只无限忧虑地坐在床沿,有时用轻柔的话问我:“红儿,这样的大暑天,裹着棉被不难受吗?”我冷淡地回答:“不。”“红儿,你不去加入你哥哥们吗?”我依旧只答一个字:“不。”她沉吟了一会儿,略有些安慰地说:“这样也好,免得去参加那些流血的战争。”我干脆用被连头裹了。

事情发生的那天下午,仿佛一切都有征兆似的。陡然暑热起来的天气,一点微风都没有。鸦群在园里嘈吵着,操场传来大群步伐移动在沙地上的声音和不时一两声作为号令的擂鼓点子,郁郁地传过来,好像是要在无限的沉闷中催我上路。在我焦躁不安到了极点的时候,蓦然一道恍恍的青色影子像冰凉的手一样拂过我发热的头。我开始渴望到有河的地方去,像是赴一个老早就准备好了的约会。我于是叫四氓偷偷给我备马。

从后花园的小门,我们回避别人的注意溜了出去。园外的小池和凉亭都笼罩在浓重如烟的暑气中,池鱼也傍着假山石的阴影里瞌睡不动。我们静静地溜出关口,正离城不远的时候,突然天穹轻雷连珠爆响,灰蓝色低垂的大气化作千万雨丝落了下来,仿佛是特意来解我的焦渴。我勒住马,任雨浸透我的头发和衣衫。立脚处已是旷野一片,土地发出嘶嘶的声音。四氓有些畏缩地躲在我马肚子底下。当雨水渐止,大气变得水晶似的透明而凉爽。虽然还隔了一里多遥,我可以清楚看见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流着的九弯河,像一条正在窜行于草丛中的蛇一般,在远处明晃晃地闪着,我突然起了极虔诚的心,倾向于那条河。

我于是下马,叫四氓先骑到柳树林去放放腿。四氓手忙脚乱,三番两次上不去,我一把将他推上马,用力拍了一下马股,四氓这才左倾右跌地跑走了。我觉得开心,河水越来越近,流水潺潺地响,又好像无数透明发亮的鱼虾在匆忙地唼喋。我把衣服一件件脱下,顺手扔在走过的路边,当我到了河边,已经完全赤裸了,只剩下腰间一向围着的红纱巾。当我走进浅水,轻如蝉翼的纱巾随水波飘了起来,我这才注意到它,自小,我就把它当作理所当然的东西给忽视了。我突然想到,带着它是毫无意义的。当河水浸拍到我的胸膛,红纱巾像是懂得我心意的自动离开了与我身体的缠结,随水波漂走。奇怪的是——师父,在与它分离的一刹那,我觉得我的一切都无足轻重,我长久的忧烦都随它去了。然后……我以为是错觉,以为是孪生于我水中的倒影,从生着茂密芦草和莲花的浅水里,他冒了出来,一手捞起了那条红纱巾。清澈明亮的水珠顺着他被莲叶映照得微青的胸膛往下滴,他把红纱巾围上了他的肚腹,露出一口细致的白牙,他冲着我调皮地笑,仿佛要打破我的幻觉似的,以金属般的声音说话了:“这可是你送我的?”“不,我送给河的。”我说。“我就是河。”他笑出声,同时向我扑了过来。在蓝色天穹的背景下,他张开的两胁,带起蝶翼鳞粉一样纷飞的水滴。我也笑了起来,可是他已扑到我的身上……

师父,师父,我到现在还不能相信,那是不可能的,水中几个翻滚之后,他的手臂松开了,身体无力地浮起来,竟是一具尸体……

河水变得冷澈透骨,在五月的盛暑天气,我完毕了我的洗浴,波光粼粼流动的水带走了围着红纱巾的一个身体……

师父,对于天上的雁、林中的兽,我克制不了犯了血的罪。可是,这一次,我似乎完全不能正确地追忆出当时的情况。是那天的下午,由于渴望清凉的河,我涉水沐浴,杀死了一个不知名的少年吗?我仔细地归纳我的过去,我知道,我将付出代价……

哭泣的声音不断回响在幽冥的山谷里,渐渐弱了。四氓仍旧叨念着一些毫无音调的言语,太乙没有注意听,但是四氓突然亢奋起来的声音,使他的心一下子回到了官府的花园。“那真是一匹漂亮的马,黑得发亮,比人还高出一个肩来,四蹄是白的,公子替它取名叫踏雪。除了少爷,从来就没人敢骑它。那天少爷叫我骑了先到柳林子里去瞧瞧,老天,真像腾云驾雾一样。从小我的腿就不灵便,行路对我而言是最大的苦事,可是第一次我感觉我是飞起来了。两旁的风景和错映的柳树都被风吹得往后倒,等踏雪好不容易缓下步来,我看见一幅奇怪的景象,图画似静止的,两个少年站在及腰的浅水处一动也不动,彼此凝视,连天穹美丽巨幅的云卷都凝止了。一个,自然我认得出是公子,另一个,啊,道长,我该怎么说呢?人人晓得九弯河有个专司陈塘关地方雨露的河神,是东海龙王的儿子。如果不是他,为什么那个少年通体透青,且有着鳞纹。然后他们似乎起了什么争执。我下不了马又隔得太远,听不见他们的言辞。我看见他向三公子扑了过去,我的心都跳上口腔,水波被他推得有人那么高。白花花的,公子就和他在水中厮打起来……

踏雪一声嘶鸣,高举前蹄,把我从马上一跤摔下来。等我迷迷糊糊站起身,公子已经穿好了衣服,白得像纸上描画出来的、公子的面孔,头发犹自滴着水珠,不,我似乎察觉到公子淌着泪,我预感到祸事临头。但在心中我还是告诉自己:公子是神,公子什么都不怕。可是河水是那样平静,刚才河神的出现,可只是我骑马骑昏头的一个幻象,后来,到那事发生,我才知道是公子杀死了他。

回到家里,已是黄昏时分,公子闷声不响回了房。我悄悄溜进花园,几个侍卫仗着长矛仓皇地站在桂树边,似乎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我上去问了好几遍都无人搭理,还是那个与我比较相熟的长伍告诉我:三少爷闯祸了。

西斜的阳光照在高大的白粉墙上,反射进四面透空的大厅和长廊。一会儿,几个丫鬟扶夫人疾步走了过去,我看见他们由大厅的后道穿进去,躲在大厅的屏风后面,似乎在探听什么重要的机密。夫人的脸色雪白,似乎已经哭过了。我这才不顾老爷的禁忌,躲在西边的窗格上偷看。奇怪啊,我一向以为老爷是最大的,可是我分明看见一个身穿白袍,长须的中年人居然坐在老爷的上位,老爷竟坐在侧席。

黄昏的阳光在新刷白的粉墙上反射得很厉害,一寸一寸移转在大厅里,朱红的光渐渐照上白衣人的脸,我看见他蓦然从怀里抽出一条红纱巾来,严酷削薄的嘴向下弯成了一个弧,他高声地嚷:“有了这个证据,看你如何护短!”

我看老爷也变了脸,声音都颤抖起来,奇的是一个脾气比谁都火爆的他,竟低声下气,向他一再解释,说是三公子卧病在床,绝对做不出杀人的事来。

我吓得六神无主,可是东海的敖光来向他儿子讨命来了。我看来看去,白衣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文士。可是我平常也和蚕房里的嬷嬷聊过天,说过龙王的故事,敖光若是会出现在城里,哪里会以真身示人。这时候,厅里的光线越来越强,四面粉墙交互折射的夕阳余晖飞快地转移在厅堂内,我的眼眩了,白衣人的身体仿佛在光线里暴长,白衣飘动如在风中,似乎要随时显出龙身来向老爷威胁。确实的,老爷缩小了,害怕得厉害。三公子似乎也察知前厅发生的事,带着他那把惯常把玩的镶玉小匕首,飞也似的由长廊跑向大厅,未干透的头发尚贴黏额上,脸上透出稜稜的杀气,五官的形状都变了,眼睛斜撑着,好怕人。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哭着求三公子千万不能进去和龙王争吵,他甩开了我。大厅里的光线转成朱砂那么红,我不敢再看下去,我只是个卑贱的小人,万一龙身显示,我只有死路一条,我甚至用手塞住耳朵,可是依旧可以听见老爷大声叱骂三公子的声音,说什么惹了灭门之祸什么的,还提什么从公子出生就带了不祥的红纱巾什么的——

然后我听见妇人掩抑不住的哭声,叫儿的声音,很微弱,可是我知道是屏风后面的夫人。在延续的哭声中我听见公子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仿佛由牙关里咬出来:“——我是个罪人,所作所为不能报答父母对孩子的期望。今天闯的祸一切由我一人承担。但是我心里只想到母亲所钟爱、抚育过的、我的肉身,以及父亲所寄望我成立人间功业的骨器,原都只是父母所造成的,今天我犯下了连累父母烦心的大罪,我只有把属于你们的肉和骨都归还给你们,来赎我内心的自由——”

锵然一声,是小匕首弹动的音响,我急切扶上窗格,只见移转的夕阳已红得像血照着厅内的每一个人。三公子跪在厅内的正中央,袒开了肚腹,右手的小刀高举,柄上的宝石光闪闪发亮。那是最后的一道光芒,然后大厅暗了下来……

我不知道到底是我惨厉地叫了一声,还是出于他人的喉咙。我不知道到底是我的眼睛昏黑了,还是太阳突然掉落山去……

师父,我的哭泣并非虚幻,虽然此刻的我比一粒微尘更轻,比蝶翼更薄。我四处游转一无定处,可是我的心还是爱着这个世界的。对我而言,天上飞的,地上蕃滋的,都是太美的负荷。我晓得东部平原上的战事就要开始,两个勇武过人的哥哥即将率领精兵走向沙场。我的红纱巾展开时,我看见成千的尸骸,号哭的妇孺,旋飞的兀鹰——这是为明天的世界的奠基,可是明天的信仰又是什么呢?我看见出卖色相的妇女,我提过的,在后城,为饥饿和欲望所驱逐,四处游走,如果真有一种大满足足以填她们的渴欲,她们不会再继续出现在泥泞的街角,且蕃滋哺育出渴欲的下一代。一天继续着一天——当我脱离自己的忧烦,才发觉这天穹太蓝,而天穹下的……

那天我拿着匕首,下定决心,要得到我的自由。可笑的,我的书童,四氓泪涟涟地抓住我的衣袖,说:“公子,公子,你不能去。你是神,你不要离弃我。”我忍不住泪水。可怜的、残缺的四氓,我说:“四氓,我是神,神有神要走的路,等我去了,我不会忘记你。有一天我会教给你无上法力,你可以飞得像天上的燕子,跑跳得像山野里的羚羊……”

我终于用血偿还了我短短人间一切所有亏欠的。我得到最终的自由,我可以俯临人世。没有时间、空间的世界于是变成平面的图画,无一处不和谐。我应该快乐。可是师父,就如你听见的,我还是在哭,忍不住的眼泪使我还想加入到世间的不完美里去,而且,在眼泪里,我看见波光粼粼的河,就像是在那个五月的下午……

四氓抬起头,泪痕已经干了,窄小、哭红了的眼睛在稀薄的眉毛下闪闪发亮,他恢复原来的坐姿,傍着盛开的番红花,又开始前后摇摆起身体,哼哼哈哈地唱起歌来,似乎忘了太乙的存在似的,夹杂着暧昧含糊的独白:“……公子舍下了他的身体,驾着彤云去了……也许他会在快乐里把他可怜的四氓忘了,可是只有四氓,我知道公子只是来人间走上一遭的神明……我要为他编一首歌曲,唱给街上的孩子们听……许多许多年前,陈塘关总兵官的夫人,生下了一个红色的彩球,散出三尺宝光……他为了要获得更高的法力,他把肉还给母亲,骨头还给父亲,笑嘻嘻地驾着云飞走了……”

四氓突然停下来,微侧着脸,怀疑地问自己:“……不过,公子的身体已经留在溅血的厅堂里了,乘着云飞走的该是什么样的形体呢?让我想想……”

打早晨离开官府起,太乙就一动不动地坐在九弯河的柳荫下,像一枚被人遗忘的棋子。落在他脚上的一只青蚱蜢也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杨花和着轻尘飘着,新绿的柳叶闪着,莲花摇曳着。河水像是静止,又像是流着。时间像是在摹写昨天,又像是全然不同了……

……那天下午,我脱下自己所有的衣服,随手委弃在经过的路边。我走进九弯河的浅滩,沁凉的水,野生的苇轻拂着我的胸膛,闪烁的水光充满我的眼。我想一直走下去,可是盛开的莲花的香气留住了我……如果说我仍有权留恋的话,如果在我得到无限的自由之后仍然有所要求的话,师父,在那条我犯了罪的河里,让我变成自开自落的莲花……

想到四氓唱未编完的歌,太乙竟莞尔笑了起来。他站起身来,拍拍在膝上的轻尘。走向河岸,将那朵开得最无顾忌,向岸上横伸上来的红莲摘下,勒下花瓣,就着水浸白的砂岸,铺成三才。又折断了莲梗成一段段的骨节,接着上中下、天地人铺成卜象的图形。太乙静立,端详图形良久良久……“红儿,痴徒,你到了这个地步还要向师父要一个形体吗?这铺在地上的,就是等你来投化的身体了。这样,四氓的歌曲就会有了一个很美的尾巴──哪吒弃舍肉骨,化身莲花,变成无上法力的神人……”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天候渐渐晚凉起来,微风吹动着太乙的衣裾。阴影落下来,埋没了太乙的眼睛和鼻梁。守候着,守候着,站在等候魂魄来临的莲花图形前面,倦鸟回巢了,空气那么静寂。渐渐地,太乙的左眼亮起了一朵端丽的莲花,右眼也亮起了另一朵;可是在心中,不偏不倚地,它们合并成一朵,在永生的池边。哥儿俩一

这真是不同寻常,当他们把端坐在藤椅中的舅父放落地上,我心里一阵没来由的兴奋,忍不住想笑,可是看见舅父脸上肌肉僵硬,铁铸似的,又把笑意给硬吞回去了。舅父藏青色丝棉袍下摆污湿了一大片,一只皮鞋也不见了,白袜上沾满了臭烘烘的泥浆。

那年冬天我正缩在小阁楼里做寒假作业,突然邻居郭大妈来将门拍得震天响,用刮得人耳朵生痛的声音直嚷:“不得了喽,你家老太爷掉进阴沟里去喽。”我便和表哥仲奎奔了出去。在黝黑的窄巷里,飘着星点雨丝,隔着一段距离就看见舅父正跪倒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左脚斜踏进阴沟里。他一面耸动挣扎,一面大声叱骂,我听得分明,他说:“他妈的!”他还说:“他妈的,栽在这鬼地方。”我心中直乐,从没听舅父动过这样的粗口,好新鲜。

等我们七手八脚挽着舅父将一只脚从阴沟里抽拔出来时,舅父已经不大好走路了,扶撑着长满暗苔的路墙边直喘气,嘴里哈出长长浓浊的白烟,那年冬天,真冷。

一伙人在沟旁僵持了好一会,雨点直往衣领里钻,小冰珠似的,我冷得把下巴颏都缩进制服领子里去了。最后还是郭大妈出的主意,叫仲奎回去搬一张椅子,又唤郭叔来帮忙,三人抬轿子似的将舅父扛着行走。这时街巷左右邻居也有推门出来伸头探望的,郭大妈格外奔前奔后,招拂坐在藤椅上前进的舅父:“可小心哪,别再翻下来啊!”

舅父俨然高坐,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庄严得可以列入学校教室墙上横悬的古代将相图表里去,被一伙人前呼后拥地抬回了家。

藤椅才落地,舅父向郭大妈和郭叔叔致谢:“多麻烦你们了,请坐一会儿吧。”

郭大妈想是早就想进来看舅父家的摆设了,只是平常舅父从不与邻居往来苦无机会。此刻她坐在日式客厅的半旧漆皮沙发上,身子前倾,眼瞪得老大,一会望望竹头书架上暗沉沉的重叠线装书匣子,一会儿看着四壁白粉墙上悬挂的山水字画,她的面容骤然呆木下来,像被摄去了魂灵似的,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邱老太爷是教授,又是出名的画家,我们哪,早就想向老太爷讨张画来挂挂了——这巷里潮湿得紧,我那儿的墙壁总是霉霉斑斑的。如果有张字画挂挂多好——哎呀,真是的,老太爷的脚不要紧吧,不要紧吧。”“嗳,嗳,哪儿的话,不要紧——”舅父的声音平板得倒像是在下逐客令:“仲奎、小昆,去倒茶来招呼客人。”“不用了,老太爷早些歇着吧,改天再来探望您了。”郭叔和郭大妈告辞。

他们才出门,舅父的脸孔突然歪塌了,露出痛苦的神情,弯下腰去,将白袜子褪下,又将棉袍撩起,把裤管卷到大腿上。枯干多皱的膝盖隔着袍子犹自青了一大块,摔得可真不轻,我看见舅父摩挲着关节,瘦骨嶙峋的脚掌在触抚下微微颤抖着。“要不要去找叶阿姨?”仲奎怯生生地问。

叶阿姨是市立医院的护士长,由于舅父的嫡亲弟弟——在台独身的二舅——身体一向不好,经常要发气喘和其他毛病,医院里进进出出的,和她混熟了,我们都唤她作叶阿姨。那年冬天二舅正住院,我和表哥送汤水去时,都是叶阿姨在照护他。“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仲奎,去看看厨房里的火还够不够再接一个煤球,煮锅开水,我要烫烫脚。”舅父说。

仲奎表哥答应着去了,我垂手站在一边,观望佝偻着肩背的舅父,突然心中一凉,预感到舅父在这空当必然又要考问我的功课。便趁他还在抚伤的当儿,也一溜烟地跟着表哥去了。

下了两磴石阶,花园里一阵冷风袭来,我连打了几个寒噤。这幢日式宿舍原有的厨房早就在几次台风吹刮下半倾圮了,后来改用石棉瓦和木料在花园边增搭出一间三角形的小屋,权充厨房。旧厨房里便成了堆旧家具物品的地方,里面有成箱从大陆搬过来的书籍、瓷器、衣物,多少年也不曾打开过,是舅父准备有一天能原封搬回家乡的,然而此刻尘灰蛛网密布,可以听见老鼠吱吱打洞的声音。

花园的厨房里没有亮灯,又冷又暗。表哥蹲在洋灰地上,对着一个泥煤炉,哗啦哗啦地摇着一把破竹篾扇子。炉上半熄的煤球上架叠着一只青黑色未燃着的机器煤球。我与表哥并肩蹲在暗处,看火舌从红亮小炉门往上升,那火舌很调皮,在煤球的十来个孔中跳跃出没着,并且蹿发出辛甜的烟气,熏得人头脑也沉滞了。

微微明灭的炉火照亮了表哥的半边脸庞,两道蚕眉下温驯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仿佛在静静地沉思做梦。表哥皮色长得白,身材瘦而高,想是书读多了,长年背脊总是弓弓的。我则长得黑壮,大手大脚,两人若一同走上街去,七爷八爷似的,谁会相信我们是表兄弟。

爸爸每回骂我,总要拿表哥作例子:“看看人家多斯文,每学期都在师大附中拿第一名得奖学金,哪像你整天抱个球滚得一身泥,长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不如跳淡水河算了。”就是这样,爸爸在寒假还把我押送到了厦门街舅父家中:“去沾点人家的书卷气再回来吧。”爸爸说。

他们家的书卷气可真是把我憋闷疯了。舅父一天到晚抽着板烟斗,一言不发地坐在他的山水画前发愣,或是准备他给学生临摹的画稿。表哥则整日窝在阁楼里看书。人和人就是这么不同,我想:我功课固然太差,像表哥这样文弱,连球也不会玩,也未免过分。如果把我和表哥一加一除以二该有多好……“小昆,帮我找把火钳来。”表哥把我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唤醒了。

我和表哥用火钳将燃着的煤球夹起,放进另一个空炉中,将大铝锅盛满水燉上,水珠滴入煤火发出嘶嘶的声音。火舌渐渐稳定,厨房里散布了一层淡漠的明亮,显露出暗黑色、潮湿的水泥洗涤台,放剩菜的绿纱橱,橱门上一只像癞疮似的大灰蛾在缓缓爬行着。墙上挂着被油烟熏暗的美女日历,电影《桃花江》里的钟情作村姑打扮,站在布景花树下扭着大辫子假笑着。二

阁楼里一架铁管双层床,表哥睡下铺,我睡上铺。那天晚上,才睡了一会,朦胧中好像有人站在头边,我蓦然惊醒过来。

我睁开眼,看见表哥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床,趴在阁楼窗口张望。窗外的月色透进来,照着穿白色紧身棉毛衫裤的表哥,一动也不动,单薄得像片纸剪的人形,吓了我一大跳。“表哥,你在做什么?”我问。“嘘,你听!”表哥半转过脸来,面色凝重地说。

厦门街冬天的深巷里是静寂的,偶尔可以听见狗吠的声音,仿佛是来自极辽远的地方,一只狗的叫声会引起第二只第三只的回应,然后我听见拔尖的一声长嚎,那嚎声好像是一根银亮紧绷的细弦,直通向天边。

我失掉了睡意,坐起身来:“听什么啊?”

在狗吠声中,有木屐踏在石子路面单调而响亮的步伐声,由远而近。表哥立刻把脸凑近窗子,仿佛要把脸都贴平在玻璃似的。他的动作使得我也又紧张又好奇地推开了暖和的被窝,从贴近的上铺的窗口往外望。

笼积着尘灰、昏暗的阁楼玻璃窗,像冰块一样沁人肺腑。我两手趴着由上往下望,窄小的木质窗栏把外边的街道框成了一幅平面的图画。

我看见一个穿皮夹克的男子,两手插在裤袋里,缓缓走到厦门街的巷落。“就是他,你看,他就是环河帮的开山老大。”表哥指点那走近的人影说。“真的?”我惊喜地说。关于环河帮的故事在同学里我听得多了,只是从来没见过。只可惜街上光线太暗,那人又翻转了皮夹克的领子,遮住了大部分的脸颊,只看见乱蓬蓬的一堆头发。经表哥这么一提,我对这男子的姿态产生了极大的倾慕与好奇,特别是他紧窄的裤管绷得腿像根棍子似的。趿木屐的赤脚,是那样地迈跨着无情的八字步,在“克托、克托”的声音中走过。“表哥,你看他的腿一弯都不弯,说不定裤管里藏着一把武士刀哩。”在同学聊天中我听过种种关于太保在身上暗藏武器的方法。

木屐的声音和人影消失在巷子彼端的阴影中,表哥咳嗽起来,转过身,苍白的颧骨上浮着两朵红晕,咳过以后,他含含混混地说:“武士刀?当然!……他们还用飞轮……他们打起架来好狠……我看过,铳得一身都是血……要把手脚都砍断才算数……”

我正听得有味,没想到平常规规矩矩的表哥竟也懂得这么多,不由得敬佩起来。表哥突然神秘地笑了,又说:“……我还有他的手指。”“什么?”我大为惊讶,以为听错了。“我拿给你看,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哦——”

他拉开壁角木头书柜的门,里面整整齐齐几层都是表哥从小学以来用过的陈旧教科书,从一叠历史、地理灰蓝色的书籍背后,他掏出了一个做化学实验用的玻璃小瓶。扭亮桌灯,我看见他手中密封的玻璃瓶里果然有一根发白、似蜡做的手指,悬浮在透明的液体里。一下子,我的汗毛和头发都直竖起来,我讷讷地说:“这手指是真的还是假的?”“当然是真的,你看不见插在皮夹克口袋里的手,右手只剩四只手指。”表哥说:“去年六月的一个晚上,他们挥着武士刀从巷尾一直追到我家门口,后来听说是青鸟帮向环河帮寻仇,四五个人围攻环河老大,我在阁楼上看得清清楚楚。环河老大可真行,背靠着我家的大门,上衣全撕碎了,一脸一胸都是血,青鸟的人用刀往下劈,老大也没有武器,就用手去格……”表哥描述得眉飞色舞,又把手掌并紧,做出赤手格刀的姿态:“……那时大概是有居民通知了警察局,他们就奔散了。警察还按了我们家的门铃,进来询问了一番,爸爸气得要命,对警察说:‘这帮下流痞子,应该统统抓起来,送到绿岛去。’警察并且在门口,将地上的一摊血印研究了又研究……”“血印?”我紧张地问。“老大留的么——”表哥皱着眉头说,仿佛嫌我傻得无可救药,我却不放松,继续追问:“那手指呢?”“那手指是老大的,它飞过了墙,挂在院子里的榕树枝上,我第二天才看到的,我就把它泡在酒精里。”“老大有没有回来找他的手指?”“当天晚上,警察走后,有两个小太保来到门口张望了半天,大概是老大派来找手指的,后来又过了几天,他自己也裹着绷带来过。”表哥说着又小心翼翼地将瓶子收回橱柜里,将木门拉上。我半天屏住了呼吸,努力设想刚才穿木屐走过的孤独男子和这手指的关联,我仿佛回忆起,刚才当他经过舅父家门口时,藏在暗影里的眸子曾经冷淡而又带着留恋地往这边地上瞥视了一眼。这念头使得我毛骨悚然地兴奋起来。“警察没有将他们都捉起来?”我问。“警察不知道打架的是谁,邻居都不敢说。警察也来问我可曾看到些什么,我就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你怕说出来他们会揍你?”“我才不怕,我只觉得老大他们很棒。”表哥说着,扭熄了灯光,俯身钻上了床,房间沉入黑暗和静寂中。我一时睡不着去,眼瞪瞪地望着薄木拼成的低矮天花板,雨渍在粉漆上漫漶成各种幽深奇异的图形,其中仿佛有老大的手指在漾动着,向我勾引暗示着。我听到表哥在下铺的低微呼吸和咳嗽声,表哥也还没睡着。“小昆——”表哥的声音从暗里升浮上来。“唔?”“小昆,我想起刚才你睡觉的时候——”表哥说:“——我听见你在说梦话哩。”“我说什么?”我好奇地问。“我听见你叫‘姆妈’,是想娘了是不是?明天我陪你回家去玩。”“我才不想娘,你才想娘。”我粗声粗气回了一句,才想到我从来没见过表哥的娘,听说是留在大陆没出来。

表哥不吭气了,我觉得有些后悔打断了谈话,很想爬下床去跟表哥道歉,再谈一谈关于老大和手指的故事。突然间我觉得又孤单,又害怕,很想跑下去和表哥一起睡……三

才要睡过去,舅父在楼下叫起来了。我和表哥匆忙披了衣服跑下楼,看见舅父穿着睡衣裤,花白的头发刺猬一样倒立着,正坐在客厅里抽着板烟,一屋子香浓的烟气。他一面将烟斗咬得吱吱响,一面从牙缝里说话:“我的腿痛得不行了,仲奎,你到巷口去打个电话给叶阿姨,看看那儿晚上有没有急诊,如果有,就叫一部三轮车进来。”

表哥出去后,舅父仍坐着发愣,烟泡一个比一个大地从他松紧吸吮的嘴皮中冒出来,好像随时会放出一个无比的大烟团,把他衰老伤腿的身体整个包围起来似的。突然间,他把烟斗从口中取下来,笑吟吟地问我:“小昆啊,你倒说说看,你觉得我的画怎么样呀?”

我吓了一大跳,半晌才懂得了他的意思,是问我墙上一幅他新近完成的山水画作品。我战战兢兢地将那幅画轴看了又看,听爸爸说舅父的画丝毫不阿俗取媚,是得了元朝什么大痴的笔意。然而我只看见许多荒荒散散的墨点、小石头堆成的一座大山,没有树也没有人,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幸亏舅父似乎很快就忘记他所发的问题,眼神渺渺茫茫起来,或许是沉进他自己山水画的意境里去了吧。

一会儿门口传来踩蹬三轮的铰链声,是仲奎乘坐着三轮车回来了。当我帮着舅父套穿长袍时,才发觉舅父的腿的确扭伤得很厉害,每做一个动作,他都在强忍着呻吟。

在医院里,一位实习医生给舅父的腿上了夹板,说是在筋肉复原前,短期间不能受震动,便也由叶阿姨安排,住进二舅的病房,刚巧二舅住的二等病房还空着一个铺位。

叶阿姨用轮椅将舅父推过灯光照耀下,光滑如镜的市立医院长廊。叶阿姨不像其他院内面孔冷冰冰的护士,她仿佛总是开心的,见了我们总免不了摸头捏脸,亲昵得叫人害怕。她的身材胖大,看起来三十多岁,也不知她结婚了没有,表哥曾暗底下说她:“——看她那副肉麻的模样,一定是个‘没有男人的老处女’。”

这时候叶阿姨头上戴着雪白僵硬的小帽,挺胸突臀,迅快地推着轮椅上的舅父,倒更像是个精力无穷的母亲,要把婴儿推到公园里去做日光浴似的。“也让你去看看你那宝贝弟弟吧,这两天真是教人受不了啦。”叶阿姨一面走一面叨叨地说,“叫、闹、不肯接受注射,怎么你们兄弟两人就一点也不像,还是你比较听话。”

我和表哥在旁直做鬼脸偷笑。舅父坐在轮椅上仍旧直强着细瘦的颈项,只落在叶阿姨手中,威风不起来了。

进入三〇六病房时,二舅没睡,手上吊着的盐水针还滴剩了半瓶。看见舅父进来,他在白被单下瞪大了眼睛,挣扎了一下,仍然坐不起身来,用嘶哑的声音问道:“喂,和尚,你怎么,回事?”“摔伤了腿,跟你做伴来了。”叶阿姨大剌剌地代舅父回答,将舅父扶上了空床,替他把枕被掖好,又回头向二舅妩媚地一笑。“摔得,重吗?——上了,年纪要,特别小心,骨头……”二舅努力从枕上扭过头来,两字一喘,断断续续地说。“我没有什么关系,你好些吗?”舅父用严峻的口气问候他。“你们都不许多说话,很晚了,该睡了——”叶阿姨转向舅父说,“一会儿我给你拿止痛药丸来。”“我不,好,我……痛得很,我也要,一些止痛药……”二舅躺在病床上,看起来比舅父显得更老,一头枯干苍黄的头发,从下颔起,他藏在被褥底下的身体,似乎也瘦得不存在了。“你没有啦,你早吃过了。”叶阿姨说。“哎呀,我的,妈妈呀……我胸口,好难过啊……”二舅突然提高了声音号叫起来,伸在被褥外连着滴针橡皮管的手胡乱挥舞起来,差一点将悬吊的盐水瓶也打翻了。“你看看,你看看,你做哥的也不管管他。”叶阿姨匆忙过去,像老鹰扑小鸡一样压住二舅乱动的身体,二舅竟哭了起来,哭得口涎都流到枕头上。“你真病糊涂了——”舅父气得颤巍巍地从病床上坐了起来,“你怎么就不能忍耐一点,这成什么体统?”“和尚喂,我要……我的妈妈……”二舅的声音低下来了,脸孔哭皱成一团。我和表哥都在一旁看呆了,从来没想到一个老人会哭成这样,还嚷着要妈妈。

这时更出奇的事发生了。我看见半披着毡被,坐在病床上的舅父,一动也不动地俯视抽泣着的二舅,像一尊泥塑木雕的罗汉像。他的银发发光,脸上变成怜悯和慈爱的容颜,突然间两滴清亮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溢出,迅速滑过枯瘦的面颊,直直掉落在浆洗得十分硬挺的白被单上,铅水一般,落地似乎可以听见,发出“嗒”的声音。“你们两个小鬼可以回家去啦。”叶阿姨向我们挥手,故意做出滑稽的恐吓状,将呆看着的我们赶出了病房。

走出门外,叶阿姨似乎有些心神不宁,捏着表哥的膀子走了好一段路,向他叮嘱明天要买只土鸡熬汤送来的事,反复叮咛着作料、火候之类的事,说了半天,突然叹了口气说:“我们今天给你二舅做肺部检查,报告还没出来……我看情形恐怕不太好。”

刚下过一阵小雨,街上有点水渍,离离映照着月色,这夜晚格外显得清寂寒冷。我和表哥一前一后,两手插在裤袋里,缩着脖子往回家的路上走。一辆空三轮车摇摇晃晃地从背后超过来,车夫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我们并没有上去。

我从来没有过深夜行走在街上的经验,每经过一些黝黑巷落时,都忍不住要张望一下,想到那儿也许会出现“老大”的踪迹,觉得又害怕又刺激。然而我只见到一只瘠瘦的黄狗,把前肢和头俱都插在垃圾堆里,身体猛烈耸动着,“合合”地在大口吞吃着什么。“为什么二舅唤你爸爸作‘和尚’?”我突然想起方才的事,问表哥道。“爸爸小时候算八字,说是命硬,要许给了佛才好,家里就替他取了和尚作小名。”表哥说。

对于读线装书、画国画、穿长袍的舅父,他在大陆上所度过的童年和经历,对我来说,是辽远得无法想象的事,我疑惑地又问:“刚才你看见你爸爸哭了吗?”“我看见了。”表哥答。“我奇怪他为什么要哭?”

表哥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转过身来低声问我:“冷不冷?”

我摇摇头,感觉到冷意打腿肚往上直钻,低头望见自己卡其布制服裤下露出的一截绒布睡裤边缘,拖在地上,已经有点湿了。我故意把脚步踏得踢响,溅起地上更多的泥水。表哥恶作剧地从背后将冷手往我领脖里探抓,冻得我一缩头,我们俩一道笑了起来。“饿不饿?”表哥又问,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不饿。”我说。

我们又经过了一个黝黑的巷口,这回有表哥搭着肩膀走路,觉得一点也不害怕了。四

我手抱着头,手肘顶住靠墙的沙发椅垫,两脚一蹭,就倒立起来了。从这样颠倒的姿态下,我再度研究舅父的山水画。这回我发现旁边有一行字,怪怪的看不清楚,倒立着认字真不容易,我胡乱辨认着:“……无计可……补天……什么什么荒山……顽石什么什么……”不小心腰杆一动,差一点倒下来,两脚悬空乱踢了一阵才又平衡过来。“表哥,你看出什么名堂来没有?”我问。

表哥坐在舅父惯坐的靠椅上,口里咬着烟斗在吞云吐雾,两手搭在肚腹上绒线衣的皱褶里,两只瘦长的腿伸得长长的。他正眯着眼看画,就像舅父惯常的姿态一样:“这个,虽然着墨无多,却有一种荒草的逸趣……”说着他又从茶几上回旋烟斗架上换了一只形状不同的烟斗,塞上烟丝:“不能与一般叠石架山相比,咳,今古沧桑,家国之痛……”

我大笑起来,表哥真绝,把舅父的腔调学得惟妙惟肖。肚皮一动,身子的重心不稳,身子也软了,便歪歪斜斜贴着沙发椅背倒了下来。一刹时我看见舅父画中的大山也倒了,山上的石块纷纷崩落,散进大烟斗放出的云雾里。

倒在长沙发椅上,我仍然抱头笑得肚子痛,直到壁钟敲了凌晨三下才止。舅父不在家,真好。

后来我和表哥轮次试抽舅父留在家中的七只烟斗,抽得头晕晕的,却一点睡意也没有。那年冬天的夜晚仿佛特别的长,永远过不完似的,在舅父厦门街的客厅里,一切陈设布置虽然都是老样子,却又像是都不同了。表哥没有说话,两道软眉毛压得低低的,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大事。

抽完了烟袋里所有的烟丝后,我听到肚皮里咕噜咕噜响,一股酸水直冒到口里。我实在想不起来更有什么疯事可能在这一个夜晚再发生了,于是咂咂嘴说:“表哥,肚子饿了。”

我们走下泥滑的台阶,闻到夜里园中的桂树正静静吐放着香气,穿过半倾斜廊檐,听见老鼠吱喳开会的絮语。花园厨房门口有暗红的火光,仿佛在招呼我们进去。

煤球正烧得通红,厨房早已被烘得暖洋洋的,我蹲在炉门口烤暖双手,一面看表哥从绿纱橱里取出剩饭——我打量的那只灰蛾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外边那么冷,会飞到哪里去?

表哥熟练地取水将剩饭搅拌起来,煮了半锅喷香的锅巴稀饭,又在泡菜坛里捞出一碟泡菜。就着厨房里的矮柜,我们坐着吃了起来,炉火加上滚热的稀饭一下肚,浑身都热腾腾的,我先把夹克给脱了。

表哥吃了几口,放下筷子,愣愣地望着我吃:“小昆。”他轻轻地叫我名字。“唔?”我抬起头来,嘴里正嚼着一片绷脆作响的萝卜皮,我看见表哥的脸红红的,很正经严肃的模样。“小昆——”他说:“——我们将来要过一种热烈的生活。”

我被他说话的神采迷住了,他的眼睛深深发亮,里面有一份平素所没有的骠野劲儿。“小昆,我们要强壮,勇敢——”他思索了一会又说:“——我们要靠自己的力量去打天下。”“我们干脆来组织一个帮好不好?”表哥静默了一会,这样问我。“好啊!”我掼下了手中的碗筷,几乎跳了起来,脑海里刹那闪过环河老大那穿着木屐,傲岸地走过窄巷的模样。

首先必须要有一件皮夹克和武士刀。我心里想着不由得手舞足蹈,“嘿!”的一声做了个环河老大空手搏刀的姿态。

表哥笑了起来:“可也不是叫你去乱打架啊,我们是要凭本领去打抱不平。”

我怀疑地斜睨了表哥一眼,文文弱弱的表哥能帮助别人吗?我说:“总得锻炼身体,把肌肉练得很棒才行。”“光靠肌肉,没有头脑也不成。”表哥说,“我读过很多好书,我会借给你读。”“那我教你打球,做运动,练单双杠……”我嚷着说。“好啊!”表哥很兴奋,“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就什么也不怕了。”

我的头脑飞快地转动,未来的世界突然明亮起来,新鲜、丰富,充满了传奇和刺激。当我们收拾好碗盘,离开厨房时,我意犹未尽地问:“总得有个名字。”“什么?”表哥讶异地说。“我们的帮啊——”我低声问,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唔——”表哥沉吟了一下,说,“就叫作兄弟帮吧!”

我紧紧地拥抱住表哥,雀跃起来。

那是一九五六年的一个冬天夜晚,窗外弥漫着雾气。远远近近传来尖锐的狗吠。我们两人同在双架床下铺一道睡,在温暖的被窝里我们手握着手,靠得那么近,可以同时感觉到我的和他的心在跳跃。那一年仲奎表哥十五岁,我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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