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中短篇小说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0 11:03:54

点击下载

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托尔斯泰中短篇小说选

托尔斯泰中短篇小说选试读:

上帝了解真情,但不急于揭示

从前,弗拉基米尔城里住着一个名叫伊万·德米特里奇·阿克萧诺夫的年轻商人。他自己有两爿店铺和一座房屋。

阿克萧诺夫是个英俊的小伙子,长着卷曲的金黄色头发,生性诙谐,非常爱唱歌。少年时候喜欢纵酒,喝多了就狂闹。可是婚后戒了杯中之物,只是偶尔呷上一盅。

夏季的一天,阿克萧诺夫准备到下新城的集市去。当他跟家属告别的时候,他的妻子对他说:“伊万·德米特里奇,可不要今天动身,我做了一个关于你的噩梦。”

阿克萧诺夫笑着说:“你怕的是我到了集市就足喝一气,撒酒疯吧。”

他的妻子回答说:“也不知道我怕的是什么。只知道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从城里回来了。当你摘下帽子的时候,我看到你的头发已经斑白了。”

阿克萧诺夫笑了。“这是个好兆头,”他说,“你等着瞧吧。我会把货物全卖掉,在集市上给你买些礼物回来。”

于是,他就辞别了家人,驾车而去。

半路上他遇见一个熟识的商人,当天晚上他们在同一家旅店下榻。他们一道喝了茶,然后各自睡在毗邻的房间里。

阿克萧诺夫不习惯睡懒觉。他希望趁着凉爽赶路,天还没亮就喊醒了车夫,叫他套好车。

然后他走到旅店后面的茅屋里去找店老板,结了账,继续赶路。

走了大约四十俄里光景,他停下来,好让车夫喂马。他坐在旅店的甬道里歇了片刻,随后走进门厅,叫茶房给烧上茶炊,他就取出六弦琴,弹奏起来了。

突然一阵丁丁当当的铃声,来了一辆三驾马车。一个军官从车上一跃而下,后面跟随着两个士兵。军官走到阿克萧诺夫跟前,问他姓字名谁,是打哪儿来的。阿克萧诺夫一一作答,然后说:“你跟我一道喝杯茶吧?”可是军官继续盘问他道:“你昨天晚上是在哪儿过的夜?是你一个人呢,还是跟一个商人作伴?今天早晨看见那个商人了吗?为什么天还没亮就离开了旅店?”

阿克萧诺夫纳闷为什么要问他这么许多问题,但他还是一五一十地回答了,并且说了一句:“你为什么好像把我当成小偷强盗那么来审问?我出门是自己做生意的,用不着谁来盘问我。”

于是军官把两个士兵叫过来说:“我是本区的警官。我所以盘问你,是因为昨天晚上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商人被割断了喉管。我们得搜查你的行李。”

于是,他们走进旅店。士兵和警官打开阿克萧诺夫的行李,进行搜查。警官猛地从一只口袋里拽出一把刀子,就嚷道:“这是谁的刀子?”

阿克萧诺夫在旁边望着。当他看见从他的口袋里抽出一把血迹斑斑的刀子时,就不禁大吃一惊。“刀子上怎么还沾着血?”

阿克萧诺夫试图回答,但是喉咙里哽住了,只是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不知道……刀子……不是我的。”

警官说道:“今天早晨有人发现商人死在床上,喉咙被割断了。这档子事儿唯独你干得了。房子从里面上了锁,没有旁人在场。这把沾满了血的刀子是从你的口袋里搜出来的,你的神情和态度都暴露了真相。告诉我,你是怎样下的毒手,你偷了多少钱?”

阿克萧诺夫赌咒发誓说,这不是他干的。自从他们一道喝过茶,他再也没见到这个商人。他身上只有他自己带的八千卢布,刀子不是他的。但是他声音沙哑,脸色苍白,浑身发颤,简直像是真正犯了罪似的。

警官命令士兵们把阿克萧诺夫捆起来,押上车去。当他们把他的两条腿绑在一起,把他扔进车厢里去的时候,阿克萧诺夫画了个十字,并且哭了。他的钱和货物都被没收,他被送到最近的城镇,关进监狱。当局派人到弗拉基米尔去调查他素日的品行。该城的商人和其他居民说,他是个好人,只是一度好喝酒,虚度光阴。接着就开庭审判,他被控杀害了梁赞城的一个商人,抢劫两万卢布。

他的妻子陷入了绝望的深渊,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的孩子们年岁都不大,有一个还在吃奶呢。她带着三个孩子到她丈夫坐牢的那个城镇去。起初不允许她探监,她苦苦哀求狱长,经批准,被引去见他。当她看到丈夫穿着囚衣,上了手铐脚镣,和那些盗贼、罪犯囚在一起时,她猝然晕倒,好久不曾苏醒过来。然后她把孩子拉过来,和他并排坐着,告诉他家里的情况,并且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她说了一遍,于是她问道:“如今咱们可怎么办呢?”“咱们得向沙皇请愿,我不能无辜蒙冤而死。”

他的妻子告诉他,她已向沙皇呈递了请愿书,但是上边拒不受理。

阿克萧诺夫没有回答,神情很是沮丧。

他的妻子接着说:“我那次梦见你的头发斑白了,看来是灵验了啊。你还记得吗?你不该那天动身。”她用手拢拢他的头发,说道:“万尼亚,最亲爱的,把实情告诉你自己的老婆:是你干的吗?”“难道连你也怀疑起我来了?”阿克萧诺夫说。他以手掩面,痛哭流涕。这时一个士兵走过来,说他的妻子儿女该离开了。阿克萧诺夫就这样向他的家人做了最后的诀别。

他们走后,阿克萧诺夫一一回忆着方才所谈的话。想起连他的妻子都怀疑他,他就对自己说:“看来只有上帝才能了解真情。我们只能向上帝祈求援助,也只能指望得到上帝的怜悯。”

于是,阿克萧诺夫不再写请愿书了。他放弃了一切希望,专心致志地向上帝祷告。

阿克萧诺夫被判受笞刑后送到矿区去服苦役。于是他受了笞刑,被打得遍体鳞伤;痊愈后,就和其他罪犯一道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了。

阿克萧诺夫在西伯利亚度过了二十六年的囚犯生活。他的头发变得雪白,胡子长得很长,稀疏而花白。他已经完全失去了人生的乐趣。他弯腰驼背,步履维艰,沉默寡言,没有一丝笑容,却经常祈祷。

在狱中,阿克萧诺夫学会了做靴子。他就用挣来的一点儿钱买了一部《圣徒传》。他利用狱中微弱的光线读这本书。每逢星期日,他就在监狱的教堂里读《使徒行传》,他的嗓音还很好,所以又加入了唱诗班。

由于阿克萧诺夫温顺谦恭,监狱当局都很喜欢他。同狱的囚犯们也个个尊重他,管他叫“老爹”或是“圣人”。当他们向监狱当局有所请愿的时候,他们总是推举阿克萧诺夫出面。遇到囚徒们吵架,就请他居中调停,判个是非曲直。

家里杳无音信,他连妻子儿女是否仍活在人世间也不得而知。

有一天,监狱里关进一批新犯人。黄昏时分,老囚徒们就聚拢在新犯人周围,问他们来自什么城镇或村庄,为何判刑。阿克萧诺夫也和别人一道挨近新来的囚徒坐下来,垂头丧气地倾听他们谈话。

新囚徒中有个身材高大壮实的人。他已六十开外了,灰白胡髭剪得短短的,正在讲他被捕的原因。“喏,伙伴们,”他说,“我只牵走一匹拴在雪橇上的马。就被控告偷窃,给抓起来了。我说,我解下这匹马只是为了早点赶回家去,到家就会把它放了;况且赶雪橇的又是我的朋友。所以我说:‘这算不得什么过失。’可他们说:‘不成,你偷窃了。’至于我是在哪儿偷的,怎样偷的,他们就说不出来。从前我确实犯过罪,按说早该流配到这儿来的,那一次我倒混过去了。现在却平白无故地被送到这儿来……啊,我在扯谎呢,从前我也到过西伯利亚,不过没待多久……”“你是打哪儿来的?”有个犯人问道。“从弗拉基米尔来的,那是我的家乡。我叫马卡尔,人家也管我叫谢苗尼奇。”

阿克萧诺夫抬起头来说:“告诉我,谢苗尼奇,你知道弗拉基米尔城里阿克萧诺夫那家商人的情况吗?他们还活着吗?”“嗯,我当然知道喽。阿克萧诺夫那家商人很有钱,虽然他们的父亲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了,大概跟咱们一样,也是个囚犯。老爹,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

阿克萧诺夫不愿意谈他自己的不幸遭遇。他只叹了口气,说道:“我犯了罪,蹲了二十六年监牢啦。”“你犯的是什么罪呢?”马卡尔·谢苗尼奇问道。

阿克萧诺夫只说:“唔,想必是罪有应得喽。”他不肯再说下去了。可是伙伴们却告诉了这个新囚徒阿克萧诺夫到西伯利亚来的经过:有人杀害了一个商人,把刀子放在阿克萧诺夫的口袋里。于是,他就无辜地被判了刑。

马卡尔·谢苗尼奇听罢,朝阿克萧诺夫望了望,拍着自己的膝盖嚷道:“咳,可太巧啦!真是太巧啦!可是你怎么变得这么苍老啦,老爹!”

囚徒们问马卡尔·谢苗尼奇为什么感到惊奇,他过去在哪儿见过阿克萧诺夫,可是他不回答,只说:“伙伴们,我和他在这儿相遇,真太巧啦。”

阿克萧诺夫听了这些话,就猜想说不定这个人晓得杀害商人的那个凶手,就说:“谢苗尼奇,也许你听到过这个案子,或者你以前见过我吧?”“我还能没听说过!当时闹得满城风雨。但是事情隔得太久啦,我已经忘记我听到的是什么了。”“或许你听说过商人是谁杀死的吧?”阿克萧诺夫问道。

马卡尔·谢苗尼奇笑着答道:“当然在谁的口袋里找到了刀子,谁就是凶手喽。假若刀子是别人藏在那儿的——俗话说得好:‘捉贼要赃。’口袋是压在你头底下的,人家怎么能把刀子放进去呢?他岂不要把你弄醒了吗?”

阿克萧诺夫听了这话,就料到他准是杀害商人的那个凶手,就站起身来走了。他通宵不曾合眼,心里非常不愉快,脑海里浮现出形形色色的身影。妻子的形象出现了,还跟他去赶集之前分手时一样。她仿佛就在眼前,她的脸庞,她的眼睛,她的音容笑貌都历历在目。接着他又看见了他的孩子们,还跟当时一样幼小:一个穿着件小小的外套,另一个被抱在妈妈怀里。然后他又想起自己当年的样子——那么年轻,那么快活。他还回忆起自己被捕前坐在旅店的门厅里弹奏六弦琴的情景,那时他多么无忧无虑。他心目中还浮现起当年受笞刑的地方:行刑者,围观的人群,镣铐,囚徒们,这二十六年来的牢狱生活以及他自己怎样未老先衰。回忆起这些,使得他痛不欲生。“这些苦头都是那个坏蛋害我受的!”阿克萧诺夫自言自语道。他对马卡尔·谢苗尼奇恨得痛心疾首,渴望报仇,即使和他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他彻夜祷告,内心却得不到安宁。白天他不走近马卡尔·谢苗尼奇,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两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阿克萧诺夫通宵达旦地睡不成觉,痛苦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天夜里在牢房中踱步的时候,他留意到囚犯们睡觉的板床底下滚出一些土块。他停下步子,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猝然间马卡尔·谢苗尼奇从那张板床底下爬出来,满脸惧色,抬头望着他。阿克萧诺夫原想假装没看见,就这样走过去,可是马卡尔抓住他的手,告诉他,自己在墙脚下挖了个地道,把土放在长筒靴里,每天乘囚犯们被赶去服劳役的机会,把土倒在路上。“老头儿,只要你不声张,你也可以越狱。假若你把这事泄露出去,他们就会用鞭子抽死我,不过我得先要了你的命。”

阿克萧诺夫看着他的仇敌,气得浑身发抖。他抽回自己的手,说道:“我不想逃,你也用不着杀害我。你老早就把我杀死了。至于告不告发你,我要听上帝的指示。”

第二天,当囚徒们被押出去做工时,卫兵们发觉不知是哪个囚徒从靴筒里倒出了土。他们搜查了牢房,发现了地道!狱长来了,并且审问了所有的囚徒:“地道是谁挖的?”大家都说完全不知情。即使有人晓得也不敢供出马卡尔·谢苗尼奇的名字,因为谁都知道,这样一来马卡尔就会给用鞭子抽个半死。

狱长知道阿克萧诺夫为人正直,最后他朝阿克萧诺夫掉过身去,问道:“老爷爷,你是个诚实可靠的人,在上帝面前告诉我,地道是谁挖的?”

马卡尔·谢苗尼奇好像与己无关似的站在那儿,他望着狱长,对阿克萧诺夫一睬也不睬。阿克萧诺夫的嘴唇和双手颤个不停,半晌也吐不出一个字来。他想道:“他毁了我一辈子,我凭什么包庇他呢?我受了那么多罪,让他来赔偿吧。可是倘若我告发了他,他们也许会用鞭子把他抽死。说不定我还冤枉了他呢。而且,归根结底,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喏,老爷爷,”狱长又重复了一遍,“把实情告诉我们吧,是谁在墙脚下挖的地道?”

阿克萧诺夫朝马卡尔·谢苗尼奇瞥了一眼,说:“老爷,我不能说。上帝不让我说,我就不说。随便您怎样处置我吧。”

不论狱长怎样多方试探,阿克萧诺夫总也不肯说,这件事就只好搁置起来。

当天晚上,阿克萧诺夫躺在床上正蒙眬欲睡时,有人悄悄地走过来坐在他的床边。他透过黑暗审视了一下,认出是马卡尔。“你还要把我怎么样?”阿克萧诺夫问道,“你到这儿来干吗?”

马卡尔·谢苗尼奇沉默不语。于是阿克萧诺夫坐起来说:“你要于什么?走开,不然的话,我就要喊卫兵来了!”

马卡尔·谢苗尼奇朝阿克萧诺夫俯下身去,低声说:“伊万·德米特里奇,饶恕我吧!”“为什么呢?”阿克萧诺夫问道。“那个商人是我杀的,我还把刀子藏在你的行李里了。我原打算连你也杀死,可是我听到外面有声音,所以就把刀子藏在你的口袋里,跳窗逃走了。”

阿克萧诺夫一声不响,一时说不出话来了。马卡尔·谢苗尼奇溜下木床,跪在地上。“伊万·德米特里奇,”他说,“宽恕我吧!为了上帝的爱,饶了我吧!我要自首,承认商人是我杀的,你就会被释放,可以回家去。”“你说得倒挺容易,”阿克萧诺夫说,“可是为了你的缘故,我受了这二十六年的罪。我现在还能到哪儿去呢?我的妻子死了,孩子们已经把我忘记了。我没地方可去……”

马卡尔·谢苗尼奇没有起来,却在地上连连叩头。“伊万·德米特里奇,饶恕我吧!”他喊道,“就是挨鞭子抽,也比眼看着你这副样子还要好受一些……可你还怜悯我,没有告发我。看在基督的面上饶了我吧,我实在是个坏蛋!”他抽噎起来了。

阿克萧诺夫听到他在哽咽,热泪夺眶而下。“上帝饶恕你!”他说,“也许我比你还要坏一百倍呢。”话音未落,他的心情轻松了,乡思顿然消失。他再也不想出狱了,只盼着早日离开人世。

尽管阿克萧诺夫这么说,马卡尔·谢苗尼奇还是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可是当释放出狱的命令传到的时候,阿克萧诺夫已经咽了气。(1872年)

高加索的囚徒

有个门第不低的军官在高加索的部队里服役,他名叫季林。

有一天他收到一封老母亲写来的家信,说:“我老了,想在去世以前再见吾儿一面。回来一趟,和我告别,并且埋葬我吧。然后,上天保佑,你再带着我的祝福回去服兵役。可是我为你物色到一位姑娘,她聪颖漂亮,还有财产。假若你中意,就可以和她结婚,留在家里。”

季林考虑了一番。“说得对,妈妈年迈体弱,如不回去,说不定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最好回去看看,倘若姑娘果然很好,就跟她成亲。”

于是他去找团长,告了假,辞别了同僚,临行还请部下的士兵们喝了四桶伏特加酒,做好了动身的准备。

当时高加索正在打仗。黑间白日,旅行都不安全。俄国人只消徒步或骑马走出营地一段路,鞑靼人就会杀死他,或把他俘掳到山上去。因此每星期两次,旅客们就由武装卫兵前后保护着,从一个营地送到另一个。

正赶上夏季。黎明时分,大车队在营房后面排列好了。一队卫兵开拔了,旅客们也沿着大道前进。季林骑着马,行李装在一辆车上,排在大车队里。

他们得走二十五俄里路。队伍移动得很慢,有时士兵们停了下来,要么是哪辆大车掉了个轮子,或者哪一匹马不肯走了,于是大家就都得停下来等待。

从日头来判断,已经过了晌午,他们却连一半路程还没走呢。天气炎热,尘土飞扬,太阳晒得发烫,一个遮阴的地方也没有:周围是一片光秃秃的旷野——路旁连一棵树——一个矮树丛都没有。

季林骑马走在前头,不时停住,等待行李车赶上来。接着他听见后边吹起号角,队伍又停住了。这时他想道:“我还不如一个人赶路呢。我的马很好,如果鞑靼们向我进攻,我可以飞快地跑走……不过,也许还是等一等稳妥吧……”

他停下来左思右想。一个叫柯斯狄林的军官背着枪骑着马追上来了,对他说:“季林,咱们自己先走吧。我饿得要命,天气又这么热,我的衬衫都拧得出水来啦!”柯斯狄林是个矮胖子,汗水沿着他那红彤彤的脸淌下来。

季林沉吟了片刻,问道:“你的枪里装子弹了吗?”“装啦。”“好,那咱们就走吧。但是先说好:咱俩可不能分离。”

于是,他俩就沿着旷野驰骋,一边聊天,一边四下里打量着。可以望得很远。走到旷野尽头,就是一条小径,蜿蜒穿过两山之间的峡谷。

季林说:“咱们最好先爬到山头上望一望,不然的话,鞑靼人说不定会给咱们来个措手不及。”

柯斯狄林说:“有什么好望的?走吧!”

季林没有听他的话。

他说:“不,你在这儿等,我去望一下。”

季林拍着马爬上左边的山坡。他骑的是一匹猎马(他用一百卢布,从一群马驹儿里把它买来,亲自调驯的),插了翅膀似的载着他蹿上陡坡。刚到山顶,就看见一百码远的地方有三十来个骑马的鞑靼人。他急忙拨转马头,但是鞑靼人也发现了他,一边纵马追上来,一边从套子里拽出枪来。季林飞马下山,朝柯斯狄林大声喊道:“准备开枪!”

他暗自对马念叨着:“乖乖,把我救出这个险境吧!可别跌跤,你一跌跤,就全完蛋啦。我一旦有了枪,也就不至于被俘啦。”

可是柯斯狄林一看见鞑靼人,就不肯等待季林,飞也似的朝营地逃了回去。他左一鞭右一鞭地打着马,尘埃滚滚,只能看见马尾巴在甩动。

季林知道形势不妙。枪没有了,只靠手里的一把刀,顶什么用呢?他拨转马头,想朝护兵那边跑,可是六个鞑靼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的马固然好,他们的却更好,从斜刺里拦住。他想勒紧缰绳往后转,然而马跑得太快,再也收不住脚;它径直朝鞑靼人冲去。只见一个红胡子鞑靼人骑着一匹灰色马跑到他附近,举枪瞄准了他,龇牙咧嘴地尖叫着什么。

季林想道:“啊,我知道你们这帮恶魔!要捉活的,好关进地牢,用鞭子抽。我才不活活地给你们逮住呢!”

季林体格虽然并不魁梧,却很骁勇。他拔剑出鞘,跃马朝红胡子鞑靼人冲去,心想:“不是用马踩死他,就是用刀砍死他!”

季林还没来得及奔到那个人跟前,另一个人就从背后开枪击中了他的马。马訇的一下倒了下去,把季林的一条腿压住了。

他想挣扎着站起来,但是两个身上腥臭的鞑靼人按住了他,把他的两只手扭到背后。他使劲一拱,把他们拱倒了,可是又有三个鞑靼人跳下马来,用枪托子猛击他的头部。他两眼昏花,晕倒了。鞑靼人捉住了他,从马鞍上取下备用的带子,把他双手反剪,扎了个鞑靼结,拉到马鞍边去了。他们摘下他的帽子,扒下他的靴子,浑身都搜遍了,抄去他的钱和表,衣服也扯得稀烂。季林回头看看自己的马:那可怜的动物依然像先前倒下去时那样躺在地上,脚在空中乱踢,总也够不着地面。马头给打了个窟窿,涌出黑血,浸透了方圆一俄尺的尘土。

一个鞑靼人走过去,摘下马鞍。马还在踢蹬,于是他拔出匕首,割断了它的喉管。喉咙里发出一声呼啸,马浑身一颤就咽了气。

那鞑靼人把鞍子和马具拿走了。红胡子骑上自己的马,别的鞭挞人把季林放在红胡子后头的鞍上,用皮带把季林捆在红胡子的腰上,以防他掉下来。于是,他们向山里走去了。

季林骑在马上左摇右晃,脸碰着鞑靼人那有股气味的脊背。除了鞑靼人那健壮的背、筋骨隆隆的脖子和帽子底下剃得光光的发青的后颈,他什么也看不见。季林的头受伤了,血流到眼睛上凝结了。他在鞍上不能动弹,也就无法拭去血迹。两臂捆得太紧,以致锁骨辣辣作痛。

他们翻山越岭,走了好久,还涉过一条河,来到谷问一条险道。

季林想看看他们究竟要带他到哪儿去,可是眼睑给血黏住了,而且也无法转过身来。

天色黑下来了。他们又蹚过一条河,攀上一座石山。炊烟的气味扑鼻而来,有狗叫的声音。到了鞑靼村,鞑靼人下了马。鞑靼孩子们走过来,围住季林,大声叫嚷,高兴地跳跳蹦蹦,朝他丢石头。

鞑靼人赶走了孩子,把季林拖下马来,一边呼唤着仆人。一个高颧骨的诺迦人应声而至。他只穿了一件破烂得胸口都裸露着的衬衫。鞑靼人对他吩咐了几句。仆人拿来一副足枷:两条装有铁环的橡木棍,一个环上有钩和锁。

他们给季林松了绑,上了足枷,把他送到一间仓房,推进去后就锁上了门。

季林倒在一堆肥料上。他躺了一会儿,摸着黑找到一块软和一点儿的地方,舒展了身子。二

当天晚上季林几乎没有睡着。那个季节,夜本来就短,他看见墙缝里透进了曙光。他爬起来,把缝隙抠大一点儿,朝外边张望。

隔着裂缝他瞥见一条通到山下的路。右边是鞑靼人的泥房子,左近有两棵树。门口卧着一条黑狗,母山羊带着小羊羔,甩着尾巴在走。过来一个鞑靼少妇,松松地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长袍,下面露出长裤和靴子;头上披着一件外衣,上面顶一只很大的金属水罐。她略弯着腰,脊背微微颤动,还牵着一个剃成光头、只穿了一件衬衫的小男孩的手。她顶着水罐走进了泥屋,昨天的那个红胡子随即从屋里出来了。他身穿绸衫,腰间挂着一把银柄短刀,赤足趿拉着便鞋,后脑勺上歪戴着一顶黑羊皮高帽。他走出来伸了伸懒腰,捋捋红胡子、然后伫立了片刻,吩咐仆役几句话,就走了。

接着又有两个去饮马的少年走过,马鼻子湿淋淋的。还跑出一些剃光了头的男孩子,只穿着衬衫,没穿裤子。他们聚拢在一起,来到仓房跟前,拾起一根干树枝往墙缝里塞。季林大吼一声,孩子们尖叫着,望风而逃;只见他们那赤裸的膝部闪着光。

季林嗓子发干,渴得厉害。他想道:“他们哪怕来看看我也好呀!”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开锁,红胡子鞑靼人走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身材稍矮、皮肤黝黑的汉子。那个人眼睛黑亮,两颊绯红,胡子短短的。他有一张快活的脸,总是堆着笑容。他打扮得还要阔气,穿着一件绣着金边的蓝绸上衣,腰间佩一把很大的镶银短刀,脚上是绣着银丝的红色摩洛哥皮便鞋,外面还穿一双厚皮套鞋,头上戴一顶白羊毛高帽子。

红胡子走进来,喃喃地说了一些谩骂般的话,倚着门柱站在那儿,抚弄短刀,像狼一样斜睨着季林。黝黑汉子动作灵敏,身上活像安了发条。他径直走向季林,蹲在他跟前,咧了咧嘴,拍拍他的肩膀,眨着眼,用鞑靼话叽里咕噜地反复说:“俄国人好,俄国人好!”

季林一个字也听不懂,就说:“喝水,给我点水喝!”

黝黑汉子只是笑了笑:“俄国人好。”他又用鞑靼话讲下去。

季林用嘴唇和手势表示要喝水。

黝黑汉子明白了,笑起来,他朝门外望了望,大声喊道:“琪娜!”

一个小姑娘跑了来。约莫十三岁,身材苗条,相貌很像那个黝黑汉子,显然是他的女儿了。她的脸长得很俊俏,一双眸子也是那样乌黑明亮。她穿着一件宽袖蓝色长袍,没扎腰带。下摆、前襟、袖口都镶着红边。下面是长裤和便鞋,还套着一双高跟鞋。她脖子上挂着的项链,是用俄国的半卢布银币串成的。头上没戴什么,漆黑的头发扎成辫子,束着一条缎带,带上有小饰物和一卢布的银圆。

父亲对她说了几句话,她就跑了去,端来一只金属缸子。她把水递给季林,就蹲下来,身子弓得膝头比头还高。她就这么蹲着,睁大眼睛望着季林喝水,真好像他是一头野兽。

当季林把空缸子还给姑娘时,她吓得像野羊一般往后一蹿,把她父亲都招笑了。他又派她去做点什么。她拿着缸子跑出去了,这回端来一个圆盘,上面托着没有发酵的面包。她又蹲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于是,鞑靼人走出去,又把门锁上了。

过了一会儿,诺迦人又走进来,对季林说:“阿依达,主人,阿依达!”

这个人也不会说俄语。季林琢磨出他的意思是叫自己到什么地方去。

季林一瘸一拐地跟着诺迦人走,足枷绊脚,他几乎迈不开步子。走出仓房后,他看见这座鞑靼村落有十来户人家,还有座清真寺,耸立着小塔。一户人家门外立着三匹备好鞍子的马,小男孩们抓住马缰。黝黑汉子走出门口,朝季林摆摆手,叫他过去。然后他笑了,用鞑靼话说了几句,就走进门去了。季林也跟进去。屋子颇讲究,墙壁用黏土涂得很光滑。靠近前面的墙,叠着颜色鲜艳的羽毛垫褥,两侧的墙用华贵的壁毡遮起来,挂着长枪、手枪和刀剑,统统都镶着银。一边墙跟前有一座小小的地炉,跟地面一般高。地面是用土砌成的,干净得有如打谷场。前面屋角铺着毡子,上面是毛毯,毯子上放着羽毛坐垫。毯子上坐着五个鞑靼人:红胡子、黝黑汉子,还有三个来客。他们都穿着便鞋,身倚坐垫,面前是放着黍饼的圆盘,碗里盛着牛油,钵里是蒲萨酒——鞑靼人喝的一种啤酒。他们用手抓黍饼,蘸牛油吃。

黝黑汉子腾地站起来,叫季林到一边去,不要坐在毯子上,要他席地而坐。然后他又坐下来,请客人们吃黍饼,喝蒲萨酒。仆人让季林坐好,随后自己也脱了套鞋,摆在放鞋的门口,挨着主人坐在毛毯上,馋涎欲滴地望着他们吃喝。

鞑靼人吃饱喝足之后,进来一个妇女。她跟刚才那个姑娘一样,也穿着长袍、长裤,头上蒙着头巾。她把吃剩下的收拾走,端来一只精致的盆和窄口水壶。鞑靼人洗罢手,双手交叉在胸前,跪下来,向四下里吹气,开始祈祷。他们用鞑靼话聊了一会儿,一个客人掉过身子,对季林讲起俄语来了。“你是加基—穆罕默德的俘虏,”他说着指了指红胡子,“现在他把你卖给阿卜杜勒—穆拉德啦,”他又指了指黝黑汉子。“从今以后,阿卜杜勒—穆拉德就是你的主人了。”

季林没有吭声。阿卜杜勒—穆拉德开口了,他边笑边指着季林,来回说:“俄国兵,俄国人好。”

翻译说:“他要你写信给家里,叫家里送钱来赎你。钱一到,马上就放你回去。”

季林想了想,问道:“他要多少赎金?”

鞑靼人商量了一会儿,翻译又说:“三千卢布。”

季林说:“不行,我出不起这么多钱。”

阿卜杜勒跳起来,挥着胳膊对季林说了些什么,仿佛以为季林懂得他的话。翻译把大意告诉季林:“你能出多少呢?”

季林沉吟了一下说:“五百卢布。”于是,几个鞑靼人快嘴快舌地争论起来。阿卜杜勒朝红胡子大声叫嚷,唾沫星子四溅。

红胡子只是眯起眼睛,咂着舌头。

过了片刻,他们静下来了,翻译说:“主人说,五百卢布不够。为了买你,他已经付了两百卢布。加基—穆罕默德欠了他的债,拿你来抵债。三千卢布,少一个也不行。你要是不写,就把你关进地洞,用鞭子抽!”

季林想:“呃!越害怕,越坏事!”

于是,他猛地站起来说:“你告诉那个狗子,他要是威胁我,我就根本不写,那么他就一个大子儿也拿不到。我从来也不害怕你们这些狗子们,今后也不会怕。”

翻译把这意思说给他们听,他们又争先恐后地讲开了。

他们议论了好久,然后黝黑汉子站起来,走到季林跟前说:“齐基特俄国人,齐基特俄国人!”

在鞑靼话里,“齐基特”就是“勇敢”的意思。黝黑汉子笑了,对翻译说了句什么。翻译就说:“那就一千卢布吧。”

季林坚持道:“我只能出五百卢布。要是他杀了我,就一个钱也拿不到了。”

鞑靼人谈论了一番,打发仆人出去办事。他们忽而望望门口,忽而望望季林。过不多久,仆人进来了,带来一个赤脚、破衣烂衫的健壮男子,也上了足枷。

季林惊叫一声,原来那正是柯斯狄林,他也给抓住了。鞑靼人叫他俩挨着坐,他俩就交谈起来。鞑靼人默默地望着他们。季林讲了一下自己的遭遇。柯斯狄林说他的马怎样跑不动了,枪也不发火,阿卜杜勒就追上来,把他逮住了。

阿卜杜勒跳起来,指着柯斯狄林说了些什么。翻译把他的话详细译给他俩听,说他俩现在属于同一个主人,谁先拿赎金来,就先放谁。

他对季林说:“喏,你怒气冲冲,可你这位伙伴倒挺老实,他已经给家里写信了,他们会送五千卢布来。所以他吃得好,会受优待。”

季林答道:“我的朋友要怎样就随他怎样吧,也许他家有钱。我可没钱,只能照我刚才说的那样去做。你们要杀我就杀吧,但是那样于你们毫无好处。不过我顶多也只能写五百卢布。”

他们沉默着。阿卜杜勒蓦地跳起来,拿出一个小匣子,从里面取出纸笔墨水,递给季林,拍拍他的肩膀,打手势要他写。他同意要五百卢布了。

季林对翻译说:“等会儿!告诉他,得让我们吃得好,衣服和鞋也得打扮得像个样子。还得让我们俩待在一起,可以愉快一点儿。另外,给我们去掉足枷。”季林说罢,朝主人笑笑。

主人也笑笑,听完了翻译的话,说道:“叫他们衣服和鞋穿得都跟新郎官一样讲究。吃得也跟王子一样好。愿意住在一起,就都住在仓房里吧。唯独足枷可不能去掉,不然他们就会逃走的。晚上呢,倒是可以去掉。”于是他一跃而起,拍拍季林的肩膀,大声说:“你——好;我——好。”

季林写了信,可是故意写错了地址,好让它寄不到。他打定主意要逃跑。

季林和柯斯狄林给押回仓房去了。鞑靼人给了他们一些玉蜀黍茎、一缸子水、一点儿面包,以及显然是从士兵尸体上剥下来的两件旧大衣和两双旧军靴。晚上,就给他们去掉足枷,关在仓房里。三

季林和他的朋友就这样整整同住了一个月。主人总是笑着说:“你——伊万,好;我——阿卜杜勒,好。”可是,吃得很糟糕,只给一些没有发酵的黍面饼,有时连烤都没烤过。

柯斯狄林写了第二封家信。他成天闷闷不乐,渴望着家里送钱来。他一连几天坐在仓房里,掐指算着信到的日子,不然就睡觉。季林知道自己的信是寄不到的,他也没有再写。

他想道:“我妈妈上哪儿去筹措这笔赎款呢?她主要是靠我的接济糊口的,让她去筹五百卢布,就得倾家荡产。上帝保佑,我非逃走不可!”

于是,他就伺机逃跑。他吹着口哨,在村子里转悠。他的手很巧,有时就蹲在仓房里做些手工艺:捏几个泥娃娃,编一些柳条篮子什么的。

有一天他做了个泥娃娃,有鼻子和手脚,穿鞑靼服,他把娃娃放在房顶上。鞑靼妇女出来汲水,主人的女儿琪娜看见了泥娃娃,就招呼那些妇女。妇女们撂下水罐,站在那儿看,嘻嘻笑着。季林取下泥娃娃,朝她们递过去。她们仍在笑,可是不敢伸手来接。他放下泥娃娃,走进仓房,张望着,看她们会怎么样。

琪娜跑过来,四下里望了望,抄起泥娃娃撒腿就跑。

第二天拂晓,琪娜走出家来,抱着泥娃娃坐在门槛上,她已经给它穿上了一件红衣裳,像哄婴儿似的摇着它,唱着一支鞑靼催眠曲。这时,一个老婆婆走出来,骂了她一顿,将泥娃娃一把夺过去,摔个粉碎,并打发琪娜去干活。

可是季林又做了个泥娃娃,比原来那个还要好,送给了琪娜。有一次琪娜捎来了一只缸子,摆在地上,自己也席地而坐,盯着季林,然后指着缸子笑了笑。“她为什么这样开心?”季林纳闷道。他拿起缸子,以为里面装的是水,原来却是奶。他喝完了奶,说:“好!”

琪娜多高兴啊!“好,伊万,好!”她说。她跳起来,拍拍手,抓起水缸子就跑了出去。打那以后,她每天都悄悄地给他送些奶来。

鞑靼人通常用山羊奶做乳酪,摊在屋顶上晾干。她不时地给他偷一些来。有一次阿卜杜勒宰了一只羊,她在袖筒里藏了一块羊肉,往仓库里一丢,就跑掉了。

有一天,这个村子遭到暴风雨的袭击,倾盆大雨足足下了一个钟头。河水都浑浊了,浅滩上的水猛涨到三俄尺,水流湍急,把石头都骨碌碌地冲走了。溪流到处奔泻,山上不住地轰隆作响。暴风雨过去以后,雨水漫成好几道小溪,流过村子。季林向主人借了一把小刀,削了个小轴和几块小板,做了一辆水车,两端装上两个泥娃娃。

女孩们拿了些碎布头来,季林把泥娃娃一个打扮成农夫,一个打扮成农妇,把它们安在水车上,让水来操纵它们。水车一转,泥娃娃就跳起舞来。

全村的人都围上来了。男女老少统统聚拢来,啧啧不已。“啊,俄国人!啊,伊万!”

阿卜杜勒有一只俄国表坏了。他把季林喊了去,咂咂舌头,请他给看一看。

季林说:“交给我,我替你修一下。”

他用小刀把表拆开,重新装好,表又走起来了。主人十分高兴,送给季林一件破外衣。他只好接过来,夜间可以用它盖盖。

从此,季林的名声就传开了,远村的鞑靼人也来找他:有的求他给修修长枪或手枪扳机,有的请他修表。主人给了他一些工具:钳子、锥子和一把锉刀……

有一天,一个鞑靼人病了,他们来找季林,说道:“来,给治病去!”季林对医道一窍不通,可是他去看了看,心想:“也许他自己就会好的。”于是,他回到仓房,取点泥沙,和上水,当着鞑靼人的面,对水念念有词,拿给病人喝了。季林真是走运,鞑靼人竟然痊愈了。

季林渐渐学会了点鞑靼话。有些鞑靼人跟他混熟了,有事找他的时候,总是喊:“伊万!伊万!”另外一些人依然把他当作野兽一般,眼睛总斜睨着他。

那个留红胡子的鞑靼人就讨厌季林。每次看见季林,他不是皱起眉头,掉过脸去,就是咒骂季林。他们那里还有个老汉,不住在村里,时而从山麓爬上来。只有老汉到清真寺来做礼拜的时候,季林才看得到他。他身材矮小,帽子上缠着白布,胡子和口髭剪得很短,雪白雪白的,脸上布满皱纹,红得像砖。鹰钩鼻子,一双灰眼睛凶狠狠的,牙齿都掉光了,只剩下两颗虎牙。他头上缠着布,拄着拐杖走了过来,像狼一样四下里扫望,一瞥见季林就气哼哼地转过身去。

有一次季林下山去瞧瞧老汉住在哪儿。他沿着小径走到一个砌着石墙的小院子前面。隔墙看见樱桃树、杏树和木板房顶的小屋。他凑近了些,麦秆编的蜂房和嗡嗡叫着飞的蜜蜂便映入眼帘。老汉跪在蜂房前忙碌着。季林踮起脚尖去望,足枷弄响了。老汉回头看了看,大吼一声,从腰带抽出手枪,朝着季林就是一枪,季林往石墙下面一缩,幸而没打中。

老汉跑来向季林的主人抱怨。主人把季林叫了去,笑着问道:“你到老爷爷家去干什么?”

季林回答说:“我并没有伤害他,我只是想看看他怎么过日子。”

主人把季林的话转告给老汉。老汉怒不可遏,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龇着虎牙,朝季林挥挥拳头。季林完全听不懂老汉的话,然而他捉摸除老汉是告诉阿卜杜勒:不要把俄国人留在村里,应该杀死他们。老汉终于走了。

季林问主人那老汉是谁。

主人说:“他是一条好汉!我们最大的勇士,杀死过好多俄国人。他以前很阔,有三个妻子八个儿子,都住在一个村子里。有一回,俄国人来了,毁了村庄,杀死了他的七个儿子,只剩下一个,向俄国人投降了。老汉也去投降,跟俄国人一道生活了三个月,找到了他的儿子,亲手把他杀掉,然后就逃走了。从此他再也不打仗了。他到麦加去朝圣,所以他头上还缠那样的布。凡是去过麦加的人都叫‘哈吉’,头上缠布。他不喜欢你们这些人。他叫我杀死你,可是我不愿意。我为你花了钱,而且我也喜欢上你了,伊万。我不但不肯杀你,要不是有话在先,我还不愿意放你走呢。”他笑了,接着又用俄国话说:“你——伊万,好;我——阿卜杜勒,好!”四

季林就这样过了一个月。白天他在村子里徘徊,或者做手工艺;晚上,村子里静下来了,他就在仓房里挖地洞。由于有石头,不好挖,他就用锉子挖掉石头,终于在墙脚下挖穿了一个足够爬出去的洞。他想道:“我只要能够掌握地形,知道该往哪儿跑就好了。可是任何一个鞑靼人也不会肯指点我。”

有一天午饭后,他乘主人出门的时候走出村口,想爬上山去察看地形。不料每逢外出,主人都要吩咐自己的儿子好生盯住季林,不要让他跑开。于是,孩子就跟来了,嚷道:“不要往那儿去!爸爸不答应!,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喊人啦!”

季林哄他道:“我走不远,我只想爬上那座山,找点草药,好给人治病。你跟我一道去好了。我戴着足枷,哪里逃得了呢?明天我给你做一张弓,做几支箭。”

于是他说服了那孩子,他们就一道去了。乍一看,山顶并不远,但是戴着足枷,步履维艰。季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了山顶。他坐下来,俯瞰四周的地形。仓房南边是谷地,放牧着一群马,谷地尽头可以看到另一座村子。村后有一座更加陡峭的山,山后还是山。山与山之间,森林远远地展开,呈现出一片蓝色;天边叠嶂层峦,一重高似一重,最高的那座山覆盖着砂糖般的白雪,雪峰耸立着。东西两面也是万山叠翠,谷地里的村落炊烟袅袅上升。他心想:“啊,这真是异乡。”他转过头去朝俄国那个方向眺望:脚下是一条河,他目前住的那座村落,一个个小院子都砌着围墙。有几个妇女,小得像泥娃娃一样,坐在河边洗衣服。村外有座矮山,再过去就是两座树木茂密的山。两山之间是一片绿色平原,平原尽头,远远地缭绕着一片云烟。季林极力回想着当他在营里的时候太阳从哪边升起,往哪边落;自己的营地想必就在那片平原上——到时候只要向那两座山之间逃去,就不会错。

太阳快落下去了。顶巅盖着积雪的远山染得通红,近处发暗的小山更加黝黑了,峡谷里烟雾升起,可是他估计是俄国营地所在地的那片平原,在夕阳映照下红得像着火了一般。季林定睛眺望,平原上隐隐约约飘荡着什么东西,恰似烟囱里吐出的炊烟。他想:“那准是俄国人的营地。”

天色黑下来了,传来教长嘹亮的诵经声。牲口被赶回家去了,牛叫的声音响起。孩子一个劲儿地催他:“回去吧!”可是季林舍不得走开。

他们终于回去了。季林想:“哼,现在我已经认识路了,该逃跑啦。”他打算当天晚上就逃,那时正好是下弦月,夜色很暗。可是真倒霉,这个晚上鞑靼人回来了。他们一向是赶着牛群,兴高采烈地回村。这一次却没有牛,只驮回一具鞑靼人的尸首——红胡子的兄弟。他们回到村里一个个都绷着脸,聚拢在一起举行葬礼。季林也走出去看。

鞑靼人没有把尸首装进棺材,只用麻布一裹,就抬出村去,放在法国梧桐树下的草地上。教长和一群老人来了,他们帽子上缠着布,脱了鞋,盘腿并排坐在尸首前面。

前面是教长,他身后是三个头上缠布的老人,再后面是另外一些鞑靼人。大家都耷拉着脑袋默默地坐着。过了好久,教长才抬起头来,说了声:“安拉(意思是真主)!”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又垂下头去,沉默了半晌。他们都一动不动地静坐着。

教长又抬起头来说:“安拉!”

于是,大家也说:“安拉!安拉!”然后又沉默了。尸首放在草地上,大家也纹丝不动,像死了一般坐着。只听见法国梧桐树叶在微风吹拂下的簌簌声。教长诵完经,大家站起来,用手将尸体抬到一个洞边。这洞不同寻常,是像地窖一样掏空了地心挖成的。他们抓住尸首的腋窝和膝头,让尸首弯屈着,轻轻地撂下去。他们把尸首双臂交叉在胸前,摆成坐的姿势。

诺迦人抱了些绿芦苇来堵在洞口,然后很快地埋上了土,填平了,把土踩实,并且在坟头上竖起一块墓石。他们重新并排坐在坟前,静默了好半天。

大家终于站起来,说:“安拉!安拉!安拉!”随着叹了口气。

红胡子鞑靼人给了老人们一些钱;他也站了起来,用鞭子在自己的前额上连打了三下,就回去了。

第二天早晨,季林看见红胡子牵着一匹牝马朝村外走去,后面跟着三个鞑靼人。走出村外后,红胡子就脱下外衣,挽起袖子,露出粗壮的胳膊。他抽出匕首,在磨石上磨着,其余的鞑靼人让牝马仰起头。红胡子走过来,割破了马的喉管,把马推倒,用一双大手剥下马皮。妇人们和姑娘们来了,着手洗内脏。马被切成一块块的,拿进土屋去了。于是,全村的人都聚到红胡子家里吊唁。

他们足足吃了三天马肉,喝鞑靼啤酒,并且为死者祈祷。所有的鞑靼人都留在家里。

第四天吃午饭的时候,季林发现他们在准备出门。他们牵出了马,安顿就绪,十来个人就骑马走了,其中也有红胡子。阿卜杜勒却还留在家里。那正好是上弦月,晚上还很黑。

季林想道:“啊,今天晚上非逃走不可了。”他把这打算告诉了柯斯狄林,可是柯斯狄林很胆怯。“咱们怎么逃得了呢?”他说,“咱们连路也不认得。”“我认得路。”季林说。“即使你认得,咱们一个晚上也走不到营地。”柯斯狄林说。“走不到,咱们就躲在森林里。你瞧,我还存下一些干酪呢。老这么待下去,怎么行呢?能送赎金来固然好,可要是家里筹不出这么多钱呢?而且鞭挞人现在凶狠起来了,因为俄国人杀掉了一个鞑靼人。他们还说要杀咱们呢。”

柯斯狄林沉吟了片刻,说:“好,咱们就逃吧。”五

季林爬进洞里,把它挖大了一些,以便让柯斯狄林也钻得出去。他们坐下来,等待村子里安静下来。

静下来之后,季林就钻出洞去,小声招呼柯斯狄林道:“出来呀!”柯斯狄林爬出去了,他的脚却绊着一块石头,弄出声音来。主人养着一条守夜的花狗,凶猛得很,名叫乌略辛。季林早就下功夫把它喂熟了。乌略辛听到响声,就吠起来,跳跳蹿蹿的,别的狗也跟着吠。季林轻轻地打了个唿哨,丢给它一小块干酪。乌略辛认出了季林,就摇了摇尾巴,不再吠了。

主人听到吠声,在屋子里叫道:“乌略辛,乌略辛!”

可是季林挠挠狗的耳根,狗默不作声,身子挨蹭着季林的小腿肚子,连连摇尾巴。

他俩在角落里躲了一会儿。四下里又寂静下来,只有羊在圈栏里咩咩地叫,溪流淌过碎石缝潺潺作响,夜色黑暗,高空布满繁星,淡红色的上弦月逐渐沉到山后去了。笼罩着山谷的雾,白得像牛奶。

季林站起来,对伙伴说:“喏,咱们走吧!”

他俩动身了。可是还没走几步就听见教长在房顶上喊道:“安拉,毕斯米拉,依尔拉赫曼!”这意味着人们要到清真寺去了。他俩又躲在墙后,蹲了好半晌,一直等到人们都走过去,才又静寂下来。“现在可以走了,上帝保佑咱们!”他们画了个十字,又出发了。穿过场院,走下斜坡,来到河岸。跑过河,沿着山谷走去。山谷里虽然浓雾弥漫,天空却是星光闪闪。季林靠星光来辨认方向。雾气凉爽,走起来很舒坦。只是季林的靴底破了,不好走路,他就把靴子脱下来扔掉,赤着脚走。靠星星引路,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上,柯斯狄林落后了。“慢点儿走,”他说,“这该死的靴子把我的脚都磨破了。”“脱掉算啦!”季林说,“光着脚还好走一些。”

柯斯狄林光了脚,这下子更糟了。脚让石头硌破了,他依然落在后面。季林说:“脚破了,还会好的。给鞑靼人追上就更糟啦,咱们可没命啦!”

柯斯狄林默默地跟着走,一路上哼个不停。他俩在山谷里走了好久。蓦地听见石边有狗叫声。季林停下步子,四下里打量着。用手摸索着,往小山上爬。“啊!”他说,“咱们走错了,太偏右啦。我在山上看到过这里还有一个村子。咱们得折回去,爬上左边的山。那边有森林。”

可是柯斯狄林说:“稍等一下,我得喘口气。我的脚划破了,都流血啦。”“不要紧,老兄,会好的。你把脚抬高一点儿行了。瞧,就像这样!”

季林回头转向左边的山,朝森林跑去。

柯斯狄林依旧落在后边,一路呻吟着。季林只说了声:“轻点儿!”他继续往前走。

他们上了山,果然有一片森林。他们从森林里穿过去。衣服被荆棘勾住,扯破得不成样子,终于找到一条林中小径,就再向前走去。“等一下!”他们听见路上有蹄声,于是就停下来倾听。那像是马蹄声,随即听不见了。他们再走,又听见了蹄声。他们一停下来,蹄声也停了。季林爬过去,透过微光看见小径上站着什么东西:有点儿像马,又不完全像,背上驮着一堆东西,不像是人,还听见鼻息的声音。“这可奇怪啦!”季林轻轻地打了个唿哨,那怪物就从小径上蹿到树丛里去了。森林里立即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树枝折断声,仿佛刮过一阵飓风似的。

柯斯狄林吓瘫在地上了。季林笑道:“那是一只鹿。你没听见鹿犄角碰折树枝的声音吗?咱们怕它,它也怕咱们哩。”

他俩继续赶路。北斗星已经沉没下去,天快亮了。他们不知道方向走对了没有。季林认为那就是鞑靼人俘虏他的时候所经过的路,这里离俄国营地约摸还有十来俄里。可是没有可靠的路标,黑夜里容易迷路。不久,他们走到林中一片空地,柯斯狄林坐下来说:“你自己走吧,我再也走不动了,我的脚不中用了。”

季林竭力劝他。“不,我走不到那儿,反正也走不到。”柯斯狄林说。

季林生气了,啐了口唾沫,骂了他。“那么我就一个人走了,再见!”

柯斯狄林跳了起来,跟着他。他们又走了四五俄里。森林里,雾越发浓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星光也非常微弱了。

猛地,他们听见前面有马蹄声——蹄铁碰在石头上发出的声音。季林趴下来,耳朵贴在地面上辨认。“可不是嘛!有人骑着马朝咱们这边跑来了。”

他们逃离小径,蹲在树丛里,等着他过去。季林爬到小径边去窥伺:只见一个骑马的鞑靼人赶着一头母牛,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走了过去。季林回到柯斯狄林身边,说:“上帝保佑,没事儿啦。快起来,咱们走吧!”

柯斯狄林想爬起来,却跌倒了。“我不行啦,说什么也不行啦,一点儿劲儿也没有了。”

他胖墩墩的,浑身冒汗。周围笼罩着冷雾,两脚都是伤,他已经精疲力尽了。

季林想把他扶起来,这当儿他忽然大喊一声:“噢,好痛啊!”

这下子季林被吓得要命。“你喊什么?鞑靼人还没走远哪,他会听见的。”他又暗自思忖道:“这位老兄真累坏了,我拿他怎么办呢?说什么也不能丢下伙伴呀。”“来,你就趴在我背上吧。你走不动,我背着你走。”季林说。

他扶起柯斯狄林,两手搂着他的大腿,沿着小径走去。“请你行行好,不要用手卡住我的喉咙!你扶着肩膀就成。”季林说。

季林简直背不动了,他脚上也在流血,疲乏到极点。他不时地弯下腰,把柯斯狄林颠颠正,背得高一点儿,又接着上路。

鞑靼人大概真听见了柯斯狄林的喊声。季林突然听见后面有马蹄声追上来,还用鞑靼话呼唤着。他一个箭步蹿到树丛里。鞑靼人立即放了一枪,没有射中。他用鞑靼话喊叫着,拨转马头疾驰而去。“哎呀,咱们完蛋啦,老兄!”季林说,“那家伙会带一帮鞑靼人追来的。咱们要是逃不出三俄里路,就完蛋啦。”他又自忖道:“扛着这块大木头,真是倒霉。我要是一个人,早就逃掉了。”

柯斯狄林说:“你一个人走吧,干吗要受我的拖累呢?”“不,我不能走。抛弃朋友怎么行!”

他又背起柯斯狄林,趔趔趄趄地往前走。走了将近一俄里路,还在森林里,看不见尽头。雾开始消散了,天上似乎出现了浮云,星星已经不见了。季林浑身一点儿气力也没有了。

忽然看见小径旁有个水泉,周围砌着石头。季林停下来,把柯斯狄林撂下。“歇口气,喝点水吧,”他说,“再吃些干酪,不会有多远了。”

可是他刚刚伏下身去喝水,背后就传来马蹄声。他俩赶紧蹿进右首山壁下的树丛里,趴在地上。

他们听见鞑靼人说话的声音。鞑靼人恰好停在他们方才待过的地方。鞑靼人商量了一会儿,好像要放狗来搜索。一阵折断树叶的声音。一只陌生的狗朝他们走来。狗站住了,吠起来。

鞑靼人跟着来了,也是陌生的。他们逮住季林和柯斯狄林,用绳子捆好,卧在马背上。

走了二三俄里路,只见主人阿卜杜勒带着两个鞑靼人迎面而来。他跟陌生人交谈了几句,把季林和柯斯狄林分别放在他自己的两匹马上,带回村去。

阿卜杜勒再也不笑了,连句话也没跟他们说。

天刚蒙蒙亮,他们就进村了,被撂在街上。孩子们围上来,朝他们丢石头,尖声叫唤,用鞭子抽他们。

鞑靼人围着他们坐成一圈,山脚下的老汉也来了,他们开始讨论。季林听见他们商量该怎么对付他和柯斯狄林。有人说,该把他们扔到深山里去。可是老汉说:“该杀头!”

阿卜杜勒反驳道:“我已经为他们花了钱,我非拿到赎金不可。”老汉说:“他们一个钱也不会给你,只会带来灾祸。养活俄国人是罪过。杀掉他们,一了百了!”

大家走散后,主人到季林跟前来说:“要是两个星期之内你们家里不送钱来,我就鞭打你们。你们如果再敢逃走,我就把你们像狗子一样杀掉。再写封信,好好写!”

信纸拿来了,他们写了信。给他们上了足枷,带到清真寺后面去。那儿有个五六俄尺深的洞,他们就给关到里面去了。六

这下子他们可有罪受了,再也不给他们摘足枷了,也不放他们到外面去吸吸新鲜空气。每天只是像对待狗似的丢给他们几个没烤过的面团,再就是吊一铁罐子水。洞里既潮湿又憋闷,臭气熏天。柯斯狄林病得厉害,浑身酸痛浮肿,成天不是哼个不停,就是昏睡。连季林也沮丧了。他知道这下他俩已陷入绝望的境地,无路可逃了。

他曾想法掘洞,可是掘出来的土没处放。一旦给主人发现了,性命难保。

有一天他蹲在洞里,渴望着自由,情绪非常消沉。突然,一个饼子落在他的膝上,紧接着又是一个,随后就是一簇樱桃。他抬头一看,原来是琪娜。她俯视着他,笑了,然后又跑掉了。季林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琪娜能不能救我呢?”

他在洞里清出一块地方,挖了些黏土,捏起泥玩意儿来。他捏了泥娃娃、泥马和泥狗。“琪娜要是再来,我就扔给她。”

可是第二天琪娜没来。季林听见了马蹄声,一些人骑着马走过去了。鞑靼人聚集在清真寺附近,大声嚷嚷,争论什么,反复念叨着“俄国人”。他听见了那个老汉的声音。他虽然听不懂他的话,却揣测到俄国军队开过来了,鞑靼人怕他们会进村,不知道该怎样处置两个俘虏好。

大家议论了一会儿,就走了。他蓦地听见头上一阵窸窣声。抬头一看,琪娜蹲在洞口,膝头高高竖起,向下面探头,脖子上挂的一大串项圈在洞顶上晃悠。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她从袖口里掏出两块干酪,丢给季林。

季林接住了,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儿来?我为你做了玩具呢。你看,接住!”他把玩具一个个地扔给她。

可是她摇摇头,看也不看。“我不要!”她说。然后默默地坐了片刻,又说道:“伊万,大家要杀你哩!”她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画了一下。“谁要杀我?”“爸爸,那个老爷爷非要他杀不可。我可怜你!”

季林说:“喏,你要是可怜我,就给我拿一根长竿子来。”

她摇摇头,好像表示不行。

他拱拱手,央求她:“琪娜,劳驾啦。好琪娜,我求求你啦!”“不行!”她说,“会给人家看见的,大家都在家里哪。”话音没落,她就走了。

人夜后,季林依然坐在那儿,不时地抬头望望,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天上出现了星星,可是月亮还没升起来。传来了阿訇的声音,随后万籁俱寂了。季林打起盹儿来,心想:“这姑娘胆小啦。”

突然,一块土掉到他头上了。他扬起脸,只见一根长竿子从洞口探进来,逐渐地落进洞里。季林欣喜万分,赶紧抓住,拉到洞底。竿子很结实,原来是放在主人的房顶上的,他曾经看见过。

他抬头望了望。苍穹中繁星闪烁着,在黑暗中,琪娜的眼睛跟猫眼一样亮晶晶的。她在洞口曲着身子,脸朝下张望着,悄悄地说:“伊万,伊万!”一边说,一边朝他摆摆手,意思是要他把声音放低一些。“什么事?”季林说。“都走了,家里只剩下两个人。”

于是,季林就招呼说:“喂,柯斯狄林,逃吧。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我来搀你。”

可是柯斯狄林不肯,说:“不行,明摆着我是没办法离开这儿的了。我连翻个身的力气也没有,怎么逃得了呢?”“那么,再见啦!可不要怪我无情呀!”他俩吻别了。

他竖起竿子,叫琪娜攥紧竿头,他顺着竿子往上攀。足枷绊住他的脚,他滑下了两次。多亏柯斯狄林的帮助,他总算爬出了洞口。琪娜一边用一双小手使劲拉他的衬衫,一边笑着。

季林把竿子拽出洞,说:“琪娜,把它放回原地去吧。要是给发现了,你会挨打的。”

她拖着竿子走了。季林下了山。走到山壁下,他拾起一块尖石,想把足枷上的锁撬开。可是锁太结实了,怎么撬也撬不开,而且他也不会撬。过一会儿,他听见轻盈的脚步声,有人跑下山来了。他思忖道:“准又是琪娜。”

果然是她。琪娜捡起一块石头走过来,说:“我来试试看。”

她跪下来,想把锁撬开,但是她那双小手柔软得像柳条一样,没什么力气。她扔掉石头,哭起来了。季林又拿起石头来撬锁,琪娜蹲在他身旁,用手扶着他的肩膀。

季林向周围一望,只见左边山后,天空中映出一片红光,月亮快升起来了。“哦,”他想道,“月亮出来以前,我得走出那个峡谷,赶到森林里去。”他站起来,抛掉石头,只好带着足枷走了。“再见,琪娜,小乖,”他说,“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

琪娜拉住季林,在他身上摸索,找个放干酪的地方。季林接过干酪。“谢谢你,小乖,我走了以后,谁还为你做泥娃娃呢?”他边说边摸着她的头。

琪娜热泪夺眶而出,她双手捂住脸。随后就像一只小山羊似的跳跳蹿蹿地跑上山坡,在黑暗中,只听见系在她发辫上的饰物在背上叮铃作响。

季林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一手提着足枷,免得它发出声音来,趔趔趄趄地一路走去,时而望望月亮即将升起的地方。他现在认识路了,一直再走六七俄里就行了。月亮升起来以前要是能够走进森林里就好了。他蹚过溪流时,山后的光发白了。穿过峡谷时,他不断地朝那边望。月亮还看不见,光逐渐亮了,半边峡谷越来越明亮了,幢幢黑影逐渐移到山麓下。

季林留神着专挑有阴影的地方走。他拼命赶路,可是月亮比他跑得更快。右边的山巅已经映亮了。他终于走进森林,皎洁的月亮从山后出现了,照得周围明亮如白昼,连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山上静悄悄的,月光如洗,万物好像都死绝了,只听到下面淙淙的溪水声。

季林进了森林,没有遇见任何人。他拣个阴暗的地方坐下,歇口气。

他边休息边吃干酪,然后找了一块石头,又撬起锁来。撬得手都酸痛了,还是没有撬开。他站起来,继续赶路。走了一俄里路,他已精疲力竭,双脚疼痛难忍,走上十来步,就得歇一歇。“没有别的办法,”他暗自想道,“我只好拼命走,一坐下去,就没有气力起来了。要是天亮还走不到营地,我就在森林里躺上一天,等晚上再走。”

他走了一整宵。有一次,遇上两个骑马的鞑靼人,他老远就听见了马蹄声,就躲在一棵树后面,让他们过去了。

月光已经暗淡了,降下露水。天蒙蒙亮了,可是季林还没走出森林。“喏,”他思忖着,“我再走三十步,然后就坐在树下歇一会儿。”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