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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0 21:3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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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化平

出版社:伊犁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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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篇

散文随笔篇试读:

A辑 感恩之心

 

 而“国粹”多的国民,尤为劳力费心,因为他的“粹”太多。便太特别。太特别,便难与种种人协同生长,挣得地位。

随感录三十六

□鲁迅

现在许多人有大恐惧:我也有大恐惧。

许多人所怕的,是“中国人”这名目要消灭:我所怕的,是中国人要从“世界人”中挤出。

我以为“中国人”这名目,决不会消灭;只要人种还在,总是中国人。譬如埃及犹大人,无论他们还有“国粹”没有,现在总叫他埃及犹太人,未尝改了称呼。可见保存名目,全不必劳力费心。

但是想在现今的世界上,协同生长,挣一地位,即须有相当的进步的智识,道德,品格,思想,才能够站得住脚:这事极须劳力费心。而“国粹”多的国民,尤为劳力费心,因为他的“粹”太多。便太特别。太特别,便难与种种人协同生长,挣得地位。

有人说:“我们要特别生长;不然,何以为中国人!”

于是乎要从“世界人”中挤出。

于乎中国人失了世界,却暂时仍要在这世界上住!——这便是我的大恐惧。读书以哲学为中坚,而以政治,宗教,文学,科学辅焉。主客既明,轻重自别。毋反客为主,须擒贼擒王。

自课

□胡适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弦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己,不亦远乎?”此何等气象,何等魄力!

任重道远,不可不早为之计:第一,须有健全之身体;第二,须有不挠不曲之精神;第三,须有博大高深之学问。日月逝矣,三者一无所成,何以对日月?何以对吾身?

吾近来省察工夫全在消极一方面,未有积极工夫。今为积极之进行次序曰:

第一,卫生:

每日七时起。

每夜十一时必就寝。

晨起作体操半时。

第二,进德:

表里一致——不自欺。

言行一致——不欺人。

对己与接物一致——恕。

对昔一致——恒。

第三,勤学:

每日至少读六时之书。

读书以哲学为中坚,而以政治,宗教,文学,科学辅焉。主客既明,轻重自别。毋反客为主,须擒贼擒王。

读书随手作记。生活中大抵包含饮食,恋爱,生育,工作,老死这几样事情,但是联结在一起,不是可以随便选取一二的。

上下身

□周作人戈丹的三个贤人,坐在碗里去漂洋。他们的碗倘若牢些,我的故事也要长些。——英国儿歌

人的肉体明明是一整个(虽然拿一把刀也可以把他切开来),背后从头颈到尾闾一条脊椎,前面从胸口到“丹田”一张肚皮,中间并无可以卸拆之处,而吾乡(别处的市民听了不必多心)的贤人必强分割之为上下身——大约是以肚脐为界。上下本是方向,没有什么不对,但他们在这里又应用了大义名分的大道理,于是上下变而为尊卑,邪正,净不净之分了:上身是体面绅士,下身是“该办的”下流社会。这种说法既合于圣道,那么当然是不会错的了,只是实行起来却有点为难。不必说要想拦腰的“关老爷一大刀”分个上下,就未免断送老命,固然断乎不可,即使在该办的范围内稍加割削,最端正的道学家也决不答应的。平常沐浴时候(幸而在贤人们这不很多),要备两条手巾两只盆两桶水,分洗两个阶级,稍一疏忽不是连上便是犯下,紊了尊卑之序,深于德化有妨,又或坐在高凳上打盹,跌了一个倒栽葱,更是本末倒置,大非佳兆了。由我们愚人看来,这实在是无事自扰,一个身子站起睡倒或是翻个筋斗,总是一个身子,并不如猪肉可以有里脊五花肉等之分,定出贵贱不同的价值来。吾乡贤人之所为,虽曰合于圣道,其亦古代蛮风之遗留欤。

有些人把生活也分作片段,仅想选取其中的几节,将不中意的梢头弃去。这种办法可以称之曰抽刀断水,挥剑斩云。生活中大抵包含饮食,恋爱,生育,工作,老死这几样事情,但是联结在一起,不是可以随便选取一二的。有人希望长生而不死,有人主张生存而禁欲,有人专为饮食而工作,有人又为工作而饮食,这都有点像想齐肚脐锯断,钉上一块底板,单把上半身保留起来。比较明白而过于正经的朋友则全盘承受而分别其等级,如走路是上等而睡觉是下等,吃饭是上等而饮酒喝茶是下等是也。我并不以为人可以终日睡觉或用茶酒代饭吃,然而我觉得睡觉或饮酒喝茶不是可以轻蔑的事,因为也是生活之一部分。百余年前日本有一个艺术家是精通茶道的,有一回去旅行,每到驿站必取出茶具,悠然的点起茶来自喝。有人规劝他说,行旅中何必如此,他答得好:“行旅中难道不是生活么。”这样想的人才真能尊重并享乐他的生活。沛德(W.Pater)曾说,我们生活的目的不是经验之果而是经验本身。正经的人们只把一件事当作正经生活,其余的如不是不得已的坏脾气是可有可无的附属物罢了:程度虽不同,这与吾乡贤人之单尊重上身(其实是,不必细说,正是相反),乃正属同一种类也。

戈丹(Gotham)地方的故事恐怕说来很长,这只是其中的一两节而已。人面到底是靠不住呀!我们要学

面具

,但不要戴他,因为面具后头应当让他空着才好。面具□许地山

面原不如那纸制底面具哟!你看那红的,黑的,白的,青的,喜笑的、悲哀的,目毗怒得欲裂底面容,无论你怎样褒奖,怎样弃嫌,他们一点也不改变。红的还是红,白的还是白,目毗欲裂底还是目毗欲裂。

人面呢?颜色比那纸制底小玩意儿好而且活动,带着生气。可是你褒奖他底时候,他虽是很高兴,脸上却装出很不愿意底样子;你指摘他底时候,他虽是懊恼,脸上偏要显出勇于纳言底颜色。

人面到底是靠不住呀!我们要学面具,但不要戴他,因为面具后头应当让他空着才好。人啊!我脑中仿佛升起一轮太阳,人就在这耀眼的阳光中从容不迫地迈步向前!不断向上!悲剧般完美的人啊!人□高尔基一

……每当我心力交瘁的时刻,那如烟的往事便在我记忆中浮现,使我不禁心灰意冷,而我的思想则有如秋天冷漠无情的太阳,照耀着混乱不堪的尘寰,在杂乱无章的尘世上空不祥地盘旋,无力继续上升,更无力向前飞翔。每当我处于这心力交瘁的艰难时刻,我总要把人的雄伟形象呼唤到我的面前。

人啊!我脑中仿佛升起一轮太阳,人就在这耀眼的阳光中从容不迫地迈步向前!不断向上!悲剧般完美的人啊!

我看见他高傲的前额、豪放而深邃的眼睛,眸子里闪耀着大无畏的思想的光辉,雄伟的力的光辉,这力量能在人们疲惫颓唐的时刻创造神灵,又能在人们精神振奋的时代把神灵推翻。

他置身在荒凉的宇宙之中,独自站立在那以不可企及的速度向无垠空间的深处疾驰而去的一块土地上,苦苦地琢磨着一个令人痛苦的问题:“我为什么存在?”——他英勇地迈步向前!不断向上!——要把沿途遇到的人间和天上的一切奥秘通通揭开。

他一面前进,一面用心血浇灌他那艰难、孤独而又豪迈的征途,用胸中灼热的鲜血创造出永不凋谢的诗歌的花朵,他巧妙地把发自不安的心灵中的苦闷呼声谱成乐曲,他根据自身的经验创造科学,每走一步都要把人生装点得更加美好,就像太阳那样慷慨地用它的光芒把大地普照,他不停地运动,不断向上,迈步向前!他是大地上一颗指路的明星……

他凭借的只是思想的力量,这思想时而迅如闪电,时而静若寒剑,——自由而高做的人远远地走在众人的前面,高踞于生活之上,独自置身在生活之谜当中,独自陷入不可胜数的谬误之间……这一切都像磐石一般压在他高傲的心头,伤害他的心灵,折磨他的大脑,使他感到羞愧难当,呼唤他去把一切迷误消灭光。

他在前进!种种本能在他的胸中喧嚣;自尊心令人讨厌地发着牢骚,像厚颜无耻的叫花子在乞讨,七情六欲像藤葛一般把心儿紧紧缠绕,吸吮他的热血,大声要求向它们的力量让步……喜怒哀乐都想控制他;一切都渴望成为他灵魂的主宰。

形形色色的生活琐事犹如路上的污泥,又像凶恶的癞蛤蟆,挡着他的去路。

就像一颗颗的行星围绕着太阳,人的创造精神的各种产物也把他层层围绕:他的爱情永远不知餍足,友谊步履蹒跚,远远跟在他的身后,希望疲倦地走在他的前面;而那满脸怒容的憎恨,它手上那副忍耐的镣铐正在叮当作响,可信仰正用乌黑的眸子凝视他焦虑不安的面庞,等待他投入自己宁静的怀抱……

他了解自己这一群可悲的侍从——他的创造精神的各种产物都是畸形的,不完善的,蹩脚的。

它们穿着旧真理的破衣烂衫,被种种偏见的毒药所残害,怀着敌意跟在思想后面,总也赶不上思想的飞跃,就像乌鸦追不上雄鹰的翱翔。它们同思想争论着谁该领先,却很难同思想融成一股富有创造力的熊熊火焰。

这儿还有人的一个永恒的旅伴,那无声无息而又神秘莫测的死亡,它时刻准备亲吻他那颗炽热地渴望生活的心。

他了解自己这一群永生的侍从,最后,他还了解一个产物——疯狂……

长了翅膀的疯狂像一股强大的旋风,它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注视着人,竭力鼓动思想,硬要拖她去参加它野蛮的舞蹈……

只有思想是人的女友,他唯独同她永不分手,只有思想的光焰才能照亮他路上遇到的障碍,揭示人生的谜,揭开大自然的重重奥秘,解除他心中漆黑一团的混乱。

思想是人的自由女友,她到处用锐利的目光观察一切,并毫不容情地阐明一切:“爱情在玩弄狡猾庸俗的诡计,一心想占有自己的情人,总在设法贬低别人并委屈自己,而在她背后却藏着一张充满肉欲的肮脏面孔。“希望是怯弱无力的,而躲在她后面的是她的亲姊妹——谎言;谎言穿着盛装,打扮得花枝招展,时刻准备用花言巧语去安慰并欺骗所有的人。”

思想在友谊那颗脆弱的心里看到它的谨小慎微,它的冷酷而空虚的好奇心,还看到嫉妒心的腐朽的斑点,以及从那里滋生出来的诽谤的萌芽。

思想看到凶恶的憎恨的力量,她明白,如果摘下憎恨所戴的手铐,它将毁灭世上的一切,甚至连正义的幼芽也不放过。

思想发现呆板的信仰拚命地攫取无限的权力,以便奴役一切感情,它藏着一双无恶不作的利爪,它沉重的双翼软弱无力,它空虚的眼睛视而不见。

思想还要同死亡搏斗:思想把动物造就成人,创造了神灵,创造了哲学体系以及揭示世界之谜的钥匙——科学,自由而不朽的思想憎恶井敌视死亡——这毫无用处却往往那么愚昧而残暴的力量。

死亡对于思想就像一个捡破烂的女人,她徘徊在房前屋后、墙角路旁,把破旧、腐烂、无用的废物收进她那龌龊的口袋,有时也厚颜无耻地偷窃健康而结实的东西。

死亡散发着腐烂的臭气,裹着令人恐惧的盖尸布,冷漠无情、没有个性、难以捉摸、永远像一个严峻而凶恶的谜站立在人的面前,思想不无妒意地研究着她。那善于创造、像太阳一样明亮的思想,充满了狂人般的胆量,她骄傲地意识到自己将永垂不朽……

斗志昂扬的人就这样迈开大步,穿过人生之谜构成的骇人的黑雾,迈步向前!不断向上!永远向前!不断向上!二

他疲倦了,步履艰难,不断呻吟;惊恐的心在寻求信仰,并大声乞求爱情给他以温柔的爱抚。

而软弱所孵育的三只鸟儿——沮丧、绝望和忧愁,这三只凶恶而丑陋的鸟儿,围着他的心灵不祥地盘旋,总在那儿忧郁地对他歌唱。歌中唱道,他是一只渺小的甲虫,他的认识有限,思想软弱无力,神圣不可侵犯的骄做也滑稽可笑,而且不论他干什么,他终究要死亡!

听到这支虚伪而恶毒的歌曲,他那颗破碎的心不停地颤抖;疑虑像针似的刺痛了他的头脑,屈辱的泪珠在眼眶里闪耀……

倘若他内心的骄做不被激怒,人就会被死亡的威吓逼进信仰的监牢,爱情将含着胜利的微笑,引诱他投入自己的怀抱,向他高声许诺幸福,为的是掩饰自己无法获得自由的悲哀和那贪婪专横的肉欲……

怯懦的希望与谎言结成盟友,对他歌颂宁静之乐,说什么息事宁人就能安享太平。它们用甜言蜜语为昏昏欲睡的灵魂催眠,把他推入甜蜜的懒惰的泥潭,让他落入懒惰的女儿——苦闷的魔爪。

由于种种浅薄的感情的影响,他急忙把下流无耻的谎言的甜蜜毒药塞满自己的大脑和心田。谎言公然教训他,说什么人除了像牲畜一样搭一个安乐窝,再没有别的出路。

但是思想是骄傲的,人对于她是珍贵的,——于是她同谎言展开了一场恶战,而战场就在人的心上。

思想像冤家对头那样追逐着人,像蛀虫那样不知疲倦地蚕食他的头脑;像干旱那样把他的心田变为一片荒漠,又像刽子手那样将他拷打。思想用对于真理的渴念,用对于严峻而睿智的生活真理的渴念,作为振奋精神的清凉剂,不讲情面地把他的心儿抓紧。那真理的成长虽然缓慢,但透过一片昏暗的迷雾却清晰可见,像一朵思想培育出来的火红的小花。

但是,倘若人已经被谎言毒害得不可救药,并忧郁地相信,世上最高的幸福莫过于脑满肠肥,最高的享受莫过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坐享人间安乐,那么思想将悲哀地垂下翅膀,成为欣喜若狂的感情的俘虏,昏昏欲睡,让人听凭他的心去拨弄。

腐朽的庸俗,下贱的苦闷的女儿,犹如传播瘟疫的云雾,从四面八方朝人袭来,用刺鼻的灰色尘埃把他的头脑、心和眼睛蒙住。

倘若没有骄傲和思想,人将不成其为人,他自身的弱点会使他蜕化为禽兽……

但是,一旦怒火燃烧,把思想唤醒,人就会独自穿过犹如荆棘丛生的累累错误,只身冲进灼人的多如星火的疑虑,踏着旧真理的瓦砾,继续前进!

庄严、高傲、自由的人,勇敢地正视真理,对自己的怀疑说道:“你说我软弱无力,认识有限,这是一派胡言!我的认识在发展!我知道、看见并感觉到认识在我身上发展,我根据痛苦的轻重程度去探测我的认识的增长,如果认识没有增长,我就不会比从前更感到痛苦……“但是,我每前进一步,我的需求就更多,感受更多,我的见识也越加深广,我的愿望的迅速增长,意味着我的认识在茁壮成长!现在我的认识好比点点星火,那又算得了什么?点点星火可以燎原!将来,我就是照彻黑暗宇宙的熊熊烈焰!而我的使命就是要照亮整个世界,溶化世上无数的神秘之谜,达到我和世界之间的和谐,创造我自己内心的和谐。我要把人间照亮,而人间的生活乌七八糟、痛苦万状,布满了不幸、屈辱、痛苦和憎恨,犹如布满了疥疮,我要把人间一切可恶的垃圾统统扫进往日的墓穴!“各种迷误与过错,犹如一条条绳索,把惊惶失措的人们拴在一起,把他们变成了鲜血淋漓、令人厌恶、互相吞食的一群野兽,我的使命就是要解开这些绳索!“思想创造了我,为的是掀翻、摧毁、踏碎一切陈腐、狭隘、肮脏和丑恶的东西,在思想锻造出来的自由、美和对人的尊重的坚固基础上创造新的一切!“我是苟且偷安无所作为的死敌,我要让每一个人都成为大写的人!“一部分人默默无闻地从事力不胜任的奴隶劳动,完全是为了让另一部分人尽情享用面包和各种精神财富,这种生活毫无意义,可耻而又可恶!“让一切偏见、成见和习惯都见鬼去吧,它们像粘滞的蜘蛛网,缠绕着人们的头脑和生活。它们妨碍生活,强制人们的意志,我一定要把它们铲除!“我的武器是思想,而且坚信思想自由、思想不朽以及思想的创造能力永远不断增长——这就是我的力量取之不尽的源泉!“对我来说,思想是黑暗生活中唯一不会欺骗我的永恒灯塔,是世上无数可耻谬误中的一点灯火;我看见它越燃越旺,逐步把无数秘密彻底照亮,我跟随着思想,在她永不衰竭的光芒照耀下前进,不断向上!迈步向前了!“不论在人间还是在天上,没有思想攻克不了的堡垒,也没有思想震撼不了的圣物!思想创造一切,这就使她拥有神圣不可剥夺的权力,去摧毁可能妨碍她自由生长的一切。“我平静地认识到偏见是种种旧真理的外壳,思想一度创造了旧的真理,正是思想的火焰又把它们烧成了灰烬,如今盘旋在生活之上的重重谬误,都是旧真理的灰烬中的产物。“我还认识到,胜利者并非摘取胜利果实的人,而仅仅是固守在战场上的人……“我认为生活的意义在于创造,而创造是独立自在而且无穷无尽的!“我要前进,要燃烧得更加明亮,更彻底地驱散生活中的黑暗。而牺牲就是对我的褒奖。“我不需要别的褒奖。我认为,权力是可耻而乏味的,财富是沉重而愚昧的,荣誉是一种偏见,它来自人们不善于珍重自己,来自人们卑躬屈膝的奴隶习性。“怀疑?你们不过是思想迸出的火花而已。为了考验自己,思想才用剩余的力量生育你们,并用自己的力量把你们抚养!“总有一天,我的感情世界将同我永生的思想在我脑中汇合成一团巨大的创造性的火焰。我将用火焰把灵魂里一切黑暗、残暴与凶恶的东西烧光。我将同我的思想已经创造出来和现在创造的神灵一模一样。“一切在于人,一切为了人!”

于是他威严而自由地高昂着骄傲的头颅,重新迈开从容而坚定的步伐,踏着已化为灰烬的陈腐偏见,独自在种种谬误构成的灰白色的迷雾里前进。他身后是沉重的乌云般的旧日的灰尘,而前面则是漠然等待着他的无数的谜。

它们像太空的繁星不计其数,人的道路也永无止境!

斗志昂扬的人就这样迈步向前!不断向上!永远向前!不断向上!我们也要一个绝对闲暇的环境好容我们的心智自由的发展去,我们说。

吸烟与文化

□徐志摩(一)

牛津是世界上名声压得倒人的一个学府。牛律的秘密是它的导师制。导师的秘密,按利卡克教授说,是“对准了他的徒弟们抽烟。”真的在牛津或康桥地方要找一个不吸烟的学生是很费事的——先生更不用提。学会抽烟,学会沙发上古怪的坐法,学会半吞半吐的谈话——大学教育就够格儿了。“牛津人”、“康桥人”,还不够抖吗?我如其有钱办学堂的话,利卡克说,第一件事情我要做的是造一间吸烟室,其次造宿舍,再次造图书室;真要到了有钱没地方花的时候再来造课堂。(二)

怪不得有人就会说,原来英国学生就会吃烟,就会懒惰。臭绅士的架子!臭架子的绅士!难怪我们这年头背心上刺刺的老不舒服,原来我们中间也来了几个叫土巴菰烟臭薰出来的破绅士!

这年头说话得谨慎些。提起英国就犯嫌疑。贵族主义!帝国主义!走狗!挖个坑埋了他!

实际上事情可不这么简单。侵略,压迫,该咒是一件事,别的事情可不跟着走。至少我们得承认英国,就它本身说,是一个站得住的国家,英国人是有出息的民族。它有的是组织的生活,它有的是活气的文化。我们也得承认牛津或是康桥至少是一个十分可羡慕的学府,它们是英国文化生活的娘胎。多少伟大的政治家、学者、诗人、艺术家、科学家,是这两个学府的产儿——烟味儿给薰出来的。(三)

利卡克的话不完全是俏皮话。“抽烟主义”是值得研究的。但吸烟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烟斗里如何抽得出文化真髓来?对准了学生抽烟怎样是英国教育的秘密?利卡克先生没有描写牛津康桥生活的真相;他只这么说,他不曾说出一个所以然来。许有人愿意听听的,我想。我也叫名在英国念过两年书,大部分的时间在康桥。但严格的说,我还是不够资格的。我当初并不是像我的朋友温源宁先生似的出了大金磅正式去请教薰烟的;我只是一个,比方说,烤小半熟的白暮,离着焦味儿透香还正远哪。但我在康桥的日子可真是享福,深怕这辈子再也得不到那样蜜甜的机会了。我不敢说康桥给了我多少学问或是教会了我什么。我不敢说受了康桥的洗礼,一个人就会变气息,脱凡胎。我敢说的只是——就我个人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拔动的,我的自我的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我在美国有整两年,在英国也算是整两年。在美国我忙的是上课,听讲,写考卷,啃橡皮糖,有电影,赌咒。在康桥我忙的是散步,划船,骑自转车,抽烟,闲谈,吃五点钟茶牛油烤饼,看闲书。如其我到美国的时候是一个不含糊的草包,我离开自由神的时候也还是那原封没有动。但如其我在美国时候不曾通窍,我在康桥的日子至少自己明白了原先只是一肚子颟顸。这分别不能算小。

我早想谈谈康桥,对它我有的是无限的柔情。但我又怕亵读了它似的始终不曾出口。这年头!只要贵族教育一个无意识的口号就可以把牛顿、达尔文、米尔顿、拜伦、华茨华斯、阿诺尔德、纽门、罗刹蒂、格兰士顿等等所从来的母校一下抹煞。再说这些年来交通便利了,各式各种日新月异的教育原理教育新制翩翩的从各方向的外洋飞到中华,那还容得厨房老过四百年墙壁上爬满骚胡髭一类藤萝的老书院一起来上讲坛?(四)

但另换一个方向看法,我们也见到少数有见地的人再也看不过国内高等教育的混沌现象,想跳开了蹂烂的道儿,回头另寻新路走去。向外望去,现成的牛津康桥青藤缭绕的学院招着你微笑;回头望去,五老峰下飞泉声中白鹿洞一类的书院瞅着你惆怅。这浪漫的思乡病跟着现代教育丑化的程度在少数人的心中一天深似一天。这机械性买卖性的教育够腻烦了,我们说。我们也要几间满沿着爬山虎的高雪克屋子来安息我们的灵性,我们说。我们也要一个绝对闲暇的环境好容我们的心智自由的发展去,我们说。

林玉堂先生在《现代评论》登过一篇文字谈他的教育的理想。新近任叔永先生与他的夫人陈衡哲女士也发表了他们的教育的理想。林先生的意思约莫记得是想仿效牛津一类学府;陈任两位是要恢复书院制的精神。这两篇文章我认为是很重要的,尤其是陈任两位的具体提议,但因为开倒车走回头路分明是不合时宜,他们几位的意思并不曾得到期望的回响。想来现在的学者们太忙了,寻饭吃的,做官的,当革命领袖的,谁都不得闲,谁都不愿闲,结果当然没有人来关心什么纯粹教育(不含任何动机的学问)或是人格教育。这是个遗憾的现象。

我自己也是深感这浪漫的思乡病的一个;我只要“草青人远,

一流冷涧”……

但我们这想望的境界有容我们达到的一天吗?民国十五年一月十四日人的服装,于御寒之外,本来有求美观的因素在内,男人的西装在色彩方面总嫌单调,系上一条悦目而不骇人的

领带

也不能算是过分……领带□梁实秋

在国外,打领带西装笔挺的传统,大概由两种人在维持。银行行员与大公司行号应对顾客的职员,他们永远是浑身上下一套西眼,光光溜溜一尘不染,系着一条颜色深沉并不耀眼的领带。如果他不修边幅,蓬着头发敞着胸口,谁愿意和他做交易?打上领结就可以增几分令人愉快而且可以令人信赖的感觉。殡仪馆的执事们,为了配合肃穆的气氛,也没有不打领带的。

自从我们这里发生一件儿子勒死爸爸的案子之后,即有人一见领带就发毛。大家都梳辫子的时候,和人打架动手过招,最忌被对方揪住小辫儿,因为辨子被人揪住,就不能自由转动脑袋,势必被人扯得前仰后合,终于落败。那儿子勒死爸爸,只为了讨五十元零用钱未遂,未必蓄意置人于死,可是领结是个活套,越拉越紧,老人家的细细脖子怎么禁得起,一时缺氧,遂成千古。领带比辫子危险能致人命。如果不系领带,可能逃过一厄。

系领带也没有什么太不好,只是麻烦些。每天早起盥洗刮脸固定的一套仪式已经够烦,还要在许多条五颜六色的领带中间选择一条出来,打在颈上可能一端长一端短,还须重新再打,打好之后,披上衣服,对镜一照,可能颜色图案与内衣外服都不调和,还须拆了再打。往复折腾两次,不由人的要冒火。其实这个问题容易解决,曾听高人指点:衣装花俏则领带要素,衣装朴素则领带不妨鲜明。懂得这个原则,自由斟酌,无往不利。当然,领带的色彩图案,千奇百怪,总之是要和人的身份相称,也要顾到时地是否相宜。二十多年前有人自海外来,送我一条领带,黄色的,纯黄色的,黄到不能再黄,我一直找不到适当时机佩带它,烂在箱底,也许过马路斑马线的时候系这领带格外醒目。

人的服装,于御寒之外,本来有求美观的因素在内,男人的西装在色彩方面总嫌单调,系上一条悦目而不骇人的领带也不能算是过分……雄狮有一头蓬散的鬣毛,老虎豹有满身的斑纹斑点,人呢?一脸络腮胡子是常惹人厌的。无可奈何,在脖子上系一条色彩分明的领带,虽说迹近招摇,但是用心良苦。至于说领带系颈,使胸口免受风寒,预防感冒,也许是实情,也许是遁词吧。烟有好有坏,味有浓有淡,能够辨味的是内行,不择烟而抽的是大方之家。

谈抽烟

□朱自清

有人说,“抽烟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吃点口香糖,甜甜的,倒不错。”不用说,你知道这准是外行。口香糖也许不错,可是喜欢的怕是女人孩子居多;男人很少赏识这种玩意儿的;除非在美国,那儿怕有些个例外。一块口香糖得咀嚼老半天,还是嚼不完,凭你怎么斯文,那朵颐的样子,总遮掩不住,总有点儿不雅相。这其实不像抽烟,倒像衔橄榄。你见过衔着橄榄的人?腮帮子上凸出一块,嘴里不时地滋儿滋儿的。抽烟可用不着这么费劲;烟卷儿尤其省事,随便一叼上,悠然的就吸起来,谁也不来注意你。抽烟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勉强说,也许有点儿苦吧。但抽烟的不稀罕那“苦”而稀罕那“有点儿”。他的嘴太闷了,或者太闲了,就要这么点儿来凑个热闹,让他觉得嘴还是他的。嚼一块口香糖可就太多,甜甜的,够多腻味;而且有了糖也许便忘记了“我”。

抽烟其实是个玩意儿。就说抽卷烟吧,你打开匣子或罐子,抽出烟来,在桌上顿几下,衔上,擦洋火,点上。这其间每一个动作都带股劲儿,像做戏一般。自己也许不觉得,但到没有烟抽的时候,便觉得了。那时候你必然闲得无聊;特别是两只手,简直没放处。再说那吐出的烟,袅袅地缭绕着。

也够你一回两回地捉摸;它可以领你走到顶远的地方去。——即便在百忙当中,也可以让你轻松一忽儿。所以老于抽烟的人,一叼上烟,真能悠然遐想。他霎时间是个自由自在的身子,无论他是靠在沙发上的绅士,还是蹲在阶上的瓦匠。有时候他还能够叼着烟和人说闲话;自然有些含含糊糊的,但是可喜的是那满不在乎的神气。这些大概也算是游戏三昧吧。

好些人抽烟,为的有个伴儿。譬如说一个人单身住在北平,和朋友在一块儿,倒是有说有笑的,回家来,空屋子像水一样。这时候他可以摸出一支烟抽起来,借点儿暖气。黄昏来了,屋子里的东西只剩些轮,暂时懒得开灯,也可以点上一支烟,看烟头上的火一闪一闪的,像亲密的低语,只有自己听得出。要是生气,也不妨迁怒一下,使劲儿吸他十来口。客来了,若你倦了说不得话,或者找不出可说的,于坐着岂不着急?这时候最好拈起一支烟将嘴堵上等你对面的人。若是他也这么办,便尽时间在烟子里爬过去。各人抓着一个新伴儿,大可以盘桓一会的。

从前抽水烟旱烟,不过一种不伤大雅的嗜好,现在抽烟却成了派头。抽烟卷儿指头黄了,由它去。用烟嘴不独麻烦,也小气,又跟烟隔得那么老远的。今儿大褂上一个窟懂,明儿坎肩上一个,由他去。一支烟里的尼主丁可以毒死一个小麻雀,也由它去。总之,蹩蹩扭扭的,其实也还是“满不在乎”罢了。烟有好有坏,味有浓有淡,能够辨味的是内行,不择烟而抽的是大方之家。1933年10月11日作桅子花的香,浓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乐意的。我这样便爱起花来了。

看花

□朱自清

生长在大江北岸一个城市里,那儿的园林本是著名的,但近来却很少;似乎自幼就不曾听见过“我们今天看花去”一类话,可见花事是不盛的。有些爱花的人,大都只是将花栽在盆里,一盆盆搁在架上;架子横放在院子里,院子照例是小小的,只够放下一个架子;架上至多搁二十多盆花罢了。有时院子里依墙筑起一座“花台”,台上种一株开花的树;也有在院子里地上种的。但这只是普通的点缀,不算是爱花。

家里人似乎都不甚爱花;父亲只在领我们上街时,偶然和我们到“花房”里去过一两回。但我们住过一所房子,有一座小花园,是房东家的。那里有树,有花架(大约是紫藤花架之类),但我当时还小,不知道那些花木的名字;只记得爬在墙上的是蔷薇而已。园中还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洞门;现在想来,似乎也还好的。在那时由一个顽皮的少年仆人领了我去,却只知道跑来跑去捉蝴蝶;有时掐下几朵花,也只是随意屍弄着,随意丢弃了。至于领略花的趣味,那是以后的事;夏天的早晨,我们那地方有乡下的姑娘在各处街巷,沿门叫着,卖桅子花来。桅子花不是什么高品,但我喜欢那白而晕黄的颜色和那肥肥的个儿,正和那些卖花的姑娘有着相似的韵味。桅子花的香,浓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乐意的。我这样便爱起花来了。也许有人会问,“你爱的不是花罢?”这个我自己其实也已不大弄得清楚,只好存而不论了。

在高小的一个春天,有人提议到城外F寺里吃桃子去,而且预备白吃;不让吃就闹一场,甚至打一架也不在乎。那时虽还在五四运动以前,但我们那里的中学生却常有打进戏园看白戏的事。中学生能白看戏,小学生为什么不能白吃桃子呢?我们都这样想,便由那提议人鸠合了十几个同学,浩浩荡荡地向城外而去。到了F寺,气势不凡地呵叱着道人们,(我们称寺里的工人为道人)立刻领我们向桃园里去。道人们踌躇着说:“现在桃树刚才开花呢。”但是谁信道人们的话?我们终于到了桃园里,大家都丧了气,原来花是真开着呢!这时提议人P君便去折花。道人们是一直步步跟着的,立刻上前劝阻,而且用起手来。但P君是我们中最不好惹的;“说时迟,那时快”,一眨眼,花在他的手里,道人已踉跄在一旁了。那一园子的桃花,想来总该有些可看;我们却谁也没有想着去看。只嚷着,“没有桃子,得沏茶喝!”道人们满肚子委曲地引我们到“方丈”里,大家各喝了一大杯茶,这才平了气,谈谈笑笑地进城去。大概我那时还只懂得爱一朵朵的桅子花,对于开在树上的桃花,是并不了然的;所以眼前的机会。便从眼前错过了。

以后渐渐念了些看花的诗,觉得看花颇有些意思。但到北平读了几年书,却只到过崇效寺一次;而去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株绿牡丹还未开呢。北平看花的事很盛,看花的地方也很多;但那时热闹的似乎也只有一班诗人名士,其余还是不相干的。那正是新文学运动的起头,我们这些少年,对于旧诗和那一班诗人名士,实在有些不敬;而看花的地方又都远不可言,我是一个懒人,便干脆地断了那条心了。后来到杭州做事,遇见了Y君,他是新诗人兼旧诗人,看花的兴致很好;我和他常到孤山去看梅花。孤山的梅花是古今有名的,但太少;又没有临水的,人也太多。有一回坐在放鹤亭上喝茶,来了一个方面有须,穿着花缎马褂的人,用湖南口音和人打招呼道:”梅花盛开嗒!”“盛”字说得特别重,使我吃了一惊;但我吃惊的也只是说在他嘴里“盛”这个声音罢了,花的盛不盛,在我倒并没有什么的。

有一回,Y来说,灵峰寺有三百株梅花;寺在山里,去的人也少。我和Y,还有N君,从西湖边雇船到岳坟,从岳坟入山。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又上了许多石级,才到山上寺里。寺甚小,梅花便在大殿西边园中。园也不大,东墙下有三间净室,最宜喝茶看花;北边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约叫“望海亭”罢,望海是未必,但钱塘江与西湖是看得见的,梅树确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着。那时已是黄昏,寺里只我们三个游人;梅花并没有开,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都儿,已经够可爱了;我们都觉得比孤山上盛开时有味。大殿上正做晚课,送来梵呗的声音,和着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们舍不得回去。在园里徘徊了一会,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天是黑定了,又没有月色,我们向庙里要了一个旧灯笼,照着下山。路上几乎迷了道,又两次三番地狗咬;我们的Y诗人确有些窘了,但终于到了岳坟。船夫远远迎上来道:“你们来了,我想你们不会冤我呢!”在船上,我们还不离口地说着灵峰的梅花,直到湖边的电灯光照到我们的眼。

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马湖。那边是乡下,只有沿湖与杨柳相间着种了一行小桃树,春天花发时,在风里娇媚地笑。还有山里的杜鹃花也不少。这些日日在我们眼前,从没有人像煞有介事地提议,“我们看花去。”但有一位S君,却特别爱养花;他家里几乎是终年不离花的。我们上他家去,总看他在那里不是拿着剪刀修理枝叶,便是提着壶浇水。我们常乐意看着。他院子里一株紫薇花很好,我们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马湖住了不过一年,我却传染了他那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时,住在花事很盛的清华园里,接连过了三个春,却从未想到去看一回。只在第二年秋天,曾经和孙三先生在园里看过几次菊花。“清华园之菊”是著名的,孙三先生还特地写了一篇文,画了好些画。但那种一盆一干一花的养法,花是好了,总觉没有天然的风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余闲,在花开前,先向人问了些花的名字。一个好朋友是从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来园中。我们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今年Y君忙些,我便一个人去,我爱繁花老干的杏,临风婀娜的小红桃,贴梗累累如珠的紫荆;但最恋恋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艳极了,却没有一丝荡意。疏疏的高干子,英气隐隐逼人。可惜没有趁着月色看过:王鹏运有两句词道“只愁冷月朦胧影,难验微波上下湖”,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约便是这种光景罢。为了海棠,前两天在城里特地冒了大风到中山公园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不知怎的,却忘了畿辅先哲词。Y告我那里的一株,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别处的都向上长,这一株却是横里伸张的。花的繁没有法说:海棠本无香,昔人常以为恨。这里花太繁了,却酝酿出一种淡的香气,使人久闻不倦。Y告我,正是刮了一日还不息的狂风的晚上;他是前一天去的。他说他去时地上已有落花了,这一日一夜的风,准完了。他说北平看花,是要赶着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阴的日子了,但狂风还是逃不了的。我说北平看花,比别处有意思,也正在此。这时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诗人名士了。这世界从不隐瞒我们,它是那样的简单和纯粹!

感恩之心

□林清玄

我常觉得,生命是一项奇迹。

一株微不足道的小草,竟开出像海洋一样湛蓝的花。

一双毫不起眼的鸟儿,在树头唱出远胜小提琴的夜曲。

在山里完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一颗大树几千年自在地生长。

在冰雪封冻的大地,仍有许多生命在那里唱歌跳舞,保有永不枯竭的暖意。

当我们在星夜里,抬头望向无垠的天际,感于宇宙之大真要叫人落泪,这宇宙里有无数的星球,我们的地球在星球之中有如整个海岸沙滩的一粒沙,那样不可思议的渺小。

但在这样渺小的地方,有着生命、有着爱、有着动人的歌声,这样落实下来,就感到人是非常壮大而庄严的,生活在我们四周的生命也一样的庄严而壮大。

生命是短暂的,然而即使不断的生死,也带不走穿过意识的壮大与庄严之感。

今天在乡下的瓜棚看见几个绿色的瓜成熟了,我怀着感恩之心看着这几个瓜,看呀!一切都是现成的。这世界从不隐瞒我们,它是那样的简单和纯粹!

就是一个瓜,也是明明白白,感恩的来面对世界。我梦见:我走在一片广阔的、光秃秃的草原上,四处散布着一些巨大的、棱角突兀的岩石,头顶上是黑压压的低沉的天空。

梦——相逢

□屠格涅夫

我梦见:我走在一片广阔的、光秃秃的草原上,四处散布着一些巨大的、棱角突兀的岩石,头顶上是黑压压的低沉的天空。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盘绕在巨石丛中……我沿这条小路走去,自己并不知道往哪儿走,为什么……

忽然,在我前面,在小路细细的线条上,出现了一个什么东西,仿佛是一小团轻云薄雾……我便盯住它:这一小团云雾一下子变成了个女人,亭亭玉立,身材修长,穿一身白衣裙,腰间围一圈狭狭的、亮光灿灿的带子……她脚步敏捷,急匆匆离我而去。

我没看见她的脸,甚至没看见她的头发:它们被一层水浪般飘动着的轻纱遮盖着;然而我的一颗心整个儿随她而去了。我觉得她非常美丽、亲切、可爱……我务必要追上她,想要看一眼她的脸……她的眼睛……我想看见,我必须看见这双眼睛。

但是,不管我怎样急急地追赶,她的动作总比我更敏捷。我无法追上她。

而这时出现了一块平平的宽大的石板,它横在小路上……阻拦了她的去路。女人停住了……我便跑过去,由于快乐和期待而战栗着……心中不无惧怕。

我一言末发……而她默默地向我转过身来。

我还是没看见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是紧闭着的。

她面色雪白……白得像她的衣衫一样;两只裸露的手臂一动不动地垂下,她全身上下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这女人整个的躯体,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好像是一尊大理石的雕像。

她缓缓地、连一条肢体也没有弯一下,便向后仰去,躺在那块平整的石板上。而我也并排躺在她的身边,仰面朝天,全身挺直,像坟墓上的石刻像一样,我的两只手祈祷似地抵在胸前,这时我感觉到,我也变成了石头。

过了一小会儿……这女人突然抬起身来走开了。

我想奔去追她,但是我动弹不得,两只叠放着的手也无法分开,只能随她望去,目光中流露出说不出的懊恼。

这时她出我意料地回转身来,于是我看见了一双长在一张生动活跃、神色变幻的面庞上的,明亮的,光辉闪耀的眼睛。她把这双眼睛凝注在我身上,同时笑了,只用她的唇在笑……没有声音。“站起来,”她说,“上我这儿来。”

可是我依然不能动弹。

这时她再次笑了笑,便迅速地走远,快活地点着头,在她的头顶上,突然间,一只用小朵玫瑰花编织的花冠鲜亮地发出红光。

而我依旧不能动弹,不能言语,躺在我坟墓的石板上。人间如真有所谓英雄,真有所谓伟大的人物,那必定是随时考查人间的生活,随时坚强地喊“人间

怎么能……

”而且随时在谋划在努力的。怎么能……□叶圣陶“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吃的!”“这样的材料,这样的裁剪,这样的料理,怎么能穿的!”“这祥的地方,既……,又……,怎么住得来!”

听这类话,立刻会想起这人是懂得卫生的法子的,非惟懂得,而且能够“躬行”。卫生当然是好事,谁都该表示赞同。何况他不满意的只是东西,材料,裁剪,料理,地方等等,并没有牵动谁的一根毫毛,似乎人总不应对他起反感。

反省是一面莹澈的镜子,它可以照见心情上的玷污,即使这些玷污只有苍蝇脚那么细。说这类话的人且莫问别人会不会起反感,先自反省一下吧。

当这类话脱口而出的时候,未必怀着平和的心情吧。心情不平和,可以想见发出的是怎么一种声调。而且,目光,口腔,鼻子,从鼻孔画到口角的条纹,也必改了平时的模样。这心情,这声调,这模样便配合成十足傲慢的气概。

傲慢必有所对。这难道对于东西等等而傲慢么?如果是的,东西等等原无所知,倒也没有什么,虽然傲慢总教人不大愉快。

但是,这实在不是对东西等等而傲慢。所谓“怎么能……”者,不是不论什么人“怎么能……”,乃是“我怎么能……”也。须要注意,这里省略了一个“我”字。“我怎么能……”的反面,不用说了,自然是“他们能……,他们配……,他们活该……。”那么,到底是对谁?不是对“我”以外的人而傲慢么?

对人傲慢的看自己必特别贵重。就是这极短的几句话里,已经表现出说话的是个丝毫不肯迁就的古怪的宝贝。他不想他所说“怎么能……”的,别人正在那里吃,正在那里穿,正在那里住。人总是个人,为什么人家能而他偏“怎么能……”?难道就因为他已经懂得卫生的法子么?他更不想他所说“怎么能……”的,还有人求之而不得,正在想“怎么能得到这个”呢。

对人傲慢的又一定遗弃别人。别人怎样他都不在意,但他自己非满足意欲不可的。“自私”为什么算是不好,要彻底讲,恐怕很难。姑且马虎一点说,那么,人间是人的集合,“自私”会把这集合分散,所以在人情上觉得它不好。不幸得很,不顾别人而自己非满足意欲不可的就是极端的自私者。

这样一想,这里头罅漏实在不少,虽然说话时并不预备有这些罅漏。可是,懂得卫生法子这一点点是好的,因为知道了生活的方法如何是更好。

不过生活是普遍于人间的。知道了生活方法如何是更好,在不很带自私气味的人就会想“得把这更好的普遍于人间才是”。于是来了种种的谋划,种种的努力。至于他自己,更不用担以外的心,更好的果真普遍了,会单把他一个除外么?

所以,知道更好的生活方法,吐出“怎么能……”一类的恶劣语,表示意欲非满足不可,满足了便沾沾自喜,露出暴发户似的亮光光的脸,这样的人虽然生活得很好,决不是可以感服的。在满面菜色的群众里吃养料充富的食品,在衣衫褴褛的群众里穿适合身体的衣服,羞耻也就属于这个人了;群众是泰然毫无愧作的,虽然他们不免贫穷或愚蠢。

人间如真有所谓英雄,真有所谓伟大的人物,那必定是随时考查人间的生活,随时坚强地喊“人间怎么能……”而且随时在谋划在努力的。我是爱酒的,虽喝过许多地方不同的酒,却写不出酒谱,因为我非知味者,有如我之爱茶,也不过因为不惯喝白开水的关系而已。

谈酒

□台静农

不记得什么时候同一友人谈到青岛有种苦老酒,而他这次竟从青岛带了两瓶来,立时打开一尝,果真是隔了很久而未忘却的味儿。我是爱酒的,虽喝过许多地方不同的酒,却写不出酒谱,因为我非知味者,有如我之爱茶,也不过因为不惯喝白开水的关系而已。我于这苦老酒却是喜欢的,但只能说是喜欢。普通的酒味不外辣和甜,这酒却是焦苦味,而亦不失其应有的甜与辣味;普通酒的颜色是白或黄或红,而这酒却是黑色,像中药水似的。原来青岛有一种叫作老酒的,颜色深黄,略似绍兴花雕,某年一家大酒坊,年终因酿酒的高粱预备少了,不足供应平日的主顾,仓卒中拿已经酿过了的高粱,锅上重炒,再行酿出,结果,大家都以为比平常的酒还好,因其焦苦和黑色,故叫作苦老酒。这究竟算得苦老酒的发明史与否,不能确定,我不过这样听来的。可是中国民间的科学方法。本来就有些不规范,例如贵州茅台村的酒,原是山西汾酒的酿法,结果其芳冽与回味,竟大异于汾酒。

济南有种兰陵酒,号称为中国的白兰地,济宁又有一种金波酒,也是山东的名酒之一,苦老酒与这两种酒比,自然无其名贵,但我所喜欢的还是苦老酒,可也不因为它的苦味与黑色,而是喜欢它的乡土风味,即如它的色与味,就十足的代表它的乡土风不像所有的出口货,随时在叫人“你看我这才是好货色”的神情;同时,我又因它对于青岛的怀想,却又不是游子忽然见到故乡的物事的怀想,因为我没有这种资格,有资格的朋友于酒又无兴趣,偏说这酒有什么好喝?我仅能藉此怀想昔年在青岛作客时的光景,不见汽车的街上,已经开设了不止一代的小酒搂,虽然一切设备简陋,却不是一点名气都没有,楼上灯火明砠,水气昏然,照着各人面前酒碗里浓黑的酒,虽然外面的东北风带了哨子,我们却是酒酣耳热的。现在怀想,不免有点怅惘,但是当时若果喝的是花雕或白干一类的酒,则这一点怅惘也不会有的了。

说起乡土风的酒,想到在四川白沙时曾经喝过的一种叫作杂酒的,这酒是将高梁等原料装在瓦罐里,用纸密封,再涂上石灰,待其发酵成酒。宴会时,酒罐置席旁茶几上,罐下设微火,罐中植一笔管粗的竹筒,客更次离席走三五步,俯下身子,就竹筒吸饮,时时注以白开水,水浸罐底,即变成酒,故竹筒必伸入罐底。据说这种酒是民间专待新姑爷用的,二十七年秋我初到白沙时,还看见酒店里一罐一罐堆着,一却不知其为酒,后来我喝到这酒时,市上早已不见有卖的了,想这以后即使是新姑爷也喝不着了。

杂酒的味儿,并不在苦老酒之下,而杂酒且富有原始味。一则它没有颜色可以辨别,再则大家共吸一竹筒,不若分饮为佳;一如某夫人所说,有次她刚吸上来,忽又落下去,因想别人也免不了如此,从此她再不愿喝杂酒了。据白沙友人说,杂酒并非当地土酿,而是苗人传来的,大概是的。李宗涀的《黔记》云:“咂酒一名重阳酒,以九日贮米于瓮而成,他日味劣,以草塞瓶头,临饮注水平口,以通节小竹插草内吸之,视水容若干征饮量,苗人富者以多酿此为胜”;是杂酒之名,当系咂酒之误,而重阳酒一名尤为可喜,以易引人联想,九月天气,风高气爽,正好喝酒,不关昔人风雅也。又陆次云《峒涄纤志》云:“咂酒名约藤酒,以米杂草子为之,以火酿成,不刍不酢,以藤吸取,多有以鼻饮者,谓由鼻入喉,更有异趣”。此又名约滕酒者,以藤吸引之故,似没有别的意思。

据上面所引,所谓杂酒者,无疑义的是苗人的土酿了,却又不然。《星槎胜览》卷一“占城国”云:“鱼不腐烂不食,酿不生蛆不为美酒,以米拌药丸和入瓮中,封固如法,收藏日久,其糟生蛆为佳酿。他日开封用长节竹干三四尺者,插入糟瓮中,或团坐五人,量人入水多寡,轮次吸竹,引酒入口,吸尽再入水,若无味则止,有味留封再用”。《星槎胜览》作者费信,明永乐七年随郑和王景宏下西洋者,据云到占城时,正是当年十二月,《胜览》所记,就是实录。占城在今之安南,亦称占婆,Georges-Mepero的《占婆史》,考证占城史事其详,独于占城的酿酒法,不甚了了。仅据《宋史·诸番志》云:”不知酝酿之法,止饮椰子酒”,此外引新旧唐诗云:“榔槟汁为酒”云云,马氏且加按语云:“今日越南本岛居民,未闻有以槟榔酿酒之事”,这样看来,马氏为《占婆史》时,似未参考《胜览》也。本来考订史事,谈何容易。即如现在我们想知道一种土酒的来源,就不免生出纠葛来,一时不能断他的来源,只能说它是西南半开化民族一种普通的酿酒法,而且在五百年前就有了。三十六年,十月。“

”的本质是“时间”。时间我觉得比空间更为不可思议,犹之时间艺术的音乐比空间艺术的绘画更为神秘。渐□丰子恺

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在不知不觉之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顽固的老头子。因为其变更是渐进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渐进,犹如从斜度极缓的长远的山坡上走下来,使人不察其递降的痕迹,不见其各阶段的境界,而似乎觉得常在同样的地位,恒久不变,又无时不有生的意趣与价值,于是人生就被确实肯定,而圆滑进行了。假使人生的进行不像山坡而像风琴的键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变成青年;或者像旋律的“接离进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为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惊讶、感慨、悲伤,或痛感人生的无常,而不乐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渐”维持的。这在女人恐怕尤为必要:歌剧中,舞台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将来火炉旁边的老婆子,这句话,骤听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认,实则现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渐渐”变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变衰,也全靠这“渐”的助力。巨富的纨袴子弟因屡次破产而“渐渐”荡尽其家产,变为贫者;贫者只得做佣工,佣工往往变为奴隶,奴隶容易变为无赖,无赖与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儿……这样的例,在小说中,在实际上,均多得很。因为其变衰是延长为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渐渐”地达到的,在本人不感到什么强烈的刺激。故虽到了饥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步,仍是熙熙然贪恋着目前的生的欢喜。假如一位千金之子忽然变了乞丐或偷儿,这人一定愤不欲生了。

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则,造物主的微妙的工夫!阴阳潜移,春秋代序,以及物类的衰荣生杀,无不暗合于这法则。由萌芽的春“渐渐”变成绿阴的夏;由凋零的秋“渐渐”变成枯寂的冬。我们虽已经历数十寒暑,但在围炉拥衾的冬夜仍是难于想象饮冰挥扇的夏日的心情;反之亦然。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夏,由夏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冬,其间实在没有显著的痕迹可寻,昼夜也是如此:傍晚坐在窗下看书,书页上“渐渐”地黑起来,倘不断地看下去(目力能因了光的渐弱而渐渐加强),几乎永远可以认识书页上的字迹,即不觉昼之已变为夜。黎明凭窗,不瞬目地注视东天,也不辨自夜向昼的推移的痕迹。儿女渐渐长大起来,在朝夕相见的父母全不觉得,难得见面的远亲就相见不相识了。往年除夕,我们曾在红蜡烛底下守候水仙花的开放,真是痴态!倘水仙花果真当面开放给我们看,便是大自然的原则的破坏,宇宙的根本的摇动,世界人类的末日临到了!“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这真是造物主骗人的一大诡计!这有一件比喻的故事:某农夫每天早晨抱了犊而跳过一沟,到田里去工作,夕暮又抱了它跳过沟回家。每日如此,未尝间断。过了一年,犊已渐大,渐重,差不多变成大牛,但农夫全不觉得,仍是抱了它跳沟。有一天他因事停止工作,次日再就不能抱了这牛而跳沟了。造物的骗人,使人流连于其每日每时的生的欢喜而不觉其变迁与辛苦,就是用这个方法的。人们每日在抱了日重一日的牛而跳沟,不准停止。自己误以为是不变的,其实每日在增加其苦劳!

我觉得时辰钟是人生的最好的象征了。时辰钟的针,平常一看总觉得是“不动”的;其实人造物中最常动的无过于时辰钟的针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生也如此,刻刻觉得我是我,似乎这“我”永远不变,实则与时辰钟的针一样的无常!一息尚存,总觉得我仍是我,我没有变,还是流连着我的生,可怜受尽“渐”的欺骗!“渐”的本质是“时间”。时间我觉得比空间更为不可思议,犹之时间艺术的音乐比空间艺术的绘画更为神秘。因为空间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广大或无限,我们总可以把握其一端,认走其一点。时间则全然无从把握,不可挽留,只有过去与未来在渺茫之中不绝地相追逐而已。性质上既已渺茫不可思议,份量上在人生也似乎太多。因为一般人对于时间的悟性,似乎只够支配搭船乘车的短时间;对于百年的长期间的寿命,他们不能胜任,往往迷于局部而不能顾及全体。试看乘火车的旅客中,常有明达的人,有的宁牺牲暂时的安乐而让其座位于老弱者,以求心的太平(或博暂时的美誉);有的见众人争先下车,而退在后面,或高呼“勿要轧,总有得下去的!”“大家都要下去的!”然而在乘“社会”或“世界”的大火车的“人生”的长期的旅客中,就少有这样的明达之人。所以我觉得百年的寿命,定得太长。像现在的世界上的人,倘定他们搭船乘车的期间的寿命,也许在人类社会上可减少许多凶险残惨的争斗,而与火车中一样的谦让,和平,也未可知。

然人类中也有几个能胜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寿命的人。那是“大人格”,“大人生”。他们能不为“渐”所迷,不为造物所欺,而收缩无限的时间并空间于方寸的心中。故佛家能纳须弥于芥子。中国古诗人(白居易)说:“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英国诗人(Blake)也说:“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国;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我每次醒过来,把梦中情景回想一番,就不免惊讶:我想我怎么竟又做出这样的一个梦!自己暗暗惭愧,觉得有点腻烦。

谈梦

□吴组缃

我常常想写点小小文章来记叙我的梦。我差不多每晚都有梦。有时一夜两三起,有时杂碎模糊,简直点不清有多少起。在量上既已这样的可观,而在内质上也是很不含糊的;除去少数几个经常做的而外,内容大多希奇怪诞,极尽变化;而且又有一个统一的风格,就是把自己表现得非常怯弱,苦恼。总之是极不愉快。我每次醒过来,把梦中情景回想一番,就不免惊讶:我想我怎么竟又做出这样的一个梦!自己暗暗惭愧,觉得有点腻烦。

现在这些梦大般都已经记不得了。但因一则脑里还有依稀的残留印象可考,二则我每晚仍旧继续着在做,所以我现在还能勉强说得出一个大概。我粗粗归了一归类,其中大约还有几个细目。

一种是颇有点惊险的。普通这类梦有一个俗套:比如不知道在那里,忽然觉得脚下一空,从高处跌到黑洞里,吓得身肢在床上一跌跳,立刻惊醒。这样子的梦,既无所谓头;又因立刻惊醒,所以也没尾,只是突如其来的一跳就完。做法相当的精警,但究竟不脱窠臼。我现在还记得另外两个梦,也是应该归入这一类的。一个是独自在外面游玩,忽然听见头顶上有哔哔叭叭的爆炸声。抬头一看,满天飞舞着大块石条。那石条有的从极高,高到不可见的云端里落下来,有的是从远处横刺里飞过来,一面飞舞,一面大声地炸裂。同时眼前映满可怕的红光,耳里又响起敲铜盆的声音——足足像有一千只铜盆在敲。这时定睛看,天上有几百个太阳在急剧地窜跳,每一个都红得非常可怕,不住和那些石条石块碰轧着。一碰轧,就訇然大响,望地上掉落。我抱住头,想跑;一看脚下,呵呀,不得了!原来我是站在冰上,冰也已经开始溶解,一块块地在水面飘浮,涌流。我站的那一块原有桌面那么大,可是霎眼之间就已裂开。我站不住这一块,就连忙跳上另一块。如此慌张地来去蹦跳,毫无办法,急得心肝跳到喉腔里,头痛得要炸裂,脚下已经一点气力都没有,支撑不住,一滑就跌到水里。还有一个是前天晚上刚做的,也是在郊外游玩,有四五位朋友在一起,好像正在草地上举行“皮克匿克”似的。我们大声地说笑,吃东西,好不热闹。突然大家全都沉默起来,空气骤然转变得严肃可怖。我起初没觉得,口里还是不住说话。在我对面的一位朋友瞪着惧怕的眼珠,对我摇手。我这才知道我们是在一个广漠的荒郊上,满郊满野无处不是成群结队地走动着各种硕大凶恶的野兽。我们的身边已经围满这类野兽,其中有象那么大的狮子,有象那么大的老虎,有汽车那么大的白鼠等等,等等。它们一个个对我们蹲着,舔舌头,眨眼睛。其时蹲在我身边的一只大老虎就慢慢站起来,张开血盆似的嘴,伸出大舌头,先在我的腮巴上舔了一下,而后,大吼一声。我心里明白它要做什么了,等它第二次对我的脑袋张口时,我就吐一口唾沫在它嘴里。它把舌头嘴巴舔咂一回,咽下我那口唾沫。不一会,重又张嘴,我再吐一口。如此一张一吐,一张一吐,渐渐我口里已经干燥非常,很不容易搜罗唾沫。心里有点急,就向我的同伴求助。一位同伴说:“你囫囵跳到它肚里去”我想这倒是办法,但急切不可措手。我的同伴帮着我推了一把,我这才觉得是在老虎肚里了。其时胸口十分窒闷,浑身大痒,自己一看,我的四肢都消解得模糊不堪,像一只在水里浸透的泥菩萨了。我不得不急得大叫。这个梦,惊险中渗和一点诙谐,所以是另备一格的。

一种是属于恐怖一类的,这类梦我做得最多,可惜现在都已说不完全,只能就记得住的约略说一两个。一个是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独自走到屋后的仓房里去玩。这仓房只在秋季收稻的时候热闹一番。过后就用一把上锈的大铁锁锁上,不再有人去走动,只任耗子黄鼠狼之类去做世界了。我梦里的这仓房,就正在锁着的时候。我不知为什么要走上去推那锁着的门,那门忽然大开,从里面摔出许多乱石瓦砾和一些女人用的裹脚布和红肚兜之类。东西摔出,门也随即关上。四面一看,阒无人迹,一时吓得想哭。那门忽又大开,又是一些女人的亵衣和瓦砾摔将出来;摔罢,门又重新关上。……此梦当时很复杂,但现在记得的只这一个大概而已。另一个记得稍稍详细一点。是说自己在一座古庙里游玩。庙里有许多人在烧香,杂沓不堪,我背着手走来走去,忽然看见神龛里一个金脸菩萨把舌头一伸,对我做一个鬼脸,随即恢复原状。我吓了一跳,赶紧要把这个秘密告诉那些烧香的人。一看,刚才烧香的那些人,并不是人,原来都是菩萨,已经一个个沉着脸,瞪着眼,一点都不动了。我发现这庙里除我而外,并没第二个人,大吃一惊,拉开脚就往外跑。然而外面山门两旁也都站着高大可怕的菩萨,有的像是四大金刚,有的像是黑白无常,有的像是钟馗,闻太师。他们正在互相谈着话,嗓子极其粗亮,像打铜锣一般;看见我,大家立刻停止谈话,停住动作,恢复菩萨的模样。我看看他们那高大可怕的身体,自觉自己的渺小。心里又知道他们种种的诡诈,无非都在对付我一个人。醒过来一身大汗。

有一天白昼小睡,梦到自己在一条小河中洗澡。河岸的石罅里忽然跳出一只小小哈叭狗,全身黑色,黑得可爱。它看见我,立即游水到我的跟前,在我的腰上百般呵痒。我忍禁不住,格格大笑不止。心里觉得害怕,想反抗,可是一点气力都没有。还有几个经常做的梦,其一是飞在半空中,身体平伏,如游水的姿势。飞得老是像墙头那么高,心里极想飞得再高一点,可是浑身酥软乏力,两条腿尤其像是面粉做成的一般,没法再望上飞,觉得说不出的苦恼急闷。另一个想大家也常做的。便是在一种半睡半醒的情形下,觉得有个东西压在胸口,浑身瘫软,一动也不能动。这两种梦和那“小哈叭狗呵痒”我觉得都属一类。胸口受压,是完全使人苦闷难过的;飞在空中的一种,逍遥中含有极大的苦痛;至于那哈叭狗的一种,稍稍有点快感,然而愉快远不及难过的成分多,而且渗和了不少可怕的空气(那哈叭狗又可爱,又可怕,如聊斋中的年轻美女),情味比较复杂。风格虽各各不同,然其使人觉得软瘫无力,苦闷难过则是一样的。

我在小学中学读书的时候,最怕做算术,最喜欢下象棋。到现在算术已四五年不必去做,就是象棋也久已不下了。然而却常在梦中梦到。做这类梦,有一定的时期,好比思虑过度,身上有病,或精神不爽时,一合眼便要做。梦中觉得是在课堂里上算术,先生突然发卷子,说要考。题目接到手一看,都是自己没学过的,一道也不懂。心里一急,不知如何得了!有一次竟急得“丹田”一热,闹下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梦中下象棋也是很苦痛的,老觉得被人将着军。将老头子逃到这边,这边“将”军;逃到那边,那边“将”军。此时苦得不得了,恨不得乱抓胸口,大声叫号。这两个气味相同的梦我已做了多年,现在还不时要做。真是此生极大苦事。

还有一种是使人嫌恶一类的。这一类,有的是发现遍地是蛇,自己简直无处落脚。有的是发现自己在一座极大的茅厕里,满墙满壁,满地满板,无处不是蛆虫,无处不是粪便,这样的梦每逢东西吃多的时候,可以一夜连做许多个。一翻身一个,一翻身一个,直闹得不敢再睡为止。但印象最深,使我现在想起来还不禁要恶心的是前几天中秋节那晚做的一个。这个梦我实在有点不愿意说,——我约略说一下罢。是在一个亲戚家里。这亲戚是个四十多岁的寡妇,死去多年了。她阴沉着脸,很亲热的款待我,我心知她是鬼,可是并不怕她。她端出一只锅子来,叫我吃点心。我不愿意吃,但她劝得我没奈何,只得钳了一筷子,吃到口里,觉得味道不对。站起来一看,那锅子里是一只白猫子,囫囵地泡在汤里,肚皮向上,挺着眼珠已经腐烂不堪了。我觉得满口里沾着细毛,满口里是腥臭,不禁大吐。……恶……

像我这样的人,每天过着从卧床到书桌,从书桌到卧床的呆板生活,却能在睡梦里得到一点不平凡的体验,在起初我是私心窃喜的,纵然这些梦都是如何的不愉快。可是等到我每夜都做着这样的梦;仔细想想,又感觉得它们是多么荒诞无稽,多么没有意思的时候,我就十分腻烦,腻烦得有点不能忍耐了。学者只知道尊严,因为要尊严,所以有时骨头不能不折断,而不自知,且自告人曰,我固完肤也,呜呼学者!呜呼所谓学者!

祝土匪

□林语堂

莽原社诸朋友来要稿,论理莽原社诸先生既非正人君子又不是当代名流,当然有与我合作之可能,所以也就慨然允了他们。写了几字凑数,补白。

然而又实在没有工夫,文士们(假如我们也可以冒充文士)欠稿债,就同穷教员欠房租一样,期一到就焦急。所以没工夫也得挤,所要者挤出来的是我们自己的东西,不是挪用,借光,贩卖的贷物,便不至于成文妖。

于短短的时间,要做长长的文章,在文思迟滞的我是不行的。无已,姑就我要说的话有条理的或无条理的说出来。

近来我对于言论界的职任及性质渐渐清楚。也许我一时所见是错误的,然而我实还未老,不必装起老成的架子,将来升官或人研究系时再来更正我的主张不迟。

言论界,依中国今日此刻此地情形,非有些土匪傻子来说话不可。这也是祝莽原恭维莽原的话,因为莽原即非太平世界,莽原之主稿诸位先生当然很愿意揭竿作乱,以土匪自居。至少总不愿意以“绅士”“学者”自居,因为学者所记得的是他的脸孔,而我们似乎没有时间顾到这一层。

现在的学者最要紧的就是他们的脸孔,倘是他们自三层楼滚到楼底下,翻起来时,头一样想到是拿起手镜照一照看他的假胡须还在乎?金牙齿没掉么?雪花膏未涂污乎?至于骨头折断与否,似在其次。

学者只知道尊严,因为要尊严,所以有时骨头不能不折断,而不自知,且自告人曰,我固完肤也,呜呼学者!呜呼所谓学者!

因为真理有时要与学者的脸孔冲突,不敢为真理而忘记其脸孔者则终必为验孔而忘记真理,于是乎学者之骨头折断矣。骨头既断,无以自立,于是“架子”,木脚,木腿来了。就是一副银腿银脚也要觉得讨厌,何况还是木头做的呢?

托尔斯泰曾经说过极好的话,论真理与上帝孰重。他说以上帝为重于真理者,继必以教会为重于上帝,其结果必以其特别教门为重于教会,而终必以自身为重于其特别教门。

就是学者斤斤于其所谓学者态度,所以失其所谓学者,而去真理一万八千里之遥。说不定将来学者反得让我们土匪做。

学者虽讲道德,士风,而每每说到自己脸孔上去;所以道德,士风将来也由土匪来讲不可。

一人不敢说我们要说的话,不敢维持我们良心上要维持的主张,这边告诉人家我是学者,那边告诉人家我是学者,自己无贯彻强毅主张,倚门卖笑,双方讨好,不必说真理招呼不来,真理有知,亦早已因一见学者脸孔而退避三舍矣。

惟有土匪,既没有脸孔可讲,所以比较可以少作揖让,少对大人物叩头。他们既没有金牙齿,又没有假胡须,所以自三层楼上滚下来,比较少顾虑,完肤或者未必完肤,但是骨头可以不折,而且手足嘴脸,就使受伤,好起来时,还是真皮真肉。

真理是妒忌的女神,归奉她的人就不能不守独身主义。学者却家里还有许多老婆,姨太太,上炕老妈,通房丫头。然而真理并非靠学者供养的,虽然是妒忌,却不肯说话,所以学者有所真怕的还是家里的老婆,不是真理。

惟其有许多要说的话学者不敢说,惟其有许多良心上应维持的主张学者不敢维持,所以今日的言论界还得有士匪傻子来说话。土匪傻子是顾不得脸孔的,并且也不想将真理贩卖给大人物。

土匪傻子可以自慰的地方就是有史以来大思想家都被当代学者称为“土匪”“傻子”过。并且他们的仇敌也都是当代的学者,绅士,君子,士大夫……。自有史以来,学者,绅士,君子,士大夫都是中和稳健;他们的家望老婆不一,但是他们的一副面团团的尊容,则无古今中外东西南北皆同。

然而士匪有时也想做学者,等到当代学者夭灭殇亡之时。到那时候,却要请真理出来登极。但是我们没有这种狂想,这个时候还远着呢,我们生于草莽,死于草莽,遥遥在野外莽原,为真理喝彩,祝真理万岁,于愿足矣。

只不要投降!1925,12,28三种单纯然而极其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那就是对于爱情的渴望,对于知识的寻求,以及对于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

我为什么生活

□罗素

三种单纯然而极其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那就是对于爱情的渴望,对于知识的寻求,以及对于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这些激情犹如狂风,把我在伸展到绝望边缘的深深的苦海上东抛西掷,使我的生活没有定向。我追求爱情,首先因为它叫我消魂,爱情令人消魂的魅力使我常常乐意为了几小时这样的快乐而牺牲生活中的其他一切。我追求爱情,又因为它减轻孤独感——那种一个颤抖的灵魂望着世界边缘之外冰冷而无生命的无底深渊时所感到的可怕的孤独。

我追求爱情,还因为爱的结合使我在一种神秘的缩影中提前看到了圣者和诗人曾经想象过的天堂。这就是我所追求的,尽管人的生活似乎还不配享有它,但它毕竟是我终于找到的东西。

我以同样的热情追求知识。我想理解人类的心灵。我想了解星辰为何灿烂。我还试图弄懂毕达哥拉斯学说的力量,是这种力量使我在无常之上高踞主宰地位。我在这方面略有成就,但不多。

爱情和知识只要存在,总是向上导往天堂。但是,怜悯又总是把我带回人间。痛苦的呼喊在我心中反响、回荡。孩子们受饥荒煎熬,无辜者被压迫者折磨,孤弱无助的老人在自己的儿子眼中变成可恶的累赘,以及世上触目皆是的孤独、贫困和痛苦——这些都是对人类应该过的生活的嘲弄。我渴望能减少罪恶,可我做不到,于是我也感到痛苦。

这就是我的一生。我觉得这一生是值得活的。如果真有可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将欣然重活一次。原来上帝只是发善心时的魔鬼,肯把旁的东西给我们吃,而魔鬼也就是使坏心时的上帝,要把我们去喂旁的东西。

上帝的梦

□钱钟书

那时候,我们的世界已经给科学家、哲学家和政治家训练得驯服,沿着创化论、进化论、层化论、优生学、“新生活运动”的规律,日新月进。今天淘汰了昨天的生活方式,下午增高了上午的文化程度。生活和文明瞬息千变,变化多得历史不胜载,快到预言不及说。那时候,人生历程的单位是用“步”来计算;不说“过了一年”,说“又进了一步”,不说“寿终”,说“行人止步”,不说“哀悼某人逝世”,说“百步笑五十步”——笑他没多向前进几步。在男女结合的集合上,贺客只说“双飞”,不说“双宿”;只有少数守旧的人还祝这对夫妇“保持五分钟热度”,这就等于我们现在说“百年偕老”,明知是不可能的空话。但是这种进步的世界有一个美中不足,一切近百年史、五十年来的“文化检讨”、日记、年谱、自传、“我的几分之几的一生”,以及其他相类含有讣告性的作品,都失掉了作用。幸亏那时候的人压根儿就没工夫看书。至于写这类读物的作者呢?他们运气好,早抢先在二十世纪初叶投了胎,出世了,写了,死了,有人读了,没人读了,给人忘了。进化的定律是后来者居上。时间空间演化出无机体;无机体进而为动植物;从固定的植物里变出文静、纠缠住不放的女人;从活泼的动物里变出粗野、敢冒险的男人;男人女人创化出小孩子;小孩子推演出洋娃娃。所以,至高无上的上帝该是进化最后的产物。不过,要出产个上帝谈何容易。历史上哪一个伟人不在娘胎里住过十月才肯出世呢?像现在有四万万互相残害的子孙的黄帝,就累他母亲怀了足足二十个月的孕;正位为太上道德真君的老子也在娘胎里住了八十年,然后呱呱下地,真是名符其实的“老子”了,所以当天演的力量,经过数不清的年头,创化出一位上帝时,人类已在这世界里绝迹了——也许就为“双飞”而不“双宿”的缘故。甚至进化论者也等不及了。因此,这个充满了物质的世界同时也很空虚,宛如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愚人的头脑。

正在深夜,古旧的黑暗温厚地掩覆住衰老的世界,仿佛沉重的眼皮盖在需要休息的眼睛上。上帝被天演的力量从虚无里直推出来,进了时空间,开始觉得自己的存在。到此刻,自古以来神学家和玄学家的证明,情人、战士、农人和贫苦人的祈祷,总算有个主儿。但是,这许多虔诚的表示,好比家人寄给流浪者的信,父母生前对于遗腹子的愿望,上帝丝毫没有领略到。他张开眼,什么都瞧不见。身子周围的寂静,无边,无底。已消逝的人类的遗习,在上帝的本能里半醒过来,他像小孩子般害怕,要啼哭。然而这寂静好久没给人声打破,结成了胶,不容许声音在中间流动。上帝省悟到这身外的寂静和心里的恐怖都是黑暗孵庇的,他从此恨黑暗,要求他所未见过、不知名的光明。这要求一刻强于一刻,过了不知多少时间忽然黑暗薄了一层,夜减少了它的压力,隐隐露出高山深谷的轮廓,眼睛起了作用,视野里有了收获。这使上帝开始惊奇自己愿力的伟大。他想,他不要黑暗,黑暗就知趣让步。这还不够!本来望出去什么也没有,现在他眼睛所到,黑暗里就会生出东西,庞大地迎合着自己的目光。以前人类赞美万能创世的歌声,此时在上帝意识层下似乎又颤动着遗音和回响。

上帝也有人的脾气,知道了有权力就喜欢滥使。他想索性把黑暗全部驱除,瞧它听不听命令。咦!果然一会儿东方从灰转白,白里透红,出了太阳。上帝十分快乐,他觉得这是他要来的,听他的吩咐。他给日光射花的眼睛,自动地闭上,同时心里想:“好厉害的家伙!暂时不要它。”说也奇怪,果然眼前一切立即消灭,只见一团息息不停地泛出红色的黑暗。到此地步,上帝对自己的本领和权力,不能再怀疑了。既然闭上了眼便能去掉光明,这光明准是自己眼睛里产生的。不信,试张开眼睛。你瞧,这不是太阳?那不是山和水?都千依百顺地呈献在眼里。从前公鸡因为太阳非等它啼不敢露脸,对母鸡昂然夸口,又对着太阳引吭高叫,自鸣得意。比公鸡伟大无数倍的上帝,这时候心理上也就和他们相去不远,只恨天演的历程没化生出相当于母鸡的东西来配他,听他夸口。这可不是天演的缺陷,有它科学上的根据。正像一切优生学配合出动物(譬如骡),或者受人崇拜的独裁元首(譬如只有一个睾丸的希脱勒),上帝是不传种的,无须配偶。不过,公鸡般的得意长鸣,还是免不了的。所以上帝不由自主哈哈大笑,这笑在旷野空谷里起了回声,使上帝佩服自己的声音能变得这样多,放得这样大,散得这样远。

这位上帝真不愧进化出来的。他跟原始人绝然不同。他全没有野蛮人初发现宇宙时的迷信和敬畏。他还保持着文明人唯我独尊的自信心。野蛮人随时随地相信有神道,向它屈服拜倒。上帝只发现了自己的伟大,觉得能指挥万物,无须依赖任何人。世界随他的视线蜿蜒地伸出去;脚走到哪里,地会跟到哪里,只有地平线向后退,这也表示它对自己的畏却。一切都增进他的骄傲,培养他的虚荣。他忽然需要一个伴侣。在这广漠的世界里,一个人待下去怪乏味的。要一个伴侣来解闷儿。上帝因此考虑这个伴侣该具有的条件。他的结论虽没有下面所说的那样明白,大意是相同的。

第一,这伴侣要能对自己了解。不过,这种了解只好像批评家对天才创作家的了解,能知而不能行。他的了解不会使他如法创作来和自己竞赛,只够使他中肯地赞美,妙入心坎地拍马;因为——

第二,这伴侣的作用就为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他该对自己无休歇地、不分皂白地颂赞,像富人家养的清客,被收买的政治家,受津贴的报纸编辑。不过,自己并没有贿赂他,这颂赞是出于他内心的感激悦服;所以——

第三,这伴侣该对自己忠实,虔诚,像——像什么呢?不但天真未凿的上帝不会知道,就是我们饱经世故,看过父子、兄弟、男女、主仆、上司和下属,领袖和爱戴者之间种种关系,也还不知道像什么。

有些人,临睡稍一思想,就会失眠;另有些人,清醒时胡思乱想,就会迷迷糊糊地入睡。上帝也许是后一种人演化出来的,他从思想滑进了睡梦。这驯伏的世界也跟随他到梦境里来。他梦里依然是荒山野水,水里照见自己的形象。他灵机一动,向石骨棱棱的山身上,挑比较丰肥的地方,挖了一团泥,对照水里的形象,捏成坯子,吹口气。这坯子就活动起来,向脚边俯伏,叫:“全知全能的真宰呀!我将无休止的歌颂你。”上帝这时候又惊又喜的心情,简直不可拟议。假使我们是小女孩子,忽听得手里抱的洋娃娃赶着自己叫“妈妈”,或者是大学女生,忽见壁上贴的好莱坞男明星在照相里对自己做眼,低声唱:“妹妹,我爱你!”也许我们能揣猜、想象他那时候心理的万分之一。可惜我们都不是。

一切宗教的圣经宝典关于黄土抟人的记载,此刻才算证实了不失为预言。上帝并不明白自己在作梦,或者梦在作弄自己。他不知道这团水泥分析起来压根儿就是梦的质料。他以为真有一个凑趣助兴的人,从此以后,赞美不必出自己的口,而能称自己的心。因为对自己最好的颂赞,是心上要说而又是耳朵里听来的,有自赞那样的周到和中肯,而又出于旁人的嘴里。咱们都有这个理想,也许都曾在梦里造个人来实现。醒时要凭空造这样一个人,可没那么容易,我们只能把现成的人作为原料加工改造,成果总不很得心应手。

上帝在人类灭绝后才出世,不知不觉中占有许多便宜。譬如两个民族相斗争时,甲族虔诚地求他惩罚乙族,乙族真挚地望他毁灭甲族,使聪明正直的他左右为难。这种困难,此时决不会发生。就像他在梦里造人,假如世间还有文人,就会惹起笔墨官司。据他把烂泥捏人一点看来,上帝无疑地有自然主义的写实作风,因为他把人性看得这样卑污,向下层去找材料。同时,他当然记得古典派的作家,因为“一切创造基于模仿”,万能的他也免不了模仿着水里的印象才能造出一个人来。不知道是古典派理论不准确呢,是上帝的手工粗劣呢,还是上帝的相貌丑陋呢,他照自己的模样造成的人,看来实在不顺眼。他想这也许由于泥坯太粗,而且初次动手,手工还没纯熟。于是他选取最细软的泥——恰是无数年前林黛玉葬花的土壤,仔细拣去沙砾,调和了山谷阴处未干的朝露,对着先造的人型,仔细观察长处短处,然后用已有经验的手指,捏制新的泥坯子。他从流水的波纹里,采取了曲线来做这新模型的体态;从朝霞的嫩光里,挑选出绮红来做它的脸色;向晴空里提炼了蔚蓝,浓缩入它的眼睛;最后,他收住一阵轻飘浮荡的风,灌注进这个泥型,代替自己吹气。风的性子是膨胀而流动的,所以这模型活起来,第一桩事就是伸个软软的懒腰,打个长长的呵欠,为天下伤春的少女定下了榜样。这第二个模型正是女人。她是上帝根据第一个模型而改良的制造品。男人只是上帝初次的尝试,女人才是上帝最后的成功。这可以解释为什么爱漂亮的男人都向女人学样,女人要更先进,就发展成为妖怪。

从此,上帝有了事做。为这对男女,上帝费尽心思,造各种家畜、家禽、果子、蔬菜,给他们享受、利用。每造一件东西,他总沾沾自喜地问男人和女人道:“我又为你们发明了新东西,你们瞧我的本领大不大?”于是那一对齐声歌颂:“慈悲救世的上帝!”日子长了,这一对看惯了他的奇迹,感谢得也有些厌了,反嫌他碍着两口子间的体己。同时上帝也诧异,何以他们俩的态度渐渐冷淡,不但颂赞的声音减少了高朗,而且俯伏时的膝盖和背脊也似乎不如以前弯得爽利。于是,上帝有个不快意的发现。自从造人以来,他发明的东西是不少了,但是有发现还算第一次。

这发现就是:每涉到男女关系的时候,“三”是个少不了而又要不得的数目。假使你是新来凑上的第三者,你当然自以为少不了,那两人中的一人也会觉得你少不了,还有余下的一人一定认为你要不得。你更以为他或她要不得,假使你是原来的而退作第三者,你依然觉得自己少不了,那两人却都以为你要不得,你也许对两人中的一人还以为她或他少不了,对余下的一人当然以为她或他要不得。据数学家说,一只三角形里不能有两只钝角。不过,在男女三角形的关系里,总有一只钝角。上帝发现这钝角并不是那粗坯的男人,却正是自己,不知趣地监护着他俩。他最初造女人,并非要为男人添个伴侣。他只因为冷清清地无聊,制造个玩意儿来解闷,第一个坯子做得不满意,所以又造一个。谁知道他俩要好起来,反把他撇在一边。他诧异何以这女人对巍巍在上的造物主老是敬而远之,倒和那泥土气的男人亲密。于是,上帝又有一个不快意的发现。这一次的发现不是数学上的,而是物理学上的。

这发现就是:宇宙间有地心吸力那一回事。由于地心吸力,一切东西都趋向下面,包括牛顿所看见的苹果。所以下等人这样多,上等人那么希罕,并且上等人也常有向下层压迫的趋势;青年人那么容易堕落;世道人心那么每况愈下——这全是一个道理。上帝在造女人的时候,又调露水,又仿波纹,无意中证实了“女人水性”那句古话,更没想到另一句古话:“水性就下。”假使树上掉下的苹果恰砸痛了牛顿的头,或碰破了他的鼻子,那末牛顿虽因此而发现吸力的定律,准会觉得这吸力的例子未免咄咄逼人。同样,上帝虽参透了人情物理,心上老是不自在,还觉得女人的情感不可理解。他甚至恨自己的伟大是个障碍,不容许他们来接近。造了这一对男女,反把自己的寂寞增加了;衬着他们的亲密,自己愈觉被排斥的孤独。更可气的是,他们有不能满足的需要时,又会来求情讨好。譬如水果烂了,要树上结新的,家畜吃腻了,要山里添些野味,他俩就会缠住上帝,又亲又热,哄到上帝答应。一到如愿以偿,他们又好一会要把上帝撇在脑后。上帝愈想愈气。原来要他们爱自己,非先使他们爱新果子或野味不可,自己不就身分降低,只等于果子或野味么?他们这样存心,若还让他们有求必遂,那末自己真算得果子中的傻瓜,野味里的呆鸟了!因此上帝下个决心,不再允许他们的请求。但是,上帝是给他俩罩上“正直慈悲”的头衔的,不好意思借小事和他俩为难。只能静候机会,等他们提出无理要求时,给他们一个干脆的拒绝。妙在上帝是长生不死的,随你多么长的时期,都熬得住等待。

一天,女人独来向上帝请安。她坐在他脚边,仰面看着他脸,蓝液体的眼睛,像两汪地中海的水,娇声说:“真宰啊!你心最好,能力最大,我真不知怎样来感谢你!”

上帝用全力抵抗住她眼睛的闪电战术,猜疑地问:“你有什么要求?”

女人赔小心似的媚笑,这笑扩充到肩背腰腹,使她全身丰腴的曲线添了波折,说的话仿佛被笑从心底下泛上来的,每个字都载沉载浮在笑声里:“你真是全知全晓的造物主哪!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我真怕你。其实我没有什么要求;你待我们太好了,一切都很完美。那——那也算不得什么要求。”“‘那’是什么呢?快说罢。”上帝不耐烦地说,心给希冀逗得直跳直迸,想出气的机会来了。

女人把后备着的娇态全部动员,扭着身子说:“伟大的天公啊!你真是无所不能。你毫不费力地一举手,已够使我们惊奇赞美。我并不要新鲜的东西,我只恳求你”——说时,她将脸贴住上帝漠无所感的腿,懒洋洋地向远远睡在山谷里的男人做个手势——“我只恳求你再造一个像他样子的人。不,不完全像他,比他坯子细腻些,相貌长得漂亮些。慈悲的主啊!你是最体贴下情的!”

上帝直跳起来,险把粘在脚边的女人踢开去,忙问:“要我再造一个男人?为什么?”

女人一手摩心口,一手摩脸颊,说:“吓死我了!神奇的上帝啊!你的力量真伟大!行动真迅速!你看,我的脸给你碰痛了——那没有关系。你不是问我缘故么?我的男人需要个朋友,他老和我在一起,怪闷的。你再造一个男人,免得他整日守着我,你说,对不对?”“也免得你整夜守着他,是不是?”上帝的怒声,唤起了晴空隐隐的雷霆,“女人啊!你真大胆,竟向我提这样的要求!你对一切东西都贪多、浪费,甚至对于男人,在指定配给以外,还要奢侈品。那还了得!快回去,我饶赦你初次,你再抱非分的欲望,我会责罚你,使你现有的男人都保不住,我把他毁灭。”

最后一句话很有效力。女人飞红了脸,咕哚着嘴,起身去了,一路上嘀咕:“我说着顽儿,你就拿腔作样。老实说,我早看破你没本领造一个比他好的男人!”这些话幸而上帝没听到。他出了心头恶气,乐的了不得;怕笑容给女人回头瞧见了,把脸躲在黑云堆里。他嘻开嘴,白牙齿的磁光在黑云里露出来,女人恰回脸一望,她没见过牙膏商标上画的黑人,误认以为电光。上帝努力压住的“哈哈”笑声,在腔子里一阵阵的掀动,女人远远听着,以为就是打雷。她想上帝在施展恐怖手段,又气又伯,三脚两步,跑到男人那里。上帝才恐吓过她,要剥夺她这个唯一的男人,所以她对他又恢复了占有的热情。她坐在他头边,吻醒了他,拥抱住他,说话里每一个字上都印着吻痕、染着嘴唇的潮润:“我只有你!我只爱你!没有你,我活不了。谁要把你拿走,我就拼了这条命!”男人酣睡初醒,莫名其妙,听到女人重申占领决心的宣言,局促不安,他刚做一个梦,心里有鬼。女人跑得累了,情感紧张得倦了,沉沉睡去。他偷偷起来,挑了两块吃剩的肥肉,去向上帝进贡。“弘恩大量的主人翁啊!求你垂鉴我的虔诚,接受这微末的孝敬。我们一切原是你赐予的,这东西也就是你的,我们所能贡献在你脚下的,只是一片真心。”男人如是说。

上帝方才的高兴,此时更增加了。他想,人来献祭,这还是第一次,准是那女人差男人代她来表示悔罪的。让自己的喜悦在脸上流露,就未免给他们小看了。于是他默然不答,只向男人做出一种表情——法国和西班牙小说家用下面的记号来传达的表情:

“?”

男人见上帝脸色不难看,便鼓勇说:“我向主人要求一桩小事——”

上帝恍然大悟那两块肥肉相当于女人的巧笑媚眼,也是请求时的贿赂;要是当初这男人也造得娇美多姿,他就连这两块肉都节省了。“——我求你为我另造一个女人——”“女人刚才向我作同样的要求,”上帝截断他的话。

上帝此时又失望,又生气。但是那头脑热昏的男人听了上帝的话,又惊又喜。他想:“女人真是鬼灵精儿!我做的梦,她怎会知道?怪不得她那一会抱了我说那些话,原来她甘心牺牲自己的利益,已经代向上帝要求,但又有些舍不得我给新造的女人抢去。唉!她这样心胸宽大,这样体贴入微,我怎忍得下心抛弃了她呢?”一面想,一面向上帝撒谎说:“是呀,她也觉得生活单调,希望有个同性的人来伴她解闷。”“你错了!她不是要求我造个同性的人,她是向我提出同性质的要求。她求我另造个男人,要比你这蠢物长得好,你知道么?”

男人的失望不亚于上帝,赶快问:“主呀!你允许她没有?”

上帝感到发脾气的痛快,厉声说:“我后悔没允许了她。你们俩真没配错,好一对!快去!你再不小心,瞧我把女人都毁灭了”——似乎这恐吓的力量还不够大,又加上说:“并且不再给你肉吃!”男人在这两重威胁之下,发抖讨饶,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上帝叹口气,感慨何以造的人这样不成器呢?这两个人坏得这样平衡,这样对称,简直像两句骈文或一联律诗,上帝想到他们俩配搭得那样停匀合适,又佩服自己艺术的精妙了。

男人和女人向上帝都泄漏了个人的秘密,同样一无所得。男人怕上帝把他的请求告诉女人,女人不知道上帝已经把她的请求告诉了男人,所以双方不约而同地对上帝又怨恨,又防他嚷出彼此的私房话来。男人说:“我们日用的东西也将就得过了,可以不必去找上帝。”女人说:“他本领也使完了,再求他,他也变不出什么新花样来,倒去看他的脸,真讨厌。”男女同声说:“我们都远着他,别理他,只当没有他。”于是神和人愈来愈疏远;上帝要他们和自己亲近的目的依然不能达到。上帝因此想出一个旁敲侧击的妙法。他们生活太容易,要让他们遭遇些困难和痛苦,那时候他们“穷则呼天”,会知道自己是不好得罪的。

那一晚上,男人和女人在睡梦中惊醒,听见远处一种洪大的吼声。向来只有人吃荤腥,此外畜生象牛、羊、猪等都长斋持素,受了上帝感化,抱着“宁人吃我,我只吃草”的伟大精神。现在人以外,添了吃荤的动物,不但要夺人的肉食,并且人肉也合它们的口味,全不知道人肉好比猫肉、狗肉以及其他吃大荤的畜生的肉,是不中吃的——唐僧的肉所以惹得山精水怪馋涎欲滴,无非因为他是十世不破荤的和尚。男女俩所听见的声音,正是饿狮子觅食不耐烦的叫。他们本能地战栗,觉得这吼声里含有敌性。四周蜷伏着的家畜,霍然耸立,竖起耳朵,屏住气息,好象在注意什么。这愈增加两人的不安。狮子叫几声后住了,它吼声所裂开的夜又合拢来。好一会,家畜等仿佛明白危险暂时已过,都透口气,态度松懈下去。男人伸手抚摸身畔偃卧的羊,发现羊毛又湿又热,象刚出过汗的。女人打个寒噤,低声说:“准是上帝和我们捣乱,我想还是找个山洞去睡。我害怕在露天过夜。”两人起来,把牲口赶进山谷,然后躲入就近的洞里躺下。身和心渐渐溶解,散开去,沉下去,正要消失在睡眠里,忽然警惕,两人顿时清醒过来。一阵恐怖的寒冷从心上散布到四肢,冻结住他俩的身体和喉舌。这恐怖的原因像在黑暗里窥伺着、估量着他们。两人不敢动,不敢透气,一阵阵冷汗直淋。时间也象给恐怖凝固了,停止不流。忽然,恐怖不知到那里去了,空气也仿佛释却负担,天明的曙光已向洞口试探。同时,山洞左右,一头猪狂叫,只叫了半声,以下响息全无,声音收束得给快刀划断似的干脆。猪的叫声彻底解除了洞里的紧张。男人伸胳臂给女人枕着,让她睡在自己怀里;他们俩相处以来,从未没有情欲地这样需要彼此。到天大亮,两人分头出去。男人点家畜,少了一头猪,其余的牛羊等也像经过大打击的,无精打采。正在猜测着缘故,去打水的女人气急败坏地跑回哭诉。她过树林时,看见一条大蟒蛇蟠着——吞了猪后,正作助消化的饭后睡觉。水边沙滩上,横着一条鳄鱼,昂头向天张着大口;她幸而跑回得快,没给它瞧见。看来四处都有危险潜伏,两人不能再无忧无虑地生活了。“一夜之间怎会添出这许多怕人的东西呢?两人讨论道,“无疑是我们尊他为上帝的家伙造了来害我们的。他不是上帝,他只是魔鬼、万恶的魔鬼。我们没有眼睛,给他哄到如今。好了!好了!也有看破他真相这一天!”这几句话无形中解决了自古以来最难解答的问题:“这世界既是全能至善的上帝造的,何以又有恶魔那般猖撅?”原来上帝只是发善心时的魔鬼,肯把旁的东西给我们吃,而魔鬼也就是使坏心时的上帝,要把我们去喂旁的东西。他们不是两个对峙的东西,是一个东西的两个方面、两种名称,好比疯子一名天才,强盗就是好汉,情人又叫冤家。

男女间的窃窃私议,上帝竟没听见。他还以为自己独一无二,不知道上帝惟一的“一”,早给男女俩看成中国古代医生开方子在药味下注的“一”——“二分半”。他虽然全知全能,毕竟是个上等人物,不屑管被窝里的事、听门背后的话。他此时搓着双手,只等有好戏看。果然,两人垂头丧气,想不出个办法,但也不来求教上帝。一会儿,蟒蛇肚子消化了猪,狮子和老虎开始在邻近叫吼,男人拉女人慌忙跑到洞里,把石头垛在进口。只苦了剩下的家畜四面乱窜,向山罅里躲。上帘想:“妙啊!看野兽把你们家畜吃完了,你们自然会来哀求我。那时候,哼……”谁知道,天下事固不能尽如人意,人间事也未必尽如无意。这种消耗策略并没有使人屈服。因为野兽只是野兽,欠缺文明的修养。譬如那蟒蛇没受过教育,不知道颠扑不破的那句古话,“羊肉没吃着,惹得一身膻”,所以它吃过猪后,想换换口味,囫囵吞了一头大羊。羊有两支尖角,刺破它的咽喉,羊肉算是到口,却赔了性命。狮子和老虎也是小家相得很,不知道吃饭的礼貌,吃牛肉吃得抢起来,打做一团,结果老虎死了,狮子负伤到溪边去喝水。这溪里的鳄鱼是个文盲,没念过韩昌黎有名的《祭鳄文》,所以不去吃鱼虾,反要尝狮子肉。那狮子不吃人家的肉也罢了,那肯割舍自己的肉,又跟鳄性命相搏,打得胜负难分,你死我也不活。男人和女人给洞外惨厉的叫声,吓得半死。他们听得外面静了,从洞口石缝里张出去,早有家畜三三两两在吃草。两人放心出洞,知道毒虫恶兽都死完了,家畜并没损失多少。他们兴高采烈,把打死的老虎等开剥,从此他们洞里有皮毯子,女人有了皮大氅,男人有几天新鲜野味吃。女人还没给美国名厂纺织的沙鱼皮(sharkskin)耀花眼睛,所以剥下的鳄皮已经够使她喜欢了。只恨那大蛇不是从中国古书爬出来的,骨节里没有明珠。幸而那猛兽也不是从中国古书出来的,否则女人吃了狮子心和大虫胆,在娇媚之外又添上凶悍,男人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不过,他们也没多少日子好过了。上帝看见他们因祸转福,又气又恨。他了解要使他们受罪,必须造些无皮可剥、无肉可吃的东西。于是皮毯子、皮大氅以及家畜身上的毛里忽然有了虱。晚上满空都是毒蚊子。两人吃东西时,苍蝇像大点下投的黑雨。还有无孔不入,没法防御的微生虫。不出上帝所料,两人一同病倒,不多时,都吐口气死了,实现了一切情人“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盟誓。苍蝇依然忙忙碌碌地工作,更一会儿,两人尸骸上有了又肥又白的蛆。吃牛、羊、猪甚至老虎和狮子肉的人,给那些小东西吃得剩个骨骼架子。上帝造了虫豸,注视着它们工作的精密和效率的迅速,十分快意,看出了神,忘掉原不要这一对男女死掉,只要他们吃了苦头向自己屈服,还要留着他们的。到蛆虫吃完皮肉,要钻吸骨髓时,他才省悟,已来不及了。不知是微生虫做事太神速呢,还是男女俩见事太晚,上帝没有得到他们服输悔罪的表示。他造了东西来实现自己的计划,像人,像猛兽,像微生虫,结果何以老是事与愿违呢?上帝恨——

睁开眼来,只看见下午的太阳无力地懒在山头。适才的事原来是梦。自己主宰一切,要做就做,而梦境偏有治外法权,不受他管制,这也够可气了!但是,这梦安知不是预兆?造一个人和自己作伴的事,大可斟酌。自己是永生的,无穷无尽的年月,孤独一个怎样度呢?上帝伸着懒腰,对这死气沉沉的落日,生意奄奄的世界,长长地打个厌倦的呵欠,张大了嘴,好像要一口吞却那无穷尽、难消遣的光阴。有一种人我最不喜欢和他

下棋

,那便是太有涵养的人。下棋□梁实秋

有一种人我最不喜欢和他下棋,那便是太有涵养的人。杀死他一大块,或是抽了他一个车,他神色自若,不动火,不生气,好像是无关痛痒,使得你觉得索然寡味。君子无所争,下棋却是要争的。当你给对方一个严重威胁的时候,对方的头上青筋暴露,黄豆般的汗珠一颗颗的在额上陈列出来,或哭丧着脸作惨笑,或咕嘟着嘴作吃屎状,或抓耳挠腮,或大叫一声,或长吁短叹,或自怨自艾口中念念有词,或一串串的噎膈打个不休,或红头涨脸如关公,种种现象,不一而足,这时节你“行有余力”便可以点起一枝烟,或啜一碗茶,静静的欣赏对方的苦闷的象征。我想猎人困逐一只野兔的时候,其愉快大概略相仿佛。因此我悟出一点道理,和人下棋的时候,如果有机会使对方受窘,当然无所不用其极,如果被对方所窘,便努力作出不介意状,因为既不能积极的给对方以苦痛,只好消极的减少对方的乐趣。

自古博奕并称,全是属于赌的一类,而且只是比“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略胜一筹而已。不过弈虽小术,亦可以观人,相传有慢性人,见对方走当头炮,便左思右想,不知是跳左边的马好,还是跳右边的马好,想了半个钟头而迟迟不决,急得对方拱手认输。是有这样的慢性人,每一着都要考虑,而且是加慢的考虑,我常想这种人如加入龟兔竞赛,也必定可以获胜。也有性急的人,下棋如赛跑,劈劈拍拍,草草了事,这仍就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一贯作风。下棋不能无争,争的范围有大有小,有斤斤计较而因小失大者,有不拘小节而眼观全局者,有短兵相接作生死斗者,有各自为战而旗鼓相当者,有赶尽杀绝一步不让者,有好勇斗狠同归于尽者,有一面下棋一面诮骂者,但最不幸的是争的范围超出了棋盘,而拳足交加。有下象棋者,久而无声响,排闼视之,阒不见人,原来他们是在门后角里扭做一团,一个人骑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在他的口里挖车呢。被挖者不敢出声,出声则口张,口张则车被挖回,挖回则必悔棋,悔棋则不得胜,这种认真的态度憨得可爱。我曾见过两人手谈,起先是坐着,神情潇洒,望之如神仙中人,俄而棋势吃紧,两人都站起来了,剑拔弩张,如斗鹌鹑,最后到了生死关头,两个人跳到桌上去了!

笠翁《闲情偶寄》说奕棋不如观棋,因观者无得失心,观棋是有趣的事,如看斗牛、斗鸡、斗蟋蟀一般,但是观棋也有难过处,观棋不语是一种痛苦。喉间硬是痒得出奇,思一吐为快。看见一个人要人陷阱而不作声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如果说得中肯,其中一个人要厌恨你,暗暗的骂一声“多嘴驴!”另一个人也不感激你,心想“难道我还不晓得这样走!”如果说得不中肯,两个人要一齐嗤之以鼻,“无见识奴!”如果根本不说,憋在心里,受病,所以有人于挨了一个耳光之后还要抚着热辣辣的嘴巴大呼“要抽车,要抽车!”

下棋只是为了消遣,其所以能使这样多人嗜此不疲者,是因为它颇合于人类好斗的本能,这是一种“斗智不斗力”的游戏。所以瓜棚豆架之下,与世无争的村夫野老不免一枰相对,消此永昼;闹市茶寮之中,常有有闲阶级的人士下棋消遣,“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宦海里翻过身最后退隐东山的大人先生们,髀肉复生,而英雄无用武之地,也只好闲来对弈,了此残生,下棋全是“剩余精力”的发泄。人总是要斗的,总是要钩心斗角的和人争逐的。与其和人争权夺利,还不如在棋盘上多占几个官,与其招摇撞骗,还不如在棋盘上抽上一车。宋人笔记曾载有一段故事:“李讷仆射,性卡急,酷好弈棋,每下子安详,极于宽缓,往往躁怒作,家人辈则密以弈具陈于前,讷睹,便忻然改容,以取其子布弄,都忘其恚矣。”(《南部新书》)下棋,有没有这样陶冶性情之功,我不敢说,不过有人下起棋来确实是把性命都可置诸度外。我有两个朋友下棋,警报作,不动声色,俄而弹落,棋子被震得在盘上跳荡,屋瓦乱飞,其中一位棋瘾较小者变色而起,被对方一把拉住,“你走!那就算是你输了”。此公深得棋中之趣。人天生就是喜欢美的。你走遍多少人家,便可以欣赏到多少形式不同的、零零碎碎、甚至残缺不全的画。

画的梦

□孙犁

在绘画一事上,我想,没有比我更笨拙的了。和纸墨打了一辈子交道,也常常在纸上涂抹,直到晚年,所画的小兔、老鼠等等小动物,还是不成样子,更不用说人体了。这是我屡屡思考,不能得到解答的一个谜。

我从小就喜欢画。在农村,多么贫苦的人家,在屋里也总有一点点美术。人天生就是喜欢美的。你走遍多少人家,便可以欣赏到多少形式不同的、零零碎碎、甚至残缺不全的画。那或者是窗户上的一片红纸花,或者是墙壁上的几张连续的故事画,或者是贴在柜上的香烟盒纸片,或者是人已经老了,在青年结婚时,亲朋们所送的麒麟送子“中堂”。

这里没有画廊,没有陈列馆,没有画展。要得到这种大规模的,能饱眼福的欣赏机会,就只有年集。年集就是新年之前的集市。赶年集和赶庙会,是童年时代最令人兴奋的事。在年集上,买完了鞭炮,就可以去看画了。那些小贩,把他们的画张挂在人家的闲院里,或是停放大车的门洞里。看画的人多,买画的人少,他并不见怪,小孩们他也不撵,很有点开展览会的风度。他同时卖神像,例如“天地”、“老爷”、“灶马”之类。神画销路最大,因为这是每家每户都要悬挂供奉的。

我在童年时,所见的画,还都是木板水印,有单张的,有联四的。稍大时,则有了石印画,多是戏剧,把梅兰芳印上去,还有娃娃京戏,精采多了。等我离开家乡,到了城市,见到的多是所谓月份牌画,印刷技术就更先进了,都是

时装

大美人儿。

在年集上,一位年岁大的同学,曾经告诉我:你如果去捅一下卖画人的屁股,他就会给你拿出一种叫做“手卷”的秘画,也叫“山西灶马”,好看极了。

我听来,他这些说法,有些不经,也就没有去尝试。

我没有机会欣赏更多的、更高级的美术作品,我所接触的,只能说是民间的、低级的。但是,千家万户的年画,给了我很多知识,使我知道了很多故事,特别是戏曲方面的故事。

后来,我学习文学,从书上,从杂志上,看到一些美术作品。就在我生活最不安定,最困难的时候,我的书箱里,我的案头,我的住室墙壁上,也总有一些画片。它们大多是我从杂志上裁下的。

对于我钦佩的人物,比如托尔斯泰、契柯夫、高尔基,比如鲁迅,比如丁玲同志,比如阮玲玉,我都保存了他们很多照片或是画像。

进城以后,本来有机会去欣赏一些名画,甚至可以收集一些名人的画了。但是,因为我外行,有些吝啬,又怕和那些古董商人打交道,所以没有做到。有时花很少的钱,在早市买一两张并非名人的画,回家挂两天,厌烦了,就卖给收破烂的,于是这些画就又回到了早市去。

一九六一年,黄胄同志送给我一张画,我托人拿去裱好了,挂在房间里,上面是一个维吾尔少女牵着一匹毛驴,下面还有一头大些的驴,和一头驴驹。一九六二年,我又转请吴作人同志给我画了三头骆驼,一头是近景,两头是远景,题日《大漠》。也托人裱好,珍藏起来。

一九六六年,运动一开始,黄胄同志就受到“批判”。因为他的作品,家喻户晓,他的“罪名”,也就妇孺皆知。家里人把画摘下来了。一天,我出去参加学习,机关的造反人员来抄家,一见黄胄的毛驴不在墙上了,就大怒,到处搜索。搜到一张画,展开不到半截,就摔在地上了,喊:“黑画有了!”其实,那不是毛驴,而是骆驼,真是驴唇不对马嘴。就这样把吴作人同志画的三头骆驼牵走了,三匹小毛驴仍留在家中。

运动渐渐平息了,我想念过去的一些友人。我写信给好多年不通音讯的彦涵同志,问候他的起居,并请他寄给我一张画。老朋友富于感情,他很快就寄给我那幅有名的木刻《老羊倌》,并题字用章。

我求人为这幅木刻做了一个镜框,悬挂在我的住房的正墙当中。

不久,“四人帮”在北京举办了别有用心的“组画展览”,这是他们继小靳庄之后发动的全国性展览。

机关的一些领导人,要去参观,也通知我去看看,说有车,当天可以回来。

我有十二年没有到北京去了,很长时间也看不到美术作品,就答应了。

在路上停车休息时,同去的我的组长,轻声对我说:“听说彦涵的画展出的不少哩!”我没有答话。他这是知道我房间里挂有彦涵的木刻,对我提出的善意警告。

到了北京美术馆门前,真是和当年的小靳庄一样,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四人帮”别无能为,但善于巧立名目,用“示众”的方式蛊惑人心。人们像一窝蜂一样往里面拥挤。这种场合,这种气氛,我都不能适应。我进去了五分钟,只是看了看彦涵同志那些作品,就声称头痛,钻到车里去休息了。

夜晚,我们从北京赶回来,车外一片黑暗。我默默地想:彦涵同志以其天赋之才,在政治上受压抑多年,这次是应国家需要,出来画些画。他这样努力、认真、精心地工作,是为了对人民有所贡献,有所表现。“四人帮”如此对待艺术家的良心,就是直接侮辱了人民之心。回到家里,我面对着那幅木刻,更觉得它可珍贵了。上面刻的是陕北一带的牧羊老人,他手里抱着一只羊羔,身边站立着一只老山羊。牧羊人的呼吸,与塞外高原的风云相通。

这幅木刻,一直悬挂着,并没有摘下。这也是接受了多年的经验教训:过去,我们太怯弱了,太驯服了,这样就助长了那些政治骗子的野心,他们以为人民都是阿斗,可以玩弄于他们的股掌之上。几乎把艺术整个毁灭,也几乎把我们全部葬送。

我是好做梦的,好梦很少,经常是噩梦。有一天夜晚,我梦见我把自己画的一幅画,交给中学时代的美术老师,老师称赞了我,并说要留作成绩,准备展览。

那是一幅很简单的水墨画:秋风败柳,寒蝉附枝。

我很高兴,叹道:我的美术,一直不及格,现在,我也有希望当个画家了。随后又有些害怕,就醒来了。

其实,按照弗罗依德学说,这不过是一连串零碎意识、印象的偶然的组合,就像万花筒里出现的景象一样。1979年5月在政治混乱期间,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时装□张爱玲

民国初建立,有一时期似乎各方面都有浮面的清明气象。大家都认真相信卢骚的理想化的人权主义。学生们热诚拥护投票制度,非孝,自由恋爱。甚至于纯粹的精神恋爱也有人实验过,但似乎不曾成功。

时装上也显出空前的天真,轻快,愉悦。“喇叭管袖子”飘飘欲仙,露出一大截玉腕。短袄腰部极为紧小。上层阶级的女人出门系裙,在家里只穿一条齐膝的短裤,丝袜也只到膝为止,裤与袜的交界处偶然也大胆地暴露了膝盖。存心不良的女人往往从袄底垂下挑拨性的长而宽的淡色丝质裤带,带端飘着排穗。

民国初年的时装,大部分的灵感是得自西方的。衣领减低了不算,甚至被蠲免了的时候也有。领口挖成圆形,方形,鸡心形,金刚钻形。白色丝质围巾四季都能用。白丝袜脚跟上的黑绣花,像虫的行列,蠕蠕爬到腿肚子上。交际花与妓女常常有戴平光眼镜以为美的。舶来品不分皂白地被接受,可见一斑。

军阀来来去去,马蹄后飞沙走石,跟着他们自己的官员,政府,法律,跌跌绊绊赶上去的时装,也同样地千变万化。短祆的下摆忽而圆,忽而尖,忽而六角形。女人的衣服往常是和珠宝一般,没有年纪的,随时可以变卖,然而在民国的当铺里不复受欢迎了,因为过了时就一文不值。

时装的日新月异并不一定表现活泼的精神与新颖的思想。恰巧相反。它可以代表呆滞;由于其他活动范围内的失败,所有的创造力都流入衣服的区域里去。在政治混乱期间,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如果我们为崇高、纯洁的情和爱所感动,想起已逝去的人,心内顿觉无限温馨,感到有一股力量在缩小我们与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不啻是件美妙的事。

天国

□海伦·凯勒

在我心灵的天空中,信心之光永不黯淡。当我想象从尘世梦里醒来,却有身处天国的感觉,那滋味的美妙犹如从骇人恼人的噩梦中醒来,恰好有张可爱的脸正朝着你微笑一样,几多甘甜和欣慰,心态得以平衡。我一直以为,并且从没有动摇过,我所失去的每个亲人,朋友,都是尘世和那个早晨醒来时的世界之间的新的联系者,虽然我已无法听见他们亲切的话语,虽然我心中还有未散发的悲切,然而我又不禁为他们倍感高兴。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人会害怕死亡,死其实不足畏。尘世的喧嚣生活,支离破碎又寡淡乏味,而死去则是永恒的生命,是一种重逢及和谐。明白这一点,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又何必悲悲切切呢!我在想,假如我的双眼在未来的世界上可以睁开,我只需生活在我心目中的乡村就已觉得心满意足,我坚定的思想,使我不听话的眼睛不把视线投向那些转瞬之间即逝即变的景物。

如果我那些先我而去的亲人、朋友有百万分之一的机会可以活下去,那我绝无二话,甘冒万死之风险去争取这样的机会,而不会因犹豫、迟疑让他们的灵魂不安或有怨言。一旦事后发现并非如此,我将尽量不在离去者的欢乐上投下阴影,因为还有一个不朽的机会。我有时想,天上人间,究竟谁最需要欢娱,是地上的探索者还是那些已在上帝的庇护下观望天下的人?如果都是靠了一个太阳,在尘世的阴影下想象,那黑暗的感觉将是何等真切!

如果我们为崇高、纯洁的情和爱所感动,想起已逝去的人,心内顿觉无限温馨,感到有一股力量在缩小我们与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不啻是件美妙的事。有这种信念,就会有力量去改变死者的面貌,使不幸转变成为赢得胜利的奋斗,为那些连最后一点支持力量都已经被剥夺掉的人们点燃激励之火。如果我们深信不疑:天国就在自己心中,而不在身体之外别的什么地方,那就没有所谓的“另一个世界”,而我们所应该做的不外乎竭尽全力地去做、去爱,不断地盼望,并用此时此刻我们心中天国的绚烂多姿的光彩去照亮、去驱散我们四周的漆黑。

天国不是虚幻的,也远非世人从固有的想象中所料到的那么卑微,那是一个欢乐、祥和的实体,一个崭新的世界,那里没有自私,没有争斗,只有慈祥,只有互助。天使缓缓经过,不时抛下知识的黄金果实,让世人采用,生活在爱的氛围之中。

B辑 潜在力量

 

 他的名誉越传越远,越久越大。无数无数的人都学他的榜样。于是人人都成了一个差不多先生。——然而中国从此就成了一个懒人国了。

差不多先生传

□胡适

你知道中国最有名的人是谁?

提起此人,人人皆晓,处处闻名。

他姓差,名不多,是各省各县各村人氏。你一定见过他,一定听过别人谈起他。差不多先生的名字天天挂大家的口头,因为他是中国全国人的代表。

差不多先生的相貌和你和我都差不多。他有一双眼睛,但看的不很清楚;有两只耳朵,但听的不很分明;有鼻子和嘴,但他对于气味和口味都不很讲究。他的脑子也不小,但他的记性却不很精明,他的思想也不很细密。

他常常说:“凡事只要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精明呢?”

他小的时候,他妈叫他去买红糖,他买了白糖回来。他妈骂他,他摇摇头道:“红糖白糖不是差不多吗?”

他在学堂的时候,先生问他:“直隶省的西边是那一省?”他说是陕西。先生说:“错了。是山西,不是陕西。”他说:“陕西同山西不是差不多吗?”

后来他在一个钱铺里做伙计;他也会写,也会算,只是总不会精细。十字常常写成千字,千字常常写成十字。掌柜的生气了,常常骂他。他只笑嘻嘻地赔小心道:“千字比十字只多一小撇,不是差不多吗?”

有一天,他为了一件要紧的事,要搭火车到上海去。他从从容容地走到火车站,迟了两分钟,火车已开走了。他白瞪着眼,望着远远地火车上的煤烟,摇摇头道:“只好明天再走了。今天走同明天走,也还差不多。可是火车公司未免太认真了。八点三十分开,同八点三十二分开,不是差不多吗?”他一面说,一面慢慢地走回家,心里总不很明白为什么火车不肯等他两分钟。

有一天,他忽然得了急病,赶快叫家人去请东街的汪医生。那家人急急忙忙地跑去,一时寻不着东街汪大夫,却把西街的牛医生王大夫请来了。差不多先生病在床上,知道寻错了人;但病急了,身上痛苦,心里焦急,等不得了,心里想道:“好在王大夫同汪大夫也差不多,让他试试看吧。”于是这位牛医生王大夫走近床前,用医牛的法子给差不多先生治病。不上一点钟,差不多先生就一命呜呼了。

差不多先生差不多要死的时候,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活人同死人也差……差不多……凡事只要……差……差…不多……就……好了……何……何……必……太……太……认真呢?”他说完了这句格言,方才绝气。

他死后,大家都很称赞差不多先生样样事情看得破,想得通;大家都说他一生不肯认真,不肯算帐,不肯计较,真是一位有德行的人;于是大家给他取个死后的法号,叫他做圆通大师。

他的名誉越传越远,越久越大。无数无数的人都学他的榜样。于是人人都成了一个差不多先生。——然而中国从此就成了一个懒人国了。昔人之所谓“贵”,不过是当时的成功,在现在,那就是做成有益的事业了。这是中国人的一种小小的自新之路。

北人与南人

□鲁迅

这是看了“京派”与“海派”的议论之后,牵连想到的——

北人的卑视南人,已经是一种传统。这也并非因为风俗习惯的不同,我想,那大原因,是在历来的侵入者多从北方来,先征服中国之北部,又携了北人南征,所以南人在北人的眼中,也是被征服者。

二陆入晋,北方人士在欢欣之中,分明带着轻薄,举证太烦,姑且不谈罢。容易看的是,羊氾之的《烙阳伽蓝记》中,就常诋南人,并不视为同类。至于元,则人民截然分为四等,一蒙古人,二色目人,三汉人即北人,第四等才是南人,因为他是最后投降的一伙。最后投降,从这边说,是矢尽援绝,这才罢战的南方之强,从那边说,却是不识顺逆,久梗王师的贼。孑遗自然还是投降的,然而为奴隶的资格因此就最浅,因为浅,所以班次就最下,谁都不妨加以卑视了。到清朝,又重理了这一篇帐,至今还流衍着余波;如果此后的历史是不再回旋的,那真不独是南人的如天之福。

当然,南人是有缺点的。权贵南迁,就带了腐败颓废的风气来,北方倒反而干净。性情也不同,有缺点,也有特长,正如北人的兼具二者一样。据我所见,北人的优点是厚重,南人的优点是机灵。但厚重之弊也愚,机灵之弊也狡,所以某先生曾经指出缺点道:北方人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南方人是“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就有闲阶级而言,我以为大体是的确的。

缺点可以改正,优点可以相师。相书上有一条说,北人南相,南人北相者贵。我看这并不是妄语。北人南相者,是厚重而又机灵,南人北相者,不消说是机灵而又能厚重。昔人之所谓“贵”,不过是当时的成功,在现在,那就是做成有益的事业了。这是中国人的一种小小的自新之路。

不过做文章的是南人多,北方却受了影响。北京的报纸上,油嘴滑舌,吞吞吐吐,顾影自怜的文字不是比六七年前多了吗?这倘和北方固有的“贫嘴”一结婚,产生出来的一定是一种不祥的新劣种!一月三十日我的所谓

喝茶

,却是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喝茶□周作人

前回徐志摩先生在平民中学讲“吃茶”,——并不是胡适之先生所说的“吃讲茶”,——我没有工夫去听,又可惜没有见到他精心结构的讲稿,但我推想他是在讲日本的“茶道”(英文译作Teaism),而且一定说的很好。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是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种代表艺术。关于这一件事,徐先生一定已有透彻巧妙的解说,不必再来多嘴,我现在所想说的,只是我个人的很平常的喝茶罢了。

喝茶以绿茶为正宗,红茶已经没有什么意味,何况又加糖——与牛奶?葛辛(GeorgeGissing)的《草堂随笔》(PrivatePa-persofHenryRyesroft)确是很有趣味的书,但冬之卷里说及饮茶,以为英国家庭里下午的红茶与黄油面包是一日中最大的乐事,支那饮茶已历千百年,未必能领略此种乐趣与实益的百分之一,则我殊不以为然,红茶带“土斯”未必不可吃,但这只是当饭,在肚饥时食之而已;我的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国古昔曾吃过煎茶及抹茶,现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冈仓觉三在《茶之书》(BookofTea,1919)里很巧妙的称之曰“自然主义的茶”,所以我们所重的即在这自然之妙味。中国人上茶馆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刚从沙漠里回来的样子,颇合于我的喝茶的意思(听说闽粤有所谓吃工夫茶者自然也有道理),只可惜近来太是洋场化,失了本意,其结果成为饭馆子之流,只在乡村间还保存一点古风,唯是屋宇器具简陋万分,或者但可称为颇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许为已喝茶之道也。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至亦断不可少,中国喝茶时多吃瓜子,我觉得不很适宜,喝茶时所吃的东西应当是轻淡的“茶食”。中国的茶食却变成了“满汉饽饽”,其性质与“阿阿兜”相差无几;不是喝茶时所吃的东西了。日本的点心虽是豆米的成品,但那优雅的形色,朴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资格,如各色的“羊羹”(据上田恭辅氏考据,说是出于中国唐时的羊肝饼),尤有特殊的风味。江南茶馆里有一种“干丝”,用豆腐干切成细丝,加姜丝酱油,重汤炖热,上浇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为“堂馆”所独有。豆腐干中本有种“茶干”,今变而为丝,亦颇与茶相宜,在南京时常食此品,据云有某寺方丈所制为最,虽也曾尝试,却已忘记,所记得者乃只是下关的江天阁而已。学生们的习惯,平常“干丝”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开水重换之后,始行举箸,最为合式,因为一到即罄,次碗继至,不遑应酬,否则麻油三浇,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欢而散,茶意都消了。

吾乡昌安门外有一处地方,名三脚桥(实在并无三脚,乃是三出,因为一桥而跨三叉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干最有名。寻常的豆腐干方约寸半,厚三分,值钱二文,周德和的价格相同,小而且薄,几及一半,黝黑坚实,如紫檀片。我家距三脚桥有步行两小时的路程,故殊不易得,但能吃到油炸者而已。每天有人挑担设炉镬,沿街叫卖,其词曰,辣酱辣,麻油炸,红酱搽,辣酱拓:

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干。

其制法如上所述,以竹丝插其末端,每枚值三文。豆腐干大小如周德和,而甚柔软,大约系常品。惟经过这样烹调,虽然不是茶食之一,却也不失为一种好豆食。——豆腐的确也是极东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种种的变化,唯在西洋不会被领解,正如茶一般。

日本用茶淘饭,名曰“茶渍”,以腌莱及“泽庵”(即福建的黄土箩卜,日本泽庵法师始传此法,盖从中国传去,)等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风味。中国人未尝不这样吃,唯其原因,非由穷困即为节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为可惜也。十三年十二月呜呼,以天下与人虽然大不易,而为天下得人,却似乎不难。

人才易得

□瞿秋白

前几年,大观园里的压轴戏是刘姥姥骂山门。那是要老旦出场的,老气横秋的大“放”一通,直到裤子后穿而后止。当时指着手无寸铁或者已经缴械的小百姓,大喊“杀,杀,杀!”那呼声是多么雄壮呵。所以它——男角扮的老婆婆,也可以算是个人才。

现在时世大不同了,手里杀杀杀,而嘴里却需要“自由,自由,自由”,“开放政权”云云。压轴戏要换了。

于是人才辈出,各有巧妙不同。出场的不是老旦,而是花旦了;而且这不是平常的花旦,而是海派戏广告上所说的“玩笑旦”。这是一种特殊的人物,他(她)要会媚笑,又要会撒泼,要会打情骂俏,又要会油腔滑调。总之,这是花旦而兼小丑的角色。不知道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说“美人”妥当些),还是美人儿多年阅历的结果,练出了这一套拿手好戏?

美人儿而说“多年”,自然是阅人多矣的徐娘了,她早已从窑姐儿升任了老鸨婆;然而她丰韵犹存,虽在卖人,还兼自卖。自卖容易,卖人就难些。现在不但有手无寸铁的小百姓,不但!况且又遇见了太露骨的强奸……要会应付这种非常之变,就非有非常之才不可。你想想:现在压轴戏是要似战似和,又战又和,不降不守,亦降不守——这是多么难做的戏。没有半推半就,假作娇痴的手段是做不好的。孟夫子说:“以天下与人易。其实,能够简单地双手捧着“天下”去“与人”,倒不为难了。问题就在于不能如此。所以就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哭啼啼而又刁声浪气的诉苦说:“我不入火坑,谁入火坑?”

然而娼妓说她落在火坑里,还是想人家去救她出来;老鸨婆哭火坑,就没有人相信她,何况她已经申明:她是敞开了怀抱,准备把一切人都拖进火坑去的。虽然,这玩笑却开得不差,不是非常之才,就使挖空了心思也想不出的。

老旦进场,玩笑旦出场,大观园的人才着实不少!

呜呼,以天下与人虽然大不易,而为天下得人,却似乎不难。1933.4.24无论男女,只有把兴趣集中在事业上,学问上,艺术上,尽量抛开渺小的自我(ego),才有快活的可能,才觉得活的有意义。

致傅聪

□傅雷

亲爱的孩子,8月20日报告的喜讯使我们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和兴奋。你在人生的旅途中踏上一个新的阶段,开始负起新的责任来,我们要祝贺你,祝福你,鼓励你。希望你拿出像对待音乐艺术一样的毅力、信心、虔诚,来学习人生艺术中最高深的一课。但愿你将来在这一门艺术中得到像你在音乐艺术中一样的成功!发生什么疑难或苦闷,随时向一二个正直而有经验的中、老年人讨教,(你在伦敦已有一年八个月,也该有这样的老成的朋友吧?)深思熟虑,然后决定,切勿单凭一时冲动:只要你能做到这几点,我们也就放心了。

对终身伴侣的要求,正如对人生一切的要求一样不能太苛。事情总有正反两面:追得你太迫切了,你觉得负担重;追得不紧了,又觉得不够热烈。温柔的人有时会显得懦弱,刚强了又近乎专制。幻想多了未免不切实际,能干的管家太太又觉得俗气。只有长处没有短处的人在哪儿呢?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或事物呢?抚躬自问,自己又完美到什么程度呢?这一类的问题想必你考虑过不止一次。我觉得最主要的还是本质的善良,天性的温厚,开阔的胸襟。有了这三样,其他都可以逐渐培养;而且有了这三样,将来即使遇到大大小小的风波也不致变成悲剧。做艺术家的妻子比做任何人的妻子都难;你要不预先明白这一点,即使你知道“责人太严,责己太宽”,也不容易学会明哲、体贴、容忍。只要能代你解决生活琐事,同时对你的事业感到兴趣就行,对学问的钻研等等暂时不必期望过奢,还得看你们婚后的生活如何。眼前双方先学习相互的尊重、谅解、宽容。

对方把你作为她整个的世界固然很危险,但也很宝贵!你既已发觉,一定会慢慢点醒她;最好旁敲侧击而勿正面提出,还要使她感到那是为了维护她的人格独立,扩大她的世界观。倘若你已经想到奥里维的故事,不妨就把那部书叫她细读一二遍,特别要她注意那一段插曲。像雅葛丽纳那样只知道love,love,love!的人只是童话中人物,在现实世界中非但得不到love,连日子都会过不下去,因为她除了love一无所知,一无所有,一无所爱。这样狭窄的天地哪像一个天地!这样片面的人生观哪会得到幸福!无论男女,只有把兴趣集中在事业上,学问上,艺术上,尽量抛开渺小的自我(ego),才有快活的可能,才觉得活的有意义。未经世事的少女往往会存一个荒诞的梦想,以为恋爱时期的感情的高潮也能在婚后维持下去。这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妄想。古语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又有一句话说,“夫妇相敬如宾”。可见只有平静、含蓄、温和的感情方能持久;另外一句的意义是说,夫妇到后来完全是一种知己朋友的关系,也即是我们所谓的终身伴侣——未婚之前双方能深切领会到这一点,就为将来打定了最可靠的基础,免除了多少不必要的误会与痛苦。

你是以艺术为生命的人,也是把真理、正义、人格等等看做高于一切的人,也是以工作为乐生的人;我用不着唠叨,想你早已把这些信念表白过,而且竭力灌输给对方的了。我只想提醒你几点:——第一,世界上最有力的论证莫如实际行动,最有效的教育莫如以身作则;自己做不到的事千万勿要求别人;自己也要犯的毛病先批评自己,先改自己的。——第二,永远不要忘了我教育你的时候犯的许多过严的毛病。我过去的错误要是能使你避免同样的错误,我的罪过也可以减轻几分;你受过的痛苦不再施之于他人,你也不算白白吃苦。总的来说,尽管指点别人,可不要给人“好为人师”的感觉。奥诺丽纳(你还记得巴尔扎克那个中篇吗?)的不幸一大半是咎由自取,一小部分也因为丈夫教育她的态度伤了她的自尊心。凡是童年不快乐的人都特别脆弱(也有训练得格外坚强的,但只是少数),特别敏感,你回想一下自己,就会知道对付你的爱人要如何delicate(体贴,温柔——编者注),如何discreet(谨慎——编者注)了。

我相信你对爱情问题看得比以前更郑重更严肃了;就在这考验时期,希望你更加用严肃的态度对待一切,尤其要对婚后的责任先培养一种忠诚、庄严、虔敬的心情!然而,“割麦插禾”多少带点振作的情调,而“不如归去”却不免消极呢。不错,这还是环境差异,不过哀乐是相依为命的。

“不如归去”谈

□卞之琳

槐花满地,时节又近初夏了。刚才读《大公报》文艺栏芦焚先生的《里门拾记》,见有一条注,解释文中的“光棍抗锄”曰:

即文人们叫做“不如归去”的那种鸟。虽只是鸟的叫声,一种人听了奋起耕作,一种人听了怀春思乡,连耳朵也竟有这样大的差异。

觉得很有意思。“光棍抗锄”当然就是”割麦插禾”。书本里说布谷与杜鹃有别,不过也说很相似,则我们的话《辞源》里或者早已把“割麦插禾”、“不如归去”两种鸟相混了,即使有考据癖的文人骤然间也不会分得清楚吧,所以我的意思与芦焚先生开头那点意思不谋而合。我想起了已经忘了的两个心愿。记得我曾经想写一篇历史小说,其中的核心,一个场面,是如此:头上一阵鸟声,如人言。“割麦插禾”,农人想。“不如归去”,旅人想。

我想写这篇小说是在去年此时,在日本,读了李广田先生的《桃园杂记》以后,李文中提起布谷,说在他的家乡以为是叫的“光光多锄”,令我想起了我的家乡人仿佛说是“花好稻好”,花,读ho,大约不是指普通的花(虽然普通的花也读如ho),而是指棉花。稻无问题,即水稻,江乡自然有水田。这两种说法,与芦焚先生的“光棍抗锄”俱未见于典籍。典籍中有的除“布谷”、“割麦插禾”以外,还有许多,如“麦饭熟”、“脱却布裤”、“郭公”等。而在我们的活书本里更不知有多少花样了。哪一天把各地的花样搜集起来,该有如何一个大观!不过千差万别,都由于耳朵不同吗?我的意思与芦焚先生的意思在此地分道了——可是且慢,芦焚先生的话,实际上,也等于说差别在环境,生活的环境吧。农人在田间。旅人在道旁。头上一阵鸟声,如人言。“割麦插禾”,农人想。“不如归去”,旅人想。

这里有两个人,虽然在一处,究竟环境不同。不但如此,在我看来,即便“割麦插禾”与“不如归去”两种观念,也未尝不可以联在一起:

春去也。见麦浪滚滚,旅人想起了多风波的江湖。你看,那边一个农人在檐前看镰刀哪。数千里外自家屋后的蓬蒿有多高了?家乡收麦早,或许庄稼人已经赤脚下水田了。唉唉,天南地北,干什么来着?叶落归根,不如归去吧。“不如归去”一语,不见得太“文”,尤其在古昔,更不见得不就是俗子的口头语。即使是雅士说的我也有话可说:

当此时也,道上的过客或者是一个坐在轿子里的官老爷,不禁想起人生一梦耳,四处奔波,所为何来?为五斗米折腰实在犯不着,即使位居一品,在京华尘土里五更待漏,亦何苦也!君不见那个庄稼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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