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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1 00:4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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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储福金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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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语

棋语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棋语作者:储福金排版:skip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7-01ISBN:9787559424730本书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棋语·冲

城北的几位“上了段”的棋手都聚来蒋冲家。北巷小王通知这几位棋手的时候,没说别的,只说:大家来,碰一碰。他报了几个人的名字,有潘家湾的陈化水,有黄石弄的蔡云峰,有凤天路的黄晓成,有仁义里的陶思明,有城隍庙的田永年。他这么一说,该来的人就全来了。

上面整个一段话,几乎都要做说明的。首先说“上了段”,其实这几位棋手都没有段位。运动中的这些年,取消了围棋比赛,所有的专业棋手也都业余了,新出来的业余棋手哪来的段位?只是北巷小王对这城北喜欢下围棋的人,根据棋手的水平,胜率高一点上点水平的,便沿用过去的说法,说他们是上了段的。大家也就跟着这么说,说某某棋下得好,是上了段的。

再说蒋冲家,并非真是蒋冲的家。说明白了,蒋冲住的不是蒋冲家的房子,也不是他租的房。这年头占了房,房东就无法赶走房客,如此房客只要交房租,也就视房为自己家了。而蒋冲是替亲戚看房子的。听说这家人家底颇深,属统战对象,人去了海外,留下房子让蒋冲住着。这是一座两层旧式楼房,楼前楼后有院子围着。蒋冲住的是楼下的一间,单这一间房便有三十来平方,要知道城市住房可谓寸地寸金。

又说好棋的组织者北巷小王约来的棋手,自然是要下棋的。“碰一碰”是他的口头禅,也就是对一局的意思。平时他约这些上了段的棋手下棋,一般是约一两个人,对付他另带的新棋手。有时这一两个人也难约上,往往会应着有事的托词。然而这次他的相约,破头荒地把上了段的棋手都一一报上了名头。偏偏这些棋手耐不了好奇心,便都来齐了。

蒋冲住的房子在城北偏市中心地带,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院子不大,围着几个小花圃,种了一些草和一棵白玉兰树。在到处是城市的水泥楼房中,能吸到一些绿色气息。院子中间立着旧式砖楼,一般旧式楼下层会有点幽暗,但这座楼的楼层高,房间里还显得亮堂。

城隍庙田永年是头一次到蒋冲家来,进了小院,就对来开院门的蒋冲说:“这院子和你的人是相对的。”都说田永年说话阴,他话的意思便是蒋冲粗俗,而院子雅致。

蒋冲说:“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房子啊。我只是代人家看房子的。”

房子不是我的,我是替人家看房子的。蒋冲似乎一见到来人就这么说。对他住的房子,他十分尽心,弄得干干净净。他的活动场所也就在楼下一间里,再要好的朋友,也从来不带到楼上去参观。有人探头看过,楼上房间都上着锁。而楼下的木柱木栏都重上了漆,旧房子的木头到底有点松软了,容易碰着的地方,他还用旧报纸糊了,用旧布裹了。一处处显得很细心。这确实与别的场合显现出来的他不一样。在别人看来,蒋冲的性格便是冲,说话大声,做事粗拉。这个时代的年轻人,都没什么文化,早两年的只读到初中就上山下乡或者进工厂了,年纪稍小一点的,读到高中,似乎在学校里也不怎么正经读书的。蒋冲又长得干瘦,脸上皮包着骨头,鼻梁显高,眼睛显小,形象就算不难看,也属中下了。他住在这房子里,让人多少觉得有点不协调。

平时蒋冲从不约人到家中来。也只有北巷小王知道他住的地方。北巷小王是个明白人,知道蒋冲的处房态度。这次一下子约了这么多棋手,也只有蒋冲住的房间容得下。

人都到齐了。北巷小王侧身靠着桌沿,从桌上的一个棋盒里掏了一颗子往棋盘上一放,说:“我约了外路的棋手要来碰一碰。你们看看谁来下这盘棋吧。”

北巷小王没说来的人棋力如何,也没介绍是怎么样的人。大家一时没问,也没说话。谁都知道会有外面的棋手来。也不用问,在这样的房间,约来了这些棋力相当的棋手,看这迎战的架势便都知道这个外路的棋手肯定是个厉害角色,棋力非同一般。

虽然嘴上不说,心里都在嘀咕着,应该谁来下这盘棋。平时这些棋手互相不服气,但面临外来强手,又在这许多棋手眼光之下,都不希望自己丢了脸。一个个心里像复盘似的,有着许多的计较,有着许多的盘算:除了自己,谁上阵最恰当呢?

北巷小王眼光转来转去,一个个地看着房间中的人。北巷小王是约棋者,也是评棋者,他这两方面的能力都得到公认。但此时他似乎也拿不准,只是找着自告奋勇者。奈何迎着他眼光的人都只是笑笑,没有积极的反应。

最后,城隍庙的田永年揉揉鼻子开口说:“我想还是让陶思明上吧。”

说到陶思明,大家去看陶思明。陶思明正坐在后面墙角,看到眼光一下子集聚来,偏了偏脸,像要躲进身边藤编书架的暗影里。

听田永年一说,一时大家心里有所赞同。要说陶思明的棋力比自己强,这里的棋手都不会服气。但细一想,这里的棋手都输过他,和他下棋,有时觉得他棋多有妙处,往往会在人家想不到的地方出招。要说他的棋力强吧,又总听到有人说胜了他。而说者的棋力一般,根本上不了段的。

陶思明低下一点眼睛,声音轻轻地说:“我与不熟的人下不好。”

陶思明这么说了,北巷小王便没有接田永年的口,大家也觉得由他上场不妥。棋好坏是一说,棋力不稳往往便是心理原因。对付外面来的棋手,多少要有些把握,下棋的人在棋盘上,心理因素很重要。棋力再强,一旦心理弱了会一败涂地。

过了一会儿,蒋冲说:“还是我来斩一刀吧。”

大家都笑了。蒋冲的棋在这些人中间,是不算强的,谁都胜过他。本来不会有人想到他,只是刚才提到了陶思明,反而让人觉得蒋冲来下这盘棋是正常的。蒋冲心理因素特别稳定,与谁下他都毫不畏惧。有人嘲讽他说,就是与陈祖德下棋,他也不会要求让子的。

北巷小王便点了头。在他家里,自然不好太驳他的面子。大家都说,好好下,我们做你的后盾。

院门又敲响了,蒋冲高声应着“来了来了”,赶着出去。房门开了,能听到开门的蒋冲与来人说话,声调却轻了,还带着笑音。北巷小王起身站在房门外迎着,其他的几个人都在房里坐着没动。

过一会儿,客人从外面进来,却见是一个姑娘。个头不高,圆脸,略有点胖,笑着,与陌生人见面并不怯生。

她与北巷小王说话,身子半转过来看屋里的各位。

北巷小王说:“我们一直等着呢。”

姑娘说:“我是很早就到车站了。”

姑娘朝房里的各位点点头,算是招呼。随后扭头朝房间四下看看,嘴里啧了一下,是赞房子。

本来房里的人还以为她是蒋冲的朋友。一听她与北巷小王说话的口气,便知她就是约来下棋的客,难怪北巷小王这么当回事:都从来还没和女人下过棋。女人有兴趣下棋,也只是听说,而能约着出来和男人下棋的,还是头一回。

城隍庙的田永年咕了一句:“女人上阵,必有妖法。”当然这是低声的,就在他的喉咙口,最多只有坐他后面的陶思明含糊听得见。

姑娘看来确实出来了一段时间,口干了。她也不客气,看到桌上有一只空杯,那是蒋冲给客人留的。她一眼便认准了,拉到面前,再朝桌上看看,又伸手将北巷小王的杯子抓过来,把杯中的水倒在了自己的杯中,再提热水瓶掺了一点热水,一口气咕咕噜噜地喝了。接着又倒了一杯水,并给北巷小王的杯中倒满水。

北巷小王说:“我已经喝了不少了。”

姑娘顿一顿,便提着热水瓶给大家杯中续水。

第一个走到刘云面前,姑娘伸出热水瓶口时,说:“我姓马。”

北巷小王跟着说:“马玉兰。”

姑娘说:“小马小马。”

小马给大家倒水时,听着北巷小王介绍各人的名头。小马一边听一边看一边点着头,似乎早就听到过一个个的大名。

走到坐房角的陶思明前面,隔着一张茶几站停。北巷小王说到陶思明的姓名时,小马像是有点熟悉似的盯着他看。陶思明手端着杯子迎过来,小马伸长着手过去。陶思明眼光朝下,小马的眼光朝前,水没全倒在杯里,泼了一茶几,多少烫了陶思明的手。

小马坐下来时,大家准备要看下棋了,这才想到主人蒋冲没在,他出去迎人就没进来。正诧异着,蒋冲出现了,站在门口,正伸着手做着一个请君进门的手势。“到我家了。”“院子很雅。”应着一个女性的声音,声音细细微微似乎柔而带怯。

过了一会儿,门外又进来一个姑娘。仿佛带着一片阳光进来,让人眼前一亮。这个姑娘竟是那么漂亮。这个年代的人穿着大致相仿,但一身蓝布服装穿在这个姑娘身上,显出别样的色彩。她一张鹅蛋脸,细眉弯弯,抿嘴时腮帮上显着一对浅浅的酒窝。她的每一处都显得精致,整合起来就是好看。在大城市的街上走动着许多的女性,但极难得会看到这么一个使人感叹的漂亮形象。“你才来啊!”别人都想不到说话时,小马开口说。

很清楚,这两位姑娘都是棋手,由小马约着来下棋,小马先到了,而这位姑娘来迟了。但除了小马,在座等了很长时间的各位都没有埋怨的心绪。女孩下棋,本来就是一件雅事,这样漂亮的女棋手就更显得雅。如此漂亮的姑娘来迟了,似乎是很正常的。

姑娘没有说话,只是细眉好看地动了一动,好像求大家原谅似的。

蒋冲却朝小马说:“你约她没约清楚。……你们都等在黄园路站头上,你在朝平江路方向的站头,而她在朝天目路方向的站头。偏偏这一站相对的两个站头不在正对面,天目路站头要拐一个弯在小街上。……修月芳她都等了半个多小时了。”

平时蒋冲给人感觉是粗粗拉拉的,这一次他能细心地想到两处站头,并去把她寻了来。而且在这一路上已与这位姑娘谈了不少话,知道了她的名字叫修月芳,知道了她来的时间。语气中,显得与她很熟悉了。

所有的人坐下来后,小马说她是陪修月芳来的。大家这才知道这一局该由蒋冲与修月芳下对手棋。谁也没想到今天是与女棋手对局,而且是与漂亮的女棋手对局。要知道的话,屋里这些年轻的未婚男子,刚才还会不会那般地退缩呢?

这个年代的年轻男子都很拘谨,面对漂亮姑娘,他们说话也庄重起来,房间里有着一点不知所措的莫名气息。

修月芳对房间的布置只是随便地看了一眼,并没有过多注意。漂亮女人被邀到大场合去的机会多,也许是见得多了。她坐在桌前,正对着棋盘,显着一种雅致的静气。

蒋冲也显得与平常不一样,他一点没有谦让,对桌坐着,摆出一副下棋的架势,礼貌地伸了伸手掌,意思是让对方先行。

蒋冲今天的手势特别多。“猜先吧。”修月芳说。

她说话的声音婉转柔和。她伸手到盒里去抓子。她的手细长洁白,真可谓纤纤玉手。棋子在盒里响着轻轻细细的声息,也让人有特别的女性感觉。她的身子在桌前坐得特别直,神情上有着一种肃穆感。让周围的人都觉得棋的对局,就应该是这样的,完全合乎着古来对弈的真正标准。

蒋冲想也不想从棋盒里取出一个子来,放在盘上。他猜的是单。他平时猜先不管是单双都用嘴报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懂了这一手。

蒋冲猜对了,走黑棋先行。一旦看到蒋冲与修月芳下起棋来,旁边的棋手都觉得让蒋冲上是错了。在大家眼里蒋冲还是那个蒋冲,显得粗俗,说话动作都冲冲的,一张瘦脸上的小眼睛,转得也太快。与对坐着的修月芳,形成很不协调的反差。“你帮我倒水招待一下。”蒋冲支使着北巷小王,口气也有了主人的意味。

一旁观棋的,只有小马一点不在意蒋冲,她不时朝坐在后面伸头向前的陶思明看看。在座如说能与修月芳相配的,陶思明是唯一能算上的。作为男子,他也许长得过于秀气了些,眼下,在小马的眼光下他显得拘谨。而小马那姑娘的眼光也过于大方,用她来配蒋冲,也许合一点。

蒋冲把一颗黑子拍在了盘上,手像握拳似的抓回来。

修月芳用中指与食指捏着一个白子,放在了棋盘上,显着她的手指特别地修长。

蒋冲的棋下得狠,一点没有手软。

奇怪的是,修月芳的棋也一点不像她的温柔模样,一步步毫不退缩。修月芳牙轻轻地咬着唇,缓缓地向上移动着。嘴唇宛如花蕾,手指宛如花开。蒋冲下出的棋子在盘上歪歪扭扭的,修月芳每次都会伸手把子重按一下,在她的手下,棋子仿佛那么干净地排列着。

因为是争棋,两个人下的棋非常好看,有着棋逢对手的味道。

围着的人都看得认真,像是喘不过气来。

棋越咬越紧,蒋冲毫不犹豫冲了一手。蒋冲下棋是逢冲必冲,一点不留余地的。一冲一挡,这是自然应手。修月芳却迟迟没有应棋,手指捏着子,眼盯着盘,微微地蹙着眉头,眉尖向上顶起来。小马朝着修月芳笑。修月芳朝小马看一眼,脸上莫名地就起了红晕,像是从里泛出来,眼光里也含着。小马张大着嘴笑。旁观的人注意力都在棋盘上,只有陶思明朝小马看一下。小马这才笑出声来,对修月芳悄悄说:“你是不是?……”

那声音还是让旁边的人都听到了。

北巷小王说:“怎么?……”

小马摇摇头,修月芳蹙蹙眉。

小马就说:“她要那个了。她一紧张就要那个。”

修月芳红晕布满了腮帮:“谁紧张了?……”

陶思明看看小马,又看看修月芳的神情,立刻明白了什么,伸头在蒋冲耳边说:“你这里厕所在哪儿?”

蒋冲说:“你要……”他停了口,也多少明白了,便对修月芳说:“你……来吧。”

仿佛在劝她做着什么事。

修月芳慢慢地跟着蒋冲站起来,低着头,似乎在看着棋盘。

蒋冲把修月芳带到房间后侧,那里有一扇门。开了门,后面是一个窄窄的过道,隔着过道又是门,门外是后院,后院有个矮平房,做厨房用的。房壁上搭着一个滴水的拖把,墙根长着几株杂草,开着几朵杂色的小花。

过道左边是楼梯,爬上几层楼梯,拐转处,是底层与二层楼的中间地带。迎面又有一扇小木门。蒋冲推开门,里面是一个只有一平方米左右的小间,正中放着一只马桶。“你用吧。纸在后角。”蒋冲轻声说。

修月芳进去了,转过身来。小间只够转身的,修月芳的脸正好对着蒋冲,红晕消褪了,显得苍白。门很快地关上了。

修月芳觉得自己的动作太急了。然而,她却不习惯这只小小的马桶。她家里是新公房,用的是抽水马桶。而这小马桶边子太窄,小间里又溢着一股气味,一股让她有点要窒息的气息。刚才她感觉急,现在却只是干坐在上面。她咬咬嘴唇,依然只有木马桶的窄圈硌着她的感觉。眼前的门只是一层薄木板,糊着发黄的报纸,仿佛那门便是一挂纸门。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

于是就听到蒋冲在外面说:“这里下雨的时候,水在瓦楞中间淌下来,又从房檐哗哗地沿着水管冲下来,到处溅着水花,像无数的花开了一样。”

他的声音如没有任何阻隔地在她的耳边响着。

马桶里开始有着哗哗的声息。修月芳觉得那声音奇大,都在耳边冲响着。她似乎觉得一切都裸对着他,一点没有门与墙的遮隔。

楼下房间的棋盘前,几位棋手议着棋,都说是一盘咬得很紧的棋。只有陶思明没说话。小马今天似乎盯上了他,她用手推推他说:“你看怎么样?”

陶思明说:“我看是修月芳的白棋好。修月芳的棋严密,蒋冲的黑棋冲得太过,有许多的漏洞……”他用手在盘上点了几处,没有再作说明。都是棋手,都明白他的意思。

小马轻笑了一下,她笑时又张大了嘴。“我和你赌一下怎么样?我认为修月芳要输。”小马咂咂嘴,看看陶思明,说:“修月芳的棋我清楚。你别看她的棋紧,她紧的时候是很紧。但蒋冲的棋只要不停地冲,她总有一处就被冲破了,像一泡尿泄了气,只要一松下来,就松到了底。”

见蒋冲和修月芳一前一后从后门进来,大家都不再说话,只顾看着他们。

此时修月芳不再低着头,腮上依然有点微红,如花照影。

一旦坐回到桌前,修月芳又恢复凝神的状态,纤手落子,眉头微蹙。只是她的棋势似乎失了气,对付蒋冲的冲,便只有消极防守,失去了还击的力量。蒋冲却得理不让人,想出法子来冲。大家看到了这多年中蒋冲难得的棋力,他冲得妙,冲得有力,每一步都冲得目。每一处修月芳其实都没有损多少,只是失了气势,也失了先手权利,整个地显出了女性的柔弱。

似乎一垮到底。修月芳投子了,她投子的姿势也是优雅的,轻轻地把手中的子放到了盘中。

小马带笑意的眼光盯着陶思明,满眼是得意。

棋局如梦幻。

都说棋局如梦幻,相对那局棋来看,人生便更如梦幻了。说起来,棋局是实实在在的,人生也是实实在在的,但眯着眼回思过去便有着了梦幻感。这一次棋局,是一个因,似乎是偶然的一个因,几年后得的果,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新时期来,随着棋赛的恢复,约人下棋的事少了。新棋手一茬茬地往外冒。旧日的棋手都已成家立业,忙社会的事多了,有时在街上匆匆行走,突然就见了一位过去下棋的朋友,停下来,谈上几句话。便会说到修月芳嫁给蒋冲的事,感叹这小子还很会花女人的。说起来,还真是一块馒头搭一块糕。有人说,修月芳是被那座带院子的房子迷住了,根本不知道那不是蒋冲的。有人开玩笑说,蒋冲那盘棋彩头太大了,平时蒋冲很少胜棋,却一胜得艳。也有人说,修月芳平时能接触到的男人,都因为面对她的漂亮,心里怯了。她是第一次遇上蒋冲这样敢于冲的男人。而北巷小王说,陶思明很会看人的,那一次他便发现,蒋冲平时说话粗拉,但对着女人他的声调是那么地温柔,充满磁力。

下棋的人长于分析。但说归说,分析归分析。修月芳嫁给了蒋冲,还为他生了个女孩。可惜的是这个女孩长得根本不像修月芳,大都继承了蒋冲的形象,小眼睛还有骨头脸。母女两人走出来,一点也不相像。都说孕妇心里想得多的形象,生出来的孩子就类同这形象。那么,修月芳心里只有着蒋冲。谁都看得出来,修月芳是那么喜欢她的女儿。

这天市棋协举办了外城邀请赛,并作挂盘讲解。外城棋手的主力便是陶思明,他还得到过全国的比赛名次。

蒋冲与修月芳早早去了比赛场地,等着与陶思明见一面,说几句话。

陶思明显得气派了,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这在刚开放的年代还少见。他与蒋冲握一下手,与修月芳的眼光相对一瞥。

眼光中流动着许多过去岁月的记忆。

陶思明本不是这座城市的人,他是那个年代来到城市的。因为犯了小集团的罪,他逃离了监督劳动的地方,来到这座城市,住在一个亲戚家里。他避免在公开场合露面,也不与人打交道。但他喜欢棋,无法解脱棋瘾,才与棋友交往。他的棋力很高,几乎城北的棋手都输过他。偏偏他有时会输给一般的下棋人,所以大家认为他棋力不稳。现在能想到,他那是故意输的,与他平时低调同一策略,只是不想让别人把他的名字传开去。

他们在休息室里坐下来,陶思明开口问:“你们还下棋吗?”

修月芳说:“下。”

蒋冲说:“我下得少,她下得多。”

陶思明脸对着修月芳,眼光微微下垂着:“那你现在肯定下得很好了。”

修月芳说:“我的棋总是少了一点冲劲。”

陶思明抬起眼来说:“不。我看过你的棋,你有着一股内劲,这比表现的外冲更有力量,只是你自始至终不要松了这股劲。”

修月芳与陶思明的眼光又相对一瞥,她说:“你的第二局棋,和我下。”

本来安排修月芳下第二局棋,是市棋协根据北巷小王的提议,用来对付陶思明的秘密方案,修月芳却不想瞒陶思明。

陶思明说:“那我要好好准备一下了,希望和你的一局棋下得精彩。”

陶思明的第一局比赛,一开始依然还是他原来的柔韧风格,能飞的便飞,能关的便关。走得飘忽不定,也看不出有什么优势,让对手放心地占空。一旦布局已定,对手还在疏疏地拓着虚空,陶思明突然走了一手:冲。于是,接下去陶思明向对手的一块棋的薄弱处,进行了全方位冲刺,把那块棋的眼位冲小了,并进行了包围战。对手这下走得十分小心了,只顾自保,只顾做眼,虽然大龙没有死,但陶思明借冲在外围做成了空,棋便胜定了。

修月芳与蒋冲不由地感叹陶思明棋力竟是如此之强。特别是蒋冲,过去他也与陶思明下过,还曾有过胜绩,现在看来,那也是陶思明故意让着他的。他们也理解陶思明那几年的境遇。

陶思明一度和小马结了婚。这段婚姻看来也是一块馒头搭一块糕。运动一结束,陶思明的罪名得到了解决,他们很快就离了婚。那时离婚还是很稀罕的,陶思明是快刀斩乱麻,做得很干脆。

人的性格与人生观念确实不一样。

都说修月芳和蒋冲这对棋手婚姻也不会长,但修月芳与蒋冲的婚姻却延续下来了。修月芳棋上的算路很深,但在对男人的问题上,却感觉简单,她无法接受与另一个男人裸裎相向的情景。她觉得男女就是那么一回事,那种男人给的快乐总也抵不上女人的窘态。她无法解脱开来。修月芳也清楚蒋冲,他并没有什么能耐,但对他已经是习惯,便是无奈也只有如此,因为在她看来,所有的男人都一样,换一局棋还不照旧下?

偏偏是蒋冲外面有着女人,还不止一个。修月芳也多少知道些。这件事,实在让人想不明白。蒋冲却有他的说法:那些女人觉得这么漂亮的修月芳也是我的女人,她们也就对我没有了抵抗和拿乔心理,十个女人九个肯,她们会好奇地想看看我作为男人,到底有什么魅力吧。

从赛场回到家里,修月芳便进了卫生间。他们现在住在一个两室一厅的单元房里,室与厅都很小,但生活也就这么过着。

修月芳坐在了抽水马桶上。她呆呆地看着面前镜子里面的自己。脑子里是刚才的那盘棋,而棋盘上不时浮出来的,是一些杂念。人生为了什么?下棋费那么多的心思为了什么?岁月一天天过去,又有什么意义?人说她算路深,又深在了哪儿?人说她装扮漂亮,引来那么多的眼光,而保持了这个容颜又如何?

蒋冲进来,倚靠在镜子边,他有点涎着脸,看着她露着两片股腿坐着的样子。与女人生活在一起,他已看惯了她的一切,时间长了,漂亮与不漂亮都没有关系了,都会产生审美疲劳。对男人来说,上面的漂亮,敌不过拥身时那种女人的温润;表面的端庄秀丽,有时会成为一种寡然,而失去了几多放浪的动态。“你还在想棋局呢?有什么好想的?”“出去。”“你此时是最漂亮的。”

蒋冲说的是实话。只有看着修月芳此时的样子,蒋冲才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觉得她有着与别的女人不同的蕴致。“出去。”

修月芳又说了一声,她的声调没变,蒋冲难得地心里一激灵,退身出去,并小心地关上了门。

旧公寓房的卫生间没有窗,门关上,便是四围暗色了。静一静心,感觉到从隙缝中透进来的光,在镜子上显出身形朦胧,心里却清明一片,多少时间中,棋上的天地让她忽视了生活的负累,而生活的力量已凝聚了她内在的劲,她应该不会一时轻泄了。

这一瞬间,她心中棋盘上,陶思明的每一步棋,都摆得明明白白的,包括他的想法与他所行的棋理。

她开开门去。第二章棋语·星位

刘云手撑着桌角,对着空空的棋盘看了好半天。

随后,他用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拈着一颗子,放在了棋盘上。

星位。

他仿佛是小心翼翼走了这一步,布局最本手的一步棋。

天色暗下来了。棋盘上的黑色玻璃棋子上体透明。

平时,刘云往棋盘上投子,往往是食指与中指挟着棋,“啪”的一下,敲击到棋盘上。

有一次,落子猛了一点,敲在三夹板棋盘上的玻璃棋子碎了。对手的棋正落下风,借着子碎,闹起来了,说刘云一点没有棋品,一开始就落子打盘,影响对方情绪。

刘云说,这叫“气合”,合着棋局气势上的强劲着法,气合也是棋力的一种表现。

只有刘星喜欢听刘云打棋在盘上的声音。刘星是刘云的妹妹。

刘云经常约棋友来自己家中下棋。他家两个小间房,外面一间放着煤炉与竹橱柜,还有一张饭桌。下棋就在这张饭桌上。

身在里面房间的刘星,静静地听着哥哥落子在盘上的声音。

有时,刘云独自打谱,也是落子在盘的啪啪声。

刘星患着病。大多数时间,她都躺在里房间的床上。

他们生活在大城市的一个弄堂里。他们的朋友也都是弄堂人家的。

家里只有兄妹两人,父母支边去了外地。

刘星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病,发现病时正属花季少女。

年幼时的刘星活泼好动,跳“房子”,跳皮筋,躲猫猫,抓“强盗”,几乎一刻都不歇,恍如早早地就把一生的精力都发挥了出来。

有一次,她爬上城河边高高的瞭望塔。

瞭望塔很高,水泥壁上有一排嵌着似的铁管焊成的铁架。一根根铁管带着锈涩的气息,笔直地上下立着。弄不清这个瞭望塔作什么用的,之所以称瞭望塔,只是因为大家都这么叫它。

刘星抓着一根根铁锈管爬上去,像是身子贴着壁向上攀。

从下看上去,塔顶只有一个仅可转身的地方。

刘星转过身来,低头朝下看着。

爬在高高塔上的刘星,脸上显现着害怕的表情,却传来一声声笑。

刘云只比刘星大三岁,那时仰着脸的刘云感觉塔上妹妹的笑声,仿佛是从天上传下来的。

与妹妹刘星的性格不同,刘云喜欢安静,总是在屋子里下棋,一个人打谱。兄妹俩的肤色都白,刘云显着有点苍白,白净修长的手指拈着一颗颗棋子摆下去。

有时,刘星半夜醒来,见刘云还像几个小时前一样坐在桌前,似乎时间凝着没动过。

刘星跳起来,从里面房间跑出来,用手撸了盘上的棋。棋子在她手下稀里哗啦地跳动着。

刘云看着刘星。

刘星把脸伸向刘云,很大幅度地张开来:“让它们动动,动动。”

她随即跳回到里房间去。躺在床上,能看着刘云的侧脸。

刘云复着盘,一步步又把棋子放回到盘上原位,仿佛它们还是一动没动过。

活泼的刘星说静就静了下来。有一天她从床上醒来的时候,说心里难受。刘云本来以为她说笑的,后来发现不对,便带她去了医院,检查下来,居然是先天性心脏病。

这以后,刘星略微大动一下,脸上就像失去血色一般,比刘云要苍白得多,白里面透明着似的。

往往刘星做了一个怪动作,满脸展着笑。突然脸色苍白地停了下来。

棋局进行了接近一个小时,棋盘上还只有十几个子。黑子与白子错落有致,连起来,像画着简单的线条画,依然还是在布局阶段。

这是一次民间“棋赛”。真正的棋赛在社会上已经停了三四年了。那时,下棋纯粹是爱好者的事,一般都是两个熟人约着在家里下棋。往往有哪位棋力强了,不满足老是赢几个熟悉的棋友,便会到棋摊上去下棋。棋摊在当时也不是公开允许的。一般摊主在小街有一间门面房,放着几张桌,摆下几盘棋,不管坐在桌两边的棋手是谁,输者要交摊主盘费:象棋一盘两分钱,围棋一盘四分钱。

天热的时候,摊主会把棋桌放到门外马路边。

在一个棋摊上称雄以后,这位强手便会到附近棋摊上去访其他强手,渐渐地,一片地面上会有一个下棋者公认的高手,他自然也就成了这块地面上棋坛的代表。

下棋的人遇在一起,除了下棋“手谈”,用语言谈得最多的便是谁谁谁棋下得好。于是,便有好事者出来约棋局,让城市这一块地面上的高手与另一块地面上的高手对一局,用北巷小王的说法,叫“碰一碰”。

谁是王中王,只要“碰一碰”。

高手自然也想碰碰其他高手,也想把自己的霸主地位拓宽去。这种“碰一碰”,是难得的,就不会在棋摊下了,那里人太杂乱,会约在一个房子宽敞一点且喜欢棋的人家。

这次的棋局约在了北巷小王家。北巷小王其实从来也不下棋,却喜欢张罗棋局,这次的“碰一碰”,就是他约的。

北巷小王的父亲自然叫老王,老王棋下得一般,家里有人来下棋,他就拉一个旁观者到一边去下一盘。有时北巷小王会对老王说:“去去去,人家来看好手下棋的,不想跟你下的。”老王有点讪讪的,家里好像小王说话算数,老王只是依着儿子。

难得一家都喜欢棋的。北巷小王家地方并不太大,只是有一个阁楼。阁楼虽不大,但能放下一个棋桌,坐下几个人,就成了一个自然的理想的棋局所在。

刘云几次被约到北巷小王家来下棋。几次在北巷小王家里的棋局,刘云都胜了。刘云就成了一块地面的棋坛高手,这个名气是北巷小王传的。北巷小王在城市的棋坛是个有点名气的报道者与评棋者。

北巷小王也就成了刘云的朋友。北巷小王喜欢看刘云下棋,说他的棋风“硬碰硬”。

北巷小王张罗棋局很认真,只要遇上高手,便会邀局。“大家碰一碰嘛。”北巷小王总是这么说。

棋局一般一盘定输赢。偶尔,看得出来棋咬得紧,胜负只差一点点,而输者口气不服的,便再下一盘。

到吃饭的时间,老王把饭弄好了,菜不多,另买一点猪头肉等卤菜。北巷小王请人吃饭也爽气:“是朋友,你坐下来,不就一顿饭嘛。”

当时粮食比较紧。北巷小王与父亲老王,都在厂里当技工,两人一月百来元工资,总要花十几元钱在黑市上买粮票。

这次的棋局,约了有一段时间了。对方是城东人称“油老鼠”的,大概是说他的棋滑不溜秋,到处钻漏洞。虽然棋人对他的棋力认可度不一,但是他的胜率很高,在城东也是出名的高手。北巷小王约了他好多次了,用上了刺激的办法,用上了诱惑的办法,都被他滑掉了。越是滑掉,北巷小王越是有心思邀,自己去邀,托人去邀,就是想让刘云与他碰一碰。

总算碰上了。“油老鼠”带来了一个作证助战的棋手小戴。“油老鼠”个头不高,小戴比他的个子还要小,却显得一副精干的样子。北巷小王也定了一个观战的朋友,是老王的好友老胡。这种棋局传开去,来看的棋迷肯定多。北巷小王考虑到棋局需要安静,再说,阁楼上坐下五个人就挤满了。老王也只是偶尔上来,站在人身后看两眼。

有时刘云在家里与朋友下棋,妹妹刘星从里房间出来,偶尔站着看一下棋,朝旁边观战的哥哥的棋友笑一笑。

在一旁观棋最多的就是北巷小王。只要知道刘云与人对局,北巷小王总来观看。他算是刘家的常客了,也熟悉刘星。

北巷小王看到刘星,便像主人似的拉过身后的椅子,让刘星坐下来。刘星轻摇一下头,她从来对棋就没产生过兴趣。她看棋,只是因为哥哥在下。很快,她就走开了。她的脚步是轻快的,像飘起一阵风。北巷小王盯着她的身影看着,他知道刘星的病,这个病中的女孩让人怜惜。

知道刘星在,北巷小王说话总是放低了声音,旁边其他的人说话声高了,他就会把手朝下按按。

刘云眼中的刘星,脸色似乎越来苍白。或许妹妹本来就白,过去的她总在外面蹦蹦跳跳的,肤色自然健康吧。刘云有时想,妹妹还是应该多出去走走,经常不见太阳,才会有这样的脸色吧。

然而,刘云有时下班回家,发现刘星不在,他就急着想出去找她。出去了的刘星,会不会发病倒在路上呢?又有谁会救助她呢?

刘云在一家街道的小厂里做木工。他在家空闲的时候,买了木头,打着一只床头柜。

床头柜有他独特的设计,造型修长,背部长出两片弧形,像是两只翅膀;而四只柜脚,刻出了四个真正的脚形,像是两双跳着芭蕾舞的脚。

那只刚开始成形的床头柜,就搁在妹妹的床头,晚上放着热水瓶与茶杯,还有药品与针盒。

床头柜的白木坯子完成了,刘云用砂皮整个地打磨了,开始给它油漆。

这个床头柜,刘云刷上了多种油漆,就像后来社会上流行的女人服装的镶拼式。

柜脚是朱红的,柜背是乳白的,柜身是黛青的,而那一扇门,他把它漆成一条一条:黄一条,绿一条,红一条,紫一条。

他很有耐心地一条一条漆着。

那天北巷小王来他家中约棋局时,看到刘云正在刷漆,摇着头评说:“太复杂啦。”

刘云只管往上涂着漆。

还差一个面子没有漆,每天晚上还放着水杯与针药。

与杂色杂形的床头柜靠着的刘星,肤色越显苍白。也许刘云正因为看到妹妹肤色的苍白,才打出这杂色的床头柜吧。

父亲寄来了一种治疗心脏病的针药。刘云对打针不学自会,每天他给妹妹刘星打针。

刘星露出来的臀部肌肤,越发白得透明,像水晶渗进了里层的肌体,而表面的肌肤细如羊乳。

药水是油性的,按在针管上的拇指很用上劲,才能把一管药慢慢地推进去,可劲用大了,会把针头脱出来。刘云用另一只手捏着针头。

刘云使着劲又收着劲,似乎是强力压入的,这油性厚的药水沉重地压入这似乎吹得破的肌肤里,刘云心里就会想到妹妹痛苦的人生挣扎。他捏针头的手,伸出小指与无名指去,轻轻地在下针周围的肌肤上打着圈,想分散妹妹的痛感。刘星却似乎觉得痒似的,喉咙里咳着笑。

刘星咳咳地对哥哥说:“你是不是应该先打大柜?”

刘云说:“打大柜做什么?”

刘星说:“应当打大柜成家啦,衣橱啊,五斗橱啊……你该到打大柜的时候了嘛。”

刘云没有应妹妹,他习惯了妹妹想什么说什么。

妹妹声音中的笑意洋溢开来。

然而,妹妹身体有着一阵阵的战栗,眉头皱结着的样子。

妹妹臀部的三角针区,已经是密密的针眼。开始的时候,针药下去,那里的皮肤下会结成一个块块,针过以后,刘云偶见妹妹偷偷地解下裤子,用滚热滚热的热水毛巾敷着,见到他的时候,眼半低下去,带着一点少女的羞涩。

如今,针眼处是一个个极细极密的黑针点,而四周的肌肤依然那么白净。

他每次下针的时候,妹妹都会带着一点莫名的紧张,显着紧张的笑意。而一旦知道他下了针,神情便一下子舒展开来。

针插进时,他总会问她:“疼吗?”

她说:“不疼,真的不感到痛的。只是我还是有点紧张。”

就算他下针的技术再好,针进皮肤总是应该疼的。

除非那里的肌肉已失去了疼感。

刚知道妹妹有病的时候,刘云在桌前拈着一颗棋子,转动了好一会,对妹妹说:“医生肯定弄错了,你不可能是什么先天性心脏病。”

刘星说:“我最有可能的。”

刘云说:“你那么好动,要有病,早就不爱动了。”

刘星说:“哥呀,我动的时候,就会觉得心慌,难受,我就多动动,动多了,也就麻木了。只有动到它麻木了,我才感觉不到了。可每天一开始动,还是会难受的。”

刘云想到刘星生下来就承受着难受,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还一直在动,一直在笑。她大概不知道用哭来表示难受,也许她以为人一生下来就是要难受的,大家都是这样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难受麻木。而一旦知道难受只是她一个人所有的时候,她也只能听医生的话,安静下来。她身体的支撑力也就弱了,似乎难受时时会表现出来。

感觉到时时在痛苦中的妹妹,刘云会想到:死。也许死会让妹妹得到解脱。他不允许自己这么想,然而与死有联系的想法总会缠绕过来。

特别是看到刘星的肌肤一天天透明起来,在床上的时间一天天地多起来。

刘星问他:“哥,你想什么?”

刘云摇摇头。

妹妹的眼神越来越清澈,妹妹的笑意也越来越单纯。

死,将要去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呢?刘云本来就不信神鬼。在刘云接受的教育中,谈到死的只有一句: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对于刘云来说,死,原来只是隔着很远很远的一个词,极偶然地想到,只以为那是老的习惯结果与自然常态。他根本不会想到死与年轻有关,死是随时性的。

古人的书中,多有对死的思考。今人也许都长寿了,也许今人都沉醉于物欲中了。

死就是没有吗?使痛苦也变得没有。那思考着的、行动着的、喜怒悲欢着的“我”也是会没有的吗?

与痛苦相对,死大概分量变轻了吧。妹妹有时也会说到死,妹妹嘴里的死总是那么轻飘飘的。

死,就像一盘下完后撸掉了的棋局吗?

那么要那么多痛苦做什么?

棋局总是要撸掉的,要那么多的扭断搏杀做什么?为着一个子一个空计算那么多,计较那么多,甚至每一步都盘算着十几步以外的照应,又都是做什么?

最终,还不是空空的一个盘吗?

棋局上,几十个子下去,似乎依然各人走各人的。

棋只有碰上了,缠斗在一起了,才紧张,才好看。可是这对棋手却一直都在布阵,有时,两人抬头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的眼神都有点松松垮垮的。

终于,刘云伸手把一颗子打到对方星位一颗棋之下,这也是谋求在对方空之中活角常用的手法。看棋的人都紧张起来,要战斗了,让人有着一种疼痛式的快感。

这局棋虽然只有三个人旁观,然而,不出三天,城北城东下棋的人都会知道结果。各个棋摊上都会有议论:某某胜了一盘,某某不经下。胜多少没有关系,胜多胜少都是胜。

其实,就算棋摊上的人都知道,能有多少人?就算整个城市下棋的人都知道,又能有多少人?再说,输者未必服气,赢者常属侥幸。只是人争一口气,胜负之上,这口气最难忍,往往两个好友闭门下棋,会引出掀棋绝交的结果来。

眼下的这局棋,算得上城东与城北的棋坛荣誉之战,用北巷小王的话来说:要是刘云输了,“北只角”就低了“东只角”一头;“油老鼠”输了,“东只角”就低了“北只角”一头。

棋坛亦如江湖,胜王败寇。

为约这盘棋,北巷小王最后给东巷棋摊留了一句话:约了“油老鼠”三次了,“油老鼠”怕了,不敢露面。“东只角”还有人吗?放一句话来。“油老鼠”终于来了,城东有多少眼睛盯着呢。

北巷小王对刘云有着信心。

面对刘云黑棋的点角进攻,白棋只是退了一手。黑棋往里伸了一手,白棋又退了一手。两人像砌墙似的排了两手。黑棋再往里伸,拿着白子的那只手握起子,又放下了,再握起来,再放下。棋子在瓷罐中发着哗啦的声响。终于又拿出来了。放到了盘上。“油老鼠”到底是滑,棋又滑到另一边空地去了。“油老鼠”歪着一点头,看着刘云,含夹着挑逗的神气:我就是不与你碰,你怎么着?

刘云把手按在了盘上,他无意识地按了按“油老鼠”刚下的一颗子,把它轻轻地放正了。眼前棋盘上交叉着的点,恍如许多的针眼,他的棋子该下到哪个点上?

没有什么可说的,棋盘上的点随处可下。刘云原来的棋,从几步开始就与对方的棋扭在了一起,他一子一子打在盘上,显现得那么艰沉却又那么有力。可这一次,不知是因为他的畏缩,还是“油老鼠”刻意避开他,盘上的子都是那么有序地客客气气地排着。好不容易,他把子投进了“油老鼠”的阵中,渴望进行纠缠着的搏杀,可“油老鼠”又滑开了。

刘云突然把手中的棋子丢回到棋罐中去。随后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口去。

阁楼上有一扇老虎天窗,窗比人高处,伸着头可以看着窗外方形的一片天空。

没有说棋手不可以离位思考的。日本高手常常会离位看另外的一盘棋,往往是对手思考的时间长了,表示出来的一种轻视情绪。

过了一会儿,北巷小王起身向刘云靠近一步,说:“要尿尿?不想出门的话,楼下有马桶。”

刘云没有应声,身子也没动。

北巷小王顿了顿:“我陪你去。”以往的几次下棋,刘云总是一直到棋局结束才说尿憋得厉害,几乎一尿半天。

刘云身子还是没动,他只是说了一句:“不下了。”

北巷小王还是带笑看着刘云,恍惚才想起来问:“不下了?什么意思?”

身后一直面朝着棋盘的几个人这才转过身来。

刘云依然一动不动。那几个人慢慢地开始明白他们的话。

北巷小王又说了一句:“不下了,是什么意思?”“油老鼠”带来的小个子小戴说:“不下了,当然是投子了。”

北巷小王推着刘云说:“不下了,就是认输了?是认输了么?”

城北的好棋者老胡急着说:“当然不是认输啦。这个棋才布局,还没进入中盘战斗。根本没有落后呢。”

小戴说:“根本没有?就是说多少有些落后了。”

一直不响的“油老鼠”接着说了一句:“到底刘云是城北的高手,看到落后手是翻不过来了。”

刘云依然那么站着。北巷小王看他的半边脸通红通红的,忍不住扭过头去对“油老鼠”说:“谁都看得出来,这种棋根本不会投的。”

小戴说:“刘云清楚,走到‘油老鼠’棋路子里了,算一算,差了十多目。”“油老鼠”摆摆手:“十多目难说,贴不出目吧。”

老胡不急反笑了:“就这些棋,看到贴不出目了?”

小戴说:“你的棋力当然看不出。”

老胡说:“就只知道躲,就只知道滑,这种棋也有棋力?”

小戴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谁规定棋一定是怎么下的?高手就是斗智不斗力,和你说不通。‘油老鼠’就是这种日本式的高棋,每次叫你发不出力来。”

两个观棋者斗起嘴来。

北巷小王用手臂围着刘云的肩膀,像劝着哄着:“拿出你的搏杀力量来,去和他斗一斗。投到他的大场中,喏,那边,这边,看他怎么滑……”“看来刘云下棋,还需要边上指招,这盘棋倒是不用再下下去了。”“油老鼠”作势像是要站起来。

北巷小王跳过一步,伸出手去按在棋盘上方,像是要护着,不让人撸了棋盘。

他又扭转身来,冲着刘云叫着:“刘云,你还想在棋坛里混,你就把这盘棋下下去!”

刘云扭过身来,他的脸一下子又显得苍白苍白,额上却流着汗,头发湿湿的。

他只是用力地摇摇头。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北巷小王想来想去,忍不住一口气,跑到刘云的家里来。

刘云在桌前坐着,桌上摊着纸棋盘,上面放着两白两黑四颗子,正是他与“油老鼠”的开局,双方下的是对角星,占着四个角四个星位,在古代时,这叫“座子”。如今再难得见到的开局。

刘云看了北巷小王一眼,又垂眼对着棋盘。“你这算什么!”北巷小王开口就叫,他一连声地说下去,他说,他约过人家多少次棋,还没有这样没下到中盘就不下的;他说,要是堂堂正正下输了,也好说;他说,就是拼到一大块“长龙”死了,也应该下下去。棋盘上谁也不知道下面可能是什么,对方自填一口气的也可能。倒没有碰也没碰上,就不下的;他说,现在“北只角”丢脸了,只能让人说,代表“北只角”的人下了一点子就不敢下了。也有人说,是下棋的人气没有了,怕输怕到没有气了!

没有气了,知道不知道?不是说棋上的气,是人的气,人就靠一口气,你懂不懂!

北巷小王越说声音越大,停了一下,发现刘云还是对着棋盘一动不动。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朝里间看去,平时那里躺着刘星。

北巷小王知道他的妹妹心脏有病,很不一般的病。

眼前,里间的床上是空空的。

北巷小王声音轻下来:“你妹妹呢?”

刘云说:“不在了。”

北巷小王又盯着刘云好半天,这才问:“不在了?什么意思?”他的声音越发轻了。

刘云对着他的眼睛,身子依然一动不动。

北巷小王又说了一句:“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声音就更轻了。

刘云头动了一动,似乎是摇了摇。

他们就这么默默地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不知什么时候,北巷小王出了门,悄无声息地走了。

刘云慢慢地抬起头来。门框下,外面院墙之上是一小块城市夜的铁青色的天空。第三章棋语·断

陶松提着一只铝水壶推门进屋,几乎没与梁如照个面,一径进了小厨房。放了一壶水,搁在炉上,看着火把水烧开了。

陶松独自儿大声地说了一声:“好了。”

陶松转过头,看看厨房门口,那里空空的。他本想梁如听到他的这句话,会过来倚着门框看看的。

陶松提起铝水壶,给热水瓶灌水。

这只水壶用了多少年了?陶松记得还是结婚那一年买的,壶底已经沙化了,烧水的时候,壶底渗出的水,在火苗上发着滋滋的声音。

陶松花半天时间看修锅匠修锅,随后,自己动手剪了壶底,将一块新铝皮补了上去。

陶松学这一套修补本事很快,早年看人家修碗匠修碗,也就花了半天的工夫学会了,不过家里很少打碎碗,学了的本事很少用得到。

虽说他有修补的本事,不过他是堂堂的钢铁厂工人,当然不会去做走街串巷的自由职业者。

在城市年轻人都往农村和边疆去的年代,他是国营大工厂的工人,又有修补的生活技能,在城市的男人中,也算得上吃香了。

梁如那时候就说他的手巧,不知道这是不是她嫁给他的原因。

陶松在厨房里忙了一会儿。厨房里角上放着一小堆青菜,他拣好洗净了。把窗子外晾着的一条鱼,拿进来,切成了块。从下面柜里取出一块姜来,洗了切成了片,将一个个菜放在了碗盘里。

他一边做着,口中哼着一首当时流行的歌,那是电影里的插曲。他哼得很轻很轻,这是他做家务时的习惯。

一切都弄定当,他退后一步想一想,没什么可做的了,于是便把围裙解下来。他喜欢做事一板一眼的,做得归正。厨房的地上,菜皮屑都扫净了。原来还是乱乱的厨房,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了。

他要走了,有人约着他下棋。陶松业余的爱好,就是下一盘棋。他棋下得一般,但好这个。

要不他会把菜烧出来,吃完了再走的。

厨房隔一个小堂屋,那边是房间。陶松走过去,手里提着那只空水壶。

梁如就在房间里坐着,半倚着藤椅,藤椅背有点破了,上面有几处陶松缠上了同样黄橙色的塑料绳。

梁如的身边放着一本书。

她喜欢看外国小说。陶松有时也翻翻书,他喜欢看的是古代书,主要是古代说道理的书。

陶松半举着手中的水壶说:“你看,修好了,一点不漏水。”水壶旧的上半身与下面崭新的底,形成着反差。被炉火烧了一次,壶底显着几条黑烟色。

梁如的眼光在水壶上略微地停了一停。

陶松说:“买一个水壶要几块钱,找一块铝皮,用不了几角钱。”

陶松又晃晃手里的水壶,把它放在一边。他朝梁如走近,半个屁股坐在旧写字台角上,拿起桌上的书看一下书名,又把它放了下来。

梁如一动没有动。这是陶松习惯了的气氛。他注意地看了梁如一下,这才发现梁如脸色有点苍白。“这两天是不是腰里不惬意?”

梁如头动了一动,弄不清是点头还是摇头。这也是陶松看惯的动作。“你不要管了。”她说着侧过身子去。

陶松转身想走了,又回转身来说:“明天,我约了龙龙下一盘棋,龙龙从黑龙江回来了,好几年没见了,就想着和我下一盘棋,我就把他约到家里……这里来了。”

说着的时候,他注意地看着梁如的神情,她的眼垂了下去。

陶松赶快地说:“你知道我那点地方,实在没办法把人约到那里去啊。”

梁如以前也曾听说过龙龙的名字,知道是陶松开始学棋时的棋友。曾经有一度时间,她也想学棋,只是初学之始,她的棋被陶松一块一块地吃掉,她就不再下棋了。

梁如过了一会才说:“这是最后一次……下次你别把人约到这儿来了。”

陶松答应了一声便出门去。

第二天,陶松来的时候,发现门虚掩着,里面没见梁如,不知道她去哪儿了。最近她常常会出门。陶松来得早一点,等着棋友龙龙来。

陶松去厨房烧了开水,找出茶杯,又找出了一盒放在柜上层的茶叶,茶有点陈了,散着一点旧茶味。他把开水瓶、茶杯与茶叶都拿进了隔壁的小房间。这是原来的书房,兼堆杂货。整个房子面积虽小,但在那个时代的城市里,还是算得大了。一般的人家都只有十来个平方,挤住一家三代人的。

他在橱顶上找到了围棋,棋盒上面已蒙了灰。他把棋盘在桌上铺开来。他喜欢下棋,因为这是个高雅的爱好,梁如也一直由着他。

陶松想着,梁如会到哪儿去了?她是不想与他一起在家里吗?

陶松想到人家告诉他的事:她找了一个男朋友了,见到她与那个男人一起逛马路。陶松一直不相信,也没问梁如。梁如不可能,她从来没有与他逛过马路呢。

陶松还是想着了她昨天最后的一句话,她明显是不让他再把这里当家了。那么她真的有可能要与别人一起生活了?他心里翻腾起来,以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过。

陶松原与梁如是一对夫妻,结婚已有几年。最早是人家介绍认识的,两个人见面时,陶松没话找话,谈的是书。运动开始的时候,抄家抄出来的书堆在仓库里,红卫兵准备要烧掉它们。当时住仓库隔壁的陶松,每天翻院墙过去搬一些书回来。他喜欢看古书,有着与下棋一样的感觉。谈了对象的梁如喜欢看外国文学,也就到陶松这儿来拿书看。这么一来一往,梁如就同意结婚了。婚后的日子过得平平静静,和别人家没什么两样。

就在这个当口,梁如的单位开批判会,让梁如领喊口号,她的嗓音很好。可她却把口号喊错了,把拥护副统帅××叫成了打倒副统帅××。这一下,她立刻从批判动力转变成了批判对象。开头两天还只是上班挨批,没几天就进了封闭式学习班,听说她的同事揭发她以前也曾说过对副统帅不敬的话。这样无意就成了故意。关在里面的几天中,天天写交代,天天被揭发,风声一天比一天紧,传说很快会开一场大的批判会,批斗以后就会把她逮捕进监狱,还听说小命不保。

陶松几次去看她都给挡在了外面。这时陶松的厂里找他谈话,让他划清界线,厂领导动员他出来揭发。陶松说她的话很少,在家里也是一样。可没人相信陶松说的,说夫妻之间无话不说的。陶松也被停了职,白天上班写检查,夜晚回家反省。那两天,陶松的神经也是绷紧着。

这一天他去给她送衣服,意料之外地与梁如见了一面。可能这是最后一面了,两边的领导为划清革命与反革命,做最后的工作。

一见面梁如就说:“我们离婚吧。”梁如被关在里面倒是长胖了,脸色却是越发地苍白。陶松说:“为什么呢?”梁如说:“你还要再结婚的,人家不会嫁给一个妻子是反革命的人的。”陶松还是说:“为什么呢?”梁如说:“我就是这样了,我也用不着背一个你的妻子的名义走。”

那一刻,她说得坚决,他也就答应了。他也不想在那个时候违背她的话。陶松想到这是梁如记着他是她的亲人,正是把他当作自己的丈夫,她怕连累他才会这么做的。陶松觉得这个离婚正是她留给他的一份实实在在沉沉甸甸的遗物。

他们就离了婚。

可后来总有人说,离婚完全是他为了划清界线。陶松根本不在意这种说法。

然而,就在那个当口,副统帅完蛋了。文件传达下来,虽然他与她都不在文件传达的范围内,但他们也都听到了风声。

文件不给他们传达的理由是:当时副统帅毕竟是统帅定的,难道你比统帅还要高明?你反副统帅只能说明你的内心是反革命。

不过说是这么说,过些天,梁如被放回家了,头上还顶着一个反革命的帽子。只是没有最终定性。慢慢地谁也不再说这个事,也没人来给她平反。他们也不敢去要求平反,谁都知道翻案是没有好下场的。捡了一条命已经是大幸事了。

既然他们离了婚,而他们的住房是梁如单位分的,当时陶松也就由厂里的同事帮忙,把自己的东西搬出来,搬到了厂里的宿舍里,这样就算是正式离了婚。只是陶松依然常在原来的家里出进。后来,梁如放出来了,陶松还不断地出出进进,他们像夫妻又不算是夫妻地生活着。他们头上压着什么,也不想生事,不提离婚与结婚的事,心里实在不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下棋的陶松知道有后续手段,但生活中的陶松觉得梁如总还是他的妻子,没想到其他的。就这么一天天过来了。

这时,陶松感觉到:梁如真的另有男朋友了。

夫妻是什么?这是陶松立刻想到的。以前陶松根本没有想过。在他的意识中,夫妻当然是人生最重要的关系,比父母子女还要亲密,这点从继承法上就可以认识到。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生活中大小事一起商量,耳鬓厮磨,气息相闻,且在一个被窝里肉体交叠,这关系确实是没有可比的。女人是自己的另一半,没结婚的人,整个心思都在寻找那另一半,也许有的人一生都在寻找着。

结婚前,陶松的弄堂里有个邻居,是还俗的僧人,叫黄眉。这个黄眉一开口就说人生是空。陶松曾笑问他:你结了婚还说什么空?有了一个女人陪你吃陪你住陪你生活陪你上床,你还说什么空?那个黄眉也笑着应说:空啊,空。

那时陶松就想找女人结婚,觉得怎么也找不到,心里总有空空感。待到他与梁如结婚了,他再没想到空。有一个家,有一个女人,人生实实在在的,他再没想过乱七八糟的问题。

现在陶松突然想到,他就要离开这里了。他是离了婚了。他在这里出进,只是延续了一种习惯。细想起来是梁如不忍心突然断了,她的口气与神情,只是承受着这种延续,也许只是把他当一个熟悉的朋友来对待。其实,她的口气与神情也在慢慢地变化。只是这种变化慢了一点,他没看出来。也许有一天,她真的再婚了,那么他再也无法出进这里了。他也就与她形同陌路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上次大难,他们是离了,但他并没有离的感觉。他总觉得他们还是夫妻,现在是真正地感觉到他们已经离了。就因为一纸离婚书,他们也就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夫妻离了,那真正叫作空。因为父母子女是无法离的,由血缘关系永远纽接着。就是一个远亲表亲,没有任何的生活接触,但那关系也因血缘牵着连着。而夫妻不管以前多亲密,多恩爱,只要离了,就什么都没了。空啊!实在是空。人生最重要的一块,空得那么厉害。说密,密不可分;说空,便空空如也。难怪许多离过一次婚的男女,离第二次离第三次婚就简单多了,因为他们真切地感受过这种空,体悟过这种空,就不再太在意这种夫妻关系了。

那么,维系夫妻关系的除了那张婚书,还有什么?最深入的是夫妻生活,说到底,也就是性器接触吧。几年中,他与她的夫妻生活也是数得过来的,她的身体不好,从没有主动过。他是深入到她的身体里去过,又深入了多少?也就那么一段罢了。每次拔出来,他都会有一种空落感,从亲密中失落了。

现在想来,一旦拔出,感觉空空。前两年斗那些野鸳鸯,根本没见他们有什么亲密举动,也许碰上了就深入一次,算不了什么关系。还有过去的妓女,给许多的男人深入,又算得上什么实在?想透了,男女关系也就那么一回事。再进一步想,要是有一天男女把性关系都不看得那么重,只要快乐就深入那么一次,那就真正的是拔出来就拔出来了。

是啊,夫妻一旦离开,各自过各自的生活,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实在是空啊!

也许别人家夫妻有所不同,只要有个孩子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就是离了,但两个人结合而生的孩子,有着两个人的血缘,那是一个实在的物体,都无法割舍的共同物。而没有孩子的夫妻关系根本只是空中楼阁。可是她的身体不好,他也一直没有想她有孩子。

棋友相见,还是手谈。陶松与龙龙在棋盘前对坐着,摆下了第一个子。龙龙一边摆棋,一边看着房间说话:“房子不错,在城市里有这样大的房子太不容易了。”他说着的是北方话,掺着本地口音。“这是我老婆的房子。”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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