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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1 05:2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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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读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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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烟消散

往事如烟消散试读:

内容提要

本书从以下方面来阐述,分别是:关于失恋、无言之道、怀念故人、品味亲情。

第一辑 关于失恋

今晚我醉了,醉得几乎不知道我自己的姓名。但是一杯一杯的酒使我从不大和我相干的事情里逃出,使我认识了有许多东西实在不是属于我的。

娱园

周作人

有三处地方,在我都是可以怀念的——因为恋爱的缘故。第一是《初恋》里说过了的杭州,其二是故乡城外的娱园。

娱园是臬社诗人秦秋渔的别业,但是连在住宅的后面,所以平常只称作花园。这个园据王眉叔的《娱园记》说,是“在水石庄,枕碧湖,带平林,广约顷许。曲构云缭,疏筑花幕。竹高出墙,树古当户。离离蔚蔚,号为胜区”。园筑于咸丰丁已(一八五七年),我初到那里是在光绪甲午,已在四十年后,遍地都长了荒邓,不能想见当时“秋夜联吟”的风趣了。园的左偏有一处名叫潭水山房,记中称它“方池湛然,帘户静镜,花水孕谷,笋石蓝”的便是。《娱园诗存卷三》中有诸人题词。樊樊山的《望江南》云:冰谷净,山里钓人居。花覆书床偎瘦鹤,波摇琴幌散文鱼:水竹夜窗虚。

陶子缜的一首云:澄潭莹,明瑟敞幽房。茶火瓶笙山蛎洞,柳丝泉筑水凫床:古灯写秋光。

这些文字的费解虽然不亚于公府所常发表的骈体电文,但因此总可约略想见它的幽雅了。我们所见只是废墟,但也觉得非常有趣,儿童的感觉原自要比大人新鲜,而且在故乡少有这样游乐之地,也是一个原因。

娱园主人是我的舅父的丈人,舅父晚年寓居秦氏的西厢,所以我们常有游娱园的机会。秦氏的西邻是沈姓,大约因为风水的关系,大门是偏向的,近地都称作“歪摆台门”。据说是明人沈青霞的嫡裔,但是也已很是衰颓,我们曾经去拜访他的主人,乃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跛着一足,在厅房里聚集了七八个学童,教他们读《千家诗》。娱园主人的儿子那时是秦氏的家主,却因吸烟终日高卧,我们到傍晚去找他,请他画家传的梅花,可惜他现在早已死去了。

忘记了是哪一年,不过总是庚子以前的事吧。那时舅父的独子娶亲(神安他们的魂魄,因为夫妇不久都去世了),中表都聚在一处,凡男的十四人,女的七人。其中有一个人和我是同年同月生的,我称她为姊,她也称我为兄;我本是一只“丑小鸭”,没有一个人注意的,所以我隐密的怀抱着的对于她的情意,当然只是单面的,而且我知道她自小许给人家了,不容再有非分之想,但总感着固执的牵引,此刻想起来,倒似乎颇有中古诗人(Troubadourour)的余风了。当时我们住在留鹤庵里,她们住在楼上。白天里她们不在房里的时候,我们几个较为年少的人便“乘虚内犯”走上楼去掠夺东西吃:有一次大家在楼上跳闹,我仿佛无意似的拿起她的一件雪青纺绸衫穿了跳舞起来,她的一个兄弟也一同闹着,不曾看出什么破绽来,是我很得意的一件事。后来读本下木太郎的《食后之歌》看到一首《绛绢里》不禁又引起我的感触。到龛上去取笔去,钻过晾着的冬衣底下,触着了女衫的袖子。说不出的心里的扰乱,“呀”的缩头下来:南无,神佛也未必见罪吧,因为这已是故人的遗物了。

在南京的时代,虽然在日记上写了许多感伤的话(随后又都剪去,所以现在记不起它的内容了),但是始终没有想及婚嫁的关系。在外边飘流了十二年之后,回到故乡,我们有了儿女,她也早已出嫁,而且抱着痼疾,已经与死当面立着了,以后相见了几回,我又复出门,她不久就平安过去。至今她只有一张早年的照相在母亲那里,因她后来自己说是母亲的义女,虽然没有正式的仪节。

自从舅父全家亡故之后,二十年没有再到娱园的机会,想比以前必更荒废了。但是它的印象总是隐约的留在我脑底,为我心中的火焰(Fiammetta)的余光所映照着。一九二三年三月

秋河

郁达夫

她和他同住在霞飞路的别宅,已经有半个多月了。有一天,吃过了晚饭,她和他坐了汽车,去乘了一回凉。在汽车里,他捏着了她的火热的手心,尽是幽幽的在诉说他在美国的生活状态。她和他身体贴在一块,两眼只是呆呆的向着前头在暮色中沉沦下去的整洁修长的马路,马路两旁黑影沉沉的列树,和列树中微有倦意的蝉声凝视,她一边象在半睡状态里似的听着他的柔和的蜜语,一边她好像赤了身体,在月下的庭园里游步。

是初秋的晚上,庭园的草花,都在争最后的光荣,开满了红绿的杂花。庭园的中间有一方池水,池水中间站着一个大理石刻的人鱼。从她的脐里在那里喷出清凉的泉水来。月光洒满了这园庭,远处的树林,顶上载着银色的光华,林里烘出浓厚的黑影,寂静严肃的压在那里。喷水池里的喷水,池里的微波,都反射着洁的月色,在那里荡漾,她脚下的绿苗和近旁的花草也披了月光,柔软无声的在受她的践踏。她只听见了些很幽很幽的喷水声音,而这淙淙的有韵律的声响又似出于一个跪在她脚旁、两手捧着她的裸了的腰腿的十八九岁的美少年之口。

她听了他的诉说,嘴唇颤动了一下,朝转头来对紧坐在她边上的他看了一眼,不知不觉就滚了两颗眼泪下来。他在黑暗的车里,看不出她的感情的流露,还是幽幽的在说。她就把手抽了一抽,俯向前去命汽车夫说:“打回头去,我们回去吧!”

回到霞飞路的住宅,在二层楼的露台上坐定之后,她的兴奋,还是按捺不下。

时间已经晚了,外边只是沉沉的黑影。明蓝的天空里,淡映着几个遥动的明星;一阵微风吹了些楼下园里的草花香味和隔壁西洋人家的比牙琴的断响过来。他只是默默的坐在藤椅上吸烟,有时看天空,有时也在偷看她。她也只默默的坐在藤椅上在那里凝视灰黑的空处。停了一会,他把吃剩的香烟丢往了楼下,走上她的身边,对她笑了一笑,指着天空的一条淡淡的星光说:“那是什么?”“那是天河!”“七月七怕将到了吧?”

她也含了微笑,站了起来。对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她就进屋里去,一边很柔和地说:“冰果已经凉透了,还不来吃!”

他就紧接的跟了她进去。她走到绿纱罩的电灯下的时候,站住了脚,回头来想看他一眼,说一句话的,接紧跟在她后面的他,突然因她站住了,就冲上了前,扑在她的身上,她的回转来的侧面,也正冲在他的嘴上。他就伸出了左右两手,把她紧紧的抱住了。她闭了眼睛,把身体紧靠着他,嘴上只感着一道热味。她的身体正同入了溶化炉似的,把前后的知觉消失了的时候,他就松了一松手,拍的一响,把电灯灭黑了。十二年旧历七月初五

心中

周作人

三月四日北京报上载有日本人在西山旅馆情死事件,据说女的是朝日轩的艺妓名叫来香。男的是山中商会店员“一鹏”。这些名字听了觉得有点稀奇,再查《国民新报》的英文部才知道来香乃是梅香(Umeka)之误,这是所谓艺名,本名日向信子,年十九岁,一鹏是伊藤传三郎,年二十五岁。情死的原因没有明白,从死者的身份看来,大约总是彼此有情而因种种阻碍不能如愿,与其分离而生不如拥抱而死,所以这样地做的罢。

这种情死在中国极少见,但在日本却很是平常,据佐佐醒雪的《日本情史》(可以称作日本文学上的恋爱史论,与中国的《情史》性质不同,一九〇九年出版)说,南北朝(十四世纪)的《吉野拾遗》中记里村主税家从人与侍女因失了托身之所,走入深山共伏剑而死,六百年前已有其事。这一对男女相语曰,今生既尔不幸,但愿得来世永远相聚,这就成为元禄式情死的先踪。自南北朝至足利时代(十五六世纪)是那个二世之缘的思想逐渐分明的时期,到了近世,在宽文(1661-1672)前后的伊豫地方的俗歌里也这样的说着了:幽暗的独木桥,郎若同行就同过去罢,掉了下去一同漂流着,来世也是在一起。

元禄时代(1688-1703)于骄奢华靡之间尚带着杀伐的蛮风,有重果敢的气象,又加上二世之缘的思想,自有发生许多悲惨的情死事件之倾向。

这样的情死日本通称“心中”(Shinjiu)。虽然情死的事实是“古已有之”,在南北朝已见诸记载,但心中这个名称却是德川时代的产物。本来心中这个字的意义就是如字讲,犹云衷情,后来转为表示心迹的行为,如立誓书,刺字剪发等等。宽文前后在游女社会中更发现杀伐的心中,既拔爪,斩指,或刺贯臂股之类,再进一步自然便是以一死表明相爱之忱,西鹤称之曰“心中死”(Shinjiujini),在近松的戏曲中则心中一语几乎限于男女二人的情死了。这个风气一直流传到现在。心中也就成了情死的代用名词。(立誓书现在似乎不通行了。尾崎久弥著《江户软派杂考》中根据古本情书指南《袖中假名文》引有一篇样本,今特译录于后:盟誓今与某人约为夫妇,真实无虚,即使父母兄弟无论如何梗阻,决不另行适人,倘若所说稍在虚伪,当蒙日本六十余州诸神之罚,未来永远堕入地狱,无有出时。须至盟誓者。年号月日 女名[血印]

某人[男子名]

中国旧有《青楼尺牍》等书,不知其中有没有这一类的东西。)

近松是日本最伟大的古剧家,他的著作由我看来似乎比中国元曲还有趣味。他所做的世话净琉璃(社会剧)几乎都是讲心中的,而且他很同情于这班痴男怨女。眼看着他们夹在私情与义理之间,好像是上的老鼠,反正是挣不脱。只是拖延着多加些苦痛,他们唯一的出路单是“死”,而他们的死却不能怎么英雄的又不是超脱的,他们的“一莲托生”的愿望实在是很幼稚可笑的,然而我们非但不敢笑他,还全心的希望他们大愿成就,真能够往生佛土,续今生未了之缘。这固是我们凡人的思想,但诗人到底也只是凡人的代表,况且近松又是一个以慰藉娱悦民众为事的诗人,他的咏叹心中正是当然的事,据说近松的净琉璃盛行以后民间的男女心中事件大见增加,可以想见他的势力。但是真正鼓吹心中的艺术还要算净琉璃的别一派,即《新内节》(Shinnai-bushi)。《新内节》之对于心中的热狂的向往几乎可以说是病态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唯以一死为归宿。新吉原的游女听了这流行的《新内节》的悲歌,无端的引起了许多悲剧,政府乃于文化初年(十九世纪初)禁止《新内节》不得入吉原,唯于中元许可一日,以为盂兰盆之供养,直至明治维新这才解禁。《新内节》是一种曲,且说且唱,翻译几不可能,今姑摘译《藤蔓恋之栅》末尾数节,以为心中男女之回向。此篇系鹤贺新内所作,叙藤屋喜之助与菱野屋游女早衣的末路,篇名系用喜之助的店号藤字敷衍而成,大约是一七七〇年顷之作云。(据《江户软派杂考》)“世上再没有像我这样苦命的人,五六岁的时候死了双亲,只靠了一个哥哥,一天天的过着艰难的岁月,到后来路尽山穷,直落得卖到了这里来操这样的行业。动不动就挨老鸨的责骂,算作稚妓出来应接,彻夜的担受客人的凌虐,好容易换下泪湿的长袖,到了成年。找到你一个人做我的终身的倚靠。即使是在荒野的尽头,深山的里面,怎样的贫苦我都不厌,我愿亲手煮了饭来大家吃。乐也是恋,苦也是要恋,恋这字说的很明白:恋爱就只是忍耐这一件事。——太觉得可爱了,一个人便会变了极风流似的愚痴,管盟誓的诸位神明也不肯见听。反正是总不能配合的因缘,还不如索性请你一同杀了罢!说到这里,袖子上已成了眼泪的积水潭,男子也举起含泪的脸来,叫一声早衣,原来人生就是风前的灯火,此世是梦中的逆旅,愿只愿是未来的同一个莲花座。听了他这番话,早衣禁不住落下欢喜泪。息在草叶之阴的爹妈,一定是很替我高兴罢。就将带领了我的共命的丈夫来见你。请你们千万不要怨我,恕我死于非命的罪孽。阎王老爷若要责罚,请你们替我谢罪。佑天老爷,释迦老爷都未必弃舍我罢?我愿在旁边侍候,朝朝暮暮,虔心供奉茶汤香花,消除我此生的罪障。南无佑天老爷,释迦如来!请你救助我罢。南无阿弥陀佛!”(佑天上人系享保时代——十八世纪初——人,为净土宗中兴之祖,江户人甚崇敬,故游女遂将他与释迦如来混在一起了。)

木下太郎(医学博士太田正雄的别号)在他的诗集《食后之歌》序中说及“那鄙俗而充满着眼泪的江户平民艺术”,这种净琉璃正是其一,可惜译文不行,保能述意而不能保存原有的情趣了。二世之缘的思想完全以轮回为根基,在唯物思想兴起的现代,心中男女恐不复能有莲花台之慰藉,未免益增其寂寞,但是去者仍大有人在,固亦由于经济迫压,一半当亦如《雅歌》所说由于“爱情如死之坚强”欤。中国人似未知生命之重,故不知如何善舍其生命,而又随时随地被夺其生命而无所爱惜。更未知有如死之坚强的东西,所以情死这种事情在中国是绝不会发见的了。

鼓吹心中的祖师丰后椽据说终以情死。那么我也有点儿喜欢这个玩意儿么?或者要问。“不,不。一点不。”一九二六年三月六日

梁实秋情书(六则)

梁实秋一菁清:昨晚看了你的信,12点以后才睡。你这封信我本想不复,怕你不高兴。所以还是写几个字给你。其实见面谈,不是更好么?你的信写得极好,不但含蓄,而且深刻,我看了不知多少遍,当什袭藏之。你要我“趁早认识我的为人”,我也要以同样的话叮嘱你。事实上我有更多的话叮嘱你。你不要任性,要冷静的想一想,从11月27日到今天还不到一星期,谁能相信?我认为这是奇迹,天实为之!我们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希望我们能互相扶持。

今早起,我吃一片糯米藕,好甜好甜。我吃藕的时候,想着七楼上人人正在安睡——是侧身睡,还是仰着睡,还是支起臂肘在写东西?再过几小时就又可晤言,一室之内,信不要写了。梁实秋六三、十二、二早二菁清:昨天从下午2时到吃完晚饭,在心情上多少变化!我不会演戏,可是我在人面前写毕竟演戏了,你也许笑我演技笨拙。我盼望将来不常有演戏的机会,永远以真实的面貌在人群大众中昂然出现。有件事我受了委屈,我与人合照的一张相片,我露出笑容,其实那是在拍照时勉强做出的笑貌,你看我好多照片都是微笑着的(不照相时也喜欢微笑),而且那张照片是11月21日照的,是我在我们27日以前照的!猫咪,你该哑然失笑了吧?可是为了翻查那张照片是哪一天拍的,害得我检视日历费了半小时的功夫!Lavender中文叫什么,我一时想不起来!这块肥皂可真香,洗澡时我全身沐浴在那一片香气里,不,我的心也陶醉在其中了。我的嗅觉不灵敏,这一回好像是例外。你昨晚宵夜恐怕是在12时以后了吧?在什么地方?你坐在什么人的身旁?你吃了些什么东西?我本来说陪你去宵夜,你不肯,因为你疼我,可是你知道么,我的心里多么痛苦!今天五时起床,头昏昏然。以后我恐怕每天都要头昏昏然,除非……除非……纽约。实秋六三、十二、四三菁清:现在是夜里一点半钟,你也许还没有睡,是躺在床上看书吧?今天很凉,你那两床被(软软的,是鸭绒的还是尼龙的?)也许都可以盖上了。我晚上九时客散,立即遵嘱睡觉,但是睡到一点半,再也不能阖眼,只好起来。想打电话,不知总机有无人服务,如果是直接拨号的电话就好了。昨天我们谈的话,每句我都又反复的加以思索,我很兴奋。我知道,在人生的道路上可能有变化,有时变得开朗,有时变的很晦霾,不过,我相信,我们两个的心不会变。两颗心融在一起,会抗拒外来的一切的讥评。昨晚你把你盘里的鱼分给我吃,你说你有宵夜可吃而我夜里可能饿,我当时心酸酸的,你随时心里有我。有一天,我若能陪你宵夜,就好了。写至此,我真的有一点饿,起来烧了一壶水,吃几块饼干。你要我带回的那两块小面包,我却没有吃,因为冰箱里一点佐餐的食物都没有。我的喉咙有一点哑,也许是受寒了,没关系,只消让我看一看你的笑容,有什么不舒服都忘了。昨天看你那一堆照片,我一张都没有拿,(虽然其中有好多张我特别爱),实在是因为我想那些照片,以及其他,已经全部的属于我了。你说我是不是贪婪?梁实秋,六三、十二、五、夜四菁清:你睡得好么?昨晚你去后我赶快上床,报纸略翻一下就睡着了,睡到两点半,种种问题又兜上心头,有些问题是你提出而我是事前没料到的,我苦思焦虑,辗转反侧,不能得到万全的解答。退一步想,我能在半夜里考虑这些问题,亦即是幸福了。你说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在时间上当然还来得及,可是在情感上是来不及了。不要说是悬崖,就是火山口,我们也只好拥抱着跳下去。你说是么,亲亲?看相的事,我从来不信,是你提议,我就跟了去。他说的话不致不错,尤其是他说我长寿,这正是我提心吊胆的事,不是我勘不破这一关,而是这一关牵涉的不止我一个人。我不愿害任何一个人,尤其是我最最心爱的人。今天是六日,屈指算来,是奇迹发生的第十天。你在镜子上写的字,我希望欧巴桑天天用力擦,擦掉它,至少先擦掉下句的第三个字,擦掉之后改为“已”字,或改为“果”字亦可。你问我嫉妒否,我说不,事实上恐怕难免,例如你咋晚去洗头,我就不能不想到理发匠要抚弄你的头发,而他在洗发的时候也一定对你有说有笑。想到这,我心里有异样的感觉,你会笑我吧?你心里说:“可怜的孩子!”在这一方面,我是孩子。

我盼望今天收到你一封信。梁实秋六三、十二、六五我最爱的菁清:你不能想象你给我的第一封信和生日卡片给了我多少喜悦!我一时高兴,下楼去自己煮了一大碗鸡丝雪里蕻面之后,就抱着你的函件高枕而眠,一直睡到三点多钟才醒。醒来之后又细读你的信,你没有告诉我生日那一天你是怎样过的,家里有无客人来往等等。你不说,我也揣想得出来。我还是愿意你详细报告你的生活实况,我惦记你。腊八是阳历本月19(星期日)我留有两包“腊八粥”米在你家,我曾说请你在那一天煮而食之,我现在反悔了,你不要煮。因为煮起来很费时费事,要随时搅,否则沾锅。我不要你吃那样的苦头。腊八那一天,我要你写一封很特别很特别的,别人不能看的,非常非常赤裸相爱的信,我将如饮“甘露”般的快乐。菁清,我们别离只有五天,这五天好苦,犹如11月27以后的那五天一样的紧张,只是滋味不同了。我走的时候,你的一束钥匙(三把),我放在你寝室中电视机前,你看到没有?要好好收起来,不要给任何人。注意注意。虫虫是否又回来了?如不回来,那两袋衣物早日还给她。我在台两个多月,来此过秤发现体重增加了五磅,浴时称得一百五十磅,恐怕以后要设法减肥。减肥之道一方面少吃一方面运动。我愿你也作一些柔软操或跳绳之类。你的运动太少,而且吃青菜太少,是不合健康原则的,盼努力纠正自己。别咬手指,爱。六四、一、十四夜六爱人:昨夜我果然睡得很好,约六七小时,这是受你的赐,你的一封信和一张卡片驱走了我的不少的烦虑,使我安然的入眠。不知道我给你的信是否也有同样的功用。爱,你写的信实在是很好,比我写的好,你的信不但真挚,而且有才气闪烁于字里行间。你的字我也喜欢,潇洒妩媚兼而有之。这不是盲目的称赞,是我真实的感受。菁清,我这里好冷,雪后连下了三天的雨,雪已不见踪影,到处湿漉漉的,天上是阴沉沉的,这样的天气要继续很久。可是我的心里是温暖的,因为你占据着我的心。我一点都不夸张的说,我随时随刻的想着你,有时我情不自禁的对着我女儿说“韩小姐……韩小姐……”,她就笑我,她一定是在笑我为什么整天提到韩小姐。爱,我真想有一个人来和我谈谈你,胡姐也好,小胖子也好,谢妈妈、田妈妈也好,只要认识你的人,我都会觉得亲切。我爱的是你一个人,但是附带着我对你周遭的人也有好感。老实说,凡与你有关的一切对我都不生疏,你的房子我喜欢,你那乱七八糟的梳妆台抽屉、衣柜……都使我觉得称心如意!有一桩事我也许没注意,你给我的那把牙刷成了我的恩物,每次使用都得到极大的满足。我要永久使用它,除非你再给我一把。爱,我的工作尚未继续开始,心里不安,打算腊八过后重抬旧业,我相信你会愿意我努力工作。你鼓励我,爱,没有你的鼓励我任何事也做不下去。在我们这短暂离别期间,我也愿你打起精神做一些你愿做的事,要练习写字就立刻开始,要写东西也可以,我若知道你已开始专心做某一种事,我会高兴的。爱,你有才,你聪明,你做什么都能做好,我愿你集中精力做一两件事,你必有成就,否则是我瞎了眼!

亲亲,你能接受我的请求吗?如果你不知道从何开始我建议你先试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你会喜欢的,尤其是你想想那是我费心血译出的,我真无限光荣能有你这样的一个忠实读者,那真是我万想不到的殊荣!等我回去之后,我要每天陪你写字,因为我也有此嗜好。六四、一、十五、晨五时

等你的第二封信,邮差老不来,故先将此信付邮,免劳你待候。

爱人,好好保重,冬天来到,春天还会远么?你的秋六四、一、十五、晨十时半

关于失恋

周作人

王品青君是阴历八月三十日在河南死去的,到现在差不多就要百日了,春蕾社诸君要替他出个特刊,叫我也来写几句。我与品青虽是熟识,在孔德学校上课时常常看见,暇时又常同小峰来苦雨斋闲谈,夜深回去没有车雇,往往徒步走到北河沿,但是他没有对我谈过他的身世,所以关于这一面我不很知道,只听说他在有恋爱关系而已。他的死据我推想是由于他的肺病,在夏天又有过一回神经错乱,从病院的楼上投下来,有些人说这是他的失恋的结果,或者是真的也未可知,至于是不是直接的死因,我可不能断定了。品青是我们朋友中颇有文学的天分的人,这样很年青地死去,是很可惜也很可哀的,这与他的失不失恋本无关系,但是我现在却就想离开了追悼问题而谈谈他的失恋。

品青平日大约因为看我是有须类的人,所以不免有点歧视,不大当面讲他自己的事情,但是写信的时候也有时略略提及。我在信堆里找出品青今年给我的信,一共只有八封,第一封是用“隋高子玉造像碑格”笺所写,文曰:这几日我悲哀极了,急于想寻个躲避悲哀的地方,曾记有一天在苦雨斋同桌而食的有一个朋友是京师第一监狱的管理员,先生可以托他设法开个特例把我当作犯人一样收进去度一度那清素的无情的生活么?不然,我就要被柔情缠死了呵!品青,一月二十八日夜十二时。

我看了这封信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所说的是凶是吉,当时就写了一点回复他,此刻也记不起是怎么说的了。不久品青就盲肠炎,进医院去,接着又是肺病,到四月初才出来寄住在东皇城根友人的家里。他给我的第二封信便是出医院后所写,日期是四月五日,共三张,第二张云:这几日我竟能起来走动了,真是我的意料所不及。然到底像小孩学步,不甚自然。得闲肯来寓一看,亦趣事也。在床上,我的世界只有床帐以内,以及与床帐相对的一间窗户。头一次下地,才明白了我的床的位置,对于我的书箱书架,书架上的几本普通的破书,都仿佛很生疏,还得从新认识一下。第二回到院里晒太阳,明白了我的房的位置,依旧是西厢,这院落从前我没有到过,自然又得认识认识。就这种情形看来;如生命之主不再太给我过不去,则于桃花落时总该能去重新认识凤皇砖和满带雨气的苦雨斋小横幅了吧?那时在孔德教员室重新共吃瓦块鱼自然不成问题。

这时候他很是乐观,虽然末尾有这样一节话,文曰:这信刚写完,接到四月一日的《语丝》,读第十六节的《闲话拾遗》,颇觉畅快。再谈。

所谓《闲话拾遗》十六是我译的一首希腊小诗,是无名氏所作,戏题曰《恋爱揭》,译文如下:不恋爱为难,恋爱亦复难,一切中最难,是为能失恋。

四月二十日左右我去看他一回,觉得没有什么,精神兴致都还好,二十二日给我信说,托交民卫生试验所去验痰,云有结核菌,所以“又有点悲哀”,然而似乎不很利害。信中说:肺病本是富贵人家的病,却害到我这又贫又不贵的人的身上。肺病又是才子的病,而我却又不像□□诸君常要把它写出来。真是病也倒霉,我也倒霉。今天无意中把上头这一片话说给□□,她深深刺了我一下,说我的脾气我的行为简直是一个公子,何必取笑才子们呢?我接着说,公子如今落魄了,听说不久就要去作和尚去哩。再谈。

四月三十日给我的第六封信还是很平静的,还讲到维持《语丝》的办法,可是五月初的三封信(五日两封,八日一封)忽然变了样,疑心友人们(并非女友)对他不好,大发脾气。五日信的起首批注道:“到底我是小孩子,别人对我只是表面,我全不曾理会”八日信末云:“人格学问,由他们骂去吧,品青现在恭恭敬敬地等着承受。”这时候大约神经已有点错乱,以后不久就听说他发狂了,这封信也就成为我所见的绝笔。那时我在《世界日报》附刊上发表一篇小文,论曼殊与百助女史的关系,品青见了说我在骂他,百助就是指他,我怕他更要引起误会,所以一直没有去看他过。

品青的死的原因我说是肺病,至于发狂的原因呢,我不能知道。据他的信里看来,他的失恋似乎是有的吧。倘若他真为失恋而发了狂,那么我们只能对他表示同情,此外没有什么说法。有人要说这全是别人的不好,本来也无所不可,但我以为这一半是品青的性格的悲剧,实在是无可如何的。我很同意于某女士的批评,友人“某君”也常是这样说,品青是一个公子的性格,在戏曲小说上公子固然常是先落难而后成功,但是事实上却是总要失败的。公子的缺点可以用圣人的一句话包括起来,就是“既不能令,又不受命”。在旧式的婚姻制度里这原不成什么问题,然而现代中国所讲的恋爱虽还幼稚到底带有几分自由性的,于是便不免有点不妥:我想恋爱好像是大风,要挡得她住只有学那橡树(并不如伊索所说就会折断)或是芦苇,此外没有法子。譬如有一对情人,一个是希望正式地成立家庭,一个却只想浪漫地维持他们的关系,如不在适当期间有一方面改变思想,迁就那一方面,我想这恋爱的前途便有障碍,难免不发生变化了。品青的优柔寡断使他在朋友中觉得和善可亲,但在恋爱上恐怕是失败之原,我们朋友中之□□大抵情形与品青相似,他却有决断,所以他的问题就安然解决了。本来得恋失恋都是极平常的事,在本人当然觉得这是可喜或是可悲,因失恋的悲剧而入于颓废或转成超脱也都是可以的,但这与旁人可以说是无关,与社会自然更是无涉,别无大惊小怪之必要;不过这种悲剧如发生在我们的朋友中间,而且终以发狂而死,我们自不禁要谈论叹息,提起他失恋的事来,却非为他声冤,也不是加以非难,只是对于死者表示同情与悼惜罢了。至于这事件的详细以及曲直我不想讨论,第一是我不很知道内情,第二因为恋爱是私人的事情,我们不必干涉,旧社会那种萨满教的风化的迷信我是极反对的;我所要说的只在关于品青的失恋略述我的感想,充作纪念他的一篇文字而已。——但是,照我上边的主张看来,或者我写这篇小文也是不应当的;是的,这个错我也应该承认。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于北京

苦笑

梁遇春

你走了,我却没有送你。我那天不是对你说过,我不去送你吗。送你只添了你的伤心,我的伤心,不送许倒可以使你在匆忙之中暂时遗忘了你所永远不能遗忘的我,也可以使我存了一点儿濒于绝望的希望,那时你也许还没有离开这古城。我现在一走出家门,就尽我的眼力望着来往街上远远近近的女子,看一看里面有没有你。在我的眼里天下女子可分两大类,一是“你”,一是“非你”,一切的女子,不管丑俏老少,对于我都失掉了意义,她们唯一的特征就在于“不是你”这一点,此外我看不出她有什么分别。在Fichte(费希特,德国哲学家)的哲学里世界分做Ego和non-ego两部分,在我的宇宙里,只有you和non-you两部分。我憎恶一切人,我憎恶自己,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你,都是我所不愿意碰到的,所以我虽然睁着眼睛,我却是个盲人,我什么也不能看见,因为凡是“不是你”的东西都是我所不肯瞧的。

我现在极喜欢在街上流荡,因为心里老想着也许会遇到你的影子,我现在觉得再有一瞥,我就可以在回忆里度过一生了。在我最后见到你以前,我已经觉得一瞥就可以做成我的永生了,但是见了你之后,我仍然觉得还差了一瞥,仍然深信再一瞥就够了。你总是这么可爱,这么像孙悟空用绳子拿着银角大王的心肝一样,抓着我的心儿,我对于你只有无穷的刻刻的愿望,我早已失掉我的理性了。

你走之后,我变得和气得多了,我对于生人老是这么嘻嘻哈哈敷衍着。对于知己的朋友老是这么露骨地乱谈着,我的心已经随着你的衣缘飘到南方去了,剩下来的空壳怎么会不空心地笑着呢?然而,狂笑乱谈后心灵的沉寂,随和凑趣后的凄凉,这只有你知道呀!我深信你是饱尝过人世间苦辛的人,你已具有看透人生的眼力了。所以你对于人生取这么通俗的态度,这么用客套来敷衍我。你是深于忧患的,你知道客套是一切灵魂相接触的缓冲地,所以你拿这许多客套来应酬我,希冀我能够因此忘记我的悲哀,和我们以前的种种。你的装做无情正是你的多情,你的冷酷正是你的仁爱,你真是客套得使我太感到你的热情了。

今晚我醉了,醉得几乎不知道我自己的姓名。但是一杯一杯的酒使我从不大和我相干的事情里逃出,使我认识了有许多东西实在不是属于我的。比如我的衣服,那是如是容易破烂的,比如我的脸孔,那是如是容易变得更清瘦,换一个样子,但是在每杯斟到杯缘的酒杯底我一再见到你的笑容,你的苦笑,那好像一个人站在悬岩边际,将跳下前一刹那的微笑。一杯一杯干下去,你的苦笑一下一下沉到我心里。我也现出苦笑的脸孔了,也参到你的人生妙决了。做人就是这样子苦笑地站着,随着地球向太空无目的地狂奔,此外并无别的意义。你从生活里得到这么一个教训,你还它以暗淡的冷笑,我现在也是这样了。

你的心死了,死得跟通常所谓成功的人的心一样地麻木,我的心也死了,死得恍惚世界已返于原始的黑暗了。两个死的心再连在一起有什么意义呢?苦痛使我们灰心,把我们的心化做再燃不着的灰烬,这真是“哀莫大于心死”。所以我们是已经失掉了生的意志和爱的能力了,“希望”早葬在坟墓之中了,就说将来会实现也不过是僵尸而已矣。

年纪总算青青,就这么万劫不复地结束,彼此也难免觉得惆怅罢!这么人不知鬼不觉地从生命的行列退出,当个若有若无的人,脸上还涌着红潮的你怎能甘心呢?因此你有时还发出挣扎着的呻吟,那是已堕陷阱的走兽最后的呼声。我却只有望着烟斗的烟雾凝想,想到以前可能,此刻绝难到的事情。

今晚有一只虫,惭愧得很,我不知道它叫做什么,在我耳边细吟,也许你也听到这类虫的声音罢!此刻我们居在地上听着,几百年后我们在地下听着,那有什么碍事呢,虫声总是这么可喜的。也许你此时还听不到虫声,却望着白浪滔天的大海微叹。你看见海上的波涛没有?来时多么雄壮,一会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我的事情也不过大海里的微波罢,也许上帝正凭栏远眺水平线上的苍茫山色没有注意到我们的一起一伏,那时我们又何必如此夜郎自大,狂诉自个的悲哀呢?

第二辑 无言之道

上帝的意思到处是明显的,他的发落永远是在的;我们永远不能批评,不能抱怨。

略谈幽默

郁达夫

幽默究竟是属于情的呢还是属于智的?对这问题,许多文学家心理学家,似乎争论得很起劲。有的说,幽默是全属于智的,一涉及情,幽默便终止了,譬如,看见一个人,忽而仰天跌了一跤,我们就会得笑。但一感到这人跌死了或跌伤了的时候,怜悯同情之心动了,所以笑也就笑不成功。这话原也不错,但李逵搬母过山,老虎吃了他的老母,后来经他述说,宋大哥心中不觉好笑,却也是事实。所以说一涉及情,幽默便而终止的话,我觉得也不尽然。不过幽默之来,终像属于智的部分较多,涉及情的地方较少,倒是讲得通的话,若说完全与情无关,那却有点不对了。从前日本人初译幽默这一个外国字的时候,还有人把它译作“有情滑稽”的,假使幽默而不带一点情味,则这一种幽默,恐怕也不会有多大回味。俄国柴霍甫的小说戏剧所以受人欢迎,妙处也就在他的滑稽里总带有几分情味。所以有人说微苦笑的心境,是真正的艺术的心境。

查组成幽默的实际,总不外乎性格和场面的两种分子。幽默的人物性格,和幽默的事件场面,互相联合起来,喜剧就成功了。让我先引一段古书作例之后,再来说明:杭城石某,家甚富,有呆子之名,善于丝竹,而挥金如土,出于意表。后渐贫,屡欲谋售宅,有来议视者,必盛筵款接,优戏笙歌竟日。人或给以看宅未遍,来晨再至,则歌席相待如初,甚至半月未议价,而亏欠已累累矣。有田数百亩在萧山,托王兆祥代售,馆于其家;每数日,有人乘舆来索债,形容褴褛,石必鞠躬迎款。向王乞余钱赠之而去,隔日来,仍复如故。王私问其家人,究何急债乃尔?答曰:“主人所穿洋绒袍,系赁来者,每日赁价千钱,此人系居间言定,索价时,并赏与钱工食,故源源而来也。”时正严寒,王视其袍,亦敝甚,劝不如自购裘服,因借银六锭付之。石至衣店中,拣阅竟日而归,绝不提及。居数日,王问前买衣银何在,答曰:“衣有合意者,未讲定价值,以银为押,约昨日不往取,则银必押没;昨因酒醉,偶忘之,无可复问也。”至岁晚,田未售成,石愤急欲自尽,王惊救之,因为减半价售去。问何急需?石曰:“昨岁欠人千钱,除夕有群众持刀斫入,我哀切恳求,许以堂中楠木桌椅及一切什物偿利,始恨恨持去;今若空归,又须受窘迫也。”其痴呆类如此,妻劝之,不听,因析炊别居,得田百余亩,尚温饱;怜石饥寒,制衣遣人送至,石必怒叱之,取衣碎剪如缕,送食至,则抛掷户外。遂卒以馁死。京师寿佛寺门前,地甚辽旷,云有鬼,傍晚路过者成惴惴。一暑夜,溟蒙尘雨,淡月微映,一人著屐过,值一人对面来,相去不数步,谛视,其人矗然戴三首焉,疾号倒地,三首者亦狂呼,脱二首而倒。有顷,行人集,始掖起而苏,视三着者,则以两手捧西瓜于肩耳,怪其大声号,故亦惊,释手碎瓜而僵云。(以上两则,都见海昌俞石年著之《高辛砚斋杂记》中,我是从《妙香室丛话》卷十四里转抄下来的。)

上面的两则笔记,读起来都有点好笑,不过第一则的幽默,分明是在石某这一个人的性格上;第二则,当然是由于事件场面的巧合了。虽然仅仅看了这两节笔记,我们不能下概括的断语,但大体说来,则幽默的性格,往往会诉之于情。如法国莫利哀的喜剧,我们读了,笑自然会笑,但衷心隐隐,对主人公的同情或憎恶之情,也每有不能自己之势。其次,对于错误,颠倒,或意外的幽默场面,则哄然一笑,此外就没有什么余味了,这就因为不涉及情,所以感人不深的缘故。一九三三年八月十日(原载1933年9月1日《青年界》第4卷第2号)

中国历史学的开创者司马迁

翦伯赞一

司马迁的名字和中国历史学是分不开的,因为由于他的天才的创造,中国的历史学才第一次成为一种独立的学问。

司马迁于汉景帝中元五年(公元前145)出生于左冯翊夏阳地方(今陕西韩城县南)一个世族的家庭。父亲司马谈是汉武帝时的史官,精通天文历数和黄老之学,是一位博学的史学家。

司马迁曾经有过快乐的童年。在那时,他和他邻近的儿童一样,在他可爱的故乡放牧牛羊。但这样的时期,很快就过去了。10岁时,他父亲,为了训练一个能够继承他事业的儿子,就要他整天地在一间书房里读书,在那里他读了十年古文。

在这十年中,他从书本上获得不少的知识,也积累了许多不是从书本上所能解决的疑问。为了解决这些疑问,就迫使他去作实地考察。20岁时,他终于走出书房,开始游历的生活。他到过会稽,访问夏禹的遗迹;到过姑苏,眺望范蠡泛舟的五湖;到过淮阴,访问韩信的故事;到过丰沛,访问萧何、曹参、樊哙的故宅;到过大梁,访问夷门,并考察秦军引河水灌大梁的情形;到过楚,访问春申君的宫殿遗址;到过薛,访问孟尝君的封邑;到过邹鲁,访问孔子、孟子的故乡;此外,北过涿鹿,登长城,南游沅、湘,西至崆峒。他就在这样的游历中,把他十年来积累下来的疑问,完全去掉了。

正当这位年青的历史学家漫游中国作访古旅行的时候,中国的商人地主却在积极准备为了中国丝织物的销路,而打开通达中亚细亚的国际道路。当时汉武帝从张骞的报告中,知道了通达中亚细亚,有两条道路:一条是从新疆越过帕米尔高原,另一条是从云南经由印度。因此汉武帝就想打通这两条道路。

不久,在长安城中,吹响了远征军的号角,而司马迁就出为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昆明的先锋。但他遭遇到西南夷人的抵抗,没有完成他的政治任务,就回到长安了。

司马迁回到长安时,他的父亲,正病倒洛阳。生病的原因,是因为没有参加汉武帝封泰山的典礼。在当时,参加这种典礼,是一种光荣;不能参加,是一种耻辱。司马迁赶到洛阳,他父亲已在垂危之中,不久就死了。唯一的遗嘱,就是要司马迁完成他的著作。

汉代的史官是世袭的。司马迁在他父亲死后的第三年,继任为太史。以后,他就把写作历史当作他父亲的遗嘱而执行。他在皇家图书馆,整整搜集了五年的资料,才写定了他的著作纲领。到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司马迁便开始写著他的不朽的名著《史记》。

平静的著述生活,不过五年,灾难就从天上飞来。天汉二年(公元前99),司马迁因为遭到李陵投降匈奴案子的牵连,受了腐刑。

假如司马迁有钱,也可以赎罪,但他家贫;假如有人替他向汉武帝解释,也许可以减罪,但他的亲戚朋友不为一言;因此,他的命运是决定了。当受刑之前,他也曾想自杀,但一想到他的著作尚未完成,就毫无愠色地忍受酷刑。

自从遭受腐刑以后,司马迁不但肉体变成了残废,精神也受到了最大的摧残。他往往“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简直有些神经错乱的现象。但为了完成他的不朽的著作,他镇静下来,发愤著书,以至于死。二

司马迁唯一的著作是《史记》。这部书,上起传说时代的“五帝”,下迄汉武帝。全书一百三十篇,其中本纪十二篇,书八篇,表十篇,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自从有了这部书,西汉以前的古史,才第一次放出光明。《史记》是中国历史学出发点上的一座不朽的纪念碑,这大概是没有人否认的。不过司马迁的不朽,不仅因为他写成了一本《史记》,特别是因为他开创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的历史学方法,即纪传体的历史学方法。

所谓纪传体的历史学方法,就是以人物为主体的历史学方法。这种方法,是将每一个他认为足以特征某一历史时代的历史人物的事迹归纳到他自己的名字下面,替他写成一篇传记。这些人物传记,分开来看,每一篇都可以独立;合起来看,又可显示某一历史时代的全部的社会内容。《史记》就是用这样的历史学方法写成的。

在纪传中,又分本纪、世家与列传。本纪记皇帝;世家记贵族;列传记官僚士大夫。虽作为主题的人物政治地位不同,但以人物为记事的主体,则是相同的。

本纪和世家、列传也有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本纪虽亦以人物为标题,但并不是传记体,而是编年体。所谓编年体,即将某一皇帝时代所发生的史实,按照事件发生的先后,依次记录。实际上,本纪就是世家与列传的纲目,而世家与列传则是本纪的注文。

例如,《汉书》记李陵投降匈奴事,《武帝纪》中只说:天汉二年五月,“骑都尉李陵将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与单于战,斩首虏万余级。陵兵败,降匈奴。”而在《李陵传》中,则详述李陵和匈奴作战以及他投降的经过。

除纪传以外,有书有表。书的内容,是总述社会经济政治乃至意识形态,可以说是人物列传的总序。表是排比史事或人物的世次或年代,可以说是人物列传的附录。但书表在《史记》全书中所占的篇幅是很少的。例如在《史记》一百三十篇中,本纪、世家。列传共占一百一十二篇,书、表合计只有十八篇。

纪传体的历史学方法,在今天看来,当然已经陈旧,而且有很多缺点;但在今天以前两千年前,司马迁能开创这样一种历史学的方法,是值得赞叹的。

司马迁不朽,不仅由于他开创了这种历史学的方法,而且在于他具有远大的历史见识。他的见识之远大,首先表现在他的眼光能够投射到中国以外的世界,即以世界规模研究中国历史。例如,他在《史记》中,已经注意到中国境内的少数民族,如匈奴,西南夷,东越,南越;并且注意到中国以外的世界,如朝鲜及大宛、乌孙、康居、奄蔡、大月氏、安息等中亚细亚诸国。

其次表现于他的眼光能够投射到历史上的社会的每一个侧面。例如他在《史记》中,不仅注意到表面的政治现象及文化思想宗教等等,而且注意到社会经济的演变,他的有名的《平准书》是后来各代史书的“食货志”的典范。

最后而又是最重要的,是表现在他能把眼光投射到社会的每一个阶层。例如他在《史记》中,不仅替皇帝写本纪,也替失败的人物项羽写本纪;不仅普贵族写世家,也替地主阶级的“叛逆”陈涉写世家;不仅替官僚地主、商人、学者、艺人写列传,也替下层社会的人物如游侠、刺客、龟策日者(占卜的人)等等人物写列传。

司马迁的不朽,不仅由于他具有远大的历史见识,而且又在于他具有大胆的批判精神。他的《史记》,不是一部死板的记述的历史,而是一部富有灵魂的批判的历史。

从《史记》中,我们到处可以看到司马迁在大胆地进行他的历史批判。他用他锐敏的眼光,正义的观感,怀疑的精神,生动的笔致,沉重而动人的言语,纵横古今,褒贬百代。

从《史记》上,我们可以看到司马迁不仅批判前朝的皇帝,而且批判本朝的皇帝。例如他评吕后,说她“政制不出房户”;评汉文帝,说他“赏太轻,罚太重”。不仅批判本朝皇帝,而且指斥他的当今皇帝。例如他在《平准书》中说汉武帝穷兵黩武,卖官鬻爵;在《封禅书》中说汉武帝迷信神仙,把女儿送给方士以求换取不死之药。在相反的方面,他歌颂项羽,说项羽是近古以来未有的人物。他歌颂陈涉,把陈涉的起义,比之于汤武的革命。总之,他敢于指斥帝王,敢于歌颂“叛逆”,敢于揭发历史的黑暗,敢于评击人类的罪恶。三

最后,说到司马迁的思想。司马迁的思想显然受到道家的影响,这从他的《史记》自序中可以看出。他在自序中说到诸子百家,甚至对于被当时统治阶级尊为正统的儒家学说,都有批评。唯有对于道家学说赞美尽致。班固批评他,说他思想有问题:因为他“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所以“是非颇缨于圣人”。用现代语说,就是他对历史的看法,有些不合于当时封建的正统学说,所以他就不能得志于封建皇帝之前。

司马迁因为不满当时封建统治者,敢于批判当时封建的正统学说,也正说明了他的正直。

虽然如此,司马迁的思想究竟要受到时代的限制,不能跳出历史观念论的圈子。例如他说他写《史记》的动机,不仅是为了“通古今之变”,也是为了“究天人之际”。同时他也不能摆脱历史循环论的影响,例如他说“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史记·高祖本纪》太史公曰)

不论怎样,司马迁的劳作是不朽的。他所开创的纪传体的方法,两千年来被中国的历史学家奉为正宗。历代以来,凡写著所谓正史都用这种方法。一部二十四史,都是用他的方法写成的。甚至到现在,他的方法还是有用的。像这样天才的历史学家,不仅在中国,就是在世界史上也是少有的。(《中国青年》第五十七期,1951年1月27)

《志摩日记》选

徐志摩八月九日起日记“幸福还不是不可能的”,这是我最近的发现。

今天早上的时刻,过得甜极了,只要你;有你我就忘却一切,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了,因为我什么都有了。与你在一起没有第三人时,我最乐。坐着谈也好,走道也好,上街买东西也好。厂甸我何尝没有去过,但那有今天那样的甜法;爱是甘草,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眉,你真玲珑,你真活泼,你真像一条小龙。

我爱你朴素,不爱你奢华。你穿上一件蓝布袍,你的眉目间就有一种特异的光彩,我看了心里就觉着不可名状的欢喜。朴素是真的高贵。你穿戴齐整的时候当然是好看,但另。好看是寻常的,人人都认得的,素服时的眉,有我独到的领略。“玩人丧德,玩物丧志”,这话确有道理。

我恨的是庸凡,平常,琐细,俗;我爱个性的表现。

我的胸膛并不大,决计装不下整个或是甚至部分的宇宙。我的心河也不够深,常常有露底的忧愁。我即使小有才,决计不是天生的,我信是勉强来的;所以每回我写什么多少总是难产,我唯一的靠傍是刹那间的灵通。我不能没有心的平安,眉,只有你能给我心的平安。在你安全的蜜甜的高贵的爱里,我享受无上的心与灵的平安。

凡事开不得头,开了头便有重复,甚至成习惯的倾向。在恋中人也得提防小漏缝儿,小缝儿会变大窟窿,那就糟了,我见过两相爱的人因为小事情误斗口,结果只有损失,没有利益。我们家乡俗谚有:“一天相骂十八头,夜夜睡在一横头”,意思说是好夫妻也免不了吵。我可不信,我信合理的生活,动机是爱,知识是南针;爱的生活也不能纯粹靠感情,彼此的了解是不可少的。爱是帮助了解的力,了解是爱的成熟,最高的了解是灵魂的化合,那是爱的圆满功德。

没有一个灵性不是深奥的,要懂得真认识一个灵性,是一辈子的工作。这工夫愈下愈有味,像山似心的,唯恐进得不深。

眉,你今天说想到乡间去过活,我听了顶欢喜,可是你得准备吃苦。总有一天我引你到一个地方,使你完全转变你的思想与生活的习惯。你这孩子其实太娇养惯了!我今天想起丹农雪乌的“死的胜利”的结局;但中国人,那配!眉,你怕死吧?眉,你怕活吗?活比死难得多!眉,老实说,你的生活一天不改变,我一天不得放心。但北京就是阻碍作新生命的一个大原因,因此我不免发愁。

我从前的束缚是完全靠理性解开的,我不信你的就不能用同样的方法。万事只要自己决方;决心与成功间的是最短的距离。

往往一个人不愿意听的话,是他最应得听的话。八月十日

我六时就醒了,一醒就想你来谈话,现在九时半了,难道你还不曾起身,我等急了。

我有一个心,我有一个头,我小动的时候,头也是动的。我真应得谢天,我在这一辈子里,本来自问已是陈死人,竟然还能尝着生活的甜味,曾经享受过最完全,最奢侈的时辰,我从此是一个富人,再没有抱怨的口实,我已经知足。这时候,天坍了下来,地陷了下去,霹雳种在我的身上,我再也不怕死,不愁死,我满心只是感谢。即使眉你有一天(怒我这不可能的设想)心换了样,停止了爱我,那时我的心就像莲蓬似的栽满了窟窿,我所有的热血都从这窟窿里流走——即使有那样悲惨的一天,我想我还是不敢怨的,因为你我的心曾经一度灵通,那是不可灭的。上帝的意思到处是明显的,他的发落永远是在的;我们永远不能批评,不能抱怨。八月十一日

这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这心上压得多重呀!眉,我的眉,怎么好呢!霎那间有千百件事在方寸间起伏,是忧,是虑,是瞻前,是顾后,这笔上那能写出?眉,我怕,我真怕世界与我们是不能并立的,不是我们把他们打毁成全他们的话,就是他们打毁我们,逼迫我们的死。眉,我悲极了,我胸口隐隐的生痛,我双眼盈盈的热泪,我就要你,我此时要你,我偏不能有你,喔,这难受——恋爱是痛苦,是的眉,再也没有疑义。眉,我恨不得立刻与你死去,因为只有死可以给我们想望的清静,相互的永远占有。眉,我来献全盘的爱给你,一团火热的真情,整个儿给你,我也盼望你也一样拿整个、完全的爱还我。

世上并不是没有爱,但大多是不纯粹的,有漏洞的,那就不值钱,平常,浅薄。我们是有志气的,决不能放松一屑屑,我们得来一个直纯的榜样。眉,这恋爱是大事情,是难事情,是关生死超生死的事情——如其要到真的境界,那才是神圣,那才是不可侵犯。有同情的朋友是难得的,我们现有少数的朋友,就思想见解论,在中国是第一流。他们都是真爱你我,看重你我,期望你我的。他们要看我们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实现一般人梦想的境界。他们,我敢说,相信你我有这天赋,有这能力;他们的期望是最难得的,但同时你我负着的责任,那不是玩儿。对己,对友,对社会,对天,我们有奋斗到底,做到十全的责任!眉,你知道我近来心事重极了,晚上睡不着不说,睡着了就来怖梦,种种的顾虑整天像刀光似的在心头乱刺,眉,你又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嵌着,连自由谈天的机会都没有,咳,这真是那里说起!眉,我每晚睡在床上寻思时,我仿佛觉着发根里的血液一滴滴的消耗,在忧郁的思念中墨发变成苍白。一天二十四小时,心头那有一刻的平安——除了与你单独相对的顷刻,那是太难得了。眉,我们死去吧,眉,你知道我怎样的爱你,啊眉!比如昨天早上你不来电话,从九时半到十一时,我简直像是活抱着炮烙似的受罪,心那么的跳,那么的痛,也不知为什么,说你也不信,我躺在榻上直咬着牙,直翻身喘着哪!后来再也忍不住了,自己拿起了电话,心头那阵的狂跳,差一点把我晕了。谁知道你一直睡着没醒,我这自讨苦吃多可笑,但同时你得知道,眉,在恋中人的心理是最复杂的心理,说是最不合理可以,说是最合理也可以。眉,你肯不肯亲手拿刀割破我的胸膛、挖出我那血淋淋的心留着,算是我给你最后的礼物?

今朝上睡昏昏的只是在你的左右。那怖梦真可怕,仿佛有人用妖法来离间我们,把我迷在一辆车上,整天整夜的飞行了三昼夜,旁边坐着一个瘦长的严肃的妇人,像是命运自身,我昏昏的身体动不得,口开不得,听凭那妖车带着我跑,等得我醒来下车的时候有人来对我说你已另订约了。我说不信,你带约指的手指忽在我眼前闪动。我一见就往石板上一头冲去,一声悲叫,就死在地下——正当你电话铃响把我振醒,我那时虽则醒了,把那一阵的凄惶与悲酸,像是灵魂出了窍似的,可怜呀,眉!我过来正想与你好好的谈半句钟天,偏偏你又得出门就诊去,以后一天就完了,四点以后过的是何等不自然而局促的时刻!我与“先生”谈,也是凄凉万状,我们的影子在荷池圆叶上晃着,我心里只是悲惨,眉呀,你快来伴我死去吧!八月十九日

眉,你救了我,我想你这回真的明白了,情感到了真挚而且热烈时,不自主的往极端方向走去,亦难怪我昨夜一个人发狂似的想了一夜,我何尝存心和你生气,我更不会存一丝的怀疑,因为那就是怀疑我自己的生命,我只怪嫌你太孩子气,看事情有时不认清亲疏的区别,又太顾虑,缺乏勇气。须知真爱不是罪(就怕爱不真,做到真字的绝对义那才做到爱字)在必要时我们得以身殉,与烈士们爱国,宗教家殉道,则是一个意思。你心上还有芥蒂时,还觉着“怕”时,那你的思想就没有完全叫爱染色,你的情没有晶莹剔透的境界,那就比一块光泽不纯的宝石,价值不能怎样高的。昨晚那个经验,现在事后想来,自有它的功用,你看我活着不能没有你,不单是身体,我要你的灵性,我要你的身体完全的爱我,我也要你的灵性完全的化入我的,我要的是你的绝对的全部——因为我献给你的也是绝对的全部,那才当得起一个爱字。在真的互恋里,眉,你可以尽量,尽性的给,把你一切的所有全给你的恋人,再没有任何的保留,隐藏更不须说;这给,你要知道,并不是给,像你这人家一件袍子或是什么,非但不是给掉,这给是真的爱,因为在两情的交流中,给与爱再没有分界;实际是你给的多你的愈富有,因为恋情不是像金子似的硬性,它是水流与水流的交抱,是明月穿上了一件轻快的云衣,云彩更美,月色亦更艳了。眉,你懂得不是,我们买东西尚且要挑剔,怕上当,水果不要有蛀洞的,宝石不要有斑点的,布绸不要有皱纹的,爱是人生最伟大的一件事实,如何少得一个完全:一定得整个换整个,整个化入整个,像糖化在水里,才是理想的事业,有了那一天,这一生也就有了交代了。

眉,方才你说你愿意跟我死去,我才放心你爱我是有根了;事实不必有,决心不可不有,因为实际的事变谁都不能测料,到了临场要没有相当准备时,原来神圣的事业立刻就变成了丑陋的玩笑。

世间多的是没志气人,所以只听见玩笑,真的能认真的能有几个人;我们不可不格外自勉。

我不仅要爱的肉眼认识的我的肉身,我要你的灵眼认识我的灵魂。

人与禽兽

李大钊

人类的妄自尊大,真是讨厌,动不动拿禽兽来形容他的高超。这种非科学的态度、口吻,实在不对。以我所知,禽兽里比人类德性优良的很多,人类比不上这些优良禽兽的更多。现在我们作伪的黑幕,已竟揭穿了。不要再拿那些良善的生物,形容我们自己的优越,欺骗同类了!(1919年11月2日《新生活》第11期)

牺牲

李大钊

人生的目的,在发展自己的生命,可是也有为发展生命必须牺牲生命的时候。因为平凡的发展,有时不如壮烈的牺牲足以延长生命的音响和光华。绝美的风景,多在奇险的山川。绝壮的音乐,多是悲凉的韵调。高尚的生活,常在壮烈的牺牲中。(1919后11月9日《新生活》第12期)

韩波

梁宗岱

韩波(Arthur Rimbaud)是法国诗坛一颗彗星,一个神秘,或者,如果你愿意,一种心灵现象。在世界底诗人中,连莎士比亚也算进去,再没有比他底生平和作品更超越我们底理智,逻辑,和衡度,在他底面前一切理解底意志和尝试都是枉然的。至于那些只知道用“常识”或“报章主义”来处理一切事物和现象的,在这闪烁莫测的深渊前,自然只有晕眩,昏迷,和晕眩与昏迷后的咒诅和谩骂了。

他生于一八五四年,死于一八九一年。他底犷野,反抗,但聪慧的童年在他故乡夏尔勒城(Charleville)底中学度过。就是在这中学,在一八七〇年前后,他受了修辞学教授依尚巴尔(Ceorges Isamhard)底诱掖开始作诗。也就是在这时候他三番五次逃到巴黎去,在那里,这十五六岁的童子底试作(其中许多已经是杰作了)底魔力是那么大,它们不独引动嚣俄底惊叹,把作者介绍到各种文艺社会中,并且引诱那比他年长的负盛名的诗人魏尔仑抛弃他那新婚的爱妻和他出亡去。他底最重要的作品便在这时期络绎不绝地产生。到了一八七三年,他和魏尔仑在比京的一再剧烈的冲突和那终于悲剧的分手使他对于诗怀着那么强烈的厌恶,以至他竟毫无惋惜地和它绝缘了。他底后半生完全在冒险与流浪——行商,水手,以及其他职业——中消耗,不再闻问法国底文坛,虽然他那与时俱增的声誉也许会像远方的涛声似地隐隐传到他那里。

但最不可思议的还是他作品底命运。从十五岁到十九岁,在这比世界上任何夭折的大诗人——李贺,济慈,查特顿,忒尔瓦尔——都年轻的短促的四年间,韩波认识了才能和对于才能的蔑视,天才和对于天才的厌恶。像一颗射过无垠天空的流星一样,他光明纯洁地疾驰过一个悠长生命底路程:跨过了一切的阶段,达到了,又超过了那许多比他更浩大的,但没有那么热烈的灵魂往往经过了几十年的努力才能够遥遥瞥见的目的地。他这几年的诗底生命,正如狄罕默尔(Dubamel)所说的,“似乎是许多文学史底摘要或菁华。”

无疑地,和近代一切大诗人一样,韩波在首途的时候曾经接受了各方面的影响:嚣俄,哥蒂尔(Gautier),亚伦普甚至彭韦尔(Banville),在他底最初的几首诗中都留下了历历的痕迹。而且,正如梵乐希所指出的,他和马拉美魏尔仑都不过各自承继,发展和提到最高度波特莱尔所隐含的三种可能性或倾向:魏尔仑继续那亲密的感觉以及那神秘的情绪和肉感的热忱底模糊的混合;马拉美追寻诗底形式和技巧上的绝对的纯粹与完美;而韩波却陶醉着那出发底狂热,那给宇宙所激起的烦燥的运动,和那对于各种感觉和感觉之间的和谐的呼应。但是试看这不满十六岁的小童多么快便摆脱了一切技巧上的外来的影响!如果在他现存的诗集中,最早两三首还在各家底足印上踌躇,从第五六首起,他底自主便已很清楚地显露和确立了。如果这承自波莱特尔的“出发底狂热”,这对于无限的追求永远是他作品底核心,试看他怎样从一首诗到一首诗,从《醉舟》(Bateau lvre)到《彩画集》(les Illuminations),从《彩画集》到《地狱中的一季》(Une Saison en Enfer),把“无限”层出不穷地展拓在我们面前,引我们到一个这么晕眩的高度,以致我们几乎以为,只要我们具有相当灵魂底力量去追随诗人底步履和目光——和那浩荡渺茫的“未知”(Inconnu)面对面立着。

是的,韩波底最大光荣,便是他以“先见者”(Voyant)底资格启示给我们这浩荡渺茫的“未知”多于任何过去的诗人,甚至英国的勒莱克。和那专以理智底集中来探索我们灵魂或思想底空间的梵乐希相反,他所描写的对象是那在这光明的方寸四周浮荡着的影和半影,用他那直觉和顿悟来烛照它们。“我们得要做先见者,变成先见者,”他写信给一个朋友说。“诗人可以达到未知;如果他终于因为疯狂而失掉他底异象认识,他已经看见它们了。”为了表达这异象,诗人得要用一种“对于灵魂是灵魂的文字,概括一切,芳香,声音,颜色……”在他底《字底炼金术》(Alchimiedu Verbe)里他说:“我调理每个副音底形体和姿态,并且,用些本能的节奏,我自夸发明了一种诗的字终有一天可以通于一切的官能。”《醉舟》,这一百二十行自首至尾都蕴藏着一种快要爆发的“璀灿的力”的格律紧严的杰作,便表现那过去底完成和逃向“未知”的预示。在这可以说唯一无二的杰作里,不独有丰盈活跃的描写,流动的世界底启示,和那像大海一般浩瀚繁复的音乐,我们并且看见他所想做的“先见者”底胜利或懊丧,绝望与捐弃的种种态度。可是即使我们撇开它底含义,它所象征的灵境,光是欣赏它底形相美,在我所认识的一切歌咏大海的诗中,除了梵乐希底《海滨墓园》和《年轻的命运女神》,除了散见于嚣俄全部浩荡的作品中的许多片断,我找不出可以和它一样能够把海底一切动律度给我们的。而韩波写这诗时并未见过大海!这可不证明他的确赋有“先见者”底机能,并且逼我们承认,在某种例外的特殊的场合,卜筮,在它底玄学的意义上,超于见闻么!

这时候,他已经远超出他底读众之上了。渐渐地,他摆脱了一切外在的诱惑与希冀;他唯一的企图就是满足他自己这唯一的心灵。他努力要逃避那一般的宿命。像他在《七岁的诗人》里所说的:在他那严闭的眼里看见无数的点,

他孤零零地没入灵魂底深渊,把自己的回忆和梦想,希望和感觉,以及里面无边的寂静和黑夜,悸动与晕眩……织就了一些闪烁的异象。所以他底诗集Les liluminations,根据他自己的谦逊的解释:Colorel Plates,我们固应该译作《彩画集》,而《异象录》一类富于暗示力的译名说不定能更能传达作者底深沉的意向。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最后两部作品,《彩画集》或《异象录》和《在地狱中的一季》显现给我们像一个我们并不被邀请的孤独宴会底辉煌或阑珊的灯火:我们倾听着一个并非为我们发的声音。当我们打开这些几乎等于《浮士德》里诺时脱拉大牟底术书的奇诡散文诗时,似乎我们轻妄的目光在窥探一颗不愿意委托给我们的良心,里面反映着无数斑烂陆离的云彩。

这样的作品,尤其是这样的诗人,总该是不会,或者也不宜于被人推崇和学步的罢。然而说也奇怪!正因为这是一个并非为我们发,因而我们从未听见过的声音,我们能够百听不厌,而且愈听也愈觉得它义蕴深湛,意味悠远。这些诗,许久只被人看作象征派底最初典型的,现在当别的象征诗人(除了那完美,但同样难解的马拉美)都销声匿影了,这些诗底影响反而一天天延长,扩大起来。他底伟大的承继者高罗德尔(Paul Claudel)不用说了,就是那完成马拉美底系统的梵乐希,也曾经对我承认韩波底极端的强烈(intensite)之摇撼他底年轻的心正不亚于马拉美底绝对的纯粹(Purete)。而后起的诗派如“都会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无一不用他和马拉美底名义为号召的。谁知道他流光底止境呢?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二夜(载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七日《大公报.诗特刊》)

志摩的风趣

叶公超

我不忍细想那猛击的震动,那暴烈的毁焰,和那最后的知觉。志摩曾无意中向我说过,他相信雪莱最美的时候,就在他最后知觉的刹那间,这句话想起来多么像志摩的人,他的想像的渺茫,他倾倒中的单纯,他追求理想的兴致,和他谈吐的风趣。风趣是他自己爱用的字眼,它最足使我想起已去的志摩。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平凡,是没有声色的存在,所以他想像雪莱的死,在波涛浪花之中,也别有一种超逸的风趣。志摩不病死,而从烟雾迷里坠落,惨死于冲击之下,毁焰之中,我们当然何等哀拗,但是我都觉得他生平的精神又多么谐和。我不能想像志摩,那生气勃勃的志摩,平淡的病死在床上,如斯蒂芬生说的“died a dull death”。那样,我觉得更加惨澹。志摩爱说人家dull,说的时候那副眼睛的闪烁,嘴唇两端的曲线,头部稍微的前倾,最能显出那种灵敏和同情的幽默。志摩的诗也许不及他崇拜的雪莱,但是他的幽默却远在雪莱之上。这是他胜过雪莱的一点。雪莱所以始终被他自己的思想和情结所束缚,都是因为他性格中缺少相当的幽默,他脑筋里只认识是非的争斗,和理想与事实的冲突,志摩不但如此,还能领略到人生的趣味,就在这永不能达到理想的追求中。假使人人事事都能和我们的理想一致,谁还能忍受这种凡俗。有了这种观念,人生的兴趣自然就扩大了。记得有一次志摩念一段Aldous Huxley的小说给我听,念到the charm of the staring vulgarity……他忍不住笑起来了,连忙接着说:“妙极了!妙极了!”他这样高兴起来我想不是因为这个paradox说得漂亮,乃是因为他自己是爱一切生活的人。他对于任何人,任何事从未有过绝对的怨恨,甚至无意中都没有表示过一些憎嫉的神气。他那本性的纯真似乎总不容他去追究人家的罪恶。我如今想起他的温柔和他对于朋友那番依恋的神情,才感觉至少在我的友朋中没有第二个志摩了。

他是难得的一个永不败兴的人。无论作什么事体,他的兴致总比别人来得高些。看起来,他好像是从来没有受过什么挫折和痛苦的人,其实他何尝没有领略过一些人生的烦恼;不过他和雪莱一样,尽管一面不满于人生,不满于自己,而目前的存在却依然充溢了勃勃的生气和不败的兴致。组织新月社,编辑《晨报副刊》,筹办新月书店都是他最热心最起劲的事。为团体的事,志摩,他是不辞劳苦的。大家都不愿干的事,总是推到他头上去,而他也独有勇气去接受,去敲上锣鼓再说。最近他编《诗刊》,第一期发表时,他本人还在上海,在给我的一封信里提到:“《诗刊》已出场,我的锣鼓敲得不含糊”。不错,他的锣鼓的确是不含糊。他拉稿子本领和他自己动起笔来的丰饶不差上下。给他凑稿子的人总还觉得他是朋友,不是一位算字数的编辑先生。他生平交游之广和兴趣之博也增加不少他生活的意味。他谈吐的风趣是最使人不能忘掉他的。四年前我在上海桃源村他家里和他谈了个通宵,他从轮盘赌的神秘说到人生的运命,买卖金子的亏赢,贩卖钢版皮口袋和头发网子人的面貌,说到这里窗外布谷的声音又使他想起印度种种的歌鸟,泰戈尔欢喜的花鸟,爱尔兰人叶慈给泰戈尔的一封信,与他只有两面因缘的曼殊斐儿,曼殊斐儿的眼睛,哈代说话的音调,每早光华道上的鸟声,桌上那书皮的颜色,《新月》月刊的封面……志摩最欢喜看浓厚强烈的颜色,如金赞、马蒂士、俄葛斯特约翰等的油画都是他生平最爱的东西。他散文里最好的地方好像也是得力于颜色的领略,和音节的谐和。

我总觉得志摩的散文是在他诗之上,他自己却不以为然,他曾说过他的散文多半是草率之作,远不如在诗上所费的功夫。这些都是以后的问题了。志摩虽死,他的诗文仍在,后世可以无憾。但是我们所永久丧失的却是志摩的人,他那种别有的风趣,那种温厚纯真豪爽的性格。二十,十一,二十,志摩死后一日(原载1931年11月30日天律《大公报·文学副刊》第202期)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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