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读人:黄厚江老师解读《论语》(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1 05:3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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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厚江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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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读人:黄厚江老师解读《论语》

论语读人:黄厚江老师解读《论语》试读:

序:简易功夫终久大

黄厚江老师某次谈起他要写一本《论语读人》的小书,我说题目很有趣。今天他已写好,命我写个小序。匆匆读后,最直接的感受是,厚江老师的这本书纯以简易之法读经典,从而将经典读成了平易近人的书。

古人平时读的书很少,孔子以前贵族才能受教育,也只读《诗》《书》而已。这两部经典是从乐师和史官手上的文献中选编出来用于公民教育的教科书,很像我们的《语文》教材。但古人还有一种文化资源,就是“古人之言”。从《左传》《国语》等春秋时代的史书中可见,古代贵族说话时,除了引称《诗》《书》之语,就是“古人有言曰”“古之人曰”“史佚有言曰”。所以,古人只说话,不著书,春秋时代人们所说的“三不朽”包括“立德”“立功”“立言”三大项,前两项是圣人和圣王们的事业,后一项君子、贤人、士人皆可以做。孔子也依循这个传统,只说话,至多编写教材,所谓“述而不作”。他的学生平时也像我们的官员跟在领导后面一样,手上拿个小本本随时记点什么。他们那时没有纸,用一块小方木片,叫作“传”,方的东西都是“专”,比如盖房子的“砖”也是方的。当时的经典写在竹简上,竹简一条一条的,又长,写的字又少,不能用来做记录。试想如果学生上课都带上竹片子,课堂上一定充斥着哗哗啦啦的噪音。所以他们在“传”上将老师的言行或上课讲解经典的内容及时记录下来,这种文字就是所谓的“传记”。有时忘记了带“传”,或用完了,就写在衣服带子上,所谓“子张书诸绅”便是。孔子死后,学生将他的言行录集中起来编成《论语》,从此,中国的文献里就出现了许多“子曰”。

介之推说:“言,身之文也。”孔子也认为,真正能立得起来的“言”是德行的体现,与人的行为修养不可两分。他说“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未必有德”,“巧言令色,鲜矣仁”!他的课程大多是实践课,比如教学生行礼、奏乐、射箭、驾车,带着学生周游列国,学生和他是一个生活共同体。孔子弟子三千,达者七十二,其中翘楚者十人,分属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言语只占其一。所以,学生除了记录老师和同学的言论,也记录老师和同学的德行。我在上文学史课时,曾经问学生,为什么《论语》中的人,话说得很简易,但孔子师生的形象却十分鲜明,而后来的《孟子》《荀子》,话越说越复杂,老师和学生的形象反而越来越暗淡?原因就是,后来的儒家,只知道记录老师的思想和言论,不知道记录老师的德行。他们好像狗仔队,只知道伸话筒录音,不知道如何深入生活,访问调查。古往今来读《论语》者,大多关注其中的“言”,厚江老师的书另辟蹊径,给我们揭示了《论语》的另一面。人是言行的统一体,读人才是对《论语》全面的阅读。

陆象山诗曰:“简易功夫终久大,支离事业易浮沉。”然简易亦须有功夫,厚江老师的读法不是学究式的,而是感发和个人的,为了避免主观的误读和过度阐释,他首先综合前人定说加以评判,便之简易凝练,在此基础上加以创发,其创发多联系自家经历与当下生活,文字平易,道理亲切,多令人会意颔首。在他的阅读中,孔子和他的弟子这些古代的圣贤“大人物”被还原为“一般的人”,既体现了对“经典”和“大人物”的现代反思,也表现了对“经典”和“大人物”的现代敬意。

德国思想家卡尔·雅思贝尔斯将大哲学家分为四组,第一组是思想范式的创造者,包括苏格拉底、佛陀、孔子、耶稣四人,因为他们“被证明了千余年来一直不断地在发挥着影响”(《大哲学家》)。如果说孔子给中国的思想创造了什么范式的话,那就是他让中国人的思想始终关注在如何做人、如何生活的问题上,厚江老师的这本小书,讨论的正是这些问题。

是为序。徐兴无于南京大学文学院(徐兴无: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第一辑圣人本心

每个人都是一个丰富的多面体,圣人也是。

孔子是万代师表的圣人,郑人说他“累累若丧家之狗”,他本人也“然哉!然哉!”地欣然接受。我们在《论语》中读到的孔子,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如同我,如同你,如同我们村里的张大爷,如同我们楼下的李老伯。他也生气,他也骂人,他也耍点小聪明……或许,唯其如此,他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才更接近那个叫孔丘的人;或许,由此我们更可以看到他的本心。“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应是他自我本心的绝好表白。

孔子的率真

读《论语》,常常为孔子的率真而感动。

孔子的率真首先表现在对利的追求上,印象最深的是这一章: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7.7]孔子

大意是,孔子说:“自愿拿一束干肉来见我的人,我从来没有不给他教诲的。”

脩,就是干肉,又叫脯。束脩就是十条干肉。杨伯峻先生说,古代作为初次拜见的礼物。孔子要求他的学生,初次见面时要拿十条干肉作为学费。后来,就把学生送给老师的学费叫作“束脩”。

对这一章的理解,一般认为孔子这段话表明了他诲人不倦的精神,也反映了他“有教无类”的教育思想。钱穆先生就说:

本章谓只修薄礼来见,未尝不教诲之。古者学术在官,事师必须宦学,入官乃能学艺。私家讲学之风,自孔子开之。自行束脩未尝无诲,故虽贫如颜渊、原思,亦得及门守业。

李泽厚先生对这一章的解读则不同:“束脩”一般都解作“十条肉脯”,本译从汉代经师。而与孔子所讲“十五而志于学”,书传“十五入小学”相应。亦有以服饰、行为“束带修饰”、“约束修饰”释“束修”者(陈大齐《论语臆解》引李贤等)。从年岁看,孔门是高中、大学水平。看来孔子不教发蒙小学生。

也有人说,既然要交十条干肉做学费,那必定是中等以上的人家之子弟才有入学的可能,贫穷人家自然是交不出十条干肉来的,所以孔子的“有教无类”只停留在口头上,在社会实践中根本不可能推行。为孔子辩护的人说,认为用这种推论否定孔子的“有教无类”的教育思想,过于理想化和幼稚。因为在任何社会里,要做到完全彻底的有教无类,恐怕都有相当难度,这要归之于社会经济的发展程度。我们以为,如此否定孔子首开私人讲学之风和将读书权利带到民间的功绩,实在是抬杠;而这样的辩护也不得要领。因为首开私人讲学之风和将读书权利带到民间,并不是我们今天的普及义务教育,而是对官学的突破。

当然,我们这里并不是讨论孔子首开私人讲学之风的贡献之大,而是由此看到孔子的率真和可爱。或许在我们今天,绝大多数人是不会这样说的。似乎一个老师先开价钱,便是俗气,只有绝不开口言利,才是应该的,只有无私奉献才是值得肯定的。当然肚子里不管怎么想,都不要紧;私下里不管怎样心黑,也不要紧。这就虚伪得可怕。相比之下,还是孔子真实,不仅要见面礼,而且还要是“自愿”,数量还要达到“十条以上”,更重要的是要先送礼物,然后再教诲。李零先生对此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分析:“自行束脩以上”,“脩”音xiū,自带干肉十条以上。……

这里的干肉十条,多长多粗,不知道,也许是十根腊肉那么大一把许,也许和超市里卖的一包香肠差不多。古代吃肉很少,一包香肠也是很大的享受。孔子有弟子三千,一人一束腊肉,可以有30000束腊肉。更何况“束脩”二字的后面还有“以上”,学生愿意多送,也可欣然受之,多多益善。可能不止于此。当时的物价水平,我们无法估计,好像还值点钱。

束脩是拜师的见面礼,不是学费。学习期间的费用,可能是自理(是自带干粮,自己花钱租房子)。孔子收徒,不问出身,只问有没有见面礼。

李零先生的说法是有道理的。孔子的话的确已经有了比较强的市场经济的味道,但不遮不掩,明码标价,态度鲜明。不像我们有些人,一心想着别人送礼,却绝不说明;但你如果不送,或者送不到位,他就绝不教诲,绝不帮忙,甚至要故意为难,从中作梗。当然,我们如果苛求一下孔子也可以,你既然要推广教育,你就不应该收费;你既然是圣人,就不应该说钱。我想,这是典型的以小人之心推圣人之腹。在我看来,人家孔子压根也没有想过要普及教育,也压根没有想过做什么圣人。这都是后人说的。绝不像我们今天有些人,刚刚工作就想着要成什么家,甚至还没有启蒙,就已经有了伟大的理想。人为什么不活得真实一点呢?我们老家有句话,叫取到鱼晃板都会说话。意思是,一个人成功了回头看看什么都是伟人迹象。

孔子直言要钱,想富,还见于这样一章: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7.12]

大意是,孔子说:“富贵如果可以获得的话,即便是去做地位很低贱的活,我也愿意。如求它不得,那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对“执鞭之士”有不同的理解,有人就理解为驾车的人。但李泽厚、杨伯峻都译为市场的守门人。李泽厚先生还交代了这样翻译的根据:《杨注》:执鞭之士,根据《周礼》,有两种人拿着皮鞭,一种是古代天子以及诸侯出入之时,有二至八人拿着皮鞭使行路之人让道。一种是市场的守门人,手执皮鞭来维持秩序。

钱穆先生就说“执鞭,贱职”。我采纳钱穆先生的说法。对这一章人们通常的理解是孔子并不反对发财,但必须符合于道,这一章表明孔子自己不会违背道德原则去追求富贵荣华。这自然是不错的。孔子的“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几乎是人尽皆知的。而钱穆先生和李泽厚先生都读出了“富贵在天”的意思。李泽厚先生说:

这也就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意思。发财确有极大的偶然性,并非只要努力就能得到。不像读书、做人,只要努力,总可以有所成就。

但我读出的是孔子也很喜欢钱,也很想致富。“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果不为尊者讳的话,孔子对富贵的强烈愿望是不言而喻的。孔子的等级观念是非常强的。现在为了致富,再低贱的活都愿意干,不管是市场看门,还是为人驾车。也许有人会说,这只是孔子的一种表现手法,以此说明自己不是发财的命,只是读书的命。但即使是表现手法,以什么作为衬托,难道不是内心需求的一种表现吗?从心理学的角度看,肯定是一种潜意识的表现。而潜意识常常更能代表一个人的内在追求。当然有人会藏得很深,压抑着始终不说,让人看不到一点迹象。这样的人,是做官的好料子,但绝不可爱,而且很可怕。和这样的人,还是少交往。

孔子的率真不仅表现在对物质需要的直接表白,更表现在和学生的日常交往之中。比如下面一章:

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7.24]

大意是,孔子说:“同学们,你们以为我对你们有什么隐瞒的吗?我是丝毫没有隐瞒的。我没有什么事不是和你们一起做的。我孔丘就是这样的人。”

这段话应该有背景,可惜我们不知道。可以推测的是同学们怀疑孔老师向他们隐瞒了什么。中国的传统,老师和师傅是不会把所有的本领和学问都教给学生的,必须留一手。猫和老虎的故事想必大家都知道。说猫收了老虎做徒弟,老虎向猫学本领。等老虎以为自己所有本领都学会了,为了成为天下第一,就准备把猫吃了。猫吱溜一下上了树。老虎不会爬树,在树下干瞪眼。猫得意地说:“我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好在我留了这一手。”现在留一手的老师和师傅都还是有的,当然不会很多。是不是因此孔子的学生就对老师有怀疑。记得陈亢就问过孔鲤他爸爸是否私下里教了他什么。可见孔子的学生出了肉干之后,的确是好学的。至于隐藏了什么呢?是学问,还是做事?从下句看,是做事的可能性大一点。但做事,也就是学问。这似乎差距不大。我最关注的是“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这一句。“我孔丘就是这样的人。”什么样的人呢?就是不遮不掩的,不躲不藏。我最喜欢这样的人,最讨厌鬼鬼祟祟的人,耍小手腕,搞小动作。而一个老师和学生这样说,是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小朋友,这是一般高低、一般见识的话,而不是居高临下。这样的说话姿态,让人开心。我们见到的更多的是要摆出一副不加计较的大度,不加解释,不加理会,实际上都记在心里。后世的老师们、长者,大概都是如此,表现出“天能盖地,大能容小”的风度。风度是有的,但显得生分,距离也就远了,更看不到长者们的真实面貌和心地。今天,我们有些老师也和学生一般见识了,没有了师道尊严,但让人觉得是小气,不同于孔子这样的率真。

下面一章,孔子在学生面前的态度,更加率真得可爱。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6.28]

大意是:孔子去见南子,子路不高兴。孔子发誓说:“我如果做错了,老天惩罚我!”这是很著名的一章,也是孔子最为可爱的一章。对这一章,见仁见智者很多。司马迁说,孔子并不是要见南子,而是想通过南子这条路子见卫灵公。林语堂先生写了剧本《子见南子》,引起孔氏家族的愤怒,大概丑化了孔子。南怀瑾先生则由此讲出了一番“一般人对人事的批评,要多方面注意人情世故”的道理。我只觉得,孔子这老头真好玩。记得邻居家有位老爷爷,也说过完全一样的话。老头是个癞子,但人缘好,会做生意。我们都叫他四癞爹爹。四癞奶奶是城里姑娘,那时候没有城乡差别,就嫁到我们村里来了。但一辈子没有下过地,大概是当初的承诺。有一阵,村里传言四癞爹爹和一个名声不是很好的妇女有染,于是四癞爹爹就向四癞奶奶对天发誓:“肯定没有这回事。如果有,就叫我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天打五雷轰!”急得脸色全红了,癞头当然更红。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孔子面对的是学生,是一个经常被他教训的学生。假如孔子说一套“仁”与“礼”方面的大道理,要镇住子路是不难的,至少是有可能的。但他没说,而是赌咒发誓。说了就不可爱了,至少没有现在这样可爱。

孔子的率真还表现在非常看重和学生们之间的感情,尤其怀念跟着东奔西跑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的学生。

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11.2]

大意是,孔子说:“跟随我在陈国、蔡国之间忍饥挨饿的人,现在都不在我身边了。”

孔子和他的学生从陈国到蔡国去。途中,他们被陈国人包围,好几天都没有饭吃,许多学生饿得不能行走了。当时跟随他的学生有子路、子贡、颜渊等人。孔子回鲁国以后,子路、子贡等先后离开了他,颜渊也死了。所以,孔子时常想念他们。说这句话时的孔子,真不像什么圣人,甚至都不像我们今天的名师大家们,就一个平常的老头。我想,孔子说这句话,“也”字一定拖得很长。那是一种属于过来之人的伤感。我有个邻居老伯是南下干部,每次去他家,他都会不顾大妈的讥笑拿出那本很小很老的相册,翻开一张张照片,指着一个个人物,不厌其烦地向我介绍那些人物的传奇,那些过去岁月的艰辛与光荣,我惊奇于他对那些时间地点的细节都记得那么清楚。最后总是一声惋叹:“当初一起……的人,都不在了。在的,也不能走动了。”那脸上写满怀旧,写满对已往生活和昔日朋友的怀念。陈蔡之行,对于孔子来说是难以忘却的。他也常常怀念共过患难的人。恋旧,不仅仅是一种老态,也是一份感情,念旧的人大多率真。

孔子的率真更表现在对名分的在意。

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11.8]

大意是:颜渊死了,他的父亲颜路请求孔子卖掉车子,给颜渊买个外椁。孔子说:“虽然颜渊和鲤一个有才一个无才,但总是我们各自的儿子。孔鲤死的时候,也是有棺无椁。我没有卖掉自己的车子给他买椁。因为我做过大夫,是不可以步行的。”

颜渊是孔子的得意门生。颜路,是颜渊的父亲,也是孔子的学生。颜渊老爸这人,或者说孔子这个学生很有趣,儿子死了,居然要老师拿自己的车子去换他儿子的椁。其实并不是每一个人入葬都要椁的,有棺就不错了。可是颜路想要让儿子体面一点。如果你有条件,这也可以理解。可他没有这个能力,就要求老师出力。如果老师有钱,像现在大学里带研究生、博士生的老板,课题经费、项目经费,都在你那儿,为学生置一个椁,也不是不可以。但孔子也没有这个能力。可颜渊这老爸居然明确要求老师卖掉自己的车。孔子显然不高兴了。回答很不客气。“你儿子聪明、有才,是儿子;我儿子,没他聪明,没他有才,但也是儿子。”这话说得有一点太直接,极其真实。或许说到儿子,说到早逝的儿子,他便克制不住,或者他从不想做作,一切出于性情。再看后面的一点理由,更有意思。我大小也是一个大夫吧?怎么能叫我出门连一个车也没有呢?太真实了!太可爱了!我们知道孔子这时候已经不是什么官。只是因为他曾经担任过大夫一级的官员,而大夫必须有自己的车子,不能步行,否则就违背了礼的规定。这告诉我们,孔子对做过大夫一级的官员这段历史多么在意,对这大夫的名分多么在意。

再如下面一章:

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14.21]

陈成子杀了齐简公。孔子斋戒沐浴以后去朝见鲁哀公,报告说:“陈恒把他的君主杀了,请你出兵讨伐他。”哀公说:“你去报告季孙、孟孙、叔孙那三位大夫吧。”孔子退下了之后说:“因为我曾经做过大夫,所以不敢不来报告,君主却说‘你去告诉那三位大夫吧’!”孔子去向那三位大夫报告,但三位大夫不愿派兵讨伐,孔子又说:“因为我曾经做过大夫,所以不敢不来报告呀!”

陈成子杀死齐简公,这在孔子看来真是“不可忍”的事情。尽管他已经退官家居了,但他还是郑重其事地把此事告诉了鲁哀公。他的请求遭到哀公的婉拒,所以孔子心里一定是很抱怨,但又无能为力。他又去向季孙、孟孙、叔孙三位报告,受到的还是冷遇。说真的,起初读这一章,很为孔子难过。你这不是自取其辱吗?人家陈成子杀死齐简公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人家鲁哀公的态度不是明摆着吗?让你去找三子,是一种推卸,也可以说是对你多事的不满,甚至可以说是在耍你,是在玩你,你还居然真的去找三子。孔子其实并不傻,这一切都明白,所以他出来才会说:“因为我曾经做过大夫,所以不敢不来报告,君主却说‘你去告诉那三位大夫吧’!”三子的态度更冷淡,干脆理也不理你。你不是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吗?但后来我还是理解了这位老人。这就是他,一个真实单纯而可爱的人。知其不可而为之,知道别人耍他还是当真。“因为我曾经做过大夫,所以不敢不来报告呀!”看起来,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其实是太把自己“我曾经做过大夫”这件事当回事了。我们村里就曾经有过一位这样的老太爷。因为在村里辈分高,大家都叫他老太爷。据说他跟着当年的老村长送过信。后来的大队干部们有什么事情不妥,他就要找到大队部杵着拐棍教训一通:“你们这些小东西,越来越不像话了!简直无法无天!老太爷不来管管你们,就没有人管你们了!共产党的政策是好的,就被你们这些家伙搞坏了。群众一肚子意见!”老太劝他别管这些闲事,得罪人。他说:“我要不是做过几天工作,我才懒得管!”真的让人觉得可爱。好像最近也有过一条新闻,说一个老阿姨教训了几个地方干部,也很可爱。也许有人以为我的那位老太爷和今天的这位老阿姨不谙人情,不谙世事,太把自己当碗菜了。而我由衷喜欢这两位老人。如同孔子一直记着自己的身份,即使别人早就忘记他曾经做过大夫一级的官。

这就是率真。我们今天太缺少这样的率真了。不仅做一点点小官,就城府深不可测,连知识分子中也很难看到率真的人了,更不用说率真得像孔子这样可爱的了。就连孩子们也很早就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得可怕。孔子这老头,真的很真实,真的很可爱。对比自己,我就做不到。相比之下,我们多么鄙俗,多么虚伪。

我们呼唤孔子这样的率真。《雪滩双鹭图》孔子

孔子的自信

孔子一生很不得志。《史记·孔子世家》曰:

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大意是:有一次孔子到郑国去,与弟子走散了,孔子在城墙东门旁发呆。郑国有人对子贡说:“东门边有个人,他的前额像尧,他的脖子像皋陶,他的肩部像子产,不过自腰部以下和大禹差三寸。看他憔悴疲惫的样子就像一条丧家之狗。”子贡把这些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孔子。孔子很坦然地笑着说:“把我的外表说成这样,实在是夸过头了。不过说我像条无家可归的狗,确实是这样!确实是这样啊!”

可见孔子当时的落魄,《论语》写孔子失志落魄的章节很多。但不得志的孔子,却一直活得很自信,使我心生无限敬意。

他的自信首先是对自己的好学: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5.28]

大意是,孔子说:“即使是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也一定有像我这样讲忠信的人,只是不如我这么好学罢了。”

我们有专门一篇写孔子的率真,这一章也可见出他的坦率直爽。他认为自己的忠信并不是最突出的,能赶上的人很多,哪怕一个只有十户人家的小村子里,也有像他这样讲求忠信的人。但他坦言像他这样好学的人不多。很显然,说十户人家的小村子里,就有像他这样讲求忠信的人是衬托手法,是为了说明没有人能像他这样好学。孔子好学固然不错,但自己这样表扬自己好学,不仅显得率真可爱,而且显出孔子的自信。关于孔子好学,《论语》中亦有多章可见,我们也有专门篇章谈论,这些不再多说。孔子对德的自信就更不是一般人所具有的,也不是一般人能够理解的。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7.23]

大意是,孔子说:“上天把如此的美德赋予了我,桓魋又能把我怎么样呢?”《史记·孔子世家》中说:

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大意是:孔子从卫国去陈国时经过宋国。桓魋听说以后,带兵要去害孔子。当时孔子正与弟子们在大树下演习周礼的仪式,桓魋砍倒大树,而且要杀孔子,孔子连忙在学生保护下,离开了宋国,在逃跑途中,他说了这句话。他认为,自己是有仁德的人,而且是上天把仁德赋予了他,所以桓魋对他是无可奈何的。桓魋,是宋国主管军事行政的官司马,是宋桓公的后代。对这一章,钱穆先生有自己的解读:

其如予何:犹云无奈我何。桓魋纵能杀孔子之身,不能夺孔子之德,德由天生,斯不专在我。桓魋之所恶于孔子,恶孔子之德耳。桓魋不自知其无奈此德何。既无奈于此德,又何奈于孔子。弟子欲孔子速行,孔子告之以此,然亦即微服而去,是避害未尝不深。然避害虽深,其心亦未尝不闲。此乃孔子知命之学之实见于行事处,学者其深玩之。

按此章乃见圣人之处变,其不忧之仁,不惑之智,与不惧之勇。子贡所谓“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盖实有非言辞所能传而达,知识所能求而得者。学者当与文王既没章在陈绝粮章参读。

李泽厚先生也有自己的解读:【记】这章常被后人引为孔子负有某种神秘使命或具有某种神秘“圣性”,自有上天保护,因此不怕。其实这不过一句普通壮胆的话罢了。何必如此刻板解说,把孔子神化?由某种责任感而生的历史使命感,从而设信有某种客观法则规律在,即此种“壮胆的话”的由来,用以自勉自励,即孟子“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无畏气概也。

钱穆先生从中读出“圣人之处变,其不忧之仁,不惑之志,与不惧之勇”,是很有道理的。李泽厚先生的“神化”之说肯定是有所指,但我们不知道具体背景,然而我们是基本同意他的观点的。钱穆先生(1)要我们“深玩之”。我不是学者,本不在钱穆先生的话语对象之内,但还是有一点自己的想法。我以为,需要深思的是,孔子这样的“大无畏气概”来自哪里?李泽厚先生认为是来自“由某种责任感而生的历史使命感”。我们以为这样的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是来自一种自信,来自一种天赋予其责任的自信,更是来自自以为代表了正义的自信和信心。《孔子讲学图》“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你听听这口气。生命受到威胁,不仅毫不慌乱,而且能说出这样一番极度自信的话,让人看到了孔子作为圣人的风度,的确很不容易。我们不能不心生敬畏。孔子的自信有三:一是自信自己是有德之人,用今天的话语,有德似乎可以说是代表了正义。更自信的是自己这样的德不是好学而来的,而是上天赋予的,当然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有的。这就不是一般的德,而成了上天之德。有了前两个自信,第三个自信就水到渠成:小小的桓魋是不能把我怎么样的。

孔子认为自己承担了上天赋予的重任,这并不是唯一的表达,再如下一章: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9.5]

大意是,孔子被匡地的人所围困,他说:“周文王死了以后,周代的礼乐文化不都体现在我的身上吗?上天如果想要消灭这种文化,那我就不可能掌握这种文化了;上天如果不消灭这种文化,那么匡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理解这一章,要了解背景。《史记·孔子世家》中说:

将适陈,过匡,颜刻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惧。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使从者为宁武子臣于卫,然后得去。

孔子从卫国到陈国去经过匡地。匡人曾受到鲁国阳虎的掠夺和残杀。孔子的相貌与阳虎相像,匡人误以为孔子就是阳虎,所以将他围困。孔子外出游说被围困,这不是第一次,当然这一次是因为误会。这一次,孔子更是表现出不同一般的自信。钱穆先生的解读似乎也是如此:

孔子临危,每发信天知命之言。盖孔子自信极深,认为己之道,即天所欲行于世之道。自谦又甚笃,认为己之得明于此道,非由己之知力,乃天意使之明。此乃孔子内心诚感其如此,所谓信道笃而自知明,非于危难之际所能伪为。

正如钱穆先生所言,孔子实在是一个“自信极深”的老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这是自信“斯文”就在自己。其次是自信“天之未丧斯文”。其实,也就是自信天不亡我。三是自信匡人对自己无可奈何,“匡人其如予何”。三个自信,有着严谨的逻辑。前面两个自信是根本,后一个自信全由此而来;前两个是前提,第三个是结论。这让我想起老父亲。他是生产队里扬场(用板锨把稻谷、麦子抛到高空,借助于风把饱满的稻谷、麦子和干瘪的稻谷、麦子以及草屑分开)和堆草垛的高手。有一次和负责打谷场的干部闹了矛盾,我们担心人家不要他到打谷场干活(打谷场的活比下地干活,要轻巧一点)了。他一点不愁,嗞嗞抽着烟袋说:“他会来找我的。”那语气悠然而平静,却充满自信。我估摸孔子说这话时,也差不多如此。如此自信是要胆识的,也是要实力的。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天之未丧斯文”,才敢如此放言。我也看到一些专家,在某一方面是一把好手,就以为领导会很在意他,动不动要辞职,结果辞就辞了,领导根本就不当一回事,弄得很不爽。现在还有几位领导在乎你那几下子!

说到底,孔子的自信是来自“天”。老天不撑腰,他也自信不起来的。

孔子的牢骚

孔子有句名言,非常有影响: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14.30]孔子

意思是,不要担心别人不了解自己,只担心自己没有本领。

说是这么说,其实孔子自己也常常因为不被人理解而发发牢骚的。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14.35]

大意是,孔子说:“没有人了解我啊!”子贡说:“为什么说没有人了解您呢?”孔子说:“我不埋怨天,也不责备人,下学礼乐而上达天命,了解我的只有天吧!”

对这一章,钱穆先生看到的是孔子的过人之处,强调孔子能于“下学”处用功,最终能够“上达”,这是孔子高于别人的地方。他说:

本章重在“下学”两字。一部《论语》,皆言下学。能下学,自能上达。无怨无尤,亦下学,然即已是上达之征。孔子反己自修,循序渐进,以致其知。知愈深而怨尤自去,循至于无人能知、唯天独知之一境。故圣人于人事能竭其忠,于天命能尽其信。圣人之学,自常人视之,若至高不可攀,然亦本十室之邑所必有之“忠信”而又“好学”以达此境。故下学实自忠信始。不忠不信以为学,终无逃于为小人之下达。至于舍下学而求上达,昧人事而亿天命,亦非孔门之学。深读《论语》者可自得之。

本章孔子自述为学,极平实,又极高远,学者恐不易遽明。能在心中常存此一境,而沉潜反复于《论语》之全书,庶乎有一日可望见其有所卓然之处。

钱穆先生的解读的确是一个角度。而李泽厚先生和李零先生的解读,更贴近我的揣读,对于像我这样的读者也更好理解。

李泽厚先生说:【记】孔子也有不知道(即不使用)自己的埋怨,与前面所讲岂不矛盾?这正好描述出一个真实的孔子面目。怀才不遇而抑郁感叹,乃人之常情,虽孔子亦何能免。孔子虽然没有怨天尤人,但也确乎满腹牢骚,在《论语》中可以多次看到。足见孔子乃普通人一个,并非宋明理学家所描绘的那种超凡入圣、修养“到家”的“至圣”傀儡。

李零先生说:

孔子认为,他的为人所知或不被人知,是自己决定不了的。他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请注意,孔子经常说,别在乎别人知不知道自己,但这段话却透露出,他对自己不为人知还是非常在乎的,而且有点酸酸的无奈。他虽说“不怨天,不尤人”,但还是慨叹,知他者只有老天。

于这一章中,我们读到的就是孔子的牢骚。而且还引起了自己强烈的共鸣。无论从哪个角度,我们都无法和孔子相比,但不被理解的感受可能还是相通的。不被陌生者理解,自是常情;不被亲近者理解,不被认同者理解,不被“理解”者理解,真是难以言说。经常有人夸我,夸得我非常难受。“厚江你……真的不简单,不是一般老师能做到的。”我知道对方是诚信的,但他夸的正是我讨厌的地方。这个时候就很为难,挑破了,没有必要,也没有意思,会让对方难堪,自己也难堪,会破坏了谈话的气氛,甚至会伤害了感情。“黄厚江,这人真不识抬举,我说他好,他还和我矫情!”所以,孔子只能寄希望于天。寄希望于天,实际上就是没有希望。其实孔子一定知道,即使有一天你真的“有能”了,是不是就得到人们的理解了呢?真不一定。甚至越有能,可能会越得不到理解,得到的误解会越多。凡事从积极角度理解,自然是好的;但也不能完全否定另一面。

下面一章,是孔子以另一种形式直接发牢骚。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17.19]

大意是,孔子说:“我想不说话了。”子贡说:“你如果不说话,那么我们这些学生还传述什么呢?”孔子说:“天何尝说话呢?四季照常运行,百物照样生长。天说了什么呢?”

对这一章的解读,大多数人关注的是“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有的说,“孔子惧学者徒以言语求道,故发此以警之”;有的说,“孔子有见于道之非可以言说为功,不如默而存之,转足以厚德而敦化”;有的说,“孔子以天自比”。(此三说均引自钱穆先生《论语新解》)李泽厚先生则从宗教的角度作了发挥和分析。而众家之说中,我们比较认同李零先生的说法:

孔子生气,说他实在不想说话了。大概他对政治很绝望吧。子贡说,您不说话,我们这些当学生的还有什么用?当学生的就是往下传述老师的道。孔子以天自况,说老天就不会说话,四时照样运转,万物照样生长。

李零先生的见解从平常人着眼,是我们比较容易接受的。读这一章,我们的重心在孔子的第一句话:“我想不说话了。”我首先想到的是鲁迅。他在《记念刘和珍君》一文中,一会说“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一会儿又说“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一会儿又说“呜呼,我说不出话”。鲁迅是个牢骚很盛、火气很大的人。孔子不是鲁迅,但不等于孔子没有牢骚。不平则鸣。鲁迅是不平者。孔子心中平吗?他的处境并不好。尽管他把“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1.1)挂在嘴上,但不等于他没有牢骚,也不等于别人就都理解他。他说“人不知而不愠”,他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并不是说他自己就一定能够做到。人之常情的东西,有时候是最难控制的。

比较直接地发牢骚,这在孔子是不常见的,因为他一直教导学生“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但圣人也是人,也许他这样教学生就是因为知道要这样做不容易,是在教导学生,也是在警醒自己,但人有时候也是管不住自己的。于是孔子发牢骚,更多的时候比较含蓄。

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5.22]

大意是,孔子在陈国,说:“回去吧!回去吧!我的那些学生们狂傲自大,文章大多文采斐然,我不知道该如何教他们。”

钱穆先生对这一章的各句都有较详细的注解。虽然是句解,但全篇的主旨还是得到了揭示。

子在陈:《史记》:“鲁使使召冉求,求将行,孔子曰:‘鲁人召求,将大用之。’是日,孔子有归与之叹。”

吾党之小子:党,乡党。吾党之小子,指门人在鲁者。《孟子·万章》问曰:“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是也。孔子周流在外,其志本欲行道,今见道终不行,故欲归而一意于教育后进。鲁之召冉求,将大用之,然冉求未足当大用,故孔子亟欲归而与其门人弟子益加讲明之功,庶他日终有能大用于世者,否则亦以传道于后。

狂简:或说:狂,志大。简,疏略。有大志,而才学尚疏。一说:简,大义。狂简,谓进取有大志。孟子:“万章问,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士狂简,进取不忘其初。’”是狂简即谓有志进取。不忘其初者,孔子周游在外,所如不合,而在鲁之门人,初志不衰。时从孔子在外者,皆高第弟子,则孔子此语,亦不专指在鲁之门人,特欲归而益求教育讲明之功耳。《孔子杏坛讲学图》

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斐,文貌。章,文章。如乐章,五声变成文,亦称章。此乃喻辞,谓如布帛,已织成章而未裁剪,则仍无确切之用。不知,或说门人不知自裁,或说孔子不知所以裁之。此语紧承上文,当从前解。或说:斐然成章,谓作篇籍。古无私家著述,孔子作《春秋》,定诗书,亦在归鲁之后。此说不可从。

在解释“子在陈”时他引用《史记》中话说:“‘鲁人召求,将大用之。’是日,孔子有归与之叹。”在解释“吾党之小子”时说:“子周流在外,其志本欲行道,今见道终不行,故欲归而一意于教育后进。”在解释“狂简”时说:“不忘其初者,孔子周游在外,所如不合,而在鲁之门人,初志不衰。”很显然,钱穆先生也认为,孔子急于回去是与自己“道终不行”和自己“所如不合”密切相关。即使因听说冉求被用而回,其实也与自己不被用有着内在联系。就像我们今天很多父母自己没有考上北大、清华一心要让儿子考上一样。

李泽厚先生则说得更为明白:

孔子在陈受困,甚至没有饭吃,于是发此感慨,说还不如回去,回去大有事可干,何必再次受罪?“狂简”在此译解作有远大志向,有干练才能。

综合各方面的材料看,这里的“回去吧!回去吧!”应该是孔子非常失望之后的牢骚语,不仅是对在陈国推行主张不顺利的失望,也是周游各国之后的失望,甚至可以说是对自己的主张不能得到实行的失望。如果还有希望,也只有让他的学生去实现了。我以为,回去教育学生也只是一种表达的方式,并不是真实的理由。应该是对政治的失望,以及失望之后的逃避选择。陶渊明就有“田园将芜胡不归?”的诗句。田园是否荒芜其实和回去没有多大关系,回去也未必就真的要整理荒芜的田园。陶渊明和孔子,其意应该是相通的。

下面一章,也是孔子含蓄的牢骚。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9.2]

大意是,达巷党有人说:“孔子真伟大啊!他学问广博,可惜没有足以树立名声的专长。”孔子听说了,对他的学生说:“我要专长于哪个方面呢?驾车呢?还是射箭呢?我还是驾车吧。”“博学而无所成名”一句有两解:一是理解为不能以某一方面的专长来称赞他,一是理解为没有足以树立名声的专长。前者说他每方面都很了不起,后者说他虽然广博却没有专长。钱穆先生主张前说,李泽厚先生、杨伯峻先生、李零先生都主张后说。从下文孔子的回答看,应该是后者更妥。否则孔子的话就没有来由,人家夸他每一方面都好,都是专家,他忽然来这一句“我要专长于哪个方面呢”,岂不莫名其妙。只有当人家指责他没有专长时,他接过口说“我要专长于哪个方面呢”,才非常自然。那么,“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三句该如何理解呢?李零先生有一段发挥:

这里,达巷党人的话是什么意思,孔子的回答是什么意思,似乎值得重新考虑。过去都说,达巷党人的话是夸孔子,说孔子太博大,六艺都懂,无法以一艺名之,而射、御,御贱于射,孔子谦虚,反而说,如果让他二选一,他宁选更低贱的御(如郑玄、朱熹)。我的理解不一样,我觉得,达巷党人的话,明明是讥刺,他是说,孔子这么博学,却不能以专精成一家之名,岂不是白学了。孔子的回答很巧妙,他拿射、御打比方。古代战车,射手和驭手相互配合,分工不一样,射手是瞄着固定的目标射,盯着的是一个点,御不是这样,他是拉着射箭的人到处跑,只有到处跑,才能找到合适的目标。博和精,最好两全,但博与精,二选一,他宁肯选博。这是替博辩护。

孔子是通人,而不是蔽于一曲的专家。我喜欢这样的学者。

李零教授的发挥自然有其道理,但我觉得有些牵强。“射手是瞄着固定的目标射,盯着的是一个点,御不是这样,他是拉着射箭的人到处跑,只有到处跑,才能找到合适的目标。”比喻和想象是大胆的,但根据不是很充分。读这一章,我觉得,就如李零先生所说,达巷党人的话是讥刺,而孔子的话也是针锋相对。意思也是明白的:专和博不可两全,或者说真正的博就是专,是在多方面专,你这样的指责毫无道理。像我这样的人,在哪方面专呢?难道让我学习射箭,或者让我学习驾车?好吧好吧,那我就学习驾车吧。这分明是牢骚语。其实,达巷党人的心理是有代表性的。韩愈在《原毁》中就举过这样的例子。我们身边也不缺乏这样的人。我就经常听到类似的话:某某文章不错,上课不行;某某课上得不错,普通话太差;某某长得漂亮,智商一般;某某非常聪明,情商不行;某某很有成就,听说婚姻不幸;某某业务很好,但到现在还是普通教师;某某孩子有出息,但爱人身体不好……我想这达巷党人可能也有这样的心理疾病。凭孔子的聪明,自然心知肚明,所以也作如此巧妙的回答。至于李零先生能读出其中的微言大义,实属不易。

孔子善于借题发挥发牢骚,下面一章是比较典型的: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10.27]

这一章有多种不同翻译。钱穆先生说“此章异解极多”。李泽厚先生说“这章素来难解或无解”。李零先生说“最后这章,莫名其妙”。从通俗易懂的角度,我们选用了杨伯峻先生的翻译:孔子在山谷中行走,看见几只野鸡。孔子的脸色一动,野鸡便飞向天空,盘旋一阵,又都落在一处。孔子道:“这些山梁上的雌雉,得其时呀!得其时呀!”子路向它们拱拱手,它们又振一振翅膀飞走了。我取这样的翻译,也与我对孔子内心世界的理解有关系。

在《论语》中,这一章是最有情景性的。钱穆先生说是“千古妙文”。李泽厚先生说:“山雉的惊飞,孔子的感叹,乃是一幅上好的图画。无解也许就是可供玩味捉摸的解?”似乎是孔子和子路在游山观景,看到一群野鸡飞来飞去,孔子触景生情,神色为之一动,有感而发,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他看到山谷里的野鸡能够自由飞翔,自由落下,联想到自己东奔西走,却无人响应。说野鸡“得其时”,是说自己的不得其时。

如果我们这样的解读能够成立,就可见孔子的“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完全是牢骚语:人不如野鸡,我孔丘更不如野鸡,一生奔波,却没有能够遇到合适的“时”。

孔子是个不得时的人。不得时的人,难免有几句牢骚。但有人不喜欢发牢骚的人,其实,发几句牢骚,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不喜欢有什么都藏着,包括牢骚。有牢骚,就发;有牢骚,就让他说几句。孔子

孔子的小聪明

孔子是个圣人,哪怕不是圣人,也是个大人物,但却经常喜欢玩一点小聪明,让人更加喜欢他。

每读到下面一章,总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孔夫子真的很逗。

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17.20]

大意是:孺悲想见见孔子,孔子以有病为由推辞不见。传话的人刚出房门,(孔子)便取来瑟边弹边唱,有意让孺悲听到。

有人说,孺悲是鲁国人,鲁哀公曾派他向孔子学礼。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孔子如此待他呢?钱穆先生说:

将命者出户:将命,传辞者。将孺悲之命来。待其出户,即取瑟而歌,使之闻之,知非真有疾,俾以告孺悲。孔子既拒之,又欲使知之,孺悲殆必有所自绝于孔子。而孔子不欲显其短,使无自新之路,故虽抑之,不彰著;虽拒之,不决绝。亦孟子所谓不屑之教诲。

钱穆先生的说法,也是不少人的意见,认为孔子的态度是一种教育方式,也是一种教育智慧。可是我们总不理解,既然教育他,何不当面指出问题,明确提出希望。难道当面教育,就是“显其短”,就会使他“无自新之路”吗?这样一种几乎佛家说法式的教育,孺悲是否能够明白其中用意呢?倘若不明白,就是白费心机,甚至会有误解的。我们今天的老师绝不敢用这样的办法。李泽厚先生也不很赞同这种“教育方式”的解说:【记】好些注解如上康注都说,这是告诉孺悲并没生病,只是不愿意接见他,也是一种“教育方式”。真是这样吗?岂不是故意说谎?我想恐另有具体的情况和原因,不可知也矣。

他也不知其中真正的原因。我更不敢强解。

但我觉得这一章的确很好玩,很有戏剧性。一是孔子以有病为由推辞,而不是其他借口,倘若说不在家,后面的故事就不可能发生,看来孔子是预谋好的。二是传话的人刚出房门,孔子就开始弹琴唱歌。有的人翻译为离开门,我以为不好。既然有病,应该是在床上躺着。虽是托病,也要讲究合理,如果在厅堂里,说不定一进门,就碰上了。三是要边弹边唱。只弹不唱,效果就不一样。仅仅凭琴音,并不能断定就是孔子,一开口唱歌就知道是谁了,而且能够唱歌就说明身体很好,心情很好。如果是咳嗽就不行,有病咳嗽是正常的,说不定孺悲还以为孔子病很重呢。四是要保证让孺悲听到。这就要求时机一定要把握得好,稍微早一点,传话的人还没有说完,迟一点,孺悲走远了更不行。其次,还要唱歌有足够的音量,琴音又不能太高。真的难为孔子了。一贯有点迂呆的孔子,心思如此缜密,真让人想不到。大聪明的人,玩小聪明也是高水平。但高水平也有玩得露馅的时候。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17.1]

大意是:阳货想要孔子拜会他,孔子不去,他便送给孔子一只熟小猪,想要孔子去他家拜谢。孔子打听到阳货不在家时,往阳货家拜谢,却在半路上遇见了阳货。阳货对孔子说:“来,我有话要跟你说。”孔子走过去。阳货说:“把自己的本领藏起来而听任国家迷乱,这可以叫作仁吗?”孔子回答说:“不可以。”阳货说:“喜欢参与政事而又屡次错过机会,这可以说是智吗?”孔子回答说:“不可以。”阳货说:“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年岁是不等人的。”孔子说:“好吧,我将要去做官了。”

这一次孔子遇到了对手,于是故事更为精彩。“欲见孔子,孔子不见”,有人译为“想见孔子,孔子不见”,但杨伯峻先生译为“想要孔子拜会他,孔子不去”。从后面孔子打听到阳货不在家时去拜谢来看,应该是杨伯峻先生的翻译更为妥当。故事的精彩来自一波三折的情节。先是阳货想要孔子拜会他,孔子不去,这是第一波折。孔子不去,阳货便送给孔子一只熟小猪,这是第二波折,而且留下一个悬念。孔子去了,却打听阳货不在家时前往,这是第三波折。可是事情出现意外,两个人在半路上遇见了,这是第四波折。紧接着是两组对话,看上去都是阳货主动发问,孔子被动应答;阳货振振有词,孔子唯唯诺诺,这是第五波折。最后一组对话,阳货咄咄逼人,孔子终于妥协,这是第六波折。故事到此结束,看上去以阳货胜利,孔子投降告终。但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我们来看钱穆先生的解说:

孔子曰:此下始是孔子答阳货。阳货欲亲孔子,絮絮语不休,孔子默不出声,最后始作五字答之,谓“我将出仕也”。初若不知阳货所言之用意,亦不加辩说,只言将仕。孔子非不欲仕,特不欲仕于货。其语直而婉,雍容不迫,而拒之已深,此见孔子一言一行无往而不具甚深之妙义。

原来孔子对阳货的一切应答都是虚与委蛇,以柔克刚。心中非常坚决,绝不出仕;即使出仕,也不到你这里出仕。但嘴里唯唯诺诺,最后承诺。不能不让人佩服!高,实在是高!李泽厚先生也是同意这样的理解的,但他看到了更多的内容。【记】阳货是把持季氏家族实权的人。“不见”是躲避。但按照礼制,必须回拜,大概此人很不好惹,于是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去回拜。不巧在路上又碰上了,只好忍受奚落,唯唯诺诺,勉强应对,相当狼狈。孔子这样低声下气,忍气吞声,是为了保身全生,免遭伤害吗?不可知也。也许这就是孔老夫子的“权”(灵活性)?也不可知。在子路,大概就不干。有人硬要为“圣人”辩护,说“愈雍容不迫,而愈刚直不诎,此其所以为时中之妙也”(胡炳文《四书通》),牵强得很。

不管是为了“保身全生,免遭伤害”,还是“为时中之妙”,都足以看出孔子对付阳货这种人的机智。

可惜,《论语》中这样的篇章不多。

孔子的难堪

孔子在他学生心中,在我们心中,是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的。而在当时,很多人并不待见他,很不把他当回事。

说到孔子的困窘和难堪,人们容易想到的是他困在陈蔡的时候。孔子和学生困于陈蔡,饥寒交迫,走投无路,的确很是凄惨。但我想,就内心真正的打击而言,孔子的难堪应该不是在陈蔡,而是被几个怪人奚落。

第一次是楚狂接舆。孔子雕像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18.5]

大意是:楚国的狂人接舆从孔子的车前经过,唱道:“凤凰呀,凤凰呀!你的德行为什么衰败了呢?过去的是无法挽回了,未来的还是可以补救的。算了吧,算了吧!现在当政的那些人危险至极!”孔子下了车,想和他谈谈。他却连忙避开了,孔子没能够和他谈。

接舆,是不是人名,有争议,是楚国的一个狂人,是肯定的。他为什么如此对待孔子呢?钱穆先生认为他是为孔子惋惜:

趋而辟之:接舆急行避孔子,不欲闻孔子之辩白。以下数章,皆见孔子之不忍于避世。接舆诸人,高蹈之风不可及,其所讥于孔子者,亦非谓孔子趋慕荣禄,同于俗情,但以世不可为,而劳劳车马,为孔子惜耳。顾孔子之意,则天下无不可为之时,在我亦有不忍绝之情,有不可逃之义。孔子与诸人旨趣不相投,然孔子终惓惓于此诸人,欲与之语,期以广大其心志,此亦孔子深厚仁心之一种流露。

钱穆先生是衷心拥戴孔子的,他总是用心良苦地为他着想,为他开脱。就连这样的情形,他也能分析出孔子的高大境界。李泽厚先生认为接舆的用意是劝孔子归隐:“接舆”也有解说并非人名,而是接过孔子的车子。总之歌词意思是说事不可为,政治危险,还是退隐,不必为此栖栖皇皇,四处奔走了。可见道家早于孔子,早有隐者了。

可是,既然接舆的用意是劝孔子归隐,他为什么不愿意和孔子好好交谈呢?似乎还是李零先生的分析更为切合情理:

疯子被排斥在正常社会之外。佯狂也是一种避世之法。“接舆”,是楚国有名的狂人,很多古书提到他。古代佯狂,有把身体涂上漆,假装麻风病患者的,也有披头散发或把头发剃光好像犯人的。据说,他就是这种形象(《战国策·秦策三》、《楚辞·九歌》)。

接舆也见于《庄子》的《逍遥游》和《人间世》。后者作“孔子适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曲,无伤吾足’”。歌词比这里更详细。“凤兮凤兮”,凤鸟见,是古代的祥瑞。孔注说,接舆“比孔子以风”,是因为“凤鸟待圣君乃见”。接舆认为,当时的政治已坏到极点,无可救药。他说,你孔丘怎么这样丢人现眼!过去的错就随它去吧,将来的事还来得及。算了吧,算了吧!现在的从政者都很危险,你还理他们干吗?

这类隐者对时政的批判,孔子很欣赏。照理说,两者应该有共同语言,但他想和接舆谈话,接舆却不想和他谈话,扭头就走了。《人间世》说孔子是在楚国见到这位狂人。如此说可靠,则事在489年。

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他是有名的大诗人,居然以接舆自况,对孔子直呼其名,“凤歌”就是指接舆的歌。

看来狂人并不是要超度接引孔子,就是为了刺激他一下而已。只有这样理解,孔子下车而他急忙避开才比较好解释。然而,站在孔子的立场,那情形是十分难堪的。可以说孔子的态度做到了极其“温良恭俭让”。听到他的歌声,就赶快下车。可这狂徒,也真够狂的,居然理也不理。要知道,孔子好歹也是一个有身份的名人,而且身边还有一群学生。有没有其他人,我们不得而知。估计应该是有的。好在孔子平时和学生的关系还好,而且带在身边的也都是些比较亲近的。否则,岂不脸丢大了。如果是我,真的难以承受。就我自己一个人,受点委屈,难堪一点,也就罢了;如果有其他人在场,我就难以忍受,我曾经为此和行业里的某位上司红了脸。倘若是在学生面前,那简直是致命的打击,一个做教师的,不就是在学生面前有点尊严吗?替孔子想,真的难堪,也真的不容易。但遇到这样的人,除了忍着,又能怎么办呢?

第二次是长沮、桀溺。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18.6]

大意是:长沮、桀溺两个人一块耕田,孔子从旁边经过,让子路去询问渡口。长沮问子路说:“驾车的那个人是谁?”子路说:“是孔丘。”长沮说:“是鲁国的孔丘吗?”子路说:“是的。”长沮说:“他早该知道渡口在哪儿了。”子路又去问桀溺。桀溺说:“你是谁?”子路说:“是仲由。”桀溺说:“你是鲁国孔丘的学生吗?”子路回答说:“是的。”桀溺说:“天下已乱,好像滔滔的洪水,到处都是这样,谁能改变得了呢?你与其跟着孔丘那种躲避坏人的人,还不如跟着我们这些避世隐居的人呢?”说完,就不停地干着活。子路回来把这些告诉孔子。孔子失望地叹息说:“我们既然无法跟鸟兽待在一起,若不跟天下人待在一起又能跟谁在一起呢?天下如果太平,我就不会和你们一起来从事改变现实的工作了。”

这一次情形似乎好一点。因为孔子没有直接和长沮、桀溺对话,而是由子路代他承受了难堪。其实也真够难为子路了。长沮问:“驾车子的那个人是谁?”子路说:“是孔丘。”——请注意是直接称名,他没有敢说是孔子,也没有敢干脆告诉他是自己的老师。长沮说:“他早该知道渡口在哪儿了。”这其实是讥讽孔子不知以为知,好像天下的事无所不知。子路讨了没趣,又去问桀溺。桀溺滔滔不绝地说了一段之后埋头干活,根本不理子路。我想子路一定是进退不得地呆站了一会儿之后才回来向孔子汇报。我们可以设想,站在那里看着桀溺干活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而这一切都是替孔子承受的。听了子路的回报,孔子还发挥了一段,申明了自己这样做的理由。我估计长沮、桀溺两个人是听不到的,而且孔子也不想让他们听到。这样孔子的难堪就减缓多了。但不管怎么说,碰壁的感觉都不爽。

第三次是荷蓧丈人。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18.7]

大意是:子路跟随着孔子,落在了后面,碰见一个老人,用拐杖挑着锄草的工具。子路问道:“您看见我的老师了吗?”老人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知道你的老师是谁?”说完,就把拐杖插在一旁锄草。子路拱着手恭敬地站在那里。老人留子路在他家住宿,杀鸡做饭给子路吃,并让他的两个儿子出来和子路相见。第二天子路赶上了孔子,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孔子说:“这是个隐士。”叫子路再回去看看他。子路到了那里,老人却已经走了。子路说:“不出来做官是不合乎义的。长幼之间的礼节尚且是不可废弃的,君臣之间的大义又怎么能够废弃呢?你只想隐居求得自身的洁白,却不知道这样做便是乱了君臣之间大的伦理关系。君子出来做官,是为了实行君臣之义。至于我们的主张行不通,则是早已知道的了。”

这一次,看上去,子路成了主角。其实核心的人物还是孔子。子路受到冷遇的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老师。荷蓧丈人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知道你的老师是谁?”虽是问句,其实判断是明确隐含其中的。荷蓧丈人完全知道子路是孔子的学生,而且明确指责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所以就把拐杖插在一旁锄草,不再理子路。冷落的看起来是子路,其实是孔子。子路后来受到荷蓧丈人的热情招待正说明这冷落不是冲子路而来的。子路再去找荷蓧丈人,荷蓧丈人隐而不见,显然是知道孔子会叫子路再回去找他,躲子路,其实是躲孔子。子路最后一段话,其实也是代孔子发言,句句说的都是孔子要说的话。

对前面这三章,李泽厚先生有一段总结性的分析:【记】这三章非常著名,都是不同意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精神的隐者的评论和孔子的回应。孔子很尊敬这些人:避世隐居,洁身自好。同时也说明自己积极入世的理由:“吾非斯人之徒而谁与”。应该说,这是情真意深的。“知其不可”是认识,“而为之”则是偏偏不计较成败、因果而去做,正显示伦理“本体”高于现象界的认识,显示了人的尊严,不屈从于因果的自由。

显然,李泽厚先生对孔子的知其不可而为之是肯定的。但当时很多人是不认可的,就连看城门的人都直接予以否定。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14.38]

大意是:子路夜里住在石门,看门的人问:“从哪里来?”子路说:“从孔子那里来。”看门的人说:“就是那个明知做不到却还要去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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