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光荣(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1 12:49:16

点击下载

作者:范明,孙夜

出版社:东南大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文学的光荣

文学的光荣试读:

岁月留痕,文学之旅——《羊台山》杂志创刊十周年记

◎ 范明

2006年4月29日,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深圳大浪办事处成立,从此,大浪这个相对偏僻的乡村走进了人们的视野。在整个深圳版图上,大浪也许微不足道,当年,许多人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就连我在龙华工作多年,也极少涉足。今年,即2016年4月29日,大浪已度过了十个春秋。时光荏苒,许多人许多事仿佛昨日历历在目。回想刚成立之时的百废待兴,意气风发,新生事物不断,新结识的同事颇多,我们共同为大浪的发展竭力前行。数年过后,仍在脑海里浮现一张张笑脸,以及在心底留存的真诚友谊。

那一年的春天是一个不一样的春天,那一年一切似乎重新开始,眼前是一片新的天地,循着春天的脚步,那一年金秋十月,《羊台山》杂志应运而生,结出了第一颗果实。伴随着大浪的步伐,今年,《羊台山》也走进了第十个年头。十年,可以树木,《羊台山》秉持海纳百川的胸襟,依托秀丽叠翠的羊台山,到如今,已从刚刚栽种的小树苗,长成了一棵挺拔的文学小树,清爽活脱,自然生香,逐渐成为大浪的一张文学名片,在深圳文学殿堂里发光发热,在众多拥有文学情怀与梦想的人的眼里,也倍感温馨并获得诸多裨益。

我向来崇尚朴素,自认为是个朴素的人,喜欢做朴素的事,不以花哨喧哗图名,喜欢埋头尽一份职责与本分。我想,《羊台山》也具备这种气质并得到尊重。当我的双手触摸着堆起来像一座小塔似的杂志,不禁心生喜悦,这是十年岁月留下的文学痕迹,它安静地置身于办公室的书柜里,仿佛整个书柜都充满了思想、灵气,以及众多作者的文学气息与创作成果,同时,它搭建起的文学之桥,吸引的来自八方的文学目光,如同珍珠般在文学的星空中熠熠生辉。

十年,只是一段旅程,大浪,如同展翅飞翔的海鸟,继续翱翔在深圳的蓝天白云之上;十年,只是一抹岁月,一段记载,《羊台山》也将跟随着大浪前进的方向,坚守一块阵地,待下一个十年、二十年,都能留住羊台山下文学寻梦之旅的珍贵记忆。

上卷

海上世界

吴君

走在著名的深南大道上,胡英利发觉自己这回又穿多了。平时每天一起床,就要隔着玻璃,去看楼下的人如何打扮。这副形象是要天天见人的,尤其是见男人。这一次是路上那些身着露背装女孩们的无声提醒。

在深圳她总是找不到感觉,甚至对天气都不敏感。

实在是热,胸前正发潮,手臂也变得沉重,刘海黏在额头上。穿着高跟鞋要走十几分钟的路,胡英利一下子后悔没有打车到酒店,而让衣服出现了一些汗酸味道。

老板就总是交代她们这些新来的广告员,记得天天洗澡,天天换衫啊,不然就别来上班。

汽油的味儿浓得刺鼻,加上看见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呕吐物,胡英利胃里突然就不舒服。吐又吐不出。她晕车了。想叫司机停下,一想到还有很长的路,看着脚下一双沉重的高跟鞋,人又泄气了。

就这样难受了不知多长时间,终于,胡英利趁司机加油的时候下了车。中巴到蛇口要五元钱,亏了一元,感觉丢了半个盒饭。

下车的时候长裙被东西刮了一下,这让胡英利顺便回了头,也顺便看了一眼车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乘客。看得出,多数是女工。她们讲话的语气和神态让胡英利确信是自己的北方同乡,同时也确信她们和她一样正在为钱和工作而发愁。不同的是胡英利读过几年大专。可是读过大专的她却错过了闯深圳的最佳时机。

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是与以前的生活做一个告别。她在心里说,我和你们不一样,一点儿也不一样。

现在的她差不多已经抓住了救命稻草。这棵草,很快就可以变成房梁。到时候胡英利就不用再为找工作发愁了。

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身上的这件绒线衣让胡英利觉得自己被一口铁锅罩严了,她只好把上衣的前两个扣子松开。走了一段路,她站住脚,把手放在眉骨上四下打量。白晃晃的太阳还是让她看不清自己到底在什么位置。这个地方是深圳的边缘,向西走的大小中巴上坐着一些晒得已经发蔫的客人。车头上有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的是“西乡”“南头”,这些地方是深圳的关外。与这些车相反方向写着醒目的大字“火车站”。

此刻胡英利有点晕头转向。她拖着沉重的大腿和酸软的小腿,又向前走了二十分钟。直到突然看见悬挂在头顶的“海洋世界”四个天蓝色大字,心才踏实下来。“海洋世界”是一首歌,这首歌让胡英利的老师成了名人。当然也就是这首歌让胡英利的生活又开始有了希望。

一想起要见他,胡英利晕车的感觉又回来了。她想,还是走路好,可以让自己再多等一会儿,也正好利用这个时间,想一想见面要说的话以及要做的事。

行人太多,每个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前后左右的行人都在拥挤着满腹心事的她。这里的治安很乱,胡英利像每个深圳女人那样用手护着身前的包。身子躲来躲去,根本就没有办法多想一下这件事。但是张爱国老师的一张白脸却像小时候看过的露天电影,一直悬挂在她的脑子里。

终于走进了一个海洋超市的地方,胡英利才停下来。她想让自己再想一想,再拖一下时间。

电梯里吞吐着各种陌生人,胡英利看得眼花缭乱。身子却还是想进去冷一会儿。刚走了两步,突然就有一个染了黄头发的女孩对着她喊,要她把身上的包存起来。胡英利看了一眼自己的包,里面有一把可以折叠的伞,一本哲学书还有三封对她意义深远的信。

那是张爱国老师写给她的励志信,这些信影响了她的成长。张爱国是胡英利马上就要见到的大学老师。看见了这些信,她想无论他多么成功也不会不理她。

刚出超市,就看见了酒店的招牌。

电话号码是他在信里留给她的,她记在了日记本里。一下子就打通了。当时胡英利惊喜得不知说什么。没想到这个电话过了这么久还没有变,真是奇迹,要知道这个城市已经翻天覆地。这样他们就联系上了。

酒店一侧,西饼屋里的面包正好出炉,散发着一种小麦的芳香。胡英利觉出了饿。这种感觉竟然引发了她的心酸和其他情绪。她站在路边发了发呆,最后竟然不由自主拐进路边小店,她打通了张爱国的手机。电话里胡英利突然没来由地生自己的气,老师,算了,我不去了吧?

张爱国是这样回答,为什么不来啊,别说傻话了,我现在就下楼去接你。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啊,说不来就不来呢,我说话就到楼下啊,你可别乱动了!他用的是东北话。胡英利想起当年上课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口音。但那个时候他的语调不是这样,那时他一律用诗的语言说话。

尽管穿得很时尚,可他的背已经驼了,眼袋也浮出来,并随着说话微微抖动。

胡英利迎上去,张老师,您,您还是那么年轻、潇洒……

显然是刚吃过饭,张爱国嘴角有一小片深绿色的菠菜叶,菜叶被带动着。他说,哪里啊,不过……你可是越来越漂亮了。

胡英利想不到师生一别近十年,是在深圳见面,见面时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客气完毕,张爱国带着胡英利进了酒店,一路上他低着头。拐了一个大弯,才闪进电梯。胡英利用余光看见了张爱国身上流出的喜悦。他说,我在这里开一个重要会议,昨天下午就过来住了。这儿的环境绝对是一流,都是一个人住。你都想不到有多好,相当于五星级。

电梯里三面都嵌了镜子。这时两双眼睛在镜子里彼此看见。第三层时胡英利看见张爱国老师脸上表现出忸怩。眼睛像一只被追赶的小老鼠,在眼眶里乱窜。到了第七层,张爱国嘴里迅速而含糊地扔出一句,等一会儿,我们一起休息吧。

后脑开始发木。

知道有一双期待的眼睛正死盯住这一部分。因为这双眼睛,胡英利定在了位置上不能动。嘴虽然关闭着,但是喉管却缓慢地推出一个发闷的声音:嗯!

房间的门半开着,两个人都很意外。张爱国老师手上的钥匙没有用上。

床是杂乱无章的,被子的四分之一掉在地上,应该放枕头的地方,放着一本天蓝色封面的小册子。可怜的枕头竟然被歪放在电视上面。顺着看下去是红蓝相间的纯毛地毯,上面有两只吸剩的烟头和一个乳白色安全套。

胡英利明显感觉到张爱国老师的紧张、慌乱和恼火。

房间的前半场上演了什么全部昭示出来。

这是一个让人难堪的场地。此时胡英利和她的老师张爱国连一个坐下来谈话的地方都没有。

老师写了一首歌颂“海洋世界”特别美的歌曲,这首歌让他在这个地区成了名人。胡英利是在报纸上知道情况的。这让胡英利对张爱国老师有了一个新的定位。能混得这么好,看来张老师还真的有才,当年他的孤芳自赏也是有理由的。胡英利觉得,当年师生间的欣赏看来也不完全算是一个耻辱。

这个地方就是喜欢有人夸它的市容市貌好,总是想方设法逼人说出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刚好,胡英利的老师张爱国来了,他发出了这个城方最期待的一种声音。他成功了,成功之后他对着电视镜头热泪盈眶。胡英利永远也想不到老师会在深圳变化成另外一个人,这样的人就是他当年最讨厌的那种类型。

在老家,张爱国是一个诗人,写过朦胧诗和自由诗。永远穿着立领夹克。曾经有许多女生喜欢他,可是他从来都装作不知,也很少和女老师讲什么话。几乎没有人敢去招惹和打扰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才子。胡英利清楚地记得张爱国在学校操场上打过一个爱讲假话、爱唱高调的常务副校长。这在当时是一件最大快人心的事情。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为他送行。当年,胡英利就站在送行人群的最后一排。

她也暗恋他。

想不到的是,他们在异地见面,最后也要上床。

这个问题差不多在电话里就已经谈好了。

这几年胡英利不怕与人上床。不去跟人暧昧,哪有饭吃?终于,胡英利没有了那种矫情,这是游戏规则。这种规则尤其适用于没有技术的女性。胡英利毕业于师范学校,如果不当老师几乎就等于什么也没学。可是教师这个职业也让她踏破了铁鞋,还是白费了功夫。在深圳这样一个人才济济的地方,她等于没有技术。

只是这一切来得太快,这一决定太突然。其实,通过电话,他把话说得很直接了。正是这位老师当年给予她的教育,让胡英利为难了。为难之后,她默许了,不然的话,她不会来赴这个约。

只希望把事情做得优美一些,绝不是现在这样,连一个音乐的过门都没有,连上台前遮羞的幕布也没有,连一句情话也没有,他就把她带到这样的一个舞台上。

张爱国老师用的两个字是——休息。胡英利怎么能说我不想,我不会休息呢。他又没有说别的,你自作多情什么。可是在这样一张床上,他们能做到分别休息吗。胡英利一筹莫展,突然觉得这件事要比强奸来得更痛苦。

之前通过几次电话,她一下子就明白老师已经变了。这个变化让她沉默了很久不能说话。

可是这一刻来到眼前还是让人难堪。

老师对着服务员嘴里嘟出了一句:我连饭都吃完了,还没收拾好。

现在胡英利才缓回了神。她讽刺着说,看来这里的服务连内地都不如啊。胡英利表达着抱怨,主要是想看看老师的反应。

张爱国没有说话。脸上赔着笑,显然不想说太多。

她突然想,也许张老师也不算是一个什么重要人物,要真是一个有点头面的人物,人家就不会让他住这种普通客房,或者早应该把房间整理好,免得他狼狈。此刻胡英利觉得老师电话里对她的承诺也许就是信手拈来。还有一点是她不愿承认的,也许,也许他只是拿着一个所谓的名儿骗取名利罢了。电话里他说认识哪位哪位大老板的事,可能只是杜撰。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也不能全怪他。再说男人都有一些虚荣。

想到这一点,胡英利突然放松了。她对服务员说,喂!请你动作小一点,不要把灰尘也弄出来好不好!

胡英利黑着脸呵斥服务员,目的是想借机吵上一架,然后把今天这个荒唐的约会取消。胡英利实在不想面对这个局面。要知道,不能什么都没得,就稀里糊涂地与他有了那层关系,毕竟他是她的老师。作为师生,他们曾经那样的彼此欣赏,她不能随随便便就把这一切给毁了。

女服务员黑着脸回敬,什么灰啊?你如果觉得那是灰,我也没有办法。你们有本事自己花钱开房啦。

服务员的态度让胡英利很高兴。但是此刻她假装生气,她说,喂!你们还敢这样对他说话,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服务员看了看脸色已经发灰的张爱国。

仅有的一张椅子上放着将要叠放的被子。服务员冷漠的表情,还有她无所顾忌地扬出一些被子里的灰尘,根本不像星星在夜晚里那样浪漫和迷人。胡英利后悔刚才没有买一块烤面包,因为她肚子此时最想填进一些东西,饥饿使她的心跟着发慌。

他们的脸都在这一时刻故作镇静,期望避开这张席梦思大床。此刻的床只像一个演出结束后杂乱的舞台。

服务员没有表情地说,我不想知道谁是谁,我只知道要把活干完,才能有工资。再说会议在上午就已经结束,他还不走。别人都已经退了房,他却要留下他这一间来谈论艺术。当时根本也没有说过要用床,真不明白谈论艺术要床做什么呢。

想不到张爱国老师一个箭步冲到服务员身前,突然站住,人却突然成了结巴,呵,算了,不要……收拾了,快去吧!我们自己会,会收拾好的。

为什么要自己收拾啊?哪有这样的事情!胡英利并不示弱。她认为自己已经看明白了局面。

张爱国这时又退回来,用身体拦着一脸愠怒的胡英利,似乎担心胡英利和服务员真的动手打架。他说,好了,没事的,没事呵。说话的时候,他不断地向着服务员挤眼睛,好像胡英利是一个难以驯服的小孩子,需要对方的体量。

服务员翻腾了一下白眼球,用广东话骂了一句:契兴(神经)!才重重地摔门出去。

门合上了。房间里出现了寂静。胡英利看见张爱国松了一口气,嘴里嘟嘟哝哝。显然怕节外生枝,他突然从胡英利的后面把手伸过来。

你看……这不才一会儿就好了吗,你就是急。

手进入衣服里,两根细长的手指头准确地钉住了胡英利一只乳头。张爱国迅速把呼吸出来的口气对着胡英利的左耳。胡英利的身体被他这样催化之后反应却是奇特的,不仅没有一丝兴奋,而是一下子变得异常冷静。胡英利不愿回头看见身后的张爱国,以及张爱国老师已经灰白的头发。

又过了五秒,久经沙场的她又回到状态。她故意大声对着门外,知道不知道啊,他可是这个城市最著名的词作家张爱国先生,你们还有没有文化啊?还有,你们知不知道他曾经是我的老师啊,他是一个著名的诗人,他是大学的老师。走!张老师,我们不要在这里!

张爱国四分之五的脸变成灰色。这个结果是胡英利预计到的。

算了,不吵啦,我们又不是来找架吵的。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发抖。

可是我们也不是要找气受的,你早就教过我们做人要有志气,你的那些事情咱们学校可是没有人不知道,作为老师,你还说过许多许多让我们永远也不能忘记的话。

沉默。

终于,张老师说话了。他看着窗外,眼睛望向远处,请你别提那些了,我早忘了。说完这句话,张爱国老师叹了一口气,不过一只手还是没有松开的意思。

胡英利说,可是我们没忘。她大着嗓门说完这一句之后,鼻子突然发酸,她有满眶的眼泪流不出。

张爱国老师的手还是停在那里。只是开始变得无力。

胡英利用手指着天花板,那里有一个纽扣一样大小的红点,老师,请你看一下那里。

哪里?张爱国紧张了。

此刻只有胡英利知道,那东西用于消防报警。不等张爱国老师细思量、细看,胡英利就把他拉出了门。不过离开房间之前他抓回床上那一本小册子。

两个人又重新回到电梯里,胡英利放下了心。她有些内疚,只是没有表现在脸上。

胡英利温和地说,你应该明白了吧?这些人没安好心……不过别理这些人,一点文化也没有。他们只知道敲诈勒索。难道说安了那个东西就能得逞吗?真是狗眼看人低!

张爱国一脸茫然,那是一个什么东西啊?

你想一想那是一个什么,这样的地方充满了阴险啊!他们用一个摄像头就想把你的名声搞臭,这不明摆着吗?……老师,其实我也看出你累了。这样吧,我也不耽误你的宝贵时间,现在呢,我也要回去上班,我的老总管得可严了,迟到两次就要被炒。我是你的学生,我还要为你争光呢,你说是不,老师。

目的显而易见,她不想让他再找借口继续挽留了,不能再让他为难,毕竟他是有自尊的,此刻她有义务为老师找一个台阶。

胡英利还没有过一次什么事都没有办成,就让一个男人白白睡的经历。哪怕他是胡英利敬爱的老师。这是一条底线,不然的话连鸡也不如了。胡英利身上的汗水已经把衣服打湿。此时她的心正难受……对不起啊,敬爱的老师,师道尊严……他妈的,他妈的好烦啊。胡英利内心出现了这样的话,想对他说,终是没有说。为了生存,现在她的心似乎也在帮她说假话了,而且那些话没头没尾。奇怪啊,这个世界,真他妈奇了怪了。胡英利觉得自己的身体和脏话像一片羽毛飘浮在半空中。

阳光下,张爱国的脸突然长了许多老人斑。两个人停下来,胡英利准备向老师挥手告别。

想不到,胡英利刚抬起手,张爱国就把一直抓在手上那本蓝色的小册子,像慢镜头一样,递给了胡英利。

是一个歌词集。封面有一艘巨大轮船。上面有一个难看的题字。胡英利知道很多外地游客都选择在这样的一个地方照相。张爱国,这三个字印在轮船上方。

第一页就是《海洋世界》这首歌。海洋世界你真美——这是歌曲的第一句。

阳光下的胡英利猛然受到了打击,因为她看见书的扉页上有一个合影。上面是张爱国老师与海洋世界的老总——电话里他提到的那个要人。

这个太要命,他为什么不早拿出来。如果当时电话里他不提这个老总,就没有现在这个约会。胡英利的老板说,如果谁能联系上这位最有来头,响当当的大人物,并请动他吃饭,即使广告的事没谈成,也要奖给谁三个月的工资作为奖励,并且马上正式聘用。当然,他说这话的时候根本不是对着胡英利,而是对着那些长得比较漂亮,人也年轻的女孩。这些女孩手上拿着一些假名片。假名片上打出“记者”这样的字眼。

胡英利所在的公司挂靠在一个报社下面,老板就愿意用新闻加广告这样的方法来做事。为此报社社长很生气,到了宣传部把胡英利的老板告了一状,说他们这样的人砸了无冕之王这个牌子。胡英利的老板也不示弱,他说,什么无冕之王啊!我看你们就是利用这个牌子为自己谋取政治和经济上的好处。你们怎么一点丑也不知呢。你真的觉得你们这些女记者与我们这些广告员有区别吗?如果真的有区别也就是你们是学新闻的,而我们这些女孩子可能是学别的或者没有什么好的学历。你们名正言顺地去拿人家钱,还伪清高。什么布波、小资,我们是低三下四、含辛茹苦,拿回一点提成才能用来吃上一餐饱饭。到底谁才是真正的骗子?这样的架吵到了宣传部长办公室门前,两个人突然就没有理由地讲和了,不再互相指责什么。再后来,胡英利名片上印着什么记者兼广告员之类的东西也就没有太多人追究了。

见到这样的一张照片,胡英利真正地生自己的气了。要知道胡英利一直就想找这位老总。都怪自己太势利,为什么不多听一下,多等一下,多看一眼呢。要知道,这样的人物对胡英利有多么重要啊。折腾了这么久,工作还是没有着落,总不能再这样试用下去啊。再耗下去,连饭都吃不到,更不知住在哪里。胡英利的工作性质就是认识有用的人,再拖下去,她这个工作也要玩完。工作没了她还能跟谁提成去啊。也许只能进工厂干活,可工厂会要她这个年纪的女性吗?胡英利再次怪自己来深圳太迟,2005年,这早已经不是一个淘金的岁月了。可是这又怪谁呢,真的要怪她受的那些教育吗?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她不应该听他朗诵那些狗屁诗,不应该一遍遍背诵这些害人的诗歌。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死胡同。她早把诗改了。

人已经出了房子,不可能退回去。没能在那样的一个时间里上床还能怎么样呢。此刻还能挽回局面吗?胡英利被逼急了,胡英利很想在张老师回过头时,小声地对他说——我爱你!

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改变局面。可是她哽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这三个字在这个城市是一句戏言。在这个城市如果真的生出类似的情感,也要用别的字去代替。

如果不是为了吃饭,为了有一个地方住,此刻胡英利最想说的是我不爱你,也不爱任何人,我连自己都不爱!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她认为眼下最最顺她的心,最最合她的意。

曾经也写过诗的胡英利眼下只爱美元和人民币,胡英利看不起那些只说假话而不做实事的人,尤其是所谓的诗人。什么才是诗人呢?胡英利和她的一些热血同学被张爱国老师带着死过一次。现在活回来的也只是身体。血冷了,变成冰。后遗症是不能忍受谁再谈论诗歌和文学的。让她想不到的是,老师换了一个城市,就去写那些肉麻的歌词了,好一个转型时期。

海洋世界好

海洋世界美

海洋世界让人醉

海洋世界让人无怨无悔

……

这是一首听起来让人要不断作呕的歌曲。经过了短暂的思考,胡英利心里想,方才已经犯了一个错误,那么从现在开始我要让自己爱听这样的歌。眼下她盯住的只是他的名气和名气带来的人际关系。

张老师……你得记着要给我上课啊。我还想跟你学一下写歌词什么的,你有时间一定要教我啊。

胡英利撒着娇把话说出去,心里才舒畅。

虽然之前她曾经想过,老师跟父母有什么两样,自己为什么这样害他,有哪个男人可以经得起她这样的诱惑,除非他没有了功能。

倚着门框胡英利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等着敬爱的、曾经受人崇敬的、在深圳这座城市混得有模有样、有名有利的张爱国老师。他们约好了再见面。

一分也不多一秒也不少,他到了。穿着短袖,有些怪里怪气。

这个院子里没人不看我的……你信不?张爱国老师气喘吁吁。

胡英利笑着,当然啦,张老师很有风度嘛!

我们跳舞吧!张爱国刚脱掉鞋,马上就提出这样的一个要求,目的就是可以尽快接触到胡英利的身体,从而进入实质问题。

胡英利说,连音乐都没有,我这里什么也没有。

你怎么忘记了,没有音乐也是可以跳的嘛。再说,我们可以唱《海洋世界》。

胡英利总以为,张爱国老师可以与她浪漫地说一会儿话,才进入情况。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一刻也不想等。

你那首歌不合适跳舞的,那只是一首旅游歌,只合适在那条船上唱。一下了船,就完了。胡英利说,要不,我们看一会电视吧?

不要看电视。张爱国突然急了。

那就不看吧。胡英利出租屋里这个破旧的电视,是前任租客留下的,其实早已经放不出人影。胡英利这样说,目的是想让他不要太急切。

她说,张老师,我想问你一个事情,你和照片上那个大老板认识多久啦?

终于,张爱国的脸开始发光了。他说,那可真是一个让人难忘的事啊,我一辈子都记得。

胡英利身体终于兴奋起来。

老师……那,你快点说啊,我还真想知道呢。

我来了那个啊,很晦气的,你应该知道。正说话的时候她的头被什么磕了一下,是她翻滚的时候碰上了床边那本蓝色的小册子。

那你快把这件东西拿下来,张爱国指着胡英利脖子上一个看起来形状有点锐利的项链。

他还是这样的急切,让胡英利有些心烦。她想拖一下时间,她对着正要吻过来的嘴,胡英利软绵绵地推着,不行啊,我得了禽流感。

我可不知道那么多啊。他的嘴压住了胡英利。张老师笑了,笑出了声。好,我就喜欢这种病。这里也得病了吗。他把手伸向下面……

噢,我要看一下时间,再等一会儿,怕我老公……

你老公真的会回来吗?这时他把她拉到了床边。

不过,现在还不会的……胡英利此刻想笑,她心里想,我来深圳太晚了,没有钱,又不年轻,我上哪儿去找老公呢?她此刻不过是想这样再拖一下时间。

张爱国加快了语速,他说,那个老板,其实很平易近人。每次他都笑眯眯地和我说话,你应该看出来了,这首歌就是他让我写的。

张爱国说话的时候,胡英利已经把自己的项链取了下来,放在床头柜上。

张爱国老师开始脱下衬衣。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呢?胡英利笑眯眯地问,假装看不见他身上最后的一件底裤和叉在胸前的双手。

这个啊,真是太多了……

张爱国伸出手,快速解除胡英利最后两件衣服。

胡英利的衣服显得有些难缠。她希望能快一点,不要让这个动作停滞不前,而让太多的思想占了上风。也就是说,曾经是师生关系这个事情她希望彼此都不要想起。

我看这个大老板很关照你啊。胡英利说。

他真算是我的知己啊。第一次他就说过要给我很多很多的钱,也说了要送一个房子的事……

像喝了酒,她似乎看见了那一沓沓闪着银线的百元大钞就在眼前……在张爱国老师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胡英利把他强有力地拉进自己的身体……

交出来的竟然是一个松软的物体,质地如棉花,如飞絮,如空气。

张爱国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顺着脸的两侧流淌出来。

他拖着重重的哭腔说,一直也没有想到,直到出事的几天前,他还把我叫到办公室说话,让秘书送了两包最好的普洱茶给我。你说这样的人怎么就给人抓起来呢。说他贪污受贿了几千万,我真是不信啊。在我看来,他才真的懂艺术……可是他进去了,我的歌就再也不准唱了,你看这些人多么势利啊,就连上一次那个服务员都敢那样对我。过去,那里的老板差不多天天要求我去住,一分钱也不用我的。

势利!世风日下!我告诉你,正是那一天,他,我的恩人……进去了……要知道,过去我在那个酒店多么威风啊……

说到威风这两个字,他用了一个著名的手势,是当年在学校讲台上,他朗读自由诗用的手势。

谁都记得,这样的一个动作,曾经迷倒了无数个男学生,无数个女学生。(《羊台山》第01期)

纸船

卫鸦

早上的时候起了点雾,现在已经消散。李水把头伸出窗外,看到一片明净干爽的天空,像镜子一样高挂在头顶。天空下面是母亲的背影,在不远处的石码头上晃动,看上去有点苍老。李水记得母亲说过,人的一生,就像是码头下那些奔流的河水,只能往前不能往后,任谁也阻挡不住,最终会流到一个众人所看不到的地方去。

现在,那些属于母亲的时光正在不断流走,母亲在一天比一天地衰老下去。李水看到母亲的手在水里不停地搅动,河面上皱起一圈圈细密的波纹,几只黄色的纸船被波纹拥着,一点点荡向了河中央。纸船是母亲放下去的,昨天晚上就已经糊好了。在每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母亲总会在码头与家之间,像渡船一样飘来荡去,不是洗衣服,就是放纸船。

李水的父亲是个水手,在这条河流上声名赫赫地飘荡了很多年。槐花巷里有种叫做水婚的习俗,那些五行属水的姑娘想嫁到槐花巷里来,或者是从槐花巷里嫁出去,都必须走水路离开自己的娘家。在李水看来,父亲当年所干的那些事情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作为水手的父亲,无非就是撑着一面竹筏替人接亲送亲,然后得到两瓶白酒和一个数目可怜的红包。巷子里无嫁娶之事的时候,就带点土特产到下游的市镇上去贩卖,然后再带点其他地方的特产回来,转手卖给巷子里的人家。总之,父亲的工作就是一年四季撑着那面竹筏,在那条河流上风雨无阻地飘荡。

父亲出事的时候,李水能记住的事情不多。他记得那天父亲撑着一面筏子从码头上离去之后,便像屋顶上腾起的炊烟那样一去不返,生死存亡无人知晓。由父亲护送的那个新娘子,也跟着一起不见了。

对于父亲的失踪,巷子里流传的是一种听起来不太光彩的说法,后来就连李水也这么认为,父亲与新娘子一起私奔了。这是件令李水倍感羞耻的事情,像座大山一样,从小到大都压着他,让他人前人后直不起腰。只有母亲,对父亲失踪一事从来没发表过任何看法。有的时候,李水难以将母亲与一位柔弱的妇道人家对号入座。她从容而平静地接受了父亲离去的事实。母亲说,他是我的男人,我知道他去了哪里。母亲还说,能拥有一艘结实的船,是父亲很多年以来的愿望。所以这些年下来,母亲持续不断地糊纸船,放纸船,旁若无人,活得就像个离群索居的隐士。

在母亲的眼里,纸船也算是船。李水想起母亲放纸船的情景,母亲的手在水里一搅一搅,河水便跟着一荡一荡,纸船迟疑不决地离开码头,再缓缓向河下游漂去。母亲的眼睛追随着那几只纸船,起起伏伏地漂移到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直到河水在远处的山脚下突然拐弯消失,母亲的目光才肯依依不舍地回头。这样的日子母亲坚持了很多年。李水知道,在那些小小的纸船里,承载着的是母亲一辈子的心事。母亲坚定不移地认为,那些纸船会随河水一起,漂到一个众人所看不到的地方去。在那里,父亲也许会看到它们。

现在,那些纸船已经三三两两地漂远了,母亲洗起了衣服,捶捶打打的声音在码头上升起来,还有皂角的香味,随河风一起缓缓飘进巷子。从李水记事起,母亲就喜欢用皂角洗衣服,把他从一个不经事的儿童,转眼间洗成了一条五大三粗的汉子。母亲的意思是皂角可以辟邪。多年下来,母亲的这一举动已经成为一种无法更改的习惯。十几年一晃就过去了,这种气味就如同母亲坚定的信仰,形影不离地跟随了李水十几年。李水觉得,皂角的气味其实就是母亲的气味,有着一种赏心悦目的芬芳。他相信,总有一天,它们也终将像母亲身上的血缘一样,不可避免地变成自己身上的一部分。

妈,李水对着母亲喊了一句。声音很浑厚,被河风送到了码头上,再沿着河面远远地扩散出去。有那么一小股声音,在水上荡两圈又折了回来,像秋千一样回荡在空悠悠的巷子里。李水很喜欢听这种余音袅袅的回音。就仿佛有一伙人站在这条巷子里,把一种声音当火把似的传来递去。

母亲回话了,声音不大,像水一样从码头上潺潺流到李水跟前。

母亲说,饭已经做好了。

李水说,回来一起吃吧。

母亲说,你先吃,我马上回来。

李水嗯了一声,不再说话。母亲加快了挥舞木槌的节奏,码头上的捶打声更加密集了,回音很坚硬,在巷子里来回晃荡。李水把半截烟头扔出窗子,披上衣服往堂屋里走。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从窗子里掉进来,铺占了半间屋子。

桌上的碗筷是三副,摆放得十分整齐,这是母亲多年来的习惯,她喜欢把一切事情都做得纤尘不染。多出来的那副碗筷,是为父亲留下来的。推算起来,如果父亲真的去了那个众人所看不到的地方,那么,今天就应该是父亲的祭日。这个日子母亲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所以今天的饭菜比往常要丰富得多。几只大碗被翻转过来,倒扣在另外几只大碗上面,一揭开,热气和香气一起升腾起来。还有香火燃起的味道,一种看不见的庄严充斥在在空气里,被烟雾缭绕起来,再一缕缕飘散开去。

李水擦擦眼睛,有点湿润,里面是些淡淡的暖意。他抬头往窗外望去,码头上母亲的背影已经翻转成正面,正提着木桶,从石码头上一级级升起来,身体向一侧吃力地歪着,但仍然走得四平八稳。母亲的身后是那条河流,再远一点的地方是山,山的旁边是另一座山。两座山像把钳子似的,把河流猛然扭弯,流向一个为李水所陌生地方。那里也许是个村庄,或者是个市镇,甚至有可能是座城市,反正李水从未去过。他听母亲说起过,那地方有个巨大的漩涡,是水手们最为可怕的一道关卡。在河流拐弯的地方,河中央就像是刮起了一场龙卷风,水手们撑着竹筏过去的时候,稍不小心,连人带竹筏被吸卷进去,再上来的时候,人和竹筏就成了零散的一堆碎片。

很小的时候,李水总想去那个地方看看,他想要是能撑着一面竹筏下去,再把远方许许多多新鲜的事物装载回来,那是件多么有意思的事情。现在,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这个愿望还是一直在折磨着他。李水认为,在那个地方,一定能找到点什么东西,或许会跟父亲有关。可母亲一直不让他去。母亲说,等你长大了再让你去。这句话在她嘴里一说就是很多年,就好像是,在母亲的眼里,李水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再说,自从父亲离去之后,巷子里也没人去撑竹筏了,在河面上来来往往的,多是些散发着柴油味的机动船只,比以前的木船和竹筏要方便得多,速度快,而且安全,现在巷子里接亲送亲全靠它们了。至于货物运输方面,因为有了更为便利的公路,这条水路基本上也就废弃了。水手这种曾经风光一时的职业,还有众多水手们所留下的故事,已经被不断进化的时代埋在了历史深处,迟早有一天会被人们所忘却。

现在,李水终于知道了长大的含义。昨天晚上的时候,母亲搬来一把椅子,在堂屋里坐了下来。母亲向李水招招手,要李水过去。李水也搬了把椅子,在母亲对面坐下了。母子俩像一对姐弟那样,面对面地聊起了天。这是件令李水感到惊讶的事情。自从父亲撑着竹筏离去之后,母亲便很少说话。随着父亲的消失,母亲的言语也被父亲带走了。母亲这样面对面地与自己交谈,在李水的记忆里,似乎从未有过。

母亲说,你已经长大了。

李水心里一抖,这句话在母亲的心里一定已经孕育了好几年,甚至是更长的一段时间,这时候突然从母亲嘴巴里说出来,有种令李水倍感震撼的效果。李水从母亲的目光里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那么一闪,又没了,就仿佛是流星在夜色里划出的痕迹。有一瞬间,母亲在看着他的时候,就像是很多年前她看着父亲一样。从那一刻起,李水觉得自己是真的长大了。

李水说,我早就长大了。

母亲没跟他争辩,她说,我给你订了门亲事。

李水惊讶地望着母亲,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订下一门亲事,母亲虽然说得是那么简单,但李水可以估量出这门亲事背后的代价。对于一个残缺不全的家庭来说,那也许就是母亲一辈子的心血。父亲缺了是小事,那些来自于父亲身上的听起来不太光彩的传闻,才是致使李水至今尚未婚娶的原因。李水不知道,习惯了沉默寡言的母亲,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办法把自己的亲事给说成了。

母亲说,姑娘是属水的。

李水点点头,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早饭吃得格外艰难,李水有一口没一口地扒着,一副索然无味的样子。那副空着的碗筷让李水手中的筷子有点无所适从。以前跟母亲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李水总是那么无所顾忌。有了这副多余的碗筷,气氛就截然不同了。李水恍恍惚惚地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已经坐到了自己的跟前,在李水拿起碗筷吃饭的时候,父亲粗犷的嚼咀声也跟着在屋子里响个不停。李水记得,父亲是个很严厉的男人,小时候吃饭的时候,他每掉出一颗饭粒在桌上,都会挨父亲一顿揍,那种皮开肉绽的疼痛感一直延续下来,至今无法消散。

李水擦擦眼睛,再去看的时候,父亲已经不见了,那副碗筷还是空在那里,没有被移动过的迹象。李水相信了母亲的话,这些年来,父亲并没有离去,他的气息始终飘荡在这间屋子里,使他看上去似乎无处不在。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院子里,门外是大片大片的阳光,还有湿漉漉的衣物抖动的声音。李水放下碗筷走出屋子,他看到母亲被阳光放大成肥硕的一团阴影,无比臃肿地晃动在堂屋前的地面上。母亲举着一件衣服,啪地一甩,再一甩,细碎的水珠飞了出去,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的颜色。

母亲说,这么快吃完了?

李水说,吃完了。

母亲说,船已经租好了,十点钟左右出发。

李水说,我不坐船去。

母亲愣了一愣,很快又平静下来。她说,现在都是用船。

李水说,那是他们的事,我是水手的儿子,他们不是。

母亲不说话了,把一件衣服稳稳当当地晾上了绳子。李水绕过母亲往后院里走去,长长的影子在墙角拐弯的地方一闪,不见了。母亲的表情和阳光被隔在了那堵墙的后面。

家里的那把柴刀就摆在后院里,应该刚被磨过,闪亮的锋刃上散发出刺眼的青光。李水蹲下来,吸了根烟,再站起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八根粗大的竹子齐刷刷地靠在一面墙上。然后就是桐油的气息,从屋子里飘散出来,很是浓烈。这种久违的气味令李水莫名兴奋。他记起多年以前的一些事情,父亲每次离家之前,总会在后院里架起一面巨大的铁锅,李水和母亲就往锅下面添柴火。等火势渐旺的时候,桐油会在锅里翻滚起来,浓烈的香味像雾一样弥漫在屋前屋后的空间里。父亲把一捆粗大的麻绳扔进锅里,不停地煮,直到麻绳跟桐油同色,再捞出来。父亲扎筏子的时候,从来不用铁丝。父亲说,用这种浸过桐油的麻绳扎成的筏子,在浪头上抛来抛去也抛不散。父亲告诉李水,水是柔的,可以克刚,当年关羽水淹七军的时候,滔滔洪水让曹操帐下的那些金戈铁马顷刻间灰飞烟灭。李水知道,关羽是个英雄,看得出来,父亲很崇拜他,父亲的骨子里有着一股浓厚的英雄情结。

自从父亲离去之后,李水有很多年没闻过桐油的香味了,那种异常熟悉的气味,就跟那些关于父亲的记忆一样,在李水脑海里已经成为一个过早消亡的名词。时隔十几年之后,如今这种气味又扑面而来了,李水再一次恍恍惚惚地看到了父亲,他的形象在一片桐油的香味里栩栩如生地复活过来。

李水兴奋地冲进屋子,屋子里架着多年以前的那口铁锅,母亲正操起一把木柴往锅底下添。火势很旺,疯了似的舔着锅底,母亲的脸从铁锅上露出一半,脸上的表情闪闪烁烁,映在一片通红的火光之中。这些年来,母亲就像是依附在李水身上的半个大脑,李水能想到的事情,母亲也准能抢先一步想到。母亲总是在不经意间,就悄无声息地把李水想做的一切事情都做好了。

接下来的事情是扎竹筏,这是很费劲的一项体力活。八根竹子一字排开摊在地下,一股股用桐油浸过的麻绳有如蝴蝶穿花一般,在竹子之间穿来穿去,三扭两扭,把筏子捆成个雏形,这些都是母亲的工作。然后就是扎紧成筏,这需要相当大的力气,母亲从没做过。况且,即使母亲能做,父亲也不放心让母亲去做。对一个水手来说,能否把竹筏扎得牢固,这可是件生死攸关的事情,父亲不敢造次。

李水回忆起父亲当年捆扎竹筏时的情景,那时候,父亲总是提着一瓶白酒来到院子里,仰起脖子一口气把白酒灌下去半瓶,再甩甩胳膊,像蟒蛇蜕皮似地把上衣抖落在地下,这时候的父亲就像个梁山好汉一样,一身健壮黝黑的肌肉在阳光下裸露出来。然后父亲放下酒瓶,把绳子松松垮垮地打个结,再弯下腰,脚抵在筏子上面。父亲拿起酒瓶,嘴巴一张,又是一大口酒,借着酒劲,父亲一声大喝,双手攥紧麻绳的两端一拉,双脚再用力一蹬,父亲腰就像一根绷弯的弦,猛地一下弹直了,绳子便在竹筏上扭紧成一个谁也解不开的结。

现在,这些场景穿越漫长的十几年时光,再次重现在李水面前。李水仿佛看到了父亲的影子从堂屋里穿出来,然后像头拉磨的驴子一样,在筏子四周开始了频繁的走动。父亲手脚并用,那些麻绳被吱吱嘎嘎地扭紧成结。等八根竹子变成一面竹筏摆在院子里时,李水看到母亲坐在一旁不停地擦着汗水。这时候李水才猛然清醒过来,把竹筏捆扎成形的,并不是父亲,而是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在无意之中,母亲已经把父亲所掌握的很多东西融入到骨子里去了。

出发之前照例有一场简单的仪式。在码头上点两炷香,烧些纸钱,再放几挂鞭炮,用来祭祀那些驻扎在河流上的神神鬼鬼,以保一路平安。以前父亲出门的时候,母亲总是把这项简单的工作做得无比虔诚。在李水的记忆里,母亲在码头上五体投地的跪拜姿势,是她一生之中形象最为生动的时刻。

现在轮到李水了,这项仪式被母亲举行得更加神圣庄严,只是没有了当初的隆重。以前父亲出发的时候,前来码头上送行的,总是拉拉杂杂的一大队人马。有烧纸钱的,有点香火的,有吹锣打鼓放鞭炮的,他们各就其位,使整个祭祀的场面自始至终纹丝不乱。现在码头上就母亲一个人,她七手八脚地支撑起这项仪式,可场面上还是跟以前一样,依然是纹丝不乱。忙碌中的母亲就像个千手观音,井井有条地摆弄着那些祭祀的用品。李水鼻子一酸,眼泪奔涌出来。

母亲点起一把香火,双手高举把香火送过头顶,在码头上反复跪拜起来,明灭不定的香火在空气中舞出一条不断往返的弧线。有那么一瞬间,李水认为那条弧线暗合了母亲生活的全部轨迹。父亲离去之后,母亲不停地糊纸船,放纸船。母亲的生命就那样沿着父亲给她画下的一条弧线重复着,被时光逐渐消磨。

然后是烧纸钱,几叠印满铜钱的黄纸被火苗烤得翻卷起来,青石板上腾起火光和烟雾。母亲嘴里念念有词,说着一些李水听不懂的祭词,再把纸钱一张张撒进水里,祭拜各路神仙还有大鬼小鬼。紧接着鞭炮被点燃了,河面上远远近近都是劈里啪啦的声响,就仿佛下起了一场密不透风的暴雨,母亲的脸庞被火药炸出的烟雾笼罩起来,有如雨中景物那般模模糊糊。整个仪式到这里就算是结束了。

母亲递过来两瓶酒,说,带上吧,路上的时候喝两口。

李水说,我从来没喝过酒。

母亲说,喝不喝都带上,下了水,就要有点水手的样子。

李水就收下了。他记得父亲特别喜欢喝酒,每次出门,身上都少不了带一两瓶白酒。看来,在这些年里,母亲一直是把父亲在当作尺度,用来规范着李水的一举一动。

李水操起竹竿在码头上一点,人和竹筏一起离开了码头。又是一阵更加密集的鞭炮声响起来,李水看到母亲手里拎着很长的一串鞭炮,嘴巴应和着鞭炮炸响的节奏,不停地在翕动,在说话。可是李水听不清母亲说些什么。鞭炮声把一切细小的声音都掩盖住了。

竹筏刺开水面往下游飘去。等那阵鞭炮声停歇下来,再回头看时,母亲在码头上已经缩小成模糊的一团黑影。

河水真是清凉,像一股股冷风从脚底板下吹过去。人和竹筏被水推着晃晃悠悠地往前行走,刚开始的时候,速度有点慢,竹筏不好控制,在水面上像水蛇一样扭来扭去,没法按着李水脑海里既定的那条路线行走。看来撑筏子并不是件那么简单的事情,竹竿在左右两边交替着下水,每一杆撑出的力量都必须恰到好处,否则筏子一失衡,就会像磨盘一样在河面上打圈子。

李水有种奇怪的感觉,在踏上竹筏的那一瞬间,他便猛然觉得,他的命运已经不再是自己所能掌握的了,他的命运,甚至包括他的生命,都已经完整无缺地交给了脚底下的这条河流。当他像父亲一样,漂浮在这条河流上面之时,他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去藐视父亲的作为水手那种身份,他理解了多前年父亲心中的那份自豪。这令李水感到无比惊讶,他在这十几年里对父亲的认识,远远没有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来得彻底。李水想起了父亲的那句话,水是柔的,柔可以克刚。小的时候,李水难以理解父亲这句话所代表的含义,父亲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像大海一样深不见底。现在,他站在这面竹筏上,以水手的思维方式再度去揣摸父亲的言行时,他终于认可了父亲的这一说法。李水攥紧了竹竿,筏子慢慢地走直了。两岸那些为李水所熟悉的村落,像长了脚一般三三两两地从他视觉范围里退走,另一些村落又接踵而来。河流三拐两拐,把李水带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很快就来到了那两座山的面前,李水从来没看到过这么高这么大的山,以前隔远看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两座山被近距离放大了,李水把头使劲仰起来,目光才能抵达山顶。山上的雾还没有散去,在流动,像带子一样把山腰围了一圈。在河流陡转一个弯的地方,李水看到河面像是被挤压过似的突然变窄了,两岸的景物排列成八字形向他压迫过来,水流在这里陡然加速,前面不远处的滩头上不时掀起巨大的浪花。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李水难以相信,这条温顺的河流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力量。那个漩涡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可怕,简直就像一张硕大的血盆大口,向李水露出一嘴的獠牙。河中央仿佛是一个磁性极强的磁场,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大大小小的东西,先是在漩涡周边缓慢地打着圈子,在向心力的引导下,它们离漩涡越来越近,转速也越来越快,转到中央的时候,猛地一下,全部被吞噬了。李水看到一截粗大的木杆,就那样被吞卷下去,上来的时候,就像是一根被嚼咀过的甘蔗那样成了一堆破碎的渣滓。

要是人被卷进去呢?这无疑是件可怕的事情,李水眼前晃出一些血肉模糊的影子。他想起了一个与父亲有关的梦。父亲离去之后,在这十几年里,李水总是在做着同样的一个梦。梦中的父亲重复着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所吞噬,然后又吐出,父亲的面目转瞬间就变得支离破碎。这个虚幻的场景使李水十几年来一直那么忧伤而恐惧地活着。现在,这种力量是那么真实地摆在了李水的眼前。阳光下的河面就像是一个万马奔腾的战场,在发狂,在怒吼。李水突然间丧失了全部的勇气。他心里一凛,人和竹筏停了下来。

李水把筏子靠到岸边,埋头吸起了烟,一根接一根,不知不觉就把太阳抽到了山的后面。傍晚时分的河流就像一块浸染着的白布那样,被黄昏一点点地染红了。在暮色来临之前,李水回顾了父亲在他生命里所留下的短暂时光。作为水手的父亲,就那样在李水心目中焕然一新了。父亲变得高大,变得神圣起来。

李水扔掉最后一个烟头,抬起来头看到了一些黄色的纸船,三三两两地沿着水面逶迤而来。他知道母亲这时候肯定就站在码头上,源源不断地往水里放着纸船。这次的纸船比任何一次都要多,在河面上漂成一条黄色纽带,把母亲和李水一头一尾地连接起来。纸船飘到了漩涡所在的地方,一只接着一只,在河面上随水流画出圈圈圆圆的形状,越缩越紧,缩到漩涡中央的时候,纸船被猛地吸了下去。

父亲真的会看到那些纸船吗?李水心里一震,想起了母亲所说过的话。他不太愿意相信,难道这波涛怒涌的地方,竟然就是父亲的归宿。然而对于一个水手来说,又有什么样的归宿,能比这块地方更为适合呢?

李水拿出一瓶白酒,仰起脖子灌下去半瓶,一种暖意在四肢百骸间回转起来,白酒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难喝。李水把筏子撑离岸边,往夜色中的河面驶去。母亲放出的纸船还在三三两两地漂来,一拨接着一拨,被那股漩涡风卷残云地吸卷下去,被撕碎,然后消失不见。(《羊台山》第01期)

清水河边的裙豆

叶耳

陈家湾在三十一区,过一条河,望到那棵开花的梨树就是了。

梨树下面有一户人家,户主姓黎。家里有个女娃,刚满十三岁,叫裙豆。裙豆见人就爱笑,一边一个酒窝。裙豆的笑就像这地里的玉米,黄澄澄的一片悦目。裙豆的歌声从玉米地里闯了出来,把鸟的翅膀打湿了:

玉米地,野花开

一朵一朵惹人爱

家乡水,河边草

爹娘把我天天吵

……

裙豆唱这首歌时,有一个人就在河的另一边竖起耳朵听。河的另外一边是三十二区。也算陈家湾,有点偏,只住了几户人家,村子里的人都把这里唤作陈家湾里。有人过三十一区来找王闲人,陈家湾的人就会这么说:“哦,你找陈家湾里那几户呀!”

听这歌的人叫半顽,是王闲人的崽。今年已满十五岁,但长得比王闲人高多了,父子俩走在一起时,半顽的身体就毫不客气把王闲人的阳光挡得干净。

半顽最爱听裙豆唱歌了。

半顽如果烦恼了,一听裙豆的歌,心里就像放了一块糖,是甜的。

半顽就看着河边梨树上的花,一朵挨一朵,都挤得只空下风在动。半顽的两只脚伸进水里,一荡一荡,把水弄得像碎了的花,飘在心上痒痒的。半顽就对着满河的水笑着自语:裙豆,裙豆。

这一条河叫清水河。说是河还不如说是一条宽阔的溪。在陈家湾人们管宽一点的溪叫河。远远地你就会听到女人的声音像这河里的水一样,从高空抛下来,打在圆滑的石头上,溅得四分五裂:“哈宝哩,莫去河里洗澡。”

孩子们终究是忍不住的。于是一个个像泥鳅,在水里钻来钻去。把一条河的水也给弄活了。女人们就站在梨树下,看着光屁股的孩子们,心里既爱又恨地唠叨着:看你上来我不抽疼你几身皮喽。

往往这时,有一个人就在自家的窗口偷偷地看。看河水里光屁股的男孩子。当听到孩子们的笑声和相互嬉水的声音荡来,她的心里就像风密密地扎了一下,痒。舒服极了。

在河里的男孩子时不时会有一些古怪的举动,花样多得很。他们从水里钻出来,站在河边的石头上,排成一行。有一个人喊开始,于是大家就会争先恐后地从裤裆里把自己的小把戏掏出来,得意忘形地摆在阳光下,用力朝前射。边射边唱道:

陈家湾里有条河,

一年四季水长流;

不见牛羊来喝水,

只见和尚来洗头。

她马上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脸上飞起了一团红晕,羞涩了起来。但还是控制不住从手指缝里去漏看。过了一会,待他们都扎进了水里,又慢慢把手移开,偷看起来。

这不是别个,正是裙豆。裙豆最爱看的是半顽,半顽的声音总是那么大,比他爹爹的声音还大。他爹爹可是个聋子。聋子说话总是以为别人也是耳背的,所以半顽的爹每一次喊半顽时,总是声嘶力竭地,像一只气急败坏的狼嗥:“半顽,半顽,臭臭娘又埋到哪里去了?”等王闲人的声音射不过清水河时,半顽受到破坏地操起他非常重要的嗓子,对着王闲人百般挑剔地回道:我在床上困觉哩!半顽和王闲人的声音是陈家湾的二重唱。把原本安静的陈家湾打点得血气方刚。

王闲人是一个铁匠。王闲人不仅铁打得好,老婆也娶得好。他的铁确实打得好,硬。他的老婆确实娶得好,软。软硬兼施的王闲人在方圆几十里,名气大得很。可谁曾想到,王闲人的老婆在半顽八岁那年,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把她给夺走了。王闲人悲痛愤恨。曲着身子嗡嗡大哭,却用了音乐的动感之音,像弹琴一样地搅动了清水河深澈见底的慈悲。“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王闲人唱起了京剧《尤三姐》的唱词来。每一声都是撕心裂肺,声声断肠。王闲人已经成了京剧的主角,他现在就在舞台上与她对视,与她眉目传情。他听到尤三姐唱道:“他堂堂仪表多英爽,天生就侠骨与柔肠,白首同偕倘有望,清贫到死我也何妨。”尤三姐的姐姐们劝解她,给她讲嫁给那个男人的坏处和不值,她又唱道:“姐姐不必多言讲,妹此心早已许柳郎!”

王闲人的泪就滚了下来,泪滚了下来,那就让它流吧。王闲人没有去揩眼泪。在陈家湾里王闲人打铁出了名,他看戏也是出了名的。最爱看的当算京剧了。像《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等等。

京剧集唱、念、做、打、舞为一体,通过表演手段叙演故事,刻画人物,表达“喜、怒、哀、乐、惊、恐、悲”思想感情。

王闲人只用了一个晚上的传奇,就双耳失了聪,成了一个聋子。这真是前世的冤孽,今生的因缘。陈家湾的人用了寂寞的嗓子张扬着王闲人这不幸的一切。

这一切,在王闲人的心头只凿了一凿,是深的,刻骨的,长的扁的,又是那么圆。很快就死了。死在活着人的心里,死在云深不知处。聋了的王闲人还是得活下去呀,还有一个孩子啊。王闲人又打起了铁来。

王闲人就又恢复了他的活性,粗野性,趣味性。

在梨树下歇息时,见了在河边浣衣的几个女人,她们像树上的鸦雀,在唧唧嘁嘁的,倒映在清水河里,分外的动情,如画。女人说,这天还真热哩!

另一个女人说:是有点热啊。

有女人就把外面的一层衣服脱下来,有胆大的就把上衣的紧扣也松了。风凉凉地吹来,她们觉得舒爽了,就开始浣起衣服来。天性良好的奶子就在她们胸怀里不停地晃动,王闲人在梨树下看得清楚。一下子就来了劲,忍不住总要来两句惹嘴巴子的话:“哎呀,张嫂你的水桶里有鱼呀!”“哪里有呀?”“你没看见水桶里有什么在动吗?”

女人低头一看,还想说没有鱼呀,一下子就发现了自己半露的奶子映在水桶里,一下子就改口了啐道:“个死聋子。短命鬼。”女人怕王闲人听不到,骂到“短命鬼”时是第四声,高音。

王闲人就笑了起来。由于没做准备,笑的速度快了些,把胸腔也给感染了,于是连着咳嗽从胸腔里“斤半斤半”地排挤而出。

于是有人说这陈家湾其实是王聋子王闲人的。

但在王聋子的儿子王半顽看来,这陈家湾并不是他的爹王闲人的,而是裙豆一个人的。半顽这么想的时候,就看到了清水河上的风把一树的梨花吹开了。白痴痴的一片,像半顽的痴了的心,也是白璧无瑕的。半顽试着在心里唱了唱裙豆的那首歌:

玉米地,野花开

一朵一朵惹人爱

家乡水,河边草

爹娘把我天天吵

……

半顽觉得很奇怪,他在裙豆的歌里面找到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半顽他自己。于是,他想,哦,除了裙豆还有一个人呢?于是半顽就发现了刚才的想法也不是精确的,陈家湾也不是裙豆一个人的。陈家湾是他和裙豆两个人的。

他们两个人的。

我们两个人的。

半顽的心像家里窗口的那扇蒙尘很久的玻璃,被擦拭了一下,就发出了清亮的光,把清水河上的水也照亮了。梨花就在这擦亮的玻璃上显得少有的生动。

半顽经常在梨树下等裙豆,等裙豆背着书包从家里走出来。裙豆和半顽在同一个学校读书。裙豆看见了半顽,就喊:半顽哥。半顽就只是笑。半顽的笑比语言生动,比语言活泼。裙豆走在半顽的前面,头也不回地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气。半顽就在后面跟着,不说话。裙豆觉得自己每一次上学的路上都很愉快,她也说不出来为何这么愉快。裙豆就在嘴里小声地哼出了曲子。裙豆的曲子在半顽的身上长成了细胞,日久天长,每一个细胞就有了裙豆的气息。只要裙豆的嘴一动,半顽身上的细胞就欢快地跳起了舞。裙豆的歌在半顽的心里变了一棵梨树,只要风一吹,“千树万树梨花开”。裙豆觉得有半顽跟着,心里踏实。半顽呢?半顽觉得走在前头的不是裙豆,是一幅画,那是多么美的一幅画啊!

清水河边有一天来了一个骑单车的人,这对陈家湾的孩子来说是新奇的,是兴奋的,是激动人心的。因为在清水河这一带还没有哪个孩子真正见过这单车,都只是在电影里面见到过。孩子们都围拢来看,像看社戏一样入迷。骑单车的人也是一个孩子,他如鱼得水地在清水河边来回地滑翔,单车就像他身上的翅膀,他想要它飞它就飞,想要它停它就停。清水河的孩子哄堂大笑地拍手叫好,满脸鼻涕口水地笑。露出满不在乎的带黄垢的牙齿。他用他纯粹的技术赢得朴实无华的肯定和信任,赢得了清水河的喝彩,赢得了孩子们无拘无束的童真和友好。

裙豆也受到了感染。影响裙豆的不是这个人,是这个人的单车。裙豆看到那飞翔在清水河的单车,也想骑在单车上飞翔,但裙豆不能实现它。于是她想,如果我能有这么一辆单车,该多么好啊!但裙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是不可能的,除非自己是个城里人。在陈家湾,太穷了,哪有钱去买单车啊!但裙豆真想去骑一下那个人的单车,哪怕是摸一摸也是好的。裙豆的心思也就是清水河所有孩子们的心思。他们都围着这个人转,围着他滑动的单车转。

我可以骑一下你的单车吗?

你叫什么名字?

我摸一下你的单车行吗?

孩子们的问题让这个人高兴了起来。不对,应该是高昂了起来。他满不在乎地说,不可以。谁也不行。他说话时只看着他的单车。

这时,裙豆小声地问了这个人。

我可以摸一下你的单车吗?

这个人看了裙豆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她。

裙豆接着又说,我给你唱个歌听吧。裙豆试图用她的歌声来打开她幻想的门。

这个人就咧开了他的嘴来笑。但笑完之后马上严肃地回拒了她,不行。

裙豆的心情就暗了下去,淡了下去,沉了下去。那个人说,要是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