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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1 12:5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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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奥斯丁·怀特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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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动物

夜行动物试读:

阅读前

故事要从去年9月苏珊·莫罗收到她第一任丈夫爱德华的一封信开始说起。他写了一本书,是本小说,问她是否愿意读一下。苏珊非常惊讶,因为除了由爱德华现任妻子署名的圣诞贺卡之外,她已经20年不曾听闻他的音讯了。

于是,她开始在记忆中搜寻他的踪迹。她记得,他一直热衷于写作,小说、诗歌、随笔,一切文学形式都有所涉足,她记得很清楚。这也是他们之间分歧的主要成因。她还以为,在他进入保险业之后,就放弃了写作。很显然,他并没有。

在他们不切实际的婚姻生活中一直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她是否应该阅读他的作品。他只是个文坛新手,而她则是个比自己想象中更加严厉的评论者。这是他们婚姻中的敏感区域,是她的尴尬,也是他的怨恨。他在来信中说,老天!这本书真的不错。关于他对人生有了多少领悟,他的写作技巧有了多少长进——他想把这些展现给她,让她读一读自己的作品,给一个评判。他说,她是他见过的最好的评论者。除却优点不谈,他还是担心这本书少了点儿什么。也许她能看出来,并且告诉他。他说,别着急,看书时脑子里冒出什么想法就写下来。信的末尾,他写道:“你的老朋友爱德华,往事仍历历在目。”

这个签名令她不快,它激起了太多往事,威胁到了她好不容易才与过去达成的和解。她不喜欢回忆,也不想回到过去那种让她不舒服的思想状态当中。但她还是请他把书寄过来。她为自己的怀疑和抗拒感到羞愧。为什么他请她帮忙,而不是那些他周围的熟人?他强加给她的这项“任务”,显得好像她常常突然“冒出什么想法”,而不是深思熟虑。但她无法拒绝他的请求,不然他会认为她仍活在过去。一周之后,书就寄到了。她的女儿多萝西把包裹拿进厨房,那时他们正要一起吃花生酱三明治——她和多萝西、亨利,还有罗西。书包裹得严严实实。她拿出书稿,看到标题页上写着:

夜行动物

爱德华·谢菲尔德 著

排印优美,纸张整洁。她不明白这个标题是什么意思。她喜欢爱德华的姿态,友善而殷勤。一种暗中涌动的感觉令她十分不安,因此,晚上,在她现任丈夫阿诺德回到家后,她大胆地宣布:“我今天收到了爱德华的信。”“爱德华?谁啊?”“得了,阿诺德。”“哦,爱德华。好吧,那个老浑蛋还想为自己辩解些什么?”

那是3个月之前的事了。一种担忧在苏珊心里反复逡巡,难以平息。当她不再担忧,她又开始害怕自己忘记担忧的原因。即使她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担心,比如,阿诺德是否了解她的心意,或者,就算他已经表明了今早说过的话是什么用意,她却还是感觉自己错过了一些信息——一些更为重要的信息。惦记心事的同时,她还要打理家事、支付账单、整理房间、烹饪菜肴、照顾孩子,并且一周在社区大学教三次书。晚上,她会读书,而不是看电视。她阅读,以便将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开来。

她很想读爱德华的小说,因为她喜欢读书,而且也愿意相信,他有能力进步。但是3个月来,她一直将其搁置一旁。并非故意如此,她把书稿放进柜橱后就忘记了它的存在,只在不恰当的时间才将它记起,比如在食品店购物的时候、开车送多萝西去上骑术课的途中,或者批改新生测验试卷的时候。一旦闲下来,她就忘了。

赶上没有忘记书稿的时候,她会清理思绪,试图静下心来开始阅读。然而,过去的记忆如同火山复活般隆隆作响、震颤不止。他们之间被遗忘的亲密,他们对彼此陈旧的认知。他的孤芳自赏、他的虚荣、他的恐惧——为自己的渺小而感到恐惧,这些她都必须无视——如果她还想公平地看待这部小说。她想要变得公平,而要做到公平,就必须抛弃过去的记忆,就好像自己是个陌生人。

她不相信他仅仅想让她读他的书。这肯定关乎缘由,是他们已成往事的爱情的一个新转机。她在想爱德华所说的“少了”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在信中说他并不知道,但是她怀疑,这其中会不会隐藏着秘密的信息:苏珊和爱德华,不为人知的恋曲?他是不是在说,读它,当你寻觅缺失的东西时,你会看到自己?或者,更可能的是恨,尽管他们多年前就已不再相互怨恨。如果她是他们中的“恶人”,那么“少了”的东西就是毒药,如同白雪公主的毒苹果。真是这样的话,她就知道爱德华的信到底有多讽刺了。

尽管做着准备,她还是不断遗忘这本书,没有去读。一段时间后,她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失败已成定局。这让她既不服气又有些愧疚,直到圣诞节前几天,她收到了斯蒂芬妮的一张贺卡,里面附着爱德华的一张便条。他12月30号就要到芝加哥来了,便条上写着,他住在万豪酒店,只待一天,希望届时可以见她一面。她心中一惊,因为他肯定会谈到那本书,而她还没有看。随后她又松了口气,因为还有时间。圣诞节后,她丈夫阿诺德会去参加一次心脏外科医生的会议,为期三天。她可以用那段时间读这本书。到时候,她会将心思都放在这本书上,把注意力从阿诺德的行程上移开,无需抱有任何负罪感。

她有些期待,爱德华现在是什么样子?她记得,他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如小鸟一般轻盈敏捷,目光总是顺着自己向下勾起的鼻尖低垂着。他身形瘦削得不可思议,双臂结实,手肘骨突出,生殖器官相对体型来说格外巨大。他的声音很轻,言语简短,那不耐烦的神情,仿佛他所说的事情都简单到不必赘述。

他会变得庄重还是浮夸?也许他长胖了,头发也花白了吧?除非他已经秃顶。她不知他会如何看待自己。她希望他能够注意到自己变得多么宽容、随和与慷慨,比起过去,懂得的道理也变多了。她担心,他对她的印象仍然停留在她24岁的时候,而无法接受49岁的她。她换了眼镜,而和爱德华在一起时,她根本不戴眼镜。她现在更加丰满了,胸部变大了,双颊红润饱满,不再像当年那样苍白消瘦。和爱德华在一起的日子里,她有一头丝绸般的长直发,而如今,她剪了一头利落的短发,发丝都开始花白了。现在的她健康充实,阿诺德说她看上去像个斯堪的纳维亚的滑雪运动员。

现在,她真的准备读爱德华的书了。她很好奇这是本怎样的小说,就好像要去一个未知的国家旅行一样。最坏的情况是,如果这本书写得毫无技巧可言,她将会无愧于过去,却为如今的情景感到尴尬。就算这本书写得并不拙劣,也存在一定的风险:她将在一个不再熟悉的精神世界中进行一次零距离的探索,不得不去思量比她自身更有意义的符号,身不由己地与陌生人困在一起,被迫投身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当中。她必须紧随爱德华的脚步,而她曾拼命挣扎,想要逃离他的控制。

她也很有可能会出现负面情绪:她会觉得小说无聊,会觉得受到冒犯,会陷入伤感无法自拔,抑或是沉湎于绝望与忧愁之中。49岁的爱德华会对什么感兴趣?她只能确定这本小说不会是什么样子。除非爱德华彻底改变,否则他的小说不会是侦探、棒球或者西部题材。这也不会是一个关于流血与复仇的故事。

还剩下什么题材?她会知道的。她要从周一晚上开始读这本书,也就是圣诞节的后一天,阿诺德正好在那天去开会,她会用三个晚上将这本书读完。

第一夜

那天晚上,苏珊·莫罗坐下来准备读爱德华的书稿,突然,恐惧像子弹一样击中了她。它来势汹汹,转瞬即逝,只留给她一阵莫名的战栗。危险、威胁、灾难,她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感觉。她试图重新拾起自己之前的思绪,回想着厨房、平底锅、各种厨具和洗洁精。随后,她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平复着喘息,刚刚就是在这里,恐惧突然袭来。多萝西、亨利和亨利的朋友麦克正在书房的地板上玩大富翁。他们邀请她一起玩,但她拒绝了。

圣诞树还立在那里,壁炉架上放着贺卡,沙发上散落着玩具、衣服和餐巾纸,一片混乱。奥黑尔机场的嘈杂声被这座房子隔绝在外,阿诺德现在已经到纽约了。苏珊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让她惊恐不安,所以索性不想了,她把腿搭在咖啡桌上,呼了口气,擦了擦眼镜。

忧虑仍然在她的脑海中萦绕,超越了她所能解释的范畴。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在担心阿诺德去纽约的行程——如果这就是她担忧的全部内容。这种感觉就好像末日降临,她却找不到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他乘坐的飞机可能会撞上其他飞机——但这不会发生。此次会议看来也一切顺利。人们会认出他的脸,或者通过他胸卡上的名字认出他。像往常一样被赞许包围,他会发现自己是如此与众不同,因而心情大好。如果雪松堂研究院的面试没有什么结果,她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万一面试顺利,他们将有可能搬到华盛顿,开始全新的生活。他现在应该和同事还有老朋友们在一起,她应该信任这些人。也许她只是累了。

她还是把爱德华的小说一推再推。她读篇幅短的东西,报纸、杂志、填字游戏。不知是手稿在抗拒,还是她自己在抗拒,她害怕一旦开始阅读,就会忘记自己所面临的危险,尽管她并不清楚那是什么。这份书稿那么重、那么长。所有的书在一开始的时候都会抗拒她,因为读书会花很长时间。书籍会掩埋她当时的所思所想,有时则是永远封存。读书的时候,她会变得与平时截然不同。这本书对她的影响尤为巨大,因为爱德华会重新进入她的生活,带来新的干扰,而且这干扰并不是思想上的。他是个危险人物,现在他要卸下他的所思所想,还有他记忆中的“炸弹”。别在意。如果她记不起自己的烦恼,这本书也许会粉饰太平,使她爱不释手。她打开放书稿的盒子,凝视着题目——“夜行动物”。她仿佛从一条隧道进入了动物园,看到暗紫色灯光照射下的玻璃箱子,里面怪模怪样的小动物忙碌个不停,它们长着巨大的耳朵和眼睛,白天就是它们的夜晚。来吧,开始读。夜行动物1

一个夜晚,托尼·海斯廷斯开车载着妻子劳拉和女儿海伦,在宾夕法尼亚州北部的州际公路上向东行驶。他们是去位于缅因州的别墅里度假。他们出发得晚,路上还因为换轮胎又耽误了些时间,因此必须走夜路。这是海伦的主意,在俄亥俄州东部的某处,他们吃过晚饭回到车里的时候,海伦说:“咱们今晚别找旅馆,整夜开车吧。”“你说真的?”托尼·海斯廷斯问。“当然,我没开玩笑。”这个建议打乱了托尼的秩序,与他的习惯很不相符。他是一位数学教授,以可靠和理智为荣。他半年前就戒烟了,但嘴里时不时会叼着烟斗以寻求安定。他对女儿这个建议的第一反应是“别傻了”,但他压下了这句话,他想做个好父亲。他认为自己是个好父亲、好老师、好丈夫。一个好人。然而他也向往牛仔和棒球选手的生活。他从没骑过马,长大以后也不再打棒球了。他并没有魁梧的身材,但他留着黑色的小胡子,而且自认为非常随和。此时,他正在度假,在公路上开夜车的自由感也征服了他,他不必再费心找地方过夜,不用盯着路边的标识找汽车旅馆,然后去前台开房间。在黑夜里自由行驶的念头使他将习惯抛诸脑后。“你愿意在凌晨三点换我的班吗?”“当然,爸爸,随时都可以。”“劳拉,你觉得怎么样?”“你早上不会太累吗?”

他知道,这个不寻常的夜晚将带来一个糟糕透顶的白天,他得硬撑着下午不睡觉,才能回到正常的作息。但他现在是个正在度假的“牛仔”,这是无所顾忌的最佳时间。“好吧,”他说,“我们走。”

他们上路了,在6月傍晚逐渐浓重的暮色中沿着州际公路蜿蜒前行,路过工业化的小城,他们开得很快,在通过弯道、越过农场中和缓的山坡时,稍稍放慢速度。夕阳在他们身后缓缓下坠,映得前方高地上农舍的窗户熠熠生辉。一家三口从未见过这样的美景,他们心醉神迷,对乡村的落日称赞不已。夕阳的余晖下,金黄的田野、翠绿的树林和房屋不断变换着色彩,就连路面的颜色也令人难以分辨——反光镜中,它是银色的,而正前方的路面则呈现出黑色。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加了一次油。正要回到公路上时,爸爸托尼看到前方坡道的路肩上站着一个不修边幅的搭车客。他加大了油门。搭车客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带我去班戈”。

女儿海伦在他耳边叫了起来:“爸爸,他要去班戈。咱们捎他一段吧。”

托尼·海斯廷斯加快了车速。搭车客裸着上身套了一条工装裤,留着长长的黄胡子,头上绑着一个发带。车子驶过的时候,他看了托尼一眼。“哦,爸爸。”

托尼转过身看后方的路,准备倒回公路上。“他要去班戈。”海伦说。“你愿意接下来12个小时都与他坐在一起吗?”“你从来不载搭车客。”“那都是陌生人。”他说。他想警告海伦世界不无危险,但这话听起来太道貌岸然。“有些人不像咱们这么幸运,”海伦说,“对他们视而不见,你不觉得愧疚吗?”“愧疚?我可不会。”“咱们有车,车里还有地方。我们去的是同一个方向。”“得了,海伦。”劳拉开口了,“别天真了。”“我就有朋友是靠搭车从学校回家的。如果人人都像你们这么想,他们该怎么办?”

一阵短暂的沉默。海伦说:“那个人还不错,从他的样子就能看出来,他完全是个好人。”

托尼回想起那个人衣衫褴褛的样子,觉得很滑稽。他问女儿:“你是说刚才那个想用手枪爆我头的人吗?”“爸爸!”

他在渐浓的暮色中感受着自己的野性,还有对未知的探索欲。“他举着牌子,”海伦说,“这是他的礼节,他这样做考虑得很周到。他还背着吉他呢,你注意到他的吉他没?”“那不是吉他,是把机关枪,”托尼说,“恶棍们总是把他们的机关枪放在乐器盒里,这样人们就会误以为他们是音乐家。”

他感觉到妻子劳拉把手放在他的后脑勺上。“他长得像耶稣,爸爸。你没有看到他高贵的面容吗?”

劳拉笑了出来:“谁留了长胡子都挺像耶稣的。”“我就是这个意思,”海伦说,“留长胡子的不会是坏人。”

劳拉的手放在他的后脑勺上,海伦在他们中间,她从后座上前倾着身体,把头靠在前排椅背之间。“爸爸?”“嗯?”“刚才你讲了一个黄色笑话吗?”“你在说什么?”

没有回应。他们默默地驶入暗夜。不一会儿,海伦唱起了露营时唱的歌,劳拉也加入进来,连从不唱歌的托尼也献上了男低音。歌声伴随他们沿着空无一人的公路开往宾夕法尼亚州。天色越来越浓重,最终漆黑一片。

夜里,托尼·海斯廷斯独自开着车。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呼啸,掩盖了引擎和轮胎发出的声响。妻子劳拉安静地坐在他身边的黑暗中,女儿海伦则坐在后排,在他的视线之外。路上没什么车。偶尔有车灯从对面打过来,照在隔离带的树墙上,一闪而过。有时,他们的车会在道路岔口经历一阵颠簸。偶尔,他会超过前方闪着红灯的车子,他的后视镜中也会出现其他车的前灯,随后,一辆轿车或卡车会赶上他。但通常,他很长时间都看不到路上有一辆车。路旁的乡村没有灯光,他看不到

周的景象,便猜想两侧都是树林。他很高兴自己坐在车里,与四周的荒野隔离开来。他哼着歌,想着一个小时后喝杯咖啡。他享受着这种美好的感觉,清醒、沉着——如同坐在黑暗驾驶舱中的船长,船上的旅客正在沉睡。他很开心,因为刚才没有载那名搭车客,也因为妻子的爱和女儿的风趣。

托尼是个自信的司机,甚至有些自以为是。他总是尽可能开到接近每小时65英里的速度。在一条长长的坡道上,他的前方出现了两辆汽车的尾灯。这两辆车并排行驶,堵住了仅有的两条车道。其中一辆车企图超过另一辆,却未能成功。他不得不减速行驶,变到左侧车道,试图超车。“来吧,快点。”他嘟囔着,他会在开车时变得不耐烦。随后他发现,左边那辆车的司机不是想超车,而是在和旁边那辆车的司机说话。实际上,两辆车越开越慢。

该死,别再挡路了。不鸣笛是他的原则之一,但他现在打破了这个原则,急促地按了一下喇叭。前面那辆车加速了。他加大油门,超过了另一辆车,回到了右侧车道。他有点儿尴尬。速度比较慢的那辆被他甩在身后,而前方那辆车再一次减慢了速度。他想,那个司机可能在等后面那辆车赶上来继续他们的“游戏”。他准备超车,不料前车也驶入左侧车道,挡住了他的去路,逼得他只好猛踩刹车。他这才惊觉,前车司机是故意的。前车的速度更慢了。他从后视镜中看到另一辆车的头灯离他们非常远。他没有再鸣笛。他和前车的时速都降至30英里以下,他决定从右侧车道超车,但另外一辆车赶了上来,再次拦住了他的去路。“啊哦。”他说。

劳拉动了动。“我们有麻烦了。”他说。

现在,正前方的那辆车稍稍提速,但仍然比公路限速慢了很多。另一辆车还在远远的后方。他按了按喇叭。“别这样,”劳拉说,“他就想让你着急。”

他紧紧握住方向盘,思考片刻,深吸了口气。“来吧。”他边说边踩下油门,变到左侧车道。这次他超过去了。后赶上来的那辆车按响了喇叭,他开得更快了。“是一群孩子。”劳拉说。海伦在后座说:“一帮白痴。”他不知道她醒着。“甩掉了吗?”托尼问。看到按喇叭的那辆车在他们后面不远处,他松了口气。“海伦!”劳拉说,“别这样!”“怎么了?”托尼问。“她朝他们竖中指。”按喇叭的那辆车是辆很大的旧别克,左侧挡泥板凹了进去,颜色很深,可能是蓝色或黑色。他来不及看里面坐的是什么人。他们追了上来。他开得更快了,时速接近80英里。但后面那辆车离得很近,它紧紧尾随,前车灯几乎打在他身上。“托尼。”劳拉低声说。“哦,上帝。”海伦说。

托尼还想开得更快一些。“托尼。”劳拉说。

两辆车还在他们后面。“继续开,当作没事发生。”她说。

远处那辆车离得更远了,头灯的光线几乎消失在弯道处,在漫长的中断后,又出现在直道上。“一会儿他们就玩厌了。”

托尼将时速降至65英里,按喇叭那辆车贴得太近,在后视镜里根本无法看清它的头灯,只有一片刺眼的光。那个司机又开始按喇叭,准备超车。“让他过去。”劳拉说。

这辆车与托尼并行,托尼加速时,它跑得更快;托尼减速时,它也慢了下来。车里有三个人,托尼看不清他们,只看到坐在副驾驶的人是个大胡子,在朝他笑。

他决定以65英里的时速开下去,无视旁边那辆车——如果他可以的话。那辆车又一次超过了他,并降低了车速,迫使他慢下来。他试图超车,他们就开进左车道阻止他;他开回右车道,他们就减速让他赶上来。在两条车道上,两辆车呈胶着状态,前后拉锯多次。那辆车驶入右侧车道,像是要放他过去,但当他真正想超过去的时候,它又挡在他面前。他的怒火在飙升,他拒绝认输。接着是金属的碰撞声和一阵震颤。他知道自己的车撞上了他们。“真该死!”他说。

像被撞疼了一样,那辆车向后一斜,让托尼开了过去。他们活该,他想,是他们自找的。但是我的天啊,他还这样想道。他放慢了车速,想着对策。那辆车一直慢慢地跟在他后面。“你在做什么?”劳拉问。“咱们应该停车。”“爸爸,”海伦说,“咱们不能停车!”“咱们撞了他们,我们必须停车。”“他们会杀了咱们的!”“他们会停车吗?”他想离开事故现场,不知道这场车祸有没有让那帮人清醒一点,他没把握。

随后,他听到了劳拉的声音。尽管在道德方面自视甚高,但为了寻求更完善的道德观念,他常常依赖她做决定。她说:“托尼,请别停下。”她的声音低沉而平静,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一直记得。

所以,他继续向前驶去。“你可以在下个出口出去找警察。”她说。“我记下他们的车牌号了。”海伦说。但那辆车又一次赶上了他,咆哮着来到了他的左侧。那个大胡子把胳膊伸出车窗,挥舞着拳头,指指点点,大喊大叫。车子直冲到他前面,一个急转弯,斜插入他的车道,想逼他驶上路肩。“上帝保佑!”劳拉说。“撞碎他们!”海伦尖叫道,“别认输,别!”

他没能躲过,再一次撞上了它。这次撞得比较轻,车的左前方发出一声脆响。他感到车被撞坏了,有什么东西在咔嗒作响。当另一辆车强迫他减速时,他的方向盘一直在震颤。他的车抖了起来,仿佛受到了致命的伤害。他放弃了,驶上路肩,准备停车。那辆车停在他的车前。第三辆车——远远落在他们身后的那辆——驶入他们的视线,又飞驰而去。

托尼·海斯廷斯想开门下车,但劳拉拉住了他。“别,”她说,“待在车里。”

第一章就这样结束了,苏珊·莫罗停下来,细细回味。这部小说比预想的严肃,她感到释然。看到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坚定,她很高兴,爱德华的写作技能进步很大。她为某种感觉而入迷,同时也为托尼和他的家人担心——他们在无人公路上遭遇了这样的恐吓。如果锁着车门,他会平安无事吗?她意识到,问题不在于他能如何保护自己和家人,而在于这个故事为他安排了什么样的结局。这就要看爱德华了,他对这件事有决定权,一切取决于他的所思所想。

她很欣赏爱德华为托尼这个人物安排的反讽效果,这说明他成熟了,懂得自嘲了。她满脑子都是些不该问的问题,比如,当斯蒂芬妮将手放在爱德华的脖子上,那情景会不会像圣诞卡片上的画面一样温馨?再比如,海伦的形象是不是来自爱德华自己的家庭生活?苏珊提醒自己,不要把托尼和爱德华混为一谈,小说就是小说。然而,看到托尼的姓,她还是怀疑,爱德华是不是故意用他们一起长大的那个小镇的名字来为他命名?

她不知道斯蒂芬妮有多喜欢作为作家的爱德华。她记得,当爱德华告诉她,自己想辍学专心写作时,她觉得自己受到了背叛,却羞于承认。离婚以后,她从母亲那里听到了爱德华的消息,得知他放弃了这个梦想。她由此得出结论,这是一次由“诗人爱德华”向“资本主义者爱德华”的转型,她认为这印证了自己的怀疑。从写诗到写体育报道,从写体育报道到教授新闻学,从教授新闻学到从事保险业,他安于每一个职业。钱会弥补陨落的梦想。也许斯蒂芬妮一直都在他身后默默支持。苏珊原本一直这样认为,但很显然,她错了。

她停住思考,好继续阅读。她把盒子放在身边的沙发上,抬头看着两幅画,透过那片抽象的沙滩——那棕色的几何图形,想象着真实的景色。书房的地板上,大富翁游戏还在继续。亨利的朋友麦克刻薄地笑了一声。灰色的地毯上,杰弗里在睡梦中动了动身子。玛莎走过来嗅了嗅他,跳上咖啡桌,对着多萝西的照相机做了一个威胁的动作。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起看书之前心里那只威胁着她的无名怪兽。这本书让它睡去了吗?读下去。读暗夜中发生在那条无人公路上的片段章节。她想起托尼,他瘦长的脸,他的鹰钩鼻,他的眼镜,他那双眼袋松弛的、哀伤的眼睛。不对,那是爱德华。托尼留有黑髭。她必须记住,黑髭。夜行动物2

旧别克的车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下来。托尼·海斯廷斯感到妻子劳拉的手拉着自己的胳膊,不知是制止还是鼓励。他等待着。那辆车里的另一个人透过窗户看着他,他看不清他们的长相。

那个男人慢慢踱了过来。他穿着一件棒球衫,双手插兜,衣服的拉链敞开着,只将下摆系在一起。他额头很高,半秃。他看了看托尼·海斯廷斯那辆车的前部,走到窗户旁边。“晚上好。”他说。

托尼·海斯廷斯感到怒气在体内积聚,但比起愤怒,更多的是恐惧。他说:“晚上好。”“发生车祸的时候你应该停车。”“我知道。”“那你为什么没停呢?”

托尼·海斯廷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没有停车是因为他害怕,但他也害怕承认这一点。

那人弯下腰,向车内看着,打量着劳拉和后座上的海伦。“嗯?”“怎么?”“你为什么没停车?”靠近了看,那人嘴很小,牙齿却很大,下巴向后微缩。他的眼球在小小的脸颊上方凸出着,光秃秃的头顶后面,头发梳成了一个大背头。他在嚼着什么东西,嘴却一直闭不上。他的棒球衫左襟上精细地绣着一个花体的字母Y。托尼·海斯廷斯很瘦,没有肌肉,只留着黑髭,神情温和而敏感。他的手仍然握着发动车子的钥匙。车窗半开,门锁着。

劳拉开口了,语调十分强势:“我们正准备去报警。”“报警?可你们根本不该离开车祸现场。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这是犯罪。”“现在人迹稀少,我们有理由不相信你们。”劳拉说。她的声调比平常要高,透着尖锐。托尼注意到,这和她在谈论一些极端、具有革新性和恐怖的事情时用的语气是一样的。“你说什么?”“你刚才在路上的行为——”

那人喊道:“嘿,特克!”那辆别克的右侧车门开了,两个男人下了车,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我警告你。”劳拉说。“准备好。”她悄悄对托尼说。

穿棒球衫的男人将手放在摇下一半的玻璃上,头伸进车窗,咧开嘴,笑着说:“你说什么?你在警告我?”“你离我们远点。”“为什么呢,女士,咱们这儿可是发生了车祸呀,得报警。”

另外两个人拿着手电,在托尼的车前方细细查看,他们把手放在发动机罩上,弯下腰,离开了托尼的视野。“好,”托尼想,既然你想做交易,那咱们就做个交易。他说,“互留信息吧。”“你有什么信息可留的?”“姓名、地址、保险公司。”他感到劳拉狠狠地戳了他一下。她觉得把一家人的名字留给这些恶棍很不明智。但交易就是交易,他不知道别的办法。“保险公司?”那人笑了起来。“你没有保险公司?”“哈哈哈。”“我准备把现在的情况告诉警察。”托尼说。他能听出自己声音中的怯懦。“好啊,去告诉条子啊,好。”那人说。“好,去找条子,走。”托尼说。“好主意,兄弟。怎么着,我们一起去?我们怎么能保证你不会逃跑呢?这他妈都是你的错,对吧?”“我们到时候会查清楚的!”劳拉说。“嘿,雷伊,”车前方的一个人说,“这家伙的一个轮胎瘪了。”“哦,天哪。”托尼说。

雷伊绕到车前。

个人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肯定的。”有人踢了轮胎一脚,坐在车里的一家三口都能感觉到车子震了一下。“别信他们。”海伦的声音从后座传来。

车前的三人回到驾驶座一侧的窗边。其中一个人留着黑色的大胡子,长得很像电影里的恶棍。另外一个人长了一张圆脸,戴着一副银框眼镜。“是的,先生,”雷伊说,“毫无疑问,你的右前胎瘪了。”“瘪得像张饼。”那个大胡子说。“就是瘪了,”雷伊说,“肯定是你想把我们挤开的时候爆胎了。”有人笑了几声。“不是我,是你们——”“别说话。”劳拉说。“爸爸别信他们,别信他们!这是个骗局,是陷阱!”“你什么意思?”雷伊说,语调比刚才提高了,“你不信我?你觉得我是个骗子?该死,伙计。”

他挥手让另外两个人退后。“你轮胎没瘪,开,发动你的车子。该死,开啊。没人拦着你。”

托尼犹豫了。他知道,车的震动意味着什么,而且他也在第二次撞击之后感觉到了方向盘的抖动。他靠在驾驶座上,喃喃地骂了一声:“该死!”“告诉你,”雷伊说,“我们会给你修好。”他看看其他两个人:“是不是,兄弟们?”“当然。”其中一个答道。“为了证明我们不是坏人,我们会给你修好,你什么都不用干。然后咱们一起去报警,你跟我,一起去。”

海伦低声说:“别信他们。”“你有修轮胎的工具吗,先生?”大胡子问。“别出去。”劳拉说。“不用出来,”雷伊说,“用我们的。来吧,开工。”

三个男人打开了那辆旧别克的后备箱,托尼一家三口坐在车里,锁着车门,看他们拿出了工具——千斤顶和撬棍。“你有备胎吗?”戴眼镜的人问。除了雷伊,另外两个人大笑起来。“没有备胎可不行。”雷伊没有大笑。他连嘴都没咧一下。他透过窗户看着车里,什么都没说。随后他问:“把后备箱的钥匙给我好吗?”“别给他!”海伦说。

雷伊盯着她,看了很长时间。“你他妈以为自己是谁?”他说。

托尼·海斯廷斯叹了口气,打开车门。“我给你开。”他说。他听到海伦在后座上悲叹了一声:“爸爸。”

随后是劳拉轻柔的安慰声:“没事的,冷静点儿。”

他下了车,打开后备箱,在大胡子手电的光线下拎出旅行箱和各种箱包,直到备胎露了出来。他看着另两个人把它抬出去,雷伊则站在一边。他们把千斤顶放在前轮下面,然后大胡子说:“让女人都下车。”“来吧,”雷伊说,“让她们下来。”“没这个必要吧,不是吗?”托尼·海斯廷斯说。“让她们下来,我们在帮你修车。”

托尼看看妻子和女儿。“没关系,”他说,“他们只是想让你们出来,他们好修轮胎。”母女俩下了车,紧挨着托尼站在车门边。他想,如果这些男人图谋不轨,离车近一点儿会更安全。三个男人用千斤顶抬起汽车,卸下瘪了的轮胎。“嘿,你!”雷伊喊道,“过来。”见托尼没有动,他便走了过来,说:“你他妈以为自己是个人物,是不是?”“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她们真觉得自己他妈的都很了不起啊!”“谁?”“她们,你的女人们,你的贱人们。你也是。你觉得自己很不一样,你撞了人家的车,明知违法还要去报警。”“听着,你这种说法很疯狂。”“是的。”

时不时有汽车经过——飞驰而过。托尼·海斯廷斯希望哪怕有一辆车能停下来,他希望能有来自文明社会的人将他和这些粗野的男人们隔开,他根本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些什么。每当有车辆减速,他想那车可能会停下来,便向前走去。但有什么拉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拽了回来。雷伊站在他面前,挡住了他,那辆车便开走了。不一会儿,他看到一辆警车闪烁着蓝灯开了过来。他们来救我们了,他想。当警车开到离他不远的位置时,他向它跑去,它却没有减速的意思。他突然意识到,它不会停下来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挥动着胳膊,在它经过时大声喊叫。他也听到了妻子和女儿的喊声。但警车还是以100英里的时速开走了,不一会儿,它闪烁的灯光就从他们视野中消失了。“你说的条子来了,”雷伊说,“你应该拦住他们的。”“我是想这么做。”托尼说。他感到很挫败,不知道是什么事吸引了警察的注意,他自己的麻烦却淹没在黑夜中,完全被忽视了。

那几个男人似乎很喜欢干活。他们在笑,托尼听到有一个人曾在车库工作。只有雷伊没有笑。托尼·海斯廷斯不喜欢雷伊那张几乎没有下巴的窄脸,还有他脸上仿佛等待着什么的神色。他告诉自己,这个人很生气。而他自己的愤怒被事情诡谲的发展丝丝缕缕地冲淡了。他想,这些人是想向我证明,他们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种人。他们只是想证明自己是好人。他曾希望一切只是如此。三

苏珊·莫罗放下书。安定感回来了,就在她的家中。电冰箱嗡嗡地响着,隔壁房间玩着大富翁的孩子们小声说笑着。他们的住宅区在一条蜿蜒的街道上,四周被树木环绕,一片寂静。这里要安全多了。她弓起身子,又伸直了腰,想去厨房再喝点儿咖啡。不行。还是吃一颗薄荷糖吧,绿色包装纸的那种,就在桌上,在玛莎的尾巴下面。

她也曾开过一次夜车,她和阿诺德带着孩子们前往科德角。阿诺德比托尼·海斯廷斯聪明,他能不能避免托尼遭遇的困境呢?他是个杰出的人,他可以给那些人做心脏搭桥手术以报答他们为自己修理轮胎,这会帮助他摆脱困境吗?他也喜欢笑,像个孩子似的,头发灰扑扑的,有时候也爱开一些恶劣的玩笑,等着看对方的反应。光顾着为虚构的托尼担心,苏珊几乎把阿诺德抛在了脑后。今晚,阿诺德住在宾馆里,在一间布置成热带竹林风格、光线昏暗的地下酒吧里,和医学界的熟人们一起喝酒。别想了。

他们的猫玛莎盯着她看,相当困惑。每天晚上,苏珊都像这样坐着,盯着那灯下平整洁白的纸页,就好像看到了玛莎根本看不到的东西。玛莎知道盯梢是什么,但苏珊在自己的腿上又能盯出什么?她盯梢的时候表情又怎么会如此放松呢?玛莎也可以一连几个小时盯着猎物,只有尾巴会微微颤动。但她盯梢总有个目标,可能是老鼠,可能是小鸟,也可能是它们的影子。夜行动物3

那个长着一张三角脸的男人名叫雷伊,他的嘴和下巴比例怪异,半秃的头上梳着大背头。他双手插兜,看着另外两个人忙活。他用脚打着拍子,像在跳舞。我一定要记住这个人,就是他把我挤出了公路,托尼·海斯廷斯告诫自己,必须记住。那男人一直在低声骂着“妈的”,像是在唱歌一样。他用脚打着拍子,边骂“妈的”边看车门边紧靠在一起的托尼的妻女,像是在骂她们。然后他又看着托尼,低声骂着,又像是在骂他。他的声调正好能让他们听到:“妈的,妈的,妈的。”“你在看什么?”他问。“你们刚才在路上想要干什么?”托尼问。

一辆卡车开过来,又驶了过去。对面的男人即使回答了,托尼也没听见。大概每隔三四分钟,或者可能更长的时间,就会驶过一辆汽车。只要有车经过,我们就是安全的,托尼想,却不知道他所能避免的危险是什么。“能人。”雷伊说。“什么?”“遵纪守法的司机。”“什么?”“你只会说‘什么’吗?”“听着——”“我听着呢。”

他无言以对,不知道该用什么话语来表达此时的心情。“你刚才在路上想要干什么?”片刻之后,雷伊又问。“我们只是开往我们要去的地方。”“你们要去哪儿?”

托尼没说话。“你们要去哪儿?”“我们要去缅因州。我们只是要去缅因州。”“缅因有什么?”

托尼不想回答。“缅因有什么?”

他觉得自己像个孩子,正在抵抗其他孩子的欺负。

那人向前一步:“我说,缅因有什么?”

他离得太近,托尼都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洋葱味,混着一些甜香和酒味。他和托尼一般高,虽然他不强壮,但托尼知道,他完全可以把自己干掉。托尼后退了一步,但对方又上前逼近了一步。我们的年龄差得很大,托尼想,这还不算完,自己只在还是孩子的时候打过架,而且从那时起就从来没赢过。我的世界与他的全然不同,他几乎在心里这样说。

他不想告诉这个人,他们在缅因有座度假小屋。

那人靠过来,迫使托尼向后靠过去。他最好别动我,托尼对自己说。那人抓住托尼的外套,轻轻一推:“你说,缅因有什么?”

放开我,托尼想说。“放开我。”他说。他的声音脆弱得像一个备受折磨的孩子。

海伦尖厉的声音划过夜空:“放开我爸爸!”“你这该死的小贱货。”那人说道。他放开托尼的衣领,大笑着、晃晃悠悠地向母女二人走去。托尼吓坏了,他不住颤抖,试着想让自己懦夫的血液燃烧起来,并跟了过去。“缅因有什么?你爸爸不告诉我,你告诉我怎么样?你们为什么要去缅因?”“跟你有什么关系?”她说。“来吧宝贝儿,我们都是好人,我们可在给你们换轮胎呢。告诉我,缅因有什么?”“我们的度假小屋。”她说,“行了吧?满意了吧?”“你爸爸觉得他比我高级。你觉得呢?”“他就是比你高级。”她回答说。“你爸爸害怕我。他怕我把他打得满地找牙。”“你是个烂人。”她说,“流氓,人渣。”她声音尖厉而紧张,几乎是在尖叫。

那人生气地向她跨出一步,劳拉挡在女儿面前,却被他推开了。他按着海伦的双肩,把她推到车上。劳拉立刻扑到他身上,打他、抓他,试图从背后把他拉开。他猛地挥手将她推倒在地,嘴里还嘟囔着:“贱货!”托尼记不清具体怎么回事,当时他肯定是一股劲冲了过去,一跃而起,那人的胳膊像一根撬棍,借着余力,将他扫倒在地。他的鼻子就像真的被撬棍打了一般,传来阵阵灼烧般的刺痛。那人对着一家三口咆哮道:“小心点,你们这群浑蛋,你们没资格那样对我说话!”

换轮胎的两个人停下了手中的活,向这边望着。

托尼·海斯廷斯看到妻子劳拉被推倒在地,听到她用微弱而熟悉的声音轻轻地惊叫,看着身穿休闲裤和深色毛衣的她坐在地上,吃力地想站起来。他想,糟糕,一件非常非常糟糕的事情发生了,这就像新闻里有关战争爆发的报道。到目前为止,他的人生似乎一帆风顺,从未遇到过一件真正糟糕的事情。他记得,自己当时在思考,随后他那懦夫的血液燃烧起来,他跳到那人身上,又被那男人撬棍一样的胳膊抡倒在地。这不再是孩子们之间的纠纷。在真实的成人世界中,有人被打倒在地了。

那人不满地看了托尼一眼。“上帝啊,我们可是在给你修那该死的轮胎。”他说。他朝另外两个人走去。他们几乎已经完工了,正在上螺栓。他说:“弄好了之后咱们就一块儿去见条子,向他们报告你造成的这次事故。”“我们得找一部电话。”托尼说。“是吗?你看这周围有电话吗?”“前面最近的一个城镇是哪儿?”

修车的两个人扣上了毂盖,把旧轮胎滚到托尼的后备箱那儿,连同千斤顶一起放了进去。“你要去城里干吗?”“报警。”“好,”雷伊说,“你想怎么做?”“我们会开车去警察局。”“离开事故现场?”“那你想怎么样?等另一辆警车开过来吗?”托尼想起,刚才他们已经放走了一辆。“爸爸,”海伦开口了,“路边有公用电话,供紧急情况使用的,我见过。”

是的,他想起来了。“那些都坏了。”雷伊说。“那些东西最大的长处就是不断出故障。”戴眼镜的男人说道,大胡子笑起来。“我们得去贝利,只能去那儿,”雷伊说,“你打路边的电话可找不到条子。”“好吧,”托尼决定了,“我们就去贝利,去那里报警。”“那你想怎么去呢?”雷伊问道。“开车。”“哦?哪辆车?”“两辆一起。”“不是吧,先生。别逗了。”“什么意思?”“我怎么知道你不会一溜烟跑了,把这烂摊子留给我?”“你觉得我们不会去报警吗?”“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别担心,我一定会去的。”“你根本不知道贝利在哪儿。”“你带路,我们跟着。”“哈!”雷伊大笑了一声。随后,他似乎陷入了思考,他盯着夜幕中的树林,仿佛遇到了什么难题。他沉思着,好像忘了周围人的存在,神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疯了,托尼想,这话听起来就像新闻。雷伊回过神来:“你怎么能保证不故意落在后面,然后在某个路口拐弯,就这样跑了?”“你好像挺擅长紧跟其他车。”托尼说。雷伊又笑了。托尼继续说:“那好,我们先走,你们跟着。这样我们就没那么容易逃跑了。”对方三个男人都笑了,好像这是个笑话。连托尼自己也露出一点笑意。“去你妈的,”雷伊说,“你开我的车。”“什么?”“你跟我们一起。”“不可能。”“罗开你的车。他是个遵纪守法的公民,会好好开的。”

海伦低吼:“不。”“这不行。”托尼说。“为什么?”“首先,我不会把自己的车交给你们。”

雷伊假装很惊讶:“你不愿意?你是觉得我们会偷了它?”随后他又说:“好吧,你开自己的车,这个女孩跟着我们。”

海伦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她朝自家的车跑去,却被雷伊拦住了。“不行,你不能这样。”托尼说。“你当然会了,”雷伊说,“你会跟我们走的,对吧,宝贝儿?”他把手放在海伦胸部上方的格子衫上,她微微挣扎了一下。“托尼。”劳拉开口了。她看着托尼,雷伊则看着他们两人。接着,她吼道:“别碰她!”“停下。”托尼努力抑制着声音的颤抖。“她喜欢这样。”雷伊说。“我不喜欢!”海伦说。“你当然喜欢,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托尼。”劳拉再次轻轻地说道。托尼全身的肌肉都在收缩,他握紧了拳头,向雷伊走去。但那个大胡子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试图甩掉那只手。那个叫雷伊的男人注意到了,他转向托尼,松开了海伦。海伦摆脱了他,沿着公路跑走了。“海伦!”托尼叫道。“你们家谁说了算?”雷伊问。

托尼想说“这不关你的事”,但还是什么也没说。他看着女儿沿着路肩在公路上越跑越远,喊道:“海伦,海伦!”雷伊朝他笑着,露着与小嘴极不相称的大牙。海伦跑了差不多50码才停下来,坐在路肩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托尼能看出来,她哭了。一时间周围一片静默。

雷伊朝另外两个人点点头,他们走向自己的车,商量起来。托尼感到了夜的凉爽,山区的夜色很清朗,满天繁星。他的身后,道路延伸到漆黑的树林中,消失了。往反方向延伸的车道掩映在隔离带中,顺着山坡蜿蜒向远方。经过的车辆向树丛投下惨白的光束,如同枝叶间的鬼魂。另外三个人还在商量,比手画脚,十分激动,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海伦仍然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把脸埋在手中。

一辆车开了过来。海伦朝它疯狂地挥手,它却加速离开了。

劳拉对托尼说:“来吧,咱们接上她就走。”她上了车。但就在托尼走到驾驶座那一侧的车门时,他看到海伦走了过来,三个男人挡在她面前。

她手里拿了一根棍子。

又一辆车开了过来。她那时几乎已经走到另外三个人那辆别克旁边了,她看到渐渐驶近的车灯就冲到公路中央,在自己头顶上方挥动着手臂和棍子。那辆车减速了。一辆轻型货车,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司机从右侧车窗伸出头来。“你找死吗?”他说。

这是一位老人,头戴棒球帽。除了劳拉仍然坐在车里,其他人都围了上去。海伦说:“这几个人——”“没事,”雷伊说,“她只是有点儿心烦。”“有事!不信你问我爸爸!”“什么?”老人问道。“我们需要帮助。”托尼说。“什么?”“车胎瘪了,”雷伊说,“我们给他们换了车胎。”他点头微笑,牙齿像啮齿动物一般龇着。“一切都搞定了,没事。”“呃?”老人说,“她要自杀吗?”

雷伊喊道:“没事!一切都搞定了!”

托尼向前一步:“不好意思——”他听到海伦在大喊:“帮帮我们,求求你!”老人看着雷伊,他笑着,挥舞着撬棍。“你说什么?”老人用手拢住耳朵。“没事了。”雷伊大声说。“不,不。”托尼试图大喊出来,但有人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向后拽去。老人看着这一群人,满脸困惑与不悦,但他平常可能就是这副表情。他看着雷伊手中的撬棍,犹豫了一下。随后,他忽然说了句“那就没事了”,语气中带着不耐烦。接着他就消失在车窗后,发动卡车,开走了。

托尼听到海伦在他身后喊道:“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先生!”“怎么了,宝贝儿?”雷伊问,“你不会想和这样的聋老头儿搞在一起吧。”

海伦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呆了几个男人。她一个箭步绕过了他们,坐进汽车后座,狠狠关上了门。又是一阵沉默。雷伊拉着托尼的胳膊肘,没用多大力气。劳拉和海伦在车里等着他。“好吧。”雷伊最终开口,“两辆车一起走。”

托尼松了口气,噩梦终于结束了,他们厌倦了这场游戏,因为情势发展到现在这个局面,他们肯定已经发现得不到什么好处了。他知道,他们不会去警察局。但他不在乎,只要能够摆脱他们就好。

但雷伊还是抓着托尼的胳膊肘。托尼向着自己的车动了动,感觉雷伊握着他的那只手变紧了,他被拉了回来。“你不能走。”雷伊说。“什么?”

真正的恐惧在此刻降临,如同战争中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所引发的警报。“咱们分开走,”雷伊说,“你坐我的车。”“没门。”

托尼看到自己的车子那边有事发生。那个戴眼镜的男人跑到驾驶座那边的门旁,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劳拉刚刚意识到事情不对,但为时已晚,她还没来得及探身过去锁上车门,他就拉开了门,一脚踏进车里并抵住了它。雷伊说:“你没的选。”“我不会离开我的家人。”“我说了,先生,你没的选择。”

现在,威胁的局势很明显了。雷伊的一个同伙一脚踏在托尼的车里,看着雷伊,等着下一步的计划或者命令。雷伊想了想,放开托尼,说:“你和罗一起走。”

雷伊走向托尼的车,托尼试图跟在后面,却被大胡子拦住:“最好别动。”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托尼不知道。托尼挣脱了他,跟在雷伊身后。他看到用脚抵住车门的那个人把手伸到后座,打开了车门锁,海伦试图阻止他,却无能为力。托尼看到,海伦想咬那个人,但他还是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托尼跟着雷伊,想从背后攻击他,这样就可以把他打倒,回到自己的车里。但就在此时,他感到一件重物划过了小腿。他向前扑倒,双膝和双手没撑住地,下巴狠狠地撞在路面上。他抬起头,看到雷伊坐进了驾驶座。

汽车发动了,发出一声怒吼,随后是轮胎摩擦路面发出的尖叫,在公路上绝尘而去。擦身而过的那一刻,托尼从车窗中看到妻子和女儿惊恐的脸,听到逐渐减弱的车声,两个红色尾灯越来越暗,越来越靠近,终于,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片刻,树林默然肃立,只有远处卡车经过的微弱声响。托尼看着那条无尽延伸的公路,沿着它,他所爱的家人消失无踪。他想方设法,想否认脑海中对于刚刚这一切做出的叙述。

名字叫做罗的大胡子低头看着他。他手里拿着那根撬棍。“来吧,”他说,“还是上车吧。”四

苏珊惊呆了。他们绑架了托尼的家人,即便她料到了这一切,却还是爱莫能助。她反抗着,她本该阻止这一切。他们本该在海伦沿着公路跑远的时候上车,在那三个人反应过来之前开车,接上海伦就走。那些人打翻了他,绊倒了他。他们拦住他,就如同爱德华拦住了她。她看着托尼的车载着宝贝消失在路上。她分担着他的耻辱与恐惧。

她在温暖而狭小的起居室中醒来,隔壁房间孩子们在玩着游戏,与书中公路边的荒野那么遥远。她感到生活中出现了一个缺口,有什么人不见了。不是阿诺德,她知道他的去向。是罗西,我的孩子罗西。她在哪里?冷冽的夜色投下一阵恐惧,刺透了她的心。她为什么不在这里?苏珊·莫罗知道罗西的去向。她在卡洛家过夜。所以苏珊不担心她。至于阿诺德,他在竹林风格的地下酒吧里放松身心(没有和玛丽莲·林伍德在一起),读了一天论文,开了一天会,跟老朋友、名人、医学界新手和医学院的学生待在一起。

她真想知道,书中描写得如此可怕的事情是否真的会发生?她仿佛听到了爱德华的回答:报纸上每天都会登出这种消息。她的前夫早已有了打算。她厌恶爱德华的计划,但并不害怕。夜行动物4“你来开。”那个叫罗的人说。“我?”“对,就是你。”

这辆陌生人的车很奇怪。斑驳的金属车门吱嘎作响,驾驶座的座椅后背开裂,油门和刹车踏板之间的距离太近。罗将钥匙递给他。托尼·海斯廷斯不住发抖,手足无措地摸索着点火开关。“往右。”罗指着。车似乎一点儿都不想动。托尼终于挂上挡。他已经很久不曾开过手动挡的车了。车还是没有挪地方。

留着黑色大胡子的罗坐在他身边,什么都没说。托尼终于把车发动起来,开到最快。车在风中吱嘎地响着,尖啸地开走了。但他绝望地意识到,单凭速度是追不上另外一辆车的。它比托尼他们早出发太久,尾灯早已消失了。

前方的出口处有一个闪着绿光的指示牌,托尼放慢了车速。第二个指示牌上写着“熊谷”和“格兰德中心”。“从这里出去?”他问。“不知道,大概是吧。”“这是去贝利的路吗?为什么牌子上没写贝利?”“你要去贝利干吗?”“我们不是要去那儿吗?不是要去那儿报警吗?”“哦,对,没错。”罗说。“是这条路吗?”车开到了出口处的坡道上,几乎停住了。“是吧,我觉得是。”

迎面是一个“停车”的指示牌。“往左往右?”

前方变成了土路。路边有一个黑乎乎的加油站,漆黑一片的田地延伸到树林中。

罗想了想,随后说:“试试往右开。”“贝利不是最近的城镇吗?”托尼说,“为什么牌子上写着‘熊谷’和‘格兰德中心’,而没写‘贝利’呢?”“是挺奇怪的。”罗说。

路很窄,在田地和小片的树林之间蜿蜒,越过山丘,不时路过几间黑暗的农舍。托尼尽量提高车速,在意想不到的弯道处急刹车。他追逐着一辆他看不到的车,两车之间的距离一英里一英里地拉开。这期间他没遇上别的车。他们看到一块减速标识,旁边还有一块指示牌,写着“卡斯珀”。这是一座小村庄,无一丝光亮,所有门窗都关着。“那边有个电话亭。”他说。“是啊。”罗回答。

托尼减慢了车速:“听着,那该死的‘贝利’到底在哪儿?”“往前开。”罗说。

托尼开过了一个十字路口,路面稍微变宽了点儿。他们路过了写着“白色港湾”的指示牌,路过一片汽车修理厂、几间餐厅和商店,所有的地方都大门紧闭。“往左。”罗指示道。他们将这片房屋抛在身后。车驶过一段直道,到了岔道口。一条是下坡路,他们走了另外一条,再次爬上山坡,进入了树林。

罗咕哝道:“前面有个教堂。”“什么?”

那是一座坐落在林间空地上的小教堂,有着小小的白色尖塔。树林夹道,一处弯道的停车道上停着一辆浅色的小轿车,看起来很像托尼的那辆。随后他确定了,上帝呀,就是他的车。“那是我的车!”他说,在那辆车前方停了车。“别在这该死的弯道上停车。”“那是我的车。”

不管那是不是他的车,车里空无一人。有一条小道通向林间,树丛掩映中可以看到一辆旅行拖车,一个窗口透出昏暗的灯光。“那不是你的车。”罗说。

托尼·海斯廷斯想把车倒回去看车牌号,但这辆车很难挂上倒挡。“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在弯道上倒车!”

托尼心想,自从离开了州际公路,我还没见过别的车呢。“那不是你的车,你的是四门的。”

托尼看了看:“那辆不是吗?”“你怎么回事,瞎了吗?”

托尼努力想越过坐在自己右侧的人看清楚那辆车。这个人告诉他,那辆车不是四门的,让他自己好好看清楚——他发现恐慌扭曲了他的判断,可能也让他的眼睛出了毛病。他继续开车上路。

这条路在林间蜿蜒着爬升,随后又是下坡,带着他们来到一个没有任何指示牌的丁字路口上。他们向右拐去,又开始上坡。罗问道:“你为什么觉得那辆车是你的?”“看着像。”“里面没人。你怎么想的,觉得他们是去那辆拖车里开派对去了吗?”“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你怕了吗,先生?”“我更想知道咱们这是去哪儿。”“你怕我们的人会耍花招?”“我更想知道贝利在哪儿。”“你知道,我朋友雷伊,最好让着他点。”“什么意思?”“这儿,要减速。”

前方一马平川,路两旁是深沟和树林。“看着点儿,这儿得拐弯儿。”“你在说什么?这儿什么都没有。”“在这儿,拐。”他指的是一条没有任何标识的土路,向右拐入树林。托尼·海斯廷斯停住了车。“怎么回事?”他问。“听我的,往这儿开。”“去你妈的,我才不会开上那条路。”“听着,先生。没有人比我更痛恨暴力。”

大胡子罗靠在座椅上,双手搭着椅背,很放松地看着托尼。“你想再见到妻子和孩子吗?”

很快,那条路就变窄为一条小道,道中央有一条种着草的隔离带。小路在大树和地表突出的大石头中延伸,车在石头和坑洼上颠簸,咣当乱响。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托尼对自己说,我的处境从未这样糟糕过。他依稀记起小时候自己曾被邻居家的大孩子们抢过东西,他唤醒这段记忆是为了证明现在的处境与那时是多么不同,自他长大成人以来,就再也没遇到过这种事了。“你们要对我们做什么?”他问。

随着汽车的转向,前灯的光线变换着方向,打在不同的树上。罗没有回答。

托尼又重复了一遍:“你们要对我们做什么?”“先生,我怎么知道。问雷伊。”“雷伊没在这儿。”“他当然没在。”罗笑道,“先生,给我听着,我他妈也不知道我们这是在干吗!我刚才说了,这都得问雷伊。”“是雷伊叫你把我带到这条路上的吗?”

罗没有回答。“雷伊挺有意思。”他说,“你会崇拜他的。”“你崇拜他?为什么?”“因为他的勇气。他想干吗就一定去干。”“听好,”托尼说,“我不崇拜他,一点儿也不。”他不知道这个大胡子会不会因为自己这句话而崇拜自己的勇气。“别担心,他没想让你崇拜他。”“他最好别。”

托尼看到树丛中立着一只狐狸,双眼如同多彩的宝石,在前灯的光流中闪现了片刻,就转身跑走了。“我觉得你不用担心妻子和孩子。”“你说什么?”今夜一切都让人惊诧莫名。“不担心她们担心谁?”“你不怕吗?”“当然怕,怕得要命。”“我能看出你为什么害怕。”“他要对她们做什么?他想得到什么?”“我怎么知道。他喜欢走一步看一步。我都说不用担心了。”“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个游戏。一个恶劣的玩笑。”“这不是玩笑。我不这么觉得。”“那又是什么?”“先生,别问我雷伊想干吗。每次都不一样,他总有新点子。”“那你为什么说我‘不用担心’呢?”“我只是想说,他到现在为止还从没杀过人。至少我不知道有这种事。”

虽然是安慰,但这又让托尼大吃一惊。“杀人!你说的是‘杀人’吗?”“我说的是他不杀人。”罗的话音很轻,“如果你认真听我说,就能听出我的意思。”

他们开到一片林中空地上,小道也消失在草丛中。“好吧,”罗说,“看来没路了。”托尼停了车。“他们没往这儿走。”罗说,“我可能搞错了。你最好下车。”“下车?为什么?”“是时候下车了,这样总行了吧?”“你得先告诉我为什么。”“我们的麻烦够多了。按我说的做,行不?”

碰上抢劫的时候,最明智的法子就是放弃抵抗,把钱交出来,不要跟武器硬碰硬。托尼·海斯廷斯想着与此相反的做法,不抵抗到什么程度就成了自寻死路,或事实上的默许?在刚刚发生的这些事情中,他应该在什么时候抓住机会反戈一击?现在他还有这种机会吗?

两个男人坐在汽车的前座上,右边的人让坐在驾驶座上的人下车,对方却不愿意。坐在驾驶座上的人大约四十多岁,一身书生气,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他在记忆中搜索着,但只在幼年的时候打过架,而且从来没赢过。另一个男人留着黑色大胡子,穿着蓝色牛仔裤,看上去十分自信。书生手无寸铁,身上只有一支自来水笔和一副老花镜。大胡子手上也没拿武器,却有力量实施自己的意愿。问题就是,书生怎样才能避免被大胡子扔下车去?“按我说的做,这样我就不用动拳头了。”“你想对我怎样?”

大胡子从右侧车门下了车,绕到左侧驾驶门。在这片刻之间,托尼·海斯廷斯惊叹于他的自信,自信托尼不会开车跑掉,或是追上他。开车,逃跑——他的手放在变速杆上,引擎还在发动着。当然,要想开走他必须掉头。伴着一声金属的尖锐响声,车门开了。

罗站在他身边:“出来!”

托尼抬头看了看他,说:“我不会离开这里。”如果他反应够快,尚为时不晚。罗拉住他的胳膊,像斗牛犬一般有力。托尼踩下离合器,想换挡,但罗用力一拽,他便仰面朝天摔出汽车,栽倒在地。“小心点儿,免得送了命。”罗说。他钻进汽车,关上门。车猛然发动,几个急转弯,跌跌撞撞地从他们来时的小道驶走了。托尼站在草丛里观望着,上下颠簸的光柱在枝叶间闪耀了很久。车走了,把他独自留在寂静漆黑的深夜里。

苏珊放下书稿。多么危险的处境,情况还在恶化。她被托尼·海斯廷斯惹恼了,但换作是她,她又会怎么做?她想,最好一开始就别遇上这种事。

她想站起来,先干点儿别的,再读下一个令人揪心的章节。但她最好别动,尽管读下去,看看会发生什么。

一个男人被遗弃在树林里,而恶棍带着他的妻女开车逃之夭夭,接下来在他身上会发生什么?要想回答这个问题,不知道那群恶棍想做什么可不行。但这是小说,因此不必提出这个问题。这条路是爱德华创造出来的,总有目的地。问题在于苏珊。我是否该顺着这条路走下去?而她又怎么能不走下去?和托尼一样,她无力挣脱。

孩子们还在玩大富翁。有人放了个屁,亨利的朋友麦克扑哧笑了一声。苏珊看着他们,寻思着。她看着儿子亨利的背影,宽大肥硕,可怜的孩子,他太胖了。金发的多萝西比他大一岁,在他胳膊上打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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