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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1 13:3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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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闫红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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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红楼梦》里读懂中国

在《红楼梦》里读懂中国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在《红楼梦》里读懂中国/闫红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ISBN 978-7-02-014908-7

Ⅰ.①在… Ⅱ.①闫… Ⅲ.①《红楼梦》研究 Ⅳ.①I207.411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015819号

责任编辑 李磊

装帧设计 李思安

责任印制 徐冉

出版发行 人民文学出版社

社  址 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邮政编码 100705

印  刷 三河市中晟雅豪印务有限公司

经  销 全国新华书店等

字  数 140千字

开  本 880毫米×1230毫米 1/32

印  张 7.5 插页1

印  数 1—20000

版  次 2020年1月北京第1版

印  次 2020年1月第1次印刷

书  号 978-7-02-014908-7

定  价 39.80元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调换。电话:010-65233595我们眼下的痛点和焦点,《红楼梦》里都有/自序/

小时候看《红楼梦》,总把第一回跳过去,实在看不懂。倏忽之间便是四海八荒,几个时空的穿越,让人眼花缭乱,我很长一段时间搞不清石头和情僧以及那个空空道人什么关系。

渐渐地看懂了文字,却更加不明白了,这一章跟后面看熟了的情节颇有矛盾之处。比如说,第一段里,作者就说:“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字字句句里都有自责自怨之意,埋怨自己当初没有听父兄和师友的,但是在小说中,那些父兄师友的话,好像确实也不怎么值得听啊。

宝玉上的那私塾的塾掌贾代儒没什么教育理念,自己的孙子教得一塌糊涂。黛玉的先生贾雨村呢,基本上就是在混饭。也好,他传递给黛玉的,倒是一点真我,不至于像《牡丹亭》里杜丽娘的先生,过于用力,酸腐之气扑面而来。

比较有理念的,就是宝玉的父亲贾政了,他执着于典型的应试教育,认为《诗经》以及先秦两汉八大家的散文都不用读,“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是不是有点耳熟,“少看闲书!把课本上的背会再说。”你爸妈一定这样对你说过吧,又有多少孩子像宝玉那样非暴力不合作过,为什么到头来,青春的恣意飞扬变成了这样一种“悔”,那么曾经爱过醉过欢笑过悲伤过的一切,还有没有意义?

看懂这些,要到中年,领会到生活的万千滋味,方懂得宝玉或是曹公的矛盾心结。年轻时候以为人生贵适意,对酒当歌而不必问今宵酒醒何处,到此时,命运还你宿醉后的寂寞,一技无成,半生潦倒,无可奈何花落去,谈何生前身后名,若是带累得家人与你一起忍受困窘,怎会不悔当初的散漫与傲慢?况且还有个贾兰式的成功者在那里比着,想不失落都难。

贾兰是宝玉的侄子,贾政的长孙,父亲去世得早,他与寡母相依为命,在贾家处于边缘位置,倒有一种寒门子弟式的争气,一心一意好好读书,最终贾家败落,他依然能凭一己之力,给母亲挣个凤冠霞帔。

素质教育是需要物质供养的,一旦命运釜底抽薪,就会让人措手不及;应试教育则能够让人活得更安全,你遵循体制的要求,自然会获得回报。

可是,假如不是有那样一个看似不务正业,实际以爱和美为业的贾宝玉,世间也许会多一个贾兰或是贾雨村,我们却看不到这样伟大的一部《红楼梦》。谁能说哪种选择,是完全正确的,即便是功成名就的贾兰,是不是也懊悔于自己从来没有过童年和青春?

所以,有种说法是:说人生无悔,那都是赌气的话,若是人生无悔,那该多无趣啊。人生的有趣,也许就在于它没有标准答案,让你时而自我肯定,时而悔恨暗生,而你所悔恨的,也许正是别人羡慕的。而作者嘴里说着悔,心中也未尝没有自负。

中年之后读红楼,像是在雪后看风景,更乐于欣赏的,是枯索处的各种滋味。大衰败即将到来,更值得玩味的是各人的应对之道。

秦可卿弥留之际,变成了一个预言家。她知道盛极必衰,大难将至,告诉闺蜜,也就是荣国府的管理者王熙凤,到了转型的时候了,从以铺张浪费为荣的豪门,必须向精打细算的中产之家转型。她建议在祖坟旁边购置不会被充公的土地,保障祭祀与私塾的开支,将来一旦败落,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这个方案听起来复杂,一言以蔽之就是消费降级。这金玉良言,王熙凤却不怎么听得进去,只是着急询问,有什么办法能永葆富贵。

这种妄念,多少人都有,以为明天一定比今天好,即便看到他人的消长,仍然以为自己在那波涛之外。不过,王熙凤还是比较务实的,当家中财务逐渐入不敷出,她也会劝王夫人,减员增效,大家不要再使唤那么多丫鬟。王夫人知道她说得对,心里却总是不甘。毕竟,她是名义上的当家人,不愿意衰败从她手上开始。

真正有希望的,还是年轻一代。探春只是临时理家,便着手对大观园的财政进行改革,放弃豪门的自负与矜持,到赖嬷嬷家赴宴时也会调研人家的经营方式;在大观园里搞土地承包,把大观园分配给善于侍弄土地的人,让它从生活场所变成生产场所,一草一木都实现经济价值,也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宝钗则是两手准备,一方面早早就一叶知秋地预知了无常,在衣食住等方面主动实施消费降级,还曾劝王夫人关上大观园,减少开支,可惜王夫人也没怎么听得进去。

同时,她协理大观园时,针对探春的土改政策,提出了拾遗补缺之道,让得到土地的人拿出一部分钱来,分给没有得到的人,使得所有人都能分享到改革红利。在大观园里,建立起一个和谐小社会。

作者对探春的评价是“敏”,对宝钗的评价是“时”。仔细看她俩联手管理大观园这一回,怎样收税,怎样分配,有很多现代性的东西,窃以为,其价值远远大于“宝钗是不是腹黑”的争论。《红楼梦》里,人来人往,各有各的命运,归根结底不过是有人在起高楼,有人楼塌了。这也是我们的命运。漂流在无常之上,我们却如宝玉般执着地寻找某种确定性,想要给自己一个终极答案,哪怕是以悔恨,给自己一个终极的总结。但在回望的过程中,总是发现,事情的意义就在它发生的时刻,时过境迁之后,各种体会都不过是当时的心情,不能算数。

我们有时也会变成王熙凤或是王夫人,把下坠视为非常态,用各种方式去躲避,但终究是躲不开,倒不如像宝钗这样迎难而上,很多人鄙薄宝钗出身于当时不怎么高贵的商人之家,但正是这背景,赋予宝钗以冷静的现实感,是那些迷梦中的人所不具有的。《红楼梦》的神奇之处或许就在这里,它不仅是要跟你讲一些故事,还希望我们以此为镜鉴。在镜中,你看到的不只是幽深的古代故事,更有你汹涌澎湃的现实。第一辑 活色生香贾母为什么没有活成『鱼眼睛』?【一】

偏激之语里常有变形的真理。

比如宝玉有名言曰,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到女儿,我便清爽,我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又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合起来就是,女人比男人好,年轻姑娘比老妇人好。贾宝玉这话不厚道,但看《红楼梦》里男人确实都很讨厌,未出嫁的少女灵秀如水,已婚女子怎么着都沾染了些世故,再到王夫人、邢夫人这一干人等,更是枯索无趣。就算薛姨妈生动一点,也不复有珠玉之光。

唯有贾母是个例外,虽然她大多数时候是个慈祥的“老祖宗”,偶尔闪现位高权重者的凌厉,但曹公却于字缝里,描画出她超越年龄与身份的灵性。年过七旬,她依然有着不同于王夫人、邢夫人等人的鲜活。

最典型的就是那回湘云、宝玉等人跑到芦雪庵烤鹿肉赏梅联诗,贾母忽然带着五六个小丫鬟,围了大斗篷,带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瞒着王夫人和凤姐,欣然前来。

她的到来给这些年轻人增添少许紧张感,但并不违和,只因贾母与他们同样能够体味这良辰美景,一道饮酒赏梅。远远地看见宝琴和丫鬟抱着瓶梅花在山坡上等着,众人都说,难怪找不到她们,只有贾母说,画上也没有这样的景致。她竟然比那些年轻人,更能跳出现实,用审美的眼光,来打量这一切。

她太不像个老人了,在张爱玲笔下,人上了点年纪,就会变成生活的旁观者,像高更名画《永远不再》里的那个女人,不过三十多岁,爱过,却已经是永远不再,只能“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了。对于老人,最浪漫的想象也不过是“有人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那也是一种单方面的高尚之爱,已经“睡眼昏沉”“在炉火边打盹”的女人,是无法接收的。

贾母则不同,活在年轻人中间,她的声气也许已经颤颤巍巍,看东西需要戴上老花眼镜,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老废物,但是,她仍然和那些年轻人一样,醉心于生活。【二】

书中五十三回里,说到一种名叫“慧纹”的珍品。“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慧娘……他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凡所有之家,纵有一两件,皆珍藏不用。”

看这描述就知道是罕物,难怪其他人家珍藏不用,贾母也有那么一副,共十六扇,虽然爱若珍宝,元宵节却会拿出来高高兴兴地摆在酒席上,正是松浦弥太郎倡导的“今天也要用心过生活”。

她喜欢各种工艺品,第七十二回里写到,“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一个蜡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了”。对于屋舍布置更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敏感,带刘姥姥游大观园,见潇湘馆的窗纱颜色旧了,立即说:“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

她帮黛玉更换成银红色的“软烟罗”,茜纱薄如蝉翼,映着参差竹影,凝眸的一瞬,必能平添几缕诗情。

简约风贾母也来得,她对宝钗雪洞般的房间不以为然,主动要求帮忙布置:“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没有这些闲心了。他们姊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我看他们还不俗。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不俗”这个词好,比“雅”好。窃以为,这两个词并不是近义词,相对于“不俗”,“雅”这个词略为“俗”了一点。

且看贾母是怎样不俗,她吩咐鸳鸯:“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

石头盆景、水墨绫帐、墨烟冻石鼎,替换掉了宝钗的“青纱幔帐”,依然是素净的,但多了点表达的热情。【三】

宝钗进来到荣国府过第一个生日时,贾母看得郑重,特意出资要帮她置办酒戏,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

很多人看了这段,都觉得宝钗会做人,其实就这段而言,也许是贾母更会做人。

贾母喜欢热闹戏文吗?看上去是,宝钗点了《西游记》她高兴,凤姐点了插科打诨的《刘二当衣》她更加欢喜,但这只是一个层次,事实上,贾母内心是多层次的,喜欢热闹,也许是最为表浅的一层。

第四十回,她让凤姐把戏台“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听笛子,却是叫人“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她叫芳官唱《寻梦》,也是特地叮嘱:“只提琴与管箫合,笙笛一概不用……”

听听这些讲究,分明是另外一个黛玉或贾宝玉,宝玉还说,“老太太又喜欢下雨下雪的”,宝钗把她当成了喜欢广场舞音乐的老大妈,注定宝钗和贾母互相走不到对方心里去。

虽然贾母也夸过宝钗,说我们家这几个女孩子,都没有宝丫头好。但这夸奖未免太官方,再有,贾母爱的,也从来不是那种公认的“好姑娘”。

真正的喜欢,是爱而知其恶的,就像她叫王熙凤“凤辣子”,叫黛玉“小冤家”。她还特别喜欢晴雯,评价是“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她喜欢的,不只是晴雯的漂亮,还有那股活泛劲儿。

这和王夫人正相反。王夫人看到晴雯就立即真怒攻心,晴雯的美,在她心里,直接等同于危险,不由怒骂一句:“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要知道晴雯听说王夫人唤她去,特意没有打扮的,总之,她的美就是原罪,怎么着都是错。

那么王夫人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呢?她也说了,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麝月先不说,贾母对袭人是完全不感冒的,觉得她是“没嘴的葫芦”。这差别,不只是她们对于两个丫鬟的认知差异,更是生活态度的不同。

王夫人对美无所求,第三回写到王夫人的居处:“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其馀陈设,自不必细说。”

不必细说,就是没什么好说的,你随便推想一下吧。王夫人的房间布置,跟我们在旅游景点看到的那些名人故居也差不多,是最通行的家居版本。她几乎在所有事情上,都力图消灭个人色彩,只求循规蹈矩,无功无过,平平淡淡才是真。【四】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很多专家都曾感慨,我们历来缺乏美的教育。其实不是我们这一代人,我们就没有进行美的教育的传统,在过去的概念里,实用就好,美意味着浪费,或是诱惑,总之,令人偏离主流轨道,踏上失控的路途。

主流轨道是什么样的?男人要修齐治平,女人要辅佐男人修齐治平,这都跟美没什么关系,活得糙一点,还能让好钢用在刀刃上,主题更加集中,所以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不能太讲究。就算小门小户没那么大志向,要把日子过好了,也要删繁就简,实用就好。美人固然是红颜祸水,美物亦往往令人“丧志”。

问题是,这股精气神固然励志,却不见得能撑到底,人到中年,男人发现这日子也就这样了,女人发现,这男人也就这样了,人生里都只剩下大空虚。

男人还可以抱怨怀才不遇,社会却不容许女人抱怨遇人不淑,女人必须找出个假想敌来,比如王夫人和她眼中的狐狸精们斗,看上去大义凛然,其实,这斗争何尝不是她躲避空虚的避难所,通过这斗争,她所有的不如意,都似乎找到了出口。

这就是有些女人上了年纪会变成“鱼眼睛”的缘故吧,她们没有进行自身建设的习惯,当生命力逐渐衰减,露出荒芜的底色,她们的表面或内心就会变得歇斯底里。【五】

那么贾母为什么就没有活成这类人,她应该是那个时代里的幸运儿,大环境不咋样,但她始终都有个不错的小环境,她的天性在这小环境里没有被磨损多少。

首先她一定有个好爹。这个爹不但珍视她,自身也有着良好的文学艺术修养,不然的话,就会像王熙凤她爸,虽然也对这个女儿爱若珍宝,却不让她识字学习,使得王熙凤有心机有手腕,但每每“奋其私智不师古”,她自己都承认不如识字的探春,也没有贾母的那种艺术灵气。

重视女孩子的教育,似乎是史家传统,虽然史家更早出现颓势,史湘云的叔叔婶子为节约开支,分派给湘云很多针线活,这抠门大约缘于坐吃山空的恐慌,但史湘云的诗才,在众姐妹中依旧出类拔萃,可见史家骨子里还是个艺术之家。

贾母曾指着湘云向薛姨妈追忆:“我像他这么大的时节,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即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

同样是听戏,史家清雅得别出心裁,宁国府却是“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可见家庭文化之差异。在这种氛围里熏陶出来的女儿,可以说赚到了第一桶金。

但丈夫若不知情识趣也等于明珠暗投了,贾母所嫁的贾代善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书里有个细节,那个张道士看着宝玉就流下泪来,说“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这眼泪有几分诚意暂且存疑,贾母却也是“满脸泪痕”,说道:“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难怪贾母有那么多儿子孙子重孙子,最偏疼宝玉,当然国公爷不会像宝玉这样不严肃,成天在女孩子队伍里混,他们的相似处,应该是那种灵性,所以贾母才能对宝玉的所为完全理解,并予以保护。

不但“女人”是被塑造出来的,“无价宝珠”和“鱼眼睛”也是被塑造出来的。第七十七回,宝玉看周瑞家的穷凶极恶地撵司棋,恨恨地骂这些女人“沾染了男人的气息混账该杀”,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婆子们笑道:“还有一句话我们糊涂不解,倒要请问请问。”

这是个关键节点,整本书里,第一次有人对宝玉的“唯女儿论”提出质疑,可惜立即被别人打断,不了了之了。不免要想,这婆子要问宝玉什么,普通人会问,那你妈呢?但这个老婆子怕没这么大胆子,也许,她要问的是,那么,这难道是我们的错吗?

贾母没有活成“鱼眼睛”,和更多的女人活成了“鱼眼睛”,都是各人际遇使然。前者令人欣赏,但也不必歌颂;后者令人叹息,但也无须大加鄙夷。在女性无法自主选择的社会里,做道德评判粗暴又势利,我想这应该是后来宝玉终于明白的事。紫鹃、袭人和晴雯:大丫鬟的生存之道【一】

荣国府里各房,视作一个个衙门也可以,贾母这里是大衙门,猫儿狗儿都比别处尊贵,月钱一两银子的丫鬟就有八个,袭人是其中之一。宝玉屋里没有这一等的丫鬟,贾母疼他,派袭人侍候他,编制仍然在贾母这里,别人也没话可说。

看似收入不变,但这种下派终究是个好差事。袭人在贾母屋里即使不算凤尾,也算不得什么红人,到下面就不一样了,成了小部门领导,说话好使了,有下属了,人家都知道你是下派的,有理没理让你三分。这些都不论,在下面,用不着再屏息静气,可以稍稍放飞下自我。

紫鹃、袭人与晴雯,就是贾母分别下派到黛玉和宝玉屋里的三个丫鬟,她们在新岗位上重新打造自己,活出不同的路数。

紫鹃出场极早,应该就是鹦哥,书中写道:“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

说是二等丫鬟,也许和年龄资历有关,贾母一见到黛玉,就疼爱怜惜之至,派去的丫鬟一定是信得过的。后来鹦哥消失不见,只有个紫鹃在黛玉跟前忙来忙去,还跟宝玉说:“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又说“我是合家在这里……”。基本可以确定她是鹦哥变的。

从鹦哥到紫鹃,改名的曲折书中没说,对于当事者却是巨变。

鹦鹉在古代文艺作品里经常出现,通常是一种点缀,如杜甫的“啄余鹦鹉香稻粒,栖老凤凰碧梧枝”,这鹦鹉就显得没心没肺的。即便写出“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这种凄切之辞的冯延巳,说起鹦鹉,也不过是“玉钩鸾柱调鹦鹉,宛转留春语”。鹦鹉的形象,是无情思的学舌者。

杜鹃就不一样了,我读诗不多,一看到这俩字,也能立即想起“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想起“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以及“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杜鹃二字被文人赋予最极致的哀怨,九死未偿的不甘,像是说黛玉,也像是说黛玉身前身后都操碎了心的紫鹃,是凄楚了点,但是在黛玉这里,紫鹃从一个普通的“二等丫鬟”,活成了有灵魂的人。

她以黛玉的保护者自居。下雪了就让雪雁给在薛姨妈家做客的黛玉“巴巴的”送去手炉;担心黛玉嫁到别人家受欺负,对宝玉旁敲侧击,还迫不及待地催薛姨妈说媒;平日里遵从黛玉嘱咐,等那大燕子回来,尽心尽职地拿石狮子把帘子抵上……

她太适合做黛玉的丫鬟了,不知道是贾母有识人之明,还是黛玉的人格有晕染性,看似柔弱,却有着奇异的感染力,从她身边的宝玉、紫鹃,到千年之下的读者,都无法不被她打动。

鸳鸯曾说她和袭人、紫鹃等人是一伙的,但袭人和鸳鸯、平儿几个多有互动——或是在大观园里邂逅,或是工作交接,比如袭人跟平儿催月钱、鸳鸯跟平儿讨论工作等等。紫鹃却很少与她们同框,更不生任何是非。

她似乎永远待在潇湘馆,低调,内敛,刻意地将自己边缘化,只惦记黛玉的冷暖。她也许是荣国府里心最累的丫鬟,却也是荣国府里最安心的丫鬟,她将这份原本卑微的工作,做出了守护神的光芒,要说没有奴性,应当以她为最。相形之下,晴雯口口声声的“不稀罕”,透着羡慕嫉妒恨,内中依然有为奴者的被动。【二】

袭人是另外一个极端。

如果要让红迷选一个《红楼梦》里最讨厌的人,我怀疑袭人会高票入选,虽然赵姨娘给宝玉、凤姐扎过小人,但赵姨娘的坏,是笨拙的、有漫画效果的、可以防范的。在很多人眼中袭人更带有欺骗性,人人都说她好,她在李嬷嬷那里受了委屈,连黛玉都替她鸣不平。

袭人因此显得更恐怖。鲁迅曾说:“若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

的确有很多人认为,袭人看上去就是那种需要想想的人。

很多人认为,她老好人的表面下包藏祸心,首先是出卖晴雯,其次她反对宝黛恋情。

晴雯一事,我曾写文章说过,书里点明了是王善保家的告的黑状,王夫人驱逐怡红院里的丫鬟时,指出芳官、蕙香等人罪状,晴雯那里却是莫须有。如若袭人有心递料,未必找不出来一星半点。

至于说芳官、蕙香的黑料是谁给的,书中并没有说是袭人,我有旧文分析过,秋纹的可能性都比袭人大。芳官、蕙香她们的后来者居上,受损的是秋纹这些同级别者,袭人的准姨娘位置基本坐稳,以她之谨慎,犯不着无事生非。

出卖黛玉说,十有八九是受续书影响,而我一向不认同续书。前八十回里,袭人只是从男女大防的角度,建议王夫人把宝玉从大观园里迁出,这也是她作为大丫鬟的职责所在。别说她自己和宝玉发生过关系云云,宝玉屋里多收一个人,和宝玉自己跟人私定终身,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事儿。

洗刷掉出卖嫌疑,我对袭人依然敬而远之,我扛不住那种以温柔包裹的无情。

袭人一出场,书里对她的介绍就是:“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

这话说得含蓄,却令人细思极恐,若你身边有个这样的人,她待你好时,眼里心里只有你,你都感动得一塌糊涂不知如何回报了,一转脸,她把你忘得一干二净,要怎样强韧的神经,才能承受这种急刹?

书里有现成的例子,袭人曾被贾母派去照顾湘云,袭人为她梳头洗脸,照顾得无微不至,重感情的湘云多少年都把这个袭人姐姐挂在嘴边,却也敏感地察觉到,自打袭人跟了宝玉,待她就与从前不同了。她快言快语地说:“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

对于宝玉,袭人又如何呢?看似她就像宝玉的另外一个娘,千叮咛万嘱咐,把宝玉的事儿看得比天大,但是早在第十九回,她说将来要离开时,宝玉就“思忖半晌”,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

如果说这句还是宝玉的妄加猜测,到了第三十六回,袭人明确地跟宝玉说:“难道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她对宝玉的跟随,是有前提条件的,在宝玉面前的各种体贴周到,于她不过是本职工作。

这些,为她后来离开宝玉做好了铺垫,虽然续书是说她嫁人在宝玉出家之后,但是从她判词里那种惆怅的口气看,剧情未必是这种走向。宝玉极有可能是眼睁睁看着她离开的。

我一直认为,“无情”是个中性词,无情并不是错,袭人不过是在她人生的每一步,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而已。业务能力过硬,同时也不妄自托大,更没有多余的情绪。“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这种简明截断,在她也许是一种本能,一种天赋。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袭人不出家而胜似出家,别说三宿于桑下,三年五载都不是个事儿。

虽然她有时候也会委屈,也有眷恋,但这些情绪她随时可以像蛛丝一样拂去。在她无端端被宝玉踢了一脚之后,她首先担心的,是不育,“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这个“争荣夸耀”才是她内心的终极指令。

袭人有点像唐僧,别管能力资质如何,起码目标清晰,不受干扰,零耗损,她那月钱一两银子的大丫鬟待遇,不是白得的,她在哪里都能做得很好。可以想象,即使活在现在,就职于某家公司,袭人也不会混得太差。【三】

袭人和晴雯的本质差别,在于袭人有大局观,能够认识到自己是职场中人,要按职场的规矩来。晴雯固然聪明伶俐,但目光有局限,真的把怡红院当成自己家了。

晴雯生得美,一路备受宠爱,在她还未留头时候,就被买家赖嬷嬷带着去见贾母,显见得当成了一个精致的小玩意。贾母看着也喜欢,赖嬷嬷就送给了贾母。

当长辈的,总想把最好的都给孩子,在贾母眼里,晴雯就属于“最好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都很出挑,“将来只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就把她派到宝玉那里,月钱是一吊钱,略低于袭人。

对于贾母的用心,晴雯当心知肚明,她是作为后备干部来的,“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起”,这是晴雯太有安全感,以致平日里刁蛮任性的缘故。

后来王夫人把晴雯叫来问话,晴雯感觉到苗头不对,抬出贾母来,说:“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子里上夜,不过看屋子。我原回过我笨,不能服侍。老太太骂了我,说‘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么’。我听了这话才去的……至于宝玉饮食起坐,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又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

看上去是解释为什么她对宝玉不知情,实际上是说她是老太太的人,但是王夫人也不怕,相对于晴雯,她在老太太跟前更能说得上话,只要汇报得巧,老太太那边很容易搞定。

王夫人将她对晴雯的不满轻描淡写,不然等于否定贾母,只说晴雯身体不好。贾母不见得信这话,但是王夫人给了她一个交代,贾母面子上过得去了,自然不会追究。两人话题迅速转到袭人身上,晴雯这一页,在贾母这里算是掀过去了。

上面有人,的确能够在职场上混得比较顺当,但是你上面就那一个人,那个上面,有的可不止你一人。被派下来的人,就像过河卒子,有的被委以重任,有的则是随时可以牺牲掉的,晴雯在贾母这里,属于后者。她不明白这一点,很多人吃亏也是因为不明白这点。

到八十回结束,晴雯的命运已经被揭示,天资太好的人若是缺乏警惕性,会死得比别人都惨。袭人的故事还在进行中,但她随遇而安,温柔和顺,没有自我,她会被命运善待。至于紫鹃呢,她的故事有各种可能,只是作为一个痴心人,她求仁得仁,潇湘馆的岁月与情意能够滋养她一生,倒也不必对她太过牵挂。大观园里的『杜拉拉升职记』

前两天被公号蛊惑,看了两集正大火的宫斗剧,说是如何突破如何超越,内核还是最古老的“灰姑娘上位记”,最多把道具从水晶鞋变成别的,别管多奇葩多有那啥格,还是为了成功地引起男人的注意。

看了就感叹,这都2018年了,还在展示女人如何过男人这道河,请看看《红楼梦》里的小红姑娘吧,人家略略彷徨后敏锐地发现,靠别人不如靠自己,性魅力不能成为每个女人的核心竞争力。

小红原本是贾宝玉屋里的丫鬟,贾宝玉住的怡红院就是荣国府里出了名的“米箩”,比如厨房里的管家柳家的,想给自己女儿找个安生之地时,首先想到的就是怡红院。

柳家的为何对怡红院格外垂青?书中明确说,一是差轻人多,二是宝玉说了,将来都要把屋里的丫鬟放还回家,由父母自便的。

其实还有些没有说的,比如,贾宝玉是贾母、王夫人的心肝,他的丫鬟,也比别人的丫鬟体面些。

晴雯跟厨房要吃芦蒿,柳家的忙不迭地炒了,自己亲自送过去。迎春屋里的大丫鬟想吃碗炖鸡蛋,柳家的找出各种理由推脱不给办。

宝玉逛园子时便后洗手,有个老婆子拎了壶滚水过来,小丫鬟跟她讨要,老婆子说,这是老太太泡茶的,宝玉的丫鬟秋纹道:“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

大丫鬟如袭人更不用说了,老婆子种了葡萄,还没有进贡给贾母她们尝鲜,就先请袭人品尝,袭人恪守规矩,倒把老婆子们说道了一番。

再有,怡红院里的丫鬟,经常在大领导面前晃悠,时常会得到一些好处,比如宝玉派秋纹给贾母、王夫人送蜡梅,王夫人一高兴就赏了秋纹两件自己年轻时穿的衣服。袭人派佳蕙给黛玉送茶叶,正赶上贾母给黛玉送钱,黛玉正在分给小丫鬟,一高兴就抓了把钱,赏给了佳蕙。

还有第三个,上不了台面,但丫鬟们心中都有数,那就是,按照贾家的规矩,少爷正式娶亲之前,会收两个人放在房里,贾母把自己很喜欢的丫鬟晴雯下派到怡红院,就有这种考虑。但最后是谁,真的很难说。那个名叫四儿的小丫鬟,不就凭着三分姿色七分机遇进入宝玉视线了吗?她有可能,别人怎么没有?《傲慢与偏见》里说,每个有钱的单身汉,都会被有女儿的人家视为自己应得的一笔财产。已到婚龄的贾宝玉,被有女儿的人家视为发家的可能,想来也不会太奇怪。

小红是荣国府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儿,不过,在宝玉住进怡红院之前,她就在这里看房子。贾宝玉住进来之后,这个长相俏丽、心思活络的姑娘,进入不了丫鬟里的一线,只是负责洒水、扫地、喂鸟的工作,但她也以为自己的春天来了。

然而,一个好部门,有它的优势,有时,也有着能够将优势完全抵消的劣势。以怡红院为例,优势如我们前面所言,劣势则是与优势相伴而生的。

宝玉对下人要求不高,稍稍有点机智和姿色,都有可能被他欣赏,这样一来,机会是多了,但这机会,不会为你所独有。

比如小红,宝玉见了她之后,颇为记挂她,其实他对她一无所知,只是印象不错。但不因个人的核心竞争力而获得的赏识,很容易被他人刷新,转眼宝玉也就把她丢到脑后了。在怡红院里,看上去机遇多多,实则非常廉价。

再者,主子和气,就会蓄养出一帮气焰高涨的二层主子,她们比正经主子更难对付。你想走的路,都是她们曾经经过的桥,你一个动念,她们就已经洞察秋毫。她们比真正的领导更加凶悍、凌厉,小红只不过给贾宝玉倒次茶,就被秋纹、晴雯等人一再盘问,要将她的梦想扼杀在萌芽状态。

在职场上,亦是如此,技术含量不高的部门,好混,但很难真的出头;一个和善的大领导,很可能带出一帮不肯吃素的小头目,想过他们那关殊为不易,你得到的每一点赏识,都会被他们预警为自己的风险。

人人艳羡的怡红院,小红未必搞得定。

那么她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理论上应该离开,但一般只怕都舍不得,天下乌鸦一般黑,没准这里还是比较白的那一个呢,不然在传说里打分怎么那么高?小红的了得之处这个时候体现出来了,她不怕离开,也不怕从米箩跳进糠箩。

这个糠箩就是王熙凤那里。说王熙凤是糠箩,估计很多人不能认同。王熙凤在荣国府里煊煊赫赫,她的丫鬟平儿也是极有权力和体面的人物。但是王熙凤凶啊,火气上来时,扇平儿耳光或许可以解释为她气糊涂了,拿簪子朝小丫鬟脸上扎,也不见得就是常态,但是贾母等人到道观里参观,有个小道士躲闪不及,被王熙凤抬手就是一耳光,那动作行云流水,可见得极其娴熟,也可见得王熙凤的日常做派。

后来贾琏娶了尤二姐,在外面弄了一处房子,贾琏的跟班兴儿就说:“但凡小的要有造化,起先娶奶奶时,要得了这样的人,小的们也少挨些打骂,也少提心吊胆的。如今跟爷的几个人,谁不是背前背后称扬奶奶盛德怜下?我们商量着叫二爷要出来,情愿来伺候奶奶呢。”

这话虽然是对尤二姐的恭维,一半也是实情。周瑞家的也说凤姐待下人过于严苛,荣国府里的下人们,见凤姐躲着走的,估计不在少数。

但是小红就不怕。在她跟凤姐还没啥关系时,凤姐远远地一招手,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抢着跑上去了;凤姐让她给平儿带个话,怕她说得不周全,小红主动说,如果我说得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任凭奶奶责罚就是了。这话不算谦虚,但是,敢任事、有担当、非常职业,正是凤姐想要的。

之后凤姐对小红的表现非常满意,问小红愿不愿意跟她,小红说,跟着奶奶,我们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儿,也得见识见识。

她这段话说得太好了,既表了态,又无形中恭维了凤姐,还显示出,她是一个爱学习的人。让凤姐不注意到她也难,而这种注意,比宝玉的注意含金量高太多,有三分姿色的小丫头到处都是,但所有的公司都喊着缺人,缺人才。发挥自身才干,比撩霸道总裁,对于广大女性,更有现实性,但是我们的影视剧里,却不会表现这一点。

在凤姐那里,小红也一跃从一个不为主子所知的小丫鬟,变成了名列平儿、丰儿之后的凤姐的左膀右臂。而成功引起宝玉注意的蕙香,却被王夫人当成狐狸精撵出家门。

更重要的是,小红在凤姐这里,确实能学到更多,一个不那么和气的领导,能让下属有着更强的生存能力。有朝一日,贾家败落,树倒猢狲散,小红也不怕,一直在学习进步的她,有能力自保,并独立门户,八十回后小红应当大有可为。

若是能看到那一部分,也许我们能从小红的路径里得到更多启示。活在底层,容不得一点掉以轻心【一】

并不是成为官N代就能高枕无忧,比如宝玉他爹贾政,作为次子,原本袭官希望不大,打算好好学习,自我奋斗。但皇上体恤先臣,额外赐了他一个主事之衔,正六品的公务员,不必再受寒窗之苦了。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运气,荣国府的穷亲戚贾芸就没有。他就是贾氏一路开花散叶中,逐渐被边缘化的那些人,更衰的是,他爹也早早死了,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寡母倒还使着一个小丫鬟,但那年月,有的是生下儿女养活不起的穷人,能给口饭吃,就使得起丫鬟。

第一次出现在读者面前时,贾芸就是这样一个两手空空的年轻人。他十八九岁,急需找份工作,往小里说他要养活自己和老母,往大里说他要重振家业。好在背靠大树好乘凉,住在皇城根下的刘姥姥都能想到去荣国府拔根寒毛,贾氏族人近水楼台,早就把到荣宁二府寻个生计当成自己天然的权利。

但是即便荣宁二府家大业大,架不住子弟族人众多,狼多肉少,少不得要比拼资源。

有人拼爹乃至于拼爷爷,比如贾瑞,他不学无术,又贪便宜没行止,走哪儿都不招人待见。但他爷爷贾代儒年高有德,主掌私塾,贾瑞理所当然地拥有了对私塾的临时管理权。如果不是他过于胡闹,把自己给作死了,不难在私塾中混口饭吃。

有的拼娘,比如贾芹,他妈周氏一向将凤姐敷衍得很好,关键时刻张下嘴,不难跟凤姐讨个差事。

还有的拼自身,比如贾蔷,他“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贾珍对他十分“溺爱”,贾蓉跟他也“最相亲厚”——这就有点奇怪了,贾珍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贾蓉动不动都跟“审贼”似的,挖起墙根来毫不手软,为何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竟至于“溺爱”?贾蓉对于他人,无论是贾琏、凤姐,还是他亲爹都毫无心肝,怎么会跟这个贾蔷兄友弟恭?

更怪的是,“宁府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词。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

说是“造言诽谤”“诟谇谣诼”,好像贾蔷是朵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但是,我们知道,宁国府的“流言”,十有八九可以坐实,那么这些“流言”是真是假,您也可以自行判断了。

至于说贾蔷一个男孩子,能让贾珍父子占到什么便宜?看看《红楼梦》里,同性之性几乎是家常便饭,贾琏勾搭上多姑娘之前,都拿清俊的小厮败火,就不难想象,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的贾蔷,倚仗的是怎样的原始资本。

这些资源,贾芸一概没有,他早就没了爹,他娘也没周氏那么能征善战,至于他自身,虽然“生得着实斯文清秀”,但一则未必有机缘,二则他毕竟有寡母守护成长,不见得就能豁得出去。没有近道可抄,那路,就得他自己一步步地走。【二】

也是机缘凑巧,荣国府“省亲工程”上马。贾蔷捷足先登,借贾蓉、凤姐之力,拿下最肥的一块——到江南采买小戏子,先支了三万两银子的工程款。

剩下的,虽然是些残羹冷炙,却依然为族中子弟觊觎,贾芸也在其中。

他想分一杯羹,就要找个领路人,他先搭上的是贾琏。

看上去没毛病,贾赦、贾政都不怎么管事,贾琏实权在握。况且他为人和气,一向同情弱势群体,跟他打交道成本不高,贾琏也盘算着把管家庙的差事给贾芸。

偏偏斜刺里杀出个贾芹来,就是他妈在凤姐跟前很会来事儿的那位,凤姐是要面子的人,当然得把这娘俩的事儿搞定。贾琏惦记着晚上能“改个样儿”,就顾不上贾芸了——哀哉,威风凛凛如凤姐,也有以性资源换取权力的时刻,而贾琏看似只是让了凤姐一步,两人之间的权力转换,也在闺房嬉笑中悄然完成。

这内情,贾芸当然无从得知,以他的身份、处境,他是那个只能等消息的人。贾琏连腹稿都不用打,直接告诉他那差事被凤姐替贾芹抢了去。

贾琏手中资源川流不息,总能给贾芸弄个差事。贾芸的处境,却使他感觉“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容不得半点掉以轻心。所以,贾琏是轻描淡写,贾芸听了,却半晌无语。这“半晌”里,他的内心当是翻江倒海,说出口的,是这样一句话:“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到跟前再说也不迟。”

贾琏依然是漫不经心的“提他作什么,我那里有这些工夫说闲话儿呢” ,转身就回屋准备明天的事儿去了,都懒得知道贾芸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你手中有足够的资源,你就能举重若轻,根本不用管别人怎么想。反之,如若你匮乏又有所求,对方的所言,就一字千钧,你须得把自己变成一台高敏感度的仪器,从字缝里寻找有用的信息。

现在,贾芸正是这样一台仪器,他已经判断出,在荣国府,贾琏是个空架子,实权掌握在凤姐手中。

他想改换门庭了,需要隐匿这次行踪,拉开和贾琏的距离,让凤姐感觉到,这个人虽然曾求过贾琏,现在完全投奔了自己。否则,凤姐即便看着贾琏的面子帮他,终究隔了一层,不会太用力。

二来,贾芸也不想显得太猴急。求人矮三分,过于急迫地求人,矮的就不只是三分。大多数人都不想帮助匍匐在地上的人,低眉折腰,也有个限度。

踩稳了这一步,贾芸才去走下一步,这下一步该怎么走,你去问贾宝玉,哪怕是家道中落之后的贾宝玉,他都未必知道。虽然这条路就在那里,貌似人人都知道。

这条路就是行贿。历史已经雄辩地证明,许多情况下,行贿都是捷径,据说和人类智商最为接近的大猩猩,经训练知道金钱的妙处之后,都会做两件事:一是钱色交易,二是行贿。

但知识分子有点身份有点文化的大多总是顾虑多多,担心自身失格,也怕对方忽然翻脸:“请你尊重我。”

贾芸的底层出身,恰好让他没这么多弯弯绕。他离开荣国府,一个人走在路上,默默思量,他可以为凤姐做点什么。

送钱效果最好,或者古玩玉器高档烟酒这种硬通货,但这些,贾芸第一送不起,第二他谋的事情用不着放那么大的招,他必须花小钱办大事,要送得机智,送到对方心坎上。

他想到了他舅舅卜世仁的香料铺子,首先赶在节前,凤姐正需要置办冰麝之类,再说他以前没怎么跟舅舅张过口,认为在他舅舅面前有足够的信用可以赊借。

卜世仁并不这么认为,先说自家铺子才立了不许赊欠的规矩,而且也没有这些香料,接着就劈头盖脸地数落他。

在卜世仁的嘴里,贾芸没有主见,不知道好歹,没有算计,立不起来,不像贾芹那么能干……老天,他说的这是贾芸吗?但也许,这就是他眼中的贾芸。

人们喜欢妖魔化穷亲戚,放大他们的无能以及所谓的道德缺陷,这样拒绝他们的求助时,就能更加理直气壮。不幸的是,求援者处于弱势地位,无力识别这种色厉内荏,会以为自己真的问题多多,羞愧而去,一蹶不振。

贾芸却不是个吃素的,他带着笑,指出他父亲去世时他还不懂事,丧事是几个舅舅料理的,他手里没有落下什么——我总怀疑这句话暗示他舅舅们侵吞了他的家产。其次,他说,他也没怎么叨扰过舅舅们,找他们要过任何东西。

他回复得很有力,但也没有用,他舅舅照样不肯帮他,舅妈连饭都不愿意留。一直很沉得住气的贾芸,终于负气而去,低着头只顾走,一头撞到一个醉汉身上。【三】

这人就是《红楼梦》里出场不多但人气极旺的醉金刚倪二。关于两人的这段交集,书中着墨不多,却在千把字之间,写尽人性幽微。

书中说这倪二是个泼皮,放高利贷的,平时混迹于赌场,专管打架吃酒,放现在,估计就是那种左青龙右白虎大金链子小手表的黑道大哥。

这天他过得和往常一样,索了利钱,吃酒归来,被贾芸撞上了,抡拳就要打,便听贾芸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

倪二听见熟人的声音,将醉眼睁开,见是贾芸,才“忙把手松了,趔趄着笑道:‘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我该死。这会子往那里去?’”

听听这口气,多么和善,刚才被他索债的人若听到,怕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倪二不但温和,还仗义,听说贾芸受了气,就要替他出气,声称“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邻居,管叫他家破人亡”。

知道得罪贾芸的是他舅舅,倪二不好再骂,却当即表示:不用愁烦,我这里有钱,你拿去用,我不要你的利息。

看上去,这位倪二像是《水浒传》里的李逵、《三国演义》里的张飞一类的人物,鲁而侠。这类人物向来讨喜,一则忠诚,二则这忠诚似乎因为智商不够,让人能够放松而愉悦。要是在这类小说里,贾芸接下来就应该跟倪二八拜成交了。

但贾芸的感觉却不同,他不相信无缘无故的爱和无缘无故的慷慨,担心倪二是“醉中慷慨”,是临时的、突发的,有有效期的,更担心他明天加倍要利息。

这亦是与生活实打实地碰撞出来的经验。王维可以“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那是因为他天资过人,运气不坏,总是被人温柔相待,他有余地、有资本承担不设防的风险。贾芸不能,他本钱太少底子太薄,容不得一点行差踏错,也不可以为片刻错觉埋单。

如果你当时站在贾芸旁边,也许能听到他的大脑如同电脑主机飞快运转,几句话之间,他已经走一步看三步地想到“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还他”。确定这风险可控,才接受倪二的援助。但接下来还是“一直走到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一称”,数额正如倪二所言,他才放下心来,“心下越发欢喜”。

这个贾芸,是不是太鸡贼了?是不是有点辜负倪二的一片好心?倒也不是,他对倪二的猜测,是建立在倪二的常态上的,倪二这一刻在他面前的表现,却是非常态的。

倪二自己也说了,他就是个泼皮,借给别人钱,就图个利息,那么他为什么不要贾芸的利钱,甚至愿意冒着无法收回成本的风险呢?我们且看倪二怎么说:“你我作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帐,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利钱重?”

这段话有两个信息:第一,在倪二眼里,贾芸是个有身份的人;第二,贾芸从未跟他借过钱。

贾芸有什么身份?没落的贾氏后人而已,但是这身份,让倪二这种真正的草根肃然起敬,就像刘备靠着“刘皇叔”的身份,也能圈到资源一样。

当然,如果贾芸不珍惜这个身份,三不五时地找他借个钱,这贵族后裔的光环也就没了,贾芸看上去随和,内里却是自矜的,自重也是一种积蓄,关键时没准就能变现。

所以,请不要因为贾芸的投机钻营就看轻了他,不要因为他认宝玉为父亲,就以为他是奸猾之徒,生计所迫,难免低头,这与道德无关。而贾芸这一日受尽各种艰难,到家在母亲面前只字不提,让她能够继续怡然地坐在炕上拈线,就与让母亲去卖老脸的贾芹有云泥之别。后四十回续作者写他成了出卖巧姐的“奸兄”,我总觉得不大可能。【四】

一夜休息,贾芸再次出发,去大香铺买到了香料,在荣国府门口等到凤姐,他赞她能干,却转托老母所言,这恭维转了个弯就没那么露骨,不至于让凤姐有被晚辈背后评头论足的不快,听得她满脸是笑。

话题自然转到他备好的礼物上,贾芸说是朋友分送他的,也是聪明,有的送礼人不管礼物轻重,先把送礼这件事搞得很沉重,搞得别人觉得收了就负有天大的责任,只好做两袖清风状,撵出去了事。

但凤姐怕他觉得自己贪这点东西,小看了自己,并没有立即允他差事。贾芸心中着急,面子上依然淡定,又等了一日,再来荣国府门口,与凤姐“邂逅”,凤姐笑嗔他在自己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

贾芸回复得也直接:“求叔叔这事,婶子休提,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求婶子,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

这话也说到凤姐的心坎上,她就是要人知道她说话好使,凤姐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说。早告诉我一声儿,有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树种花,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你早来不早完了。”

就这么着,贾芸拿到了梦寐以求的差事,去大观园种树种花。他“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回家告诉母亲,自是母子俱各欢喜”。

贾芸母亲的欢喜里有欣慰,贾芸的欢喜则多一点放松吧,这两三日之间,他辗转于荣国府、舅舅店铺、家中各处,有时疾步流星,有时耐心等候,随时揣摩对方的言外之意,迅速做出下一决定,他警觉、紧绷、步步为营,巧妙逢迎,所费心力,不亚于一场征伐。

没办法,无产者想要打捞第一桶金,即使是这样包含各项成本的二百两银子,也不得不全力以赴,侠义、慷慨、高蹈于他,是传说,也非他可以觊觎之物。

贾芸是刘姥姥的另外一个版本,他的生存状态,与他遇见的荣国府诸位,比如贾琏、凤姐形成对照。在这中间,曹公还特地穿插了他和宝玉一场碰撞,种种细节,逼真而又滑稽,是曹公毫不客气的自省和自嘲,颇有可玩味处。这些,在下一篇里说。宝玉和贾芸,一场尬聊里显示的阶层差异

当年胡适之先生平易近人,热情好客,即便是学生,也笑脸相迎,称之为“某先生”。一时间人人以他的朋友自居,似乎去他家喝杯茶吃顿饭,就可以口称“我的朋友胡适之”,进入他的朋友圈,同时等于进入文化圈了。

时移势迁,现在人们估计更乐于提到“我的朋友马云”或是嵌入其他如雷贯耳的名字,然而,成为“朋友”是否就是入了圈子很难说,一起吃顿饭、喝个茶或是对方饶有兴味地问你几个问题,也不见得就拿你当了朋友。且看《红楼梦》里,贾宝玉和贾芸的尬聊,就知道这类交情到底价值几何。

这天贾宝玉要去给伯父贾赦请安,在门口正待上马,碰上了请安方回正要下马的贾琏。这对以马代步的堂兄弟不免要寒暄几句,就在这时,有个没有马的人从边上转出来,说:“请宝二爷安。”此人就是贾芸。

关于贾芸其人,我上篇文章里曾有介绍,他是荣国府的穷亲戚,长到十八九岁年纪,想在荣国府找个差事,时不时进府来找贾琏套近乎。

贾芸长得好,书中说他“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宝玉是个超级外貌党,不管男女,只要长得好看,就有亲近之心。

比如说他第一次见秦钟,就完全被对方的美貌折服,自卑得将自己贬做泥猪癞狗,连出身于富贵家庭,都当成自己的原罪。后来遇见“妩媚温柔”的琪官,也是“心中十分留恋”“紧紧的搭着他的手”。

所不同处在于,对于前两位,宝玉不但爱慕,还很谦卑,在贾芸面前,不知怎的,就变出一股等闲不容易见到的张狂,“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

贾琏都有点听不下去,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贾芸却接过话茬:“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贾芸的低姿态且不表,只说宝玉为何突然如此轻狂?人的态度,常常是被激发出来的,宝玉虽然不通世故,却是极敏感之人,他即便不知道贾芸所为何来,但不管是旧有经验,还是贾芸的姿态打扮,应该都能让他感觉到此人对他家有所求。

他的优越感不由自主地溢出,口气居高临下,要贾芸有空时来找他,“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儿你到书房里来,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里玩耍去。”

这是一个邀约,时间是“明儿”,只是在汉语里“明儿”向来语义含糊,可能指的就是明天,也可能指的是心情不错的某一日。怎么理解,往往和各人的身份、地位、所处位置有关。

贾芸不敢不理解成第一种。第二天,他来到荣国府,给凤姐送过礼之后,就到宝玉的书房来,枉等大半天,不见宝玉的影子。

第三天,贾芸再来荣国府,也是先去“巧遇”凤姐,完事又来找宝玉,闻听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

接着宝玉被赵姨娘扎了小人,大病一场,渐渐痊愈,忽然有一天,他想起贾芸来,一时三刻逼着他的奶妈李嬷嬷去喊他。好在这时贾芸在凤姐手里讨到了差事,带着人在大观园种树,叫进去也容易。

贾芸终于来到怡红院,和宝玉对坐在一起,但是气氛非常怪。贾芸一如既往地殷勤、和气、认低、服小,宝玉却是前所未有地托大。

比如,袭人给贾芸倒茶,贾芸忙站起来笑道:“姐姐怎么替我倒起茶来。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倒罢。”宝玉居然说:“你只管坐着罢。丫头们跟前也是这样。”

这太奇怪了,袭人突然就成了宝玉嘴里的“丫头”,除了这一时刻,他对袭人都是珍重有加的。接下来他和贾芸说起没要紧的散话,“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

除了这些话,宝玉真的就没其他话可说吗?他平时跟天上的鸟地上的鱼都能说得着,这会儿,就谈谈这些不是也可以?贾芸既然在园子里种树,想来总知道一二。再不济,谈谈花草树木市井八卦也是好的,后来宝玉和刘姥姥都能聊几句天呢。

容我阴险地怀疑下,我觉得宝玉是存心的,他的虚荣心优越感被这个有所求的贾芸给激发了,他忍不住要显摆他见过的繁华。这,或者也是宝玉对贾芸感兴趣的缘故。

我小时候,邻居家有个男孩,跟我年龄相仿,有次我去他们家,忽然觉得这个小伙伴哪里不太对,亢奋、浮夸、饶舌,走路都转着圈,好像踩着华丽的舞步。

应该是他家中那位客人引发他的这种反应。客人从乡下来,比我们大几岁,衣衫朴素到近乎寒酸,表情却是成熟乃至于练达的。他微微笑着,对于小伙伴的各种夸耀都给予回应,我觉得,正是他的出现,让小伙伴有了享受那优越感的可能。

只是,我那小伙伴的话,那亲戚还接得住,而宝玉的显摆,却让贾芸有心敷衍也找不到北。

他勉为其难地顺着宝玉说,只怕也是言之无物,只有嗯嗯啊啊而已。背景不同,所见不同,谈资不同,就算能坐在一起喝杯茶又有鸟用?贾芸这边当然意思不大,宝玉说着也没了兴致,渐渐就有些“懒懒的了”。贾芸起身告辞,宝玉也不甚留,叫小丫鬟把贾芸送了出去。

那么,贾芸是活该吗?是他上赶着找这么一场尴尬吗?倒也不见得。

首先需要判断的是,贾芸是否有那么想见宝玉?没错,他是一次次地苦等宝玉,但是,这种苦等,有时候是因为有所求,有时候是因为不得已。

很多人以为他是有所求。比如宝玉的奶妈李嬷嬷。李嬷嬷帮宝玉去喊贾芸时,路上遇到了小红,李嬷嬷抱怨宝玉不靠谱,“好好的又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叫上房里听见,可又是不好。”小红笑道:“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李嬷嬷说:“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

在李嬷嬷看来,贾芸见宝玉有着天大的好处,这固然因为是她把宝玉奶大的,看得要紧,只怕也是普通人的看法。荣国府贾政的嫡子,元妃的胞弟,贾母最疼爱的孙子,简直就是荣国府的王思聪啊,跟他打上交道,就是获得了一笔重要的资源。

但宝玉虽是锦衣玉食,能量却有限,他跟柳湘莲说过,虽然有钱,却不由他使。家里大小事务,他一概不操心,也轮不上他操心,他不可能像贾琏或是凤姐那样,帮贾芸弄个差事的。

当然了,贾宝玉人脉资源还是有点的,比如他有许多可以由着性子使钱的狐朋狗友,像薛蟠、冯紫烟等等。如果贾芸懂得些花花公子的喜好,能像茗烟那样帮贾宝玉买小黄书,像程日兴那样帮薛蟠弄来“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甚至像琪官那样,能够点缀场面,贾芸还能够从这种交换中获利。但是,作为一个混在底层的经济适用男,他实在来不了这些啊。他和宝玉的共同语言,都不够应付一盏茶的工夫。

贾芸和宝玉的这次交集,实在太无厘头了,只能说,人与人太容易发生好感。但这容易发生的好感有两种:一是彼此间虽是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原本就有着相同的东西,只是在理性认知之前,感性已经朝前一步,拥抱在一起,比如宝玉与林黛玉;另外一种就是一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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