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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1 13:4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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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欧内斯特·海明威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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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武器

永别了武器试读:

Chapter 1

1

那一年夏末,我们住在乡下的农舍里。村庄隔着河流和平原与对过的群山遥遥相望,浅滩上静卧着大小不一的卵石,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既干且白。河水清澈、湍急,流水深处是一泓深邃的蓝。部队从我们屋前的大道上走过,杂沓的脚步扬起一蓬蓬尘土,落在路边的树叶和树干上,蒙上了一层灰。那一年的叶子掉得比往时早,我们看着大道上行军的部队还有飞扬的尘土。清风徐来,吹落了树叶。等到开拔的部队走出视线,大路上除了一片灼眼的白和一地落叶,便什么也没有了。

平原上庄稼遍野,果园林立;远处的群山却鲜有植被,裸呈着暗沉的山体。山里正在交火,到了晚上能看到炮弹出膛时迸出的火光,暮色中就像夏夜里划破天际的闪电。不过那时天气转凉,已全然没有盛夏暴雨来临前的燠热。

黑暗里有时能听到部队从窗下经过,其间还夹杂着牵引机车拖动大炮时发出的声响。夜间的大路上车来人往,成群的骡子背上垂着褡裢,两侧装满了弹药箱,灰色的卡车载着士兵,另有一些运送物资的车辆则盖着帆布,车速缓慢。白天也有机车拉着枪炮前行,长长的炮管上覆盖着稠密的绿色枝叶,牵引车上也同样遮盖着长满叶子的藤蔓。向北眺望,山谷的对面有一大片栗子林,树林背后隔着河是另一座大山。为了夺下那座山头,部队发起了进攻,不过战事一直呈胶着状态。到了秋天,雨季如期而至,栗子树上的叶子掉得一片不剩,整片林子里就只看得到瘦骨嶙峋的枝丫和被雨水浸渍得发黑的树干。葡萄园里同样草木萧疏。举目四顾,整个乡村就仿佛被水浸泡过一样,没有一处不是湿淋淋的。秋天带走了生气,天地失去了颜色,只留下一片阴郁晦暗。河上雾气弥漫,云翳缭绕山间。卡车所经之处泥浆四溅,行军的士兵一身泥斑,斗篷被淋得湿透,手中的来复枪也跟着遭了殃。每个人的腰间挂着两个灰色的皮质弹盒,里面装满了一梭梭细长的六点五毫米口径子弹,这些装备把他们的斗篷撑得鼓鼓囊囊的,乍眼望去,就像一群身怀六甲的孕妇。

几辆灰色汽车从路上飞驰而过,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一名军官,还有几人坐在后座上。汽车溅起的泥浆甚至比军用卡车还要多。如果后座上的官员身材矮小,而他又恰巧坐在两人中间,那么也许就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瞥见他的大檐帽和瘦小的背影;如果车开得特别快的话,那么这个人就很有可能是国王。他住在乌迪内,几乎天天都要亲临现场视察战局——可是局势极为不妙。

入冬后雨便一直下个不停,随之而来的还有霍乱。好在疫情得到了控制,算下来军队里也就死了七千人而已。

2

第二年,部队接连打了好几场胜仗。他们攻下了山谷对面那座坡上长有一片栗子林的大山,而远在南边平原之外的高地上也是捷报频传。八月,我们渡过河来到了戈里齐亚。暂居的住所楼下有一个四周绕墙的花园,园子里砌着一座喷泉,一棵棵大树枝繁叶茂,房子边上还种着一棵紫藤,密密实实的花团相互簇拥,连成一片,恍若紫色的帘幕披挂而下。此时,战斗已经离我们很远,主要在远处的山中进行,而不是近在咫尺的一英里开外。小镇很美,河水在镇子后面潺潺流淌,我们住的地方也十分舒适宜人。部队干净利落地拿下了小镇,可是远处的几座山头却迟迟攻不下来。奥军似乎还打算战后重返故地,因为他们的轰炸并没有要摧毁戈里齐亚的意思,看上去不过是摆个姿态,装装样子罢了,对此,我感到由衷欣慰。生活在这里继续着,路边有医院、咖啡馆,也驻扎着炮兵部队,还有两家妓院,一家面向士兵,另一家专门招待军官。夏天已临近尾声,夜里凉意沁人。远处山中的战斗还在继续。附近的铁路桥梁上布满参差斑驳的弹孔,河边的隧道在战火中毁于一旦——这里曾是双方正面交战的地方。广场周围林木葱茏,而通往广场的大道两侧同样绿树成荫。镇子里住着好些姑娘。现在,当国王驱车经过时,偶尔能看到他的脸,细长的脖子,脖子下面是羸弱的身躯,下颌处还有一小撮山羊胡子。有的房屋被炮弹轰去了一整面墙,内部结构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炸烂的碎石、砖块有的飞溅到了花园,有的直接砸到了大街上。卡尔索高原上的战况十分喜人,相较于去年秋天困守乡间的情形,今年迎接秋天时的心境已不可同日而语——这也是托了整个战局转忧为喜的福。

小镇后面的山上原本有一片橡树林,现在已经无迹可寻。我们刚进镇的时候正值夏日,林子里草木蓊郁,满目苍翠,如今却只剩下炸断的树干和焦黑的树桩,地表也被炸得体无完肤。秋末的某一天,我来这片林子的遗址,抬头一看,只见一大团阴云正扑向山巅,它来势迅猛,瞬间黯淡了阳光,四周变得灰突突的。不消片刻,它便占领了整片天空,然后一下子把大山和山上的我们统统卷裹在其中。紧接着,就下雪了。在大风的牵扯下,雪片斜斜地飞舞着,光裸的大地很快被大雪覆盖,只留下残桩断枝突兀地刺向半空。营地的大炮上落满了雪,战壕背后通往厕所的几条小径也已隐没在一片银白之下。

后来,我回到镇上,和朋友在招待军官的妓院里坐下来,两人开了一瓶阿斯蒂,一边对饮,一边看着窗外的雪花以压顶之势缓缓飘落。我们心照不宣,今年的战事已经结束了。河流上游的山头没有得手,河流对面的群山也没有一座能收入囊中,只好等到来年再说了。朋友看到一同搭伙的牧师从街对面走来,半融的雪水把路面搅和得泥泞不堪,牧师的步子迈得格外小心谨慎。朋友敲了敲窗子,牧师循声抬头,见是我们,便冲我们笑了笑。朋友招手唤他进来,牧师却摇摇头,径直走开了。当晚,食堂供应意大利面,我们大快朵颐,吃得津津有味。有人用叉子麻利地卷起面条,盘成紧实的一团,迅速送入口中;也有人接连不断地把面条挑起来,嘴巴凑上前去吸溜进肚。我们一边吃着面条,一边喝着酒。那是一种以加仑计量的细颈酒瓶,瓶身盖着的干草悬在特制的金属托架上,想倒酒时只要握着酒杯伸出食指把瓶颈顺势往下按,一股殷红透亮、散发着丹宁清香的美酒便汩汩流入杯中。吃完饭,上尉照例开始拿牧师“开涮”。

牧师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人很腼腆,动不动就脸红。他和我们一样穿着制服,只不过他那件灰色束腰上衣的左胸口袋上缝着一个深红色天鹅绒质地的十字架。上尉说意大利语的时候特地夹杂了许多荒腔走板的英语单词,据说是为了能让我这个外国佬一字不落地听懂他说的每句话,这番好意实在让人敬谢不敏。“牧师今天找姑娘去了吧。”上尉说这话时两只眼睛直朝牧师和我身上瞟。牧师笑笑,红着脸一个劲儿地摇头。上尉就喜欢拿他取乐。“难道我说错了?”上尉问,“可我今天明明看到牧师去找姑娘来着。”“没有的事。”牧师说。其他军官都饶有兴致地看着好戏上演。“牧师不找姑娘,”上尉继续说道,“牧师从来不和姑娘们鬼混。”他一边一本正经地向我解释,一边拿起我的酒杯倒满酒。整个过程中他始终盯着我的眼睛看,可余光也一直没有放过牧师。“咱们的牧师每天晚上要对付五个姑娘。”桌边的军官都笑了起来。“你们懂的,每个晚上都是以一敌五。”他比划了一下,放声大笑。牧师也不介怀,全当是耳旁风,吹过算数。“教皇希望奥军能打赢这场仗,”少校说,“他就属意弗朗兹·约瑟夫,那可是棵摇钱树。我是无神论者。”“你有没有读过《黑猪》?”中尉问我,“我去给你搞一本,就是这本书颠覆了我的信仰。”“这书龌龊污秽,罪大恶极,”牧师对我说,“你不会喜欢这种书的。”“这书很有意思,它会告诉你宗教圈子里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中尉看着我说,“我保证你会喜欢。”我朝牧师笑笑,他隔着烛光也向我微笑。“别去读。”他说。“我给你搞一本去。”中尉说。“有脑子的人都是无神论者,”少校说,“我连共济会也不信。”“这个我信,”中尉插嘴说,“共济会可是一个了不起的组织。”有人推门而入,在门一开一合间,我看到屋外依旧雪花飞扬。“下雪了,就不会再开战了。”我说。“那是自然,”少校说,“你应该休假,去罗马、那不勒斯,或是西西里……”“要去就去阿马尔菲,”中尉说,“我把我家地址写给你,你就去阿马尔菲,他们一定会把你当成亲儿子一样款待。”“还是去巴勒莫好。”“为什么不去卡普里岛呢?”“我希望你能去阿布鲁齐看看,在卡布拉卡塔有我的家人。”牧师说。“听听,牧师居然推荐他去阿布鲁齐!那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雪下得比这儿还要大。再说了,他才不会跑那么老远去看乡巴佬种地呢,还是去有名胜古迹的大城市看看吧。”“他应该找几个像样的女伴,等我给你写几个那不勒斯的地址,那儿多的是漂亮妞,当然了,还有片刻不离宝贝女儿的妈妈们。哈!哈!哈!”上尉撑开手掌,就像玩手影戏一样竖起大拇指,其他手指伸向一方。墙上果真映出了手影。他又操着“英式”意大利语开了口:“你走的时候是这样的,”说着他指了指大拇指,“回来的时候就成这样了,”他又碰了碰小指头。所有人都心领神会地大笑起来。“来,你们看,”上尉说着再次摊开手掌。烛光把手掌的影子打到墙上。他从竖起的大拇指开始依次给每根手指按上了头衔名号:“大拇指是少尉,食指是中尉,中指是上尉,无名指是少校,小指头是中校。也就是说你走的时候是少尉,回来时就变成了中校了。”大伙笑得前俯后仰,可见上尉的手影戏玩得有多成功。他看着牧师说:“牧师每天晚上都是以一敌五哟!”刚消停下来的笑声再次轰然响起。“你应该立时三刻休假。”少校说。“我真想和你一起去,顺便给你当个导游。”中尉说。“别忘了带台留声机回来。”“还有歌剧唱片。”“要卡鲁索的。”“千万别!卡鲁索只会扯着嗓子乱喊一气。”“那你倒是像他一样喊一嗓子给我听听。”“你抬什么杠!有意思吗?他只会喊,我就说他只会喊,怎么着吧!”“我还是希望你能去阿布鲁齐,”就在其他人忙着你争我吵时,牧师开口对我说,“那是个打猎的好地方,你一定会喜欢上当地人,天气虽然寒冷,但胜在空气清新干爽,你可以住在我家,我父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猎手。”“我说,都散了吧,”上尉说,“咱们还得去妓院逛逛,去晚了就关门了。”“晚安。”我向牧师道别。“晚安。”他说。

3

当我休完假回到前线,部队依然驻扎在小镇上。停放在乡间的炮车数量有增无减。春天来了,田间地头绿意盎然,葡萄藤上爆开了星星点点的嫩芽,路边的树木也抽出了新叶,海上的和风拂面而来。我看着小镇,看着小镇背后的山丘,还有山上矗立的古堡。远处群山环绕,原本深褐色的山坡上如今已经披上了一层轻薄的绿纱。镇里的大炮也比以前多了,路边新建了几家医院。走在路上能看见英国人,有时还能遇见几个英国女人。镇子里又有几栋房屋被炮弹击中。天气暖暖的,正是春天该有的样子。我走在树影婆娑的巷子里,阳光照在墙上,然后又反射到我身上,浑身暖洋洋的。我发现我们还是住在之前那栋房子里,看上去就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房门敞开着,一个士兵正坐在屋外的长凳上晒太阳,门边停着一辆救护车。我走进去,闻到一股大理石地板特有的味道,而医院里的气味也紧随而至。除了季节变换,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我朝大房间看了一眼,少校正坐在桌前办公,窗子开着,阳光照进来。他并没有看到我,而我也不知道是该径直走进去报到还是先上楼梳洗整理一下。最后我还是决定先去楼上。

我和里纳尔迪中尉合住的屋子正对着楼下的庭院,窗户大开,我的床上铺着毯子,私人物品挂在墙上,防毒面具收在一个椭圆形的锡盒里,钢盔也依然挂在原来的那颗钉子上。床脚处摆放着我那口扁扁的箱子,上面搁着冬天穿的皮靴,有人替我上了鞋油把它们擦得油光锃亮。那把奥地利狙击步枪挂在两张床中间的墙壁上,八角形的枪管泛着一层幽蓝,枪托是由漂亮的黑核桃木制成,十分贴合面颊,和枪配套的望远镜应该就锁在皮箱里。里纳尔迪中尉正躺在另一张床上睡觉,我进屋时的动静惊扰了他,他一下子坐起来。“啊呀,你回来啦!”他说,“假期过得怎么样?”“好得没话说。”

我们握了握手,他搂住我的脖子吻了吻我的脸颊。“不好意思。”我为身上的尘土道歉。“你可真够脏的,”他说,“快去洗洗。你都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快给我从实招来,不许漏掉一个细节。”“哪儿都去了。米兰、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维拉圣焦万尼、墨西拿、陶尔米纳……”“我的天,你是在报火车时刻表吗?快说说有没有什么艳遇?”“当然有了。”“在哪儿遇上的?”“米兰、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给我打住,我可不想听流水账,拣最精彩的讲。”“好吧,在米兰。”“果然不出我所料,那是你到的第一站。你们是在哪儿遇上的,是不是在科瓦?后来你们去了哪儿,你觉得怎样?别藏着掖着,快点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在床上折腾一整夜?”“没错。”“其实说起来也没啥好稀奇的,我们这儿现在多的是漂亮姑娘,她们都是第一次来前线。”“真的这样?”“你不信?今天晚上我就带你去开开眼。镇子上来了好些英国女孩,她们中有一个叫巴克利小姐的,我和她好上了,待会儿我就带你去看她,说不定我会和她结婚。”“等我洗一洗,报完到再说。对了,我怎么觉得现在大家好像都很清闲的样子,没事可忙了吗?”“打你走了以后,基本上就没碰上什么重病号了,来的也就是些小伤小病,像冻伤、冻疮、黄疸、淋病、自个儿弄的伤口、肺炎、硬性下疳和软性下疳什么的。每个礼拜倒是会送来几个被碎石砸伤的伤员,有些伤得还真不轻。听说下个礼拜又要打起来了,没准是真的,他们都这么说。你倒是说说我该不该和巴克利小姐结婚?当然,我是说战争结束后。”“当然要结了。”我一边随口应付他,一边往盆里倒满水。“先放你一马,晚上我再好好审你旅途中的那些事,”里纳尔迪说,“现在,我得再睡个回笼觉,养足了精神才好去见我的巴克利小姐。”

我脱掉外套、衬衫,就着盆里的冷水洗了一下。我一边拿毛巾搓身,一边环视屋内,又望了望窗外,然后看着合眼躺在床上休息的里纳尔迪。他老家在阿马尔菲,和我年纪差不多,长得一表人才。他很喜欢外科医生这份工作,我和他关系很好。就在我打量他的时候,里纳尔迪忽然睁开了眼睛。“你有钱吗?”“有啊。”“借我五十里拉。”

我擦干手,从挂在墙上的外套内衬口袋里掏出皮夹。里纳尔迪伸手接过钞票,也没起身,把钱对折了一下塞进裤子后面的口袋里。他笑着说道:“我得在巴克利小姐面前摆摆阔。没啥可说的,你是我最好的哥们,也是我强大的经济后盾。”

我回了一句:“滚一边去。”

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我坐在牧师身边,得知我没去阿布鲁齐,牧师很失望,一脸受伤的表情。他特意给他父亲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会去,家里人也都做好了迎接我的准备。听他这么一说,我一下子郁闷了,心里的难过一点儿也不亚于他。我也觉得奇怪,自己怎么就没有去阿布鲁齐呢?一开始我确实想去的,可后来接连发生了一些事情,导致最终没能去成。我费了些口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当牧师知道我想去的初衷后,也就释然了。我喝了很多酒,后来又接连灌了几杯咖啡和斯特拉格酒,微醺薄醉中我对他说,我们总是做不了真正想做的事,却身不由己地做着原本不想做的事。

边上的人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争论不休,我们也不多理会,自顾自地聊着天。我本来是想去阿布鲁齐的,但最终还是没有踏上那片地面冻得如同铁块般坚硬的土地,那儿的天气晴好寒冷,空气干爽清冽,雪花干得如同粉末,雪地上随处可见野兔留下的踪迹。农户见到生人都会脱帽行礼,恭敬地称呼一声“老爷”,而且那儿还是个打猎的好去处。我没能去成阿布鲁齐,却一头钻进了烟熏雾绕的咖啡馆,灌了一肚子酒后回到旅馆,发现整间房间在眼前不停地打转,我不得不死死盯着墙壁才能止住要命的晕眩感。夜里我醉醺醺地躺在床上,恍惚中想着人生一世大抵也不过如此,然后又带着莫名其妙的亢奋猛然醒来,看着枕边人却想不起来她姓甚名谁。黑暗中,整个世界沦为虚幻,因为这份虚幻让人太过兴奋,所以到了下一个晚上又重新坠入迷雾,误以为人生的意义就只在这一瞬间,我不再关心在意任何人、任何事,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也有突然在乎的时候,清晨醒来,惊觉昨夜醉酒后的激情欢愉已荡然无存,尖锐、冰冷、无情的现实变得如此清晰,直逼面门,甚至还会跟床伴计较起价钱来,为了一夜欢好的费用没谈拢而吵得不可开交。当然了,也有充满柔情蜜意的时刻,于是一同享用早餐和午餐。有时候心里着实烦闷,只有冲到大街上才觉得畅快,更多的时候则是另一个白天连接着夜晚。我很想说说晚上发生的事情,也很想说说白天和黑夜的不同;我还想告诉牧师如果白天不是特别清爽冷冽的话,那还是夜晚更美好的原因。可是当时我却说不清楚,就像现在,我也一样说不明白。如果你有相似的经历,一定会懂。牧师没有这样的遭际,但他相信我确实想去阿布鲁齐,只是阴差阳错没有去成。我们依然是朋友,彼此间有许多相同的兴趣爱好,同时也存在着不少差异和分歧。他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还有些事在他告诉我的时候似乎明白了,可转眼又被我抛到脑后。起先,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后来才慢慢回味过来。我们坐在食堂里,饭已经吃完,身边的争论却还在继续。我们不再说话,这时,上尉吼了一嗓子:“牧师不开心,没有漂亮姑娘,他觉得不得劲。”“我很开心。”牧师说。“不开心。牧师希望奥军打胜仗。”上尉说。其他人停下来,静静地听着。牧师摇了摇头。“没有这回事。”他说。“牧师不希望我们进攻,难道你心里不是暗暗希望我们永远就这样按兵不动?”“我从没有这么想过。如果开战,我们应该攻过去。”“必须进攻,应该进攻!”

牧师点头。“好了,适可而止吧,”少校发话说,“别再捉弄他了,他是个老实人。”“也是,进不进攻的也不是由他说了算。”上尉打了个哈欠。我们站起来,各自散去。

4

早上,我被隔壁花园里响起的枪炮声惊醒,一睁眼看到阳光从窗户倾泻而入,便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去。院子里的碎石小径湿漉漉的,草地上缀满了露珠。炮声一共响了两次,每一次都伴随着一股狂风般的气流席卷而来,窗棂被震得直摇,睡衣的前襟一个劲儿地拍打着胸膛。我没有看到炮弹飞过的路径,但很明显是从我们的头顶上方飞过的。炮队离住处只有几步之遥总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好在他们的炮弹口径都不大。就在我往楼下花园张望的时候,路上传来卡车发动的声响,我穿上衣服,到楼下厨房里喝了点咖啡,然后朝车库走去。

长长的车棚底下并排停着十辆车,全都是头重脚轻、方头方脑的救护车,车身一律漆成灰色,看上去像是家具搬运车。机修师们正在检修一辆停放在院子里的救护车,另外三辆开上了山,停放在那边的救护站里。“敌军会向这里的炮队开炮吗?”我问其中一个机修师。“一般不会,中尉先生,有那座小山丘作掩护,敌军很难击中目标。”“车的情况怎么样?”“不算太糟,这辆快要跑不动了,其他的都还凑合。”他停下手中的活,笑着回答。“听说您刚休完假。”“对。”

他往工作服上揩了揩手,咧嘴笑了起来:“玩得开心吧?”其他伙计跟着笑了。“还不错,”我说,“这辆车怎么了?”“快不行了,不是这里有毛病就是那里有毛病。”“现在是哪儿出了问题?”“钢圈坏了,得换个新的。”

车子的模样惨不忍睹,引擎盖被拆了下来,里头几乎已经被掏空了,部件七零八落地散在工作台上。我不再打扰他们,径直走进车棚,把那里的车逐辆看了一遍。相较外头,这里的车还算干净,有几辆刚冲洗过,其他几辆积满了灰尘。我仔细检查了车轮,看看有没有裂缝或被碎石剐蹭的痕迹。一切都很好,显然,这里有没有我照看都一样。我原先一直以为车辆的保养、物资的调配、能否顺利把伤病号从山上的救护站转移到山下的医疗所,然后把他们一一送往各自档案上指定的医院,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都需要我来安排。不过现在看来,其实我是可有可无的。“零部件有没有缺的?”我问一个中士机修师。“没有,中尉先生。”“现在油罐放在哪儿?”“还在老地方。”“很好。”

我回到厨房,坐在餐桌边又喝了一杯咖啡。咖啡很甜,因为加了些炼乳,颜色也变淡了。这是一个春日的早晨,窗外阳光明媚。我吸了吸鼻子,空气十分干燥,这就预示着接下来会是一个大热天。那一日,我到山上的几个救护站转了一圈,回到镇上已是傍晚时分。

山上一切如常,我不在的时候好像只有变得更好了。听说又要开战了,我们所属的那个师会在河流上游的某处发动进攻。少校要我在进攻期间负责好救护车站点的工作。河的上游有一处峡谷,十分狭窄,部队会在那里渡河,然后在山腹地带散开布阵。救护车的站点必须尽可能靠近河边,同时又要隐蔽得很好。当然,站点的具体位置由步兵团选定,我们主要负责执行落实。考虑这样的事情会让人产生一种运筹帷幄的错觉。

往山里去了一趟带回来一身尘土的我快步上楼准备清洗干净。里纳尔迪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雨果英语语法》。他已经穿戴整齐,脚上套着黑色的皮靴,头发梳得发亮。“你能赶回来真是太好了,”他见我进来说道,“和我一块儿去看巴克利小姐吧。”“不去。”“一定要去,你得帮帮我,争取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好吧,你等着,我得先把自己拾掇干净。”“洗把脸,再换身平时穿的衣服就行了。”

我胡乱洗了一把,梳了梳头发,随后就和他出门了。“不急,”里纳尔迪忽然说,“或许我们应该先喝上一杯。”他打开箱子,拿出一瓶酒。“我不喝斯特拉格。”我说。“知道,这是格拉巴酒。”“好,来一杯。”

他倒了两杯酒,我们碰了碰杯,各自都伸出食指,表示只喝一杯,因为格拉巴酒的酒劲很大,容易上头。“要不再来一杯?”“行。”我说。我们喝干了第二杯格拉巴,里纳尔迪收好酒瓶,我们一同下楼。这种季节在小镇的大街小巷穿行按理是要热出一身汗的,好在太阳快要落山,四处走走倒也十分惬意。英国人征用来充当医院的房子原本是战前由德国人设计建造的大别墅。我们到的时候巴克利小姐恰好在花园里,她身边还有一个护士。我们透过交错的树叶看到护士的白制服,便举步朝她们走去。里纳尔迪郑重其事地行了个军礼,我也跟着举起了手,不过多少有些敷衍了事的意思。“你好,”巴克利小姐和我寒暄,“你不是意大利人吧。”“不是。”

里纳尔迪和另一个护士在一旁聊得十分热闹,时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那就怪了,你怎么加入了意大利军队?”“也不算是军队,不过是救护队而已。”“那也够怪的,为什么要加入这里的救护队呢?”“说不好,”我说,“不是做每件事都要有理由的。”“哦,是吗?可我打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不管做什么,都得想明白了再做。”“那不也很好吗?”“你非得这么说话吗?”“也不是。”我说。“那不就结了?这样大家都自在。”“你手里的棍子是做什么用的?”我问她。巴克利小姐个子很高,身上穿的应该是护士的制服,一头金发,肤色微黄,有一双灰色的眼眸。我觉得她长得很漂亮。她手里握着一根细长的藤条,外面裹着一层皮革,看上去像小孩玩的短马鞭。“这是一个小伙子的遗物,他一年前去世了。”“我很抱歉。”“他是个好人,我们原本打算结婚的,可是他死在了索姆河上。”“那场战役是人间地狱。”“你也在吗?”“不,我不在。”“我听他们说起过那一仗,”她说,“这里不会有像索姆河战役那样惨烈的战争。他们把藤条给了我,是他母亲送来的,部队把他的东西寄回了老家。”“你们订婚多久了?”“八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为什么一直没结婚?”“我也不知道,”她说,“我是个傻瓜,应该一早嫁给他的,可当时也不知怎么了,就是一根筋似地认定太早结婚对他没好处。”“原来如此。”“你爱过吗?”“没有。”我说。

我们在长凳上坐下来,我看着她。“你的头发很美。”我说。“你喜欢?”“是的,非常喜欢。”“得知他死的那一刻,我原想把头发剪掉的。”“别那么做。”“我想为他做些什么。你知道,其实我并不特别在意那件事,他想要的话我都可以给他,如果我知道他想要的话。我本来可以和他结婚,为了他做什么都可以。瞧,现在我倒是想得挺明白的,可他参军那会儿我却糊里糊涂的。”

我什么话也没说。“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就觉得结婚这事会影响他,刚结婚就分开我怕他受不了。后来他死了,一切都完了。”“不一定。”“哦,是的,”她说,“什么都完了。”

我们看着里纳尔迪和另一个女孩聊得热火朝天。“她叫什么?”“弗格森,海伦·弗格森。你朋友是医生吧?”“对,他人很不错。”“真好,你很难在离前线这么近的地方找到一个不错的朋友。这儿离前线确实很近吧?”“非常近。”“见鬼,”她说,“不过这里真的很美。他们准备进攻吗?”“对。”“那我们就要忙了,现在闲得无事可做。”“你当护士多久了?”“从一九一五年年底开始的,他一参军我就去当了护士。我记得当时一直傻傻地想,没准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我工作的医院里,身上带着刀伤,头上裹着绷带,或是肩膀被子弹击中了,总之很英勇,很悲壮的样子。”“前线和你想的一样英勇、悲壮。”我说。“是的,”她说,“人们不知道法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要是知道的话,这仗也就打不下去了。他没有刀伤,他被炮弹击中,粉身碎骨。”

我没说话。“你觉得仗会一直打下去吗?”“不会。”“到底要怎样才能结束战争?”“一方被打垮了,战争也就结束了。”“我们会垮的,在法国我们就撑不下去了,像索姆战役这样的恶仗再来几次,我们不可能不垮。”“这里不会垮。”我说。“你觉得不会?”“不会,去年夏天打了好几场胜仗。”“他们也许会撑不下去的,”她说,“没有什么是长盛不衰的。”“德国人也不会垮。”“不,”她说,“我不这么想。”

我们站起身,朝里纳尔迪和弗格森小姐走去。“你喜欢意大利吗?”里纳尔迪用英语问弗格森小姐。“很喜欢。”“听不懂。”里纳尔迪摇摇头。“她说很喜欢。”我翻成了意大利语。里纳尔迪还是摇头。“这不好,那你喜欢英格兰吗?”“一般吧,我是苏格兰人。”

里纳尔迪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她是苏格兰人,所以喜欢苏格兰胜于英格兰。”我用意大利语说。“可是苏格兰和英格兰不是一个地方吗?”

我把他的话翻译给弗格森小姐听。“当然不是了。”弗格森小姐说。“真的假的?”“苏格兰和英格兰从来就是两个概念,我们不喜欢英格兰人。”“不喜欢英格兰人?你是说你不喜欢巴克利小姐?”“唉,这完全是两码事。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咬文嚼字?”

又聊了一会儿,我们和姑娘们道了晚安,离开了医院。回家的路上里纳尔迪说:“巴克利小姐好像对你更有意思,只要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不过那个苏格兰小妞也很带劲。”“确实。”我说,其实我没怎么注意她,“你喜欢她?”“算不上。”里纳尔迪回答说。

5

第二天下午,我又去找巴克利小姐。她不在花园里,我走到别墅的侧门,那儿停着一辆救护车。进屋后我碰到护士长,她告诉我巴克利小姐正在上班。“你要知道这是战时。”

我说我明白。“你就是意大利军队里的那个美国佬吧?”她问。“是的,夫人。”“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加入我们的部队?”“我也不知道,”我说,“现在还来得及吗?”“现在恐怕是不可能了。来,告诉我,你为什么参加意大利军队?”“因为当时我人在意大利,”我说,“而且会说意大利语。”“哦,原来是这样,”她说,“我正在学,这确实是一门美丽的语言。”“有人说两个礼拜就能学会。”“看来我是做不到了。我已经学了好几个月。如果你想见她,那就七点以后来吧,她七点下班。不过不要捎上一大群意大利佬。”“就算他们说如此美丽的语言也不行?”“没错,就算他们穿着帅气的制服也不行。”“好的,再见。”我说。“回头见,中尉。”“回头见。”我举手敬礼,然后离开了。以意大利军人的方式向外国人敬礼实在让人觉得尴尬,看来,他们的军礼只适合用来内部交流。

天气很热。前些日子,我去位于河流上游的普拉瓦桥头堡转了转。进攻将从那里开始。去年我们还没有办法渡河打到对岸去,因为从关隘到浮桥只有一条路可走,而其中将近有一英里的路段处于敌军机枪和炮火的控制之下。另外,这条路比较狭窄,运送军备物资的车队难以通行,要是奥军在这里打伏击战,小路就变成了屠宰场,我们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不过意军已经成功渡河,往对岸深处推进了少许,拿下了大约有一英里半长的奥军阵地。按理说像这样的咽喉要塞奥军是不该轻易丢掉的,我觉得这可能是双方之间互让一子,毕竟,奥军在河流下游还占领一处桥头堡,而他们在山腹地带布下的战壕距离意军防线也只有几码远。那里原先有一个小镇,现在几乎已被夷为平地,残存下来的火车站和被炸得千疮百孔的铁路桥因为地处开阔地带,直接暴露在敌军的射程下,所以也无法使用,形同虚设。

我沿着小路驱车开往河边,把车停在山坡下的救护站里,跨过山肩背后的浮桥,穿过一条又一条密布于小镇废墟和山腰线上的战壕。所有人都在掩体中待命。那里有一排火箭弹,一旦电话线被切断,就立即发射请求炮队火力支援,或是直接当信号弹来用。四周寂静、闷热、脏乱不堪。我隔着铁丝网仔细察看奥军的防线。没有一个人影。我和一个认识的上尉喝了一杯酒,然后过了桥开始往回走。

一条宽阔的盘山公路马上就要建好通车了,它沿着之字形路线蜿蜒地伸向大桥。等到公路建好,我们就会发动进攻。下山的路十分曲折,沿途要穿过树林,并且带有很多急转弯。按照计划,所有运往山上的军需物资都要走这条新路,而卸空的卡车、马车和载有伤员的救护车还是从原来那条窄路下山。救护站设在河对岸奥军防区的山脚下,抬担架的人必须跨过浮桥把伤员运回来。进攻打响后,这套流程不变。就我目力所及之处,新路最后一英里的路段趋于平坦,而那里也将是奥军火力点最密集的地方,到时候那段路很有可能变成血肉横飞的屠宰场。不过,我发现车辆在经过那段恐怖地带后可以停在一处隐蔽的地方等待医护人员护送伤号过桥。我很想把车开到新路上去,可惜因为还没完工,只好作罢。道路修得宽敞、平整,十分气派,百转千回的弯道在苍翠的树林间时隐时现,壮美的景象令人过目难忘。救护车上都装有性能极佳的金属刹车,加上下山时一般都是空车,所以不会有太大问题。我沿着狭窄的旧路开了回去。

路上被两个宪兵拦下来。原来刚才掉下来一颗炮弹,就在我们等在一旁的时候,又有三颗落在小路上,都是七十七毫米口径的炮弹,落地之前伴随着一股强大灼热的气流呼啸而来,一声巨响后炸开一道刺目的火光,一团团烟雾随即向四处散开。宪兵挥手示意让我们继续往前开。经过被炮弹击中的路段时,我尽量避开地上的弹坑,爆炸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硝烟味,还有泥土、燧石炸裂后的烧焦气味。我开车回到戈里齐亚的住处,等着去见巴克利小姐。她应该还没有下班。

我匆匆忙忙吃完晚饭,然后动身去往英国人开的医院。那栋别墅确实造得宏伟漂亮,院子里种着好些郁郁葱葱的大树。巴克利小姐正坐在花园里的长凳上,弗格森小姐和她在一起。看到我来她们很高兴,三人聊了一会儿,弗格森小姐便起身告辞了。“我先走了,”她说,“没有我这个电灯泡在,你们能聊得更自在。”“别走,海伦。”巴克利小姐说。“我真的有事,还有几封信等着我回呢。”“晚安。”我说。“晚安,亨利先生。”“你可不要写什么敏感话题,信件审查员会找你麻烦的。”“别担心,我不过是写写这里有多美,意大利人有多勇敢罢了。”“真要是这样,你就等着授勋吧。”“求之不得。晚安,凯瑟琳。”“我待会儿来找你。”巴克利小姐说。弗格森小姐转身消失在黑暗中。“她很可爱。”我说。“是的,可爱的姑娘,她是护士。”“你不也是吗?”“哦,不,按照正式的叫法我是‘志愿救护队员’。我们都很卖力,可是没人把我们当回事。”“为什么?”“没活可干的时候,我们什么也不是,等有事要做了,他们才拿正眼瞧我们。”“到底有什么区别?”“护士和医生一样,要训练很长时间才能取得资格,而志愿救护队员不需要,我们培训的时间很短。”“懂了。”“意大利人不喜欢女人离前线太近,所以我们的处境比较尴尬,一般都待在医院里,不太出去。”“但我能常来。”“当然,我们又不是修女。”“不谈战争了。”“不谈战争还能谈什么?避无可避。”“别谈了。”“随你。”

在黑暗中,我们看着对方。她真美,我握住了她的手。她任由我握着,而后我得寸进尺,一用力把她搂进了怀里。“别。”她说。我没有动。“为什么?”“别这样。”“不要拒绝我,”我说,“好吗?”我俯身吻了她。她没有片刻犹豫,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我脸上立刻升起了火辣辣的感觉,她的手撞到了我的鼻子和眼睛,出于本能反应,眼泪立刻涌出眼眶。“对不起。”她说。我觉得自己似乎占了先机。“是我活该。”“真的很抱歉,”她说,“这里的人好像都觉得在护士身上揩油占便宜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我受不了这个。我并不是想伤害你,可我确实把你打疼了,是吗?”

夜色中,她认真地看着我。我心里是有一点气,但同时又有一种尽在掌握的笃定,就像一局棋,下一步该如何走已了然于心。“是我咎由自取,”我说,“我怎么会怪你?”“唉,你这个倒霉的家伙。”“希望你能明白,一直以来我都在异国他乡浑浑噩噩地混日子,连说英语的机会也没有。突然之间遇到你,而你,又是那么美。”我看着她说。“你不用说这些,我已经道过歉了。我们很谈得来。”“没错,”我说,“而且我们已经完全抛开了战争这个话题。”

她笑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笑声。我凝视着她的脸。“你真会讨女孩子欢心。”她说。“不,我不会。”“你很可爱,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吻一下你的脸。”

我看到她的心里去,然后就像刚才吻她时那样把她搂进怀里。我紧紧地抱着她,用力吻她的嘴唇,想逼她张开嘴,可是她双唇紧闭,寸步不让。我依旧抱着她,心里升起了一股怒气。这时她忽然颤抖起来,我把她抱得更紧了,她的身体紧贴着我的,我甚至能听到她急促的心跳声。她张开了唇,头抵着我的掌心往后仰起。后来,她伏在我的肩上,哭了。“我说,”她开口道,“你会对我好的,对吗?”

见鬼,我莫名地烦躁起来。我抚摸着她的头发,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肩膀。她还在哭。“你会的,对吗?”她抬头看我,“也许我们会开始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

过了一会儿,我陪她往别墅大门走去,她进屋后,我也转身离开了。回到住处,我上楼走进房间。里纳尔迪躺在床上,看着我。“你和巴克利小姐有没有更进一步?”“我们只是朋友。”“看你一脸的桃花样,简直就像一条发情的狗。”

一开始我没有听懂“发情”这个词。“什么狗?”

他解释了一遍。“那你呢,”我准备以牙还牙,“一副呆头呆脑的傻样,简直就像……”“够了,”他说,“再说下去就恶心人了。”他哈哈大笑起来。“晚安。”我说。“晚安,狗兄弟。”

我抄起枕头朝他扔过去,枕头带倒了蜡烛,屋子一下子陷入了一片黑暗中。我摸黑上了床。

里纳尔迪摸索着捡起蜡烛,重新点上,继续看他的书。

6

我在山上的救护站里呆了两天,回到镇上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所以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去找巴克利小姐。她不在花园,我只好在医院的办公室等她下来。那间被用来当做办公室的房间里沿墙立着一排上过漆的木头柱子,上面放着许多大理石的半身像,通往办公室的门廊上也陈列着一溜类似的雕像。它们全都是大理石材质,而且看上去似乎都一模一样。雕塑这门行当没有多大意思,不过铜像则另当别论了。看着眼前这么多大理石雕塑,感觉就像走进了公共墓地。当然,墓地里的石像也有好坏之分,比如比萨墓地里的石像品味就远胜过热那亚公墓。这栋别墅原本是由一个德国富豪所建,这一大堆石雕想必花了他不少钱。我有点好奇,这些作品到底出自谁之手,他又拿到了多少酬劳?我也很想搞清楚这些雕像的原型是不是那个德国富豪的家族成员,或是与其有关的人。可是它们极为相似,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所以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拿着帽子在椅子上坐下。即便回到戈里齐亚我们都得戴着钢盔。戴这玩意儿非常不舒服,而且镇上的老百姓还没有撤离,我们就这样如临大敌似地武装脑袋,实在有点丢人现眼。到山上救护站去的时候我会戴好钢盔,随身还带着一个英国产的防毒面具,这是新装备,我们刚刚才搞到手,它们倒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按照上面的要求,我们还得佩戴自动手枪,连医生和卫生管理员也不例外。现在我靠在椅子上,就能明显感到那把手枪正抵着椅背。如果你没有按规定让人一眼看到你带着枪,那就有可能被关禁闭。里纳尔迪带着个枪套,里面塞满了卫生纸。我倒是佩了把真枪,一开始还觉得自己真成了一名枪手,试着开了几枪后才发现枪手不是那么好当的。这是一把口径为七点六五毫米的阿斯特手枪,枪管比较短,开枪的时候枪管跳得厉害,想要击中目标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我尝试练习,瞄准靶子下方的位置,握紧枪托,尽量控制住枪管发神经一样的抖动。最后,我终于可以在二十步开外打到离靶子约莫一码远的地方了。我觉得带着这把枪实在滑稽可笑,再后来,我索性忘了枪的存在,任它可有可无地挂在后背,只有在碰到说英语的人时才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在我坐着的时候,一个护理员模样的人一直从桌子后面打量着我,一脸不以为然。我也没闲着,要么看看脚下的大理石地板,要么瞅瞅木头柱子上的半身像,要么研究一下墙上的壁画,一边等着巴克利小姐。壁画倒是值得一看,只要是开始掉色、剥落的壁画都值得一看。

而后,我看见巴克利小姐下楼来到大厅,我站起身。她朝我走来的时候看着不显个子,可是模样十分标致。“晚上好,亨利先生。”她说。“你好。”我说。那个护理员在桌子后面听我们说话。“我们是坐在这儿聊,还是去花园?”“出去走走吧,外头凉快些。”

我跟着她来到花园里,护理员在屋子里看着我们。等我们走到碎石铺成的车道上,她问:“这些天你去哪儿了?”“一直在救护站。”“你就不能捎个信告诉我一下?”“不行,”我说,“不太好,而且我以为当天就能回来。”“亲爱的,你得和我说一声。”

我们离开车道,走到了树荫下。我拉住她的手,停下脚步,吻了她。“除了这儿,还有没有别的去处?”“没有了,”她回答说,“我们只能在这里走走。你去了好久。”“今天是第三天,不过现在我回来了。”

她看着我,问:“你真的爱我?”“当然是真的。”“你对我说过‘你爱我’,是不是?”“是的,我说过。”我撒了谎。“我爱你。”我说。这一刻前,我并没有对她说过这三个字。“你还是叫我凯瑟琳吧。”“好的,凯瑟琳。”我们又往前走了一段,然后被一棵树挡住了去路。“对我说:‘夜里我回到了凯瑟琳的身边’。”“夜里我回到了凯瑟琳的身边。”“哦,亲爱的,你已经回来了是不是?”“是的。”“我太爱你了,真让人受不了。你不会再走了吧?”“不会,就算走了也还是会回来的。”“我实在太爱你了。请别把手拿开,就在这儿,再放一会儿。”“我的手一直就没挪开过。”我把她转了个方向,好在吻她的时候看到她的脸。她闭着眼睛,我吻了吻那双合上的眼眸。我想,这姑娘是不是有点走火入魔了,不过真要是这样也无所谓,我倒是一点儿也不介意。谈情说爱总好过夜夜笙歌,妓院里的姑娘都一个德行,趁着陪军官上楼寻欢作乐的空当,没羞没臊地往你身上一扑,摘下你的帽子反扣在自己头上,好像和你很亲密。我很清楚自己并没有爱上凯瑟琳·巴克利,也没有任何想要和她坠入爱河的打算。这不过是一场游戏,就像玩桥牌,你是在动嘴皮子,而不是在打牌,你得装出一副想要赢钱或是想赢得其他赌注的样子。在这场游戏里,还没有人说清楚赌注是什么,不管是什么我都无所谓。“要是有其他地方可去就好了。”我正在经历所有男性都会经历的阶段——对异性的好感难以长久维系。“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她说。她好像在想什么事情,刚刚回过神来。“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我们在身边的石凳上坐下,她不肯让我搂着,于是我就握着她的手。“你很累吗?”她问。“不累。”

她低头看着草地。“这戏怕是演不下去了,对吗?”“什么戏?”“别装傻。”“我没装傻。”“你是个好男孩,”她说,“你已经尽力了,可是再怎么努力,这还是一场无聊透顶的戏。”“你总能看透别人的心思?”“也不是每次都可以,但我能猜到你的,所以你大可不必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今天晚上,戏可以落幕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可是我真的爱你。”“在没有必要撒谎的时候,还是说真话为妙。今天我发挥得不错,也算过足了戏瘾。瞧,我并没有意乱情迷,也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只是有时候会偶尔头脑发热罢了。”

我用力握紧她的手:“凯瑟琳。”“凯瑟琳——听你叫我的名字感觉好滑稽,你每次发音好像都不太一样。好了,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个好男孩,非常好。”“你和牧师说得一样。”“没错,你是个非常好的人。你还会来看我吗?”“当然会。”“以后你不用再勉强说你爱我这样的话了,戏已经演完了。”她抽出手,站起来。“晚安。”

我想吻她。“不,”她说,“我很累了。”“那你吻我。”我说。“我真的很累了,亲爱的。”“吻我。”“你很想要吗?”“很想。”

我们亲吻了,可她突然挣脱了我的怀抱。“好了,就这样吧,再见。”我送她到门口,看着她走进大厅。我喜欢看她走路的样子,她顺着大厅继续往里走去。我转身踏上回程。晚上很热,山里动动静不断。我看着圣迦伯烈山上明灭的火光。

走到罗萨别墅前我驻足片刻。窗帘已经拉上了,可屋子里依旧热闹,还有人在唱歌。我走回家。脱衣服的时候里纳尔迪走了进来。“啊哈!”他看着我说,“看起来事情进展得不太顺利啊,我的小宝贝遇到烦心事了。”“你去哪儿了?”“罗萨别墅,那地方真让人大开眼界,我们还一起唱歌来着。你呢,小宝贝,上哪儿去了?”“去见英国姑娘了。”“感谢上帝,还好我没泡上英国妞。”

7

第二天下午,我从山上的第一救护站回来,把车停在总务处门口,伤病员的病历卡将在这里分门别类,然后连人带卡送往不同的医院。那天由我开车,停车后就托跟车的司机把病历卡送进去。那也是一个大热天,天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路面白得刺眼,尘土飞扬。我坐在菲亚特汽车高高的驾驶座上,放空脑袋,什么也不想。有一个团从这里经过,我目送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士兵被太阳晒得汗流浃背,有几个人坚持戴着钢盔,但大多数人都系在了背囊后面。钢盔太大,戴上去的时候把耳朵都遮住了。军官们都戴着钢盔,尺寸大小倒是正合适。巴斯利卡塔旅的近半数兵力都在这儿了,从他们红白相间的领标我就看出了他们所属何处。过了很久,又来了一支稀稀拉拉的队伍,都是些掉队的散兵。他们一头的汗,身上沾满了灰尘,疲惫不堪,有几个看上去情况很糟。他们走掉后又过来一个士兵,一瘸一拐的,走得十分吃力。不一会儿,他停了下来,在路边坐下。我下车朝他走去。“怎么了?”

他仰头看了看我,然后站起来。“我马上走。”“出什么事了?”“还不是因为这场仗。”“你的腿怎么回事?”“不是腿的问题,是疝气。”“那你怎么不搭运输车走?”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医院?”“上头不许。中尉一口咬定是我故意把疝带弄丢的。”“我来帮你摸摸。”“已经滑出去了。”“在哪边?”“这里。”

我摸到了。“来,咳嗽。”我说。“那东西会不会越咳越大?和早上比,它已经大了一倍。”“坐下来,”我说,“等把伤病员的病历卡收齐了,我开车把你送到你们的医务干事那儿去。”“可他们会说我是存心的。”“他们不能把你怎么样,”我说,“这又不是受伤,就是旧病复发而已,你以前也发作过吧?”“但我把疝带弄丢了。”“他们会送你去医院的。”“我能留在这里吗,中尉?”“恐怕不行,我这儿没有你的病历卡。”

司机从门口出来,拿着伤员的病历卡上了车。“四个送到一零五医院,两个送到一三二医院。”他说。这两个医院都在河对岸。“你来开车。”我说。我扶着那个发疝气的士兵坐上车。“你说英语?”他问。“自然。”“你怎么看这场战争?”“活见鬼。”“我也觉得是活见鬼。上帝啊,这场该死的战争。”“你是美国人?”“没错,老家是匹兹堡的。我知道你也是美国人。”“怎么看出来的,是我的意大利语有口音?”“反正我知道你是美国人。”“又来了个美国佬。”司机看着那个发疝气的士兵,一边用意大利语说道。“我说中尉,你非得把我送回团里去吗?”“对。”“我们团里的上尉医务官一早知道我有疝气。我就是故意扔掉那根该死的疝带的,想着要是病情恶化了就不用再回前线了。”“懂了。”“真的没有办法把我送到其他什么地方去吗?”“要是在前线附近,我倒是可以送你去最近的救护所,但在这儿,我们必须要有病历卡才可以接收你。”“可如果我回到团里,他们肯定会给我动手术,完事了就立马把我送上前线。”

我仔细想了想。“你也不想一直留在前线,对吗?”“对。”“你倒是说说看这场战争该不该死?”“听我说,”我说,“你先下车,然后想办法摔上一跤,脑袋上得磕出个大包来,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再接你上车,然后送你去医院。奥尔多,靠边停一下。”我们把车停在路边,扶他下了车。“我就在这儿等你,中尉。”他说。“等会儿见。”我说。我们发动车继续往前开了大约一英里,追上了刚才遇到的那个团,然后渡河。山上的雪水融化后混入河流,急速穿过桥墩奔流而下。我们沿着小路越过平原,把伤员分别送到两家医院,然后我开着空车飞速往回行驶,沿途搜寻那个从匹兹堡来的士兵。一路上我们再次碰到那个团,他们看上去比之前更热、更累,行进的速度也更慢了;接下来又遇见了那些和部队失散的士兵。再往前开了一会儿,我们看到路边停着一架救护马车,有两个人正忙着把那个发疝气的家伙往车上抬。他们还是回来找他了。他朝我摇摇头,头上的钢盔掉了,额边流着血,鼻子擦破了皮,淌血的伤口和头发上都黏着灰尘。“中尉,”他冲我喊,“看看我脑袋上的包,白磕了。他们要把我送回去了。”

回到别墅的时候已经五点。我到屋外洗车的地方冲了个澡,然后走进屋,穿着长裤和汗衫坐在打开的窗户前写报告。还有两天战斗就要打响了,到时候我就要带车队开往普拉瓦。我已经很长时间没给家里写信了,虽然知道应该写,可是时间拖得越长,越是觉得难以下笔。实在没什么可写的,于是我寄了几张战区的明信片报平安,除此之外只字不提。对家人来说这就够了。等到了美国,这些明信片就会变成香饽饽,它们新奇而神秘,就像我们这儿的阵地一样,新奇而神秘。不过相较于过去同奥军打过的几次交道,这几次仗都打得极有章法,而且更激烈、残酷。奥军似乎就是为了沦为拿破仑的手下败将而存在的,不管这个拿破仑来自哪里都不会例外。我希望我们军队里也能出一个拿破仑似的将才,可惜我们只有路易吉·卡多尔纳元帅和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二世。前者脑满肠肥,家财万贯;后者则长着细长的脖子,蓄着一撮山羊胡子,一副骨瘦如柴、弱不禁风的模样。在他们右边的是奥斯塔公爵,也许是长相太过英俊,怎么看都不像一个能排兵布阵的将领,不过和边上那两位比起来也算是仪表堂堂的男子汉了。很多意大利人都希望他能成为国王,他也确实有国王的气质。他原是国王的叔父,也是第三军的统帅。我们隶属第二军。第三军里有英国人的炮队。我曾在米兰认识了两个英国炮手,他们很好相处,我们一起吃喝玩乐,度过了几个疯狂的夜晚。这两个人虽说长得人高马大,但生性腼腆,对任何人、事都抱着良善之心。我要是当初加入英军就好了,那样的话,事情就变得简单许多。当然,我也很可能活不到现在,毕竟管理救护车车队的工作风险要小许多。不过,也并非万无一失。我们也时常会听到英国救护车司机被打死的消息。但我知道我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在这场战争中。它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它的危险系数和电影里的战争没什么两样,但不管如何,我还是祈求上帝早点结束这场战争,说不定到了夏天,它就将终结。也许敌人马上就会溃不成军,在以往的战事中,最后一败涂地的好像都是奥军。也不知道这场仗是出了什么幺蛾子,人人都说法军完蛋了。里纳尔迪说法军发动哗变,军队已经开进巴黎。我问他后来怎么样,他说:“叛军遭人堵堵截了。”我想去没有战火的奥地利,我想去黑森林,我想去哈尔茨山。可哈尔茨山到底在哪儿?喀尔巴阡山烽火连天,我可不打算去那里,不过也说不定。要是没有打仗,我倒是可以去西班牙。太阳开始缓缓西沉,天气也凉爽起来。吃过晚饭后,我想去看看凯瑟琳·巴克利。真希望她现在就在我身边,或是正和我同游米兰。我们先到科瓦享用一顿美餐,然后沐浴着黄昏闷热的暑气在曼佐尼大道上悠然散步,从桥上渡河后再沿着运河往回走,一直走到旅馆。也许她会愿意这么做的,也许她会把我当成她死去的未婚夫。我们从正门走进去,门童向我们脱帽致意,我到前台拿好钥匙,她则站在电梯口等着我。我们走进电梯,电梯缓慢地上升,每到一层就发出咯哒咯哒的声响。最后,电梯到达我们房间所在的楼层,站在电梯门外的侍者为我们打开门,她先走出去,我紧随其后,我们沿着走廊往前走。我把钥匙插进锁孔打开房门,走进去,拿起电话要了一瓶卡普里白葡萄酒,吩咐他们放在盛满冰块的银桶里送上来。过了一会儿,走廊里传来冰块轻碰银桶的声音,有人敲门,我扬声说,就放在门口吧。因为天气炎热,我们脱光了衣服,窗户开着,燕子在街边住宅的屋顶上飞来飞去。后来,天色暗下来。此时若是走到窗前,一定会看到几只小蝙蝠或是在屋顶上方盘旋,或是紧贴着树木低低地飞着找食吃。我们喝着卡普里酒,门反锁着。天气闷热,我们身上只盖着一条床单。在米兰,在这样一个燠热的晚上,我们翻云覆雨了一整夜。我和凯瑟琳最后就应该走到这一步。我得快点吃饭,然后去见她。

大家聚在食堂里谈天说地。我喝着酒,要是不随大流喝上一点,就好像没资格和大伙称兄道弟似的。牧师和我聊起了爱尔兰大主教,据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他在美国似乎遭受了什么不公正的待遇,而因为我是美国人,所以好像多少要为他所蒙受的冤屈担一些关系。其实我对他这个人和事一无所知,不过脸上还是要装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因为牧师已经把来龙去脉详细地解释了一遍,说整件事其实是由一连串误会造成的,如果再一问三不知的话,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主教来自明尼苏达州,有一个很不错的姓氏:爱尔兰,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好名讳:明尼苏达的爱尔兰,威斯康辛的爱尔兰,密西根的爱尔兰。之所以说是好名字,是因为英语里“爱尔兰”的发音和“岛屿”极为相似,故而刚才那些名字听上去就像一串岛名。当然,这不是重点,事情也远没有牧师说得那么轻巧。是的,牧师,确实如此,牧师。也许,牧师,我是说也许。不,不是的,牧师。好吧,也许你是对的,就是这么回事,牧师。你肯定比我更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牧师人很好,就是有些呆板;军官们都不是什么好鸟,可一样无聊;国王人倒是不坏,可惜也是个无趣的家伙。杯中盛的是劣质酒,入喉像刀子,但够带劲。它能直接刮蚀你的牙釉质,然后在你吞咽时把这些残片碎屑留在上颚处。“你们知道吗,牧师进过大狱,”罗卡说,“有人在他身上搜到了年息三厘的债券,当然了,这还是他在法国时发生的事了,要是换作这儿,才不会有人管这档子闲事呢。他拒不承认自己偷了债债券。我当时就在贝济耶,看到报上的新闻后就跑去探监。事情明摆着,就是牧师偷的嘛。”“去你的,我连一个字也不信。”里纳尔迪说。“你爱信不信,”罗卡说,“我又不是说给你听的,我这可是特地说给咱们牧师听的,多劲爆的消息,他是牧师,肯定会感谢我的。”

牧师微笑着。“后来呢?”他说,“我洗耳恭听。”“这些债券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后当然也没有说清楚,但牧师身上确实有年息三厘的债券还有其他一些地方上发行的债券,具体是什么债券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我看了报纸后就立马去了监狱。好了,下面就是故事的高潮部分了,我站在他的牢房前,就像做告解一样:‘牧师,请保佑我吧,因为你犯了罪。’”

大伙哄堂大笑。“那他怎么说?”牧师问。罗卡没接牧师的话,一门心思想把这个笑话的笑点解释给我听。“你听明白没有?”他的意思好像是说如果你听懂了的话,这就真是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了。他们又给我倒了些酒,我也随口说了一个英国士兵如何被强按着淋浴的故事。之后少校讲了一件在十一个捷克斯洛伐克士兵和一个匈牙利下士身上发生的事。几轮酒过后,我又说了一个骑士捡到钱的故事,少校说意大利有个民间故事倒是和它异曲同工,讲的是有个公爵夫人整晚失眠。正说着,牧师起身离开了。我又说起了一个旅行推销员,他在凌晨五点顶着刺骨的西北风来到马赛。少校说他听人讲过我酒量很好,我矢口否认,他不信,说要当着酒神巴克斯的面来辨明真伪。别把巴克斯抬出来,我说。可不就得把酒神给抬出来吗,他坚持。按他的规定,我得和巴锡·菲力坡·温琴扎你一杯我一杯地轮番喝,巴锡不干,说他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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