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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1 18:5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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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多勇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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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挂立交桥上的风景

悬挂立交桥上的风景试读:

自序

2004年,是我小说创作中一个值得铭记的年份。

这一年上半年,我去北京参加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习。一下子,离那里的各家文学期刊编辑部近了,与其编辑沟通也便当起来。很快地,《当代》《十月》《中国作家》都有了留用短篇小说的消息;短篇小说《人羊》刊发于《阳光》杂志2004年4期,被《小说选刊》2004年7期选用,同期配发我与责任编辑刘玉浦的对话《写作如打铁,一锤不能少》。一个作家在写作时,往往他是他小说王国的王。情节的走向,人物的设置,一切听从他的指挥,一切任由他去安排。一旦作品完成后,往往又是心虚的、冒汗的。这种时候,最需要的是他人的鼓励与肯定。尤其需要文学刊物和编辑的鼓励与肯定。我去北京学习之前,手上已经积压不少稿件,得到他人的肯定有困难,发表更有难度。一段时间,我怀疑自己的写作路数有偏差,对自己的写作极度不自信。

这一年下半年,我的写作野心膨胀开来,暂时丢下短篇小说创作,专事写作中篇小说。中篇小说与短篇小说是两种不同的文体,我想集中精力触摸一下中篇小说的脉搏。之前,我写中篇小说多是用短篇小说的方法去操作。即一部中篇小说由几篇短篇小说构成,短篇小说之间的人物相互关联,且有着大致相同的时间与空间。这种中篇小说的结构方式,我称之为块状结构。依照我的理解,中篇小说较之于短篇小说应该有着更强的故事性,人物附着于故事应该有着更强的命运感。《

悬挂立交桥上的风景

》是这一时期我写作的第一部中篇小说。我尝试着用有别于块状结构的线性结构去完成,故事一环扣一环地往下推进,直到小说结束的那一刻。构思这部中篇小说时,我还想尝试着让小说人物有更阔大的活动空间,陈来财索性走出家乡来到北京。在异地他乡,我与陈来财共同完成这部中篇小说。《悬挂立交桥上的风景》发表于《时代文学》2005年1期,转发于《中篇小说选刊》2005年2期。

此后两年间,我连续创作十余部中篇小说,同时也连续发表十余部中篇小说。这些中篇小说的人物大多依旧是我的乡邻,但故事则大多发生在他乡。时间靠近当下,似乎更具有时代感。就我的中篇小说人物而言,不管他们走到哪里,说话的乡音是万变不离其宗的,打量世界的眼光是万变不离其宗的,行为举止是万变不离其宗的。淮河流域是他们的出发地,是他们的宗,是他们的根和本。

再而后,我返回中篇小说与短篇小说交叉写作的状态。甚至在我的写作中,根本就不分中篇小说与短篇小说的。它们就像我侍弄的两块大小不一的菜地,一样播种,一样施肥,一样除草,一样收获。该瓜则瓜,该豆则豆。我只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可以了。

2015年,安徽文艺出版社决定同时出版我的中篇小说集、短篇小说集各一册。这同样是我小说创作中一个值得铭记的年份。

是为序。2015年12月20日于葛大店悬挂立交桥上的风景1

陈来财现在正坐在立交桥上看四周的风景。

青年农民陈来财从一千多公里远的安徽农村老家来北京已经三天了。三天来他什么事情都不干,就坐在这座立交桥上看风景。这儿位于北京东五环附近,立交桥是新近建成的,桥下的路也是新近拓宽的,四周显得敞敞亮亮的,就是车辆稀稀落落的。其实,这座立交桥本身就是一道景观。这不是说它设计得多么独特,而是少有人走。偶或有几个行人需要横穿立交桥下面的公路,也并不喜欢攀缘立交桥,而是径直地穿越马路,走过去,节省着一分脚力。陈来财眼里看着风景,头脑里也想着事情。他不知北京人在这么一处地方,花这么多钱,拓宽这条路、建设这座桥会有什么用处。一句话,这是北京人口袋里有钱骚的。全国人民的钱都长腿前呼后拥地跑北京来了,怪不得我们老家那么穷呢。陈来财的老家出过一名贪官副省长,也出过震惊全国的假奶粉事件。一时间全国的报纸电视都来这儿,帮助找各种各样的原因。其实原因就一条,穷。穷,想做官的人才拼命地送钱,当上官的人才拼命地敛财。穷,老百姓的孩子才去喝杂七杂八的奶粉,喂出许多大头娃娃来。原来,这么多的钱都被北京人拿来铺在了路上,贴在了桥上。“他妈妈的。”陈来财恶狠狠地骂了半句话,紧接着把积攒在嘴里的一口唾沫迎风吐出去,不想一股歪风邪气踅过来,又把这口唾沫原原本本地还原在脸上。陈来财慌忙抬衣袖擦脸,又骂出半句“他妈妈的”。

这儿是一处新开发区,本着不破不立的原则,陈来财的视觉所及之处,到处都在扒、扒、扒,拆、拆、拆,跟电视里打过仗的伊拉克首都巴格达差不多。这些“战后景观”陈来财不爱看,心里还委屈,我跑这么远的路难道就为了看这么一堆堆的碎砖烂瓦?

陈来财爱看公路上跑着的小轿车。

陈来财的老家把小轿车叫小宝车。

远远的远处,公路的尽头,一粒黑点一点点大过来。待有了车的模样,陈来财眼底里的小宝车就开始颤抖了,慌张了,骨里骨碌滚过来。穿过立交桥时,陈来财能听见小宝车“哧溜、哧溜”的喘息声。而后,陈来财还会与时俱进,两眼掉转方向继续看反向落荒逃窜的这辆小宝车。陈来财在老家多见的是四轮拖拉机,鲜见这种小宝车。陈来财老家的公路也没有这么宽敞、这么光溜。一辆辆小宝车在这么宽敞、这么光溜的大路上奔跑得这么快,依照陈来财的想法,是难免要翻车、撞车的。陈来财乐此不疲地看车,等待的就是这么一种时刻的来临。可陈来财一连等了三天的时间,看了三天的车,没有一辆车如愿地出事故。反倒是一辆辆跑得更加精神了。渐渐地,陈来财失去看车的兴趣。干什么呢?陈来财把双脚别进桥栏杆里,上身探出桥身,头朝下悬挂在半空里。上身摇晃,头摇晃,眼睛摇晃,相跟着眼睛里的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动荡、不安。

陈来财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陈来财找到一种新的乐趣。

一位上年岁的老大爷从立交桥下经过,见着陈来财,还不相信是悬挂着一个人,眨巴眨巴眼睛,走近几步,喊,小伙子,危险,赶快下来吧。

陈来财满眼晃荡、景物倒置,没有看见喊话的老大爷。陈来财正向、反向,把头、把眼好一阵调整,才看见头脚倒置、奇奇怪怪的老大爷。陈来财不答话,索性把身子晃荡出更大的幅度。陈来财眼里的老大爷先是惊慌地把眼睁大,继而笑起来,说真是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天底下有千种玩法,万种玩法,没想着还有这么一种玩法。

老大爷不慌不忙地走过去,走一段,站住身,回过头,看看陈来财,摇摇头,嘴里再说什么话,陈来财就一个字也听不清楚了。

一瞬间,陈来财对悬挂立交桥上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就在陈来财不想悬挂立交桥准备下来的时候,眼里走进一位身穿吊带裙的姑娘。陈来财两眼一亮,两腿一软,身子又一悠,差点从立交桥上悬空摔下来。也就从这一时刻开始,陈来财的命运不知不觉发生扭转了。2

四月初的北京就变得一天天热起来了。陈来财的身上还是从老家穿来的一身春秋衣服,热也没觉得热,天天坐在立交桥上,凭空有一阵一阵的风偷偷袭来,倒是时时觉出一份惬意的凉爽来。猛然一下瞧见一位穿得这么少的人,还是细皮嫩肉的女孩子,真是有点不可思议呢。远处里看,女孩子个头不算太高,身材也不算太胖,就是长得白净。一条白底蓝碎花吊带裙穿身上,脸、脖子,还有大半个胸脯都白亮亮地露在外面,阳光一照像是能反光似的,更加夺目了。这条吊带裙很长,盖住女孩子的脚脖子。女孩子走动着碎步,一走一裹的,陈来财像是能听见窸窸窣窣的一片响声。陈来财想要是一条短裙的话,说不定女孩子的两条腿会更加白亮、夺目。不知怎么的,陈来财对这位身穿吊带裙的女孩子一下子产生出模糊的亲近感,有一种想跟这个女孩子说说话的强烈欲望。陈来财来北京三天,除了跟自己的大哥陈来金、二哥陈来银说过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别的人还没有,女的更没有,连北京的母麻雀也没有搭过腔。陈来财现在特别需要跟人说说话,尤其是女人。

陈来财重整旗鼓,把一双脚脖子牢牢地别稳当,身子重新悬挂立交桥的半空里。陈来财这次摇摆的幅度不算大,强调的是摇摆的节奏感。晃悠来,晃悠去,摇晃去,摇晃来,陈来财自己都被自己摇摆出的优雅姿势感动了。陈来财想,只要这个女孩子看见我,一搭腔,我就能跟她说话了。这么短的一点时间里,陈来财都把要说的话想好了,或者说这些话原本就长在肚子里,憋闷几天了,熟透了,很容易把它们一句一句从嘴里倒出来。陈来财会告诉这个女孩子,自己是来北京投靠两个哥哥打工的,一时间还没找着合适的活,来北京三天就在这座立交桥上看了三天的风景,其实什么风景也没看着,或者说这里的风景根本不属于他。他打算明天下午乘火车就回安徽老家了。陈来财想到这儿鼻子有点酸溜溜的,他想,自己来北京原本就是一笔糊涂账。

就在陈来财恍惚与愣神间,这位身穿吊带裙的女孩子很快走近立交桥,不停步,不歇气,从立交桥下径直地走了过去。这位身穿吊带裙的女孩子没有抬头看陈来财,自然也就没有理会陈来财。无论如何这是陈来财事先一点都没有想到的。陈来财心里有点急躁,嘴里“唉、唉”有音无字地喊出两声。陈来财想弄出点动静来,以引起这位身穿吊带裙的女孩子的注意。可女孩子还是不回头地愈走愈远了。陈来财心里滋生出一丝绝望来,身子一挺劲,把悬挂立交桥半空的身子摘下来,两眼呆愣愣地瞧着远远融入稀落人群里的女孩子。陈来财猛然一下追了过去,一边跑,一边还有声有调地喊,等等我,我想跟你说说话。

实际上,陈来财两腿追上去时,嘴里并没有喊出声。这儿不是安徽乡下老家,是城市,还是中国最大的城市——北京,大路上不能随便喊叫陌生人,尤其是女孩子,这点道理陈来财还是明白的。陈来财紧着脚步追一段路,离这位身穿吊带裙的女孩子近了,又慢下脚步。女孩子的脚步也愈走愈疾,猛然间又停下脚步,倾斜身从包里掏东西。是一只白色的包,小巧巧的,像是只有陈来财并一起的两只巴掌那么大。陈来财不知道这么小的包能装什么东西。女孩子站住脚,陈来财也随之站住脚。陈来财听见自己的一颗心就是这时候结结实实地响了一下子。原来女孩子是从包里掏东西擦眼泪。似乎女孩子的眼泪愈擦愈旺,能见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子的一双雪白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显然,女孩子受到了很大的委屈。一时间,陈来财都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了。

这位身穿吊带裙的女孩子最终要去的地方离立交桥不远。走下立交桥,拐进一条小巷,就消失在一座破旧的楼房里。这儿也属于“扒、扒、扒,拆、拆、拆”的范围,一个个“拆”字,被白石灰水涂画得到处都是,或大或小,或正或斜。这座四层红砖楼的一半已经扒去,呈现出青面獠牙的怪状。陈来财不可能知道女孩子来这儿干什么,可还是站在大楼外面等候着,希望这个女孩子从这座楼里走出来。

天色“嚓啦”一声黑下了,陈来财只得收回一双酸涩的眼睛,极不情愿地往回走。

事情至此,陈来财还没能跟这位身穿吊带裙的女孩子说上半句话。陈来财决定明天下午就回安徽老家去,只是没想着临上火车前自己还会来找这个女孩子。3

陈来财的两个哥哥住一起,距立交桥也不远,是一片早已扒倒的楼房废墟里。这么一大片地方将来怎么使用它,眼下还没有一点头绪,只是四周用一块块涂刷蓝漆的铁皮围上了围墙。里边还莫名其妙地剩下几间没扒的平房。陈来金、陈来银,还有不少乱七八糟的外地人临时住这儿。

大哥陈来金来北京八年了,三年前回家盖起三间房屋,娶回一个女人做老婆,现在老婆留老家,自己天天在这儿拉着一辆破旧的架子车收破烂。二哥陈来银来北京五年了,去年里回家盖起三间房屋,娶回一个女人做老婆,现在老婆留老家,自己天天在这儿脚蹬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做菜贩子。看来两个哥哥做这么两种营生也很赚钱。每年春节回去一趟是肯定的。平常里,不年不节的,两个哥哥说一声回去也回去。虽说北京离老家上千里地,花百把块钱坐火车也就是夜里睡一觉的事,便当得很。哐里哐当,一觉睡醒,天亮了,老家也就到了。两个哥哥回家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头脸身上都收拾得光光鲜鲜的。该理的发,理;该光的须,光;该穿的衣服,穿。最主要的是还大包小包带回一大堆吃的、喝的、穿的东西。回村里,两个哥哥黑头黑脸的与别的村人没什么区别,可从衣着上,说话的腔调上,还有一举手一投足的做派上,还是很容易与一般村人分开来的。一副见过世面,做过大事,经过风浪,挣过大钱的样子。只是两个哥哥从来不说自己在北京收破烂、做菜贩子。这一点连家人都不知道,陈来财更是一点都不晓得。两个哥哥跟村人说,是在北京的一家建筑公司里干活。村里有眼热的人,想让两个哥哥带着一块去北京。两个哥哥直摇手,说人家建筑公司早满员了,莫说一个人,连一根多余的针都难插进去。村人不信,两个哥哥进一步解释说,公司要是能进人,别人不带,还能不把自己家的三弟带过去?两个哥哥这么一说话,村人想想有道理,自己家的老三都窝家里不带,看样子北京那地方的活路确实不好找。村人纷纷去上海,去江浙,去广州,就是没人去北京。

今年春节后,两个哥哥过了正月十六就一起回北京了。临走前,大哥陈来金丢下话,说陈来财,你老是在家里也不能算个事,想去北京跟我们一块去。

陈来财的心有点动。

大哥陈来金说,我可是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人家建筑公司不要人,你就干别的。

二哥陈来银说,其实去北京也不定非要去什么建筑公司,卖个菜呀,收个破烂什么的,还不一样赚钱。

陈来财听两个哥哥的话音还是不想带他一起去北京,腿脚就迟疑,说大哥二哥,你们走你们的吧,我还是在家种我的二亩地。

日子一天天过去,二亩地上的麦子像是一群野孩子,根本用不着人去经管,去过问。陈来财闲得一个人吃过睡,睡过吃,一副硬朗朗的木床板都睡塌掉了。陈来财想一想,还是投奔两个哥哥吧。把自己往火车的车厢里一塞便来了北京。这才知道大哥陈来金一直收破烂,二哥陈来银一直做菜贩子,根本没有进过什么狗屁的建筑公司。大哥陈来金解释说,来北京做事还不就图个名声好听,你一说收破烂、做菜贩子,村人还不就低看你一眼。二哥陈来银接话说,还有就是露馅了对象不好找,要不大哥找大嫂子能找得这么麻溜?二哥我找你二嫂子能找得这么麻溜?大哥陈来金白了二弟一眼,说来北京干什么事是次要的,关键看挣钱不挣钱。二哥陈来银说,大哥说得对,别看大哥天天拉辆架子车,喊几嗓子,收一收破烂,那可比家里的乡镇长挣钱挣得多呢。大哥陈来金说,别看你二哥骑的这辆破三轮车不起眼,一天去卖一趟菜,还不就等于去拉一趟钱。

陈氏三兄弟,大哥陈来金长得高一点胖一点,二哥陈来银长得瘦一点矮一点,陈来财算中间,比大哥矮比二哥高,比大哥瘦比二哥胖。陈氏三兄弟都长着一个猪腰子脸,这一共同的特点,眼神再差的人也不会看走眼。现在陈氏三兄弟一起站在平房前面的空场上,大哥、二哥站两端,陈来财站中间。两人说,陈来财一人听。猛眼看上去,很像电视里的三个说群口相声的人。

两个哥哥倒是很热心,争着收陈来财做徒弟。

二哥陈来银说,三弟你跟着我上菜市场,三天我教会你怎么卖菜,第四天,你花二百多块钱买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我再匀出一半摊位,你就能摆摊挣钱了。

大哥陈来金说,三弟跟着我收破烂,半天教会你,第二天,你花几十块钱买一辆破旧的架子车,我再分出一点地盘,你就能做收破烂的买卖了。

二哥陈来银说,在北京卖青菜、收破烂,名声上不好听,可不少挣钱。

大哥陈来金说,北京这地方就是邪门,什么行当不好听什么行当挣钱。贪官污吏的名声该不好听吧,你望望哪个不带小女人,坐最好的小宝车;婊子的名声该不好听吧,你望望她们哪个不活得鲜枝嫩叶的,系上裤子一个个都赶上七仙女下凡了。

陈来财摇摇头,不愿意跟着二哥做菜贩子,也不愿意跟着大哥收破烂。

陈来财最后说,我回家。

一场群口相声表演结束了。

陈来财说回家,没回家,说我先在北京溜溜逛逛再回家也不晚。

就这么,一连三天里,陈来财在立交桥上看了三天的风景,别处哪儿也没去。4

陈来财的两个哥哥都是白天里在外面做事,晚黑里才回来睡觉。这一晚,大哥陈来金、二哥陈来银都比陈来财回头回得早。大哥陈来金黑灯瞎火地在屋外的空场地上烧饭,碎劈柴、断树枝填满一锅腔子,烟雾缭绕一院子。陈来财走过铁皮围墙的时候狠狠地踢上两脚,“哐”一下,“哐”又一下,响声很大,有点惊天动地的样子。大哥陈来金见是陈来财,很客气,说三弟回来了,赶快进屋拿碗来盛菜,今天晚上有好吃的。陈来财走近黑乎乎的锅,什么也看不清,伸脖子闻一闻,有一股肉味窜进鼻子里。一下子,陈来财的肚子“咕、咕、咕”连着叫出好几声,饥饿瞬间涨满一肚子。二哥陈来银没用陈来财进屋就把三只碗端出来了,伸手递给陈来财一只,说三弟逛京城比我们还忙呢。

吃嘴里才知大哥烧的是大白菜烧肉。

兄弟三人一人一个大馍,一人一碗大白菜烧肉,脸对脸蹲地上吃起来。

二哥陈来银问陈来财,又去立交桥看风景去了?

陈来财不答话,急着想吃饭。

陈来财越不说话,二哥陈来银越想问话。

二哥陈来银又问,看到什么稀奇景致了?

陈来财说,女人,一个漂亮女人。

大哥陈来金说,北京漂亮女人满大街都是的,光看有个屁用。

二哥陈来银说,三弟留下来吧,苦几年回家盖三间房子,再娶一房女人,关上门,想怎么看女人怎么看女人,想看女人的哪地方看女人的哪地方。那才叫个日子。你这算什么,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吧。

大哥陈来金说,想卖菜,跟你二哥学;想收破烂,跟我学。两样任你挑一样。

陈来财说,我两样都不学。卖菜,我回老家种菜卖;收破烂,我回老家东村西村里收,也不跑北京这么远的路。

二哥陈来银说,看你能的。我问你,家里种菜,一斤卖多少钱?我在北京贩菜卖,是老家种出的好几倍。

大哥陈来金说,卖菜要起早,你就跟着大哥我收破烂,风不打头雨不打脸,想睡个懒觉你把两条腿伸直尽管睡。最近这一片搞开发,破烂好收得很。不信你去门前看看大哥今天收回的都是些什么破烂,老家里有吗?

陈来财闷头吃菜吃馍,实在不想跟两个哥哥多说一句话。

二哥陈来银突然想明白事理,很响地“啊哈”一声,跟大哥陈来金说,三弟的这副样子是不把我俩卖青菜、收破烂看在眼里呢。

大哥陈来金也不满意陈来财的这副样子,说他还不把你我在老家盖的房子、娶的女人看在眼里呢。有本事自己在老家盖起三间房子住着,娶回一个女人睡着。嫌卖青菜、收破烂难看难听,自己去找一份又挣钱又体面的活干。

兄弟三人说不到一起,有点不欢而散。

00  大哥陈来金扭转脸看二弟陈来银说,三弟明天走让他走,反正来来回回的路费又不是我俩出。

二哥陈来银说陈来财,我跟大哥明个白天还要忙,没空送你去火车站,一个人不要误了钟点。

陈来财的眼里一下流出眼泪,说谁要你们送,我自己能来,我自己就能回。

陈来财睡得很死,清早两个哥哥什么时候起床的,一点不知道。一觉醒来,屋外的太阳多高了。陈来财估摸不会“高”到晌午西,脖子一软索性睡个够。这一睡再起来,陈来财心里就一点数也没有了,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陈来财赶紧背上自己从老家带来的东西往火车站跑。一口气跑到公交车站,来一辆去北京西客站方向的公交车却又不上。此刻,陈来财心里空落落的,觉得离开北京前还应该办一件事。那就是再去立交桥上看一眼风景,还去看一眼身穿吊带裙女孩子消失的那座楼。这两处现在已经成为陈来财来北京一趟唯一值得留念的地方了。陈来财甚至动情地自己问自己,这位身穿吊带裙的女孩子现在在哪里呢?

从外表上看,陈来财与一般农民工就不相同。陈来财衣服穿得整洁不算,关键没有随身扛着其他农民工人人必备的一条装满东西的大蛇皮袋。陈来财就随身背着一只大一点帆布包,里边带着几件换洗衣服。陈来财年轻,走路昂首挺胸的,一眼看上去很像个小地方来北京办事的,根本不像我们常见的农民工。

就这么陈来财身背一只帆布包,走上立交桥,两眼茫然空洞地向四周望一望,就走下立交桥,去找身穿吊带裙的女孩子消失的那座楼。陈来财一下子就见着二楼最北端的阳台上晾晒着昨天女孩子穿过的那条白底碎蓝花吊带裙。看不见晾衣绳,看不见晾衣架,只见这条白底碎蓝花的吊带裙在风中风筝似的飘舞着。陈来财忘记时间,也忘记去火车站,就这么呆愣愣地站在楼下面看着,一颗心随吊带裙舞着而舞着。不会儿,更加惊奇的事发生了,昨天消失的那个女孩子从这座楼里出现了。女孩子今天穿的是一件黑短裙,身上换了一只黑皮包。上面露着白亮的脖子,下面露着白亮的双腿。女孩子今天没了昨天的委屈、昨日的眼泪,气昂昂的,笑眯眯的,一脸阳光朝着陈来财走过来。女孩子认不识陈来财,似乎连两眼角的余光都没瞥陈来财一下子,就从陈来财身旁飘过去。陈来财没像昨日那样“唉、唉、唉”地喊叫几声,而是悄悄地尾随着。

陈来财想知道这个女孩子到底去哪里。5

女孩子是个发廊妹。

这个女孩子所在的发廊离立交桥也不远。立交桥南北走向,女孩子去的发廊在立交桥南面,女孩子住的那座破楼在立交桥北面,陈来财两个哥哥的住处则在立交桥的东南。也就是说,陈来财如果直接从两个哥哥住的地方来发廊,虽不必穿过立交桥或立交桥下面的公路,可还得从立交桥这儿经过。这儿是发廊一条街,陈来财跟踪女孩子来这儿像是走进一片种植着“发廊”的庄稼地。一样的街面,一样的店面,一样的格局,又做着一样的生意,只不过一家家发廊的名称不同罢了。什么湘妹子发廊,什么川妹子美容中心,什么辣妹子洗足屋,什么酒妹子按摩厅——无一例外,重点突出的是“妹子”,是“什么妹子”,是“这些妹子做什么”的。有些发廊屋干脆什么名称也没有,袒胸露背地在门外站着两个活广告妹子,就是一个半傻的男人路过这儿,也会明晓这是一种什么地方呀。

陈来财自然也明白。

陈来财他们县、他们市几年前搞开发的时候,从外地也引进不少家这样的发廊。那时候上述那位被枪毙的副省长还在他们地市当领导,弄得一些闪闪烁烁的灯光一夜一夜不熄灭,四周的人都称这儿是小上海、小香港、小澳门。后来这位领导调走了,倒台了,县城街上的发廊一夜间飞光了,留下几家也做不成气候了。陈来财想,说不定这儿就有从他们县城搬过来的发廊呢。这些个发廊候鸟一般喜欢追逐着口袋里有钱而老婆又管不住的男人四处转,看来风水轮流转,现在又轮这儿了。

这个女孩子所在的发廊,叫水妹子发廊。陈来财脚步迟疑着走过去,一下就被这个女孩子盯上了。

这个女孩子惊讶地问,怎么会是你呀?

这么一弄,陈来财也吃惊,问,你认识我?

这女孩子嗲腔嗲调的,说几句上海腔又转几句广东调,陈来财听不出说的是哪里话。陈来财撇不好腔拿不好调,只会说安徽家乡话。

这女孩子听见陈来财答话土腔土调的,变得迟迟钝钝不想说话了,可猛然地还是咽下一口唾沫,抬手一指说,你不是刚刚站在那边楼前面的那个人吗?

陈来财说,这么一说,你是看见我了。

这女孩子说,你这么大个人站在那儿我怎么会看不见呢?跟你说吧,昨天我还看见你悬挂在立交桥上呢。

陈来财的一张脸红起来,说我那是闲着没事玩呢。

这女孩子“哧哧哧”地发笑,说我还以为你是擦洗立交桥的呢。

水妹子发廊里还有一位小姐,显得很胖,又加上衣服穿得少、穿得紧,身上的肉不安分地一直想往什么地方跑一跑。尽可能地把衣穿得少一点,尽可能地把肉露得多一点恐怕是做发廊小姐这种职业的需要,也是发廊这种职业的一种标志。陈来财跟这个女孩子说着话,胖小姐就把一张嘴撇起来,说,娟子姐刚认识这位情哥,两人就这么黏糊啦。

陈来财知道这个女孩子的名字叫娟子。

娟子说,这只能说我俩有缘分嘛。

胖小姐说,还是娟子姐会勾引男人,走半路就把客人引来了,哪像我等候半天,一个客人也没有。

娟子不生气,反倒笑眯眯的,问陈来财,我能为你服务什么呢?是洗头?是洗脚?是按摩?你想做做别的也是可以的。

娟子的话音里着重强调的不是洗头,不是洗脚,不是按摩,是别的。

陈来财一边看着门上的一张纸,一边说我看看。

两扇对开的玻璃门内贴着一张明码标价的服务项目:洗头一次多少钱;洗脚一次多少钱;按摩一次多少钱。从表面看服务项目就这三项,三项可交叉,洗头加洗脚或按摩一次多少钱,优惠多少钱;三项都做,一次多少钱,更优惠。关键是这张纸上还有一个项目叫“其他”。其他什么,就不写明白了。不写明白,男人们也明白。一连串的服务收费里,洗头最便宜。

陈来财说,你就帮我洗洗头吧。

娟子有点失望,轻叹一口气。

陈来财听懂娟子叹气的含义,改口说,先洗一洗头。

娟子的服务态度真不错,把陈来财的包拿下来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又把陈来财让进旁边的一张椅子里,伸手抖开一条毛巾围在陈来财的脖子里。娟子在工作台前就麻利地做准备工作了。胖小姐把着玻璃门往外看。陈来财知道她的眼睛就是网,拉着过往的每一个男人。陈来财正冲着一面大玻璃镜,镜子一影过来一个年岁大一点的女人,问娟子,客人只洗头?

娟子说,我还没问清呢。

这女人说,记住,按规矩,先给钱,后做。这些天尽遇见赖账的男人。

看样子,这女人是这儿的老板娘。老板娘走后,陈来财就从椅子里站起身,伸手扯下脖子上的毛巾,说头我不洗了。

陈来财突然的变故,娟子很吃惊,问怎么啦?

陈来财说,我忘掉带钱了。

陈来财说完这句话,一下变得麻溜起来,一眨眼就背上包,开门出去了。

胖小姐大呼小叫地问娟子,赶快喊老板娘截住他。说好的价格,不做也得给钱。

娟子一喊老板娘,肯定会有别的男人跑出来,那时候陈来财不想找麻烦也有麻烦了。发廊里的一些规矩陈来财还是不懂得。

娟子望着大摇大摆走出去的陈来财,说算了,说不定真是没带钱呢。

胖小姐爱撇嘴,两片厚嘴唇组合的嘴一撇,说娟子,你跟这个男人肯定有关系,这么黏糊半天,怎么说一声走就走了。

娟子说,我真是认不识这个人,可我看他也不像个占便宜的人。

胖小姐说,我真是不明白你。对待男人,有时你像个恶婆,恨不得一口吃了人家,有时你又善得像个活菩萨。

娟子说,这叫什么客什么菜,什么人什么待。

陈来财没有立刻离开发廊街,往南走一段路,又回过头往北走。这一会儿工夫,陈来财做出好几个决定。一是留在北京,暂时不回老家了。二是从明天起就跟着大哥收破烂,或跟着二哥去卖菜。这前面的“一”和“二”都是为着后面的“三”。三是,过几天,口袋里挣着钱,还来发廊街找娟子。陈来财想好这三件事,就想回头跟娟子先说说这心里的“三”。

娟子与胖姑娘正说着话,瞧见陈来财回转来。陈来财一脸真诚地对娟子说,我现在口袋真是没有钱,候过两天我口袋挣着钱再来。

陈来财脚步一加快,一溜烟朝发廊街北面乐颠颠地跑过去。

胖姑娘与娟子笑起来。

胖姑娘说,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玩的男人呢。

娟子说,像是从老家才来北京的。

胖姑娘说,这个人。

娟子也跟着说,这个人。

说完话,两人又是一阵笑。6

陈来财口袋里不是没有钱,也不是不想让娟子的一双巧手替他洗洗头。突然地,陈来财舍不得花口袋里的钱,或者说口袋里卖粮食的钱。陈来财自己跟自己说,等我挣着其他的钱再来也不晚。

现在陈来财口袋里装着的几百块钱是从安徽老家来北京的前一天卖粮食卖来的。这可是陈来财辛苦半年的一季黄豆呀。陈来财望着两亩地收获的两麻袋黄豆,怎么看也不会超过四百斤。去年后半年天一直干,黄豆正需要雨的时节,老天爷一滴都不下。陈来财日夜待在土地里也是没办法。临收,一亩地不到二百斤。就这比左邻右舍的人家还是多收的。说这话倒不是陈来财整天把着二亩地,天就单单不敢旱他家的黄豆秧,而是陈来财选择的种粮好,耐涝耐旱。陈来财种地注重种子,也舍得花钱买种子。无奈,种子再好也抗不住旱天。天歉收,黄豆价格就见天往上涨,比往常一斤多出三四毛钱。村里张老五家磨豆腐,生意做了好多年,一年比一年做得大。黄豆涨价,张老五最害怕。张老五见天派家人,在村里一家一家购黄豆。黄豆价格给得不算低,左邻右舍碍着面子,都把黄豆卖给张老五。张老五家人拉着一辆车,带着一杆秤,从陈来财家门前问过好多次。陈来财都回话说,不卖。最后一趟,是张老五亲自来问的。张老五长得矮胖墩墩的,见人一脸和气生财相。就是这么一个人做起生意来心却黑,收黄豆压价、出杂质、出水分,还拿着一杆大秤。称一百斤黄豆,少说也要少出二三斤。张老五心黑还黑在明处,说夏季天你们家收过麦子去乡粮站里卖,出不出杂质,出不出水分?村人去乡粮站那是卖公粮,价格比街上给得高,才出杂质,才出水分。张老五心黑,村人还愿意把黄豆卖给他,是因为时常村人手里紧,好问他家借钱。村是个穷村,手里钱活便的时候不多,一年到头,大多的时间里,口袋里都空着。张三家缺钱,去找张老五;李四家缺钱,去找张老五;王五家缺钱,还是去找张老五。张老五家不是开银行,能得什么好处呢?比如说,张三家孩子上学短缺百儿八十学费钱,前去张老五跟前张开嘴。张老五愿意给,说张三,秋季天你家地里的黄豆莫卖给别人家了。张三明白张老五的意思,是想让他家拿黄豆去抵债。张三回话说,这还用你说,黄豆卖给谁不是卖,送你家还省着劲往街市上拉呢。

村子里,陈来财不借张老五家的钱。这不是说陈来财口袋里有钱,陈来财是光棍,一个人,缺钱,一挺就挺过去了。这样,陈来财才敢不买张老五的账。张老五亲自来问,陈来财还是不愿卖。张老五认为天底下没有买不来的粮,大不了多加一点钱。张老五家磨豆腐不缺陈来财家的这点黄豆。村里别的人家都愿卖,陈来财不愿卖,张老五觉得自己的一张脸面过不去。张老五咬咬牙,把价钱比别人家抬高五分钱。陈来财还是不卖。

陈来财说,这不是价钱的事,给多高也不卖。

张老五真是不理解,问为什么?

陈来财说,留着放在眼面前看,留着我没事的时候数着豆粒玩。

陈来财家的两麻袋黄豆就放在床面前,不扎麻袋口,豆粒金黄灿灿地驰着亮光,照映得陈来财的脸膛,还有陈来财的屋子都是一片黄亮亮的。

陈来财伸手抓一把,一粒一粒地数着,跟张老五说,看到了吧,这是一粒金豆豆,这是一粒银豆豆。

张老五一张和气生财的笑脸再也笑不起来了,一时三刻地涨成一张猪肝脸,说你就没事在家里慢慢数去吧。

年后天,黄豆的价格一天一天往下降,原因是陈来财家乡天干歉收黄豆,不代表全中国都天干没收着黄豆。现在交通便利,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哪儿粮价高,粮食就往哪儿流通。年后天,似水的黄豆“哗啦啦”地流到这儿来。

黄豆价格低,也得卖,要不哪来钱买火车票去北京?陈来财在张老五家的豆腐店转悠三大圈,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跟张老五说出卖黄豆的事。张老五没说不买陈来财的黄豆,只是把价格压得很低。张老五跟陈来财说道理,说人呀跟什么都能生气,就是不能跟钱生气。你看看我,按说你就是一分钱不要,我也不该再买你的这两麻袋黄豆。可我不生这口气,这么便宜的黄豆我干吗不买呢?

张老五腆着个大肚子猛一阵子笑,肚皮一颤一抖的像灰尘一般把笑声扬到半天空里去。

陈来财想想张老五说的话有道理。

两麻袋黄豆年前年后一比较,少卖三十多块钱。7

陈来财再来发廊街已是五天过后的事情了。这个时间跨度是陈来财早已预料到的,而且比料想的还要早几天。按照陈来财想法,口袋里少说得挣一百块钱才能来发廊街找娟子做自己想做的事。陈来财在北京暂时还没有其他挣钱的门路,只得回头找两个哥哥。大哥陈来金、二哥陈来银晚黑里见三弟陈来财没回家都很惊奇,齐声问,怎么你还在北京?

陈来财回答,我不回去了,留下来跟着你们贩青菜、收破烂。

大哥陈来金不相信地看看三弟,你说的是实话?

陈来财点点头。

大哥陈来金说,那你明天早起就跟着我去收破烂。

陈来财说,那你一天得给我三十块钱。

二哥陈来银说,三弟不傻,怪会要钱呢。

大哥陈来金一双眼瞪多大,问陈来财,你的头脑有没有毛病?你这是跟我学徒,我不问你要钱就算便宜你了,你还反过头来问我要钱。

陈来财说,那我就少要十块钱,一天二十块。再少,我待在北京还有什么意思呢?

陈来财当然不会跟两个哥哥说出自己留在北京的真正目的。

大哥陈来金看看二弟陈来银,说,要不三弟明天跟着你去卖菜吧。

二哥陈来银的一双眼突然间睁得比大哥陈来金的还要大,说三弟,你在北京什么也别干了,白天在这儿睡觉,睡足了你还去立交桥看风景。我跟大哥轮流管你吃。

相比较,还是大哥陈来金像个做哥的样子。

大哥陈来金对二弟陈来银说,三弟来北京就是投奔我俩的,亲兄弟不帮忙谁个帮忙?

二哥陈来银低下头,慢腾腾地说我听大哥的,只是亲兄弟也不能狮子大开口,一天要这么多钱。

最后三兄弟达成一个协议,陈来财一人跟一天,每天工钱十块钱。

陈来财自然嫌少,心里算计,一天十块钱,攒够一百块,少说也得十来天。

二哥陈来银说三弟,一天还有三顿饭钱呢,这样一起算多少了?

陈来财先跟着二哥陈来银去卖一天菜,再跟着大哥陈来金去收一天破烂。一人轮一天。

清早天不亮就得起床,陈来财与二哥陈来银两人骑一辆三轮车,先去蔬菜批发市场把一天要卖的菜批发出来,而后再拉到菜市场的摊位摆开来,凭着一杆秤就能把钱赚回来。买菜、卖菜,陈来财一点新鲜的感觉都没有。

陈来财也不喜欢跟着大哥陈来金收破烂。

大哥陈来金收破烂不需要去远地方,就在方圆几里路内的这么一大片“扒、扒、扒,拆、拆、拆”的楼房间穿梭往返。木门、木窗,陈来金收;钢门、钢窗,陈来金收;什么破彩电、旧冰箱,陈来金也收。这里的住户总是大难临头似的,不知往哪儿仓皇逃窜,能扔的扔,能砸的砸,能丢的丢,能卖的卖。陈来金领着陈来财上午里收一架子车,下午里还收一架子车。陈来财这一天就一直帮大哥陈来金拉着架子车,别的什么都不问。大哥收木门多少钱一只,他不记;大哥收钢门多少钱一只,他也不记。陈来财一路拉车还不爱看路,一双眼一会儿往半天空里瞟一下,一会儿又往半天空里瞟一下。陈来财心里只惦记天空的太阳快快落,一天过去好问大哥要十块钱。大哥陈来金看不惯陈来财的这副样子,说三弟,我跟你实话说,北京这地方,路不会往天上通,破烂更不会往天上跑。做人要现实,要踏实,才能有好日子过。

陈来财不听大哥陈来金的话,还论理,说我怎么觉得好日子都在天上呢?

大哥陈来金说,那是神仙,那是玉皇大帝,不是你陈来财。

陈来金收这些破烂自己不会要,分门别类地送往更大的、固定的收破烂摊点。一手交破烂,一手接钞票。一天下来能得多少钱?大哥陈来金爱在睡觉前放心里盘算盘算清楚,才睡觉。大哥陈来金从一沓大大小小的钞票里抽一张十元的递给陈来财,说三弟,今天我俩算清了,明天该跟你二哥了。

陈来财瞥一眼,不接钱,说给张新的。

大哥陈来金说,新钱十块是十块,旧钱十块还是十块。能多出一分来?

大哥陈来金安心地睡了。

陈来财不睡,拿着大哥给的十块钱冲灯光看着,摩挲着,心里想着发廊街的娟子。

有灯光照着,大哥陈来金睡不着,说三弟,一张小钱有什么看头呢。

陈来财说,我看看是不是一张假钱。

这一夜,二哥陈来银回来得很晚。大哥陈来金把晚饭做好的时候,还没见二哥陈来银回来。大哥陈来金说,三弟我俩先吃吧,看样子你二哥是打野食去了。挣几个熊钱不够他浪败的呢。

打野食就是找野女人,这是老家的土话,陈来财能听得懂。陈来财想问大哥陈来金,二哥是不是去了发廊街,话到嘴边又随一口唾沫咽进肚子里,自己吓自己一惊,差点露出藏在心里的把柄来。

半夜,二哥陈来银一身酒气回来,说是菜市场上的几个人一起帮别人卸货喝的酒。看样子二哥陈来银喝不少酒,哈着酒气跟大哥陈来金说,今晚喝的是好酒,不信你闻闻。一会儿,屋里被弄得臭味熏天的。

前四天,陈来财一共得到四十块钱整。余下的六十块钱还是第四天半夜里跟着两个哥哥做了一趟小活得到的。8

所谓的小活,就是撬一幢大楼里的旧钢窗。

地方是大哥陈来金收破烂看好的,不远,也是一座待拆的旧楼房。吃晚饭的时候,大哥陈来金吩咐二哥陈来银去买一点卤猪头肉来打打牙祭,半夜好有劲干活。北京的卤猪头肉都卖十三块钱一斤了,很贵,时常里根本舍不得吃,顶多的也就是买斤把五花肉加上大白菜,汤汤水水烧一锅。陈来财没来的时候,大哥、二哥是中午各吃各的,早晚一起烧着吃,这样省一点。大哥陈来金负责烧锅,钱两人平均摊。现在陈来财来了,三兄弟还是早晚一起吃饭,钱仍旧是两个哥哥分摊。大哥陈来金做人厚道点,一直没说话。二哥陈来银真真假假点拨陈来财好几次了。二哥陈来银说,是去是留,你自己赶快决断。去,背包一背,回老家种地;留,在北京该干什么干什么,你这样天天白吃白喝我跟大哥的,我不怕,大哥都怕了。

大哥陈来金说二哥陈来银,你不能少说两句吗?说来说去,三弟还是小,不懂事,过两天,三弟还不就分开单手干了。到时候还是那句老话,亲兄弟明算账,一块吃,三弟该交多少钱交多少钱。

俗话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陈来财只能由着两个哥哥想怎么说怎么说。

可这顿晚饭,三兄弟还是吃得其乐融融、热火朝天的。有卤猪头肉,还有等候着半夜里要干的一件大事情。

天底下去偷、去抢算是挣钱最麻利的一个行当。兄弟三人吃饱饭,倒头又呼呼睡上一觉,后半夜了,才一起拉一辆架子车去干要干的活。这是一个有月亮的夜,四月的北京夜还很凉,硬朗朗的风吹身上直发冷。临走时,大哥陈来金吩咐过陈来财少问话,少出声,只管跟着去干活。二位哥哥的样子像是经常干这种事,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拉着架子车还大摇大摆的,没有一点做贼的心虚相。一路上,陈来财害怕得很,两条腿无来由地一会儿抖几下,一会儿抖几下。一副牙齿更是藏不住怯,“咯咯咯”地直打战。夜静里,陈来财牙齿打战的声音很响,像是嘴里安装了一台发动机。二哥陈来银问陈来财,三弟,你冷吧?大哥陈来金不高兴,说我交代三弟不许乱说话,你就能说了?

三人顺利走进一座楼房里,大哥陈来金领着两个弟弟拐过一个弯,目的地就到了。楼是一座空楼,黑灯瞎火的不见一丝亮。只有月亮照着楼外面,还花花搭搭鬼鬼祟祟的。大哥陈来金、二哥陈来银的动作一下麻利起来。陈来财还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大哥陈来金踩着二哥陈来银的肩膀都翻上二楼的阳台上。二哥陈来银说陈来财,还愣着干什么,快上呀。陈来财照着大哥的样子踩着二哥陈来银的肩膀也相跟着翻上二楼。接着,二哥陈来银递上早已准备好的两根撬棍,一根棕绳。大哥陈来金拿着撬棍照着钢窗一边,“呼咚”一下子,窗边戳出一个洞。大哥陈来金抽出撬棍照着钢窗另一边,“呼咚”一下子,撬棍又直直地插墙里。大哥陈来金把自己的撬棍交给陈来财,说等一下,我让你别你就别。大哥陈来金把棕绳拴钢窗上,另只撬棍插进去。陈来财与大哥陈来金的两根撬棍一起使劲,似乎没用多大劲,这只钢窗就脱离开墙体。大哥陈来金转手提着棕绳把钢窗拉落地上。二哥陈来银不上楼,站楼下接应,顺手把钢窗码在架子车上。

陈来财没想到钢窗会这么好撬,看来这座大楼施工的时候是后把窗户安上去的,还节省着材料没搪多少水泥。“呼咚”“呼咚”两声,撬一扇钢窗。“呼咚”“呼咚”两声,撬一扇钢窗。偶尔,会有砖块被撬脱,“扑通”砸地上。静夜里,这些声音显得空洞沉闷,显得惊心恐惧。陈来财一边干活一边糊涂,弄出这么大动静怎么会引不来人呢。

这一夜,大哥陈来金领着二弟陈来银、三弟陈来财连续撬掉四户人家的窗户,一家五扇拢共二十扇,前后耗时不足一小时。陈来财跟着两个哥哥拉着满满当当的架子车走出这片楼群的时候,身后猛然间“唰啦”亮起一盏灯。大哥陈来金掌握着架子车把,脚下的步子并不慌张,还往后扭转脸笑。亮灯的屋里先是“吭吭”两声咳,接着一个声问,老袁,我怎么听着外面有动静呢。二哥陈来银恶狠狠地说,三人夜里日你一个妹子,动静还能不大吗。停顿一会儿,这个姓袁的人才瓮声瓮气地回答话,怕是你做梦吧。大哥陈来金也骂出一句,谁都没你们两个狗日的清醒,钱早装口袋里去了,还做梦呢。

事情至此,陈来财才知道大哥、二哥干这种事是有内应的,交过买路钱的。9

现在,陈来财口袋里总算有了一百块钱,可以干他想干的事情了。具体地说可以去发廊街名正言顺地找那个娟子姑娘了。上午的发廊街是空街,发廊妹子一个个都睡觉,养足精神才能在夜里对付一个个如狼似虎的男人。陈来财决定还是下午去,怕晚上娟子姑娘被别的男人先带走,再说晚上两个哥哥回来也不好脱开身。

眼下离下午还早得很,陈来财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把昨天晚上损失的懒觉补回来。两个哥哥不这样,忙碌半夜,清早该做什么事还是去做什么事。两个哥哥一早走的时候,陈来财也醒了。大哥陈来金问陈来财,今天是去卖菜,还是收破烂。陈来财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睡觉。二哥陈来银说陈来财,你比国家机关干部还舒坦,人家一个礼拜还要连着上五天班,才能休息,你才干四天就睡大觉了。陈来财翻翻身,没有再搭理两个哥哥。

至此,两个哥哥没能看出陈来财的一颗心事。

下午,陈来财去发廊街一找就找见娟子。

娟子还是很惊奇,说是你!

陈来财说,我说来还能不来?

水妹子发廊里的胖小姐在,又多出一个瘦高个女孩子。

胖小姐说陈来财,昨天娟子姐还说起你呢。说你看着不像个骗人的人,怎么会说来不来呢?

娟子脸红,伸手打胖小姐一巴掌,说橘子你少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胖小姐的名字叫橘子。

橘子不说话,瘦小姐说,原来娟子姐嘴里天天念叨的就是这位情哥哥呀。

娟子的脸更红了。陈来财倒是云里雾里的。

娟子问陈来财,今天洗头?

陈来财说,不洗头。

洗脚?

不洗脚。

按摩?

不按摩。

娟子问陈来财,那你来做什么?

瘦小姐说,娟子姐这是明知故问吧,你说情哥哥找你还能做什么?

橘子不说话,却“哧、哧、哧”地笑。

陈来财手指着玻璃门上明码标价的纸说,我做这“其他”。

娟子说,价钱我还是先跟你说清楚,白天里做这种事,一次一百块;要是包夜的话,一次少说也得两百块。

娟子转身去收拾自己的包。

这一天,娟子换了一个大红颜色的包,身上穿的当然是一条大红颜色的裙子。这条裙子不长不短,上面的白胸露得不算多,下面的白腿露得也不算少。

娟子收拾好包,跟陈来财说,你说我跟你去哪儿?

陈来财不明白娟子的话,迟迟疑疑地说,我口袋里只有一百块钱,再要钱的话,我做不起这种事。

瘦小姐的脸上露出鄙视的神态。

橘子说陈来财,听你说话的口气,该不会要娟子姐付你钱吧?

陈来财哪经验过这种事情,一时慌张得真是不知道怎么办。

娟子说,那你就跟我走吧。

陈来财的心里有点害怕,一颗头摇得“哗啦、哗啦”响,一张嘴哆哆嗦嗦地说,我只想跟你说说话,别的什么事也不做。

娟子就把陈来财带到附近楼房的一处套房里。看样子,这是娟子的老板娘花钱租下来的。临出发廊时,陈来财看见娟子去了老板娘那儿一趟,说过几句话,回头的时候,手里拿着这里的房门钥匙。套房是一大一小两间房,一张大床就摆放在这间大房间里,其余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四周墙壁上贴着几张女人画,一个个都是高鼻子、蓝眼睛,说不清楚是哪个国家的女人,几个女人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衣服穿得少,一个比一个奶子长得大。陈来财随便地看一眼,脸都羞红了,心都跳快了。娟子直接去了卫生间。门半关半开着,陈来财能听见里边“哗啦啦、哗啦啦”的一阵流水声响。一会儿,娟子从里边出来了,身上换了一件更短更透明的裙子,甚至半隐半约地都能看着内里没穿胸罩的两个奶子。娟子说陈来财,你脱衣服吧。陈来财没跟女人做过事,也知道娟子让他脱衣服要做什么事,连忙说,我不做,我只想跟你说说话。相比较,陈来财倒是像个女人,娟子倒是像个男人。娟子说,这事老板娘都知道了,不做事一分钱也不能少。陈来财老实得很,慌忙伸手把准备好的一百块钱掏出来递给娟子,说你数数,一百块钱整,一分不会多,一分不会少。钱是一张张十块的钞票。娟子没数钱,接过塞包里,说我还真是头一次见着你这样的男人,你说你要说什么话吧,我陪着你说。

一惊一慌的,陈来财也不知道该跟娟子说些什么话了。

这下子,陈来财反倒把一惊一慌的神态传染给了娟子。娟子一双眼睛惊恐地睁多大,怕眼前的这个不起眼的男人是个变态者。

陈来财说,我想拉拉你的手。

娟子远离着身子,把一只手递过去。

两只手拉一起,两只手都颤抖。

陈来财说,我这还是头一回拉一个姑娘家的手呢。

娟子说,那你就好好地拉我的手吧。

陈来财说,我想摸摸你的脸。

娟子迟疑一下,挪动挪动身子,还是把脸伸向陈来财。陈来财的右手拉着娟子的左手,左手摸着娟子的右脸。

陈来财说,我这也是头一回摸一个姑娘家的脸。

娟子说,那你就好好地摸我的脸吧。

陈来财的两只手一只比一只发凉,一只比一只发抖。娟子知道陈来财还真是一个没有经验过女人的男人呢。此刻娟子眼里的陈来财就像一个长不大而又离不开母亲的孩子,两眼里一片茫然、孤独与无助。

娟子不怕了。

娟子撩拨陈来财,问,你想不想摸我的胸脯?你想不想摸我的奶子?

陈来财像喝水似的往肚子里连着咽下几口唾沫,一只右手松开娟子的手,一只左手松开娟子的脸,两只手一起颤抖着往娟子的胸脯上挪。

猛然地,陈来财两手捂住自己的脸,两腿一软蹲地上,哭起来。

娟子又一次惊慌了,不知陈来财好好的怎么会哭起来。

陈来财哭着说,我从那天在立交桥上见着你的头一眼起,就想跟你好好地说说话,可今天真跟你说话了,我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娟子的心里一酸一暖,可怜起眼前的陈来财。娟子劝陈来财说,你不要哭,站起来,有话慢慢地跟我说。

娟子伸出手去拉陈来财,陈来财听话地站起身,挨着娟子坐床上。

娟子说陈来财,你有什么想说的话说吧。

就这么陈来财与娟子说着话。

陈来财说了他在北京的两个哥哥,一个收破烂,一个贩青菜,他来北京不想做这么两样事,原本是想回老家的,是那天在那座旧楼里见着娟子才没回去的。娟子说,听你这么一说话,是我耽搁你回家的了。

陈来财说,话可不敢这么说。好歹我来北京一趟,就是想找个北京人好好地说说话。

娟子说,可我并不是北京人,也是个外地人呀。

陈来财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北京人长得什么样,我想着你是北京人就是北京人。

娟子说,你说得很对。我就是不清楚谁是北京人,谁不是北京人。我现在连自己是哪儿的人都不清楚了。做我们这一行的,家乡的东西忘得愈干净愈好。可又怎么能忘记呢?

陈来财还跟娟子说了他这一百块钱是怎么挣来的,说我跟着大哥收两天破烂大哥给我二十块钱,我跟着二哥去卖两天青菜二哥给我二十块钱。

陈来财问娟子,我跟着两个哥哥干四天活,总共才得四十块钱,你猜怎么会变成一百块钱呢?

这一次娟子摇头了,说这个世界上最难猜的就是每个人口袋里钱的来路。你看着一个个人也像个人样子,脸长得干干净净的,衣服穿得干干净净的,说不定口袋里的钱最脏了。要我说呀,天底下没有比农民种粮食卖粮食得来的钱更干净的了。

陈来财的两眼一下被娟子说红了,说潮了。陈来财断定娟子肯定也是农村出来的姑娘,想问娟子老家在哪里,没有问。陈来财知道做这种事情的女孩子不愿别人问这些话,也不问别人这些话。

而后陈来财绘声绘色地向娟子讲述出昨天夜里跟随两个哥哥去撬钢窗的事情。

娟子说,你不该去。挣这么一点钱,万一被人家逮住不划算。

陈来财很得意,说没事的。先前里我也怕,后来我才知道大哥是有内线的,花钱跟看管大楼人说好了的。

娟子松下一口气说,我觉得你还是不该干这种事,这毕竟是犯法,早晚得出事。

陈来财想一想,兴许娟子说得对呢。

陈来财这么一打迟钝,心里空落落的又没了话说。陈来财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奇怪,憋着满满一肚子的话,怎么会是这么一丁点呢?

陈来财说,今天见着你,说出这么多话,心愿满足了,明天下午我就能回老家去。

娟子说,那你明天下午就回家吧。

娟子想一想又说,你要是早上走就好了,我还可以去车站送一送你。

陈来财没想到娟子会说出这么温暖人心的话,说你一说这话,我觉得心里又有话想跟你说了。

娟子说,你想说什么你说呀,又没人堵住你的嘴。

陈来财说,可我今天已经说过这么多话了,现在我不想说了,留着下一回吧。

娟子说,可你明天就回老家了呀?

陈来财说,我这会儿又不想急着回老家了,我还想在北京待几天。

陈来财又说,过几天我口袋里有钱还来找你说说话。10

按照陈来财的计划,在北京还要再待个十来天,帮大哥陈来金去收破烂,或者帮二哥陈来银去卖青菜,一天挣十块钱,十天挣一百块钱,又能去发廊街找娟子好好地说说话了。陈来财发现,在北京跟一个女孩子说说话真是一件人生最快乐的事,比在两个哥哥的住处睡懒觉强一百倍,比在立交桥上看风景少说也要强上十来倍。陈来财想女人真是个好东西,怪不得各个男人都要娶老婆呢,怪不得发廊街的生意这么兴旺呢。

陈来财家里也不缺少女人,两个哥哥丢下两个嫂子,另外还有一个瞎眼娘。

陈来财娘的眼睛里长翳子,一点一点,慢慢变瞎的。开头,母亲眼睛里的这个世界看不清变得模糊了,很着急。渐渐地,母亲眼前暗淡去,反倒不急了。母亲是个有心人,在眼睛完全失明以前,她把眼里的影像世界,尽可能地都转化成了听觉世界。家院里响起一个人的脚步声,别人没说话,母亲就先招呼上人家。陈来财娘眼瞎还照样烧锅,抓米抓面,加水添柴,样样都和从前一样利索。以致村里的许多人都说陈来财娘的眼睛没有瞎。就连家人也不知母亲眼里的翳子到底长实没长实。

大哥陈来金先出去打工,先挣着钞票,先娶回老婆。大哥陈来金把新娶的女人丢家里不放心,迟迟疑疑的不知道怎么办。母亲说你只管走你的,家里有我看着呢。大嫂人长得不漂亮,腰身像水桶,摇不活,也扭不转。可大嫂年轻,精气旺盛,半夜半夜睡不着。一个月能熬住,两个月能熬住,三个月怕要出事情。瞎眼娘看管得还真严,大嫂夜里不睡,她也不睡,夜夜坐床上听动静。白天大嫂脚步响到哪儿,她的耳朵跟到哪儿。村里有一个名叫二猫的人闻见腥味走过来。二猫是男人,走路脚如猫一般轻。明眼人,二猫从身后一刀捅死你,你都不知是哪一个。二猫长着两只猫脚还轻手轻脚的,离着多远处就站住脚,向大嫂招手。大嫂的脚步还没移动半步。母亲说话了。

母亲说话的嗓音很大,一张嘴正好冲着远处里的二猫,说二猫,你家今夜的水缸得盖严实了,还有你家的米缸、面缸,当心着里边的老鼠药。虽说老鼠药是药耗子的,可猫吃肚子里照样死。

二猫不敢沾腥,两只猫脚一溜烟跑掉了。

二猫跑掉,这件事情并没有完结。

隔天早上瞎眼娘进锅屋时,脚底一绊,“扑通”一声就摔地上了。是一块横着门槛的大石头。石头不长手不长脚的怎么会跑到这儿呢?显然是有人搬到这儿的。瞎眼娘一跤摔得不轻,躺床上,浑身疼得直发抖,也不吭一声。

那时候陈来财还不足二十岁,对男女之间是事还懵懵懂懂的,更是不明白瞎眼娘为什么不去追究石头的来历。瞎眼娘却递出一张纸条子,让陈来财按着上面的电话号码把大哥陈来金找回来。陈来财有点愣头青,不愿打电话,却要找大嫂子算算这笔账。陈来财说,这块大石头除去大嫂家里还有谁往那儿搬?瞎眼娘摇摇头说,你大哥再不回来,下一回这块大石头怕就要跑门头上去了。

陈来财家里没有电话,村子里也没有电话。陈来财七拐八磨去街集上,打电话又七拐八磨才找见大哥陈来金。陈来金问陈来财家里是什么事,陈来财的一张嘴也说不清。陈来财说,是我娘叫你回来的。只一句话,大哥陈来金就答应当天夜里坐火车回头了。

大哥陈来金回家,瞎眼娘还是不说石头绊她的事,只说现在的一双眼真是瞎得一丁点都看不清了,从今天起得跟着你们一起吃。陈来财在家又不会烧锅,大哥陈来金能说什么呢?瞎眼娘说,你放心,你们三弟的饭不用你们管。他一个人能吃到嘴就吃,吃不到嘴就不吃。

就这么大哥陈来金走后,瞎眼娘的一张嘴就像蚂蟥吸盘一样紧紧地吸在大嫂的身上。大嫂想甩都甩不得。

过去一年,大嫂生出个孩子。有过孩子的大嫂就像怀崽的母狗,也就渐渐安静下来了。

中间相隔几年,二哥陈来银外出打工,挣出钞票,娶回女人,又是丢在家里。

两个哥哥也想把自己的女人带往北京,过有老婆的舒心日子,可衡量衡量自己的能耐想带带不动。大嫂现在成了过来人,经验似的对二弟陈来银说,你尽管走你的,家里有娘看着呢,出不了大事情。

眼下,陈来财过了二十岁,没经过男女之事,却明晓男女之事。二嫂比大嫂漂亮些,小身架细腰的,一双眼往陈来财身上瞟过来瞟过去,水嫩得很。陈来财却觉得二嫂的眼里有芒刺,二嫂眼经过的地方热热辣辣的不舒服。大嫂看出来,说话很含蓄,说陈来财,你二哥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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