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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2 03:3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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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棠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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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金屋一梦

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金屋一梦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金屋一梦作者:海棠排版:上官雅弘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06-01ISBN:9787540476083本书由中南博集天卷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Chapter One 珠雨田

这是2015年的春天,

18岁的珠雨田快乐极了。

珠雨田本来不姓珠,珠是她自己改的姓,她未曾谋面的父亲姓王。16岁生日那天珠雨田拍好了身份证的照片,问管户籍的民警改名字的流程,说是因为妈妈姓朱,所以要把父母的姓氏合起来写。她的理由这样坦然,流程也不算烦琐,“王雨田”是一个弄堂口小餐馆老板的女儿,“珠雨田”却有一点言情小说开篇女主角的模样了。

从户籍办走出来,学校的午休时间已经结束了,她骑着自行车穿过两个街口,给校门口的保安看了学生证,六月的太阳像白色的火光,上了年纪的梧桐树叶子漏下斑驳的倒影,塑胶跑道上升腾着热气,暖烘烘地裹住珠雨田瘦长的小腿,一直笼到百褶裙里。

她一只手撑住自行车蹲下,小腿硬硬地鼓起来一个结,她知道如何按摩会使这抽筋的疼痛迅速消失,这是只属于16岁的向上生长的疼;再站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在一条流动的少年之河里了,几十个男生穿着橙色的短裤和白T恤,经过她的时候自动分流,又毫无痕迹地汇合在一起。这是一场足球课的热身,她看到几十个未发育完成的喉结和肱二头肌,这未完成也是16岁的。

少年是永远有的,这一条少年之河淌过去了,新的又从校门里走进来了;老校园却是静止的时间之池,它从清末的时候做讲学堂开始,安静地盛蓄过许多时代,它的花梨木拱门上也是有过弹孔的,它的西南角也是被洋人征去做过花园的,暂时安稳了的年代,也有过千八百的学生在这里读英文和哲学,沦陷的时候,这里的花木也曾经疯长如荒原。珠雨田入学的那一年刚好赶上120周年校庆,那算得上一场盛大的联欢,可惜珠雨田除了小腿抽筋的疼痛,什么也不记得了,这健忘也是16岁的。

这天放学回家,珠雨田把改名字的事跟妈妈讲了,她站在楼梯上朝下喊,楼梯的扶手带着暑夜的余温,空气却是凉的,因为空调的出风口就在头顶,且永远开在最低的温度。朱老板用钱十分精明,不如此便不能靠着一家小店养活母女二人,但她在冷气上却从来不肯克扣一分,对于一个开在弄堂口、只有十几张餐桌的小餐馆来说,稍有一点不舒适,客人就要跑光了。

这也是精明。

这个时候已经是深夜,吃晚饭的客人都走了,店还没有打烊,一大锅桂花糖粥在炉火上煮着,甜香气直冲出厨房和餐厅,一直环绕到楼梯上,几十碟四喜烤麸装在白瓷碟里摆在最靠近门口的餐桌上,四周偎着冰块镇着。珠雨田想起妈妈说过从今天开始要加卖一道消夜,给马路对面新开的写字楼里晚归的上班族。厨房的门半开着,朱老板系着围裙的背影能看到一小半,珠雨田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自己喊出来的话,又想起还有一点功课没有写完,赶忙跑上楼去了。

这家名叫“小雨天”的餐馆是一座二层的老旧小楼房,楼下卖饭,楼上是母女俩的卧室。它正式成为朱老板的房产也并没有几年光景。在珠雨田的小时候,它是朱老板按年付租金的,珠雨田十来岁时她们才付了全款把它买下来,从此再也不用担心房东老阿姨用涨房租来刁难她们了。当然在房东看来那也不是刁难,十几年了,物价一年一年地飞涨,房租岂有不涨的道理?守着一个小小的房产收租,房东老阿姨的日子也过得艰难。

老阿姨还记得二十年前朱老板来找她赁房子的那个冬天的雨夜,一个年轻女孩坐在地产中介的自行车后面,软软垂下的羊毛帽檐遮住外面的雨气,她付了一年的租金,现金不够,从手袋里摸出一盒首饰,首饰折算了,还是不够,又从身上脱下皮草,皮草下面露出鼓起的肚子,和她瘦弱的四肢很不相称,房东于是把皮草重新给她披上,她以为人家不识货,又脱下来强迫她看衬里上缝着的标签,急得眼泪扑簌簌地掉。

几个月后珠雨田就出生了,朱老板感觉到那阵异样时还在厨房里站着剥春笋,切成小块的咸肉在滚水里一沉一浮,窗外的柳条是雾蒙蒙的绿色,她先关掉炉火,抹干净灶台上的水渍,然后一个人走上楼去。珠雨田的哭声在小楼房里响起来,外面刚好落了一阵微雨,就像朱老板刚刚搬到这里那天一样,不同的是冬雨又冰又凉,春雨是令人愉悦的,它预示着生长和希望。等到新生儿睡熟了,朱老板发现体力尚可支撑,这便是年轻时生育的好处,于是她定一定神,走下楼去把那道腌笃鲜做完。那天的生意很好。“小雨天”的位置是醒目的,生活在上海的朋友不妨去找一找,它在武康路1768弄的弄堂口,门左边有一棵姿势奇怪的合欢树的便是。那合欢树本来是端正的,因为长得过于茂盛,累实的叶子与花朵把珠雨田小小的窗口封了个严实,朱老板想要伐掉一些枝丫,但珠雨田不肯,央求常来她家送肉菜的菜场司机踩着梯子,把这团枝丫用尼龙绳箍到另一侧去。

司机大叔干活的时候,珠雨田仰着脖子啰里啰唆地叮嘱:“伯伯,不要箍得太用力呀,树会疼的。”“伯伯,不要把树杈弄折呀,好多花朵,好可惜的。”叮嘱了一遍又一遍,眼看尼龙绳结越来越松,那枝丫又要倾到窗前了,惹得朱老板一顿骂,珠雨田才住了声。

这团花叶被箍到了一边,小窗口重新敞亮了起来。珠雨田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那个世界,那是全上海最美好的武康路1768弄,那里有二十几座租界时候留下来的花园公馆,是一色西班牙人的石质建筑,每个公馆的前后各有一个花园,前面的大些,除去花木和草坪还可以停放几辆车子,后面的略小,都种满了树或竹子。这排公馆共用一个高大的铁门,门口的石壁上钉着黄铜黑钉的“私人园林,谢绝入内”,总有行色匆忙的游客在外徘徊,不知道这片公馆是什么来由的所在。

但行人不可以走进的地方,珠雨田是可以的,里面二十几户人家都是“小雨天”的常客,他们喜欢在家里吃夜宵或早餐的时候打个电话给朱老板,如果店里正忙,朱老板会把一个大保温盒交给她,这趟活计她从七八岁起就做得熟练了,铁门外那些穿着黑西装的保安换了许多遍,他们上班的第一场培训除了要熟悉住在公馆里的人,还要认识抱着大食盒的珠雨田。

刚刚改完名字这天的珠雨田是一脸欢欣的,她刚换下学校里的衬衫和百褶裙,莲蓬头冲刷着身上的泡沫。这个夏天她跟着林瑞和他的朋友们去郊外玩了几次,肤色晒黑了一层,与那些绝不肯让自己暴露在阳光里一分钟的少女不同,她不是很在意这些,热水滚过健康的皮肤,她听到母亲在楼下喊她给林瑞家送桂花糖粥去,于是她从晾衣绳上扯下一条裙子穿上,背后的纽扣太多,待到一一扣好,湿发早在肩上染了一大团水渍。

新来的这位小保安还不认识她,虽然这个身上有洗发水和桂花糖粥香味的少女怎么看也不像唐突闯入的坏人,于是珠雨田放开嗓子朝铁门里喊了一声“林瑞”,须臾便有一个高个子少年从靠近铁门的第二座公馆里跑出来,笑嘻嘻地拉着她进去了,小保安才知道她是可以自由出入这片公馆的,因为林瑞介绍她的时候说的是“这是我的小妹妹”。

时间在珠雨田窗外的合欢花开落里轮转着,又过了两年,珠雨田考到她的高中对面的那所大学里读土木工程,个子又长高了两寸,苹果肌也更圆了些;林瑞接手了一半他父亲的公司,眼看接手另一半也只是时间的事,他对珠雨田的介绍也从“这是我的小妹妹”变成了“这是我的女朋友”,而当年把珠雨田拦在门外的保安刚刚升任了经理,他正在烈日下训练新来的下属,让他们认清楚珠雨田的照片,说这个弄堂口餐馆老板家的女孩要当作里面公馆的业主看待。

这是2015年的春天,18岁的珠雨田快乐极了。

这一年的林瑞25岁,富贵人家的独子,从小养得娇惯,可是他的身上是一点骄奢之气也没有的。他比珠雨田还要白上一层的皮肤、长而带卷的睫毛、徐而不疾的步态,和无论要说什么都先露出一点微笑的神情,使珠雨田走在他旁边的时候,常常忍不住嫌弃自己粗鲁,于是她也试着把步子迈得小些,又学习他未语先笑的样子。也许是学得过于认真,两人对着傻笑了很久,竟然谁也没有先说出一句话来。

这场傻笑之后珠雨田就成了林瑞的女朋友,自然得就像春天有花开,冬天叶子落,深情的表白是没有的,相识十几年的两个人,熟悉得像一个人的两只手,林瑞把珠雨田的手放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握着,虽然他们小的时候也这样握过手,但这一次是不同的,因为林瑞把珠雨田的手心握出一层汗水来也没有松手。那天的上海是清冷而湿润的,他黑色大衣肩上的雪是纷纷的。

虽然家世悬殊,林家人对珠雨田没有丝毫意见,这当然有他们看着珠雨田长大、早有些喜爱在其中的缘故,更重要的是与催儿女成家的寻常父母不同,他们家业太大,管理层也不大优秀,因此是十二分希望儿子多多把心思放在公司的会议室里,不要太早结婚生子才好,而珠雨田只有18岁,距离本科毕业也有三四年时间可等,只这一点,林家父母便十二分满意了。至于朱老板,她是把女儿的恋爱当作游戏来看待的,像演话剧一样,像过家家一样,因为18岁当然还是个孩子,她已经忘了自己生下珠雨田的时候,也不过是21岁的年纪。

和大部分城中纨绔一样,林瑞也是有一大群朋友的,数量多到不可以数字计算,因为那人群是无上限增加的,像雪球一样,尽可以往极限的大里滚去。林瑞曾经带珠雨田去过他的朋友们的聚会,无论在她是“小妹妹”还是“女朋友”的时代。

珠雨田也爱那花团锦簇的热闹,那里有当季最好看的衣服、最健美的体形、最年轻的脸孔;那里没有人老去,不新鲜的面孔是会主动离开的,那里也从未有过眼泪,离别也是不会哀伤的。

许多个杯中酒泼洒出来湿透草坪的夜晚,珠雨田会想起古代的诗文和戏剧,那是她童年时在朱老板身边得到的艺术启蒙,似乎那些流传千百年的悲剧都只是由于交通和通信的不发达,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倘若能够发一条信息,其实不必双双泉下相见的;又有许多在电影院里嚼爆米花的无聊时光,她甚至会为这个时代的文艺工作者伤感:在这个每天都像圣诞节一样惊喜的,只能生产快乐的时代,再没有什么人力编织的桥段能让少男少女们流下一滴眼泪了。

珠雨田从未哭过,即使在林瑞的聚会上,有女孩双手把她推出一米远,攀住林瑞的胳膊讲笑的时候;即使深夜被雷雨惊醒,站在楼梯上看着母亲在楼下核对账本的时候;即使她被系里推选入学校的交换生项目,却发现费用需要自理的时候。人家推开她,她便走到一边去,毕竟说笑到高兴时是可以忘记小节的;本月生意惨淡,她便多跑几次武康路1768弄,那些伯伯阿姨都喜欢她,随口就订下了几桌家宴的大酒席;无力负担出国的费用,她便把名额让给了别的同学。

那个出国的项目是由一个大她二十几届的师兄捐助的奖学金所设。师兄姓宋,虽然读的是土木工程系,却一天建筑师也没做过,他是金融界有名的人物,大约钱多到无处可用,这里捐一座教学楼,那里捐一些奖学金。珠雨田考取了这个项目的半奖,按理说也算得上不错,可是剩下那一半,她不用向母亲开口,也知道无力负担。于是她去找教秘,放弃了这个名额。

讲真,这倒是稍稍令她有点难过的。从教秘那里回来,她趴在人都走光了的教室里,着实发了好一会儿呆,可是林瑞喊她同去看一所房子,她便又扑向那团温柔中去了。林瑞的车停在学校门外,他们一同回了武康路的公馆,那所房子只与林瑞家相隔两栋,自从原来的主人移民后便空置着,到现在已有三四年了,房门是上了锁的,黑黢黢的家具在里面垒着,院门的锁则是虚锁的,每过一两个月总有园丁来给树除虫,又剪剪草坪,因此它看上去是一点荒芜之相也没有的。

林瑞已经25岁,父母虽不大管他,住在一起总嫌不够自由,待要搬到别处,又舍不得这里的安静阔大。三天前这所房子终于挂牌出售,他立刻定下了,待要等珠雨田周末放学回家同来看房,又等不得四五天,干脆来学校接她。

林瑞也发觉今天的珠雨田不像往日般活泼,也没有隔着三五层同学便跑过来,吊住他的脖子喊“哥哥”,她坐在副驾上,眼睛直直地盯住雨刷。

那雨刷下面一点亮晶晶的,阳光照过来的时候,倏忽闪过的强光使珠雨田眨了一下眼睛,车子又滑入背阴的地方,珠雨田才看清楚那是一只钻石耳钉。钻石是极大的,耳钉弯成圆润的钩子。

林瑞问她是不是和同学吵了架。她隔壁班里一个名叫莉莉的是出了名的娇气,全系的女生没有一个喜欢她的;又问是不是期中考试有科目不及格,不过那也没什么要紧的,因为距离期末考试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呢。

珠雨田一一否认了,林瑞便想不起来还有什么事能让她十分钟没有露出笑容了。除非是饿了。一定是饿了。林瑞把车停在一家有新鲜寿司的餐厅门口,珠雨田却说没有胃口,于是重新上路的后半程,连林瑞也没有说笑的兴致了。

武康路1768弄的保安给林瑞开门的时候,里面刚好有一辆出租车迎面驶出,林瑞和珠雨田都有点意外,因为这里是常年没有出租车出入的。待到他们在那所空置公馆的门外下了车,又见到园子的门是半敞的,里面却也不是园丁,而是一个穿肥大西装的男人和一个女孩,背对着院门,仰头看着公馆石壁外墙的纹理。

那个男人,林瑞是认识的,这是房主在国内的委托人,他们前天才约定过看房子的时间。林瑞在院外喊了一声“赵先生”,男人便用一张纸巾擦着额角的汗小跑着迎了出来,那女孩还专注地看着石壁,然后径直走进公馆里去了。她走路的样子让珠雨田移不开眼睛——肩膀挺直得像一尊石像,腰却柔软摇摆得如柳枝,那是严肃与婀娜的结合。

赵先生是个胖子,春寒时候也穿着短袖,满口喊着热,又向林瑞道歉,说临时有一个新的客人要来看房子,便是刚刚走进公馆里的女孩,如果林先生不介意,不妨一同进去看一看。

珠雨田这才注意到院中的石榴树下立着一只大号的铝质行李箱,想必刚刚乘坐出租车而来的就是这个女孩了。林瑞便问珠雨田要不要现在进去,珠雨田站在院门的正中央,那敞开的公馆房门引来的对流风送来院中浓烈的花香味道,今日又是一个花团锦簇的天气,她却总因为让出了出国名额的事,对这花香也感到无比腻烦,好像一团讨厌的空气噎在喉咙里。

她像是赌气似的转身上车,请林瑞送她回学校去,林瑞也不是没有交往过任性的女朋友,但珠雨田向来不是这样的人,她今日莫名其妙的脾气让他也冷了一路的脸。

珠雨田和林瑞足足冷战了三天没有讲话,这三个夜晚她躺在学生宿舍那张一米余宽的单人床上,直直地盯着手机屏幕发呆。整座校园的灯都熄了,真正的夜晚却尚未到来,走廊里还是热闹的,播音系的女生字正腔圆地对着电话谈恋爱,每一个句子都念得像从八点档电视剧里跳出来;隔壁洗衣房里的冲水声穿透薄薄的墙壁,又和窗外的风吹树叶声夹在了一起。

这场日日重复的骚动直到十二点以后才陆续散去,三个室友中读书最勤奋的那个也拧灭了台灯,细细的呼吸声,偶尔还有梦魇和夜哭声,声声灌进圆睁着双眼的珠雨田耳中,那手机屏幕还是灭着的,珠雨田陡然怀疑起是不是没电了,一条信息却突然进来,是朱老板问她明天回家想吃些什么——原来通信的便利也是不能消除人的烦恼的,她这会儿倒觉得倘若梁山伯和祝英台生活在现在,也许仍然会因为懒得先打电话给对方,而落到双双去死的地步。

第二天周五放学,珠雨田提着一大袋脏衣服回家,因为肩上还背着一个装满了课本的双肩包,她没有骑自行车,换了两路公交车回来。公交车站距离家门口还有几百米,她三步一歇,肩膀几乎要被坠得脱臼。及到了家门,刚上台阶便听到张师母尖溜溜的嗓音。

张师母在两条马路外开着一家花店,她家先生是珠雨田小学时候的老师,老师的薪水已经微薄,花店又不景气得很。在珠雨田的记忆里,张老师一家的生活并不宽裕,饶是这样,五年级的第二个学期她不能及时交上学费,还是张老师拿出钱来垫付的。

上海话油光水滑,张师母语速又极快,小刀砍萝卜似的,珠雨田把厚尼龙质地的大衣袋扔在地上拖着走,只听到张师母边吃着一大碗云吞,边对着朱老板炫耀最近的好生意:新搬来的一位极大方的小姐,不仅把前后两园的花木都交给她去采买,还订下了一年的聚会上用的插花,钱数由张师母随便开来,看也不看便付清楚,说是嫌算账麻烦。

云吞的香气和着喊着菜名的人声,门外送菜肉的大叔问朱老板订了多少筐春笋,傍晚的阳光在新发的杨柳枝条上一层层暗淡下去,这是外面的市井。

至于室内,是另一番景象,珠雨田的卧室只有十余平方米,地板是旧的,靠近卫生间的一头有一点被水浸泡过的痕迹,微微上翘着;家具是新的,宜家里最便宜的货色,是每个刚刚工作的年轻人家中都有的米白色麻料沙发和木板单人床、白面黑脚的书桌和蓝白条纹窗帘。快消品的普及使窘迫得以被体面地遮掩,而年轻时的清贫也多少有点光明磊落。珠雨田把衣服塞进洗衣机里,滚筒转动的声音立刻填满这小小的空间,洗衣机上本来放着一把向日葵,看包装纸是张师母顺路带来的,她用剪刀把花柄剪出一个斜面来,又去给大肚的玻璃花瓶灌水。水柱从瓶口涌出来,溅在她的鹅黄色连衣裙上,手中一滑,那只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花瓶就碎裂在地板上了。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在走神,做起这些家务来根本是一点心也没有用的,她的心全在那再也没有亮起来的手机上,直到今天为止,林瑞也没有联系她,这么一想,通信的便利反而使人白生了许多气。

算完了几页的练习题,温完了上周的书,连下周的功课也翻开了,夜已经静得像没有风吹过的湖水。人声散去了,合欢的枝丫拍打着上了锁的大门。朱老板也睡下了,珠雨田踮着脚在地上走,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因为她的母亲只有六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天刚亮起来,她就要开门售卖早餐了。

夜宵还搁在门口的矮桌上,底下的塑料袋里盛着刚扫起来的花瓶碎片,珠雨田忍住不去看那团精亮的玻璃,端起那碟鲜肉月饼却吃不下去。

这时虽然是春天,自家吃饭也是不必太讲究时令的,她又想起来鲜肉月饼是林瑞最爱吃的,也算是终于找到一个给自己下台阶的地方,于是连外套也没有披,悄悄开了后门出去了。上海春天的夜晚也是凉的,好像走在水底,她刚刚绕过弄堂口的梧桐树,穿着黑色制服的保安就跑着来给她开门了,那厚重的黑铁门刚开了一条小缝,她就溜进去,这里的灯也是比别处亮上一层的,深夜也像黄昏,满眼植物生长的深绿色里,一辆白色的小车格外醒目,它停在林瑞家门口,显然是有客人来了。

开门的是阿平,是在林家工作了十几年的老保姆,年纪约有五十岁,身材是早就发福的,穿戴很是干净,脸上总是带着一点笑,不知道的人也许以为她是林瑞的母亲。阿平和太太一起出门的时候,也有人以为她们是周末同来逛街的闺密,只有太太手上的大钻戒能使人区分出她们的身份。阿平见是珠雨田,却并没有往里让,只说林先生和太太都不在家,去某地给新建成的一家购物广场剪彩去了。

珠雨田有点摸不着头脑,直愣愣地说了一句:“我找林瑞呀!”阿平脸上还带着笑,声音仍然柔柔款款地说:“林瑞有客人来,是有生意在谈,不如明天一早来。”

珠雨田回头看看停在身后的白色小车子,漂亮的流线,水红色的内饰,显然是位年轻的小姐。

可是阿平说“有生意在谈”,那么就是有生意在谈了,阿平是绝不会骗她的。珠雨田这么安慰着自己,把手中的月饼递上去:“那么……”她双手向前送着,眼睛却越过阿平的头顶,向公馆里看去:楼下的客厅只亮着一盏壁灯,昏昏黄黄的,白纱帘开了一半,里面的电视机空放着新闻,沙发上没有人;楼上林瑞的房间倒是雪亮的,两个人影在窗前走动,身量是差不多的高且瘦削,其中一个头发很长。

珠雨田转身走了,月饼也没给,她像是赌气似的,一直走到那座挂牌出售的空置的公馆门外。夜深了,风也起了,越过墙头的石榴枝丫柔软地摇摆着,拍打着珠雨田的头发和脸。她还是忍不住哭了。夜多么静啊,草丛里昆虫走动的声音也是巨大的,好像平静的水面上突然裂开了波纹,身侧的小小木门打开,那些微的吱呀声吓得珠雨田收了声。起初她以为是风在吹,又想起这座公馆常年上锁,风也是吹不开的——那门上又伸出一只瘦长的手,指节纤细,指甲在灯光下柔和得像珍珠一样。石榴枝丫也安静了,在珠雨田头上垂着,她挂着满脸的泪,惊愕地看着门里走出一个女孩。

那女孩背光站着,身上穿着一件长到地面的睡衣,是银白色的丝绸质地,半长的头发垂在肩上,风吹来的时候朝一边散去,露出圆圆的半边脸颊,五官是看不清楚的。珠雨田刚刚哭过,又受了突然的惊吓,脑中是空白的,直到女孩走出门来,她看清楚她的步态:肩膀是挺直的,腰肢却柔软地摇摆着。于是她一下子想起来了,这是那天赶在她和林瑞之前看房子的房客。这么说,她是已经把房子买下来了,于是林瑞搬出父母家的计划也搁浅了。这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林瑞却没有对她讲,这么一想,珠雨田刚刚被吓回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边哭边觉得难为情,一跺脚,朝亮着大灯的黑漆铁门跑去。

那女孩却在身后叫住了她:“你——”

珠雨田站住脚,擦着眼泪回过身来,装着鲜肉月饼的碟子还平平地端在手里,使她保持着怪异的姿势,那女孩也只说了这一个字就笑了,也是不知该如何问候的缘故。她笑了一会儿,柔声说:“大黑天的,这样跑当心摔倒了呀。”

这一笑使珠雨田借着光看清楚她的样子:鼻梁高耸,唇线分明,额头光洁得像玉石一样。珠雨田勉强镇静着声音,说:“我是外面餐馆的,来送消夜的,不过那家人不在。”女孩走近两步,看清她手上的碟子:“这是什么?馅饼吗?”是清脆的普通话。珠雨田一下子笑了,好像“馅饼”这两个字便是很好笑的笑话一样,笑完才解释道:“是月饼。”女孩也笑了:“我最喜欢月饼了,卖给我好不好?”珠雨田一边随着女孩走进她家的大门一边在心里想着:我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外卖小妹呢。

这座空置的公馆,珠雨田是第一次走进来,它的格局和其余二十几座没有区别,面积却略小一些,因此一个独身女孩居住也不显得空旷。院中新栽了许多花木,本就繁茂的园子看上去倒像一个小型的植物园,所以——她一定也是张师母口中的使钱散漫的新主顾了。家具也是新的,落地灯的底座上还有塑料纸没来得及拆开,一色白色或乳黄,满眼温柔的洁净。多余的摆饰也没有,只有植物仍然是堆山塞海的,散发着新鲜的香气。

珠雨田从未见过这么喜欢养花的人,忍不住又朝女孩看了几眼,她的年纪是很轻的,睫毛低垂,浓密的乌发堆在雪白的脸上。珠雨田把碟子放在手边的茶几上,等着她从一只黑色的手包里数钱,又看到茶几上一只碗里盛着小半碗白米饭,杯中茶还冒着热气,茶是沏得很酽的,显出苦涩的酒红色来。珠雨田随口问着:“你是要吃茶泡饭吗?”

女孩边把数好的钱递给她边笑着说:“刚搬好家,厨房里什么都缺,要不是有你的月饼,今晚就只有吃茶泡饭啦。”她说着拿起一个月饼来就咬,还未下咽,眉头先皱了起来,在灯下举着馅料看:“怎么是肉馅呢?”珠雨田说:“就是鲜肉月饼呀。”心里好笑地想:鲜肉月饼不是肉馅是什么馅呢?那个女孩却把月饼重新搁在碟子上,脸上带着一点歉意:“我来上海不久,好多口味都不习惯,等我歇一歇再吃吧。”珠雨田点点头,抓起桌上的零钱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叮嘱:“我家在弄堂外面左边第三间,门口有一个‘小雨天’的招牌便是,从早餐到夜宵都有卖。我叫珠雨田,你呢?”女孩也起身送出来,手搭在铜质的门把手上笑着说:“陈白露。”Chapter Two 陈白露

在这周而复始的繁华与平静中,

陈白露像夜与昼的衔接一样,天衣无缝。

珠雨田送月饼的那天与林瑞在家中聊天的,是一个名叫凌馨的女演员,她年纪不算小了,只在一个月前,她29岁生日宴会的盛况霸占了一周的娱乐版面,那是流水宴般的狂欢,庆祝的也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价值连城的名字。

凌馨的工作已经排到了2019年,据说连多挤出三两天来拍一个广告都不能,不过她还有夜探林瑞家的时间,可见有些夸张的忙碌也不过是婉拒的托词罢了。

珠雨田抓着那把零钱从陈白露家中走出来的时候,林家的大门也刚打开,她躲在石榴树下的阴影里,本想看一眼深夜访客的容貌就走,等到看清楚凌馨的脸,立刻把刚才的难过丢了一大半出去——这是只有在娱乐头版和电影屏幕里才能见到的人,这下她也有点相信他们是在谈一些电影投资之类的公事了。林家的门重新关上了,远远听到林瑞交代阿平明天请园丁来剪草的声音,然后重新归于静寂。

第二天早上,珠雨田是被林瑞和朱老板在楼下讲话的声音吵醒的,她裹着一床薄绒被,早春的凉气一丝一丝地从窗纱里送进来,楼下也并没有什么有意思的对话,不过是夸赞今天的春笋很鲜、天气好像要下起雨来云云。珠雨田洗漱了,头发散着,装作漫不经心下楼的样子,和林瑞打了个日常的招呼,于是他们像这几天的冷战根本没有发生一样重归于好了。

至于这位新搬来的陈小姐,在珠雨田看来,大致是一个家境非常殷实的北方女孩,因为新来上海工作,顺便置下一些房产。她的确是有工作的,看上去还十分忙碌,每天早晨七点钟,她开着一部黄色的车子从那植物园一样的家中出来,天黑之后才回家,有时候是深夜;她应该是深度近视,眼镜片是瓶底一样厚的,架在脂粉不施的脸上,好像图书馆里随处可见的学生;她的副驾上总是放着一只大号的手袋,时常还有快餐的塑料打包盒,或者7-11的盒饭,其实她每天都经过“小雨天”,可是一次也没有走进来吃过东西。

每个周六的中午,两三个园丁会来剪枝,这时候陈小姐会出门跑步。春寒刚刚过去,她一身短衣,露出修长的手臂和浑圆的大腿,头发在头顶拧成一个圆髻,好像清修的道士。她似乎没什么朋友,连生活也是清修的,珠雨田不禁同情起她来,总想着如果她走进“小雨天”吃饭,一定多谈几句,替她解闷,可是又想起她从月饼中咬到肉馅的那一皱眉,便知道她并不喜欢本地的口味。

珠雨田很快为她因陈小姐的孤独而施与的同情感到惭愧了,因为陈小姐的独来独往只是由于花园还未整修完毕,且需要陆续添置家具的缘故。园丁来了十余次,带着张师母和她家新招的苏州伙计,小山一样的花苗运进去了,还有平板车拖着布袋子装的泥土。园丁们一直做工到深夜,厚牛仔的肥大工服上沾着草叶,边说笑着边走进“小雨天”来。这时餐馆已经打烊了,朱老板只好把母女俩明天的早餐预先拿出来招待他们。又嫌不够吃,于是重新烧滚了水煮大排面,边等刚刚冲洗过的地板晾干,边听他们谈讲着那位小姐的容貌,又猜测她的年纪。

胖园丁是做了二十来年的,珠雨田叫他吴大叔,一脸大胡子,好像小学课堂里挂着的马克思画像;高园丁是新来的,本来就姓高,他是学园艺的大学生,却只找得到园丁的工作,拉得一手好小提琴,但因为打扰了同事休息,被物业的领班扣掉了一个月的奖金。

吴大叔说陈小姐可能还在读书,因为看上去和珠雨田差不多大,高园丁却猜她大约有25五岁了,因为她边吸雪茄边数出一把钱来给他们的样子绝对不是少女的情态。吴大叔又不同意,说25岁的小姐脸上都有操劳相的,她虽然做派老道,眼睛还是清亮亮的。

朱老板拿着掸尘的毛巾在吴大叔头上打了一下,骂他一把年纪,还要盯着人家年轻小姐的眼睛看。吴大叔被打得筷子都落了地,弯下胖肚子去拾的时候,想起他说25岁和操劳相这句,的确是会刺痛独自带女操劳了二十来年的朱老板的。

待要换些别的来闲谈,高园丁却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赞那位陈小姐付钱之大方,即使在阔小姐里也算散漫的了,他一年的奖金都被补偿了回来,这次尽可以清早拉琴了。朱老板也把毛巾在他身上打了一下,说她早上去菜市场订货,老远就听到有狐狸哭的声音,原来是他在拉琴。

三人在“小雨天”里闲谈的时候,珠雨田正和林瑞从浦东一个朋友家中离开。那位朋友给女儿办满月酒,装饰着蓝白气球的园子、粉团一样的婴儿,之后是一轮又一轮的酒宴。林瑞酒量太小,离开的时候满脸都起了风团,斜靠在座椅上,像一个生了病的孩子。

珠雨田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心冰凉,因酒精的作用而无力地张着,无论珠雨田怎么用力去握都收不到一点回应。临时请到的代驾师傅不熟悉路径,一直绕到外滩上去,珠雨田也没有纠正他,只把车窗打开一半,江水上弥漫着湿润的雾气,好像马路上卷起的尘埃。

这个时间的游客也稀少了,对面的几座大厦的外壁孤零零地播放着广告,先是一部新上市的手机,然后是一只镶满蓝色钻石的手表,那是日新月异、精美绝伦的消费主义,包括在手表之后出现的电影海报,海报上是凌馨的脸。“凌馨的电影要上映了呢。”珠雨田好像不经意地随口说道。

林瑞只发出了酒意浓重的一声应答。“我去买票好不好?”“什么?”林瑞终于在珠雨田的肩头睁开了眼睛,懵懂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凌馨真人是不是比电影上还要美?”珠雨田终于问了出来。林瑞却盯着江对面的广告牌,凌馨的脸早已不见了,广告牌上只有一个新开的钻石商场,无数颗钻石晶亮亮的,把半条江都映得更明快了一些。“我也没有见过呀。”林瑞说。他已经清醒了,拧开扔在后座的一瓶水咕咚咕咚地喝着,脸上的风团也散了,恢复了比女生还要白净的肤色,他又变成了那个文弱的男孩,头发毛茸茸地扫着脖颈。

珠雨田没再说什么,车子在一个又一个路灯下面穿行,很快停在了“小雨天”的门外。她下了车,只看到窗上蒙着一层雾气,又有菜香,朱老板笑着骂一个人:“早上去菜市场订货,老远就听到有狐狸哭的声音,原来是你在拉琴。”

这次小事件之后,珠雨田便懒得去找林瑞了,虽然她也觉得这是个善意的谎言,为的是不让她多心的缘故,但是她又在心里想,如果她有特别亲密的男生朋友,一定不会在林瑞面前避嫌的,因为在这个诱惑极多的时代,恋人之间有时需要肝胆相照般的坦荡。

之后的一段时间,珠雨田也替朱老板给武康路1768弄的人家送过点心。要点心的是住在最里面的一对老夫妻。经过林家的时候,珠雨田垂着头走得很快,阿平喊她的名字她也装作没听到,然后又经过陈白露家门口,她立刻被浓烈的花草气味围拢了。

那天园门敞开着,一辆高大的车子停在外面,两个系着雪白围裙的厨师从后备厢里搬出两个铝质保温箱,匆匆提入公馆里去了,后备厢中还有一箱酒,又有装在纸盒子里的糕点等吃食,显见是要摆宴席请客了。纸盒子上打着“燕北飞”的纸签,这是二十几公里外的一家北京菜酒楼,高中时候的一次聚餐珠雨田和全班同学一起去吃过,排场虽然是极大的,味道也不过尔尔。

她从车子后面绕出来,见到张师母带着苏州伙计也拖着平板车来了,车上堆满了报纸包好的插花。珠雨田喊张师母,赞美她新烫的头发,张师母便让伙计把花送进去,拉着珠雨田问天气这样好的周末,为什么没有和林瑞一起出去玩。珠雨田正不想听到“林瑞”二字,扔下一句“还有好多作业没写完呢”,就趁黑漆大门还没关闭的时候跑出去了。

那天的武康路1768弄是珠雨田记忆中从未有过的热闹,连新年夜也不曾有过,连最阔的赵先生家嫁女儿也不曾有过,连林瑞在家中为她庆祝18岁生日也不曾有过,因为那新年的焰火是虚浮在空中的,那嫁女是排场中难遣离别的伤感的,而18岁的生日宴,只有林瑞和珠雨田俩人,请来在院中演奏的乐队也是陌生的,那曲子也是例行公事的祝贺——至于陈小姐家中的聚会,人是从下午时分就陆续到来的,那扇黑漆铁门自开启后就没有关闭过,一辆又一辆漂亮的车子从武康路的这头或者那头开过来,在铁门外飘出一个声音问:“陈小姐家在第几座?”保安回答:“墙头上有石榴树伸出来的就是。”又有人不认识石榴树,不过他们一驶入那树荫遮蔽的宽阔柏油道,便一眼辨认出那个植物园一样的所在了。

夜晚降临的时候,这条柏油道上已经连一部最小的车子都停不下了,车队甚至延伸到黑漆铁门外面,一直排到了“小雨天”的门外,那些年轻的女孩和漂亮的男孩不得不在几百米外走下车子,顺着车队蔓延的方向摸索到陈小姐家。

晚霞的余色混合着新上的华灯,花草香与脂粉香在风里传送着,夜又深了一层的时候,乐队也到了,那是两年前成立的一个女子组合,虽然不大红,但她们经过“小雨天”的时候还是引得一群在吃晚餐的高中生尖叫起来,于是这城中闻名的幽深僻静之地,刹那间变成了挥洒金粉的歌舞场。

珠雨田在二楼凭窗的书桌前演算了半夜习题,土木工程系的功课虽然繁重,有些却也有趣,比如建筑师画在图纸上的空中楼阁也许设计精巧,结构工程师却是要把一墙一柱都算出来的。

她也会看窗外那排布在马路两侧的车子,赞叹陈小姐刚搬到上海不久就有这样多的好友,她不知道的是,一条柏油路之隔的陈小姐公馆内,那些漂亮的年轻人大多是并不相识的。那植物园般的庭院中互相知道对方名字的人也许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他们大多是朋友带来的朋友,这位新的朋友也可以邀请任何人来。这并不是一个密友的相聚,而是陌生人的狂欢,他们唯一的共同之处是年轻且样貌漂亮,这也是无意的人以群分,因为美的人总是喜欢和更美的人做朋友。

而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他们的确像是相识已久的,与中年人热衷收获与结果的结交不同,他们是连自我介绍都不需要的,生活在同一个时代,随手都是可以谈上一夜的话题。酒与食物都那么美好,除了有个把患鼻炎的人想向主人抱怨植物香气过于浓烈以外,再没有一点不快乐的声音。而那位带着鼻音四下询问“谁是陈小姐”的漂亮男孩,收到的又只是一个又一个迷茫的眼神。他们并不知道这充满庭院的美丽的小姐们当中,哪一个才是主人。除了庭院,一层的客厅与餐厅也是敞开的,新置的乳白色沙发尽可以躺和卧,垂地的纱帘是用丝线束在一旁的,坦白地裸露着落地的玻璃窗子;房间里到处是水培的插花,是几个小时前张师母的工作,客人只要小心宽大的袖子或者酒醉后的步子,不要打碎那些晶亮亮的花瓶便好;餐桌是铺着银白丝暗格桌布的,从公馆里一直铺到草坪上,椅子也是摆好的,但几乎无人端坐;乐队的演出已经结束了,她们大多在那棵繁盛的石榴树下喝着杜松子酒,植物的香凛便从口鼻中弥漫出来了。只有一位女孩坐在客厅角落的钢琴前面,一个键一个键地试着音,琴也是新的,音准并没有校过,曲子从她手中流出来,又添了些错乱的鬼魅之美。

那位鼻音浓重的少年拨开许多陌生的脸孔,远望着弹琴的姑娘,心想她一定是陈小姐了,待问起来却又不是,不免对这空中楼阁一样的快乐聚会生出一点恐惧来,好像酒醒之后这公馆就会凭空消失,身侧已经是一片衰草枯杨了。

然而公馆是不会消失的,就像它由上个世纪西班牙建筑师建造的石壁一样坚固。深夜时年轻的人们散去,另一些人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张师母家的工人早就拖着平板车在铁门外等着,吴大叔和高园丁同保安吸着烟闲聊,还有附近一家家政公司派来的保洁女工。他们要清理宴会用过的插花,浇灌被踩踏得七零八落的草地,还要用几桶水冲洗干净地板、拆卸被随意躺和卧过的沙发外套,如果纱帘上有泼过酒的痕迹,也是要拆下来带走洗净的。

这时候如果有客人返回寻找遗忘的钥匙或手机,他会看到和聚会上不一样的陈小姐——她的头发在耳后绾着,唇上的颜色脱了一半,有金色鞋跟的高跟鞋也换了下来,长裙下露出拖着塑料凉鞋的一截脚踝。她在园中把工作交代一遍便上楼去睡了。

等到这庞大的清洗工作完成,天色也白蒙蒙地亮了,“小雨天”的木质大门从里面打开来,暖湿的清晨空气充满房间,虾肉小笼包的香气也漫了出去,朱老板和从陈小姐家走出来的穿着橡胶靴的保洁女工问着早安,这是夜与昼在武康路上的衔接。

这场盛大宴会进行的时候,珠雨田以为这是陈小姐的朋友为她举办的接风聚会,是仅此一次的繁华热闹,因此对那衣香鬓影的街景也添了几分流连,回头看了不知道多少次,不知下次再见到是几时了。意外的是,第二个周六的中午,张师母的伙计又拖着平板车,载着用报纸扎好的插花走进那扇黑漆铁门里了。过了不多时,“燕北飞”送餐的车子也来了,然后是那些漂亮的年轻宾客,不多时又在柏油路上塞满了,原来这狂欢是不会止息的,其中一周的安静不过是休息,是为下一个欢乐的夜晚积蓄精力的。

在这周而复始的繁华与平静中,陈白露像夜与昼的衔接一样天衣无缝。那绾着头发、长裙上沾满草叶与酒渍的,和架着瓶底眼镜、堵在早上八点钟的高架上的,是同一个陈白露;那园庭聚会上发号施令的女主人,和写字楼里埋头描线的美术实习生,是同一个陈白露。

迷恋历史小说的美少女们以为乱世中才有隐居者,这本来也是不错的,但乱世的种类有许多,战争、天灾,或者改朝换代,这是能写进史书的那一类。还有一类是史书不会收录的,那就是一个人的乱世,是笃信之信崩塌后再无法重建,是生活在一个GDP增速飞快的、有许多美人与美景环绕的时代,却突然不想往前走了。

陈白露便是这样一位隐居者,关于她隐居之前的经历,并非爱惜笔墨不肯重复,而是那些往事总是不会甘心沉没,总要在以后的岁月里以各种形态纷纷回来;就像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固然有与当下决绝的信念,但薇草也是周的薇草,有本事连采薇而食也不要。

珠雨田和陈白露在L大厦又见过一次面。L大厦是陈小姐工作的地方,与珠雨田的学校只有几百米路程,里面分布着几十家公司,大多是做IT的,因此这栋写字楼的灯光有一大半是彻夜亮着的。一层有一个小小的咖啡馆,总是坐满了撕扯合同的人;另有一家电影院,虽然环境一般,却是难得在放映3D电影时不调暗屏幕灯光来省钱的,因为这点朴素的美德,这家电影院倒比大厦本身还出名。

某个周一的早上,陈白露在咖啡厅的柜台前排队买沙拉,怀中抱着一叠画册,因为开本太大,不能塞进手包里。身侧的人们大多沉默且严肃,有人不时看时间以怕错过打卡,只有两个女孩推推搡搡的,边笑边讲着今天上午因故停掉一场课的轻松,这是附近学校跑来看电影的学生了。

女孩中的一位留着长鬈发,在陈白露身侧跑跑跳跳的,栗色的发卷几乎要贴到陈白露的脸上,陈白露一闪躲,怀中的画册哗的一声撒了满地。陈白露待恼又不能恼,因为那女孩边蹲下身去拾着画册边仰起脸来看她,她浓密的长鬈发几乎要垂到地板上,瞳仁黑亮得像要放出光来,这样美貌的一个少女,用鹿一样的眼睛看着你,谁还能责怪她不小心呢?陈白露叹口气接过画册,这本也是不要紧的,但画册中间夹着一块新买的手写板,边缘被摔出了裂痕,这是要替换下公司里坏掉的那一块的。陈白露正在飞快地盘算着如何在打卡之前的半个小时里迅速买到一块手写板,那美貌少女的身后转出一个圆脸的姑娘,又惊又喜地喊她的名字,圆脸姑娘便是珠雨田。

珠雨田把摔出了裂痕的手写板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地看着,它是坏掉无疑了,她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位住在带大花园的公馆的、在两天前的周末还举办着武康路上最气派的聚会的小姐,自称是L大厦里一家游戏公司的美工。她甚至确认了好几遍:“不是设计师吗?”陈小姐只是回答她:“算不上,只是做描线的工作。”

这真是令珠雨田十二个意外。珠雨田告诉她,如果她现在返回学校,向美术系的同学借一块手写板,只要拿出体能测试时长跑的速度,是可以在半个小时之内赶回来的。陈白露看着美术组的总监陪着老板从旋转门内走进来,说笑着朝电梯走去,干脆把车钥匙扔给她,又告诉她车位的方位。珠雨田拿着钥匙却犯了难,因为她是不会开车的,那个长鬈发的姑娘早跳了起来,拉着珠雨田往停车场跑,嘴里喊着“我开我开”,两人一阵风似的跑出门去了。

如今的大学校园里也是尽有漂亮的车子的,它们和漂亮的年轻人一样,总是成股地朝同一个方向流动,仿佛知识、青春、美丽这些好听的词汇都有磁铁一样的吸引力似的,终于会把它们汇聚在一起。尽管如此,莉莉,那个有浓密长鬈发的姑娘从车子上跳下来的时候,整栋教一楼都仿佛增添了一瞬间的明亮似的。

珠雨田冲到楼上的画室里。那位美术系的同学在画一幅青山绿水的油画,满手颜色,让珠雨田自己从他的背包里取画板。珠雨田随口问了“在游戏公司做描线的美工这种工作好不好玩”,同学冷笑:“我们搞艺术的怎么会了解这么庸俗的问题?”珠雨田也知道这句话里是有一点自嘲的幽默的,只好讪讪地笑笑。

等她回到教一楼下的小广场上,那部车子还停在那儿,莉莉不见了,拥吻的情侣们和长椅上的读书人也不见了,只有广场中央一群穿着西装的中老年人围成了半圆,不知在看什么新鲜事。珠雨田跑去看,却见到那群中老年人是本校和本学院的几位领导,众星捧月似的陪着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脸膛大汉,莉莉站在他的面前,长鬈发在春风里飞着,手舞足蹈地说笑着。

这位黑脸膛大汉是宋先生,至于他是谁,不如单独分出一个篇章来讲。如果直觉不错的话,他便是这个故事的男主角了。

这个故事不是一个悲剧,没有车祸和失忆,也没有误会和冤屈;它只是某些女性角色的悲剧,因为你把人家当作男主角来设定的时候,在人家的“人生如戏”里,这位女性不过是一片温柔的晨光、一束可爱的草芥、一滴晶亮的露水罢了。这位宋先生是一个可爱的人,当然在银幕里,他会由一位风度翩翩的老帅哥扮演,不过在文字阶段,请保留这份严肃的反差吧——他的相貌实在是不大好看,而且有点凶神恶煞似的。

这是珠雨田第一次见到宋先生的真人,不过她和莉莉和几乎全学校的同学在各路媒体上早就对他的一切八卦了如指掌。说起来他还算是年长珠雨田二十届的师兄,不过毕业后据说没有做过一天建筑师的工作,而是转行从商,如今他的产业之庞大足够把学校买下来许多次了,连珠雨田申明放弃的那个出国的项目也是由他设立的奖学金——想到这件事,珠雨田心里一疼。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脸上却渐渐湿了,那是天上早有的一层薄云,毫无征兆地下了一片小雨。

上海的梅雨季到了,珠雨田这天回家,看到墙壁上又生了一圈一圈的霉渍,空气里总像能挤出水来似的,树叶和草地是早就乱哄哄地兴盛了,每一场雨落下来,都能用肉眼看到在生长似的。

珠雨田伏案写着功课,只有一盏台灯亮着,这天朱老板去一个远方表舅家吃喜酒,店里不营业,因此四下是不真实的静,只有一阵簌簌声从身侧传来,珠雨田停笔细听,却又听到“啵”的一声,回头看时,是墙角的一棵盆栽新抽了嫩绿色的茎秆,从老茎的芯里弱弱地探出半片叶子,原来植物生长的声音的确是能够听到的。

窗外是有一点雨的,行人大多撑着伞,一朵一朵地移动着,路灯上也是团着一层水汽的,珠雨田盯着那雾蒙蒙的光晕看,一眼便看到一个女孩在雨里疾走着,短裤衬衫,半长的头发,朴素得毫不起眼,但从那光洁的额头和细长的小腿还是能辨认出是陈白露小姐来。

珠雨田看着陈白露走出武康路1768弄的黑漆大门,朝开门的保安点了点头,绕过那棵梧桐树,径直朝“小雨天”走来。她先是看了看左边的茶叶铺,又跑到右边的便利店门口朝里张望,然后才回到“小雨天”门口,仰起头看那块乌木的招牌。

珠雨田推开窗子,雨水和泥土的味道一下子扑进来,她喊陈白露的名字,陈白露于是抬起头,湿漉漉的脸上笑着,朝她摆摆手。珠雨田跑下楼来,因为跑得太急,到了楼梯上才发现光着脚,又上楼穿鞋去。前门已经被朱老板上了锁,她从厨房上开的一个后门绕出来,因为耽搁了时间,跑到店前的时候,陈白露已经犹豫着,待走不走的样子。她的头发和肩膀都湿了,边跟着珠雨田朝后门走去边说:“每天吃盒饭真是够了,本想今天自己下厨,买了一堆肉菜回来又发现天然气是坏的,亏我搬来了这么久才知道。想出来找吃的,你家今天又休息。”

珠雨田解释了母亲吃喜酒的事,便带着她走进厨房,食材尽有,不过珠雨田想起上次送鲜肉月饼的尴尬,一时倒为难了。想来想去,打开装点心的柜子,果然有一盒新做好的蝴蝶酥,这想必是南北皆宜的口味,自己先拿起一个来吃,果然陈白露也很高兴,问这盒点心的价格,珠雨田从来不问家务,哪里知道什么价格,只让她随便吃或者带走。

两人吃得高兴,又翻冰箱找果汁喝,却翻到放在保温盒里冰着的一大盒白切羊肉,珠雨田知道这是林瑞家今晚要的夜宵,朱老板离家之前特意煮好的。陈白露的眼睛亮起来,问有什么蘸料没有,珠雨田不懂这些,好在陈白露也不懂,她们把厨房里能找到的调料都加了一点,混成一碗味道鲜郁的东西,外加一碟干辣椒,须臾把二斤白切羊肉吃得干净。

两人说说笑笑的,因为白天的借手写板一事,明明只见过两三面,却好像熟识了很久的朋友。珠雨田一高兴,把白天见到宋先生,并宋先生的种种传言,还有只考中他设立的出国基金的半奖的事都告诉了陈白露。陈白露对前面那些七零八落的描述倒没什么反应,专门夸奖她:“考中半奖也很好呀,出国是第几个学期?”

珠雨田解释了是明年,却没有解释为什么只中半奖是徒劳的,她不愿意像开玩笑一样轻松地讲出家中的窘迫。她只是不肯再谈这个话题,夹了一块羊肉在辣椒粉里滚着。那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晚上清凉的风从后门的缝隙里溜进来,陈白露也没有说什么,那盆羊肉已经见底了。

到了周末,又是一个盛事般的聚会之日,“燕北飞”的车子从“小雨天”的门口经过的时候,朱老板告诉珠雨田,昨天陈白露来找她订了一年份的聚会餐食,说是客人大多是上海人,所以还是本地口味更合适;并且一次付清了全年的款项,这位陈白露果然和张师母口中形容的一样,是个粗心又散漫的大小姐呢。珠雨田听母亲报出这笔款项的数目,正是她要出国所缺的那另一半费用,于是心中热热地翻涌起一些什么,忍不住朝向陈白露家走去的客人们笑了一笑,心里想:“你们的朋友陈白露小姐,她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啊。”Chapter Three 宋先生

宋先生对女孩永远谦卑有礼,

这和他在谈判桌上“你想与我做生意,

我却不介意和你玩命”

的流氓样子判若两人。

许多人都认为,且必须认为,作为男主角的宋先生是一位温柔且专情的中年富商,或者霸道且多金的风云之辈,同时,他还必须有令少女一见倾心、只在茫茫人海中目光交会便知道“我与此人必有一本书的悲欢离合”的容颜,就像杨过摘下面具一样的效果。

许多人都说宋先生必须是这个样子,这是男主角应该有的样子,这是少女读者和观众会爱上的样子,也许在统计学上这样也没错,但真实的生活比戏剧更具有天然的张力,且人设不可以随便修改,宋先生只能是宋先生,如果宋先生是杨过,那么他便不是这一个宋先生。至于少女们也许会不爱这样的宋先生,倒不是那么重要,现实中当然不是所有少女都爱宋先生,那么怎么能够要求所有的少女都爱上他呢?最好大家都不要爱他,都嫌弃他的容貌、鄙薄他的滥情,或者干脆对他不感兴趣,因为次元壁是很薄的,薄到占有欲完全可以穿透。

在书中的这个次元里,颜控如珠雨田在见到宋先生以后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因为他的真人比新闻上更魁梧些,更黑壮些,相貌也更凶恶些。是的,凶恶,珠雨田只想到这个词,因此她是绝不希望再见到他的。可是陈白露预付的一年份的宴会款项送来后,她去院长的办公室里递交留学的材料,又看到这位相貌凶恶的先生在会客室里坐着。会客室是院长办公室里的一个小套间,门敞着,院长坐在宋先生对面赔着笑。

珠雨田把装着一大沓材料的牛皮纸袋交给教秘,一个兼职在学院里工作的研究生师姐。师姐是系花,成绩又好,心气呢自然是很高的,走在校园里几乎从来不和人打招呼,在办公室里则常年盯着电脑屏幕,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来人,问她有什么事要办。珠雨田于是对着她的眼角把原委讲了一遍,因为一门之隔的会客室里不时传来宋先生洪钟一样的笑声,珠雨田把声音压得很低。教秘瞥了她一眼,因为眼波流转得太快,看上去像翻了个白眼:“讲不清楚就回去想一想,下午再来讲,我要去吃午饭了。”

珠雨田有点着急,眼见她已经合上了电脑,抓起一只桃红色钱包,手便按在了那只钱包上,说明原委,那声音已经低到自己都听不清楚了。教秘自然也是没有听清楚的,可她点了点头,好像对珠雨田的来意了然于胸似的,珠雨田犹豫着要不要再讲一遍,她已经拿起钱包和一把粉紫色的阳伞走了。珠雨田把文件袋摆在她的键盘上,虽然是强迫式的提醒,却免得它被丢入文件的汪洋大海里,错过了截止日期。会客室里又叫“小吴老师”,不知道是在和哪一个讲话,愣了一秒钟才想起来教秘确实是姓吴的,想喊一声“她去吃饭了”,却不知道为什么默默地走了进去。

会客室里烟雾缭绕,珠雨田在苦涩的雪茄气里屏息站着,身侧是魁梧的宋先生,穿着一件灰扑扑的T恤衫,好像每天早上给“小雨天”送蔬菜的货车司机;手臂上的绒毛几乎遮住了黑黢黢的皮肤,看上去孔武而狰狞,又像一个朝头上挤一瓶矿泉水就跑上打擂台的拳击手。宋先生背朝着珠雨田坐着,想到他凶恶的长相,她心里又是一阵嫌恶。

院长见是珠雨田来了,遂伸着脖子朝会客室外面的办公室看去,眉头皱了起来:“小吴时间观念很强,午饭时间准时去吃饭,也不管我这儿的会有没有开完。”

珠雨田虽然不喜欢这位用余光看人的吴姓教秘,但心里也为她不平,此时已经接近下午两点钟了,怎么你们的会议不结束,人家就不能吃饭吗,她在这个时候才离开,想必也是饿得熬不住了,于是随口撒着谎:“吴老师没有去吃饭,是刚才一个学生喊她去做一个什么事来着。院长您要做什么,打印?倒茶?”珠雨田边说边抓起桌子上的茶杯,低头看到宋先生打量着她,黑脸膛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忙抓着茶杯跑进了茶水间。

这时也是巧的,一大桶纯净水刚刚用光,不知被谁卸了下来,新的却没有替换上去,还带着塑料膜的封口立在墙角。珠雨田试了试,根本连拎得离地都不能,两个不认识的女生用纸杯接着投币咖啡机里的咖啡,叽叽咕咕地讲着不知道主人公是谁的八卦,珠雨田请她们和自己一起换水,两人只是抬了抬眼皮瞥了她一眼,便握着纸杯走得更远了些。

只好自己用力。

超大号的水桶吊在她白藕似的两截手腕上晃晃悠悠,拖出了只半米远,一团黑影堵住门口,把午后的阳光全都遮蔽了。珠雨田还弓着身子喘气,面前这人伸出一条毛茸茸的手臂,一下子把那桶水提了起来,她一个“谢”字刚吐了一半,就抬起头看清楚这人是宋先生。

这是她距离宋先生最近的一次,又因为他身量太高,只能以一个夸张的角度仰视着。这不是在少女漫画和偶像剧的浸染中长大的珠雨田想象里生意人的样子,他没有穿着丝质的有暗条纹的西装,也没有俊秀的面孔和忧郁的神色,他的确像一个货车司机或者拳击手,拎起这桶水的时候又像一个送水工人,是每一个动作和衣褶都冒着力气的。

这是一个响晴的天气,积攒了半个黄梅季的水汽快活地蒸发着,再加上新烧滚了水的蒸汽,咕嘟咕嘟地在小小的茶水间里冒出来了。宋先生问她几岁了,读几年级,功课累不累,好像在问一个十岁的孩子。他问一句,珠雨田答上两三个字,连自己也觉得局促,于是仿着他的问句反问回去,多大年纪,公司做了几年,做生意累不累,没想到宋先生也一板一眼地答了,于是这试图活泼气氛的淘气并没有达到效果,反而使两人的交谈蒙了一层肃穆的正式。

水烧开后,宋先生把两只杯子续上水端在手里,于是珠雨田也没有回到院长的办公室的理由了,她站在走廊上看着宋先生,阳光刚好在对面的教学楼上反着光,晃得她眯起了眼睛。

那天珠雨田还没有离开教学楼就接到了教秘的电话,告诉她因为她之前放弃过出国的名额,这个名额已经口头应允另一位同学了,虽然没有正式的文件,不过大学是要讲信用的,失信于学生是绝不可以的。珠雨田觉得她说得很对,连那冷水一样的语调也不觉得生硬,的确是她亲口放弃了名额,的确在她亲口放弃的时候就被告知这个名额会让给别的学生,只是她在心里涌起一点小小的遗憾,不过因为相差了几天,她就与一件美好的事擦肩而过了。边这样想着边走出教学楼,暑热的湿气一下子扑过来,好像迎头一棒。

宋先生住在一间临着黄浦江的房子里,玫瑰金色的电梯门无声地打开,迎面便是一间宽敞的起居室,没有走廊,也没有邻居,这栋大厦每层只有一家住户。起居室里银色丝绒的窗帘垂着,带有暗纹的石质地板反射着壁灯柔和的黄光。起居室的窗子是一个巨大的半圆形,按动墙壁上的按钮,窗帘发出一声细微的窸窣向两边退去,一片浓重的夜幕便在眼前了。虽然因为层高的缘故听不到江水声,但那河流在雪白的月光里安静地流淌着,更有一种肃穆的诗意。他明显感觉到怀中的女孩微微抖了一下,于是自己的嘴角也露出了笑容。

这是他熟悉的反应,他也许带过三位数的女孩站在这里看静寂的江水,她们都有同样的震颤,没有一个例外。

这笑容是友好和宽容的,没有丝毫的嘲笑和玩弄。对女孩的嘲笑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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