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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2 08:0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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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鄂梅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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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落

雾落试读:

曾经有个上小学的孩子,她趴在地图上看了一阵,突然抬起头来对老师说,我觉得长江更像一条蜈蚣,那些大大小小的支流就是蜈蚣脚。同学们哄地一声笑起来,老师一愣,随即点头:这个比喻虽然不太文雅,但还比较独到。孩子笑了,书上总说长江像一条巨龙,但她从没见过巨龙,她只见过蜈蚣。

这个孩子叫小鱼,她跟外婆姓,叫麻小鱼。小鱼不顾同学的哄笑,继续趴在地图上寻找叫雾河的那条腿,她找了很久,直到两眼发花,也没有找到,她又跑去问老师。老师说,在你看来,雾河很大很大,但在地图上,它却很小很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小鱼一听,眼里就开始起雾,她不明白,这么大一条河,大轮船都可以开进来的一条河,怎么就给忽略了呢?如果雾河给忽略了,那么雾落是不是也给忽略了呢?她赶紧回去再看地图,果然,她没有看到雾落两个字。

其实雾河真的很大,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河里有一种鱼,常常在夜里发出类似婴儿哭叫的声音,惹得许多正在喂奶的妇女扔下自己的孩子就往河边跑。人们说,那种鱼是古代的鱼,现在,那种鱼再也没有看到过了,这事足以说明,雾河是一条历史悠久的河流。关于它的源头,当地的说法有很多种。有些季节,雾河变得又细又浅,像一根掉在地上的白线头,这时就有人来说,雾河是从我们那边的泉眼里流出来的,我们的泉干了,雾河也就断流了。有些季节,雾河突然变得浑黄,像一条刚刚出山的大蟒,胡翻乱滚,毁了不少庄稼和良田,这时又有人来说,雾河是从天上来的,有人看见某座山上挂着三吊水,高耸入云,不见来处,且声若轰雷,百里之外,清晰可闻。更多的时候,雾河安安静静,一阵风吹来,河面上仿佛撒满了碎银子,几个采草药的人往深山里走了一趟,回来时如梦初醒地告诉大家,雾河是从远方一个石洞里流出来的。有人问,石洞里的水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聪明人,他对大家说,知道吗?地球表面的

分之三都是水,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相连的,顺着那石洞走下去,说不定就可以看到海。当然,没有人想要顺着那石洞走下去,因为没有人相信他的理论。他们嗤地一笑,心想,世界怎么可能是由水组成的呢?世界应该是由陆地组成的,就是他们脚下实实在在的陆地,他们看到的陆地远远比水多得多。

多年以后,在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中,这个聪明人坐着自制的木筏,趁势卷入他心目中相通相连的大水,谢天谢地,他以为这次终于可以看到他一直向往的大海了,结果,他只不过被冲到一个叫雾落的小城。后来,他进了雾落的船厂,他发现,只需半个月时间,船厂造出来的船就可以四平八稳地开进海里,他一下子失去了去看海的热情。再后来,他因为几只鱼虾在雾河里出了事,他一下水就莫明其妙地失去了控制能力,秤砣一样直直地沉入水底,他的鱼篓子却若无其事地浮在水面上,踏着波浪一步一顿地向东漂去。

现在,他的大他十岁的妻子麻姑带着两个女儿和一个外孙女,继续在雾落活着。那个认为长江像一条蜈蚣的学生小鱼,就是麻姑的外孙女。

天刚麻麻亮,麻姑家就传来叮里哐啷的声音,不用问,这天不是三十号就是三

十一

号。每个月的最后一天,是麻姑一家四口去医院的日子,因为每到这一天,麻姑的脚痛病就会按时发作。

那叮里哐啷的声音是她们在改装一把竹躺椅,要在两边扶手处各绑一根杯口粗的三米长竹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麻姑,全家三口一起上阵,手忙脚乱弄了近一个小时,才把两根竹杠绑在合适的位置。一切准备停当后,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吃出发前的早餐。麻姑不吃,她要等到中午才吃一天中唯一的一顿饭。她坐在她们旁边,饶有兴味地打量那张躺椅,还有铺在椅面上的大红绒毯,多么像一顶整装待发的婚轿。

八点,晨雾渐渐散尽,改装过的轿子小心翼翼地抬了出来,紧接着,麻姑也

被两个女儿架了出来。她推开她们的手,自己坐了上去,双脚小心地搁在横杆上。也许是因为疼痛,也许是想专心享受这份节日般的待遇,麻姑表情矜持,不言不语。

太阳不太,麻姑却撑开了一柄细花阳伞。抬轿子的人蹲下去,一,

,轿子稳稳地升起来,移动起来,多年的竹躺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抬轿子的两个人,前面是小女儿阿水,后面是大女儿阿山。外孙女小鱼,也就是阿山的女儿,拎着那把跟随麻姑多年的弯嘴茶壶,紧紧跟在轿子旁边。多年以来,麻姑习惯于一天吃一顿饭,每隔半小时喝两口绿茶。

还在很久以前,麻姑从一个在家修行的居士那里得知,人一生可吃的粮食是个定数,从你出生那天起,你这一辈子可吃的粮食就已经给你称好了,吃一顿就少一点,一直到把你的定量吃完,你的死期也就到了,没有饭吃了么,不就得死?她很晚才生下这两个女儿,她不想她们年纪轻轻就没了娘,她想多活几年,想来想去,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开始削减自己的饭量。刚开始,她每天坐在晚饭桌边一米远的地方,听着她们欢快的咀嚼声,看着她们动个不停的花朵般的小嘴,忍受着腹中的巨大肠鸣,心中充满了骄傲和自赏。她没有告诉她们真相,她只是说,她得了肠涨气的毛病,吃了晚饭就睡不着觉。时间一长,她的肠鸣慢慢没有了,她对一天中的早饭和晚饭不再渴望,到后来,她甚至彻底失去了吃饭的兴趣。

但与此同时,她多了一个爱好,她喜欢挖空心思做东西给人家吃。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在婆婆的逼迫下烧全家人的饭菜,稍有看不顺眼的地方,就会遭来一顿打骂,打骂越多,她的厨艺便进步得越快。后来,烧饭渐渐成了她的全部责任和事业,再后来,烧饭成了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绝活,她的手艺简直炉火纯青,匪夷所思,所有土里长出来的东西,包括狗尾巴草,所有的飞禽走兽,包括空中的麻雀,地上的蚂蚁,在她眼里都是可吃的菜肴。她烧菜不像别人,要在腰间系上一条围裙,在胳膊上戴上防水的袖套,她什么也不用,连衣袖也不用卷起来,她甚至可以不用砧板,她可以在手上切萝卜切黄瓜,切豆腐切年糕,可以用一只手打鸡蛋,可以用两只手代替锅铲,赤手空拳在锅里辟里叭啦做煎饼。一顿饭做下来,她身上干干净净,不沾一点油腥和水渍。等大家围拢到桌边吃饭时,她却洗洗手,拢拢头发,搬一把椅子,坐在离饭桌一米开外的地方,一双因为消瘦而深陷的眼睛,挨个挨个打量吃饭人的嘴。家里人慢慢习惯了她的怪僻,客人就不行了,没有一个客人在她的打量之下,还能平心静气地吃完这顿饭,他们不是匆匆吃完,放下碗筷,就是如坐针毡,再三邀请她去跟他们一块吃。她当然不会破例,于是就推推拉拉,闹闹嚷嚷,不得安宁。最后一个人离开饭桌的时候,麻姑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收拾碗筷。阿水曾经偷偷观察过她,她很奇怪一个不吃饭的人,对洗碗却有着难以解释的热情,她以为麻姑会趁洗碗的机会,偷偷捞点什么东西放进嘴里,她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如此坚决地拒绝食物的诱惑。但她失望了,麻姑真的没有偷吃,她看食物的眼神,跟看厨房里的砧板和菜刀没什么两样。

但麻姑的脚疼病实在是太奇怪了,有段时间,她们疑心她的疼痛是假的,因为每当疼痛发作时,她的一双脚看上去不红不肿,与平时没什么两样,连医生都说不出个名堂,而且,她一上路,就东张西望,精神抖擞,完全不像刚才那个呼天抢地的病人。她们开始怀疑,她不过是借这种方式,让她们抬着她出来走一趟。

无论如何,她们决定试探麻姑一回。但第一次试探,麻姑就把她们吓出了一身冷汗。到了那天,麻姑照例躺在床上,表情痛苦地喊:疼啊!疼啊!当她发现担架迟迟没有抬过来时,她的脑袋不停地在枕头上甩过来甩过去,盘得好好的发髻弄得一塌糊涂。起初,大家以为她实在疼痛难忍,后来才发现,那是因为愤怒,她蹬掉了阿山拿来的止痛酊,打翻了阿水给她新沏的上等绿茶,还咬紧牙关拒绝了小鱼给她的云片糕,她一辈子都吃不厌这种又甜又软的东西。她闭着眼睛,皱着眉头,一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样子。她每叫一声,三个人就跟着震颤一下,阿山做了个畏惧的表情,阿水把头轻轻一摆,三个人重新坚定下来,她们决定再也不上她的当了,她们一定要把她这个习惯改过来,在这个三代全是女人的家里,要想抬一个太婆出去走一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麻姑突然安静下来,张开嘴轻轻喘息。她们以为这次发作终于过去了,正当她们交换欣喜的眼神时,麻姑大叫一声:我要铁丝!小鱼赶紧奔向阳台,那里集中了她们家所有的废品,塑料袋、麻绳、电源插座,电灯泡、包装带等等,这些东西总在关键时刻发挥着无比重要的作用。小鱼在那堆废品里找了根铁丝,擦得干干净净,跑过来递到麻姑手里。

麻姑接过铁丝,不由分说,利索地往脖子上一套,两手就在下巴底下飞快地绞起来。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还是阿水反应快,她呼地冲过来,死死捉住下巴底下那双手,不让她再绞下去。一切结束的时候,麻姑的脸已经紫涨得像只大茄子。

麻姑胜利了。每到月底那一天,不等麻姑醒来,三个女人就开始改装那把竹躺椅,沏新茶,做早餐。八点整,全家人衣衫整洁,头发溜光,像过节一般,在刚刚升起的太阳下倾巢出动。去医院的途中,要穿过一个小商品市场,所到之处,路人纷纷退让,给她们留出一条宽宽的过道来。麻姑满头白发,躺在铺着大红绒毯的椅子上,不时举起桐油油过的竹节拐杖,对小鱼指指点点:那是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这是什么玩意儿,我从来没见过。她一指,抬轿子的阿山和阿水就停下来,等小鱼跑过去拿来她要看的东西。她看中的不是食物,就是小花围巾、头饰之类的小玩艺,阿水在一旁嘀咕:老妖精!一把年纪了,还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冷不防,阿水挨了她一拐杖头,麻姑的牙齿坏了,耳朵和眼睛却好得要命。

在医院里注射了两瓶说不出个眉目的药水过后,麻姑的脚就不疼了,心情也好了很多。她们把她抬了回来,她仔细收好阳伞,下了轿子,踅进厨房,开始表演她的拿手好戏:煮十姊妹粥,就是把各种豆子放在一起熬煮。没人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那么多豆子,绿豆红豆黄豆黑豆扁豆芸豆,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豆子,有一次,小鱼认真地数了数,竟不止十种,而是

十二

种。这些豆子,有的要开水煮,有的要冷水煮,有的要炒过后再煮,她都一一分清,毫不马虎。在炉子上咕嘟咕嘟煮个小半天,才把它端下来,揭开盖子,一股甜糯清香的气味扑鼻而来,妥起一勺,送入口中,粘糊的汤汁滑而不腻,满嘴生香。每次吃十姊妹粥,这家人都很隆重,要沐浴,要梳洗,要端坐,要小口,不要佐以大油大荤的菜肴,只能配以适当的点心,以及切成小块的瓜果。她们已记不清这种粥吃了多少年,更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吃粥的。

有一次,小鱼突然对麻姑的脚痛和十姊妹粥产生了联想,她说外婆,为什么你看完病总是要吃粥?是你的嘴巴想吃粥,还是你的脚想吃粥?

麻姑像没听见一样,她举着一小片云片糕,自言自语:

还是女人在一起好,要是这桌上有个男人,你能指望他给你吃这样的东西?他们只喜欢吃肉喝酒,他们是无荤不吃!

麻姑的男人就是个无荤不吃的男人。他死于馋嘴。那是夏天,小河里涨满了水,冲来许多鱼虾,他想去河里弄点小鱼小虾来吃吃。他带上篓子,兴冲冲地往河边跑去,跑了几步又折回来,吩咐麻姑多备点大蒜和醋,呆会儿他要活吃鲜虾。麻姑的大蒜还没准备好,河边就传来吵嚷声,麻姑的男人一下水腿就开始抽筋。这个在水里滚了一辈子的男人,连鱼虾的影子都还没看到,就直接从水里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是麻姑把他从河边湿淋淋地抱回来的。人家要帮他抬,她把人家掀了个趔趄。她伸手摘去了他头发上和鼻孔里的几根水草,又扯了扯他的衣服,再把两手抄到他背后,小声说:听话呀,跟我回家,啊!说完,咬着牙一使劲,竟呼地一下抱得老高。她没想到他还是这么轻!像她第一次抱他时那样轻!很多年以前,当她第一次走进他家时,他才四岁多,穿一套蓝色家织布衣裤,脖子底下挂一个绣花涎兜,总是湿漉漉的。从她走进他家开始,每天晚上,都是她给他洗脚,再抱他上床,那时他就很轻,她两手叉在他的腋下,稍一用力,就能把他举得高高的。她还记得,他身上总有一股食物的味道,他吃什么身上就是什么味道。现在,她又闻到了他身上隐约的鱼虾味道,可他还没吃到鱼虾呢。她把他放在借来的棺木里,来不及伤心,就拿着舀子去了河边,她一定要弄点鱼虾回来,他一直是这样,没吃上想吃的东西就睡不着觉。说来也巧,那天,那些鱼虾就像在那里等着她似的,一舀子下去,鱼虾就在里面挤得沉甸甸,连跳都懒得跳一下。

男人死后,麻姑为他请了三年饭,一天三顿,一顿都没有耽误过。所谓请饭,就是像平时那样,在饭桌上摆上亡者生前的碗筷,似乎他不是死了,而是耽误了一小会,马上就会回到桌边。即便是请饭,麻姑对饭菜也毫不马虎,他的碗里不是肉就是鱼虾,有时肉和鱼虾都没有,她就把豆腐拿来又煎又炸又煮,直到弄成肉的形状才罢休。那三年里,麻姑乐此不疲地玩着一个游戏,每天饭后,她都要摸一摸她男人的饭碗,如果一边冷一边热,就说明他的魂魄回来吃过了,如果全是冷的,那他就没有回来,他又饿了一顿,这时麻姑就很担心,她了解他,他天生对什么都好奇,初到阴间,他肯定更加好奇,他肯定遇到什么新鲜玩艺儿了,入迷了,连吃饭都不记得赶回来。

三周年祭日那天,麻姑请了几名师傅,摆了酒席,做了一场通宵法事,翌日清晨,麻姑丢掉那副在桌上摆了三年的碗筷和酒杯,撤掉他的椅子,同时在家里开始了大整顿,她把男人的所有物品像扫垃圾一样扫到一起,架起一堆火,烧了个一干二净。她这样做,既是要断了他的念想,也是要断了孩子们的念想,生的奔生,死的奔死,他死了,舒服了,她们还要活下去,她们还没有长大,她们不能因为他不在了,就随随便便马马虎虎活下去。她紧急召回了住在外面的小女儿阿水,又对正在长大的外孙女小鱼说,你将来休想搬出这个屋子!除非是出嫁!她把一家四口像包包子一样捏在一起,颇有威仪地说,一家人就要有一家人的样子,东奔西散,各人打各人的算盘,像个什么家!她像天下所有继位者一样,一上任就更改法度,树立威信,并且首先将小鱼痛打了一顿,因为小鱼到了吃饭时间还赖在屋里,大家都吃过了,她却跑出来像猫似的偷吃。她说,你别以为这只是个吃饭的问题,这是对家庭的尊重问题。小鱼却不服气:那你也该尊重我呀,我不想吃的时候非要我吃,难道也是尊重我吗?麻姑被她噎了一下:你要我尊重你?就你?说罢,扬手又打。

小鱼是个喜欢围巾的女孩,一年四季,她的脖子上从来没有离开过围巾。没人注意她是何时爱上围巾的,等她们发现的时候,她的围巾已经多过她的衣服。有人说,小鱼之所以喜欢围巾,是因为她的脖子太长了,需要适当遮掩一下,她是个高个儿女孩,像山坡上的竹子,青悠悠的,又细又长。也有人说,小鱼喜欢围巾,是因为她太孤独了,她们从来没见她跟任何人在一起,她来来去去总是一个人,围巾的两端在身上甩来甩去,就像她的伙伴,可以跟在她的身边解解闷。说来也怪,在知了都热得直叫的夏季,小鱼肩上松松地搭一条轻薄的围巾,竟能让人感到一丝凉意,而那些敝开衣襟的人,却让人感到灼热逼人,烦闷不堪。

小鱼在日杂山货店工作,这是暂时的,她有个秘密计划,她在等待一笔钱,钱一到手,她就拿着这些钱,到山外去读书,续上中断的学业。那笔钱就快来了,也许半年,也许一个月,也许就是明天,总之,她相信那笔钱已经在路上了,已经在朝她走来了。

日杂山货店共有三个店员,小鱼是她们当中最小的,另外两个年长些的店员总是让小鱼站在柜面上,她们自己则坐在一个角落里,一边择菜(她们总是把家里的菜带到店里来择),一边嘀嘀咕咕交换各自的家务事。今天吃的什么,明天准备吃什么,谁的儿子要结婚了,谁的父亲要做寿了。我家那个昨天回来得晚,三更半夜还要把人弄醒。我家那个已经个把月没来缠我了,我乐得睡个好觉。小鱼站在那里,面前摊开一本封面上有美女的杂志,多半是本过期的杂志,她已看过无数遍了。来店里买东西的都是些中年妇女,小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挑三捡四,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可挑的,在她眼里,那些东西都是一个面孔,可那些人却拿在手里敲,放在耳边听,对着光线举得远远的,眯着眼睛偏来偏去地看,一副很在行的样子,到最后,究竟是买还是不买,她们却迟迟拿不定主意。小鱼无聊极了,便不再去看她们,专心一意去思考她正在加工的围巾。她没有一天离得开围巾,哪天不戴围巾,她就迈不开步子。有一次,她跟着店里人去一个村里的窑上看货,回来的时候,她的围巾被大风吹到河里去了,那天她们坐的是机动船,没人愿意停下来等她去捡围巾,她双手捂住脖子,就像捂住自己的裸体,脸胀得通红,最后她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她把外套脱下来,充当围巾搭在脖子上,让单薄的内衣来抵挡河面上的凉风,结果她一回家就感冒了,整整三天没法上班。

有时,小鱼也会抬眼去看房屋后面的山。那山名叫

峰山,五个高高的山峰耸立在雾落周围,雾落像一块小小的鹅卵石,稳稳地夹在一丛荆棘当中。据说唐僧去西天取经的途中,如来佛曾在这里帮他教训过孙悟空,这五柱山峰就是如来佛戏耍孙猴子的五根手指。小鱼从没出过五峰山,出五峰山太难了,绝大多数人一辈子没有出过山。这山有些奇怪,像一块镇纸立在平地上,陡壁峭岩,终日大雾缭绕。从山脚下开始算起,汽车要拐三十

道之字形急弯,才能吭哧吭哧地爬上山顶,喘口气,再往下拐三十六道之字形急弯,才能下到山脚。每辆长途汽车车厢上,无一例外都挂着漓漓啦啦的呕吐物,人们很同情地看着这辆从山外回来的汽车,还有那些脸色苍白东倒西歪说不出话来的乘客,也难怪,一上一下,加起来就是

十二道之字形急转弯,从不晕车的人也给晃悠得恶心不止。小鱼想,为什么雾落这地方要有五峰山呢?又一想,没有五峰山也许就没有雾落了,正是因为五峰山挡住了外面的阳光,雾落才大雾弥漫,并因此而得雾落之名。

麻姑看不惯小鱼总是垂着眼皮,裹着围巾,独来独往的样子,但她拿她没办法,她从小就是这样,当别的孩子叽叽喳喳围在一起跳皮筋时,她却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墙边玩着跳绳,单调的脚步声透着一些怯意,也透着一股可怕的固执。有一次,她抢过围巾对小鱼说,你的脖子又没有毛病,干嘛总是要捂起来呢?小鱼一声不吭,坚定地朝她伸着手,直到她把围巾还给她。还有一次,她刚刚洗完头发,麻姑就让她出去买菜,她挎上竹篮就走,麻姑欣喜地发现,她今天终于没戴围巾就出门了!正这样想着,小鱼折了回来,她回来拿她的围巾。麻姑愤愤地说,不戴围巾又不会死人!小鱼说,不穿衣服也不会死人,但你会不穿衣服就出门吗?麻姑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哑口无言。二

雾落人从没见过真正的朝霞与晚霞,每天早晚,整个小城被棉花般的浓雾所吞没,一米之外,看不见任何东西,这使雾落人养成了早睡晚起的坏习惯,就算有人偶尔起得很早,也只能一筹莫展地坐在家里,焦急地等待浓雾消散。如果实在等不及,只好带上电筒,一路摸索着走出去。因为浓雾锁城,电筒成了雾落最好卖的商品,大大小小的商店,即使是卖粮食卖布匹的商店,也会挂出一个小牌子,歪歪扭扭地写上:此处有电筒出售。有一次,一个人扛着一块玻璃回家,他在路程与时间的计算上出了点误差,还没等他到家,大雾按时升起,尽管他一路吆喝,提醒路人,但最终还是出了事,他的玻璃撞上了一只因为失群而伫立在路边的山羊,山羊猛地受惊,跳起来横冲直撞,反把扛玻璃的人给撞倒了,他花了一天时间好不容易扛回来的玻璃,就快到家的时候却摔破了,碎片撒了一地,有一块差点切断了他的右脚大拇指。

还有一次,一个学生骑在院墙上大声朗诵课文:

……早上六点,金色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

这句话让雾落人煞费苦心地猜想了好久,他们从没见过早上六点的太阳,也没有见过什么地平线,在雾落,早上六点,不是漆黑一片,就是大雾弥漫,他们见到的最早的太阳,至少是在上午

点,像个淡黄色的圆盘,无力地搁在雾气缭绕的东边山顶上,在此之前,整个雾落笼罩在推都推不开的大雾之中。多年以后,有人在山外见到了舞台,也见到了舞台上喷出的雾状的东西,那人当时一阵恍惚,想起了雾落的大雾,他想,难道每天都有神灵在雾落上空一口接一口地喷雾?

浓雾过后,石板路上湿漉漉的,鹅卵石像一颗颗刚刚洗过的青色鸡蛋,干干净净地铺在路上。女人们缺少阳光的脸上也是湿漉漉的,额前的留海被雾气浸润过后,更加乌黑发亮,她们看上去像一株株青悠悠的喜阴植物,饱满,白嫩,水分很重。

那时,麻姑还算年轻,头上还没有白发。她望着两个正在长大的女儿,以及她们身上非蓝即黑的衣服,一筹莫展,她找了很多家商店,除了像血一样的红色,再也没有彩色的布匹卖。她不喜欢她的女儿们穿这种非蓝即黑的衣服,也不喜欢她们穿那种血红的衣服,她总觉得红色代表血,既然是血,就跟她的一个秘密有冲撞。

她又开始关上房门,拉上窗帘,一个人回到她的秘密里去。她的秘密就是独自沉浸到黑暗的冥想之中。时间一长,两个女儿慢慢知道了这个秘密,她们把麻姑的秘密称之为搞鬼,所有她们不理解的行为她们统统称之为搞鬼。每当麻姑关上房门,拉上窗帘,她们就知道,她又要搞鬼了,但她们不能上去打挠她,更不能问她刚才在里面做什么。有一次,她们为了偷窥她,不惜处心积虑地在门上挖出了一个小孔,姐妹俩轮换着跪在地上,凑近小孔,观察了近半个时辰,结果大失所望,麻姑不过是低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跟睡着了一样。当然,她们还是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麻姑陷入冥想时,手里多半要拿一件东西,也许这就是她的密码,她们相信,她正是通过这个密码,跟一个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在交流,并且达成了某种协议。这次她手上拿着一小块彩色的布片,那是她在路上捡来的一块手帕,黄底红花,非常鲜亮。冥想结束后,她推门出来,神清气爽,仿佛刚刚睡过一觉。她提着一只小竹蓝,按照刚才那个声音的吩咐,上山去了。她采来了一些紫色的果子,绿色的藤子,黄色的叶子,还有红色的小花,她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小心地放进锅里,妥进六六三十六瓢水,坐在炉前,一口气熬了三个 小时,直到锅里的水变成蓝墨水一样的东西,然后,她把阿山和阿水的衣服各丢了一件进去,盖上锅盖,又不歇气地熬了三个小时,才熄了火,耐心地等待锅里的水变冷。这样熬了差不多一整天,最后,她发现那两件衣服变成了天空一样的蓝色,她高兴极了,兴致勃勃地把阿山和阿水喊过来,阿水最性急,拿过去就往身上套,等她脱下来时,她的皮肤变得蓝一块白一块。麻姑想起来了,她还有最后一道工序没有完成,她把这两件衣服拿到风口处,足足晾了三天,再用盐水泡起来,经过这番折腾,两件衣服终于成功地变了模样。阿山和阿水有了整个雾落独一无二的彩色衣服。

就像她们的名字一样,阿山和阿水是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姑娘。阿山接过新衣服,小心翼翼地叠起来,藏进衣柜深处,只在重要节日才拿出来穿一穿。阿水却恨不得天天穿在身上,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钻,哪里有夸奖和赞美她就出现在哪里。阿水早就习惯了这些夸奖和赞美,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厌烦。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看见她的人总是笑眯眯地说,这孩子,眼睛都会说话!慢慢进入了少女时代,有一天,一个小学老师走在薄雾轻扬的街上,看见一个姑娘从他对面走过来,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先是呆呆地看着她的面容,然后又转过身去追着看她的背影,好半天才揉着眼睛自言自语:刚才这个姑娘,到底是人呢,还是妖精呢?他昨天晚上刚好在看《聊斋志异》,他突然搞不清自己到底是走在雾落的街上,还是走在书生的后花园里。

女儿们的美丽照亮了麻姑那个简单而枯燥的家。每逢雾河涨水,麻姑就会倚在窗边,给她们讲多年前的那次大水,那是她们最喜欢听的故事之一。麻姑说,他们原来并不是雾落人,他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那年他们那里涨大水,大水浸泡了两个月之久,有天早上,他们刚刚起床,突然发现一切都不对头了,本来在东边的树,现在长在了西边,本来在东边升起的太阳,现在从西边升了起来,原来是他们居住的那座大山在夜间发生了山体滑坡,半片山坡在大水的冲击下,一夜之间从水的北岸缓缓移到了水的南岸,山上的树木、人畜和房屋,统统像一碗炖鸡蛋似的,被小心翼翼地端到了南岸。他们顿时恍然大悟:难怪昨天夜里做梦都觉得头晕呢。好不容易适应了新的方位,又一场连雨降临了,所有的屋顶都趴在水面上喘气。他们爬到早已扎好的木筏上,没有木筏的人就坐在木盆里,趴在门板上,顺水漂流。漂了很久很久,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们慢慢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河滩上。人还没起身,他们就听见了一阵歌声:

问声歌师几多歌/山歌硬比牛毛多/唱了三年六个月/歌师喉咙都唱破/才唱一个牛耳朵。

他们相视一笑,明明已经浑身浮肿,气若游丝了,这时却力气猛增。他说,这个地方好,还可以听山歌。她也说,这个地方好,我最喜欢听歌了。她清了一下喉咙,突然有种想要喊出来的渴望。她不由自主地张开嘴,竟和着刚才的歌声唱起来:你歌哪有我歌多/去年一只老团窝/老鼠啃掉一只角/漏的比你唱的多。

她还没唱完,他就吓得差点尿了裤子。这是他第一次听她唱歌,他以前竟不知道她会唱歌。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有了这种本事,就像左脚迈了出去,右脚别无选择只得跟上去一般,那人的歌声刚一停,她就恰如其分地接了上去。他们在河边呆了好一阵,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突然都跟以前不一样了,都有了种重生的感觉。他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吧。

上岸一问,才知道这地方叫雾落。他们就在雾河边搭了个窝棚。男人每天驾着木筏,去江上打捞从上游冲下来的木头,女人就在江边沙滩上种菜。后来,男人不知怎么就被雾落刚刚组建的船厂看中了,他带着他的木头,以及在水上打捞东西的本事进了船厂,成了船厂的第一批职工。他们在一个新的地方安了家,生下了两个女儿。原来的一切,家园,一个五岁大的儿子,几头牲畜,一只猫,一条狗,都像那场大水一样,滚滚东去,无影无踪,只有他们俩留了下来。

他们清醒过后,本来是不准备继续活下去的,那么多东西都失去了,连儿子也失去了,他们俩却还活着,还有心思唱歌,这让他们羞愧难言,但雾落浓得扒不开的大雾吓坏了他们,也模糊了他们的伤痛,他们像两块石头,在水里翻滚了一阵,搁浅在岸边,慢慢地,石头边积了些沙子,长出了几根青草。他们一天一天忘掉了那些事情。

后来,麻姑一个人回忆往事,慢慢发现,正是在那段时间里,除了突然会唱山歌之外,又有了另一桩特殊的本事。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当她闭上眼睛心无杂念专注一件事的时候,就会有东西在眼前飘来飘去,有时是暗示性的符号,有时是模模糊糊的声音。

最开始发现这一点是因为她男人的事情。那天,他得知了雾落要组建船厂的事情,而且知道那个常到江边来洗澡的男人就是未来的厂长,他跟她说,要是他能进船厂就好了,这是国家的船厂,进了这样的船厂,他就会每月有工资,老了也有退休工资,他们将过上以前想也不曾想过的生活。他跟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任何目的,不过是当无聊的闲话随便说一说而已,他知道他没有这种可能,他甚至还没有雾落的户口,差不多是个流民。麻姑一开始也没有当真,但她还是止不住对他刚才说到的美好情景遐想了一阵。夜里,当她躺到床上准备睡觉时,突然有个丝线一样细的声音在她耳边想起:往河边石头上抹点肥皂!往河边石头上抹点肥皂!这个声音很细很细,但刚好把她从朦朦胧胧的睡意中惊醒,她想,这是谁在说话呢?这是什么意思呢?她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刚一醒来,她又想起了这句话,她想,不就是去石头上抹点肥皂吗?我且去抹一点,看看它会怎么样?她真的偷偷带上半块肥皂,来到了河边。当天傍晚,那个人照例来到河边洗澡,正要弯腰往身上浇水时,一脚踩在麻姑抹好的肥皂上,咚地一声,当时就摔得昏了过去。恰好麻姑的男人在河边收拾打捞起来的木材,见此情景,箭一般冲过去。后来,那人拉着他的手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我早就淹死了。他伤好后,真的当了船厂厂长,而麻姑的男人,也正式进了船厂,成了船厂元老级的职工,麻姑一家也跟着住进了船厂宿舍。

麻姑被这件事吓坏了,提心吊胆在家里躲了好长一段时间,也不见有什么报应降临到自己头上,这才战战兢兢大着胆子走出门来。

紧接着,她又遇上了第二件怪事,离她家不远的地方,住着一户人家,家里的老公公眼睛坏了多年,有一天,她正要炒菜,发现家里没油了,便去他家借点油,顺便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到了晚上,她躺在床上,想着白天看到的老公公的眼睛,眼前突然闪现一盏油灯,一把剪刀凌空伸了过来,剪掉灯花,油灯突然大亮。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当即从床上爬了起来,找出多年不用的油灯,点亮,再按照刚才的暗示,剪掉灯花。似乎这个动作耗去了她不少气力,还没来得及放下剪刀,疲倦就像洪水般袭了过来,她握着剪刀,倒头便睡。第二天,那户人家突然传出不寻常的喧闹,她跑过去一看,原来老公公的眼睛突然看得见了。老公公逢人就讲:就像剪灯花一样,轻轻地疼了一下,一睁眼,我什么都看得见了!

麻姑这次没有特别吃惊,她终于知道,她已跟以往不大一样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她知道这事不能声张,这是神灵赋予她一个人的秘密,说出去就会失灵的。

在她们那条街的背后,离小河最远的地方,是一排排新盖的房子,那里集中了全雾落的小汽车和所有衣着整齐的人,他们弄来各种花草,一盆一盆种在阳台上,下班以后,他们的女眷坐在这些花盆旁边看书讲话织毛衣。麻姑一次次从他们的阳台底下经过,不理解为什么那些平常的花草一旦摆上阳台,就变得如此好看。琢磨了许久之后,她来到河边,挖了好几株竹节草,用破脸盆装了,栽到院子里。虽然竹节草容易脆断,也不开花,但她偏偏就看上了它那个嫩生劲儿,嫩得像要滴出水来,也嫩得让她心生怜惜。路过竹节草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又小心,否则刚一碰上它,它就在竹节处卡叭一声齐齐地断了,还流下淡绿色的眼泪。为这件事,两个女儿没少挨麻姑打骂,因为她们总是不小心,总是碰断了她的竹节草。她们跳起来反抗:为什么要养这么娇气的东西呢?养点杜鹃什么的不好吗?只管放在那里。天晴下雨都不用管它。麻姑对她们的建议不屑一顾:花要是不娇气,那还叫花吗?还用得着人来养吗?养花就是要看它那个娇气劲儿。

后来她又有了更进一步的想法,她要把两个女儿都嫁到那块地方去,让她们也在阳台上栽花种草,穿着轻飘飘的睡衣在花草旁边看书讲话织毛衣。她相信阿山和阿水若是坐在那里,肯定是十分相宜的,尽管她从来不说,但她心里清楚,她们的容貌在雾落这个地方是数一数二的。这样的女儿怎么能跟她一样,在河边住一辈子吊脚木板房呢?

她想起自己那个隐秘的特异功能,就想在两个女儿身上试一试。许多次,她把自己关在漆黑的屋子里,手中拿着一根红色的丝线,想象两个女儿嫁了乘龙快婿的情景,奇怪的是,她一直得不到任何暗示。后来麻姑终于想通了,那个东西是天界给她的恩赐,既然是恩赐,就不能强求,只能等待。

阿水中学毕业后,招工到县茶厂。她那时刚满十七岁,正是睡不醒的年纪,麻姑专门为她买了闹钟,放在床头。麻姑后来对她讲起往事:你睡得那个死呀,每次都是我从隔壁跑过来,帮你摁下闹铃,再把你从床上揪起来,你才睁开眼睛,要不是我,你上班肯定天天迟到。

也许阿水的漂亮正得益于她的酣睡。每次饱饱地睡过之后,麻姑都能发现她比前一天又漂亮了一点,她的皮肤白里透红,像刚刚熟透的水蜜桃,掐得出水来。她眼睛乌黑,眉毛像刷了油漆。她的双唇不点自红,胀鼓鼓肉嘟嘟的,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压上去试试它的弹性。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她的牙齿让人想到闪闪发亮的珍珠。

也许漂亮的人生来就有种优越感,阿水从小不爱干家务,她似乎总也找不到干家务的机会,当她终于从床上爬起来时,离上班时间已经不远了,她必须抓过钥匙飞跑出去才不至于迟到。等她下班回家,饭菜早已做好,整整齐齐摆在桌上,她哼哼叽叽一屁股坐下来,一副疲劳不堪举不动筷子的样子,似乎她不是茶厂的质检员,而是码头上的搬运工人。洗衣服这种事情更是与她无缘,她不知从哪里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她的皮肤不能沾上肥皂和洗衣粉,她对任何一种洗涤剂都过敏。

和阿水相比,阿山更像是这个家里的粗使丫头,她起床从来不用闹钟,她的命运似乎与太阳有着密不可分的神秘关联,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屋子里还是暗沉沉的,全家人都在酣睡,阿山却已经醒来,她轻手轻脚把家里全都打扫了一遍,又打开蜂窝煤炉子,坐上一壶水,等全家人渐次醒来,洗脸水刚好烧热。而烧水的同时,她已经在搓板上洗完了全家人的衣服。望着这个沉浸在最后睡眠中的家,有时她也生气,她气哼哼地把阿水的衣服挑出来,扔在一边,可洗到最后,她甩甩沾满肥皂泡的手,想了一下,还是一把抓过阿水的衣服,狠狠地揉进了盆里。

麻姑说,谁叫你是姐姐呢?姐姐生来就是要照顾妹妹的。转过身又批评阿水:你这懒虫,只知道憨睡,瞧你姐姐,比你勤快多了。阿水头一扬,说勤快有什么用,我的工资比她高呀。这倒是实话,那时,阿山在船厂的澡堂工作,成天坐在澡堂门口卖洗澡票,冬天还好,洗澡的人在门口排着长队,一到夏天,天还没黑,河边就站满了拿着肥皂和毛巾的人,澡塘成了无人问津的地方,阿山的工资可想而知。

姐妹俩只隔两岁,模样也差不多,性情却大不一样。阿山除了做家务,就是到电影院看电影,一部电影可以无休止地看下去,看到最后,她坐在椅子上,可以和银幕上的人一起念台词。阿水呢,除了上班,就是千方百计地打扮自己,除此以外,她再也想不到别的。她攒钱买了把电梳,把留海烫得弯弯的,有时烫过头了,空气中飘起一丝糊味。她的两根长辫,一会儿扎上彩绳,一会儿系上手绢,像两只活灵活现的蝴蝶,在腰间飞来飞去。

麻姑有时会望着两个女儿发愣。两个女儿身高差不多,鼻子眉眼也差不多,简直就跟双胞胎似的,但不知为什么,小女儿飞进飞出,像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大女儿则低眉顺眼,像一只无声无息的灰蛾子。她们的差别到底在哪里呢?

无论是蝴蝶,还是蛾子,都有一件让麻姑十分头疼的事,眼看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但她们一致地拒绝媒人。这是她们少有的意见一致的时刻,她们说,她们不要被人牵来牵去地相亲,是自己的东西,自会从天上掉下来,掉在她们面前,她们只要弯一下腰,从地上捡起来就可以了。特别是阿水,她一听媒人两个字就来气,她在饭桌上一下一下剁着筷子,大声嚷嚷:看看那些长舌妇,我连她们都瞧不起,又怎么瞧得起她们帮我找的男人呢?她们能找到什么象样的男人呢?她们要是觉得谁好,她们自己去嫁好了,不要来烦我。

阿山更坚决:反正我看不出雾落有什么值得嫁的男人!

没多久,街上来了个开理发店的,店名叫做老上海理发店。开店的是一个单薄的外地小伙子,很多人跑去看了,回来都说,这是雾落最豪华的理发店,满屋都是玻璃,晃得人眼花缭乱,路都不敢走了。又说,开店的小伙子好标致,从没见过那么标致的男人,跟茶厂的阿水都有得一拼。阿水听了这话,在鼻子里哼哼了一下。就为这,她不准备去光顾老上海理发店,她当雾落第一美女已经太久,对于他人的美丽,她本能地有一股反感和不屑。

老上海理发店成了雾落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小伙子身上的衣饰总是让他们防不胜防,惊讶得合不拢嘴,他们不理解他的上衣为何如此之短,短得连腰身都盖不住,也不理解衣服上为何要有那么多的金属钉扣和链条,还有他那条形状古怪的裤子,他们实在不理解那细如鸡肠的裤腿是如何套上去的,看上去像胶布紧紧地贴在腿上。还有那双不可思议的鞋子,又厚又重,简直踢得死野猪。总之,他的一切都在无情地挑战雾落的审美极限,他们慢慢总结出了一个道理,他们穿衣服是为了遮住身体,而他穿衣服是为了更加突出身体,突出他骚公羊一般小而结实的屁股,大腿上老鼠般跳上跳下的肌肉疙瘩,以及两腿间一望而知的突起部分。他们突然有些惆怅,外面到底成了一个怎样的世界啊,上衣不是上衣,裤子不是裤子,鞋子也不像鞋子,甚至男人也不再像是男人,他居然在脑后扎着长长一束辫子,初见之下,他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小伙子却还嫌把他们刺激得不够,隔上几个月,就让徒弟掌店,自己回一趟老家,他用鸟一样的语调说出一个地名,人们闻所未闻,当然,后来他们都知道了,那地方叫海市。每次从海市回来,他都要带回一些新衣服,照例是他们从未见过的,超出他们想象的。他从不穿雾落的衣服,他客气地说,你们这里的衣服我穿不惯。他们相信这就是他水土不服的一种表现,他从遥远的海市来到雾落,他能吃雾落的饭,也能喝雾落的水,但他就是穿不惯雾落的衣服。他带来的衣服很多,穿不了,有时,一两个来理发的年轻人大胆地提出要求:卖给我吧。求了又求,他只好卖给他们,有些衣服是他穿过一两次的,但人家实在是看中了,非买不可,他也只好卖出去。

老上海理发店慢慢吸引了雾落跃跃欲试的年青人,他们以跟老板结识为荣,当然,老实一点的只能在路过时,站在街对面略略张望一下,店主的发型,衣着,标致的容貌,还有锃光闪亮的理发家什都让他们望而生畏。即使鼓足勇气进去了,他们也很紧张,不敢多说一句话,说了也白说,店主说的话,他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店主听不懂。

阿水终于忍受不了周围的叽叽喳喳,想要去看看老上海了,她越来越生气,自从老上海开业后,关于美貌的话题就不再以她为中心,人们说来说去都是老上海,那人穿了件什么衣服,带了什么首饰,那人吃什么,喝什么,说了什么好笑的话,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们的神经,让他们兴奋,让他们不安,也让她渐渐感到了冷落。她越来越厌恶那些夸张的语调,从小到大,那些赞美只属于她阿水,而现在,居然跑到一个男人身上去了,这象话吗?难道真有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吗?她不相信。

那天阿水洗了头,找出缝纫用的大剪刀,想剪一剪额前的留海。正要动手,又停了下来,她突然对那把大剪刀厌烦了,她看了一阵,丢掉剪刀,一路咯噔咯噔来到老上海。

小老板正在给一位顾客吹头发,推门进去的时候,她发现小老板拿吹风机的手略略迟疑了一下,而她自己,就像谁突然给了她迎头一棒,不禁晃悠起来,她赶紧抓住椅背,站在那里。她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男人,肤色白净眉目清楚自不必说,最主要的是他眼里有种东西,她叫不出名字,但她一看到它,就被它狠狠地刺了一下,她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人眼里有那种东西,那种她说不出来的东西,让她不由自主倒抽一口凉气。他冲她一笑,她又看见他脸上闪过一片耀眼的东西,不禁再次恍惚了一下。她强作镇定,走了几步,往他面前一站,脆生生的方言刚一出口,他就听懂了,而他软软糯糯的海市方言,她也无师自通。后来人们谈起这次至关重要的见面,一致认为,也许美丽就是跨越方言的通用语言,两个美丽的人总是能够一见如故,所以阿水和小老板一见面就能够自如地交谈,而他们,比比划划说上半天,彼此还是听得不清不楚。

他们像两个流落异族的老乡,一见面就成了老熟人。他抛开正在理发的客人,拈起阿水的长发,略一打量,就提出给她稍稍剪一剪,烫成长波浪的建议。阿水大声冲他嚷起来,就像他不是刚刚见面的陌生人,而是多年的知心朋友。她夸张地说,你瞎讲!我还要不要上班啦?还要不要给领导一个好印象啦?我在茶厂上班还不到两年,我还指望着能当上先进,从车间提到科室去呢。连她自己都觉得太夸张了,对一个陌生人,她实在不必说这么多,也不必如此热络。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她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全都由不得她自己了。

他望着她叽叽喳喳的小嘴,一直笑,笑完了就在她头上编起了辫子。阿水就在镜子里看她头上那双手,那双手又白皙又灵活,像两只在花丛中厮缠的蝴蝶。他则在镜子里盯着阿水的脸。等他们终于清醒过来时,阿水发现,她突然变了一个人,他只不过改变了她的分发线和留海,取消了她的小卡子和橡皮发圈,就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阿水惊呆了,她没想到他竟会打扮女人!他简直比女人还会打扮女人!这么点小小的戏法,她竟从来没有想到过,她真是笨死了。从此,阿水经常光顾他的理发店,剪一次留海要收两块钱,但阿水不知凭了什么,她偏偏只给他一块钱,他一笑,说我不收你的钱。

老上海理发店慢慢成了阿水的梳妆间,她再也不贪睡了,天刚麻麻亮就起床。吱呀一声,门开了,浓浓的大雾中,人们看不见阿水一手握着乌云般的乱发,一手伸出去摸索着往前冲的样子,他们在早晨略微清醒的睡眠中,听到嗒嗒嗒的脚步声,从街这头跑到街那头,也就是老上海理发店的方向,然后就是拳头捶在木门上的声音。她要把他喊起来,她要他给她编辫子。他一边打呵欠一边说,还不如就在我这边住算了,省得每天大清早的来回跑。阿水没在意他话里的冒犯,她看上去没什么反应,她在大镜子里专注地打量自己,不知道是理发店的镜子把她照美了,还是她本来就是那个样子,她越看越喜欢镜子里的自己。她在镜子里看见海市佬从楼上慢腾腾地走下来,满不在乎地叉开腿站在她身后。她总叫他海市佬。她觉得他们在一起,是势均力敌的一对,她必须认真对待自己的穿衣戴帽,否则,一不小心,她就有可能输给他。她怎么能输给他呢?她是雾落第一美女,她无论如何不能输给一个外乡男人。

到后来,阿水的八小时以外几乎都是在老上海理发店度过的,她喜欢那里的大镜子,她站在那里,不厌其烦地从各个侧面打量自己,也打量海市佬,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优势,她的优势就在于她是一个女人,再漂亮的男人,也是要来打量女人的,因为他不可能去打量自己。发现这一点,她长出了一口气,她相信,如果海市佬要打量女人,整个雾落,非她莫属。她同样相信,他非打量女人不可。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她觉得自己终于胜券在握了。

有一天,她又在镜前长时间地端详自己,当时店里只有她和海市佬两个人,海市佬突然停下正在编辫子的手,低下头来,吻在她的脸上。她惊得跳了起来,捂着脸大声呵斥道:你要干什么?海市佬说,我喜欢你,真的!

她看了他一阵,突然扭头就跑。一口气跑出好远,才在路边站了下来。她突然很烦躁,这可怎么办呢?既然她已经跑了出来,她以后就再也不能到那里去了,她要是再去,她就不是好姑娘了,但她以后找谁梳头呢?自从认识海市佬以来,她就没有自己梳过头了,她知道自己不如他梳得好看。

第二天,她真的克制着没去找海市佬,她自己在家编辫子,说来奇怪,以前三下两下闭着眼睛就能搞定的事情,那天竟费了

牛二虎之力,结果还是一盘散沙。最后,她不得不去向阿山求救。阿山正在洗衣服,她在身上擦擦手上的肥皂水,像割麦子一样,一手拽过她的长发,一手拿过绒线绳,咬牙切齿地绕起来,然后,她把阿水一推,说好了!阿水拿过镜子一看,直撅撅的一根,像正在拉屎的牛尾巴,气得她转过身就朝阿山踢了一脚。

整整一天,她烦躁至极,她不停地问人家,我该弄个什么样的发型呢?我是不是该剪掉辫子再把头发烫一烫呢?人家被她问得不耐烦了,就说,你去老上海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很晚了,她还在雾茫茫的街上踌躇不前,她翻来覆去地想,如果要做好姑娘,她就再也不能梳出好看的发型,再也当不了雾落一枝花了,自从海市佬给她梳头以来,有人就送给了她这顶桂冠。到底是该做一个好姑娘,还是该继续做雾落一枝花,她实在难以抉择。她悄悄来到老上海大门外,理发店已经打烊了,海市佬一个人软软地瘫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像个醉汉,又像个懒鬼。过了一会,他突然站起来,拉开门,关了灯,向外走去。阿水藏在黑暗处,悄悄尾随着他,她想看看他要去什么地方。跟了一阵,她发现自己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没过多久,海市佬停下来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她看见了她家拉着淡绿色窗帘的窗户。海市佬在窗下走来走去,不时停下来向上望一望,好像在估量从地面到窗户究竟有多高。

海市佬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清了一下嗓子,轻轻咕噜了一句什么,向门洞那边走去,难道他要去她家吗?

他真的是要去她家,他已经上到二楼了,还在往上走,她家就在三楼,这栋楼最高也就是三楼,除了她家,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怎么能让他去家里呢?万万不可以,麻姑肯定会把他轰出来的,她知道,麻姑正在张罗着给她介绍男朋友,是个什么局长的儿子,麻姑挑选了很久才决定下来的目标,他在这种时候上门,不是自找没趣吗?

阿水在二楼轻轻哎了一声,他停下了正要敲门的手。

他们来到街上,大雾像重重幕布,包裹着他们,掩护着他们。他说,我准备去你家,我准备去向你求婚。她说,你别傻了,我妈是不会同意的,她要我嫁的人不是你这样的,首先,她会看不惯你的小辫子,其次,她听不懂你说的话。

关键是你,你的想法也跟她一样吗?

但是,她是我妈呀。

是你跟你的丈夫过一辈子,不是她跟你的丈夫过一辈子,她有什么发言权呢?

不管怎么说,她是我妈。

沉默了一会,他又说,阿水,你喜欢雾落吗?阿水心不在焉地说,不喜欢也没办法,谁叫我生在雾落呢?

阿水,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真的,我们到别处去吧。

阿水心里一惊,故作镇静地说,我哪也不能去,我还要上班呢,不上班,怎么养活自己。

上班有什么了不起,你要是出去了就知道,不上班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接着他第二次吻了她,这一次,他没有吻她的脸,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吻在她的嘴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她心里叭地打了个炸雷,脑子里一片白光,什么意识也没有了,连骨头都消失了。三

就在阿水一步一步打败海市佬时,阿山也发现了她的梦中情人。

她真的有个梦中的情人。看完电影《追捕》的那个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电影里的男主角到她卖洗澡票的地方来了,他掏出五毛钱,递给她,她刚要收下,他又缩回了手,睁大眼睛说,你是真由美呀,你怎么坐在这里卖洗澡票呢?他这样一说,她似乎也恍然大悟,觉得她不该坐在这里卖票似的。她从卖票的地方站起身来,跟着他走了。她一直记着这个梦,一遍一遍地回忆这个梦,但她不好意思跟人讲,一个大姑娘梦见一个男人,她怕人家笑话她。

隔了几天,她正在埋头卖票,突然,她感到了一点异样,她抬起头来,手中的票夹子掉到了地上。她看见了她的梦,跟梦里真的是一模一样的。电影里的男主角穿着一身黑衣站在她面前,他掏出五毛钱,递给她,她刚要收下,他又缩回了手,他睁大眼睛说,你是真由美呀,你怎么坐在这里卖洗澡票呢?她惊讶得目瞪口呆,天哪,真的跟梦里的一模一样。

事实上,从那天起,阿山就深深地坠入梦中,再也没有醒来过。

原来“男主角”是船厂从省城请来的工程师,是来帮助船厂新造一艘大船的。他叫高秉辉,人们都叫他高工。高工天天都到澡堂来洗澡,天天都到阿山这里来买票。隔着老远,他就笑眯眯地大声喊:阿山你好!他的口音,还有打招呼的方式,都非常特别,惹人注意,这让阿山体会到一种类似荣耀的感觉,因为周围没有人可以接受到这样的问候,在雾落,人们的问候从来没有你好这两个字,他们的问候只有两种:忙啊?吃啦?高工问候阿山的时候,他的眼镜片在太阳底下反着光,晃得阿山心里阵阵发慌。

那段时间,阿山起得更早了,比太阳还要早。因为她要做春饼。薄薄的春饼皮子里,抹上各种调料,各种配菜,打一个鸡蛋,再加一根油条,紧紧地裹好。这是她给高工带的午饭。因为人们总是在中午和晚上两个时间里洗澡,所以阿山中午便不能回家吃饭,她总是早早起床,做好一份午餐,带在随身的包里。那天,她的午饭被高工看到了,他做了个要流口水的表情,阿山将便自己的午饭让给了他,他不客气地接过来,一口就咬掉了半个。他夸她:你自己做的吗?真不错!真好吃!阿山就答应第二天再给他带。其实,阿山自己的春饼里是没有鸡蛋也没有油条的,里面只有土豆丝海带丝之类的东西,给高工的春饼就不同了,各种有营养的东西裹在里面,看上去像一只大棒槌,而她自己的春饼,却只有一根胡萝卜那么粗。

随着高工对春卷的上瘾,阿山对春饼的做法也动起了脑筋,各种调料和内馅她都尝试过,从颜色到口味,每天的春饼都跟前一天的截然不同。高工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竖起大拇指表扬她:阿山,我发现你堪称春饼大王!有了他的夸奖,阿山更加用心,她每时每刻都在思考着怎样更新春饼的做法,所有可吃的东西都被她拿来试验过,所有的梦都跟春饼有关。黎明时分,她一觉醒来,竟糊里糊涂地推醒了麻姑:我刚才做的春饼呢?

麻姑一眼就看穿了阿山的心思,她悄悄去考察过那个高工,回来就说,阿山,你别瞎忙了,人家高工,一看就是有老婆的。阿山说我知道,他已经离婚了。麻姑给她气得一个趔趄。吵过几架,流过几场眼泪以后,麻姑好不容易想通了,做了让步,又得知了一个新消息,那个高工,一有空就往省城跑,一去就是三五天,回来就脚瘫手软,一准是在省城里有女人,忙对阿山说,你可千万别上当,人家高工,技术这么好,人也长得好,这么好的人,哪里轮得到我们小地方的人呢?人家肯定早就在那边有主了。阿山最反感人家说这个,她对麻姑吼:小地方怎么

啦?小地方的人就矮一截吗?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生怕我走了,这个家没人服侍你们,我又不欠你们的,就算我欠你们,这些年来,我起早贪黑,也已经还清了,你们不要再来管我了。她知道她这火发得有点过分,因为她想起了高工曾经说过的话:真不敢相信,在这个小地方,还有你这样的姑娘。这话她一半听得舒服,一半听得不舒服,她还准备留着以后跟他慢慢理论这个话题呢。

麻姑关于小地方的话题刺激不了阿山,她一遍一遍回忆自己那个梦,她相信那个梦不是没有来头的,她始终不能解释,为什么她做了那个梦,没隔几天,梦里的情景就真实地再现了呢?这只能说明一点,她遇上高工是命里注定的,是她无法逃避的,她根本无计可施,无路可走。她被巨大的幸福冲昏了头脑,她一遍一遍对自己说,不管他们将来会怎么样,也不管他们现在会怎么样,她都要排除万难,勇往直前地走过去,除非她没做那个梦。当然,她没有把那个梦告诉麻姑,她有点羞于启齿。

好象麻姑和高工有过一次正面交锋。她找到他,很尊敬地称他高工,先是大大贬损了一通自己的女儿,说阿山是多么的老实,多么的没文化,多么的死心眼儿,然后就大大地赞美了一番高工,简直把他说成了世间的造船神人,说到最后,她只有一个谦卑的意思,她的女儿不配和高工这样的人交往,她请高工跟阿山适当保持距离,不要再来迷惑她的阿山,她的阿山还没有跌倒了再爬起来的能力。

高工似乎被麻姑的滔滔不绝吓住了,他吭哧了半天,紧紧抓住麻姑的最后一句话,不停地说:他是不会让阿山跌倒的,他是不会让阿山跌倒的。

得知麻姑去会了高工的那天晚上,阿山跟麻姑翻脸了。她第一次在家里大发雷霆,像一只被点燃了尾巴的小猫。她在盛怒中摔碎了两只菜盘,打翻了一个脸盆,碎瓷片、搪瓷屑洒了一地。她还打了阿水一个嘴巴,因为阿水站在麻姑一方,说离过婚的男人都是流氓。然后她就一头冲进了夜幕中,留下一地的碎屑,还有麻姑和阿水四只瞪得溜圆的眼睛。

那时候麻姑的男人还健在,但他总是不在家,即使在家,也不管事。有段时间,他迷恋上了象棋,除了吃饭和睡觉,其他时间都消磨在街边的“残局”摊上。麻姑不无讥俏地说,他一生有两大骄傲,进船厂是他的第一宗骄傲,他成了有工作的人,成了国家的人,等他老了,国家将要发给他退休工资,这是个历史性的成就,值得他享用终生。学会下象棋是他的第二宗骄傲,在他眼里,象棋意味着文化,他虽然看过一些书,但毕竟没进过正规的学堂,便生怕人家说他没文化。他从人家嘴里知道象棋是国粹,是有文化的人爱玩的东西,便专心一意地学了起来。他以为他学会了文化人喜欢的象棋,自然也就跟文化沾点边了。他没想到,他原以为很难的象棋其实简单至极,没过多久,他就打败了几个象棋高手,从此开始满大街缠着人家下残局,并且对所谓文化有了新的看法,尽管他成了象棋高手,他仍然没有被视为有文化的人,船厂改革,动员一批文化程度不高的老同志提前退休,他被列进了第一批名单。退休就退休吧,他对船厂越来越失望了,这个小小的船厂,注定做不成大事,据说外面有更多更好的船厂,他们生产的这种小货船正在被慢慢淘汰,长江上再也不会有这种走起来啪啪直叫还直冒黑烟的小船了。退休在家,他的心也不在家里,他在床边的墙上画了一张棋盘,吃过饭就呆坐床边,潜心研究他的棋盘。他的背后是卷起来的大蚊帐,他坐在蚊帐下面,看上去真的像一位运筹帷幄的大将军。

那天阿山在家大闹天宫时,麻姑的男人倒是很难得地在家呆着,他听到外面的吵闹声,捏着棋子想了一下说:踩过界了!然后就低下头去专注地打量他的棋盘,再也没说什么。

家里人没有猜错,阿山找高工去了。她什么也没说,就站在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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