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通义校注(套装共2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2 15:2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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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章学诚,叶瑛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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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义校注(套装共2册)

文史通义校注(套装共2册)试读:

出版说明

《文史通义》是清朝乾、嘉时代著名学者章学诚的著作。章学诚(一七三八——一八〇一)字实斋,浙江会稽(今绍兴)人,是著名的史学家,曾经为和州永清县和亳州编写县志和州志,又编写《湖北通志》,著有《章氏遗书》,从中选出精要部分为《文史通义》,后附《校雠通义》。

章学诚著作《文史通义》想挽救当时的学风。他在《上辛楣宫詹钱大昕》的信里说:“世俗风尚,必有所偏,达人显贵之所主持,聪明才俊之所奔赴,其中流弊必不在小。载笔之士不思救挽,无为贵著述矣。苟欲有所救挽,则必逆于时趋。”他看到当时学风的流弊,想加以挽救。他说的“达人显贵之所主持”,当指朝廷提倡宋学;“聪明才俊之所奔赴”,当指当时的学者都趋向汉学。宋学讲心性,认为“理在气先”,离事物而言理,不免空疏;汉学讲考证,治学不本于性情。章氏在《原学下》提出批评道:“学博者长于考索,岂非道中之实积;而骛于博者,终身敝精劳神以殉之,不知博之何所取也。”又说:“言义理者似能思矣,而不知义理虚悬而无薄,则义理亦无当于道矣。”因此他在《浙东学术》里提出“言性命者必究于史”,反对空谈性命;在《博约下》说“言学术功力,必兼性情”,“令学者自认资之所近与力所能勉者而施其功力”,反对不顾资质专讲考据。当时的经学,主张道在《五经》,可以从通文字音韵训诂来通经,通经来明道。汉学的研究文字音韵训诂正所以明道,这就把汉学和经学结合了。他在《原道上》里对通经来明道的经学提出批评,他说:“道者,万事万物之所以然,而非万事万物之当然也。人可得而见者,则其当然而已矣。”由于人们看到的当然不同,法制也跟着不同。“三皇无为而自化,五帝开物而成务,三王立制而垂法,后人见为治化不同如是。”那末圣人怎样去认识道,认识“万事万物之所以然”呢?“圣人求道,道无可见,即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圣人所藉以见道者也。”“学于众人,斯为圣人。”他认为道是万事万物之所以然,这种所以然只能从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中去找,不能从经书中去找。这样,他要在当时的宋学、汉学、经学外另外开辟一条治学的道路,反对当时的学风。

他要开辟一条怎样治学的路呢?《原道下》说:“夫道备于六经,义蕴之匿于前者,章句训诂足以发明之;事变之出于后者,六经不能言,固贵约六经之旨,而随时撰述,以究大道也。”“盖必有所需而后从而给之,有所郁而后从而宣之,有所弊而后从而救之。”“《易》曰:‘神以知来,智以藏往。’”他主张研究事变,要解决后来的事变,六经里没有,可以取六经的用意做参考,观察众人的所需、所郁、所弊来解决。他的目光在借古通今,借古是智以藏往,通今是神以知来,可见他更重在通今。《原道下》附有邵晋涵说:“是篇初出,传稿京师,同人素爱章氏文者,皆不满意。谓蹈宋人语录习气,不免陈腐取憎,与其平日为文不类。”他的卓识深心,在当时爱章氏文者都不理解,其他的人更不用说了。因此,他不可能在当时真正开辟出一条新的治学的路来。

他的成就还在史学、文学和校雠学上。他在《家书》二说:“吾于史学,盖有天授,自信发凡起例,多为后世开山,而人乃拟吾于刘知几。不知刘言史法,吾言史意;刘议馆局纂修,吾议一家著述。截然两途,不相入也。”如刘知几《史通·六家》批评《史记》:“寻《史记》疆宇辽阔,年月遐长,而分以纪传,散以书表。每论家国一政,而胡、越相悬,叙君臣一时,而参、商是隔,此其为体之失也。兼其所载多聚旧记,时采杂言,故使览之者事罕异闻,而语饶重出,此撰录之烦者也。”认为《史记》把一时的事分散在纪传书表里不集中,多引用旧书,显得重复。但赞美《汉书》:“包举一代,撰成一书,言皆精练,事甚该密。”其实事件的分散和引用旧书,这两点《汉书》跟《史记》一样,不过一为断代史、一为通史罢了。刘的推重《汉书》而贬低《史记》,只是偏重断代史而贬低通史,对纪传体的不足处并不能补足。章氏对《史记》《汉书》的评价和刘氏不同。他在《书教下》说:“迁书通变化,而班氏守绳墨。”“迁书体圆用神,班氏体方用智。”守绳墨指有定法,通变化指根据人事的变化来写,自有用意,如“《伯夷列传》乃七十篇之序例,非专为伯夷传也。《屈贾列传》所以恶绛、灌之谗,其叙屈之文,非为屈氏表忠,乃吊贾之赋也”。他认为刘讲定法,所以赞美《汉书》;他讲用意,所以推重《史记》。

他在《答客问上》说:“君臣事迹,官司典章”,“纂辑比类,以存一代之旧物,是则所谓整齐故事之业也。开局设监,集众修书,正当用其义例,守其绳墨”。他认为刘所讲的就是这种开局修书的义理。至于他讲的史意,“固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绳墨之所不可得而拘,类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杪忽之际,有以独断于一心”。他注意的在“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他对史书体例的看法也是这样。在《书教下》说:“司马《通鉴》病纪传之分而合之以编年,袁枢《纪事本末》又病《通鉴》之合,而分之以事类。按本末之为体也,因事命篇,不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体、天下经纶,不能网罗隐括,无遗无滥,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决断去取,体圆用神。”把纪事本末体这样推重,是他的创见,后来新的历史书的编著,证实了他的远见。他又提出“史德”,这也是刘所没有提到的。

就文学看,他的《史德》,是史学通于文学。他说:“凡文不足以动人,所以动人者气也;凡文不足以入人,所以入人者情也。气积而文昌,情深而文挚,气昌而情挚,天下之至文也。然而其中有天有人,不可不辨也。”“气合于理,天也,气能违理以自用,人也。情本于性,天也,情能汩性以自恣,人也。”《史德》要求文章写得完全符合于事理,不能有丝毫的偏私,从而推求到情和气,这也是他论文的主旨。他又写了《文德》,也是文学和史学相通的。他说:“凡为古文辞者必敬以恕。”敬要“气摄而不纵,纵必不能中节也”,恕要“能为古人设身而处地也”,这也要求论文必求符合事理不能有偏私。他讲的为古人设身处地,是说陈寿在晋作《三国志》,晋承魏,不得不以魏为主;习凿齿在东晋偏安一隅时写《汉晋春秋》,不得不以偏安一隅的蜀汉为主。这又是论文而通于史了。他对于清代推重的明朝归有光和桐城派开创者方苞都有不满,他在《文理》里批评归有光用五色圈点来评论《史记》:“今归、唐(顺之)之所谓疏宕顿挫,其中无物,遂不免于浮滑,而开后来以描摩浅陋之习。故疑归、唐诸子,得力于《史记》者,特其皮毛,而于古人深际未之有见。”他在《答问》里批评方苞:“或问近世如方苞氏,删改唐、宋大家,亦有补欤?夫方氏不过古人所谓本不甚深,况又加以私心胜气,非徒无补于文,而反开后生小子无忌惮之渐也。”他的论文,像《文理》说的:“古人著为文章,皆本于中之所见,初非好为炳炳烺烺,如锦工绣女之矜夸采色已也。”他先要探求古人本于中之所见,与古今文章的流变,作者的成就,不满于归、唐与方苞的所得者浅,只追求所谓疏宕顿挫。他在《文集》里提出“因文以求立言之质”,看它有没有真识。他在《陈东蒲方伯诗序》里论诗书要求立言之质,认为“令翻译者流,但取诗之意义,演为通俗语言,此中果有卓然其不可及,迥然其不同于人者”,才是可称的诗了。他论文批评归、方的无学无识,主张辨章学术,就通于校雠学了。

就校雠学看,他在《校雠通义序》里说:“校雠之义,盖自刘向父子部次条别,将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非深明于道术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与此。”用意在考求学术源流,深通道术精微。因此,他的校雠对各种书要按照它的学术源流来分,还要考求群言得失。一书而分属两类的有互著,一书而其中有的篇章可属另一类的,可以裁篇别出。这样来谈校雠,已经扩大了校雠的原意,不限于校对书籍,把刘向、刘歆的部次条别编定《七略》都包括在内了。按照他的校雠学,那末《四库提要》,还得像《七略》那样,著为一书,来辨章古今学术源流,条别它的得失,当时的学术界是不能接受的。

对这样一部重要著作,到一九三五年,才有福建闽侯县叶长清先生的《文史通义注》,为无锡国学专修学校丛书之十一。叶注有注无校。叶瑛先生作《文史通义校注》,始于一九二九年,完成于一九四八年。叶瑛字石甫,一八九六年出生于安徽桐城西乡陶冲驿,毕业于武昌高等师范学校。先后任教于吴淞中国公学、天津南开学校及任武汉大学教授,一九五〇年去世,年五十四。他的校注告成时,看到了叶注,把叶注的胜义采入校注,并加注明。校注比叶注更为详密。校注用浙江书局本、粤雅堂丛书本等九个本子,其中刘咸炘校志古堂刻本、庐江何氏钞本更重要。何本按语,可考订《文史通义》各篇的作年和有关文献。如四三一页注〔一〕等是。刘本可以补原书的脱文,如一一二页正文:“盖必有所需而后从而给(之,有所郁而后从而宣之,有所弊而后从而)救之。”括号中的话是校注从刘本《遗书》补的。又六〇三页原文注:“(《儒林》叙董仲舒、)王吉,别有专传。”括号中的话,也是校注从刘本补的。还有个别文字的改正。校注还据刘本补录有关章氏原文,如在七三一页注〔五八〕中据刘本补录章氏《金石叙录》,可作这篇《永清县志文征序例》的参考。在九一六页注〔五〕里据刘本补录章氏论郑樵评《汉志》的一节,可作这篇《郑樵误校汉志》的参考。

注文征引原文出处,能纠正章氏原文的疏漏。章氏在《家书》二里说:“吾读古人文字,高明有余,沉潜不足。故于训诂考质多所忽略,而神解精识,乃能窥及前人所未到处。”他在《报黄大俞先生》里说:“不可以比类之密而笑著述之或有所疏。”因此读章书当领会他的创见,但注章氏书正要补他的疏漏,校注做到了这点。如一二三页原文“《礼》自宗伯,《乐》有司成”,章氏误以“司成”为主乐之官。一二七页注〔二七〕引“乐正司业,父师司成”来纠正章氏的误解。又三七七页原文《汉志》儒家有《平原君》,章氏以赵胜著《平原君》入儒家为说。三八三页注〔二五〕引章太炎说,以《平原君》为朱建来订正等。

这次刊印校注遗稿,必要时稍加修补。有题意不明的,如《浙东学术》,原文称“浙东之学,虽出婺源(朱熹),然自三袁之流,多宗江西陆氏”,按朱熹与陆九渊皆言性理,浙东学术言经世致用,此点主要区别,本篇何以不言?又浙东学术一般推吕祖谦、陈傅良、叶适、陈亮,与朱、陆不同,此篇于诸人何以不谈?何以言浙东之学出于朱、陆?原注对此皆无说明,因加补注,以说明题意。又如六〇二页正文“史家所谓部次条别之法”,下引“孟荀三邹、老庄申韩”等传作例,原注未言此等合传部次条别之义例,因加申说。又注文有漏注篇名的补篇名,如三六三页注〔六〕引张祜诗,补《赠志凝上人》题;四二二页注〔九〕引《颜氏家训》,补《风操》篇名等。注中引文过深的,稍加简注,如十七页注〔二五〕所引《尚书》文稍加简注。校注在纠正原文疏漏处还可补充的,作了补注,如五五一页正文:“唐人修五代地志(即《隋志》)。”按《隋书·地理志》以炀帝时的一百九十郡、一千二百五十五县作志,于郡下不言五代沿革,不得称五代地志。又六一六页正文注:“吕氏十二纪似本纪所宗。”按《史记·大宛传赞》两言《禹本纪》,为《史记》所本,章说未是,但章用“似”字,尚未肯定。校注引《文心雕龙·史传》“取式《吕览》,通号曰纪”,更肯定了,因加改注。注文有疏漏的,亦稍加补正,如一五三页正文:“以良知为讳,无亦惩于末流之失。”校注未注“末流之失”,因引泰州学派之狂纵作补。如二八九页正文:“譬若《月令》中星不可同于《尧典》,太初历法不可同于《月令》。”二九一页注〔九〕注〔一〇〕未注“不可同于《尧典》”与“《月令》”,因加补注。校注和稍加补正处,一定还有疏漏或错误,尚望专家和读者指正,以便于再版时改正。中华书局编辑部一九八三年五月

题记

吾国学术,源远流长,载籍之富,蕴藏之丰,甲乎世界;初涉其藩,茫无涯涘,不有书焉为之津逮,鲜有不兴望洋向若之叹者。清会稽章实斋学诚先生所著之《文史通义》,辨章学术,考镜流别,端学人之趋向,明立言之指归,洵有心国故者所宜先读之书也。先生生平著述宏富,而自谓“性命之文,尽于《通义》一书”。《跋戊申秋课》,刘刻《章氏遗书》卷二十九。时通人如段若膺玉裁,见其《通义》有精深者,亦与叹绝。《与史余村简》,《遗书》卷九。而焦里堂循《读书三十二赞》,《文史通义》列于十九。其书见重当时已如此。顾先生怀才不遇,侘傺终老,不为时流所知。有翁方纲者,曾询刘端临台拱,实斋学业究何门路。《家书》二,《遗书》卷九。翁氏居高位,工书法,有名于时,而相惊河汉若是,最足以代表当日士林对于先生之反应。而先生不自秘惜,每一篇成,恒写寄友人,人间传录,多有异同,剽窃其辞意而讳其所自。《与邵二云论学书》云:“生平所得,无不见于言谈,至笔之于书,亦多新奇可喜;其间游士袭其谈锋,经生资为策括,足下亦既知之。近则遨游南北,目见耳闻,自命专门著述者,率多阴用其言,阳更其貌,且有明翻其说,暗剿其意,几于李义山之敝缊,身无完肤;杜子美之残膏,人多沾丐。鄙昔著《言公》篇,久有谢名之意,良以立言垂后,无非欲世道之阐明,今既著有文辞,何必名出于我。”《遗书》卷九。其思想议论影响于当世者又如此。百余年来,先生之学渐显,洎乎今日,几于家有其书矣。然知其学者未必能谙其识,歆以迹者未必能接以心,此所以读其书求其旨而不得者十常八九也。

先生之学,盖远祖阳明、蕺山王守仁、刘宗周,近祧梨洲、思复黄宗羲、邵廷采,所著《浙东学术》一文,乃先生自道其学之所从出,讲性命而兼攻史学,固是浙东学派一脉相传者。先生一生景仰余姚邵廷采念鲁。邵氏所著《思复堂集》,先生叹为五百年来所罕见。以为“班、马、韩、欧,程、朱、陆、王,其学其文,如五金贡自九牧,各有地产,不相合也,洪炉鼓铸,自成一家,更无金品州界之分,谈何容易!文以集名,而按其旨趣义理,乃在子史之间,五百年来,谁能办此?”《邵与桐别传》后贻选按语,《遗书》卷十八。故其为学宗旨,即欲步趋邵氏,萃合马、班之史,韩、欧之文,程、朱之理,陆、王之学,以成一子之书。而性耽史学,出于天授,发凡起例,多为后世开山。而其别识心裁,在明史意,不在言史法,取著述成家,不取方圆求备,自谓与刘知几截然两途者在此。先生有此抱负,惜未能䌷石室之秘藏,成名山之鸿业,尝约邵二云晋涵改修《宋史》,欲为千百年后史学开蚕丛者,既美志不遂,而为毕秋帆所修造端宏大之《史籍考》,亦未能卒业,乃仅应用其理论而小试之于方志。方志之在前人,多为图经之概念所囿,视为地理之书而已。先生则以为方志乃《周官》外史小史之遗,为国史之所取资,其视国史,具体而微耳。吾国方志学之成立,自先生始。所修和州、永清、亳州诸志,及《湖北通志稿》等,其创造天才,从可概见。然先生深识所寄,不在是也。《与严冬友书》云:“日月倏忽,得过日多,检点前后,识力颇进,而记诵日衰。思敛精神为校雠之学,上探班、刘,溯源官礼,下该《雕龙》《史通》,甄别名实,品藻流别,为《文史通义》一书,草创未多,颇用自赏。”《遗书》卷二十九。外著有《校雠通义》,自成一家之言,于吾国学术源流及宗旨,辨之最晢。《文史通义》辨宗旨,《校雠通义》辨源流。源流清,则各种学术地位之高下轻重,其间互相之关系,豁然呈露。宗旨明,则衡定古今述作,正伪纯驳,若坐堂上而指数之于堂下也。先生尝谓“史学本于《春秋》,专家著述本于《官礼》,辞章泛应本于《风诗》,天下之文,尽于是矣。子有杂家,杂于众不杂于己,杂而犹成其家者也。文有别集,集亦杂也,杂于体不杂于旨,集亦不异于诸子也。故诸子杂家与文集中之具本旨者,皆著述之事,立言之选也。”《立言有本》,《遗书》卷七。著述贵有宗旨,而辨之不可不严。与先生并世诸贤,若休宁戴东原,通经服古,一贯多闻,学出于朱子,而反以攻朱为能事,乃先生平日反对最力者也。而称其“所学深通训诂,究于名物制度,而得其所以然,将以明道也。著《论性》《原善》诸篇,于天人理气,实有发前人所未发。”《书朱陆篇后》本书附录。若江都汪容甫中处考证风气正盛之时,斐然有志于著述,期欲有所树立,先生许为工辞章而优于辞令者也。而所著《述学》,内其所外而外其所内,病其“博学能文,而不知宗本。”《立言有本》,《遗书》卷七。若余姚邵二云,远承家学,汲流浙东,精训诂而兼长史裁,敦孝行而知尊文献,为先生平日所最引为深契者也。而论为学祈向,则谓“足下于文,漫不留意,立言宗旨,未见有所发明,此非足下有疏于学,恐于闻道之日犹有待也。”《与邵二云论学》,《遗书》卷九。批评人物,有时似近深刻,而持论警辟,辄能洞垣一方,非惟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也,而立言宗旨,辨之惟恐不严,从可知矣。

不第此也,先生立说之用意,有盛心在,不仅为文史计也。清代学风,肇自亭林顾炎武,至乾、嘉间,大师辈出,惠定宇、庄方耕惠栋、庄存与兴于吴,戴东原、程易畴戴震、程瑶田兴于皖,而江、淮间汪容甫、刘端临、王怀祖念孙复翕声桴应而起,以考证训诂讲经学,风靡一时,洗肤受之疏陋,宏汉家之遗绪,其茂绩度越前古,可云盛矣。先生起于浙东,独病其时“风气征实过多,发挥过少,有如蚕食叶而不能抽丝。”《与汪龙庄书》,《遗书》卷九。故平日论学,不主逐时趋而徇风气,而主逆时趋而持风气,良以“所贵君子之学术,为能持世而救偏”故也。其《文史通义》一书,即半为矫正此种风气而作。其言曰:“《文史通义》,专为著作之林校雠得失。著作本乎学问,而近人所谓学问,则以《尔雅》名物,六书训故,谓尽经世之大业,虽以周、程义理,韩、欧文辞,不难一吷置之。”《与陈鉴亭论学》,《遗书》卷九。当时偏重考据,而略弃义理与辞章,流弊至此。又曰:“学诚从事于文史校雠,盖将有所发明;然辨论之间,颇乖时人好恶,故不欲多为人知,所上敝帚,乞勿为外人道也!”《上钱辛楣宫詹书》,《遗书》卷二十九。又曰:“鄙著《文史通义》之书,诸知己者,许其可与论文,不知中多有为之言,不尽为文史计者。关于身世有所枨触,发愤而笔于书。尝谓百年而后,有能许《通义》文辞,与老杜歌诗同其沉郁,是仆身后之桓谭也。”《与朱少白》,《遗书》逸篇。以其与时异趋,不为时流所喜,弦外之音,不无身世寂寞之感,而自甘为举世不为之学,期以持世而救偏,则自信之笃,固可质鬼神而无疑,俟百世而不惑者矣。

然先生之反抗时代风尚,非故自立异以鸣高,好恶有拂人之性也。良由先生高瞻远瞩,不为时代风气所囿,晓然洞明于经史百家支与流裔,而有以得其大原。故其论学,千举万变而不穷于辩,昂首天表而不汩于俗。其基本观念“即器以明道”一语,足以蔽之。《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不离器,犹之影不离形。造学之途有百,而其要期于明道。故曰:“学者,学于道也。道混沌而难分,故须义理以析之;道恍惚而难凭,故须名数以质之;道隐晦而难宣,故须文辞以达之:三者不可有偏废也。”《与朱少白论文》,《遗书》卷二十九。又曰:“学博者长于考索,岂非道中之实积?而骛于博者,终身敝精劳神以徇之,不思博之何所取也。才雄者健于属文,矜其艳于云霞,岂非道体之发挥?而擅于文者,终身苦心焦思以构之,不思文之何所用也。言义理者,似能思矣,而不知义理虚悬而无薄,则义理亦无当于道矣。”《原学下》,本书卷二。故为明道而治学,则学有指归,即器以明道,则道非虚牝,由是而立言,则言出于己,而所以为言者非由己也。世儒言道,不知即事物而求所以然,故诵法圣人之言,以为圣人别有一道,在我辈日用事为之外,是离器而言道也。故宋学流弊,“以道名学,而外轻经济事功,内轻学问文章,则守陋自是,枵腹空谈性天,无怪通儒耻言宋学也。”《家书五》,《遗书》卷九。其治汉学者,知即器以求之矣,而其致力之途,初不出乎名物、度数、章句、训诂之间,以为学问在是,而不知是乃明道之具,而非道也。清代学者,自亭林以来,惩于王学末流空疏之弊,主张实事求是,倡经学即理学之说,以为道在六经,学者穷经有得,为已尽天下之能事。先生则以为道在事物,学者明道,在即事物而求其所以然,六经固不足以尽之。故曰:“道备于六经,义蕴之匿于前者,章句训诂足以发明之。事变之出于后者,六经不能言,固贵约六经之旨而随时撰述,以究大道也。”《原道下》,本书卷二。知即器以明道,故知古人不离事而言理。知古人不离事而言理,则知六籍皆经世之书,而初非空言。其中所蕴含先民之智慧与经验,多具有普通性与永久性,能阐发而日新之,在在与吾人现实生活相联系。此六经皆史之说,微意所在也。

虽然,学固贵明道矣,而学问本乎性情,所谓道欲通方而学贵自得。故先生论学教人,最尊重个性。人生难得全才,得于天者,必有所近。从其性之所近,尽其力之所能,因以推微而知著,因偏以得全,此不拘于从入之途,人人可自勉焉者也。若夫“不问天质之所近,不求心性之所安,惟逐风气所趋,而徇当世之所尚,勉强为之,固已不若人矣。世人誉之,则沾沾以喜,世人毁之,则戚戚以忧,而不知天质之良,日已离矣。夫风气所在,毁誉随之,得失是非,岂有定哉?辞章之习既盛,辄诋马、郑为章句,性理之焰方张,则嗤韩、欧为文人,循环无端,莫知所底。而好名无识之徒,乃谓托足于是,天下莫能加焉,不亦惑欤!”《答沈枫墀论学》,《遗书》卷九。

一九二九年秋,余执教天津南开学校,为诸生授《文史通义》,苦无注本,阅读弗便也,爰疏记其崖略若干篇。抗战事起,南开中敌火,笥衍为烬。随校转渝后,惩空言之无裨,慨学术之弗章,课暇辄取《通义》疏注之。一九四二年秋,移教武汉大学,侨居乐山,境益坚苦,注事中废者累年。已而任授是课,因复稍稍董理旧业。复员来汉,图书稍集,翻检较便矣。夫注书之事,有类胥钞,而其难在乎明审。《通义》文字易憭,而牵涉猥繁,其间检一语征一事而究全书遍群籍者,往往而有。然则区区微绩,庶期涓埃注附,不无小益于高深乎?校注既竟,爰识数语如上。一九四八年立秋后三日,桐城叶瑛记于落伽山。

例言

一、《文史通义》一书,当日章氏曾自刻其一部,今仅附见于燕肆所传钞本(见《章氏遗书》,载四川省图书馆《图书集刊》第二期)。清道光十二年,次子华绂始刻其书于河南,号大梁本,即世所通行者。清季以还,翻刻滋多,习见之本,不下十数种(见张述祖《文史通义版本考》,载燕大《史学年报》第三卷第一期)。刘氏嘉业堂所刊《章氏遗书》,征辑较备,而《通义》篇第,乃与通行本迥异。内篇较多《礼教》《所见》《博杂》《同居》《感赋》《杂说》六篇;外篇所收为与内篇相发诸文字,似较通行本专取方志叙例者为胜。刘刻系据萧山王谷塍(宗炎)所定本,而王氏固实斋易箦时以全稿付托者;然华绂序谓王本多与先人原编互异,则亦未必尽得先生意也。兹为便于采用起见,仍以通行本为据,其间有阙文,则于注中从别本录入。《校雠通义》例亦准此。

二、是书翻刻,以浙本伍氏《粤雅堂丛书》本(咸丰元年)较早。浙本年代未详,兹所校以粤雅堂本为主,诸本文字有异同者,则注明于后,其有他本不能胜此本者,则不复注,凡以明所从也。其分段起讫,亦准此例。

三、本注为便于一般读者起见,凡涉经史之词句,悉将原文注出。而出处必据其最先,援引必著其篇卷,固无论已。其原书自注有须加注者,亦为之注明,务求读者一目了然。

四、有前后迭见而上下文义须待详而后明者,则重为注出,并注明已见某篇,使详略可以互见。

五、原书作者或征引故实,疏于检点;或摅写文字,涉笔偶讹,悉于注中疏正之。

六、章氏生际考据风气极盛之世,思有以救弊补偏,乃昌言其课虚之学,于文史创见,近世学者多能言之。兹于其书要旨所在,亦略为引发,以期不至晦其原意,而时贤有修正之说者,则酌要采入,庶以见学术之公云。

七、注文采自时贤者,必一一注明,不敢攘美。近有叶君长青注,于章氏之说,间有辨正,而疏略之处,时亦难免。缮稿垂成,乃始见及,兹摘其胜义,随注标明,援引从同,则不复识别。

八、各篇撰著年月,则据《章实斋年谱》《章实斋文字编年》,及参证《遗书》,分别注明,庶于章氏思想进展,读者亦可考知。

九、每篇注首揭明全篇大旨,藉资省览,每段大意,亦时分别注明,以期昭晰。其注引用旧说,间厕鄙见者,悉加一按字以别之。

十、注者多年从事教读,牵于人事,涉览不周,疏漏之咎,在所难免。尚祈海内贤达,进而教之,实所企幸!是书注成,得徐中舒先生事前惠寄各钞本篇目,感铭盛谊,并附记之。序

先君子幼资甚鲁,赋禀复瘠弱,少从童子塾,日诵百余言,常形亟亟。先大父顾而怜之,从不责以课程。惟性耽坟籍,不甘为章句之学。塾师所授举子业,不甚措意。塾课稍暇,辄取子史等书,日夕披览,孜孜不倦。观书常自具识力,知所去取,意所不惬,辄批抹涂改,疑者随时札记,以俟参考。自游朱竹君先生之门,先生藏书甚富,因得遍览群书,日与名流讨论讲贯,备知学术源流同异;以所闻见,证平日之见解,有幼时所见及,至老不可移者。乃知一时创见,或亦有关天授,特少时学力未充,无所取证,不能发挥尽致耳。从此所学益以坚定。著有《文史通义》一书,其中倡言立议,多前人所未发。大抵推原官礼,而有得于向、歆父子之传,故于古今学术渊源,辄能条别而得其宗旨。易箦时,以全稿付萧山王谷塍先生,乞为校定,时嘉庆辛酉年也。谷塍先生旋游道山。道光丙戌,长兄杼思,自南中寄出原草,并谷塍先生订定目录一卷。查阅所遗尚多,亦有与先人原编篇次互异者,自应更正,以复旧观。先录成副本十六册,其中亥豕鲁鱼,别无定本,无从校正。庚寅辛卯,幸得交洪洞刘子敬、华亭姚春木二先生,将副本乞为覆勘。今勘定《文史通义》内篇五卷,外篇三卷,《校雠通义》三卷,先为付梓。尚有杂篇,及《湖北通志》检存稿并文集等若干卷,当俟校定,再为续刊。道光壬辰十月,男华绂谨识。

文史通义校注卷一 内篇一

易教上

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或曰:《诗》《书》《礼》《乐》《春秋》,则既闻命矣。《易》以道阴阳,愿闻所以为政典,而与史同科之义焉。曰:闻诸夫子之言矣。“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知来藏往,吉凶与民同患。”其道盖包政教典章之所不及矣。象天法地,“是兴神物,以前民用。”其教盖出政教典章之先矣。《周官》太卜掌三《易》之法,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周曰《周易》,各有其象与数,各殊其变与占,不相袭也。然三《易》各有所本,《大传》所谓庖羲、神农与黄帝、尧、舜,是也。《归藏》本庖羲,《连山》本神农,《周易》本黄帝。由所本而观之,不特三王不相袭,三皇、五帝亦不相沿矣。盖圣人首出御世,作新视听,神道设教,以弥纶乎礼乐刑政之所不及者,一本天理之自然;非如后世托之诡异妖祥,谶纬术数,以愚天下也。

夫子曰:“我观夏道,杞不足征,吾得夏时焉。我观殷道,宋不足征,吾得坤乾焉。”夫夏时,夏正书也。坤乾,《易》类也。夫子憾夏、商之文献无所征矣,而坤乾乃与夏正之书同为观于夏、商之所得;则其所以厚民生与利民用者,盖与治历明时,同为一代之法宪;而非圣人一己之心思,离事物而特著一书,以谓明道也。夫悬象设教,与治历授时,天道也。《礼》《乐》《诗》《书》,与刑、政、教、令,人事也。天与人参,王者治世之大权也。韩宣子之聘鲁也,观书于太史氏,得见《易象》《春秋》,以为周礼在鲁。夫《春秋》乃周公之旧典,谓周礼之在鲁可也,《易象》亦称周礼,其为政教典章,切于民用而非一己空言,自垂昭代而非相沿旧制,则又明矣。夫子曰:“《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顾氏炎武尝谓《连山》《归藏》,不名为《易》。太卜所谓三《易》,因《周易》而牵连得名。今观八卦起于伏羲,《连山》作于夏后,而夫子乃谓《易》兴于中古,作《易》之人独指文王,则《连山》《归藏》不名为“易”,又其征矣。

或曰:文王拘幽,未尝得位行道,岂得谓之作《易》以垂政典欤?曰:八卦为三《易》所同,文王自就八卦而系之辞,商道之衰,文王与民同其忧患,故反覆于处忧患之道,而要于无咎,非创制也。周武既定天下,遂名《周易》,而立一代之典教,非文王初意所计及也。夫子生不得位,不能创制立法,以前民用;因见《周易》之于道法,美善无可复加,惧其久而失传,故作《彖》《象》《文言》诸传,以申其义蕴,所谓述而不作;非力有所不能,理势固有所不可也。

后儒拟《易》,则亦妄而不思之甚矣!彼其所谓理与数者,有以出《周易》之外邪!无以出之,而惟变其象数法式,以示与古不相袭焉,此王者宰制天下,作新耳目,殆如汉制所谓色黄数五,事与改正朔而易服色者为一例也。扬雄不知而作,则以九九八十一者,变其八八六十四矣。后代大儒,多称许之,则以其数通于治历,而蓍揲合其吉凶也。夫数乃古今所共,凡明于历学者,皆可推寻,岂必《太玄》而始合哉?蓍揲合其吉凶,则又阴阳自然之至理。诚之所至,探筹钻瓦,皆可以知吉凶;何必支离其文,艰深其字,然后可以知吉凶乎?《元包》妄托《归藏》,不足言也。司马《潜虚》,又以五五更其九九,不免贤者之多事矣。故六经不可拟也。先儒所论仅谓畏先圣而当知严惮耳。此指扬氏《法言》,王氏《中说》,诚为中其弊矣。若夫六经,皆先王得位行道,经纬世宙之迹,而非托于空言。故以夫子之圣,犹且述而不作。如其不知妄作,不特有拟圣之嫌,抑且蹈于僭窃王章之罪也,可不慎欤!易教中

孔仲达曰:“夫《易》者,变化之总名,改换之殊称。”先儒之释《易》义,未有明通若孔氏者也。得其说而进推之,《易》为王者改制之钜典,事与治历明时相表里,其义昭然若揭矣。许叔重释“易”文曰:“蜥易,守宫,象形。秘书说‘日月为易’,象阴阳也。”《周官》太卜,掌三《易》之法。郑氏注:“易者,揲蓍变易之数可占者也。”朱子以谓“《易》有交易变易之义”。是皆因文生解,各就一端而言,非当日所以命《易》之旨也。三《易》之名,虽始于《周官》,而《连山》《归藏》,可并名《易》,《易》不可附《连山》《归藏》而称为三连三归者,诚以《易》之为义,实该羲、农以来不相沿袭之法数也。易之初见于文字,则帝典之“平在朔易”也,《孔传》谓岁改易,而周人即取以名揲卦之书,则王者改制更新之大义,显而可知矣。《大传》曰:“生生之谓易。”韩康伯谓“阴阳转易,以成化生”。此即朱子交易变易之义所由出也。三《易》之文虽不传,今观《周官》太卜有其法,《左氏》记占有其辞,则《连山》《归藏》,皆有交易变易之义。是羲、农以来,《易》之名虽未立,而《易》之意已行乎其中矣。上古淳质,文字无多,固有具其实而未著其名者。后人因以定其名,则彻前后,而皆以是为主义焉,一若其名之向著者,此亦其一端也。

钦明之为敬也,允塞之为诚也,历象之为历也,历象之历,作推步解,非历书之名。皆先具其实而后著之名也。《易·革·象》曰:“泽中有火,君子以治历明时。”其《彖》曰:“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历自黄帝以来,代为更变,而夫子乃为取象于泽火,且以天地改时、汤武革命为《革》之卦义;则《易》之随时废兴,道岂有异乎?《易》始羲、农,而备于成周;历始黄帝,而递变于后世;上古详天道,而中古以下详人事之大端也。然卦气之说,虽创于汉儒,而卦序卦位,则已具函其终始;则疑大挠未造甲子以前,羲、农即以卦画为历象,所谓天人合于一也。《大传》曰:“古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此黄帝未作干支之前所创造也。观于羲和分命,则象法文宜,其道无所不备,皆用以为授人时也。是知上古圣人,开天创制,立法以治天下,作《易》之与造历,同出一源,未可强分孰先孰后。故《易》曰“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书》曰平秩敬授、作讹成易,皆一理也。

夫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又曰:“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学《易》者,所以学周礼也,韩宣子见《易象》《春秋》,以为周礼在鲁。夫子学《易》而志《春秋》,所谓学周礼也。夫子语颜渊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是斟酌百王,损益四代,为万世之圭臬也。历象递变,而夫子独取于夏时;筮占不同,而夫子独取于《周易》。此三代以后,至今循行而不废者也。然三代以后,历显而《易》微;历存于官守,而《易》流于师传;故儒者敢于拟《易》,而不敢造历也。历之薄蚀盈亏,有象可验,而《易》之吉凶悔吝,无迹可拘;是以历官不能穿凿于私智,而《易》师各自为说,不胜纷纷也。故学《易》者,不可以不知天。观此,益知《太玄》《元包》《潜虚》之属,乃是万无可作之理,其故总缘不知为王制也。易教下《易》之象也,《诗》之兴也,变化而不可方物矣。《礼》之官也,《春秋》之例也,谨严而不可假借矣。夫子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君子之于六艺,一以贯之,斯可矣。物相杂而为之文,事得比而有其类。知事物名义之杂出而比处也,非文不足以达之,非类不足以通之;六艺之文,可以一言尽也。夫象欤,兴欤,例欤,官欤,风马牛之不相及也,其辞可谓文矣,其理则不过曰通于类也。故学者之要,贵乎知类。

象之所包广矣,非徒《易》而已,六艺莫不兼之;盖道体之将形而未显者也。雎鸠之于好逑,樛木之于贞淑,甚而熊蛇之于男女,象之通于《诗》也。五行之征五事,箕毕之验雨风,甚而傅岩之入梦赉,象之通于《书》也。古官之纪云鸟,《周官》之法天地四时,以至龙翟章衣,熊虎志射,象之通于《礼》也。歌协阴阳,舞分文武,以至磬念封疆,鼓思将帅,象之通于《乐》也。笔削不废灾异,《左氏》遂广妖祥,象之通于《春秋》也。《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万事万物,当其自静而动,形迹未彰而象见矣。故道不可见,人求道而恍若有见者,皆其象也。

有天地自然之象,有人心营构之象。天地自然之象,《说卦》为天为圆诸条,约略足以尽之。人心营构之象,睽车之载鬼,翰音之登天,意之所至,无不可也。然而心虚用灵,人累于天地之间,不能不受阴阳之消息;心之营构,则情之变易为之也。情之变易,感于人世之接构,而乘于阴阳倚伏为之也。是则人心营构之象,亦出天地自然之象也。《易》象虽包六艺,与《诗》之比兴,尤为表里。夫《诗》之流别,盛于战国人文,所谓长于讽喻,不学《诗》,则无以言也。详《诗教》篇。然战国之文,深于比兴,即其深于取象者也。《庄》《列》之寓言也,则触蛮可以立国,蕉鹿可以听讼。《离骚》之抒愤也,则帝阙可上九天,鬼情可察九地。他若纵横驰说之士,飞钳捭阖之流,徙蛇引虎之营谋,桃梗土偶之问答,愈出愈奇,不可思议。然而指迷从道,固有其功;饰奸售欺,亦受其毒。故人心营构之象,有吉有凶;宜察天地自然之象,而衷之以理,此《易》教之所以范天下也。

诸子百家,不衷大道,其所以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则以本原所出,皆不外于《周官》之典守。其支离而不合道者,师失官守,末流之学,各以私意恣其说尔。非于先王之道,全无所得,而自树一家之学也。至于佛氏之学,来自西域,毋论彼非世官典守之遗,且亦生于中国,言语不通,没于中国,文字未达也。然其所言与其文字,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殆较诸子百家为尤盛。反覆审之,而知其本原出于《易》教也。盖其所谓心性理道,名目有殊,推其义指,初不异于圣人之言。其异于圣人者,惟舍事物而别见有所谓道尔。至于丈六金身,庄严色相,以至天堂清明,地狱阴惨,天女散花,夜叉披发,种种诡幻,非人所见,儒者斥之为妄,不知彼以象教,不啻《易》之龙血玄黄,张弧载鬼。是以阎摩变相,皆即人心营构之象而言,非彼造作诳诬以惑世也。至于末流失传,凿而实之,夫妇之愚,偶见形于形凭于声者,而附会出之,遂谓光天之下,别有境焉。儒者又不察其本末,攘臂以争,愤若不共戴天,而不知非其实也。令彼所学,与夫文字之所指拟,但切入于人伦之所日用,即圣人之道也。以象为教,非无本也。《易》象通于《诗》之比兴;《易》辞通于《春秋》之例。严天泽之分则二多誉,四多惧焉。谨治乱之际,则阳君子,阴小人也。杜微渐之端,姤一阴,而已惕女壮。临二阳,而即虑八月焉。慎名器之假,五戒阴柔,三多危惕焉。至于四德尊,元而无异称,亨有小亨,利贞有小利贞,贞有贞吉贞凶,吉有元吉,悔有悔亡,咎有无咎,一字出入,谨严甚于《春秋》。盖圣人于天人之际,以谓甚可畏也。《易》以天道而切人事,《春秋》以人事而协天道,其义例之见于文辞,圣人有戒心焉。书教上《周官》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今存虞、夏、商、周之策而已,五帝仅有二,而三皇无闻焉。左氏所谓《三坟》《五典》,今不可知,未知即是其书否也?以三王之誓、诰、贡、范诸篇,推测三皇诸帝之义例,则上古简质,结绳未远,文字肇兴,书取足以达微隐通形名而已矣。因事命篇,本无成法,不得如后史之方圆求备,拘于一定之名义者也。夫子叙而述之,取其疏通知远,足以垂教矣。世儒不达,以谓史家之初祖,实在《尚书》,因取后代一成之史法,纷纷拟《书》者,皆妄也。

三代以上之为史,与三代以下之为史,其同异之故可知也。三代以上,记注有成法,而撰述无定名;三代以下,撰述有定名,而记注无成法。夫记注无成法,则取材也难;撰述有定名,则成书也易。成书易,则文胜质矣。取材难,则伪乱真矣。伪乱真而文胜质,史学不亡而亡矣。良史之才,间世一出,补偏救弊,惫且不支。非后人学识不如前人,《周官》之法亡,而《尚书》之教绝,其势不得不然也。《周官》三百六十,具天下之纤析矣,然法具于官,而官守其书。观于六卿联事之义,而知古人之于典籍,不惮繁复周悉,以为记注之备也。即如六典之文,繁委如是,太宰掌之,小宰副之,司会、司书、太史又为各掌其贰,则六典之文,盖五倍其副贰,而存之于掌故焉。其他篇籍,亦当称是。是则一官失其守,一典出于水火之不虞,他司皆得藉征于副策。斯非记注之成法,详于后世欤?汉至元、成之间,典籍可谓备矣。然刘氏《七略》,虽溯六典之流别,亦已不能具其官;而律令藏于法曹,章程存于故府,朝仪守于太常者,不闻石渠天禄别储副贰,以备校司之讨论,可谓无成法矣。汉治最为近古,而荒略如此,又何怪乎后世之文章典故,杂乱而无序也哉?

孟子曰:“王者之迹息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盖言王化之不行也,推原《春秋》之用也。不知《周官》之法废而《书》亡,《书》亡而后《春秋》作。则言王章之不立也,可识《春秋》之体也。何谓《周官》之法废而《书》亡哉?盖官礼制密,而后记注有成法;记注有成法,而后撰述可以无定名。以谓纤悉委备,有司具有成书,而吾特举其重且大者,笔而著之,以示帝王经世之大略;而典、谟、训、诰、贡、范、官、刑之属,详略去取,惟意所命,不必著为一定之例焉,斯《尚书》之所以经世也。至官礼废,而记注不足备其全;《春秋》比事以属辞,而左氏不能不取百司之掌故,与夫百国之宝书,以备其事之始末,其势有然也。马、班以下,演左氏而益畅其支焉。所谓记注无成法,而撰述不能不有定名也。故曰:王者迹息而《诗》亡,见《春秋》之用;《周官》法废而《书》亡,见《春秋》之体也。《记》曰:“左史记言,右史记动。”其职不见于《周官》,其书不传于后世,殆礼家之愆文欤?后儒不察,而以《尚书》分属记言,《春秋》分属记事,则失之甚也。夫《春秋》不能舍传而空存其事目,则左氏所记之言,不啻千万矣。《尚书》典谟之篇,记事而言亦具焉;训诰之篇,记言而事亦见焉。古人事见于言,言以为事,未尝分事言为二物也。刘知几以二典、贡、范诸篇之错出,转讥《尚书》义例之不纯,毋乃因后世之空言,而疑古人之实事乎!《记》曰:“疏通知远,《书》教也。”岂曰记言之谓哉?

六艺并立,《乐》亡而入于《诗》《礼》,《书》亡而入于《春秋》,皆天时人事,不知其然而然也。《春秋》之事,则齐桓、晋文,而宰孔之命齐侯,王子虎之命晋侯,皆训诰之文也,而左氏附传以翼经;夫子不与《文侯之命》同著于篇,则《书》入《春秋》之明证也。马迁绍法《春秋》,而删润典谟,以入纪传;班固承迁有作,而《禹贡》取冠《地理》,《洪范》特志《五行》,而《书》与《春秋》不得不合为一矣。后儒不察,又谓纪传法《尚书》,而编年法《春秋》,是与左言右事之强分流别,又何以异哉?书教中《书》无定体,故易失其传;亦惟《书》无定体,故托之者众。周末文胜,官礼失其职守,而百家之学,多争托于三皇五帝之书矣。艺植托于神农,兵法医经托于黄帝,好事之徒,传为《三坟》之逸书而《五典》之别传矣。不知书固出于依托,旨亦不尽无所师承,官礼政举而人存,世氏师传之掌故耳。惟“三”“五”之留遗,多存于《周官》之职守,则外史所掌之书,必其籍之别具,亦如六典各存其副之制也。左氏之所谓《三坟》《五典》,或其概而名之,或又别为一说,未可知也。必欲确指如何为三皇之坟,如何为五帝之典,则凿矣。《逸周书》七十一篇,多《官礼》之别记与《春秋》之外篇,殆治《尚书》者杂取以备经书之旁证耳。刘、班以谓孔子所论百篇之余,则似逸篇,初与典、谟、训、诰,同为一书,而孔子为之删彼存此耳。毋论其书文气不类,醇驳互见,即如《职方》《时训》诸解,明用经记之文,《太子晋解》,明取春秋时事,其为外篇别记,不待繁言而决矣。而其中实有典言宝训,识为先王誓诰之遗者,亦未必非百篇之逸旨,而不可遽为删略之余也。夫子曰:“信而好古。”先王典诰,衰周犹有存者,而夫子删之,岂得为好古哉?惟《书》无定体,故《春秋》《官礼》之别记外篇,皆得从而附合之,亦可明《书》教之流别矣。《书》无定体,故附之者杂。后人妄拟《书》以定体,故守之也拘。古人无空言,安有记言之专书哉?汉儒误信《玉藻》记文,而以《尚书》为记言之专书焉。于是后人削趾以适屦,转取事文之合者,削其事而辑录其文,以为《尚书》之续焉;若孔氏《汉》《魏尚书》,王氏《续书》之类皆是也。无其实,而但貌古人之形似,譬如画饼饵之不可以充饥。况《尚书》本不止于记言,则孔衍、王通之所拟,并古人之形似而不得矣。刘知几尝患史策记事之中,忽间长篇文笔,欲取君上诏诰,臣工奏章,别为一类,编次纪传史中,略如书志之各为篇目,是刘亦知《尚书》折而入《春秋》矣。然事言必分为二,则有事言相贯、质与文宣之际,如别自为篇,则不便省览,如仍然合载,则为例不纯;是以刘氏虽有是说,后人讫莫之行也。至如论事章疏,本同口奏,辨难书牍,不异面论,次于纪传之中,事言无所分析,后史恪遵成法可也。乃若扬、马之辞赋,原非政言,严、徐之上书,亦同献颂,邹阳、枚乘之纵横,杜钦、谷永之附会,本无关于典要,马、班取表国华,削之则文采灭如,存之则纪传猥滥,斯亦无怪刘君之欲议更张也。

杜氏《通典》为卷二百,而《礼典》乃八门之一,已占百卷,盖其书本《官礼》之遗,宜其于礼事加详也。然叙典章制度,不异诸史之文,而礼文疑似,或事变参差,博士经生,折中详议,或取裁而径行,或中格而未用,入于正文,则繁复难胜,削而去之,则事理未备;杜氏并为采辑其文,附著礼门之后,凡二十余卷,可谓穷天地之际,而通古今之变者矣。史迁之书,盖于《秦纪》之后,存录秦史原文。惜其义例未广,后人亦不复踵行,斯并记言记事之穷,别有变通之法,后之君子所宜参取者也。

滥觞流为江河,事始简而终钜也。东京以还,文胜篇富,史臣不能概见于纪传,则汇次为《文苑》之篇。文人行业无多,但著官阶贯系,略如《文选》人名之注,试榜履历之书,本为丽藻篇名,转觉风华消索;则知一代文章之盛,史文不可得而尽也。萧统《文选》以还,为之者众,今之尤表表者,姚氏之《唐文粹》,吕氏之《宋文鉴》,苏氏之《元文类》,并欲包括全代,与史相辅,此则转有似乎言事分书,其实诸选乃是春华,正史其秋实尔。史与文选,各有言与事,故仅可分华与实,不可分言与事。

四部既分,集林大畅。文人当诰,则内制外制之集,自为编矣。宰相论思,言官白简,卿曹各言职事,阃外料敌善谋,陆贽《奏议》之篇,苏轼进呈之策,又各著于集矣。萃合则有名臣经济、策府议林,连编累牍,可胜数乎!大抵前人著录,不外别集总集二条,盖以一人文字观也。其实应隶史部,追源当系《尚书》;但训诰乃《尚书》之一端,不得如汉人之直以记言之史目《尚书》耳。

名臣章奏,隶于《尚书》,以拟训诰,人所易知。撰辑章奏之人,宜知训诰之记言,必叙其事,以备所言之本末,故《尚书》无一空言,有言必措诸事也。后之辑章奏者,但取议论晓畅,情辞慨切,以为章奏之佳也,不备其事之始末。虽有佳章,将何所用?文人尚华之习见,不可语于经史也。班氏董、贾二传,则以《春秋》之学为《尚书》也,即《尚书》折入《春秋》之证也。其叙贾、董生平行事,无意求详,前后寂寥数言,不过为政事诸疏、天人三策备始末尔。贾、董未必无事可叙,班氏重在疏策,不妨略去一切,但录其言,前后略缀数语,备本末耳,不似后人作传,必尽生平,斤斤求备。噫!观史裁者,必知此意,而始可与言《尚书》《春秋》之学各有其至当,不似后世类钞征事,但知方圆求备而已也。书教下《易》曰:“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智。”间嘗窃取其义,以概古今之载籍,撰述欲其圆而神,记注欲其方以智也。夫智以藏往,神以知来,记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来者之兴起,故记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来拟神也。藏往欲其赅备无遗,故体有一定,而其德为方;知来欲其决择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为圆。《周官》三百六十,天人官曲之故可谓无不备矣。然诸史皆掌记注,而未尝有撰述之官;祝史命告,未尝非撰述,然无撰史之人。如《尚书》誓诰,自出史职,至于帝典诸篇,并无应撰之官。则传世行远之业,不可拘于职司,必待其人而后行;非圣哲神明,深知二帝三王精微之极致,不足以与此。此《尚书》之所以无定法也。《尚书》《春秋》,皆圣人之典也。《尚书》无定法,而《春秋》有成例。故《书》之支裔,折入《春秋》,而《书》无嗣音。有成例者易循,而无定法者难继,此人之所知也。然圆神方智,自有载籍以还,二者不偏废也。不能究六艺之深耳,未有不得其遗意者也。史氏继《春秋》而有作,莫如马、班,马则近于圆而神,班则近于方以智也。《尚书》一变而为左氏之《春秋》,《尚书》无成法而左氏有定例,以纬经也。左氏一变而为史迁之纪传,左氏依年月而迁书分类例,以搜逸也。迁书一变而为班氏之断代,迁书通变化,而班氏守绳墨,以示包括也。就形貌而言,迁书远异左氏,而班史近同迁书,盖左氏体直,自为编年之祖,而马、班曲备,皆为纪传之祖也。推精微而言,则迁书之去左氏也近,而班史之去迁书也远;盖迁书体圆用神,多得《尚书》之遗;班氏体方用智,多得《官礼》之意也。

迁书纪、表、书、传,本左氏而略示区分,不甚拘拘于题目也。《伯夷列传》,乃七十篇之序例,非专为伯夷传也。《屈贾列传》所以恶绛、灌之谗,其叙屈之文,非为屈氏表忠,乃吊贾之赋也。《仓公》录其医案,《货殖》兼书物产,《龟策》但言卜筮,亦有因事命篇之意,初不沾沾为一人具始末也。《张耳陈余》,因此可以见彼耳。《孟子荀卿》,总括游士著书耳。名姓标题,往往不拘义例,仅取名篇,譬如《关雎》《鹿鸣》,所指乃在嘉宾淑女,而或且讥其位置不伦,如孟子与三邹子。或又摘其重复失检,如子贡已在《弟子传》,又见于《货殖》。不知古人著书之旨,而转以后世拘守之成法,反訾古人之变通,亦知迁书体圆而用神,犹有《尚书》之遗者乎!

迁《史》不可为定法,固《书》因迁之体,而为一成之义例,遂为后世不祧之宗焉。三代以下,史才不世出,而谨守绳墨,待其人而后行,势之不得不然也。然而固《书》本撰述而非记注,则于近方近智之中,仍有圆且神者,以为之裁制,是以能成家,而可以传世行远也。后史失班史之意,而以纪表志传,同于科举之程式,官府之簿书,则于记注撰述,两无所似,而古人著书之宗旨,不可复言矣。史不成家,而事文皆晦,而犹拘守成法,以谓其书固祖马而宗班也,而史学之失传也久矣!

历法久则必差,推步后而愈密,前人所以论司天也。而史学亦复类此。《尚书》变而为《春秋》,则因事命篇,不为常例者,得从比事属辞为稍密矣。《左》《国》变而为纪传,则年经事纬,不能旁通者,得从类别区分为益密矣。纪传行之千有余年,学者相承,殆如夏葛冬裘,渴饮饥食,无更易矣。然无别识心裁,可以传世行远之具,而斤斤如守科举之程式,不敢稍变;如治胥吏之簿书,繁不可删。以云方智,则冗复疏舛,难为典据;以云圆神,则芜滥浩瀚,不可诵识。盖族史但知求全于纪表志传之成规,而书为体例所拘,但欲方圆求备,不知纪传原本《春秋》,《春秋》原合《尚书》之初意也。《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纪传实为三代以后之良法,而演习既久,先王之大经大法,转为末世拘守之纪传所蒙,曷可不思所以变通之道欤?

左氏编年,不能曲分类例,《史》《汉》纪表传志,所以济类例之穷也。族史转为类例所拘,以致书繁而事晦;亦犹训诂注疏,所以释经,俗师反溺训诂注疏而晦经旨也。夫经为解晦,当求无解之初;史为例拘,当求无例之始。例自《春秋》左氏始也,盍求《尚书》未入《春秋》之初意欤?

神奇化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解《庄》书者,以谓天地自有变化,人则从而奇腐云耳。事屡变而复初,文饰穷而反质,天下自然之理也。《尚书》圆而神,其于史也,可谓天之至矣。非其人不行,故折入左氏,而又合流于马、班,盖自刘知几以还,莫不以谓书教中绝,史官不得衍其绪矣。又自《隋·经籍志》著录,以纪传为正史,编年为古史,历代依之,遂分正附,莫不甲纪传而乙编年。则马、班之史,以支子而嗣《春秋》,荀悦、袁宏,且以左氏大宗,而降为旁庶矣。司马《通鉴》病纪传之分,而合之以编年。袁枢《纪事本末》又病《通鉴》之合,而分之以事类。按本末之为体也,因事命篇,不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体,天下经纶,不能网罗隐括,无遗无滥。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决断去取,体圆用神,斯真《尚书》之遗也。在袁氏初无其意,且其学亦未足与此,书亦不尽合于所称。故历代著录诸家,次其书于杂史。自属纂录之家,便观览耳。但即其成法,沉思冥索,加以神明变化,则古史之原,隐然可见。书有作者甚浅,而观者甚深,此类是也。故曰:神奇化臭腐,而臭腐复化为神奇,本一理耳。

夫史为记事之书。事万变而不齐,史文屈曲而适如其事,则必因事命篇,不为常例所拘,而后能起讫自如,无一言之或遗而或溢也。此《尚书》之所以神明变化,不可方物。降而左氏之传,已不免于以文徇例,理势不得不然也。以上古神圣之制作,而责于晚近之史官,岂不悬绝欤!不知经不可学而能,意固可师而仿也。且《尚书》固有不可尽学者也,即《纪事本末》,不过纂录小书,亦不尽取以为史法,而特以义有所近,不得以辞害意也。斟酌古今之史,而定文质之中,则师《尚书》之意,而以迁《史》义例,通左氏之裁制焉,所以救纪传之极弊,非好为更张也。

纪传虽创于史迁,然亦有所受也。观于《太古年纪》《夏殷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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