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2 21:59:28

点击下载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罪与罚

罪与罚试读:

第一卷

chapter 01

第一章

在七月初一个酷热的晚上,有一位住在S城的年轻人,从他租来的房间里出来,懒洋洋地一直向着K桥的方向走去,看上去好像正在思考着什么。

他在下楼时,很敏捷地避开了女房东的视线。他所住的房间是在一座五层高楼的屋顶下面,这间房与其说是住人的,倒不如说很像一个衣柜。那个每天供给他食宿和仆人的女房东住在他的下一层楼,他每次出去时,必须经过她的厨房,厨房的门总是开着的。他每次经过这里时,心里总会有一种不快的、惧怕的情绪,使他不好意思地皱起眉头。因为他欠着女房东的房租,所以有点儿害怕见到她!

这倒不是因为他自卑和下贱的缘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开始变得烦躁不安起来,似乎犯了疑心病。他不仅害怕看见女房东,就是朋友或者其他人他都怕看见。显然他是被穷困压得透不过气来,但是最近关于他自己的窘迫已经不再成为他的负担,对于社会上一些重要的事情也很漠然;他一切想实现的愿望早就消失殆尽了。实际上,他一点儿也不害怕女房东,不管她怎样蓄意跟他作对。只是在下楼时,与其被拦在楼梯上,被迫去听她那婆婆妈妈的、毫无意义的废话,以及被她纠缠着索要房租费、威迫和怨言,而自己又无法去应付,不得不想方设法来搪塞、道歉、说谎,倒不如像一只猫般地跳下楼梯,溜了出去。

可是这天晚上,他走出街坊时,却明显地感到十分恐惧。“我想去做那样一件事,却被这些无聊的小事所牵制了,”他想着,露出一副奇怪的笑脸,“嗯……对啦,人可以掌握一切,可是如果胆子太小,就什么事也做不成……这是一句名言。我真想知道,世人最怕的是些什么。他们最害怕的是迈出第一步,讲出自己的新见解……但我因为只会不停地说,因此一点儿事儿都不曾干。也许我什么都不能干,所以我才不停地说空话吧。最近一个月内,我在自己的屋子里一连躺了好几天,想着一些……简直是想入非非。我为什么现在要向那边去?那件事我能做吗?事情很重要吗?一点儿也不。这不过是异想天开,和自己开玩笑罢了;儿戏,不错,就是一个儿戏。”

街道上格外热:既没有一点儿风,又极其嚣杂,那些粉屑灰尘、棚架、瓦块,老是环绕着他,加上那彼得堡的臭气熏蒸,在炎热的夏天,都市中人,关于这种臭气,都是很受惯了的——这一切的一切都足以使这个已经怠倦至极的年轻人的神经上加倍地受着苦痛。那些小酒店在这边星罗棋布着,各处蒸发出来的难耐的臭气,以及他时刻碰见的醉汉(虽然这是个工作日),这幅使人们难耐的酸苦的图画便做成了。这个年轻人顷刻间便在和善的颜面上深深地露出一种厌烦的神色。于此附带地说明一句,这位年轻人生得十分俊秀,他高过一般人的平均高度,风格既挺拔,骨肉也匀称,而且还拥有着美丽的、漆黑的瞳仁,以及棕黄色的美发!他渐渐地走进了沉思的境界,确切地说,他已神游物外了;他虽是漫步,可是对于旁边的东西无意观赏,而且也没有去观察的必要。他有时会不知不觉地自语着,同方才所讲的那些自白的一类的言语。这时,他就感觉到他的理想时常矛盾极了,他身体瘦弱得很,而且有几天他还挨着饥饿呢!

至于衣服,不用说是很褴褛的了,套上他那样的破衣在街道上走,谁都会脸红的。但在这城市的那一区域,任你怎样简陋的衣服穿在身上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概是和柴草市集接近吧,有些不三不四的买卖,和狡猾的市侩,还有工人们,往往在彼得堡中心的街头巷尾团团地集合着,形形色色,各类奇怪的人物全有,你看了准会觉得愕然的。在这年轻人的内心,却有着如此多的怨恨和轻蔑,所以尽管他有时也像年轻人一样害怕人家议论,但他在大街上却毫不在乎自己的破衣。当然,有时碰见熟人或者老同学,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是的,不论何时,他都不愿碰见他们……然而,就在这时,有一个酒鬼不知道什么缘故,坐在一辆由一匹高头大马拉着的大车上,被拉到什么地方去,当他一路赶车前去时,突然对他叫喊着:“喂,朋友,你这个戴德国帽的!”他竭力地叫喊,并用手指着他——这个年轻人木然地站着,抖颤地握牢了自己的帽子。这是从齐默曼帽店买来的高圆帽,可是已陈旧不堪,而且污染、褪色、歪歪扭扭,简直不像一顶帽子。但他倒并不觉得是羞耻,不过是给另一种和畏惧相似的情绪所抓牢而已。“是的,”他在错乱中自语着,“我早知道它是不堪入目的了!嗯,这样不起眼的东西,微不足道的小细节,是可以破坏整个的策略的。呀,我的呢帽使人太注目了……它真是一桩可恼、可笑的……穿着破的衣服自然应该搭着一只小帽,不管怎样陈旧的小帽,只要不是这个怪物。谁要是戴这种帽子,谁便很快就会被人发现,让人给牢牢记住……原因就在这儿,人家牢记着,就给他们一些记号了。做这种事情的人该尽量地去减少旁人的注视……这种小细节,倒是事关全局的。嗯,事情虽如此不值得计较,可常会破坏了一切事情呢……”

他不必走许多路,心里也就明白他离开自己所住的房子有多远:估计是七百三十步。有一次,他在梦境中已经数得很正确了。关于这些梦境,他并不怎么相信,完全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玩弄自己罢了。现在过了一个月后,他对它们便有点儿不同,他在自言自语中虽常讥讽着自己的懦弱和寡断,可是他已经不由自主地习惯了把这种“荒唐的”梦境当成一件正在实施的事情,尽管他对自己能否办得到没有自信。现在他企图去实施他的策略,因此越往前走,心里就越是忐忑不安起来。

他怀着一颗沉郁的心和一种神经的颤动,走近了一座高大的房子,一边朝着运河,一边是对着街坊。它是租赁给各种劳动者的——裁缝、小铁匠、厨娘、形形色色的德国人、自食其力的妇女、小官吏,等等。这所房子中的两个庭院和两扇大门,平时总是不断地有人往来。可是这位年轻人悄悄走过右边的门,走上楼去,很幸运地没有碰到一个人!那条后楼梯,阴暗而且狭窄,但他却知道该怎么走,好像对他来说已经是一条熟道了。他喜欢这样的情景:因为在如此幽暗的地方,可不必提心吊胆地害怕着什么。“如果我现在就这么害怕,那么等到我真的去干那件事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他走到四层楼时,不由得自言自语起来。这时,他的去路被几个正在搬东西的搬运工给挡住了。他知道这层楼是一个衙门里干公事的德国书记和他的家眷住的。现在那个德国人正在搬家呢,因此这四层楼除了那老太婆外别无他人了。“总之,这是一桩美事呢!”他一边想着,一边按下老太婆楼房的门铃。接着发出一阵细涩的铃声,这门铃好像是用锡做成的。这种小巧的楼房里,差不多都装着这样的门铃。他已经忘了那铃儿的声音是什么样子了,不过那特别的铃声却使他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并且将这事情明晰地呈现出来……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这时他的神经简直脆弱到了极点。过了一会儿,那门开了一丝缝隙:那女主人带着明显的疑虑,由门隙里窥察她的客人,除了黑暗中闪出她的小眼珠外,什么也没有。但她看见了在楼梯头有好多的人,便大着胆,把门打开了。这年轻人便迈过门坎,走进那黑暗的过道,这条过道是和后面的一间小厨房隔开的。那老太婆默默地站在他面前,疑惑地打量着他。这是一个年过花甲,瘦削如柴的老太婆,有着一双锐利而凶狠的眼睛,以及一个尖削的扁鼻头。她那无光的,花白的头发抹了一层油,并没有包着什么。穿着一袭细长的,活似鸡皮一样的打着结的一种呢绒,她好像不觉得热,在肩膀上披着一条黄色而破旧的披肩。她不断地咳嗽着,呻吟着。这时,那怀疑的目光又从她的眼中射出,可能是那年轻人这个时候带着一种异样的表情在看她吧!“拉斯柯尼科夫,是一个大学生,一个月前我曾来过这儿呢。”他俯屈着腰,表示谦敬地轻声说着。“我记得很清楚,你到过这边,先生。”老太婆毫不含糊地答着,仍旧把她的眼睛灼灼地看着他的脸部。“现在……我是为着那事第二次跑来了。”拉斯柯尼科夫又说道,他对于老太婆的怀疑似乎感觉迷糊了。“也许她常是那个样儿的,不过平时我没有仔细留心呢!”他疑惑不解地想着。

那老太婆站着,若有所思般的,立刻向一边走去,一边指着房门口,让客人在前面走去,说道:“进去吧,先生。”

年轻人走进了房间,此时黄昏的阳光溜进屋内,墙壁上糊的黄色壁纸,显得分外明亮,窗口布置着凤尾草,挂着薄纱窗帘。“那时候,太阳可能也是如此明亮吧!”这偶然思想从拉斯柯尼科夫的心胸滑过,他东张西望地观察房中的一切陈设和位置。房中并无长物。一切用具都很陈旧,且是黄檗制成的,只有一条硕大的靠背沙发,一张椭圆的桌子放在前面,两扇窗户中间摆列着一张有镜子的梳妆台,也有几把椅子倚着墙壁放着,几张不值钱的、带着黄色的图画,上面画的是日耳曼姑娘手上提有鸟儿的画。此外,在墙角有一盏放在一个小圣母像前点着的长明灯。一切简单而雅洁;地板用具也擦得很亮。一切都在闪闪发光。“想必是丽莎维塔收拾的吧。”他想着。在这儿一点儿看不出脏乱呢!“凶恶的老寡妇的房子常常这么干净。”拉斯柯尼科夫想着。他又把好奇的眼光投进那另一小房的门帘上,在那间小房中放着老太婆的卧床和有抽斗的桌柜,以前他未曾向那边看过。这两房间是相连的。“你有什么事情啊?”老太婆走到房内厉声问着,和以前一样地站在他前面,看着他的面孔。“我有点儿东西拿到这儿来当呢。”他从衣袋里取出一个老旧而平滑的银表,表的下面雕着一个小圆球:链条是钢制的。“你上回的当物已到期了,上月满期的。”“我会付给您另外一个月的利金的,宽限几天吧!”“先生,到底是要宽限,还是要把你的东西卖掉,是由我来决定的!”“这只表您愿给我什么价呢,阿廖娜·伊万诺夫娜?”“你把这种破东西拿来,能值些什么,那回你的戒指我付你两个卢布已经很吃亏,人家一个半卢布就可以在珠宝店里买得一个好的了。”“请给我四个卢布好吧,我要赎回去的,这只表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不久我会弄到一点儿钱呢。”“要是你愿意,一个半卢布,而且要先扣利息。”“一个半卢布吗?”年轻人不由得喊了一声。“还给你吧!”——老太婆将表还给他。他异常懊恼地接着,立刻想要出去,可是他又控制着自己,因为他想到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当的,而且他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呀!“给我钱吧。”他愤愤地说着。

于是老太婆在衣袋里摸摸钥匙,然后离开房间,门帘启处,转瞬已不见了。他孤零零地在房中待着,静悄悄地思索着。这时,静得能够听见她在里面开那有抽斗的橱柜的声音。“应该是个抽斗,”他想着,“是的,她把钥匙放在右边的一个衣袋中。连在铁链上的……其中有一个钥匙,比其他的大三倍,深陷的凹齿,那不会是开抽斗的大柜的钥匙吧!……我想肯定另外有大的橱柜或保险柜吧!……这倒可以详加推究呢。保险箱往往用那类的钥匙的……然而她太藐视人了!”

老太婆重又进来了。“这样吧,先生:一个卢布每月需十个戈比的利息,那我必须先从一个半卢布中扣下这个月的十五个戈比。我以前曾借给你两个卢布,现在一同结算,你该我二十个戈比。合计是三十五个戈比。那么你这只表我只能给你一个卢布零十五个戈比了,这些拿去吧!”“什么?现在只有一个卢布零十五个戈比吗?”“是的。”

年轻人不再与她辩论,只得忍气吞声拿了钱。看了看她不慌不忙地走出,似乎还有什么事情等着干,他自己也茫然了。“过几天我也许拿别的东西给你,阿廖娜·伊万诺夫娜太太——一种银制的值钱的东西——一个烟匣子,等我从朋友那里拿回来,就给您送过来……”慌乱中他又沉默下来了。“那将来再说吧,先生。”“再见——你常是独自一人在这儿吗,你的妹妹不和你一起住吗?”他走到走廊上的时候,突然地问她。“我妹妹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先生?”“哦,没有什么的,我不过顺便问问。你太过虑了。……再见,阿廖娜·伊万诺夫娜太太。”

拉斯柯尼科夫茫然若有所失地走了出来。当他下楼时,手足竟不知所措,甚至木然地发了好几次呆,好像遭到什么念头刺伤了似的。他走到街道上时,不禁喊着:“喂,上帝呀,这是多么地难堪!我难道真的会,真的会……不是,决不,胡说!”他刚愎地接连说着,“那样残酷的事儿怎么会跑进我的脑筋来?我心内能容下这样龌龊的事情。不错,整整的一月我全在……超出一切地污秽、狼狈、可恨、可恼……”他的错乱的情绪是无法表现的了。在他到老太婆那边去的时候。心里就感到重重的压迫和痛苦,以及剧烈的憎厌的情感。有时造成如此固定的方式,他自己也不知道怎样去避免他的苦难。他东歪西倒地沿着街道走去,走到了第一条街道时,他才恢复了固有的意识。抬头一看,自己已经在一家酒店门口了,进入这酒店要走过一段台阶,从旁路走到了地下室。这时恰有两个酒鬼从里面出来,一路嬉闹着,相扶着,走上了台阶。拉斯柯尼科夫不假思索,立刻便从台阶走去。以前他从未进过酒店,但现在他感觉头昏,且被一种炽热的欲望所纠缠。他觉得自己之所以神思恍惚,完全是饥饿的原因,他渴望着来这么几杯冷啤酒,他在污秽而黑暗的一角里找到了油腻的小桌边坐下,喝了几杯啤酒,才觉得舒服许多,头脑也清醒多了。“一切的事情都没有意义呀!”他兴奋地说着,“没什么可恼的事儿!只是身体的偶尔紊乱。一杯啤酒,几块面包——立刻便可恢复原状,心神自然清明,意志自然安稳!嗯,这点儿芥子大的事,又怎么能扰乱我的心呢!”

他不管旁人怎样地鄙夷议论,因为他此时在精神上是很舒畅的,他似乎放下了千斤重担。他温和地向四面看着屋内的人们。此时,他又觉着前面有一个暧昧的征兆,方才这快活的心绪,不免是有点儿变态呢。

酒店里这时顾客很少。除了他在台阶上看见的两个醉汉外,还有一伙人,其中五六个男人,以及一个提着手风琴的姑娘,也就在那时离座了。因此,这屋内更加显出寂静而空虚。此刻留在酒店里,只有一个像是工匠的人,已经喝得半醉了,对着一瓶酒发呆,一位是他的同道,高个儿的躯体,雪白的胡须,套上一件短上衣。他已经有十分醉了,躺在长椅上酣睡着;可是他在睡梦中,好几次弹着手指,双腿箕踞,上部身体常常抽动,而且还唱着那些低级趣味的俚歌,如下面一类的:

他的妻他爱上了穷年累月,

他的妻他——他爱上了——穷年累月。

有时突然又变换了:

随着众人行列向前进,他会遇见他的知己人。

他的快乐,就没有人敢去扰乱。他的同行,无声息地只是怀着一些犷视和怀疑,对他甚至抱着敌视的态度。这时酒店中还有一个人物,看上去仿佛是一个失业的衙门书记。他独自坐着,时时喝着瓶中的酒,对旁边的一切人只是冷眼旁观。他看起来好像也有点儿郁郁的样子。

第二章

拉斯柯尼科夫是离群独处的一个人,他的这个倾向,近来似乎更显明了。不过近来他的内心忽然渴望有一种需要与人共享生活的企图。似乎是一种新的种子在他的内心埋下了,他觉得有结交朋友的必要。整整的一个月为了不中意和忧愁的交迫,他是异常地颓唐了,他很想休息,希望有一段时间的兴奋,不论处境怎样,四周的环绕的污秽,他也愿意待在酒店中逍遥。

酒店的老板在另外一间房里,他却时常要到客厅来走走的,他的漂亮的涂油的皮靴,系着赭色的倒垂的靴子,这在他身上显得极为显眼。他披上了长礼服,并套上一件非常油秽的黑背袄,也没有领带,他脸部看上去像抹了一层油似的。掌柜旁有几个年轻的小招待在招呼着客人。柜台上安放着许多切碎的酱瓜,几块黑面包,几碟气味难闻的小鱼块,旁边的酒精的气息又很浓重,所以在这样环境中坐上五分钟,简直闷得难耐,早就使人醺醺然了。

这儿在未和那些客人打招呼之前,第一桩我们便可以看见许多陌生同志的不期而遇。离拉斯柯尼科夫座位很近的,就是那个像是失业的书记,他在拉斯柯尼科夫的心目中就是这样的印象。这年轻人时时回忆着这个印象,并且视为一种征兆。他时常看看书记,无疑的,是因为那书记也常常注意他,并且有和他攀谈的意思。对于店内的任何人,包括酒店老板在内,这位书记似乎和他们太熟稔的缘故,他对他们似乎有不屑相交而露出一种傲慢的轻侮模样,显然因为他比他们的身价和知识上都高了一些,同他们谈话简直对他无益。他大约已经过了五十岁的人,头发稀疏而斑白了,中等的身材,长得很健壮。他的脸颊因好酒的缘故时常发肿,发出黄而带青的颜色,眼皮肿着,敏锐的红着的两眼,从细眼缝中射出光辉,在这里面藏有一种奇怪的光焰,好像是浓厚的情感——或者还藏有思想和智慧,但是另外却还有着一丝有些像狂人的光彩。他穿的是一件破旧不堪的黑外套,只有一个纽扣是存在的,就是他所扣的那一个,皱巴巴的衬衣前面,染着些斑点,由他的帆布背心的凸出而看得更清楚。他同别的书记一样,没有一点儿胡须,但显然好久没刮脸了,他的下巴看上去活像一把黑色的扫帚。他有可钦敬之处,在举止上也酷似一个官员。他经常乱搔着头皮,有时把头伏在两手掌中,垂头丧气地把不大干净的肘臂搁在油腻的桌边。他注视着拉斯柯尼科夫,最后高声说着:“先生,你能和我谈一谈吗?你的外貌虽不怎么可敬,但我看你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不是喝闷酒的。在我脑筋清楚时,我是重视教育的一个人,而且我也是一个有官职的名誉顾问呢。我名叫马美拉多夫,请教先生,你在哪儿得意呢?”“不,我在念书呢。”年轻人答着。他觉得面前这位谈论家,如此开门见山地和他攀谈,着实有点儿惊奇。

虽然他方才正有着求友的冀望,但当真的有人来和他谈话时,他又立刻感到如此亲昵他的陌生人,会习惯地产生一种讨厌的情绪。“那是一个读书人了,也许从前是一个学生吧?”书记高声地问着,“这正给我猜着了!我是个善于观面色的人呢!哈哈!”他手指着自己的前额,“你是个学生,在文化机关!……请你原谅……”他说完站起来,颤抖地举起酒壶和玻璃杯,在年轻人旁边一骨碌坐下了。显然他已经醉了。但说话并不艰涩,只不过有时前后不对地拖长着字句罢了。他那么贪婪地抓着拉斯柯尼科夫,似乎几个月没有和人家说过话似的。“先生!”他谦恭地说道,“贫非罪,这是一句至理名言。可是贪酒也不是一种美德呢。然而求乞,先生,求乞倒是罪呢!贫困中,你仍可保持着你永久高尚的灵魂,但求乞时——不行——没一个好的。凡是求乞者并不是被人用棍杖驱出人类的社会,乃是被人们的扫帚扫出去的,如此受人侮辱到极点;这是活该的,因为在求乞时,自己愿意去受侮辱哇。因此我到小酒店来了,先生,在一个月前,列别加尼科夫先生他打我的妻子,我绝不介意,因我的妻子和我是两码事啊!你懂了吗?请原谅我毫无目的的好奇心,恕我问你一句:你从前在涅瓦河上的草船上宿过夜没有?”“不,我没有宿过夜。”拉斯柯尼科夫答道,“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刚从一只草船上来呢,我宿在那儿这是第五夜了……”他把酒杯倒得满满的,然后一口气喝完,柴草在他的头发衣服上,的确还沾着一点儿。大概他在前五天内并没解衣也没洗过脸。他两只黑指甲的手十分污秽而且红肿。

他的讲话虽无精彩,却唤起了店内所有人的注意。柜台旁的那两个招待也笑了。酒店老板,为了要听这“活宝”的谈话,也就在他附近地方坐了,打着几个哈欠,却是庄重的。这更显得马美拉多夫在这边是个老顾客,因为他经常和酒店里各种陌生人的谈话,养成了夸夸其谈的坏习惯。这是许多酒鬼当然的习性,尤其在那些被家中的妻子管得非常严紧的本分男人。所以在和同志一块儿饮酒时,他们极力要证明自己的见识,而且还要赢得一班人的敬重呢。“活宝!”酒店老板带嘲讽地说着,“你如果是有事情的人,为什么还不去办公呢?怎么不去尽你的职?”“怎么我不去尽职?先生。”马美拉多夫接着说,只是向着拉斯柯尼科夫这边说,仿佛是他问那句话似的。“为什么我不去尽职?我一想到自己是个不中用的懒鬼,我的心不难过吗?一个月前,列别加尼科夫先生亲手揍我妻子的时候,我正醉卧着,我不难过吗?原谅点儿,朋友,你曾做过这种事……嗯……无望地向人借贷没有?”“做过的。但怎么叫‘无望’呢?”“‘无望’的意思,是当你早知道借贷是不会成功的时候。譬如说吧,你是早就明白这个人,这个最受人钦敬,足以成为模范的绅士,但他无论怎样都不借给你;我问你,他有什么理由要给你呢?他知道,我是借而不还的。因为怜惜吗?与现代思潮同进的列别加尼科夫先生,他说明科学自身近来是不许有怜惜的,英格兰现在就是这样,那边有的是政治经济学。我且问你一下,为什么他应该把钱给我呢?可是我虽知道他不借给我,我却仍往他那里钻,但……”“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拉斯柯尼科夫插言道。“哦,当一个人没有办法,毫无去处的时候,那么他就得找个地方去。因为人有时必须找个地方去钻哪!我的小女儿,当她拿着那张黄花照(妓女执照)出去时,我便也得走……(因我的小女儿她有一张黄花照)。”他插入了这几句,并露出一种忸怩的神情看着年轻人,“这没多大关系,先生,这没多大关系呀!”他又匆忙地说下去,并露出十分镇静的情绪,那时柜台旁的两个小招待,甚至酒店老板也都笑了起来——“这不打紧,我绝不会被他们的讥讽和侮辱所摇惑的;这事的秘密既已被大家知晓,那么一切的事都已公开了。我稍有自卑,却不是感到受了侮辱,承认了。去它的吧!去它的吧!‘你看这个人!’恕我吧,年轻人,你。……不,更准确地说你能不能,或者敢不敢说我是一头猪?”

年轻人没说什么。“哦,”这位辩说家看见屋内笑声沉静了,又复开着话匣子,但稍稍增加了他的严肃态度,“哦,去它的吧,我就算一头猪,但我的小女倒是一个体面的太太呢!我虽不很像样,但我的妻子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却是一个有知识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军官的女儿呢。我即使是一个流氓,她倒是一个有好心肠的女人呢,有情感,有知识的。不过……嗯,只要她能对我好好的!先生啊!你不知人们至少需有人好好待他才对!但是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她虽宽宏,却很自私。……这,我虽知道,当她抓我头发时,是由于爱怜才那样的——我不忌讳说,她抓我的头发,年轻人!”四面又起了一阵笑声,于是他又严肃起来了。——“是的,上帝,如果她有一回……不,不!这是徒然的!说是多余的!不仅一回,她是不同情我了,不过……我的命运生就如此,天付给我一个贱坯!”“真不错呢!”酒店老板欠着身插嘴。马美拉多夫于是以手敲桌子。“我的命运生就如此!你知道吧,先生,你知道吧,她的袜子被我卖掉拿去喝酒了!不是鞋子——这很有礼的,是她的袜子,她的袜子被我卖掉喝酒啦!她的恩戈拉羊毛披肩我也卖掉去喝酒啦,这是人家送给她的,当然是她的所有,不是我的了;我俩合住一间很冷的房屋,这年冬季她着了凉,而且还咯血啦。我有三个小儿子,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一天到晚操劳着,清洗、刷碗、擦地,总是如此,她自幼就要搞清洁的。但她胸部欠佳,似有肺病的现象,这点我很清楚的。我酒喝得越起劲,越是这样觉着。因此我也落得去狂喝了。我得在酒中找同情和慰藉呀……我贪酒,我也就更受苦了!”他说着便埋首桌上,好像不堪回首似的。“年轻人,”他又起来了,仍往下说着,“我从你的面相观察,似乎看出你的情绪不宁。你来时便注意到这点了,因此,我才来跟你谈谈。我的一生既向你说了,并不是为供给旁人做讥笑的资料,他们早已知道些了,我要找一个有情感有知识的朋友。那么,我的妻子既然进过贵族女子高级学校,出校时,她也曾在名流官绅面前跳过围巾舞。她还得了个金牌和一张名誉奖状呢。那金牌吗?……已经卖了——卖了,嗯……那名誉奖状还留在她的衣箱内,前些时,她曾拿给女房东看过。她虽和女房东不很和睦,但她却愿将过去的快乐和荣誉告诉人家。我不会也不必苛求她,她所留下的唯一东西,聊以忆起往事罢了,其他的所有早已不存踪影了。哦,哦,她沉毅、自矜,看上去是有着志气的,她会擦地板,只吃黑面包,但绝不受人家的奚落。因此,列别加尼科夫那次对她施暴,她就看得很重,所以受一顿打后,她便高卧着,因为太伤了她的心了,她从未挨过打骂呀。我娶她时,她是寡妇,有三个孩子。她和第一个男人感情很深(他是个军队长官),所以脱离她父亲跟他远走了。她很爱他的男人;但他迷恋赌博,欠了一堆债,不久就死了。他以前经常打她,她也还过手(这点我可有证明的),但现在她还拖着眼泪鼻涕常说他好,这虽在回忆中,我也快乐呢!她以为自己是已经快乐过了的。……他死了,遗下三个小孩子,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此时我正在那儿;她被遗弃在绝望的贫困中,我虽见过许多盛衰兴亡的事,但我不能形容她的困苦。亲戚不理她,因她太骄矜了。……先生,那时我是个独身者,前妻只留下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我不忍看她那样的受苦,便向她求婚了。你想她如此困难,又是受过教育的,出身高贵的女人,她竟同意和我结婚了。哭着、叹着、扳手,她竟嫁给我,实在是因为她穷得没办法了!你懂吗,先生?须知无路可走时,那是怎么一件事,不,你还没有明白呢。……差不多一年多了,我负责任地说,老实说,我不曾和它接触过了。”他手指着酒壶,“我有的是情感,但我不能给她开心,后来我的饭碗丢了,不是因为自己有过失,实在由于裁员,于是我便和它握手了!……一年半前,流浪困苦,不消说,我们看见在这个大都市,有许多的纪念物来装饰。我就在这儿找到一份职业,但不久我又失业了。你知道?这回却是我自己的过失了,我把工作给弄丢了,我的弱点暴露出来了……我们现在住在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莉佩韦泽家的一个房间,我们靠什么度日,用什么付房租,我不好说了。除了我俩外,还有许多人同住着。污秽紊乱……嗯……我前妻所生的女儿年纪大了;我的女儿小时在家时,受后娘的虐待情形,我不必说了。因为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她虽豁达,性子却刚强,容易发怒。……是的。不必再说吧!不必说,索尼娅没受教育是当然了。四年前,我也自己教过她地理和历史,但我对于那些功课也不很懂呢,而且也没有可用的课本,我们的书是怎样的呢……嗯,现在已经找不到了,所以不久教她读书的工作便停了。记得是在波斯国王居鲁士那一课停的。她渐渐长大,也读了好些小说,最近她读着从列别加尼科夫那里借来的一本书,很感兴趣,是路易斯的《生理学》——你看过吗?——她有时会从那书里选一两段传述给我们呢,她所学的知识就是这点。如此我可以再向你说,先生,我将问你一句。你觉得一个忠厚的姑娘,通过努力的工作可以得到报酬吗?如果她是忠厚的而没有其他技能的,她一天难得有十五个戈比,而且还得忙个不停!此外,伊万诺维奇·克洛普什托克公爵——你知道他吗?——到现在他尚没把她替他打的那件衬衣的工钱给她呢,而且对她很无礼,脚踢、口骂,声称衬衣打得不好。小孩子还要饿肚。……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往来踱着,弯着手,颊部发红,那种病总是如此的。‘你住在这边,’她说着,‘你要吃要喝,舒服得很,但不来做一点事情吗?’她自己有许多东西吃喝,小孩子却已经三天没有尝到一块面包皮了!我在床上躺着……嗯,这没有什么关系!我醉躺着,我听见女儿索尼娅说话(她是个温柔的人,声音婉转……头发美丽,苍白的瘦削的脸颊),她说道:‘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我真的要去干那些事不成?’有一个品行不好的妇人达丽娅·弗兰措夫娜,巡警很熟的,她有几次要从女房东那边找她。‘为什么不去干?’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讥诮地说着,‘你是多值钱的宝贝呢?’但不必责备她,不必责备她,先生,她说话的时候,情形已经不很好,她被病魔和一帮饥饿孩子的哭声惹急了;这些话比其他什么还刺她的心呢……因为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品性就这样,当小孩哭了,即使是因为饿,她也要去打他们的。六点钟时,我见索尼娅起来了,她包着头巾,披上肩巾,走出了房,大约九点钟时候,她才回来。她一直走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前面,一语不发把三十个卢布放在她前面的桌边。并且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她只拿着我们的大的碧绿色的缎布肩巾,裹着她的头部,脸朝着墙壁躺着;她的小小的肩和身体只是在颤抖……我还是和先前一样在那边卧着。我见了,年轻人,我看见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一声不响地走到索尼娅的床面前;她跪着吻着索尼娅的腿不起来;她俩拥抱着熟睡了……一块儿睡,一块儿睡……是的……我自己……仍然神志模糊地躺着呀。”

马美拉多夫突然停住,他的声音好像干涩了。他匆匆把酒杯倒满,喝了下去,润润喉咙。“从此以后,先生,”他停了一会儿,才往下继续说,“从此以后,因为一件不幸的遭逢且由于恶人的告状——在这一切事中大多是由达丽娅·弗兰措夫娜做的,她说受了虐待——从此以后,我的女儿索尼娅便被迫领了一张黄执照,自此她便和我们分离了。因我们的房东太太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莉佩韦泽不高兴听见那种事(她先前虽曾帮助达丽娅·弗兰措夫娜),列别加尼科夫他也是的……哦……他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之间的一切纠纷,都是为着索尼娅呀。以前,他要和索尼娅接近,后来忽然又看不起她了;他说:‘一个像我这样受过高尚教育的人,怎么能和那种女子同住在同一个房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替她辩解……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现在夜间索尼娅回到我们这边来了,她安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并极力援助她一些钱。……她在裁缝卡佩瑙莫夫家租了一间房,卡佩瑙莫夫是一个跛足的,牙齿生得极不整齐的人,他的家人多是如此的。他的妻子也是龅牙的。他们全住在一间房里,但是索尼娅她自己有一房间,和他们隔开。……嗯……是的……都是贫穷的,都是笨嘴拙舌的……我早晨起身,穿上破衣,对天默祷,要到伊万·阿凡纳谢维奇老爷那边去。伊万·阿凡纳谢维奇老爷,你知道他不?不很知道吧?他是忠于上帝的一个人,他是神……主的面前的油烛;正如油烛在融化呢!……他听我讲的故事,眼已惺忪了。‘马美拉多夫,你已经让我失望过一回……我再宽许你一回吧’——这是他讲的。‘牢记着,’他说,‘现在你走吧。’我吻着他脚上的泥!——实际上,我并没有吻,只是内心如此,因为他不会让我那样啊,他是政客,也是一个有政治头脑的人。我回家后,当我说我已重新供职,且有薪水拿时,哎哟,一切均呈活跃了!……”

马美拉多夫在极度的兴奋中又戛然停了。此时一群酗酒者从街上跑进来,并传来手摇风琴和小孩子唱《哈孟雷德》的声音,在店门口都听见。屋内充满了嘈杂。酒店老板和招待忙着照顾新客。马美拉多夫却不关心这些,仍在说他的话。他已身软力弱了,但他越醉越爱说话。想起他新近在工作上的成功,他是另一个人了,而且真的满面红光。拉斯柯尼科夫听得很出神。“那是五个星期前吧,先生。是的。……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和索尼娅一听见这事,以为我是上了天堂似的。从前总是如此:她当我是个畜生,一天到晚除了诟骂之外就没什么了。现在她们小心之至,叫小孩子不许闹。‘你的爸爸谢苗·扎哈雷奇在公署做事累了,他在睡觉呢!’我去做事前,她们倒咖啡给我,并为我弄来奶酪!她们开始给我好的奶酪,你明白吗?她们怎样弄到一套便宜的衣服——十一个卢布,五十个戈比,我不知道。靴子、棉织衬衣——最讲究的,一套礼服,她们把一切都变作最时尚的,用了十一个半卢布。前一天早上我从公署回来,我看见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做了两道菜——鲜汤和红萝卜炒咸肉——我们从未吃到过。她衣服很少……但她却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像赴人家宴会似的;她没什么衣饰可装扮的,只是把头发弄得很光滑,戴上一个搞卫生时戴的领巾,一副袖套,就只有这些,她显得不同了,她非常年轻,美丽。我的小女索尼娅现在只援助一些钱,她说:‘我不能常来看望你们。晚上以后也许行,因那时没人看见。’你听到吗?你听到吗?饭后我睡了好久,你以为怎样?我的妻子在一周之前,还和我们的房东太太争吵过,但不久她又请她进来喝咖啡了。她们一块儿坐着,密谈着约有数小时。‘谢苗·扎哈雷奇现在又有职业了,领着一份薪俸,’她说着,‘他自己到老爷那里,老爷亲自来见他,别的客人全等着,并握着谢苗·扎哈雷奇的手,一同到他的书房。’你听到吗,你听到吗?‘自然听见,’他说,‘谢苗·扎哈雷奇,我记着你过去的劳绩,’他说着,‘而且不论你有什么不良的嗜好,只要你现在答应了,因为没有你来帮我们,事情就不成样子了。’(你听到吗,你听到吗?)‘就这样,’他说着,‘我现在相信你的话,你是一个忠诚的人。’我对你说,那些话,都是她编造的,并不仅是由于好夸,以及为着矜夸呀;她自己也不相信,她以此求得一点儿高兴,她是这样的呀!我不必如此说她,不,我一点儿也不说她!……六天前,我们第一月领的钱——共二十三个卢布,四十个戈比——给她的时候,她叫我为小宝贝:‘小宝贝,’她说,‘我的小宝贝。’在无外人的时候,你懂吗?你,你不要以为我不会做一个丈夫的,你能吗?……哦,她扭着我的脸说:‘我的小宝贝。’”

马美拉多夫突然不说了,他要笑,忽然他的下巴痉挛起来了。他勉强压制着。这酒店,这人的落拓的行径,在柴草船上度过了五个夜晚,以及酒壶,对于妻小的疼爱,他的听众摇惑了。拉斯柯尼科夫留心倾听,只不过露着一点儿不愉快。他似乎有点儿忧虑,走过来了。“先生!”马美拉多夫恢复原状说着,“嗯,先生,这一切对于你也许都只是一件笑料吧,像别人一个样子,也许我把我的家庭生活琐屑事件,打扰你吧,不过我觉得这于我却不是一件可笑的事情。……我的一生中最可纪念那一天,那天晚上,我很快地在梦想中过去了,梦想着一切事儿怎样处理,我怎样修饰小孩的手,怎样叫她休息,我将怎样把我女儿从火坑中拯救出来,使她回到家庭来……还有……不,我可以原谅的,先生。哦,先生,(马美拉多夫突然抬头看了一阵,注视着四周。)嗯,就在那梦后的第二天,就是在五天以前,晚上,我好像贼骨头似的,用敏捷的手法从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那里把她箱子的钥匙偷来,我们一个月薪水所用剩下的全拿出来,多少钱我已忘记,现在来看吧,大家都来吧,我离家第五天了,她们在那边寻找啦,而且我的工作丢了,我的礼服放在埃及桥上的一家酒店。我把它换成我现在的这件衣服了……一切事情就此告终!”

马美拉多夫的手拍着自己的前额,闭眼咬牙,他的手肘靠在桌上,一分钟之后,他的脸面忽然变色了,而且露出一种虚伪的敏捷和夸张,对着拉斯柯尼科夫看,并大声笑说:“今早我去看过索尼娅,我向她要点儿酒解解瘾!嘿,嘿,嘿!”“那你说她给你酒喝了吗?”来客中有一位大笑地喊着。“这半瓶酒是用她的钱买来的,”马美拉多夫声明着,他只向拉斯柯尼科夫讲,“我的女儿给我三十个戈比,我看见这是她最后所有的钱了……她不说什么,只是朝着我……的确没有说话,但她那方面……她们为男人而痛心地哭了,但她们却不怎么责备他们,她们并不责备他们哪!那更令人伤心,她们不责备,那更是难过,是三十个戈比,或者她现在要这钱用呢?你以为如何,我的先生?因为此刻她必须修饰她的外貌哇。要漂亮,那特别的讲究就得花钱,你知道吗?你明白的?还有发油、裙子,用绸缎做的裙子,还要鞋子,极讲究的花鞋,这些她一定少不得的。你知道的,先生,须知那漂亮是怎么一件事?但是我是她的父亲,我把那三十个戈比拿到这儿来喝酒了,我一文没有了,而且我已经把酒喝完了,你想,谁会加以怜悯如我这家伙呢?你是否也如此,先生?对我说吧,先生,你是否也如此?嘿,嘿,嘿!”

他举手把酒壶子倒一下,但已经没有一滴酒了。“你为何要受人怜悯?”酒店老板又来插入说道。

接着便是狂欢的呼声,詈咒。狂欢和咒骂是起自四座的听众,有的并没有听进他的说话,只是看着这被撤职书记的举动而发笑的。“怜悯!我要受人怜悯吗?”马美拉多夫突然大声说着,他伸着手臂站着,好像他早就等着那句问话了。“我为什么要受怜悯呢,你说?对啦!这是没有什么理由的!我应当受罚,钉在十字架上,何必受人怜悯!青天老爷你把我钉死吧,可怜我!不然我要自己去动手,因为我不是寻欢作乐,而是赚得眼泪和痛……你以为——你这酤酒者——你这瓶酒是甜的吗?实际上我所寻求的是痛苦,泪痕和痛苦,我找到啦,我喝着啦;但是他将可怜我们,他对于一切人都有怜悯,他明了一切人和事,他是唯一的救星,他也是青天老爷。那天他来了,必会开口问道:‘谁给她那狠心的害肺病的后娘,为别人的小孩而牺牲自己,那女儿现在何处,谁怜悯这污浊的醉汉——她的不近人情的父亲——不为他的蛮横所惊,那女儿现在何处?’他必说着,‘跟我来!我已经饶恕你一回了……我饶恕你一回……你的罪很多,却被饶恕了,因为你可爱得很……’他要饶恕我的索尼娅,他要饶恕,我知道……就是此刻当我和她在一起时,我在心中也觉得!他要审判,而且饶恕一切好人和坏人,聪明者和良善者……他把他们都审判完时,他要带我们去呢。‘你们上来吧,’他将说,‘来,你们这班酒鬼;来,你们这班不中用的人;来,你们不识羞的孩童。’我们要随着上去,站在他面前并不觉得羞耻。他将向我们说:‘你们是猪仔,畜生似的,带着畜生的标记;你们一齐来!’聪明和识者要说:‘主父啊,你为什么要收容这批人?’他要说:‘就是为此我要收容他们,聪明者,也因此我才收容他们,有知识的人啊,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信任他自己是值得受这般殊遇的。’他要我们伸出手来,我们要跪在他前面……我们哭泣……我们明白一切,此时我们要明白!……弄得明白,就是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她也明白了……主父哇,希望你的天国快快到来!”他力竭,声嘶,倒在凳子上,谁也不理,已经忘记他的所处而坠进深奥的沉思中了。他的话起了一阵感化,四周沉默着;不多时又听见狂笑和诅詈。“这是他的高见!”“他是胡说八道!”“还是个官儿!”

等等说话,纷纷而起。“我们该回去了,先生,”马美拉多夫突然说着,抬起头向拉斯柯尼科夫说着,“我们一同回去吧……柯舍尔公寓,从院子进去。我往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那里去——我当受罚。”

拉斯柯尼科夫早就想走了,他也有意要扶持着他回去。马美拉多夫身体摇摇晃晃,颓然地依在年轻人的身上。他们要得走一二里路哇。当他们即将到家时,那醉汉就更加惊惶不宁了。“此刻不是怕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呢,”他在心绪烦扰中低声说道,“我不怕她来抓头发。头发有什么要紧呢,这就是我说的呢!若是她真要来抓它倒好呢,那我倒不怕的……我最怕的,是她的眼睛……是的,她的眼睛……她脸上的潮红也足够使我恐惧……她的急促的呼吸。也……你觉得患那种病人怎样呼吸……当他们兴奋时吗?再有,我怕小孩子的哭闹……倘使索尼娅没有拿食物给他们……我不知道事情会怎样!我不知道!拳打脚踢我可不怕……你知道,先生,这样打我,我一点也不痛,而且是一种快乐呢。让她打我,来安慰我的心胸……那样倒好些呢……前面就是我的家,柯舍尔公寓,一个木匠的房子……他是德国人,生活还过得去。进去吧!”

他们从院子进去,走上四层楼。上去时候,楼梯上很暗。时间已经是十一点钟了,虽然在彼得堡夏天是不会有黑夜的,可是在楼梯上面已经是黑暗得不辨方向了。

在那最上面有一扇不完整的小门半张着。房子并不好看,只有一丈见方,点着一支蜡烛;整座房屋在入口处便都可以看得清楚。狼藉不堪,破衣乱摊,尤其是孩子们的衣服。最里面挂着一块破布。后面就是卧床了。房里其他的东西很少,只有两把椅子,一个沙发,上面披着美国式的地毯,有几处破洞,前面放着用旧木头做的桌子,漆已褪了,也没摆什么。桌上只放着一个铁烛盘,蜡烛已烧完。这家人自己占了一间,但不是一间房的分隔,只有一条走廊而已。再往前走,就是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的住房,这套住房被分隔成几间,里面人声喧杂。仿佛有人在那里赌博狂喝似的。时时冲出一些不堪入耳之言。

拉斯柯尼科夫一下子就认出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她是一位高而瘦、显得很文雅的妇女,神色极颓丧,浓褐色的头发却很美丽,脸颊晕上一种肺病的赭色。她在房中往来地走,两手叉在腰部;嘴唇焦渴,呼吸短促,不时地喘息。她的眼睛发出强度的光彩,贪婪地注视着四周。她那肺病的兴奋的脸,加上那蜡烛光最后的闪动,给人一种不愉快的印象。拉斯柯尼科夫看她大约有三十岁,这对于马美拉多夫来说,实在是不般配……她似乎在幻想,所以没有看到他们进来。屋内闷得很,并没有打开窗;楼梯上发出一股臭气,楼梯门也没闭上。纸烟的雾气由内室里吹出来,她咳嗽着,可是不曾带上门。那最小的六岁小孩睡着,盘踞在地毯上边,头枕着沙发。那大一岁的小男孩在屋角哭着,或许他刚受了一顿打吧。他旁边站着九岁的瘦削女孩,一件破旧的衬衣,和一件旧的羊毛披肩,套在身上,身材和衣服似不相宜,衣架太小了。她的手臂,骨瘦如柴,抱着她的小弟弟。抚慰着,向他低声哄着,为的是使他不再啜泣。同时她的大黑眼,配上她消瘦的脸,看上去更大了,惊惶地看着母亲的脸。马美拉多夫没有进去,已经跪在门口,拉斯柯尼科夫站在他的前面。当妇人觉着有一个生人站着前面时,便从幻想中回过神来,不觉讶然一惊,不知他来有何贵干。她还以为他是到隔壁房间去的,因为去隔壁的房间必须经过她这里。她就坦然了,刚要向外边走去,把门带上,却发现自己的男人在门口跪着,便疯狂的发出一阵喊声。“啊!”她喊道,“你回来了!罪犯!恶魔!……钱放在何处?衣袋里放着什么,拿给我!你的衣服都变样了!你自己的衣服哪里去了?钱放在何处?说呀!”

她动手搜了。马美拉多夫服从地抬起双手给她搜索。她一无所得。“钱放在何处?”她喊着,“天哪,他都喝光了?橱内只有十一个银卢布。”她愤愤然地抓住他的头发,一直拖到房中。马美拉多夫像温顺的绵羊似的跪爬着,由她处分。“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种安慰!并不伤害我,是真实的安——慰,先——生!”他喊着,他前后左右俯仰着,有一次头几乎碰着地上。这时地毯上熟睡的小孩惊醒过来,开始哭泣了。房角的男孩惊呆了,并且颤抖着哭泣,在这混乱中,他像得了一阵急病似的跑到他妹妹跟前。那最大的女孩呢,颤动得如同一些树叶。“他一定喝完了!他一定喝完了,”可怜的女人破口骂着,“他衣服也当了!唉,他们没吃呀,没吃呀!”她用手指着小孩子们。“可恶的,不要脸的家伙,生活也不顾了。”突然地,她去抓牢拉斯柯尼科夫,“你俩从酒店来,你们是一块儿喝酒取乐吗?你诱他喝酒!快给我滚出去!”

年轻人不发一言地急忙退出。那些好管闲事的人在外面看着。鄙陋的狂笑的脸,口里含着烟管,戴着小帽的头,全在门口露脸了。后面还可以看见穿着衬衣,瘦矮得极难看的看热闹者,有几个还手拿着赌具呢。当马美拉多夫被拖着头发时口里喊出什么一种慰安的话的时候,他们都觉得好笑。他们几乎要冲进屋里来了。此时,他们听见一种尖厉的叫喊声,这是从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的口中喊出来的,她从他们中间挤出来,恢复这混乱的空气,她以极粗陋侮辱人的话指桑骂槐说她明天就得搬出去住。拉斯柯尼科夫走出去了,他把手插入衣袋,把在酒店中用卢布兑来的铜币拿出来,悄悄地把它们放在窗口。他下楼时,忽然改变了主意,想重新跑上去。“我干出了什么傻事了,”他想着,“他们有索尼娅……我自己正需要钱用呢。”但是想再取回是不能的了,而且不管如何他也不愿取回,他把手一挥,坚决地回去了。“索尼娅还要买化妆品呢,”当他在街上走时,他想着,而且放纵地大笑着,“这种漂亮是要花钱的……嗯……也许索尼娅自己也要破产了,因为她干的那一行是很不容易,好像是追赶野兽……挖掘藏金……都是冒险,明天他们把我的钱用完了,那以后就没有一块面包皮吃了。索尼娅,祝你永远好运!他们好像在开发矿山!他们想以此为利呢!是的,他们想以此为利呢!他们为你哭,为你笑,人类对于一切事都能看得开呀!”

他陷入了沉思之中。“如果我做错了将会怎样呢?”他待了一会儿,突然自语着,“如果人并不是真的那么卑鄙,我指的是各色的人类,也就是说,全人类——其他的一切都是偏见,简直是人为的恐惧,毫无障碍,那么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了。”

第三章

他夜来不能成眠,第二天醒来已经很迟了,但睡眠并没有使他的精神好转。他醒过来后,性情暴躁,肝火很旺,好丧气地、憎恶地看着房间的一切。这是一间橱式的屋子,约有四五尺长,有一种受贫穷侵击的外貌,污秽的黄纸由墙上掉落,而且楼板又很低,一个身材比较高的人在里面就要感到抵触,时时觉得他的头碰着屋顶的危险。家具和房间倒很相称:三把不牢的旧椅,房间的角落有一张桌子,放着几本书和笔记本;上面堆积着尘垢,显得长久没有被动过了。一张笨重的沙发,几乎占了整个屋子一半的地方;先前似乎铺过彩花布,现在已经破败,这算是拉斯柯尼科夫的床。他平常就在那上面睡的,也不必脱衣,没有被子,外面包着旧制服就算被子了,头搁在了一个很小的枕头上,枕头下面塞着脏的和干净的衬衣。此外,沙发前还有一张小桌。

没看到比这更潦倒,更脏乱的了,但这和拉斯柯尼科夫现在的处境却很相称。他完全脱离了社会,和缩在自己贝壳里的蚌没有两样,甚至于看见他那服侍的仆妇进来,有时也会使他的神经受刺痛而痉挛着的。他的精神完全堕入了疯狂者们的一种偏激的情况之中。他的女房东已经两周没有送饭来了,他在家虽然没有饭吃,仍没有去找她商量。厨子兼唯一的仆人娜斯塔霞,对于这位房客的脾气倒不见得如何不合,她只有一个星期打扫他的房间一次,她那天到房内把他惊醒了。“起来吧,现在为什么还如此贪睡!”她向他叫着,“已经过了九点钟了,茶我已带来了。你要喝吗?我想你觉得很饿了吧?”

拉斯柯尼科夫睁着眼,惊醒了一看,是娜斯塔霞。“是从女房东那儿来的吗?”他慢慢地问带着一副病态的脸,在沙发上坐着。“从女房东那儿来,对的!”

她把那满装着淡而无味的陈茶连茶壶放在他前面,茶壶附近有两块糖放着。“娜斯塔霞,这点儿你拿去,”他边说,边在衣袋内摸索(他穿着衣服睡的),拿出许多铜币,“给我买一块面包,再给我弄点儿香肠来,拣最便宜的,到咸肉店去买。”“面包我就给你带来好了,不过你要喝点儿菜汤代替香肠吗?那汤真好呢,还是昨天弄的。昨天给你留着的,你回来太迟了。那汤真好呢。”

他开始喝着那汤时,娜斯塔霞就在旁边沙发上坐了,不觉谈起话来了。她是乡下的村女,是一个十分爱讲话的女子呀。“普拉斯科维娅·巴甫洛夫娜想到警察局去告发你。”她说着。

他皱一皱眉毛。“警察局去!她要干吗?”“因为你不付她房钱,你又不立即搬走。我想她一定是为这个的。”“蠢货,这真是讨厌的事,”他咕噜着,磨着牙,“不,那与我目前……太不巧了。她的确是一个傻瓜。”他大声地说:“今天我要去和她谈谈。”“她是蠢货,是的,和我一模一样的。但你聪明,为什么你老是不来这儿动动手,你的聪明有什么用?前些时你常出去,你说是照顾小孩。但是为什么,你现在一点儿事儿也不做呢?”“我在这儿做……”拉斯柯尼科夫愤愤地说着。“你做什么呢?”“自然是做事……”“做什么事?”“我在考虑。”他停了一会儿,才肃然地答道。

娜斯塔霞哧哧地笑了。她总是这样的,有时有什么事使她开心的时候,她更笑得前俯后仰了,一边是颤抖,她觉得太过度了方才停了。“你靠你的思想得了多少钱了?”她最后慢吞吞地问道。“出去教书的人不能没有皮鞋的。我对于教书也很讨厌。”“不要和你的肚子开玩笑吧!”“教书的钱他们付得极少,一点点钱有什么用呢?”他很不高兴地答着,这好像是答复他自己的内心的话。“你思考一刻就可以得到很多钱吗?”

他有点儿古怪地看着她。“是的,我想赚笔大钱。”他停了停,才决然地答着。“不要如此发呆,把我弄吓了,你要不要拿面包来呢?”“随便你。”“哦,我忘了!你昨天出门时,有一封你的信。”“信?给我的!不知是谁寄的?”“不知道。我把自己的三个戈比给邮差。你把钱还给我吧!”“把信拿来给我再说,上帝呀,快去拿来。”拉斯柯尼科夫很高兴地喊道,“天哪!”

不到一分钟,信取给他了。这是他母亲寄给他的,从P省寄出的。当他取到手时,脸都变青了。因为他长久没接到一封信了,另外一种感情忽然又钻进他的心胸。“娜斯塔霞,请你出去好吗?这三个戈比你拿去,但是你,快点儿出去!”

信在他手掌中发抖,他不愿当着她的面拆开看,而是想一个人静静地看。娜斯塔霞出去时,他匆促地在信封上吻了吻;仔细地查看信封上的住址人名,那是从前教过他念书写字的母亲的工细斜行的笔迹,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呆呆看着;永远好像是怕什么似的。最后,他才把它拆了:这是一封很厚重的信,两张信稿纸,写满着工细的字。“我可爱的罗佳,”上边写着,“我没有用信和你谈话已经有两个月了,这使我很难过,我老是在夜间醒来,想着这事。但我想你绝不会为此而对我不满。我是怎样地疼爱你;你是我们——杜尼娅和我——唯一的亲人,你就是我们所有的一切呀,我们唯一的愿望,也就是我们唯一的柱石了。当我听到你很穷困,几个月以前便弃了大学,你又丢了教员和别的工作时,我是怎样地伤心难过呀!我如何地从每年一百二十个卢布的恤金中来培植你?四个月前,我寄给你十五个卢布,那是我用扣除恤金的办法从商人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那里借来的。他是个好心肠人,也是你爸爸的好友。但既然把领恤金的权力交给他,我就必须等到把债偿还清,这件事已经如愿以偿,所以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寄钱给你。现在,谢天谢地,我能再寄给你一些钱,事实上我们此刻的命运也足以自慰,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件事。你知道,亲爱的罗佳,你妹妹六周以前和我住在一起,我们将不会分离的。感谢上帝,她的苦痛已经过去了,但我要告诉你一切,你好知道一切事儿是怎样发生的,以及我们之所以没有马上告诉你这些事情的原因。两个月之前,你在信中说你的妹妹杜尼娅在斯维里加洛夫那里受着种种痛苦的时候,当你写了那些,并要我把这事详细答复你时——那时我能写些什么呢?如果我把全部事情写信给你,我敢说,你会要把一切事儿全抛开,即使步行你也要回到我们这里来,我知道你的品格情感,你绝不会让你妹妹受痛苦的。我实在没办法,我能怎么样呢?况且,当时我并不全知道那些实情。因为杜尼娅在他家做家庭女教师时,预领了一百个卢布,言明是由她每月的薪金内扣除,因此债务未清是不能够辞职的。这笔款子她大概为了要寄给你六十个卢布才支取的,你那时需要钱又那么急,那笔钱是上年我们这儿寄给你的。我们那时骗你,说这钱是由杜尼娅平日积蓄起来的,事实可并不是如此呀,现在我已经将这事都对你说了,感谢上帝,事情忽然出现转机了,而且你可以知道杜尼娅怎样地疼你,她是有这样一副心肠呢。不错,斯维里加洛夫以前待她很不好,在吃饭时往往对她冷讥热讽……现在我不想再去说那些伤心的事,免得你再烦恼,因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总的来说,尽管斯维里加洛夫先生的妻子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和家中其余人对她都很和善,杜尼娅那时总觉得很难受,尤其是在斯维里加洛夫重新犯了他在军队里的坏脾气,为酒精所控制的时候。你想结果会如何呢?你绝不会相信,这酒鬼便开始对杜尼娅不怀好意,只是在表面上用粗暴和轻蔑把这些给掩盖起来。大概因为他是一家的主人,他的狂妄的希望终究不好意思表现出来,这即使他和杜尼娅怄气。而他也希望用无礼和嘲弄的行为,不让人知道他的想法。但是后来他竟不能自制,不怕羞地向杜尼娅求婚,并允诺给她各种礼物,而且,要抛弃家业,和她到他的另一份田产那边去住,甚至于到国外去都可以。你能想到她所经历的吗?!实时辞职是不能的,不只为着债务关系,而且也为了不丢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的面子,因此就惹起他妻子的怀疑——杜尼娅于是便成了他们家庭吵闹的主因了。并且这于杜尼娅也有不利的地方。还有其他原因,使杜尼娅在六个星期以前,不能立即离开那可怕的人家。你知道杜尼娅是很聪明的,她意志也很强。杜尼娅能忍受苦痛,即使在最困难中,她也有毅力维持她的勇敢。她因为怕给我烦恼,我们虽不断地通信,但关于这事她不向我提一句。事情竟非常出乎意料。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偶然听说她男人在园中向杜尼娅恳求,便把情形误解了,把罪名推在她身上,于是一幕可怕的戏剧立刻在园内上演: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竟至于打杜尼娅,她只有哭嚷,于是立即把杜尼娅用一辆大车带着行李送回我这里来,他们把她所有的物件,衬衣和被褥,胡乱地塞进车中,没有好好地叠。而且又下着雨,被羞辱的杜尼娅,不得不和一个乡人同坐篷车,走了十五六里路进城来。现在你只要想一下,两个月前我之所以接到你的信而没有回信给你了。我还能写什么吗?我在危困中,不愿把实情告诉你,为的是怕你恼怒,而且你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你也许只有把自己给损了,那样杜尼娅也会更伤心;而且当我的心极其凄苦时,我何能以琐事来写满信呢。一个多月里,城内充满着这丑事的流言,杜尼娅和我甚至于无面目再进教堂,为的轻藐的脸色,诽语,甚至大声地嚷说使我俩难堪。我们的朋友都回避着我俩,在街道上甚至没人向我们打招呼,而且我知道有些店伙们想当面羞辱我们,并用污漆涂我们的墙壁,因此房东要我们搬家。这一切都是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干的,她设法毁坏杜尼娅的一生,使每家都咒骂她。她是无人不认识的,她常常进城,她爱说话,也喜谈她的家事,而且十分爱向人埋怨自己的丈夫,所以在短时内,她不但把她的故事传播城中,甚至播于各地。这更使我难过,但是杜尼娅比我能容忍,你如果看见她如何容忍,必将设法安慰我们哪!她是一个小天女!然而上帝佑我,我们的苦痛完了——斯维里加洛夫先生恢复了理智,后悔了,或者替杜尼娅怜惜,他将杜尼娅的莫须有的不可靠的证据,拿到玛尔法·彼特罗夫娜面前,那是一些信件,杜尼娅在斯维里加洛夫未曾在园内遇见她前,被迫写给他的。这信在她离开后尚在斯维里加洛夫先生手里,那是她拒绝他恳求做个人解说和秘密相会的信。在那信中她很愤怒,发着很大的脾气,责备他对于玛尔法·彼特罗夫娜行为的粗鄙,提醒他,使他知道他是一家之长,并忠告他,使一个十分不幸的没有任何防备的女子受苦,遭难,对他是怎样地卑陋。真的,亲爱的罗佳,那封信写得那么振振有词,我读了,呜哽着,甚至今天我还会为之掉泪。而且,仆人的证明也足以还清杜尼娅的名誉;他们所见所闻比斯维里加洛夫自己来得多——事实上的确如此。因此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异常吃惊,终于‘又悲痛欲绝了’,如她自己向我们所说,她完全相信杜尼娅冤枉。第二天,星期日,她亲自到大礼拜堂去,向圣母跪着流泪并在祈祷,求上帝的再审判罪,使她的责任得以解除,于是她又从大教堂到我们这儿来,把整个事实说清,并伤心地哭了,她忏悔了,她拥抱着杜尼娅,求她饶恕。在那天上午。她又跑到城内各处,流着泪,洗刷杜尼娅的冤屈,并称赞她的感情和品德的贞洁。甚至,她把杜尼娅给斯维里加洛夫的信,翻给人看,读给人听,并且让他们传抄。她如此奔走了几天,在全城坐着车,一一地告诉着。因此有些人家早就在期待着她来,谁都知道在什么时候,玛尔法·彼特罗夫娜要在什么地方读信,每回她在读信时,人们都聚集着,甚至有些人不厌其烦,一听再听呢!我看,这一切动作中有些是不必要的,但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的品性如此。她在恢复杜尼娅的名誉上这点看,总算成功的,这事的全部罪名,是一种不能灭掉的羞耻,全放在她男人的身上,他是唯一的受责备的人了,我很替他惋惜;这实在是一种报应啊。杜尼娅呢,当即被几家人聘请她教课,但她拒绝了。不多时,人们都十分地钦敬她。对于这些变化,可说是我们整个命运的转折,有极大的功劳。你要知道,亲爱的罗佳,已经有一个人向杜尼娅求婚,她已答应嫁他。所以我就立刻把这事的前后都对你说,虽然没和你商量便决定,我想你绝不会见怪我和你的妹妹的,因为这事不能等待,直到接到你回话的时候才决定。而且你不在这儿,也不能辨认一切真相的。事情就是如此的。他已经得了功名,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是他的名字,而且和玛尔法·彼特罗夫娜也是远亲,她在这桩婚姻上面很是卖力。起初是由她介绍他和我们认识的。他曾和我们一同喝咖啡,就在第二天便给我们一封信,信中很谦敬地恳求,并请立刻给他一个决定的佳音。他是一个事情很多的人,急于要到彼得堡去,时间对于他是非常珍贵的,当然,那时我们很惊奇,因为这事来得太快,而且出乎意料,他家很富有,人也很可靠,他在公署中有两份工作,已置有产业。是的,他已四十五岁上下了,但他还有一种惹人喜爱的风格,女人看了还会爱上的,并且他是个很可钦敬的男人,不过他似乎有点乖僻和自傲的个性。也许我们第一次看到他印象是那样吧。记着,我的罗佳,当他到彼得堡(不久就要去)去的时候,如果你在第一次看见他时,即使有些不顺眼的地方,你切不要很快地、严厉地评论他,我是深知你的脾气的。我可以相信,他在你心中将会发生一个好的印象,我先告诉你这个。而且,一个人为了要明白他人,评量一定要仔细,如此才可避免主观和谬误的思想,因为以后是很不容易消除的。从各方面看来,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是一个很可尊重的人。他第一次来访,就对我们说,他是一个不事虚浮的人,还有如他自己所说,他有着许多高尚的信仰,而且他是最讨厌一切成见太深的人,他说着,他似乎有点自负,喜欢人家捧他,但这已不算是毛病了。他讲的,我懂得的不多,杜尼娅她向我解说,他虽说不上怎样受过教育的人,但很有才干,性情似乎也很好。你知道你妹妹的品性吧,罗佳。我知道她是刚毅的,明世故的,能忍耐的,豁达的女儿,她内心还藏着一副热烈的好心肠呢。当然,双方都谈不上有什么爱情,不过杜尼娅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具有天使似的好心肠,她会使她的丈夫感到幸福,这是她引为己责的。当然,我们也承认事情做得太匆促了。其实,他是一个极仔细的人,他要为自己的幸福着想,杜尼娅和他一块生活着是更幸福了。说到性情上、习惯上的几种缺点,甚至有些意见不合——这是最快乐的婚姻也避免不了的——杜尼娅说,这无须担心,她自己会掌握的,并说只要他们将来的关系是真诚的,公平的,她就是忍受许多痛苦也愿意。打个譬喻,他起初使我很不安,觉得他有点冒昧,但那是因为他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这也不必多虑,又如,杜尼娅答应后,第二次见面时,谈话中,他说在未和杜尼娅认识前,他早就决意要讨一个能干体面而没有嫁妆的女子,最好经受过贫困的,因为,他说:一个男人不应当受他的妻子的恩赐,应让妻子敬重自己丈夫为她的恩人。他这番话,说得比我客气动听,我遗漏了他许多言语,这不过是大意吧。而且,这并不是故意说的,乃是在谈得起劲时溜出来的,他说后也曾替自己校正,把话换过方向,但我稍稍觉得他有点儿失礼,我后来这样对杜尼娅说着的。杜尼娅却说:‘语言不能代表行为。’这话倒是不错。杜尼娅在未下决定之前,一夜不曾睡过,整夜在房中来回地走,最后她并跪在圣母前面,热心地祈祷着,第二天早晨她才说她已决定了。“我已经说过,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就要到彼得堡去,他有许多事情要做,他想创办一家律师事务所。他以前曾经帮办过民事和商业诉讼,不久之前他负责的一件要案胜诉了,他务须去彼得堡,他在法院尚有一件要案需要处理。我的罗佳,他对你将有很多的帮助。不论哪方面,杜尼娅和我说,从此你可以安稳地从事你的职业,那可说你的将来已经有了保障、啊,希望这事早早成功啊!如果成功了,那就太好了,这真是上帝给的幸福,杜尼娅只是幻想着这事。我们已经稍稍向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露过这事情的话。他答复是很谨慎的,他说,他这儿既然不能没有书记,与其把薪水给外人,不如给自己的亲戚,但这个亲戚一定要称职,(你怎么会不称职呢?)不过他又觉得你在大学里念书,可能没有时间在他那里办事,有点儿疑虑,这事暂且慢说吧,现在杜尼娅对一切都不再预计。前几天她发狂似的做了一个计划,希望你能正式成为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的法律事务所中的一员呢!这事非常适合,因你是一个读法学的呀。我们也极其愿意,罗佳,所有她的打算和期望,必有十分把握,而能成为事实。彼特·彼特罗维奇虽推诿,此刻他还不认识你,自当应有的一回事,杜尼娅也相信,她会在以后和丈夫好好相处,而获得一切。自然我们也不再向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多谈这些,尤其关于你的事。他是一个不尚虚面的人,对这事不见有怎样的关心吧!这些在他看来也许当是一桩赘瘤。杜尼娅和我始终不曾向他露出一句我们的大野心,叫他资助你在大学的一切费用;我们并没有说及这事,事后会实行的,无疑他自会去做的,因为以你的才能,在他事务所里成为他的要员,而受他的帮忙并不是怎样了不得,而是靠你的才能获得的薪俸。杜尼娅就想如此做,我也很赞同。此外还为着别种原因,没有说出我们的希望,那是因为我想使你在第一次见他时,以同等的地位相待呢。当杜尼娅高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