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跑泉上有几棵桂花树偃卧在石上。桂树开花时，台阶上布满了黄雪，踏足其中，就如同漫游天香国一般，就听觉和视觉而言，都是极大地享受。我是一名花痴，常常和秋芙在桂花下煮茶闲谈。秋芙拣拾地上的花瓣，将其制成发簪插在云鬓上。她拾花瓣时，额前的头发被树枝搅乱。我用梳子蘸上虎跑泉的泉水，将秋芙额前乱发梳理整齐。临走之前，我折下数枝桂花，将其插在车背上，要将其带入城中，以此将秋天到来的消息告诉杭城居民。
最近我听说定慧寺（虎跑泉在定慧寺中）的僧人又增种了一些桂花树。想来今年桂花盛开时，这满寺的桂花海，会为寺中的如来像增色不少。如今秋风即将到来，桂花或许马上就会盛开了。若花神有灵，她会记起昔年桂树下的赏花之人么？
宾梅借住我家草堂时，三更时分，他听说邻居家失火，连忙带着仆从前去救火。可还没有到那，火已经被扑灭了，只听见空中有人说道：“今日此地如果不是住了力士（或指护持佛法的使者，此处指蒋坦自己），必定会化为焦土。”言毕，有两个道人同一个比丘从天而降。一个道人戴着莲花冠，穿着绣有盘龙和蝙蝠的袍子。另一个长须道人相貌俊美，所穿戴的衣冠都是黄金色的。比丘紧跟在道人身后，神态木讷。戴着莲花冠的道士说：“我名叫证若，住在青城山和赤水河之间，来此地是为了访问蒋居士。”说罢，他与长须道人舞拂尘而歌。长歌洋洋洒洒数千言，宾梅未能将其全部记住，只记得最后一句道：“只回来巧递了云英密信，那裴航痴了心，何时得醒？若不早回头，累我飞升。醒，醒，醒，明日阴晴难信。”（裴航和云英是唐人裴铏传奇体小说《传奇》中《裴航》一篇的男女主人公。写的是裴航因追求美貌女子云英而遇仙得道的故事。从此词句中可以看出，蒋坦现实中的不得意，对“明日阴晴”的心灰意冷，使其出世的想法愈发强烈。）歌罢，道人比丘坐化而逝。宾梅走上前去细看，只见门外只余星月，家中残烛冷照，昏暗不明，却不见了道人和比丘的身影。忽闻数声落叶，宾梅猛然惊醒，原来只是黄粱一梦罢了。
第二日早晨，宾梅将此梦告知于我，我对他说：“我家中已经数十年未曾杀生了，而且我和秋芙已经修道了六七年，已略明法旨，只是还未得修道之大法。这难道是仙师垂帘我等凡俗愚昧，故现身说法吗？歌中说道“云英”，莫非仙师暗指我等还未斩断情缘，挣脱欲念的束缚么？我与秋芙最近已经修习了数月的《大悲心陀罗尼经》（全名《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莫非这名比丘是观世音菩萨所化，前来点化我等？”
（蒋坦借佛出世的理念，其实与林逋的“梅妻鹤子”在韵味上是有一些相似的。无论是借宗教以出世，还是借隐居以出世，无非是对现实的一种抗争，一种逃避。当理想和现实产生差距时，当现实给你带来的苦痛和困惑远超其带来的慰藉和欢乐时，不自觉地便会产生出世的想法。所以，与其斥责蒋坦愚昧，妄信神佛，不如心存一份包容，体悟一番辛酸。所谓信仰，必然只是为了寻找一丝现实中所不存在的依靠。）
秋芙为了养病在娘家待了二十余日，在她身边陪侍的人大多感到疲惫。从早到晚都陪在秋芙身边的就只有我和妻妹侣琼。侣琼于照顾秋芙一事，事必躬亲，服侍周全，让我在药炉和秋芙的病榻之间得以有喘息之机。侣琼一直很看重她和秋芙的姐妹之情，当次患难之际，她却甘之若饴，毫无怨言，其体贴入微、任劳任怨，连我也自叹难以做到。秋芙是情劫中人，病重时尤为情丝所困。我每次一回家休息，她都会派人叫我回去陪她。等我到了她面前，秋芙却一言不发。侣琼问她何故，秋芙说：“我气若游丝，命不久矣。我担心我仓促辞世，未来得及与我夫君诀别。若我夫君在此与我话别，我就可以安心离去了。”我听了侣琼的转述后，痛彻心扉，想起秋芙念佛二十余年，曾发愿要往登西方极乐世界。秋芙既然难以参破情关，恐怕将来还要受那人世间的轮回之苦。既然秋芙如此，我又怎么忍心放得下手中的那株梧桐花？
（据《五灯会元》：“世尊因黑氏梵志运神力，以左右手擎合欢、梧桐花两株来供养佛。佛召仙人，梵志应诺。佛曰：‘放下着。’梵志遂放下左手一株华。佛又召仙人：‘放下着。’梵志又放下右手一株华。佛又召仙人：‘放下着。’梵志曰：‘世尊，我今两手皆空，更教放下个甚么？’佛曰：‘吾非教汝放舍其华，汝当放舍外六尘、内六根、中六识，一时舍却，无可舍处，是汝免生死处。’梵志与言下悟无生忍。”放下梧桐花，当指割舍情欲，通达至理——无生忍。无生忍谓无生无灭之理，即无情无欲之心。若无情无欲方得无生无灭，不如有生有灭而活得至情至性。）
BY 周海鸣
译《秋灯琐忆》（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