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生活是很好玩的 | 读书


发布时间:2020-03-17 12:3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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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读汪曾祺先生的小说,好像做了一个又一个梦。这些梦很轻,不沉重,像是春末夏初时节下的一场雨。最有名的,是《受戒》。这个小说写得极干净。小男孩明子到了要选择人生的年纪,别的地方出手艺人,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们那里出和尚。于是明子就跟着舅舅去当和尚。小和尚日子过得清闲,四处玩,认识了住附近小山丘上的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有个叫小英子的女孩,于是两人就一起玩。后来呢,小英子也到了快要选择人生的时候了。小和尚要去受戒,受了戒,就算是正式当和尚了。小英子说:当和尚要烧结疤噢,你不怕?

小和尚说,不怕。

小英子说:你不要去当和尚!

小和尚说,好,不当。

故事就这么完了。小说的后面,附上一句话:记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这果真是一个梦!

《大淖记事》,写的也很美,是江南景致的白描简笔画。青年男女的爱情,虽然比《受戒》多了些曲折,也是干干净净的。淖,是一片水域的意思。比湖泊小,比一个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时,是“颇为浩渺”的。

还有一个小说叫《昙花·鹤和鬼火》,不那么有名,但我印象很深。是一篇没有什么故事情节的小说。写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初中生,在他的成长过程中遇到的三样东西:邻居老人送的昙花,旷野里的鹤,以及下学路上遇到的鬼火。这是一个少年人认识世界,逐渐体会爱与孤独的故事。那个少年,也许是汪老记忆中的一个影子。昙花在夜里开的时候,香气轻飘飘的,像是做梦一样。

汪曾祺的小说,写得像散文。没有太多的戏剧冲突。他总在用最简单的词句,描写那些最平凡的人和事。他写的人都是平常生活中看得到的那些人物,他用的字句也不复杂,识字的人都能懂。但就正是这样简单的句子,平凡的人物,由他写出来,就好像有了一种特别的魔力,让人觉得,哇,写得真好啊。

汪老有一篇《槐花》,是一篇很短的散文。开头是这样写的:玉渊潭洋槐花盛开,像下了一场大雪,白得耀眼。来了放蜂的人。蜂箱都放好了,他的“家”也安顿了。

接下来他就讲述这个放蜂人的日常生活。写他的帆布篷子,写他的女人,写他们吃的干切面。放蜂人去过很多地方,到过很多省。哪里有鲜花,就到哪里去。菜花开的地方,玫瑰花开的地方,苹果花开的地方,枣花开的地方。那一年到四川新繁放蜂,就认识了现在的老婆。大儿子在北京工作。

那段时间,汪曾祺经常绕玉渊潭散步,跟养蜂人买过两次蜜。后来春天过去了,养蜂人要走了。两口子把木板、煤炉、锅碗和蜂箱装好,坐上大儿子开来的卡车,卡车就开走了。这篇文章是这样结尾的:玉渊潭的槐花落了。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不知何故,教人非常感动。

汪曾祺在写《受戒》之前,已经有几十年没写小说了。一写出来,大家就惊呼,这老家伙的文字成了精。

他的文字固然是好。但与其说人们喜欢他的文字,不如说更喜欢他的为人。汪老是个真正人如其文的作家。他没有那种写作上的”野心“。他没有宏大叙事,很少写那些”伟大“的主题,也不试图用文字去构建另一个世界。他的作品,有点像他的老师沈从文说的”希腊小庙“。沈从文的小庙里,供奉的是”人性“。而汪曾祺的小庙呢?我以为,他供奉的是”生活“。

汪曾祺说,生活是很好玩的。

生活要好玩,首先要会吃。吃饭嘛,人人都会吃,很多人也爱吃。但是把饮食真正当做一门乐趣,好好钻研的,也不多。

他写过很多关于吃的文章。他写故乡的食物,写昆明菜,写北京的馆子。每到一个地方,必然要去找好吃的。解放后,汪曾祺在北京市文联工作过几年,当《北京文艺》和《说说唱唱》的编辑,每月有一点编辑费。“编辑费都是吃掉”。

自己也会做菜。到一个地方,他不爱逛百货商场,却爱逛菜市场,因为菜市更有生活气息一些。他觉得如果体力充沛,材料凑手,做几个菜,是很有意思的。有朋友来,常常在家里做几个菜招待他们。台湾的女作家陈怡真来北京,指名要汪曾祺给她做一回饭。汪老给她炒了一盘云南干巴菌。陈怡真吃完了,还要用塑料袋包起,说带回宾馆接着吃。

生活要好玩,兴趣要广泛一些。汪曾祺年轻时爱唱戏。起初唱青衣、梅派;后来改唱余派老生。会吹笛子。后来牙齿陆续掉光了,撒风漏气,就不吹了。晚年汪老的爱好是:写写字、画画画、做做菜。除了饮食,他还写葡萄,写蝴蝶,写马铃薯、腊梅花,也写冬天,夏天,写各种日常生活中的事物。他喜爱人间草木春秋,有一种旧时文人的趣味。

生活要好玩,就要结识好玩的人。往来的大都是学人。文学老师沈从文一家子自不必说了。还有老舍先生,金岳霖先生,林斤澜先生,诸如此类有性格有脾气的人。林斤澜大概是跟汪曾祺臭味相投的人物,因为他也很爱吃。汪老的文章好几处提到林斤澜,都是一块儿找好吃的。林斤澜是个有点怪脾气的人。他心脏不好。但爱喝酒、吃肉,爬山还总要争个第一。林斤澜遇事时,总是哈哈笑。“XXX,哈哈哈。”“这件事,哈哈哈哈。”没想到这种哈哈笑的保护色,居然让他在反右运动中应付过来。林斤澜没有被打成右派,汪曾祺说这简直是无天理,林也欣然接受。这两人是一对很好的饭搭子。

生活如果好玩,就要会吃,兴趣广泛,结识好玩的人。但是,这些都是生活的表象。生活果真好玩么?汪曾祺出生于1920年。在乱世中长大。小时候,跟随家人躲日本人的空袭,带着炒米点心到防空洞过夜。求学的时候,抗日战争爆发,于是辗转到昆明西南联大。解放之后,反右运动之中,又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张家口劳动改造。文革的时候被批斗,戴高帽子,关牛棚。

但是,汪曾祺的作品中,极少谈到这些悲惨的遭遇。他不写伤痕文学。即使在乱世之中,他也有自己的一方净土。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跑警报》,我以为很能代表汪老的心迹。写的是抗日战争时期,日本军队常常派飞机来轰炸昆明。空袭警报一响,昆明人就要开始跑警报。日本鬼子的飞机在头顶扔炸弹,这一定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汪曾祺怎么写呢?他写人们听到警报,并不是人心惶惶地逃难,而是很有条理地疏散。通往郊外有一条小路,据说是以前的古驿道,一路可以通到云南西部山区。路在山沟里,平时没有什么人,只有驮着盐巴、碗糖和货物的马帮,颇有点“浪漫主义的味道”。一到跑警报的时候,这条小路就热闹起来了。跑警报的人,经过这条古驿道,离市区比较远了,就找个合适的地方安顿下来,心平气和地等待。

跑警报的点,有一片马尾松林。松树下铺了厚厚的干松毛,很软和,空气好——马尾松挥发出很重的松脂气味,晒着从松枝间漏下的阳光,或仰面看松树上面的蓝的要滴下来的天空,都极舒适。此外,这里还能买到各种好吃的零食!昆明做小买卖的,有了警报,就跑到郊外来。有丁丁糖,还有“个大皮薄仁饱”的松子。防空洞上,还有人刻了对子:

人生几何,

恋爱三角。

还要一副是:

见机而作,

入土为安。

前一副有点闲情逸致,后一副则比较纪实。这篇文章的结尾,汪老写道,我们这个民族,长期以来,生于忧患,已经很“皮实”了,对于任何猝然而来的灾难,都用一种“儒道互补”的精神对待之。这种“儒道互补”的真髓,即“不在乎”。这种“不在乎”的精神,是永远征不服的。为了反映“不在乎”,作《跑警报》。

我以为,这就是汪老对待生活的态度。生活本身是不好玩的,甚至生活有时候是很残酷的。但是即便处于糟糕的生存状态下,我们依然有选择面对生活的心态的自由。生活好不好玩,到底还是取决于活在其中的人好不好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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