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檀迦利》孟加拉文与英文对照手稿（摄/华迅）
【第十二号献歌】
我旅行的时间很长
旅行的道路也十分遥远
天刚破晓，我便驱车前行
穿过广漠无垠的世界
在无数个星球，留下了我的辙迹
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
最简单的曲调，需要最复杂的练习
世界的旅者
唯有叩遍每一个陌生人的门
才会找到他自己的家
人也只有在外面四处漂泊
天涯踏遍
最后，才能抵达内心最深处的殿堂
《吉檀迦利》英文与孟加拉语对照手稿
将此篇名放在窗口已有些时日，迟迟未动笔，大概有数个原因亘在中间。随着时间推移，原因已然成为搁浅借口——关键是我丝毫没有要将其删去的打算。
于是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我放下手头其他琐细，安静地坐在了桌前。
将其铺陈为一篇书评？一篇札记？其实在这个定调问题上我徘徊了很久。
忙，是将其搁置蒙灰的缘由之一，但真正跟自己推诿着不曾早早落笔，则因这个徘徊。
徘徊多源自一种不自信——我更担心肤浅的品砸曲解或疏漏了闻中老师在译介《吉檀迦利》时的良苦用心。
我要唱的歌，直到今天还没有唱出（摄/刘吉虎）
即使在编辑过程中逐句斟酌，在校次中从头至尾放声诵读，在插图选取与位置排布上反复忖度，家谱找寻与呈现方式上来回琢磨，以及在诸多细节问题上向各位老师逐一请教，我依旧是心虚的，依旧缺乏写出一篇像样书评或札记的底气。
若只作流于形式的推介，或为填补因《微光·炬火》的编辑札记而来的厚彼薄此的心理，我断然不会写这篇文字——造作的情感渲染，为给译者个交代，或只为让读者晓得自民国以来面世的一十几个《吉檀迦利》译作又“添丁”了——这令我排斥且为难。
《吉檀迦利》文內插图·一（摄/华迅）
而自信的不足，并非在将其由文字转化为一本书时付出的缺失。
相反，于每一流程的配合、每一环节的推进、每一细节的打磨上诸位老师的助力与付出，使得我在落笔时，心存感激复又生出些许忐忑。
于此处迫不及待地感谢，因为在这本书的“分娩”过程中，有太多不可或缺：
译者的潜心打磨，设计师的出谋划策，排版老师的无缝配合，审批流程上领导的层层把关，印制老师的后期盯机，以及营销与发行老师的推广，等等。
其中任一环节出现的纰漏，都可能导致整个生产进度被拖后，甚至此前的通力合作付诸东流。
提及译者的用心，“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字眼便跃出心头，也唯有这样的字眼才能贴切地映照出他的匠心，以及他对这本诗集满溢的爱。
如今这圆满的甜润已于我心灵深处全然盛放（摄/刘吉虎）
记得闻中老师在流程后期确认稿件时，希望对文稿进一步润饰，以便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到精益求精不留遗憾。
在确保不动版的前提下，我欣然同意。而当我翻看他寄回的稿本时，登时被惊到——全书一百零三首诗歌外加七篇附录几乎进行了逐一打磨，同时还发回我一个电子稿本，而他仅用了一个周末的时间。
我大概能想来，夜深人静的杭州城一隅，一位潜心研读《吉檀迦利》的译者正凝眉雕琢泰翁于百年前留存于世的诗文。
那熠熠生辉的英文字母经由生花妙笔译作沁人心脾的方块字，似搭乘一道如虹廊桥跨喜马拉雅山脉远道而来，如清风如甘泉，浸润彼端人们的心灵。
《吉檀迦利》文内插图·二（摄/华迅）
在跋文末了，他曾简言提及对《吉檀迦利》有着二十年的阅读史，这也成为他最上心喜的诗歌集。
而自其切磋锤磨的译介方式与清雅恬淡的译笔，不难看出他对此诗集的独钟之情。
我向来认为好的文字声、韵、色、味俱佳，而他对字词顺序的微调、修饰词的更换、语气词的增删，正是从幽微处向上述特征的靠近，是由“达”无限趋近于“雅”的过程。
于琢磨的过程中，我将修改逐一落实到稿本上，他炼词炼句的译介态度和煞费苦心的反复斟酌令我颇为动容。
请赐我力量，使我的心不因日常羁绊生出烦恼（摄/闻中）
俗话说不怕慢但怕站。即便预估出项目的始末时间及浮动时间，找出达成项目的“关键路径”——俗话又说了，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
其间各种不可控因素纷至沓来，应急措施再有效，配合再紧密，预期的生产进度也无可避免会受些许影响。等样书到手的那一刻回头去看，内心充满了侥幸的喜悦。
一波三折与九曲回肠的颠簸后，《吉檀迦利》终于面世。六月末临下班前的一个下午，我摸到了样书。
接到送货师傅的电话，我兴冲冲下楼，将两箱样书拖了上来。
迫不及待开箱验货，撕塑封，翻内文，逐页摩挲一幅幅彩插，上下前后打量印刷是否有色差，封二封三的泰戈尔家谱底色是否均匀……
随即又跑到阳台上，抢在夕晖烧尽前，选衬布，抹边角，又从一大丛样花儿里拣选了两束细碎淡雅的小花，拿衣角拭两下手机镜头，便迫不及待开拍。
为尽可能呈现镜头下《吉檀迦利》隐在每个角落的美，我来回变换她摆放的位置，不停切换拍摄的角度，带着母亲为新生儿拍照时的欣喜，摄影师为模特拍写真时的兴奋不停捕捉，直到窗外渐渐暗了下去……
《吉檀迦利》文內插图·三（摄/华迅）
欣喜多源自其朴素淡雅的设计风格与高华劲健的译文表里呼应、暗自契合。一颗唯恐印残了的心悬了近二十天，在看到样书的那一刻，终于归位。
都说字如其人、文如其人，一些外在的呈现往往可作为窥其内部信息的一个基本途径，书亦同。
一本书好比一个人，自有其外在的色彩——或明媚或阴郁，或鲜亮或淡雅；装（chuan）帧（yi）风格——或精美或朴拙，或另类或保守；性情——或奔放或收敛，或浓烈或沉寂。
我每天都在我的乐器上调理着琴弦（摄/华迅）
初读闻中老师译作《吉檀迦利》时，这本薄而厚重的稿本在我心里的色彩、风格、性情便渐现眉目。
我讶异于短小精悍的诗歌内蕴藏的巨大力量，欣喜于精准的措辞炼句里散发着的无尽芬芳，更流连于深邃旷达的意境所包纳的能量，似如链银河如织繁星般邈远，复如绵延群山无垠旷野般辽阔。
于首首短诗、行行字句间，我领略其博大深沉的爱，通透淡泊的宁静，深邃如星空复又浅显似小溪般的恬淡，沉溺其间，如沐晨光、沐春风，沐丝雨，体味着炎炎夏日直抵心间的一份清凉。
为一朵小小的野花，你愿支付无数世纪…（摄/刘吉虎）
她孕育自古老的东方文明古国，何以最终以英文脚本冲破信仰、种族、宗教、民族、地域等藩篱，迈入西方话语体系并最终得到极高的赞誉和推崇？
1913年，瑞典皇家学院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主席哈拉德·雅恩在当年的诺奖颁奖辞中从数个角度给出了答案：
他踏在自己这个时代最坚实的地面上，沿着时而平静、时而喧嚣的道路，使大地上的人类靠得更近。
他致力于东西方文明的联结，建构起共同的责任，让彼此互相传递问候，使美好的祈愿越过陆地与海洋。
而他确如诺奖颁奖辞所言，将获奖金额悉数拿出，捐建了一所印度国际大学。
我决心创建一个国际性的组织，令东方和西方的学生可以在彼处相会，分享着共同的精神盛宴……把这所大学当作东西方文明的共同桥梁。
愿他们能够以自己的生命为之建言献策，做出贡献。让我们一起努力……以代表这个世界永不可能分割开来的真实人性。
他希冀使东西方文明在此自由地交融相通，并以毕生精力来经营与维系这所搭建于东西方文明间的“虹桥”。诗人徐志摩、哲学家徐梵澄、画家徐悲鸿、佛门大德太虚上人、学者季羡林，还有周恩来总理，都曾到访过此所著名的大学。
他的“神秘主义”，乃是一种将个体灵魂所拥有的一切才能修炼到极致、使之热情洋溢地去迎接活生生的万物之主。
是的，他并非是滞留于字里行间的说教者与宣扬家，而是真正意义上入世、践行、亲证的社会行动家——“凡认识众生即己身，亲证众生即本我”，热情洋溢地去迎接活生生的万物之主。
泰戈尔与徐悲鸿合影
泰戈尔访华，徐志摩与林徽因陪同
泰戈尔离开欧洲前与安德鲁斯合影 (1920年)
泰戈尔与印度学者Pandit Bhimrao Sastri合影
在为数不多的一百零三首诗歌当中，有诸多篇幅关涉并颂扬着“爱”，这不仅是泰翁认为“所有向善的道德转变的基础”与“所有创造的源泉”，更是整个德语界所认为的“理解其思想最重要的真理”：
泰戈尔的诗歌里面，洋溢着庆祝生命与生活的欢乐，洋溢着一种普遍的、对所有人的爱，特别是对社会中的低层人士。
“我们精神劳作的最高目标：能够用一个灵魂来贯通一切，来理解一切是其所是的存在，而不是把任何事物与整个宇宙隔离——以同情和爱的方式理解一切，这才是印度的真精神。”
泰戈尔与友人的孩子阿毕吉特交谈
而其所言之爱的广博，含蓄与真容，隐在诗歌的每个角落，以故事的描摹，以心志的倾诉，以圣俗兼备的隐喻承载着宗教情怀与世俗情感，静静绽放于每首小诗间：
【三十二号献歌】
在这人世上，那些爱我的人，总是千方百计地想紧紧抓牢我；但是你则全然不同，你的爱比他们的伟大。因为你给出的那份爱情，却让我拥有回应的自由。
他们从来不敢放开我，惟恐我会把他们忘掉；但是你则全然不同……
【四十四号献歌】
在影子追逐光的地方，在初夏雨水来临的季节，站在路旁等候观望，那便是我的快乐。……从清晨到夜晚，我一直坐在自己的门前；我知道，当我一看见你，那快乐的时光便会顷刻而至。那时，我会自歌自笑；那时，空气中也会充满着承诺与应答的芬芳。
唯有你最是知道等待的深义……
“等候与观望”的或是具象的爱人或是抽象的理想乃至信仰；“祈请与应答的芬芳”之爱，或是理想兑现的欢愉或是合鸣悦耳的情话。
这种全然舒展、侍奉并交于的爱，既契于虔诚的信仰，又可融进至浓的亲情、至高的友情、至纯的爱情中，滋养着相遇的每个心灵。
柔和的字里行间闪烁着力量、信念、哲思的辉光，它们时而怅然，时而昂扬；时而忧伤，时而欢愉；时而茫然，时而铿锵……不蔓不枝，字字珠玑。
循着这似开示又似兀自吟哦的浅唱，躁动的心便似一叶轻舸驶向江河，臣服于眼下的宁静。
祈请与应答的芬芳……
【十二号献歌】
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最简单的曲调，需要最复杂的练习。
世界的旅者，唯有叩遍每一个陌生人的门，才会找到他自己的家；人也只有在外面四处漂泊，天涯踏遍，最后，才能抵达内心最深处的殿堂。
【十三号献歌】
我要唱的歌，直到今天还没有唱出来。
我每天都在我的乐器上调理着琴弦。
时间还没有到来，歌词也未曾填妥；只有希冀的痛楚默默隐忍在我的心头。
花儿还未全然开放，只有风，从身边叹息着走过。
见字如面，低吟这一行行熨帖的诗句，仿若银发白髯的泰翁近在咫尺，迷茫处加以引导，忧伤时给予抚慰，低迷时赋予力量。
泰戈尔孟加拉语手稿
【二十一号献歌】
我必须要驶出我的舟船了。我在岸边消磨了太多的时光。唉，何等不堪的我呀！
我以为，在我精力已然衰竭之际，旅程亦当告终；我以为前路已绝，行囊已空，在幽暗中隐退的时刻终于来临了。但是我却发现，在我的身上，你的意志并没有终止。陈言旧语刚刚消失在舌尖，新的乐章又立即奏响于心田。旧辙尚未全然消退，新天新地又奇迹般地在我面前展开。
【五十二号献歌】
从那一天起，我没有了畏惧……你让死亡与我做伴，我将以我的生命来给它加冕，你的宝剑助我劈开我的羁绊。在这个世界上，我从此没有了畏惧。
从那一天起，我丢掉了一切琐碎的饰物……我再也不会向隅而泣，也不再畏怯而娇羞。你既已用你的宝剑给我授意，我就不会再要那些玩物，那些琐碎的饰品来装点我的生命了。
【七十一号献歌】
我知道，我应当用好此身，四方成长，将多彩的人生影像尽情投射出你的诸种光芒……当我歇在了路边，于疲乏中喘气，当我要在尘土中铺设卧具的时候，请让我永远记得前方还有悠悠长路一一让我念念不忘，让我醒时梦时都怀带着这份悲哀的苦痛。
【八十二号献歌】
昼夜交替，寒来暑往，时代的来往如同花的开落。唯有你最是知道等待的深义。
当我把时间供给了每一位向我索取它的性急的朋友时，我自己的时间也就消亡了。所以，直至最后的时刻，我都没有为你的祭坛，供奉上一点像样的祭品。
…………
东方道种智，证得依林薮
在欢喜、沉寂、沮丧、怅惘时，诵读这凝练而通透的诗句，如啜饮甘泉，徜徉山水，内心有明快清亮的音符在跳跃。
叶芝曾毫不保留地表达其在公共场所读到《吉檀迦利》时所受感动的情景：
这些诗歌的译稿，我随身携带了好一些日子，我在火车里面读它，在公共汽车中，或者餐馆里面读它。我时常不得不把它合上，以免陌生人看到我那种受感动的样子。
也曾将泰戈尔喻作英国诗人乔叟与那些民间先辈，为自己的作品谱曲，将诗歌流唱吟诵于民间：
旅人们在大路上，舟子们在河岸边，他们皆会咏诵这些诗篇。恋人们在彼此等待的间隙，也会低首吟诵……因为它的里面充满了他们自己的各种生活情境。
而纪德在其为《献歌》（《吉檀迦利》国外译名）写的序言中则引泰戈尔《人生的亲证》一书中的片段，为诗歌做了最好的诠释：
大自然在同一时间具有两个相反与对立的面向：一方面是奴役；另一方面是自由。在同样的形式、声音、色彩和味道中，我们可以听到两个相反的调子：一个是需求；另一个则是欢悦。外部的自然界，在无尽无休地繁忙和不安；她的内心却是全然的宁静与安详。
在晨光中，在午后的闲暇，日落时的暮色里……
诗歌的宁静与安详，既来自泰翁天成的禀赋，亦少不了田园森林遍布的和平之地——寂乡这块温壤所赐予的灵感。方东美先生曾有一首专门志念泰翁的诗：
东方道种智，证得依林薮。
园丁新月夜，玄览净群有。
归神托性天，博大真人后。
灿烂死中生，发心狮子吼。
逝者全其天，荣名长不朽。
生人绵博爱，万古以为寿。
他的爱、他的智慧与思想、力量与意志，他内心的悲悯与通透，以及全然包纳与敞亮的胸怀，以这首小诗，以《吉檀迦利》这薄薄的册页，透过宙宇苍穹、微蕊尘埃递送而来……
你俯下了你的脸，自高天之上凝视我的双眼
识人如照镜子，读书复如是。与怎样的人深交，选择读什么样的书，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脚下的所行之路，最终藉此，呈现并成全我们自己。
行将搁笔，终是将这篇介于札记与书评之间的文字从徘徊良久的借口中落在了纸面上。就像初读时她给予我的欢喜与再读时赐予我的安宁。
愿每位结识她的有缘人，都能从她那里汲取丰盈或恬淡的情愫与悲悯或昂扬的力量，来滋养我们的魂灵。
《吉檀迦利》封面（摄/华迅）
末了，以闻中老师跋文末所引泰戈尔的一段话结束此文：
你是什么人，我的读者，百年之后读着我的诗？我无法从春天的财富里送你一朵花，也不能从天边的云彩里赠你一片金色的云霞。
请打开门来四望吧。从你群花盛开的花园里，采集百年前消逝了的花儿的芬芳记忆。在你心灵的欢乐里，愿你又感觉到一个春晨吟唱的活的欢乐，正把他自己的妙音声，传过了一百年的时光。
The last day
生命于沉寂中向我做了最后辞别，拉上它的帷幕，盖住我的双眼
注：以上未标出处的插图皆拍摄自闻中老师惠赐的画册。
附：闻中老师近期代表作
著作：
《从大吉岭到克什米尔》，浙江人民美术社2018年8月版
译作：
《行动瑜伽》，商务印书馆2017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