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随感丨卡尔维诺《美国讲稿》:谈谈轻逸


发布时间:2020-03-22 19:3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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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收录了1985年夏天卡尔维诺受哈佛大学诺顿讲坛邀请所撰写的一系列讲稿。而正是在准备哈佛讲学期间,他不幸中风去世,因此这些讲稿也未能在会上发表。并且,他的猝然离世也导致他与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失之交臂。

这些讲稿的英文书名叫《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是他一生中最后的作品,不仅展现了他对新千年(2000)年文学的愿景,也可以被视作他对自己一生的创作实践的反思与总结。

正文

这本书由六篇讲稿组成:《轻逸》、《速度》、《精确》、《易见(形象鲜明)》、《繁复(内容多样)》、《连贯》(未完成)。倘若将这些标题连缀起来组成意象,我会想起透明的多面水晶,表面平滑、棱角锋利,每一个侧面都闪烁着梦幻的折射,这正是卡尔维诺的作品给我的整体感受,比如他的《看不见的城市》,比如《我们的祖先》三部曲。

可以为所有这些讲稿的标题找到对立词——轻与重,快与慢,精确与含混,易见与隐晦,繁复与单一。在对立中我们可以更鲜明地看到卡尔维诺的文学原则。但卡尔维诺对其文学追求的阐述,并不像惯常的的做法一样界定内涵,阐明特性,罗列条规。它不是那种典型的短小精悍的论说文,相反,讲稿的线索旁逸斜出,数十种引例信手拈来,他拒绝对“轻逸”下明确的定义,而是将这个问题抛给读者。不妨说,“轻”的定义的缺乏本身也是对轻的一种阐释。“轻”不是某个概念,并不试图说明本质,并不作为“重”的反义词存在,“轻”是一种没有固定形态的流动。但它又不是散碎无章的,它仍然呈现出某种质感、张力与收摄,一如荷叶上颤动的水珠。它体现的是卡尔维诺对写作的理解:拒绝得出关于某种现实的写作方式的结论,因为他认为写作是“对各种事物永无休止的探索,是努力适应它们那种永无止境的变化”。

讲稿中,最先被谈论的是“重”。关于“重”,卡尔维诺说道,他青年的时候如其他作家一样,以表现时代为己任,但是文字与生活之间总是存在隔阂。他正是在那个时候发现外部世界非常沉重,“发现它具有惰性和不透明性”。这边有一段我印象很深的话:“有时我觉得世界正在变成石头。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都在缓慢地石头化,程度可能不同,但毫无例外地都在石头化,仿佛谁都没能躲开美杜莎那残酷的目光。”他又补充道,“每当我回忆我的过去时,我都有这种石头化的感觉。”这里的“石化”,是一个很精妙、很丰富的比喻,也许它在于语词的局限性,也许在于社会固定的条规、行为模式、以及诸多附着的意义,也许在于可能性的丧失,也许在于剥开表象后的现实展现出的坚硬、无从穿透感。

首先谈谈语言的诸多局限性中的一种,我觉得它与“石化”最切近,还是举个例子吧:“小明考了第一名,他兴高采烈地走在路上。”小时候习作,少不了套用一些成语,我们只知道“兴高采烈”比“高兴”漂亮,稀里糊涂不假思索地就往上用。慢慢地它就成了滥用过头的陈词,与“小明”摆放在一起毫无违和感。但其实,“兴高采烈”出自《世说新语》,最初被用来形容嵇康的志趣与风度:“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这句话中,“兴高“和”采烈”中间多出的那个“而”,仿佛一下子把那个绝妙的成语包装打碎了,得以窥见语词本然的原子状态。反观现代语言,“兴”、“高”、“采”、“烈”这四个字已经被打包整齐,拿来便用即可。各种表达已经发展得非常成熟,应有尽有,不用绞尽脑汁去拼装语词,导致感受或者思考的步骤减少、敏锐度下降,文字的穿透力平钝化。这种“石化”,是写作的障碍,大概也是语言运用者必须面对的永恒的痛苦。因此卡尔维诺对“精确”有特别的强调,他说“轻是与精确、果断联系在一起的,与含混、疏忽无关。”

然后是现实的坚硬感。有效的生存,必须诉诸语词和意义,而语词和意义的悖谬在于它既是可能性的敞开,也是可能性的丧失。假如撕去语言,再撕去附着的价值感,我们面对的其实是无穷无尽的毫无意义的现象之流,它庞大、复杂、荒诞,无从着手,呈现出一种“惰性、不透明性”,但这才是真正的现实。语词和意义附着在现实的表面,成为它的外衣,但真正的现实仍然是不可入的。比如疫情下,令人恐慌的不仅仅只是远在天边的厄运突然与每个人息息相关,而是它将我们从小到大浸润其中的平和繁荣撕开一个缺口,让我们窥见生活的某种真正面目,我们也许切身体会到,从中汲取安全感的社会秩序和道德体系并非恒存,从而产生一种丧失感。因而我们要把疫情的应对理想寄托于“河南硬核”,要歌颂“武汉封城”的壮士断腕,要对食用野味者与有关部门口诛笔伐,这些都是一种反抗,对坚硬如磐的石化现实的反抗。

在卡尔维诺眼中,文学也是反抗的一种形式,他说“文学是一种生存功能,是寻求轻松,是对生活重负的一种反作用力。”他反对粗糙的自然主义式的书写,这样的创作,只是一种愚公移山式的对无限世界的笨重搬运,必然会将外部世界的沉重性带入文本之中。这种工作,摄像机比文字做得更好。卡尔维诺强调,他所谓的“轻”,是庄重的轻,而非轻佻的轻。对此,他引述保尔·瓦莱里的话:“应该轻得像鸟,而不是像羽毛”。羽毛是轻的,仅有一点点不痛不痒的重量,风起,它便漫无目的地飘荡,风止,在引力的拉扯下呈下落状,最后被大地缚住。鸟重于羽毛,因此它的轻盈不在质量这一属性,而展现于它的力量感、方向感、以及它的矫健迅敏之中。它冲向天空,不被沉重的大地引力所绑缚,在这一点上它比羽毛更轻灵。鸟的轻盈是一种生存状态,它不是失重,而是对重感的负荷与超越。完成这种超越的方式,在于“改变方法,以另外一种逻辑、另外一种认识与检验的方法去看待这个世界。”希腊神话中,玻耳修斯之所以能够砍下美杜莎的头颅,而避免被石化,靠的是从镜面反射中观看它,而从不直视。

最后,如果一定要总结“轻逸”。它首先是以间接的方式对现实之重的克服。“间接”体现于拒绝描摹和复现现实,抛弃既有的意义包袱,诉诸幻想、想象与荒诞,或者其他种种表现形式。但是它并不抛弃重量,而是不知不觉中寓重于轻,举重若轻,如卡夫卡式的整体荒诞与细节真实,或如喜剧中以幽默托载起的眼泪、戏谑中折射的讽刺。此外,“轻逸”还在于语词的精确与果断、结构的精巧合理、形象的鲜明与冲击力、内容上对于言说不可言说之处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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