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遠橋 | 《新譯六朝文絜》導讀


发布时间:2020-03-23 00:5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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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文絜》是清人许槤评选的骈文选本,选文范围起自晋朝迄于隋代,而以南朝「宋、齐、梁、陈」骈文为主。许槤针对不同的文本汰繁留简,保留最精彩的篇章。骈文以骈词俪句构成,重典故、辞藻、声律,独特的形式追求使其在中国文学史上独树一帜。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把六朝骈文与楚辞、唐诗、宋词、元曲并列为「皆所谓一代之文学」。《新译六朝文絜》透过导读、题解、注释、语译、研析等单元,带领读者深度认识骈文,同时分析其形式内容与艺术价值,是阅读骈文的最佳读本。

《新譯六朝文絜》,蔣遠橋註譯,三民書局2020年1月印行

導讀

一、六朝:士族階層的崛起和敗退

清代趙翼在談“漢初布衣將相之局”時,把秦漢間的社會轉型稱為“天地一大變局”(《廿二史札記》卷二)。高度專制的皇權此時形成,先秦的貴族政治在這一時期轉變為官僚政治,爵位的重要性逐步向官位、職位傾斜,官僚階級在皇權之下理政治事,缺少內在的階級自主性,也缺少自我擴張的外在條件。

東漢後期,對官吏的推舉征辟,主要由名士的品評來影響和決定。以許劭為例,他與從兄許靖俱有高名,“好共覈論鄉黨人物,每月輒更其品題,故汝南俗有月旦評”(《後漢書》卷六八)。許劭之品評,與郭泰之臧否,並稱為“郭許之鑒”(晉代袁宏《後漢紀》卷二七),一經品評,“人品乃定,先言後驗,衆皆服之”(《後漢書》卷六八),便有了進於仕途的資格,所以曹操微時,卑辭厚禮求許劭為其題目,得“清平之姦賊,亂世之英雄”之品評後“大悦而去”(《後漢書》卷六八)。東漢末年,王朝衰弱,曹魏起喪亂之後,士人流離,考詳無地,乃立九品之制(《晉書》卷三六)。漢末的民間品評,經曹魏的制度化,成為官方意見,一變而為士族按門閥族望之高低分配權力的工具,世家大族把持各級中正,維護自己地位和利益。至此,士族階層既有了自利的實力,而皇權衰弱,士族階層也有了自利的時機,終得與皇權“共天下”。

士族的條件可概括為:以經濟優勢為基礎,以功業成就、政治權力為最重要保障和外在標誌,以擁有德賢才能形成的家學門風為延續手段和內在特徵。士族階層的崛起,帶來經濟、思想、文化、藝術諸方面的新樣式,儒、釋、玄各學齊頭并進,不同智慧,各呈異彩。

元興三年(西元四0四年),原北府軍參軍劉裕反桓玄而殺之,擁恭帝,元熙二年(西元四二0年),廢恭帝,建立劉宋政權。士族與皇權共治的東晉覆滅,門閥士族掌控的政治權力,重新回歸武人之兵權,及由兵權而獲得的皇權。此後一百餘年,昔日的門閥士族在改朝換代之際僅能隨例變遷,參贊其事。門閥政治不復存在,不過士族在社會、文化上乃至政治上的相對獨立,與其他時代比較仍然是明顯的。一部分士族走上士吏合一的道路,尊重皇權,兼具吏幹,如王弘、王曇首。另一部分士族,或為先世功業所激,勇於進取,至於覆滅,如王僧達、王融;或憑藉士族文化之優勢,以文章學術立於朝廷,如謝莊、王儉;或以士族之經濟為資,耽于文義,少豫人事,如謝靈運、謝朏。這一部分的具體表現雖然不一,行為背後的士族身份和士族心理,則是一致的。士族的崛起和衰退,是六朝文學的底色。

六朝通常指東吳、東晉、宋、齊、梁、陳,因建都建康(今南京)而得名。然而,六朝一詞在古人實際使用時,其含義有時又略顯含糊,所指具體皇朝和時間、地域的範圍常有不同於通常用法者。《六朝文絜》選文以晉代陸機《與趙王倫薦戴淵疏》為最早,以隋代楊暕《召王貞書》為至遲,作者屬地則有南有北,所以可以把書名中的六朝,理解為起晉訖隋這一段三百年歷史時期。不過,察看篇目便能發現,其實晉、隋僅上述起訖二篇,其他文章全都在宋至陳一百五十年內,而尤以南方四朝為主:如果以寫作地點衡量,則所選庾信文章大部分也在南方。這種含糊的用法,與明清其他總集如張謙《六朝詩匯》、吳淇《六朝選詩定論》、孫德謙《六朝麗指》等也是相似的。

二、六朝文:形式是士族文學的區別性特徵

自東漢文學與儒學分路揚鑣,高門士子皆著意於文,到了六朝,崇文之風更甚,裴子野《雕蟲論》以“閭閻少年,貴遊總角,罔不擯落六藝,吟詠情性”來描述。有較高學養的士族既分享著皇權,皇權也必然向士族的好尚靠攏,共同營造社會風氣。上行下效,風向草偃,從平時的宴從談笑、遊戲娛樂,到國家詔令、策試孝廉,無不以“文”為准的。梁武帝“每所御幸,輒命群臣賦詩,其文善者,賜以金帛,詣闕廷而獻賦頌者,或引見焉”(《梁書·文學傳序》)。皇帝御幸而命群臣賦詩,當然只是一個很小的範例。實際上類似這種喜文樂藝之風在王族、高官、文士中普遍流行,他們逞弄才藝的體裁幾乎可以包括當時全部的文類。若把各人筆下的作品看成一個整體,它們分明具有一個相當緊緻的內核,這一內核,既區別於之前的先秦貴族文學、秦漢官吏文學,又區別於之後的唐宋士大夫文學、明清士紳文學及庶人文學,我們可以把它稱為士族文學。士族文學這一概念的複雜性來自於士族概念的複雜性,無法在這裡展開充分的論述,只能簡單地說,士族文學是以系統、結構的眼光來劃定界限的,使之獨立於其他歷史時段的文學之外。六朝門閥士族的特徵,使文學的生產目的和生產手段發生變化,如從言志走向緣情\逞才,從“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走向娛樂遣興,從偏重于自然表現走向特別注重技巧。文學生產目的和生産手段的變化,必然導致文學面貌的變化,使士族文學具有格外重視形式這一區別性特徵。

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中把六代之駢語與楚之騷、漢之賦、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并列,以為“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胡適在《白話文學史》中說:“六朝的文學,可說是一切文體都受了辭賦的籠罩,都駢麗化了,議論文也成了辭賦體,記敍文除了少數史家,也用了駢麗文,抒情詩也用駢偶,記事與發議論的詩也用駢偶,甚至描寫風景也用駢偶,故這個時代,可說是一切韻文與散文駢偶化時代。”某些語境下,六朝駢文可以代表六朝文。

駢文以駢辭儷句為主,重典故,重辭藻,重聲律,總而言之,重形式。六朝文形成了在句式、用詞、聲律等各方面的新模式,獨特的形式追求使駢文戛戛獨立于文章史上,而獨特的語言形式也減弱了駢文對思想內容的依賴。德國批評家恩斯特·凱西爾曾說:“孩童是用事物作遊戲,藝術家則是用形式作遊戲,用線條和圖案、韻律和旋律作遊戲。(《藝術在文化哲學中的地位》)”文學藝術以形式為手段的“遊戲化”,是六朝文特徵的一種具體表現。當然,遊戲化不始於六朝,《漢書》載王褒、枚皋、揚雄、嚴助諸傳,也有“所幸宮館,輒為歌頌,第其高下,以差賜帛”(《王褒傳》),但只要略加比較,便能發現“頗似俳優”(《揚雄傳》)、“詼笑類排倡”(《枚皋傳》)與六朝不同,這是秦漢的官吏文學與六朝的士族文學的不同。在六朝這片土壤上,士族的這一文學面貌,某種程度上也成了他們加強身份的手段和區別身份的標誌。

清代梅曾亮在《管異之文集後序》中說,自己“少好駢體”,管異之告訴他:“人有表示者面也,今以玉冠之,雖美,失其面矣。此駢體之失也。”管異之用以玉冠面而失其面的比喻,批評駢文形式大於內容。其實他的比喻、論證都存在本體和喻體的落差,不能饜人意。管異之以“面”即人臉為行為之目的,面的背後更深層的目的是“人”,但如果某一行為的目的本身就不是“面”而是“玉”呢?不是“人”而是“玉”作為藝術品的這一“物”呢?如現在的時裝秀,就以展示時裝本身之美為目的,所以挑選模特,都以時裝風格為依據。以玉冠面,如果我的目的就是玉制面具,那就很具時裝秀的意味了。又如戲曲,內容本身並不是目的,越是高水平的的聽者觀眾,便越注重美的形式,即唱、念、做、打。一齣戲的情節越為人熟知,就越能讓聽者觀眾集中去關注美的形式。總而言之,玉之美是可以脫離面而存在,並不以面為最終標準。我覺得駢文的形式正是這樣的美玉。

然而,歷來駢文的擁護者,或六朝文學的正名者,都努力證明駢文的形式能成為好的妝容而達到“以粉飾面,既美,而不失其面”的效果,強調駢文中也有內容優秀的作品,也有反映人民現實的作品,證明駢文也可以有散文一樣的藝術效果。這一努力方向,其實正是忽視了駢文及六朝文學的本質,抹殺了駢文及六朝文學的區別性特徵,降低了駢文及六朝文學的本體意義。

三、六朝文絜:許槤的選擇

許梿(西元一七八七年—西元一八六二年),初名映漣,字叔夏,號珊林,浙江海寧人,室名紅竹草堂、行吾素齋、享金寶石齋、古均閣等,嘉慶二十四年(西元一八一九年)為舉人,道光十三年(西元一八三三年)為進士,選任直隸知縣,未赴,改任山東平度知州,歷官淮安、鎮江、徐州知府,署江蘇督糧道。許梿為官清正廉明,斷案公嚴,體恤民情,為民所敬。既勤政事,亦不廢學,能詩文,工書法,精於文字、金石之學,通醫學、法學。有《古均閣詩》一卷、《古均閣文》一卷、《說文解字統箋》(佚)、《識字略》八卷、《古均閣寶刻錄》一卷、《刑部比照加減成案》三十二卷、《刑部比照加減成案續編》三十二卷、《洗冤錄詳義》四卷、《洗冤錄摭遺》二卷補一卷、《海甯許公名宦鄉賢軼事》一卷。許槤精於刊刻,刊有《咽喉脈證通論》《趙書天冠山詩貼》《六朝文絜》《笠澤叢書》《字鑒》《師竹軒詞鈔》《青荃詩集》等。其中《六朝文絜》為其自選自評,序言手書上板,刊刻尤為精美,道光十年(西元一八三O年)《六朝文絜》重刻序言描繪道:仿柳條之瘦樣,剝棗木之堅心,雕鏤既工,裝裱致雅,研朱套板,字櫛段梳,弁語細若蠅頭,開卷錯疑兔穎,近刻並遜其精絕,行遠共寶與時流(《藤花亭駢文集》)。

許梿像

許槤子許頌鼎謂其父“少工詩,宗溫李”。“壯,為四方之游,識陽湖孫觀察,高郵王文簡,又與嚴鐵橋、王菉友、苗仙麓、江伯蘭諸先生締交,聞見益廓”(《古均閣遺著》)。《海甯州紳士公舉鄉賢事實》中寫到“許梿少工辭章,後治樸學,詩宗溫李”,“師事陽湖孫星衍、高郵王引之,又與歸安嚴可均、安邱王筠、河間苗夔、長洲江沅締交,造詣益進”。這些描述,可見許槤以下特點。文學上,許槤詩宗溫庭筠和李商隱,體現出他輕巧絢麗、綺彩柔婉的審美趣味和審美傾向。在《六朝文絜》序中,許槤回想自己年幼時就喜歡品讀徐陵、庾信各家文章,老師禁止不給,他還“夜篝鐙竊記之”,未及知而已好之,可謂天性使然。可以說,評選《六朝文絜》是許槤文學趣味的體現。學術上,許槤師從交遊傾向樸學,孫星衍、王引之、王筠、苗夔、江沅等皆樸學名家,使事徵典的駢文是當時樸學家最青睞的文體,樸學家多好駢文,如孫星衍既被吳鼒《八家四六文鈔》推為八家之一,亦為曾燠《國朝駢體文正宗》收錄,朱筠稱“小學劉臻吾輩定,麗詞庾信早年成”(《孫淵如先生年譜》),阮元謂“兄所作駢麗文,並當刊入,勿使後人謂賈許無文章、庾徐無實學也”(《 閱問字堂集贈言》)。孫星衍編有《續古文苑》,所選之文皆古樸雅正、意達事明的六朝駢文。另外,許槤識阮元,“出大學士阮元之門,稟承師訓,鑒別益精”(《海甯州紳士公舉鄉賢事實》),事在“試禮部”(西元一八三三年)之後,其時《六朝文絜》的刊刻業已完成(西元一八二五年),不過阮元的交接相契,也可見二人文學、學術思想的和同。

雖識荊阮元,《六朝文絜》業已完成,但阮元對許槤评选该书的影響,則完全可能存在。其时阮元對桐城派古文提出嚴厲批評,憑其政界文壇之地位,成為嘉道之際駢散之爭中駢文派的旗手,《文韻說》《文言說》《與友人論古文書》《學海堂文筆策問》《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後》等文,不僅要為駢文謀求正宗地位,而且要把古文驅出“文”的範圍。嘉慶二十五年(西元一八二一年),阮元在廣州開學海堂,以“文筆考”課士子,激進的文言說流布四方。同是嘉慶二十五年,《古文辭類纂》刊刻,次年李兆洛《駢體文鈔》刊行,再三年後,許槤《六朝文絜》出版。若根據許氏原序所言自嘉慶十一年(西元一八O六年)至道光五年(西元一八二五年)的起訖時間,這“二十禩”,基本與阮元的活動時段、姚鼐編《古文辭類纂》、李兆洛編《駢體文鈔》相合。

许梿印

桐城派方苞為文重“義法”,在《史記評語》中說:“子厚以潔稱太史,非獨辭無蕪累也,明於義法,而所載之事不雜,故其氣體為最潔也。”《四庫提要》記方苞謂“周秦以前,文之義法無一不備”,館臣評方苞文以“大體雅潔”。方苞之後,劉大櫆也標舉“文貴簡”(《論文偶記》)。姚鼐繼方苞“義法”倡“義理、考據、辭章”,嘉慶、道光之文壇為之一變,又繼承方苞《古文約選》編《古文辭類纂》,在“辭賦類”中標明:“古文不取六朝人,惡其靡也,獨辭賦,則晉宋人猶有古人韻格存焉,惟齊梁以下,則辭益俳而氣益卑,故不錄耳。”這句話先高標“古文不取六朝人,惡其靡也”,再說“獨辭賦,則晉宋人猶有古人韻格存焉”,以明下限(其實劉宋作品僅選鮑照《蕪城賦》一篇),最後再以“齊梁以下,則辭益俳而氣益卑,故不錄耳”強調齊梁以下之弊,加以棄除。可見,氣體簡潔,是桐城軌範,而六朝之蕪靡繁冗,則惡而棄之者,其中齊梁以下辭俳氣卑,又其尤者。

這樣的背景下,再來看許槤之評選《六朝文絜》並以“絜”名之,似乎就有了別的意味。許氏原序曰:

余蓋深韙乎劉舍人之言也,析詞尚絜。然則文至六朝絜矣乎?曰:繁冗莫六朝若矣。或曰:既繁冗之,復絜名之,厥又何說?曰:繁冗奚慮,夫蹊要所司,職在鎔裁,薙繁冗而絜是弋,則絜者彌絜矣,繁冗奚慮哉。

第一句開門見山,標出絜字。析詞尚絜,語出劉勰《文心雕龍·物色》“四序紛迴而入興貴閑,物色雖繁而析辭尚簡”。尚絜是《文心雕龍》多次提到的主張。除《物色》篇外,《誄碑》篇曰:“傅毅所制,文體論序;孝山崔瑗,辨絜相參。”范文瀾注:“辨絜,猶言明約”,即明白簡潔。《議對》篇曰:“文以辨潔為能,不以繁縟為巧;事以明覈為美,不以深隱為奇,此綱領之大要也。”許慎《說文解字》:“絜,麻一耑也。”段玉裁注:“一耑,猶一束也。耑,頭也。束之必齊其首,故曰耑。故又引申為潔浄。俗作潔,經典作絜。”文學批評家用“絜”要求寫作,是將“潔浄”當成作品一種重要的美。

六朝文學,至為繁冗,如何通過選文,將“潔浄”的美呈現出來?許槤的方法是:蹊要所司,職在鎔裁,薙繁冗而絜是弋。《文心雕龍·鎔裁》:“立本有體,意或偏長,趨時無方,辭或繁雜。蹊要所司,職在鎔裁,櫽括情理,矯揉文采也。規範本體謂之鎔,剪截浮詞謂之裁。”劉勰原文的鎔裁是指作文時的煉意和煉辭,鎔是說對文章的情理加以提煉,裁指就文章的辭采加以剪裁。許槤“鎔裁”一詞的用法和劉勰不同,是指對不同的文本(而非某一個文本的文字內容),進行汰繁留簡的挑選。換句話說,就是“薙繁冗而絜是弋”。這樣看來,“六朝文絜”就是“六朝文中之絜者”的意思。

四庫館臣評總集的價值之一在於“刪汰繁蕪,使莠稗咸除,菁華畢出”。不過,何為“莠稗”,又何為“菁華”,在許槤和姚鼐眼里可全然不同:姚不取六朝,許僅取六朝;姚以簡潔自高,許便以六朝文中簡潔者示之。選目上看,姚是齊梁以下全不錄,許則以齊梁以下為主體,真可謂是針鋒相對。

許槤在評語中亦多以簡潔或近義詞相許,如評江淹《恨賦》寫帝王之恨,曰:“筆法簡勁,悲思淋漓。”評庾信《小園賦》曰:“駢語至蘭成,所謂采不滯骨,雋而彌潔。”評庾信《燈賦》“香添然蜜”數語曰:“音簡韻健,光采煥鮮。”評陳後主《與詹事江總書》 “論其博綜子史”幾句曰:“簡質有餘,亦蒼然有色,別成一種筆法。”評吳均《與故章書》曰:“簡澹高素,絕去餖飣艱澀之習,吾於六朝心醉此種。”不一而足。加上“誰謂齊梁間盡靡靡之奏邪”(《禁浮華詔》評語)、“奈何輕議六朝”(《與臧燾敕》評語)之類話語屢出於許槤之口,要說沒有弦外之意,恐怕很難令人信服。

《六朝文絜》收錄六朝時期三十六位作家七十二篇文章,含十八類文體,即:賦、詔、敕、令、教、策問、表、疏、啟、箋、書、移文、序、論、銘、碑、誄、祭文等。排列仿《文選》,以賦起,以祭文收,以應用之文為主:除賦十二篇外,詔四、敕二、令二、教二、策問二、表五、疏一、啟八、箋一、書十七、移文一、序一、論一、銘七、碑一、誄二、祭文三,都可入應用文類。這種佈置,可能還隱含著許槤對歷來關於六朝文章“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雲之狀”(《隋書》卷六十六載李諤語)一類批評的回應。

许梿印

許槤評語也常點出六朝文與唐文發展之關係,如評庾信《小園賦》曰:“唐令狐德棻等譔信本傳,詆為淫放輕險、詞賦罪人,何愚不自量至此,詩家如少陵,且極推重,況模範是出者,安得不頫首邪。”語本四庫館臣庾信集題詞“令狐譔史,詆為淫放輕險,詞賦罪人,夫唐人文章,去徐庾最近,窮形寫態,模範是出,而敢於毁侮,殆將諱所自來,先縱尋斧歟”,指出唐人詩文得六朝沾溉的實質。另如評《北山移文》曰“當與徐孝穆《玉臺新詠序》並為唐人軌範”,評《玉臺新詠序》曰“可謂六朝之渤澥,唐代之津梁”,同此機杼。

總體來看,《六朝文絜》是許槤在清代嘉道年間駢散之爭的背景下,以古文派尤其是桐城派為競勝的對象,為駢文尤其是六朝駢文正名而選評的一部總集。

許梿書札

許槤承認“繁冗莫六朝若”,他所做的正名努力,是在六朝文中薙繁弋絜,擇出“潔浄”的六朝文章示人,對它們的美感及歷史價值加以闡發,闡發美感如書中諸多鑒賞評語,闡發價值如《六朝文絜》序所言“習稍稍久,恍然於三唐奧窔,未有不胎息六朝者,由此上泝漢魏,裕如爾”。四庫館臣說:“古文至梁而絕,駢體乃以梁為極盛,殘膏剩馥,沾溉無窮,唐代沿流,取材不盡,譬之晚唐五代,其詩無非側調,而其詞乃為正聲,寸有所長,四六既不能廢,則梁代諸家亦未可屏斥矣。(《四庫全書·梁文紀》提要)”孔廣森說:“六朝文無非駢體,但縱橫開合,一與散體文同也。(《儀鄭堂遺稿序》)”這些說法著眼於文章史上駢散內在關係,不將兩者割裂。許槤也是如此,他肯定“絜”,這與古文派尤其是桐城派的審美標準也有相通之處。不過,許槤的正名努力似乎主要還是在證明,“駢文也可以有散文一樣的藝術效果”,似乎還未能真正認識到駢文及六朝文學特有的區別性特徵,闡發駢文及六朝文學的本體意義,這方面,阮元的認識倒是獨立而特出的。當然,這對許槤可能是一種苛責。

四、注譯研析:信達雅理的追求

注釋以准確為鵠的。前賢時彥在這方面已經做了許多有益的工作,如李善及五臣注《文選》、吳兆宜及倪璠注《庾信集》、黎經皓《六朝文絜箋注》、曹明綱《六朝文絜譯注》等。本書的註釋擇善而從,並在已有基礎上,潤色字詞,補苴空缺,訂正訛誤。

字詞的理解是閱讀的基礎,而舊注於此措意較少,這次注釋將一些易誤解的常見字、不易理解的難字注釋清楚,便於理解。如周弘讓《復王少保書》“開題申紙”中“題”字,黎經誥箋注曰:“《釋名》曰:‘書稱題。’”題在這裡實指書劄封口,本義是書劄封口上簽押,漢班婕妤《搗素賦》:“書既封而重題,笥已緘而更結。”開題、開封、開緘之類,渾言之,就是打開信件,析言之,則應該是打開信件的封口。“開題申紙”,打開封口(“開題”)而後展開書信(“申紙”)。所以白居易《初與元九別後忽夢見之》“開緘見手紮,一紙十三行”中,“開緘”(打開封口)而後能“見手紮”。又如簡文帝《與蕭臨川書》“必遲青泥之封,且覯朱明之詩”、何遜《為衡山侯與婦書》“聊陳往翰,寧寫款懷?遲枉瓊瑤,慰其杼軸”中的“遲”字,時人註釋多有誤。本書點明其為等待、比及義,引申出相望、期待義,糾正失誤。又如江淹《別賦》“琴羽張兮蕭鼓陳”中的“琴羽”,《文選》舊注以為“琴之羽聲”“琴而奏羽聲”,我們以為作“羽飾之琴”理解更為準確平易。

駢文好徵引,重典實,所以注釋時,語必溯源,事必數典,否則無法把握準確。如何遜《為衡山侯與婦書》“聊陳往翰,寧寫款懷?遲枉瓊瑤,慰其杼軸”中的“杼軸”,黎氏舊注以《詩》“杼軸其空”句注之,不錯而未切,杼軸在這裏比喻心思, 陸機《文賦》“雖杼軸於予懷,怵佗人之我先”句,李善注:“杼軸,以織喻也。”《宋書·志序》有“每含毫握簡,杼軸忘飡”句,亦以織喻詩文之構思。何遜文則以杼軸之織喻思懷,與以織錦喻構思類似。

陳寅恪論注釋曰:“然最初出處,實不足以盡之,更須引其他非最初而有關者以補足之,始能通解作者遣辭用意之妙。(《柳如是別傳》)”这方面我也有所努力。如江淹《恨赋》“李君降北,名辱身冤,拔劍擊柱,吊影慚魂”中拔劍句,舊注仅引《漢書》“漢高已併天下,尊為皇帝,群臣飲,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本书引《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句,復引鮑照《行路難》“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歎息”句,即是“引其他非最初而有關者以補足之”。

陳寅恪手札

本書的注釋,期望既揆度本事,徵引典實,復串講章句,概括語意,梳理脈絡,庶免釋事而忘意,以得見文而知情。如徐陵《玉臺新詠序》第一段的注釋,四注分別為“(1)淩雲八句寫麗人之居所,(2)五陵六句寫麗人的出身豪族,(3)本號六句寫麗人之美貌,(4)閱詩十四句寫麗女的才藝”,將全段脈絡梳理清晰,便於理解。

語譯方面,則依據文本的不同特徵和性質,信者達之,達者雅之。信是語譯的起點,全書以直譯為主,追求字詞理解的準確,追求駢文句式的落實,追求詞語位置、結構形式等與原文的對應,僅對部分這樣做便不知所云的語譯,進行信息上的增加或刪減。在此基礎上,期望語譯文字不僅是易於理解的,而且本身是通順暢達的,書中的應用之文的語譯,就主要落實在達這一層面。應用之文的語譯,在追求暢達基礎上,努力體現原文在遣辭造句上的語氣姿態、風格體貌,這便已經在做求雅的努力了。而於美麗的文本,則通過典雅詞彙的使用、節奏韻腳的繼承、意象意境的模仿等,期望能再現原文的樣貌,讓讀者閱讀譯文也能感受到文字的美,獲得愉悅。

研析以作家作品為本,綜合各方面知識,期望能陪伴讀者走進(至少儘量接近)這些文本,揣摩作者的構思,深入到他們的想法,他們的雅集,他們的生活,他們經歷過的猙獰的戰爭。研析力避陳辭,對許槤原評或時人的意見,若吾心有所不愜,也偶出淺見。如許槤評沈約《為武帝與謝胐敕》曰“天監初,胐與何允何點並征不至,逃竄年餘,一旦輕舟自詣闕下,時即以為司徒尚書令,乃複不省職事。眾頗失望。然則胐蓋守節不終者,既拜新命,且不稱職,亦何足當此敕邪”,若把該敕放回齊梁更迭之際,以歷史的角度來審視,以士族和皇權的關係來觀察,就會發現許槤的評語近於皮相了。

《六朝文絜》經許槤“讎句比字”,字句與傳世之本或有不同。本次注釋,所用的底本是道光五年享金寶石齋初刊本,若它本有重要異文,則在注釋中予以說明。僅徐陵《玉臺新詠序》“孌彼諸姬,聊同棄日,猗與彤管,無或譏焉”中“無或譏焉”四字,許槤本作“麗矣香奩”,諟定失准,文意難通,就徑改原文,而在注釋中予以說明。

以上關於注譯研析的追求,雖意欲求乎其上,恐難免可得其中,甚或僅得其下。無論注釋、語譯、研析,都常常讓人感慨知識無涯而能力有限,差錯在所難免。幸好有鄔國平師不僅教導我學習,還於書中辭句立意加以斧削,正我疏失。本書的編輯做了細緻的工作,彌補了不少錯漏。編寫過程中參考了學者的研究成果,得到了師友的幫助,未能標明,只能銘記於心。

作者简介

蒋远桥,一九八O年生,浙江东阳人,文学博士,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师从邬国平教授研读古代文学批评,著有博士论文〈颜之推的文学思想〉。主要从事古代文学、教育测评的研究,发表有《甲骨文反覆辞法简析》、《时间中的歌舞:<霓裳羽衣曲>的创製、流变和表演》、《论证评估能力在纸笔考试中的测评路径》等论文。

编 辑 | 王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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