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和玛格丽特(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4-18 10:27:22

点击下载

作者:(俄罗斯)布尔加科夫著,高惠群译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大师和玛格丽特

大师和玛格丽特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大师和玛格丽特 / (俄罗斯) 布尔加科夫著 ; 高惠群译. -- 上海 :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9

ISBN 978-7-5321-7278-8

Ⅰ. ①大… Ⅱ. ①布… ②高… Ⅲ. ①长篇小说-俄罗斯-现代 Ⅳ. ①I512.4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135544号

出品人:陈徵

责任编辑:陈蔡

产品经理:温曼莎

装帧设计:付禹霖

插画:Андрей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Харшак

书名:大师和玛格丽特

作者:[俄]布尔加科夫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集团 上海文艺出版社

地址:上海市绍兴路7号 200020

发行:果麦文化传媒股份有限公司

印刷:北京盛通印刷股份有限公司

开本:880mm×1230mm 1/32

印张:15.25

字数:366千字

印次:2019年9月第1版,2019年9月第1次印刷

印数:1-16,000

ISBN:978-7-5321-7278-8 / I·5793

定价:65.00元果麦文化 出品导读 布尔加科夫与《大师和玛格丽特》

余华

一九三○年三月二十八日,贫困潦倒的布尔加科夫给斯大林写了一封信,希望得到莫斯科艺术剧院一个助理导演的职位。“如果不能任命我为助理导演……”他说,“请求当个在编的普通配角演员;如果当普通配角也不行,我就请求当个管剧务的工人;如果连工人也不能当,那就请求苏联政府以它认为必要的任何方式尽快处置我,只要处置就行……”

作为一位作品被禁的大师,布尔加科夫在骄傲和克服饥饿之间显得困难重重,最终他两者都选择了,他在“请求”的后面没有丝毫的乞讨,当他请求做一个管剧务的工人时,依然骄傲地说:“只要处置就行。”

同年四月十八日,斯大林拨通了布尔加科夫家的电话,与布尔加科夫进行了简短的交谈,然后布尔加科夫成了莫斯科艺术剧院的一名助理导演。他重新开始写作《大师和玛格丽特》,一部在那个时代不可能获得发表的作品。布尔加科夫深知这一点,因此他的写作就更为突出地表达了内心的需要,也就是说他的写作失去了实际的意义,与发表、收入、名誉等毫无关系,写作成为了纯粹的自我表达,成为了布尔加科夫对自己的纪念。

这位来自基辅的神学教授的儿子,自幼腼腆、斯文、安静,他认为:“作家不论遇到多大困难都应该坚贞不屈……如果使文学去适应把个人生活安排得更为舒适、更富有的需要,这样的文学便是一种令人厌恶的勾当了。”

他说到做到,无论是来自政治的斯大林的意见,还是来自艺术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压力,都不能使他改变自己的主张,于是他生活贫困,朋友疏远,人格遭受侮辱,然而布尔加科夫“微笑着接受命运的挑战”,就像一首牙买加民歌里的奴隶的歌唱:“你们有权利,我们有道德。”

在这种情况下,布尔加科夫的写作只能是内心独白,于是在愤怒、仇恨和绝望之后,他突然幸福地回到了写作,就像疾病使普鲁斯特回到写作,孤独使卡夫卡回到写作那样,厄运将布尔加科夫与荣誉、富贵分开了,同时又将真正的写作赋予了他,给了他另一种欢乐,也给了他另一种痛苦。

回到了写作的布尔加科夫,没有了出版,没有了读者,没有了评论,与此同时他也没有了虚荣,没有了毫无意义的期待。他获得了宁静,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写作。他用不着去和自己的盛名斗争;用不着一方面和报纸、杂志夸夸其谈,另一方面独自一人时又要反省自己的言行。最重要的是,他不需要迫使自己从世俗的荣耀里脱身而出,从而使自己回到写作,因为他没有机会离开写作了,他将自己的人生掌握在叙述的虚构里,他已经消失在自己的写作之中,而且无影无踪,就像博尔赫斯写到佩德罗·达米安生命消失时的比喻,“仿佛水消失在水中”。

在生命的最后十二年里,布尔加科夫失去一切之后,《大师和玛格丽特》的写作又使他得到了一切;他虚构了撒旦对莫斯科的访问,也虚构了自己;或者说他将自己的生活进行了重新的安排,他扩张了想象,缩小了现实。因此在最后的十二年里,很难说布尔加科夫是贫困的,还是富有的;是软弱的,还是强大的;是走投无路的,还是左右逢源的。大师和玛格丽特

在这部作品中,有两个十分重要的人物,就是大师和玛格丽特,他们的第一次出现,是在书的封面上,可是以书名的身份出现了一次以后,他们的第二次出现却被叙述一再推迟,直到第一百五十页,大师才悄然而来,紧接着在第一百五十八页的时候,美丽的玛格丽特也接踵而至了。在这部共四百四十八页的作品里,大师和玛格丽特真正的出现正是在叙述最为舒展的部分,也就是一部作品中间的部分。这时候,读者已经忘记了书名,忘记了曾经在书的封面上看到过他们的名字。

在此之前,化名沃兰德的撒旦以叙述里最为有力的声音,改变了莫斯科的现实。虽然撒旦的声音极其低沉,低到泥土之下,但是它建立了叙述的基础,然后就像是地震一样,在其之上,我们看到了莫斯科如何紧张了起来,并且惊恐不安。

显然,布尔加科夫的天才得到了魔鬼的帮助,他饱尝痛苦和耻辱的内心,使他在有生之年就远离了人世,当他发现自己讨厌的不是几个人,而是所有的人时,他的内心逐渐地成为了传说,在传说中与撒旦相遇,然后和撒旦重叠。因此可以这样说,《大师和玛格丽特》里的撒旦,就是布尔加科夫自己,而大师—这个试图重写本丢·彼拉多的历史的作家,则是布尔加科夫留在现实里的残缺不全的影子。

从译文来看,《大师和玛格丽特》的叙述具备了十九世纪式的耐心,尤其是开始的几章,牧首湖畔的冗长的交谈,本丢·彼拉多对耶稣的审讯,然后又回到牧首湖畔的谈话,五十三页过去了,布尔加科夫才让那位诗人疯跑起来,当诗人“流浪者”开始其丧失理智的疯狂奔跑,布尔加科夫叙述的速度也跑动起来了,一直到一百五十页,也就是大师出现之前,布尔加科夫让笔下的人物像是传递接力似的,把叙述中的不安和恐惧迅速弥漫开去。

我们读到的篇章越来越辉煌,叙述逐渐地成为了集会,莫斯科众多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地汇入红场。在魔鬼的游戏的上面,所有的人都在惊慌失措地摇晃,而且都是不由自主。所发生的一切事都丧失了现实的原则,人们目瞪口呆、浑身发抖、莫名其妙和心惊胆战。就这样,当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虚张声势都聚集起来时,也就是说当叙述开始显示出无边无际的前景时,叙述断了。这时候大师和玛格丽特的爱情开始了,强劲有力的叙述一瞬间就转换成柔情似水,中间没有任何过渡,就是片刻的沉默也没有,仿佛是突然伸过来一双纤细的手,“咔嚓”一声扭断了一根铁管。

这时候一百五十页过去了,这往往是一部作品找到方向的时候,最起码也是方向逐渐清晰起来的时候,因此在这样的时候再让两个崭新的人物出现,叙述的危险也随之诞生,因为这时候读者开始了解叙述中的人物了,叙述中的各种关系也正是这时候得到全部的呈现。叙述在经历了此刻的复杂以后,接下去应该是逐渐单纯地走向结尾。所以,作家往往只有出于无奈,才会在这时候让新的人物出来,作家这样做是因为新的人物能够带来新的情节和新的细节,将它们带入停滞不前的叙述中,从而推动叙述。

在这里,大师和玛格丽特的出现显然不是出于布尔加科夫的无奈,他们虽然带来了新的情节和新的细节,但是他们不是推动,而是改变了叙述的方向。这样一来,就注定了这部作品在叙述上的多层选择,也就是说它不是一部结构严密的作品。事实也正是如此,人们在这部作品中读到的是一段又一段光彩夺目的篇章,而章节之间的必要联结却显得并不重要了,有时候甚至没有联结,直接就是中断。

布尔加科夫在丰富的欲望和叙述的控制之间,做出了明智的选择,他要表达的事物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叙述的完美必然会破坏事实的丰富,他干脆放任自己的叙述,让自己的想象和感受尽情发挥,直到淋漓尽致之时,他才会做出结构上的考虑。这时候大师和玛格丽特的重要性显示出来了,正是他们的爱情,虚幻的和抽象的爱情使《大师和玛格丽特》有了结构,同时也正是这爱情篇章的简短—这样也就一目了然—使结构在叙述中浮现了出来,让叙述在快速奔跑的时候有了回首一望,这回首一望恰到好处地拉住了快要迷途不返的叙述。《大师和玛格丽特》似乎证明了这样一种叙述,在一部四百页以上的长篇小说里,结构不应该是清晰可见的,它应该是时隐时现,它应该在叙述者训练有素的内心里,而不应该在急功近利的笔尖。只有这样,长篇小说里跌宕的幅度和辽阔的叙述才不会受到伤害。

大师和玛格丽特,这是两个雕像般的人物,他们具有不可思议的完美,布尔加科夫让他们来自现实,又不给予他们现实的性格。与柏辽兹、斯乔帕、瓦列努哈和里姆斯基他们相比,大师和玛格丽特实在不像是莫斯科的居民。这并不是指他们身上没有莫斯科平庸和虚伪的时尚,重要的是在他们的内心里我们读不到莫斯科的现实,而且他们的完美使他们更像是传说中的人物,让人们觉得他们和书中的撒旦、耶稣还有本丢·彼拉多一样古老,甚至还没有撒旦和耶稣身上的某些现实性,而大师笔下的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倒是和今天的政治家十分相近。

布尔加科夫在描叙这两个人时,显然是放弃了他们应该具有的现实性,因为在《大师和玛格丽特》里,我们已经读到了足够多的现实。在柏辽兹、里姆斯基这些莫斯科的平庸之辈那里,布尔加科夫已经显示出了其洞察现实的天赋,可以说是我们要什么,布尔加科夫就给了我们什么。就是在撒旦、耶稣、本丢·彼拉多那里,我们也读到了来自人间的沉思默想,来自人间的对死亡的恐惧和来自人间的如何让阴谋得以实现。

在长达十二年的写作里,布尔加科夫有足够多的时间来斟酌大师和玛格丽特,他不会因为疏忽而将他们写得像抒情诗那样与现实十分遥远。当然,他们也和现实格格不入。布尔加科夫之所以这样,就是要得到叙述上的不和谐,让大师和玛格丽特在整个叙述中突出起来,然后,正像前面所说的那样,使结构在叙述中得到浮现。

在《大师和玛格丽特》里,作为一个作家,大师与现实之间的唯一联系,就是他被剥夺了发表作品的自由,这一点和布尔加科夫的现实境况完全一致,这也是布尔加科夫自身现实与作品之间的唯一联系。这样的联系十分脆弱,正是因为其脆弱,大师这个人物在布尔加科夫的笔下才如此虚幻。

在这里,布尔加科夫对自己的理解产生了虚幻,或者说他宁愿虚幻地去理解自己。现实的压制使他完全退回到了自己的内心,接着又使他重新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他将自己的命运推入到想象之中。于是出现了玛格丽特,这个美丽超凡的女子,与大师一样,她也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两个同样的人在莫斯科的某一个街角邂逅时,都是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内心,爱情就这样开始了。

玛格丽特的出现,不仅使大师的内心获得了宁静,也使布尔加科夫得到了无与伦比的安慰。这个虚幻的女子与其说是为了大师而来,还不如说是布尔加科夫为自己创造的。大师只是布尔加科夫在虚构世界里的一个代表:当布尔加科夫思想时,他成为了语言;当布尔加科夫说话时,他成为了声音;当布尔加科夫抚摸时,他成为了手。因此可以这样说,玛格丽特是布尔加科夫在另一条人生道路上的全部的幸福,也是布尔加科夫在现实与写作之间的唯一模糊之区。只有这样,布尔加科夫才能完好无损地保护住自己的信念—就像人们常说的这是爱情的力量—并且将这样的信念继续下去,就是在自己生命结束以后,仍然让它向前延伸,因为他的另一条人生道路没有止境。

所以当大师的完美因为抽象而显得苍白时,玛格丽特的完美则是楚楚动人。对布尔加科夫来说,《大师和玛格丽特》中的大师在很大程度上只是结构的需要,玛格丽特就不仅仅是结构的需要了,她柔软的双肩同时还要挑起布尔加科夫内心沉重的爱情。

于是她不可逃避地变得极其忧郁,她的忧郁正是大师—其实是布尔加科夫—给予的,是大师在镜中映出的另一个人的现实造成的。玛格丽特被撒旦选中,出来担当魔鬼晚会的女主人,这位一夜皇后在布尔加科夫的笔下光彩照人。虽然在这辉煌的篇章里,有关玛格丽特最多的描绘是她的视线,让她的视线去勾勒晚会的全貌,也就是说在这个篇章里主要出现的都是别人,玛格丽特出现的只是眼睛,然而这正是人们常说的烘云托月,布尔加科夫向我们证明了烘云托月是最能让女人美丽,而且也是女人最为乐意的。

不久之后,玛格丽特开始在天空飞翔了,这又是一段美丽无比的描叙,让玛格丽特的身体在夜空的风中舒展开来,虚幻之后的美已经无法表达,只有几声叹息来滥竽充数。飞翔的最后是看到了一条月光铺成的道路,这条道路来自遥远的月亮,在月光路上,玛格丽特看到本丢·彼拉多拼命地追赶着耶稣,大声喊叫着告诉耶稣:杀害他的不是本丢·彼拉多。

作家就是这样,穷尽一生的写作,总会有那么一两次出于某些隐秘的原因,将某一个叙述中的人物永远留给自己。这既是对自己的纪念,也是对自己的奖励。布尔加科夫同样如此,玛格丽特看上去是属于《大师和玛格丽特》的,是属于所有阅读者的,其实她只属于布尔加科夫。她是布尔加科夫内心的所有爱人,是布尔加科夫对美的所有的感受,也是布尔加科夫漫长的人生中的所有力量。在玛格丽特这里,布尔加科夫的内心得到了所有的美和所有的爱,同时也得到了所有的保护。玛格丽特在天空的飞翔曾经中断过一次,就是为了大师,也就是布尔加科夫,因为她在莫斯科的上空看到了伤害大师的批评家拉通斯基的住所,于是她毅然中断了美丽的飞翔,降落到了拉通斯基的家中,将所有的仇恨都发泄了出来。事实上她的仇恨正是布尔加科夫的仇恨,而她的发泄又正是布尔加科夫内心深处对自己的保护。有时候道理就是这样简单。幽默与现实

可以说,《大师和玛格丽特》的写作,是布尔加科夫在生命最后岁月里最为真实的生活。这位几乎是与世隔绝的作家,就是通过写作,不停地写作,使自己与现实之间继续着藕断丝连的联系。

在卡夫卡之后,布尔加科夫成为二十世纪又一位现实的敌人,不同的是卡夫卡对现实的仇恨来源于自己的内心,而布尔加科夫则有切肤之痛,并且伤痕累累。因此,当他开始发出一生中最后的声音时,《大师和玛格丽特》就成为了道路,把他带到了现实面前,让他的遗嘱得到了发言的机会。

这时候对布尔加科夫来说,与现实建立起什么样的关系就显得极其重要了,显然他绝不会和现实妥协,可是和现实剑拔弩张又会使他的声音失去力量,他的声音很可能会成为一堆谩骂、一堆哭叫。

他两者都放弃了,他做出的选择是一个优秀作家应有的选择,最后他与现实建立了幽默的关系。他让魔鬼访问莫斯科,作品一开始他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他要讲述的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故事,他要告诉我们的不是个人的恩怨,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现实。这样的现实不是人们所认为的实在的现实,而是事实、想象、荒诞的现实,是过去、现在、将来的现实,是应有尽有的现实。同时他也表明了自己的内心在仇恨之后已经获得了宁静。所以,他把撒旦请来了。撒旦在作品中经常沉思默想,这样的品格正是布尔加科夫历尽艰难之后的安详。

因此,布尔加科夫对幽默的选择不是出于修辞的需要,不是叙述中机智的讽刺和人物俏皮的发言。在这里,幽默成为了结构,成为了叙述中控制得恰如其分的态度,也就是说幽默使布尔加科夫找到了与世界打交道的最好方式。

正是这样的方式,使布尔加科夫在其最后的写作里,没有被自己的仇恨淹没,也没有被贫穷拖垮,更没有被现实欺骗。同时,他的想象力、他的洞察力、他写作的激情开始茁壮成长了。就这样,在那最后的十二年里,布尔加科夫解放了《大师和玛格丽特》的叙述,也解放了自己越来越阴暗的内心。“……你到底是什么人物?”“有一种力量,它总是想作恶,又永远在造福,我就是它的一股。”歌德《浮士德》第一部

教授向两人招招手,等他们凑近了,悄悄地说:“请注意,耶稣是存在的。”第一章千万别跟生人交谈[1]

暮春的一天,太阳正落山,在炎炎的夕照下,牧首塘公园里来了两位男公民。其中一位四十岁上下,穿一套灰色夏装,矮个子,深色头发,养得白白胖胖,但已秃顶,一手托馅饼似的拿着一顶很考究的礼帽,刮得精光的脸上架着一副特大号角质黑边眼镜。另一位是年轻人,宽肩膀,蓬乱的火红头发,后脑勺上歪戴着一顶方格鸭舌帽,身穿格子牛仔衬衫和皱巴巴的白色长裤,脚蹬一双黑便鞋。

第一位不是别人,乃是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柏辽兹,莫斯科最大的作家协会之一—简称为“莫作协”的理事会主席,现任某大型文艺杂志主编。他的年轻同伴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波内列夫则是一位诗人,笔名“流浪者”。

两位作家来到刚刚泛绿的椴树荫下,连忙朝那个漆成五光十色、挂着“啤酒,矿泉水”牌子的售货亭走去。

噢,我得提一下这可怕的五月傍晚发生的第一桩怪事。此刻不但在售货亭附近,就连跟小铠甲街平行的整个一条林荫道上,竟然不见一个人影。太阳把莫斯科晒得滚烫,在一片干燥尘雾中向花园环行路那边冉冉西沉,人们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可是没有一个人来到这椴树荫下,坐到这长椅子上,林荫道上空空荡荡。“来瓶矿泉水。”柏辽兹说。“没有矿泉水。”女售货员不知为何没好气地答道。“有啤酒吗?”流浪者哑声问道。“啤酒傍晚才送来。”女人回答。“那你有什么?”柏辽兹问。“杏汁,不冰的。”女人道。“好吧,拿来,拿来!……”

杏汁冒出许多黄色泡沫,空中遂闻到一股理发店的气味。文学家们喝完杏汁,马上开始打嗝。两人付过账,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面对池塘水,背朝小铠甲街。

这时候第二桩怪事发生了,而此事只跟柏辽兹有关。他突然停止了打嗝,觉得心脏怦地一跳,猛然下沉,刹那间不知去向,随后他的心又回到了原处,但仿佛带回来一根扎得很深的钝针。这还不算,柏辽兹忽然感到一阵巨大莫名的恐惧,他想拔腿就跑,头也不回地逃离牧首塘。柏辽兹苦恼地回头望望,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吓着他了。他脸色苍白,拿手帕擦擦额头,心里想:“我这是怎么啦?从来没有过的事……心脏出了毛病……我是劳累过度。看样子该撇下一切,到基斯[2]洛沃茨克去疗养了……”

这当儿又有一股热气在柏辽兹面前聚集起来,从中化出一个透明的男人形状,模样十分古怪。这男人脑袋很小,戴一顶骑手帽,身穿[3]又瘦又短的薄纱格子西装……个头约一俄丈,窄窄的肩膀,骨瘦如柴,请注意,他脸上有一种挖苦人的表情。

柏辽兹平生不习惯异常现象。此时他的脸色更加苍白,眼睛瞪得老大,心里直发毛:“这绝不可能!……”

可惜这是真的。确实有个瘦长男人,通体透明,脚不沾地,在他面前左摇右晃。

柏辽兹吓得赶紧闭上眼睛。等他睁开眼时,一切已经过去。热气散了,穿格子西装的男人不见了,插在心上的那根钝针也一起消失了。“呸,见鬼!”主编大声道,“伊万,你瞧我刚才差一点中暑了!好像还出现了幻觉。”他勉强一笑,但眼神惊恐不安,手在哆嗦。

他慢慢镇静下来,拿手帕扇了扇风,打起精神道:“那么,接着说吧……”就把喝杏汁中断了的谈话继续下去。

事后知道,这是一场关于耶稣基督的谈话。原来,主编曾向诗人约稿,要他为杂志社的一本期刊写一首反宗教题材的长诗。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只用很短时间就把诗写好了,遗憾的是,主编对它很不满意。流浪者用过分阴暗的色调描绘了长诗的主要人物耶稣,况且主编认为,全诗也必须推倒重来。主编像在给诗人作一堂关于耶稣的讲演,他要强调指出后者的主要错误所在。

是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的描写才能不逮,还是他对所写题材懵然无知,这些都很难说。总之,诗人笔下的耶稣是世间确曾有过的一个大活人,只不过他身上的缺点太多罢了。

柏辽兹要向诗人证明,问题主要不在于耶稣是好是坏,而在于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耶稣这个人,一切关于耶稣的故事都是杜撰,都是最平庸的神话。

应当看到,主编乃是博学多识之士,在谈话中很会引经据典,譬[4]如,他举出大名鼎鼎的亚历山大的斐洛、学富五车的优素福·弗拉[5]维,这些古代历史学家都没有说过耶稣实有其人。米哈伊尔·亚历[6]山德罗维奇还炫示了一下自己渊博的学识,他告诉诗人,塔西佗的名著《编年史》第十五卷第四十四章中处死耶稣一说,纯属后人伪托。

诗人对主编所说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他把一双灵活的碧眼凝视着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专心致志聆听讲演,只是偶尔打个饱嗝,轻轻骂一声那瓶杏汁。“在所有的东方宗教里,”柏辽兹说,“照例都有一位贞洁少女把一位神生到世上。基督徒想不出新花样,就如法炮制了一位世上其实从未有过的耶稣。这是问题的重点所在……”

柏辽兹的男高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林荫道上。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所攀登的象牙之塔,除非学问极高之人敢于涉足,否则会有摔断脖子的危险。诗人越往下听,知道的趣闻越多,获益也更大,他知道了古埃及的慈善之神、天地之子俄西里斯、腓尼基人的法穆斯神,[7]还有马尔杜克神,他甚至知道了,墨西哥的阿兹特克人曾经十分崇拜过一位鲜为人知的凶神—惠齐洛普齐特利。

正当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向诗人描述阿兹特克人怎样用泥土塑造惠齐洛普齐特利神像时,林荫道上出现了第一个人。

关于这个人的外貌特征,事后有关部门提交了几份报告,说实在的,都不过是马后炮。对照这几份报告,不禁让人感到惊讶。一份报告说:此人身材矮小,镶黄金牙,跛右足。另一份报告称:此人身材高大,镶白金牙,瘸左足。第三份报告则要言不烦:此人并无明显特征。应当说,这些报告全都毫无价值。

首先,被描述者两足都不跛,身材既不矮小也不高大,只是一般的高个儿。至于牙齿,他左边几颗镶的是白金,右边几颗镶的是黄金。他身穿昂贵的灰色西服,脚上的外国皮鞋和衣服同色,一顶灰色贝雷帽神气地歪向耳边,腋下夹着手杖,那手杖的黑色镶头是个鬈毛狗的脑袋。此人看上去四十岁开外,黑头发,嘴有点歪斜,脸刮得精光,他的右眼珠是黑色的,左眼珠不知为何却是绿色的,两道黑眉毛也一高一低,总之,这是一位外国人。

外国人从主编和诗人的长椅边走过时,瞟了他俩一眼,停住了脚,突然在几步远相邻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德国人。”柏辽兹心里想。“英国人,”流浪者心里想,“瞧他还戴着手套,也不怕热。”

外国人打量了一眼池塘边围成方形的幢幢高楼,他显然是初来乍到,对这个地方发生兴趣。他把目光停留在高楼上层,那儿的玻璃窗里映射出耀眼的阳光,其中一轮扭曲变形的夕阳正在和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永别而去。他又把目光移向下层,只见玻璃中暝色苍茫,天渐渐黑了下来。外国人不知何故宽厚地一笑,眯起眼睛,把两手叠放在手杖镶头上,下巴搁在手背上。“伊万,”柏辽兹道,“你呀,譬如说,把神之子耶稣的降生描写得非常出色而带有讽刺意味,可是问题的症结在于,耶稣降生之前早已有好多神之子诞生到人间,例如腓尼基人的阿多尼斯、弗利基亚人的阿提斯、波斯人的密特拉等等。简而言之,这些神之子包括耶稣在内,谁也不曾降临过人世,他们全是子虚乌有的。所以你不必去描写[8]降生,还有什么智者来访,你倒应该写一写所谓智者来访是何等荒唐的传闻,否则按照你的讲述,倒真像是耶稣降生了!……”

这时,苦于打嗝的流浪者试图把嗝忍回去,他憋住呼吸,结果却打了一个更响更难受的嗝。这当儿柏辽兹也中断了讲话,因为那个外国人忽然站起身,朝两位作家走过来。

他俩惊奇地望望他。“请原谅,”来人开口道,他说话带着外国腔,但吐字倒还准确,“我与二位素不相识,不揣冒昧……二位的治学高论很有意思,所以……”

外国人彬彬有礼地摘下贝雷帽,两位朋友只好欠身鞠躬。“倒像是个法国人……”柏辽兹心里想。“他是波兰人?……”流浪者心里想。

补充说一下,外国人一张嘴搭话时诗人就觉得他讨厌,而柏辽兹倒几乎喜欢上他了,也不是喜欢……怎么说呢……觉得他蛮有意思吧。“可否让我坐下来?”外国人礼貌地问道。两位朋友不由自主朝两边挪挪身子,外国人灵巧地坐到他俩中间,马上加入了谈话。“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您刚才是在说,世上本没有耶稣?”外国人用他左边那只绿眼睛望着柏辽兹,问道。“是的,您没有听错,”柏辽兹谦恭地回答,“我正是这样说的。”“啊,太有意思啦!”外国人大声说。“他要搞什么名堂?”流浪者心想,不禁皱起了眉头。“您是否同意对方的观点呢?”陌生人转向右边,问流浪者。“百分百!”诗人肯定道,他喜欢修辞,用语精当。“妙!”不请自来的交谈者呼道,不知为何偷偷朝身后望了一眼,压低了他那低嗓门,说,“恕我多问,别的暂且不说,我想二位连上帝也不信的,是吧?”他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神色,连忙加上一句:“我发誓不告诉任何人。”“是的,我们不信上帝,”柏辽兹答道,对外国游客的胆小怕事报以微微一笑,“这一点尽可随便去说。”

外国人往椅背上一靠,由于好奇心,他甚至轻轻尖叫起来:“你们是无神论者?!”“对,我们就是无神论者。”柏辽兹莞尔答道。而流浪者却生气地想:“好个外国佬,被他缠上了!”“啊呀,真是太妙了!”奇怪的外国人高叫道,不住地转动脑袋,瞧瞧这一位文学家,又看看那一位。“在敝国,没有人对无神论感到奇怪,”柏辽兹用外交口吻礼貌地说,“敝国多数居民早已自觉地不再相信上帝神话了。”

外国人又做出可笑之举:他站起身来,跟惊讶莫名的主编握了握手,对他说:“请允许我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谢!”“您感谢他什么呀?”流浪者眨巴着眼睛问道。“感谢他向我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情况,作为旅游者,我对这一情况太感兴趣了。”外国怪人意味深长地竖起一根手指头说。

看来,这个重要情况确实给旅游者留下了强烈印象,他用惊恐的眼光望了望四面的楼房,好像生怕在每个窗口都看见一名无神论者。“不,他不是英国人……”柏辽兹想。而流浪者却在思忖:“他从哪儿学来一口流利的俄语?我真想知道!”便又皱起了眉头。“那么,请问您,”外国客人经过一阵顾虑后又开口道,“关于上[9]帝存在的那些论证又当置于何地?众所周知,整整有五项论证呢。”“唉!”柏辽兹用遗憾的语气说,“那些论证都毫无价值,早已被人类束之高阁了。在理性领域不可能以任何方式证明上帝的存在,这一点您是会同意的。”“太棒了!”外国人惊呼道,“真是太棒了!您和那位不安分的老[10]人伊曼努尔的思想如出一辙。可是,天大的笑话,他把五项论证驳得体无完肤之后,却自嘲似的建立了他本人的第六项论证!”“康德的论证也不能令人信服,”博学的主编含蓄地笑笑道,“难[11]怪席勒要说,康德对这个问题的论断只能让奴隶们满意,而施特

[12]劳斯则干脆把它嘲笑了一通。”

柏辽兹说这番话时,心里却在想:“他到底是什么人物?为什么俄语说得这样好?”“这个康德就该抓起来,照他那样的论证可以判两三年徒刑,发[13]配到索洛夫基岛去!”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冷不丁嘟哝出这句话来。“伊万!”柏辽兹难为情地小声制止他。

外国人听到有人提议把康德发配索洛夫基岛,非但不吃惊,反而乐不可支。“正是!正是!”他叫好道,那只望着柏辽兹的绿色左眼闪出了亮光,“他到那儿是得其所哉!那天吃早餐时我就对他说道:‘教授啊,您有什么不合时宜的想法,悉听尊便!可是那种东西高深得很,太难懂了,人家会笑话您的。’”

柏辽兹目瞪口呆,心想:“吃早餐时……和康德说话?……他在瞎诌些什么呀?”

柏辽兹惊愕的样子并没有窘住外国人,他接着又对诗人说:“不过,把他发配到索洛夫基岛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居住在比索洛夫基岛更远更远的地方,已经有一百多年了,我敢肯定,根本没法把他从那儿弄出来!”“那太可惜了!”好斗的诗人说。“我也觉得可惜!”陌生人附和道,一只眼睛闪闪发光,接着他又说:“现在有一个问题困扰着我,既然上帝不存在,那么试问,由谁来主宰人生和天下的一切方圆规矩呢?”“人类自己来主宰。”流浪者气呼呼地抢答道。说实在的,这是一个模糊的问题。“对不起,”陌生人温和地说,“说到主宰,起码要有一个确切的计划,一个期限上说得过去的计划。人不可能制订出一个千年计划,尽管这个期限短暂得可笑,人甚至连自己的明天都无法把握,既然如此,请问足下,人类又怎么能主宰自己呢?事情正是这样的。”这时陌生人又转过来对柏辽兹说:“请设想一下,比方说,您开始主宰,开始支配别人和自己了,正在干得所谓有滋有味的时候,忽然间……咳……咳……您的肺里长了个瘤子……”说到这里,外国人甜滋滋地笑了一声,似乎想到肺瘤他心里怪舒服的。“对,肺瘤,”他像猫那样眯起眼睛,把这个响亮悦耳的字眼又说了一遍,“于是乎,您的主宰就到此为止!于是乎,您除了自身的命运,不再关心别人的命运。亲人们开始对您撒谎。您感到情况不妙,就去遍访名医,然后找江湖巫医,甚至求神问卦。您心里清楚,这些名医、巫医、巫婆,统统无济于事。最后一切只能以悲剧收场。不久前自以为手握主宰之权的那个人,忽然一动不动躺进了木头匣子。周围的人明白,躺着的这个人不中用了,就把他推进炉膛,一把火烧掉了事。还有更糟糕的情况:一个人刚刚打算到基斯洛沃茨克去,”说到这里,外国人眯起眼睛望望柏辽兹,“这似乎是小事一桩,可是这么点小事他也干不成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一跤滑倒,摔到电车轮子下面去了!您能说,这是他自我主宰的结果吗?这完全是别的什么人主宰了他,这样考虑问题岂不是更合理吗?”陌生人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

柏辽兹洗耳恭听对方大讲肺瘤和电车的事,心里不大痛快,有些念头使他忐忑不安。“他不是外国人……他不是外国人……”他在想,“这家伙非常古怪……那么,他到底是什么人物?”“我看,您想抽烟了吧?”陌生人突然对流浪者说,“您抽什么牌子的?”“您身上有好几种牌子吗?”诗人闷闷地问道,他的烟刚好抽完了。“您要哪种牌子?”陌生人又问一次。“就要‘咱们牌’的。”流浪者恶狠狠地回答。

陌生人随即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烟盒,递给流浪者:“‘咱们牌’。”

主编和诗人都吃了一惊,烟盒里真的放着一包“咱们牌”,而更让他们吃惊的是那个烟盒。烟盒很大,赤金做成,盖子上有钻石镶嵌的三角形图案,烟盒打开时那些钻石便闪出蓝白的光焰。

这时两位文学家各人想各人的心思。柏辽兹在想:“是的,他是外国人!”流浪者在想:“真真活见鬼,啊!……”

诗人和烟盒的主人都点燃了烟,不吸烟的柏辽兹谢绝了。“必须这样来反驳他,”柏辽兹拿定了主意,就说,“人固有一死,对此谁也没有异议,但问题在于……”

没等他这话说出口,外国人已经开了腔:“没错,人都有一死,这还不算糟。糟糕的是,人有时候会突然死去,这才是问题的要害!一个人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今天晚上会做什么事。”“这问题提得多荒唐……”柏辽兹想了想,就反驳道:“这话您未免过甚其词了。我对今天晚上的事多少还是有把握的。当然,如果我在铠甲街上被一块砖头砸到脑袋上……”“任何时候,砖头不会无缘无故砸到人脑袋上,”陌生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道,“请相信,您也一样,绝对没有被砸的危险。您有您的死法。”“也许您知道是哪种死法,可否见告?”柏辽兹自然要反唇相讥,他卷进了一场名副其实的荒唐谈话。“乐于从命,”陌生人应道,便用量体裁衣的目光把柏辽兹打量一番,口中念念有词,“一,二……水星人次宅……月亮隐去……六—有灾……晚上—七……”念罢高兴地大声说:“您被人断头而死!”

流浪者又惊又怒,瞪大眼睛望着放肆的陌生人,柏辽兹则苦笑一声:“被什么人呢?是敌人?是武装干涉者?”“都不是,”对方道,“是一个俄罗斯女人,共青团员。”“哼……”柏辽兹被陌生人的玩笑惹恼了,“对不起,这不大可信。”“请原谅,这是真的,”外国人说道,“我还想问问您,如果不是秘密的话,您今天晚上要做什么?”“毫无秘密可言。我马上要回花园街自己家里去,晚上十点钟莫作协有会议,我得去主持。”“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外国人十分肯定地说。“这是为什么?”“因为,”外国人道,他眯起眼睛望望天上,这时有几只黑色鸟儿预感到夜晚的凉爽,在空中无声地飞着,“因为安努什卡已经买了葵花子油,不但买了,还弄洒了。所以会议开不成了。”

可想而知,椴树底下一片沉默。“对不起,”过了一会儿,柏辽兹看了几眼那个胡说八道的外国人,开口问道,“这跟葵花子油有什么关系……您说哪个安努什卡?”“跟葵花子油有关系,”流浪者冲口而出,看来他决定向不请自来的交谈者宣战了,“请问公民,您曾经去过精神病医院吗?”“伊万!……”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小声喝住他。

外国人毫不生气,反而开心大笑起来。“去过,去过何止一次!”他笑着嚷道,用一只不笑的眼睛凝视着诗人,“我哪儿没去过啊!只可惜抽不出空来问一问教授,什么叫作精神分裂症。您只好自己去问他了,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得了,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谁不认识您呀?”外国人从衣兜里抽出一张昨天出的《文学报》,诗人看见头版上有自己的照片,底下是自己写的诗。这是荣誉和名望的证明,昨天还令他沾沾自喜,但此刻却没给他丝毫喜悦。“对不起,”诗人道,他的脸虎了下来,“您能稍等一下吗?我想跟同伴说句话。”“啊,请便请便!”陌生人高声说,“这儿椴树底下很舒服,我刚好也没有什么急事。”[14]“听我说,米沙,”诗人把柏辽兹拉到一边,悄悄道,“这个人根本不是游客,而是间谍。他是潜回国来的俄侨。叫他拿出证件来,别让他跑了……”“你这样认为吗?”柏辽兹小声问,感到有些不安了,心想:“伊万说得有道理……”“相信我的话没错,”诗人用嘶哑的嗓音对他耳语道,“他装疯卖傻是为了从别人嘴里掏情况。你听他俄语说得多好。”诗人说话时,眼睛还瞟着那边,唯恐陌生人溜之大吉,“走,我们去扣住他,别叫他跑了……”

诗人又把柏辽兹拉回到长椅边。

陌生人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个深灰色封面的小本子、一个鼓鼓的硬纸信封和一张名片。“真是对不起,刚才只顾跟二位争论,忘记作自我介绍了。这是我的名片,这是护照,这是来莫斯科担任顾问的邀请函。”陌生人用犀利的目光望着两位文学家,郑重其事地说。

文学家们不好意思了。“鬼家伙,全听见了……”柏辽兹心里想,一边用礼貌的手势向对方表明无须出示证件。外国人向主编递过证件时,诗人瞥见名片上的外文是“教授”,那姓名的头一个字母是“W”,也就是两个连写的“V”。“很高兴认识您。”主编难为情地喃喃道。外国人遂把证件装回衣兜。

人际关系就这样恢复了,于是三个人又坐到长椅上。“教授,是请您来当顾问吗?”柏辽兹问。“是的,当顾问。”“您是德国人?”流浪者说。“我吗?……”教授反问道,忽然沉思起来。“唔,差不多,是德国人……”他说。“您俄语讲得真棒。”流浪者道。“噢,我算是个多语通,会说许多种语言。”教授回答。“您的专业是什么?”柏辽兹问。“我是魔法专家。”“好家伙!……”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脑子里嗡的一震。“是……是请您来当这种专业的顾问?”他结结巴巴地问道。“对,这种专业,”教授肯定道,接着解释说,“你们的国家图书馆里发现了一批手稿真迹,作者是十世纪的魔法师赫伯特·阿夫里拉克斯基。这些手稿要由我来研究清理,因为我是世界上唯一的这方面的专家。”“啊,您是一位历史学家?”柏辽兹肃然起敬,大大松了口气。“我是历史学家,”学者承认道,又牛头不对马嘴地加上一句,“今晚牧首塘边就会有一段有趣的史话!”

又轮到主编和诗人大吃一惊。教授向两人招招手,等他们凑近了,悄悄地说:“请注意,耶稣是存在的。”“听我说,教授,”柏辽兹勉强笑笑说,“我们尊敬您的渊博学识,不过对这个问题,我们持有不同的观点。”“不需要任何观点!”古怪的教授说,“耶稣是存在的,这就得了。”“总得有证据才行……”柏辽兹话还没说完。“也不需要任何证据,”教授道,他声音不高,不知为什么外国腔也没有了,“一切都很简单:那人穿着猩红里子的白斗篷,迈着骑[15]兵习惯的蹭步,在新春尼散月十四日的清晨……”

[1]莫斯科市内一座古老的公园。

[2]俄罗斯最大的矿泉气候疗养地之一,在北高加索。

[3]1俄丈为2.134米。

[4]亚历山大的斐洛(约前30—约45),把犹太教和希腊哲学结合起来的古犹太宗教哲学家。

[5]优素福·弗拉维(37—100),古犹太历史学家,著有《犹太战争》《犹太古代史》。

[6]塔西佗(约55—约120),古罗马历史学家,著有记述罗马帝国史的《编年史》和《历史》。

[7]巴比伦城的守护神。

[8] 据《圣经·新约·马太福音》:耶稣降生后,有几个博士(智者)在东方看见了他的星,便到耶路撒冷来拜见他。

[9] 指基督教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1225—1274)为证明上帝存在而提出的五条理论根据。

[10]指德国古典哲学创始人伊曼努尔·康德(1724—1804)。

[11]费迪南德·席勒(1864—1937),英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实用主义代表人物。

[12]大卫·施特劳斯(1808—1874),德国神学家,青年黑格尔派哲学家。他否定《圣经》,

认为耶稣是历史人物。

[13]俄罗斯白海索洛韦茨基群岛的俗称,旧时为犯人流放地。

[14]米哈伊尔的昵称。

[15]尼散月是犹太教历的元月(公历三四月间),14日是犹太民族和犹太教三大节日之一的逾越节。第二章本丢·彼拉多[16]

新春尼散月十四日的清晨,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身穿猩红里[17]子的白斗篷,迈着骑兵习惯的蹭步,来到大希律王宫两座配殿之间的遮顶柱廊上。

总督平生最讨厌玫瑰油的香味,偏偏这种香味从拂晓起就搅得他心神不宁,看来今天是个不吉利的日子,样样东西都是不祥之兆。总督觉得,玫瑰味儿是花园里的柏树和棕榈树散发出来的,而且这股该死的气味又跟卫队的皮装具和汗水的臭味混到了一起。总督带到耶路撒冷的第十二闪击军团第一大队就驻扎在后宫侧殿里。此时各小队的火头军已开始造饭,有点呛人的炊烟从那边经过花园上层平台,一阵阵飘到柱廊里来,就连这炊烟里面也掺进了腻人的玫瑰香味。“诸神啊,你们为何惩罚我?……毫无疑问,是它,又是它,可怕的不治之症……偏头痛,半个脑袋都在痛……药石无功,回春乏术……我要尽量不转动脑袋……”

靠近喷泉的拼花地坪上已经摆好一把安乐椅。总督谁也不看一眼,在椅子上坐下,向旁边一伸手。书记官恭恭敬敬把一张羊皮纸放到这只手里。总督头痛难忍,脸上抽搐了一下,他瞟了一眼羊皮纸上的文字,递还给书记官,吃力地问道:“案犯是加利利人?案子报送地区长官了吗?”“报送过了,总督大人。”书记官回答。“他怎么说?”[18]“他不肯裁定此案,把长老会议的死刑判决送请大人定夺。”书记官解释道。

总督脸上又抽搐了一下,低声道:“带犯人。”

随即有两名军团士兵从廊柱下的花园平台上押出一名犯人,把他带上阳台,直到总督的座椅前。犯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身穿破旧的浅蓝色长衫,白色头巾用皮条扎在额上,双手反绑着。他的左眼下有一大块青伤,嘴角也破了,凝着血。犯人用不安又好奇的眼光望着总督。[19]

总督沉默了一会儿,用阿拉美亚语低声问道:[20]“是你唆使百姓捣毁耶路撒冷圣殿吗?”

总督正襟危坐,犹如一尊石像,说话时只有两片嘴唇微微撇动,绝不敢晃一下那痛得要命的热烘烘的脑袋。

犯人手被绑着,身体稍稍前倾,开口答话:“善人啊!相信我……”

总督马上打断了他的话,仍然端坐不动,声音也不提高:“你叫我善人?你错了。耶路撒冷全城的人都在悄悄议论我,说我是残暴的怪物,他们说得很对。”随即用同样干巴巴的语调命令道:“来人,叫中队长猎鼠手来见我。”

中队长马克,绰号猎鼠手,奉命站到了总督面前。这时在场的人都觉得,阳台上忽然变得晦暗了。猎鼠手比军团里最高的士兵还高出一头,他那宽大的双肩完全挡住了初升的太阳。

总督用拉丁语对中队长说:“这名犯人称呼我‘善人’。你带他下去,对他解释一下,应该怎样跟我说话。不过,别弄残废了。”

猎鼠手马克向犯人招招手,示意跟他走,所有的人除了端坐不动的总督,都在目送马克离去。

不论猎鼠手走到哪里,众人的目光总是追随着他,一则因为他硕大无朋,再则,对于初次见到马克的人,还因为他的脸相奇丑无比:他的鼻子被日耳曼人的战槌打烂了。

拼花地坪上响起了马克沉重的皮靴声,捆住双手的犯人无声地跟着他走了。柱廊里一片寂静,听得见阳台边花园平台上咕咕的鸽语声,还有喷水池在唱着奇妙悦耳的歌。

总督真想站起来,把太阳穴伸到水流下面,一动不动地待上一会儿。但他知道,这也无济于事。

猎鼠手把犯人从柱廊下带到花园里,那儿有一座青铜雕像,底座旁站着一名士兵,马克从士兵手中拿过鞭子,略略一挥手,在犯人肩膀上抽了一鞭。这随手轻轻的一击,便打得犯人一头栽倒在地,就像被砍掉了双腿。犯人顿时喘不过气来,面色惨白,两眼失了神。马克左手抓住倒地的人,把他像一条空口袋似的轻轻提起来,让他站好了,然后操着蹩脚的阿拉美亚语,鼻音很重地对他说:“罗马的总督你要叫总督大人。别样的不可以说。要立正站着。我的话明白?还要打你吗?”

犯人身子摇晃了一下,勉强站稳脚,他脸上又有了血色,喘了口气,声音嘶哑地答道:“你的话我明白了。别打我了。”

一分钟后,犯人又站在总督面前。

总督用干巴巴、病恹恹的嗓音问他:“姓名?”“我的吗?”犯人慌忙应道,尽量显得他愿意好好回答问题,不想惹人动怒。

总督的声音仍然不高:“我自己的我知道。别装傻。你的姓名。”[21]“耶稣。”犯人赶紧回答。“有绰号吗?”[22]“加利利拿撒勒人。”“出生地?”“加马拉城。”犯人答道,并摆了摆头,表示在他右边遥远的北方有个加马拉城。“你的家族血统?”“我不是很清楚,”犯人连忙说,“我不记得父母是谁。听别人说,我父亲是叙利亚人……”“你一直住在哪儿?”“我居无定所,”犯人不好意思地答道,“到处云游,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简单一句话,你是个流浪汉。”总督说。又问:“有亲属吗?”“没有。我孤身一人。”“你识字吗?”“识字。”“除了阿拉美亚语,还懂别的语言吗?”“还懂希腊语。”

总督抬起肿胀的眼皮,用一只痛苦模糊的眼睛盯住犯人,另一只眼仍然闭着。

他讲起了希腊语:[23]“就是你要捣毁圣殿,还号召老百姓去干吗?”

这时犯人又有了精神,眼中不再流露恐惧,也用希腊语说:“我嘛,善……”恐惧又在他眼中一闪,险些脱口再错,“我嘛,总督大人,平生没打算过捣毁圣殿,也没唆使过任何人干这毫无意义的事。”

在矮桌上躬身录供的书记官,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他抬了抬头,赶紧又俯到羊皮纸上去。“每逢过节,许多各式各样的人就聚集到这座城里来。其中有变魔术的、占星相的、预言家、杀人犯,”总督仍然用干巴巴的腔调说,“也有撒谎的骗子,比如说,你就是一个。这里明明记录在案:你唆使别人捣毁圣殿。人证俱在。”“那些善人们,”犯人说了半句,连忙加上称呼,“总督大人,”才接下去说,“他们一点也不肯学习,把我说的话全都弄混了。我真担心这种混乱会持续很久很久。都怪那个人记录的我的话全是不实之词。”

一阵沉默。这时,病恹恹的两只眼睛一齐费劲地盯在犯人身上。“我对你再说一遍,这是最后一遍:别再装疯卖傻了,你这强盗,”彼拉多的语气平和而单调,“你的话记录在案的不算多,这也足够判处你绞刑了。”“别,别,总督大人,”犯人全身紧张起来,竭力要对方相信他的话,“那个拿山羊皮纸的人,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写。有一天,我看了羊皮纸上的记录,简直吓坏了。那上面所写的话,我绝对一句也没有说过。我对他讲:求求你了,把羊皮纸烧掉吧!可是他从我手里一把抢过去就跑了。”“这个人是谁?”彼拉多厌恶地问道,摸了摸太阳穴。[24]“利未·马太,”犯人愿意说明此事,“他本是个税吏,我们初次见面是在伯法其的大路上,就是紧靠无花果园的那个地方。我和他交谈起来。起先他对我很不友好,甚至侮辱了我,或者说,他以为他侮辱了我,骂我是条狗,”说到这里犯人笑了笑,“我不认为狗这种兽类有什么不好,所以不会为这句话生气……”

书记官停止了笔录,偷偷用惊奇的眼光望了望总督,而不是犯人。“……然而他听了我的一番话,态度就缓和下来,”耶稣继续说,“最后他把税款扔到大路上,对我说,他决定跟随我云游四方……”

彼拉多半边脸皱了皱,龇出黄牙冷笑一声,整个身体转向书记官说:“好个耶路撒冷啊!这座城里真是无奇不有!你听听,税吏居然把税款扔在大路上!”

书记官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也像彼拉多那样笑了笑。“马太说,他如今觉得金钱是可恨之物,”耶稣对马太的古怪行为作出了解释,“打那时候起,他就成为我的旅伴。”

总督依然咧着嘴,转眼望望犯人,又望了望在脚下右侧远方赛马场的骏马雕像上空冉冉升起的太阳,忽然厌恶而痛苦地想道:干脆说一声“绞死他”,把这个古怪强盗从阳台上拉走了事。把卫队也赶走。离开柱廊回到宫里去,叫人拉上室内的帘子,往床上一躺,要一杯凉水,再把爱犬班加哀哀地唤过来,向它诉一诉这偏头痛的苦处。这时,总督病痛的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诱人的念头:毒药。

他用混浊的双眼望着犯人,半晌不说话,一面苦恼地回想着:为什么今天早晨在耶路撒冷的烈日暴晒下,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犯人要站在他的面前?接下去他还应该提些什么无聊的问题?“他叫利未·马太?”病人用沙哑的嗓音问道,闭上了眼睛。“是的,利未·马太。”总督听见一个使他痛苦的高亢声音。“你在集市上对众人说到圣殿,你到底说了些什么?”

回答者的声音如锥刺鬓穴,令彼拉多苦不堪言,这个声音说:“总督大人,我说了:旧教的圣殿必定会倒塌,新的真理的圣殿必将建立起来。我这样说,是为了意思更明白些。”“你这流浪汉,为什么在集市上蛊惑人心?你讲真理,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理,你说,什么是真理?”

此刻,总督自忖道:“我的诸神啊!我不该在审判时问他这些……我的脑子不再管用了……”恍惚中他又看见一只盛着黑色液体的杯子。“给我一点毒药,毒药……”

他又听见那声音在说:“真理首先是你头痛欲裂,痛得你怯懦地想到去死。你不仅没有力量同我说话,甚至很难正眼看我。我正在不由自主地折磨你,这使我感到难过。你甚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盼着你的狗快些到来,看来它是你唯一眷恋的生物了。不过你的痛苦即将结束,头痛就会过去的。”

书记官瞠目结舌望着犯人,竟没有录完上面这段话。

彼拉多朝犯人抬起充满痛苦的眼睛,这时他看见,太阳已高高升起在赛马场的上空,阳光射进了柱廊,慢慢移到耶稣脚上那双破鞋子上,耶稣向旁边让了让。

总督站起身来,双手抱紧脑袋,刮得光光的黄脸上露出惊骇的神色,他竭力克制住自己,重又坐回到椅子上。

犯人还在不停地说话,书记官已经完全停止记录,鹅似的伸长脖子,唯恐听漏掉一个字。“好了,都过去了,”犯人友好地望望彼拉多说,“这让我非常高兴。总督大人,我劝你暂时离开宫殿,到郊外去,哪怕是到橄榄山的花园里去散散步也好。会有一场大雷雨的,”犯人眯起眼睛转身望了望太阳,“不是现在,是在傍晚。散步对你大有益处,我很乐意陪你一起走走。我有了一些新的想法,我想你也许会感兴趣,我愿意跟你谈谈这些想法,何况你看起来是个很聪明的人。”

书记官面如死灰,把羊皮纸掉在了地上。“不幸的是,”身被缧绁的犯人一发不可收拾地说下去,“你这个人过于闭塞,对别人彻底丧失了信任。人总不能完完全全只恋着一条狗,你说是吧?你的生活太贫乏了,总督大人。”犯人说到这里,不禁莞尔一笑。

此刻书记官只在考虑一个问题:该不该相信自己的耳朵。看来不由得他不相信。于是他又尽力想象起来:性格暴躁的总督面对犯人闻所未闻的狂妄之举会以何种奇特方式发泄他的盛怒。尽管书记官熟知总督的为人,结果仍令他匪夷所思。

总督嘶哑的嗓音用拉丁语说了一声:“给他松绑!”

一名卫兵咚地一戳长矛杆,把矛交给旁边的人,走过来替犯人解掉了绳索。书记官拾起羊皮纸卷,他拿定了主意暂且不作笔录,也不大惊小怪。“说实话吧,你是不是高明的医生?”彼拉多用希腊语轻声问道。“不,总督大人,我不是医生。”犯人答道,一面舒服地搓着两只被捆伤红肿的手。

彼拉多突然一皱眉头,向犯人刺去两道逼人的目光,他的眼睛不再浑浊,又闪现出大家常见的那种火花。“我还没有问过你,”彼拉多道,“也许你还懂拉丁语?”“是的,我懂。”犯人说。

彼拉多苍黄的脸上又有了红晕。他用拉丁语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想唤我的狗?”“这很简单,”犯人也用拉丁语回答,“你的手在空中有一个动作,”犯人学了学彼拉多的手势,“似乎你想抚摸什么东西,而且嘴唇……”“不错。”彼拉多道。

俩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彼拉多又用希腊语提问:“那么,你真是一名医生?”“不,不,”犯人连连说,“请你相信我,我不是医生。”“那好吧。既然你想保密,就随你的便。这和本案没有直接关系。那么,你坚持说,你没有号召人捣毁……烧毁,或者用什么别的方法毁掉圣殿,是吗?”“总督大人,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号召任何人干这种事情。难道我像个白痴吗?”“噢,是的,你才不像白痴呢,”总督轻声答道,脸上露出狞笑,“你起誓吧,就说没有这件事。”“你要我拿什么起誓呢?”松了绑的犯人显得特别活跃。“就拿你的命吧,”总督答道,“拿它起誓正是时候,你要知道,眼下你就命在旦夕,如千钧之系于一发。”“总督大人,你是否认为,是你把我的命系于一发呢?”犯人问道,“若是这样,你就大错特错了。”

彼拉多打了个寒噤,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倒是能割断这根发丝。”“这你又错了,”犯人驳道,用一只手挡着阳光,脸上笑逐颜开,“必定只有那个系上发丝的人才能割断它,你不同意吗?”“是啊是啊,”彼拉多笑笑说,“我不再怀疑耶路撒冷的二流子们成天跟着你转悠了。我不知道是谁把你的舌头系进嘴巴里,系得可真灵巧!还有,你告诉我,你是否骑着毛驴从苏兹门进入耶路撒冷?是否有一群市民跟着你欢呼,就像在欢迎一位先知?”总督说罢指了指羊皮纸卷。

犯人莫名其妙地望望总督。“总督大人,我压根儿没有什么毛驴,”他说,“我确实从苏兹门进入耶路撒冷,不过是步行,跟随我的只有一个马太,谁也不曾向我欢呼什么,因为当时在耶路撒冷谁也不认识我。”“你是否认识这几个人?”彼拉多目不转睛地望着犯人说,“一个叫迪斯马斯,一个叫格斯塔斯,还有一个叫巴拉巴?”“我不认识这几位善人。”犯人回答。“真的吗?”“是真的。”“告诉我,你为什么老是把‘善人’挂在嘴上?难道你把所有的人都叫作‘善人’?”“所有的人,”犯人答道,“世上并没有恶人。”“闻所未闻,”彼拉多冷笑道,“不过,也许是我孤陋寡闻吧!下面的话不必记录。”他对书记官说,其实书记官早已停笔不记了,接着又问犯人:“你这一套是从哪本希腊书里看到的吧?”“不,这个道理是自己悟出来的。”“你四处布道吗?”“是的。”“那么,譬如说中队长马克,绰号猎鼠手,他也是善人?”“是的,”犯人答道,“当然,他是个不幸的人。自从他被别的善人打坏了,他就变得残酷无情。真想知道,谁把他摧残成这样?”“这个我可以告诉你,”彼拉多道,“因为这是我亲眼所见。善人们像狗看到熊似的朝他扑过去。那些日耳曼人死死抓住他的脖子和手脚。当时步兵中队陷入了合围。若不是我指挥骑兵大队从侧翼杀进去,今天你这个哲学家就无缘跟猎鼠手说话了。这是伊季斯塔维佐的女儿谷那场战斗中的事。”“要是能跟他谈谈就好了,”犯人忽然异想天开地说,“我相信他一定会变成另一个人。”“照我看,”彼拉多道,“你若想跟副将部下的官兵谈话,副将可不会太高兴。所幸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因为这首先要问问我。”

这时,一只燕子嗖地飞进柱廊里来,在装金的天棚下掠了一圈又向下飞,尖尖的翅膀差点触到了壁龛中铜像的脸,它飞到柱冠后面不见了,大概是想在那儿做窝吧。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