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摄：johnsoft
《当呼吸化为空气》这本书是朋友圈里有人推荐的，出于同样追寻生命意义的缘故，我想看看Paul Kalanithi医生在亲自等待死亡的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首先Paul是一个医生，在从医的经历中，他认为作为医者最重要的仍然是技术优秀。他是一个神经外科医生，失败的痛苦教会他一件事，在大脑一些特别的位置，只是毫米之差就会决定病人生活在地狱还是在天堂。
同样是医者，我是一个精神科医生。我的病人不会因为1、2mm的差异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因为我不会去打开他们的大脑，但却会因为一个词、一句话，决定他们未来的生活是否有希望。这同样是技术，是交流的技术。
这本书中，Paul有两段经历让我印象深刻。一段是当癌症让他疼痛得站不起来时，他说“我知道很多关于背痛的知识——解剖的、生理的；患者也用不同的词形容不同的痛；但我从不知道痛起来是什么样的感受。”另一段是当Paul接受抗癌治疗，输液时口腔里有股盐味，别人告诉他每个人都是这样，可是从医11年，他从不知道。原来知道疾病是一回事，亲身体验又是一回事。
这两段描述让我想起我所接触的病人，有时他们不断地重复描述他们的感受，让人不胜其烦时，我会敷衍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但是病人会反驳“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有那么一瞬我会觉得权威被挑战，“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有那么多的人跟我描述过，我知道他们的经历啊。”可是Paul医生讲到的这一段，突然刺到我的心。是的，我并不知道，就算从很多人嘴里听过症状的描述，就算书里描述得再详细，我知道的仍然只是那个知识，却不能够体会那种痛苦。
现在再遇到病人诉说症状的时候，我会说“我无法体会你的痛苦，但我想在你身上一定是很难受”。这个时候病人不会因为我的无知而愤怒，反而更容易接近。
书中所述一场印象深刻的医患谈话，促使Paul选择了神经外科。患儿是脑癌，他的母亲是放射科医生，她已经看过片子了。现在她坐在椅子上，问医生“真得那么糟吗！”当时那个神经外科医生并没有直接简单地回答是或不是，但他说“我所知道的是你的生活将发生改变，或者说已经改变了，这是一段沉重而艰辛的旅程。为了彼此，你们必须走这一段路程，但是当需要的时候，该休息就要休息。……”他以一种共情的方式站在家属的角度替他们设想可能的艰辛，同时强调了不管多么艰难，仍然要保护好每个照料者的健康，包括躯体的和心理的。
此后Paul选择了神经外科，这场谈话印在他的脑海中。又经历了无数危重病人后，他发现作为脑外科医生，所面临的并不仅仅是生存还是死亡，而是什么样的生活是值得的，什么样的意义使得生命值得持续下去。每个人最终都会死，作为医者有时是在指导病人或家人理解死亡或疾病；或者陪着他们经历一场死亡或疾病。
虽然医生的使命是保护生命，但保护的不仅仅是活着的身体，还有他的身份，他的价值，什么让他的生活有意义，也可以说是保护他的灵魂。
当一个病人来医院是由于致命的脑出血时，这个时候医生更像是死亡的使者。Paul知道家属看到的是过去，记忆中那个他们深爱的、鲜活的人。但Paul看到的是未来，气管切开连着呼吸机，一袋一袋的液体输进去，再由导尿管流出来，坚持着“活”下去，尽管已经没有能力战斗。家人记忆中的人再也不会回来，这个时刻他需要帮助家人明白他们认识的那个人，那个完全的、独立的生命个体，只活在过去。此时医生与家人的谈话会给家人留下关于死亡的印象——是平静地让他走（让家人理解可能他的时间到了），还是一种遗憾的痛（家人悲痛、愤怒地认为医生根本不努力救他）。
体会Paul的心情，我感觉医患之间的关系就像一段旅程。有时需要医生主动打开一段关系，当一位老人因为突然的癫痫发作来医院，检查的结果却发现是肿瘤，Paul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告诉他们正确的信息，同时要留有希望。术中他把那个肿瘤切除，尽管知道显微镜下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肉眼看似正常的组织了。不可避免地会复发，还会再手术。但Paul还是建立了这种医患关系，这意味着他要去病人所在的地方与他们见面，尽己所能，带着病人向前行，能走多远走多远。
Paul的挚友、同事，在他的病人死后，也跳楼自杀了。在那个时刻，Paul无比痛心，他非常清楚地认识到医生不是万能的。对所有人来说死亡最终都会来到，不管是医生还是病人，或是重要领导人，或是平民老百姓，都是如此。大多数人活着，是在被动地等待死亡。医生受训多年是为了主动与死亡交战，虽然死神常常打赢，但医生仍然为了病人努力战胜死神，即使做不到完美，却是在无限接近，并且永不停息为之奋斗。所以作为医者，即使没有挽回患者的生命，即使没有让患者完好如初，依然不要沮丧，更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
我从事的是精神、心理方面的工作，面对的大多是慢性的、常常容易复发的患者；还有一些脑卒中、脑外伤术后康复的患者，对他们而言，肢体是无法完全恢复到病前状态的。这更是一个陪着病人一起慢慢行走的旅途，这段路不好走，会沮丧、会焦虑、会愤怒，也会有喜悦，有满足。这条路很漫长，我想我需要做好准备，需要清楚地知道这条路是陪伴一生的路，可能是病人的一生，也可能是我的一生。
作者简介：张锦黎 徐州市中心医院康复医学科心理康复 副主任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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