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不难过


发布时间:2020-03-20 18:3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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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我切了一骨碌水萝卜拿着,下楼找母亲聊天。萝卜是天津西青区辛口镇的“小沙窝”青萝卜,年前同学给的,比潍县萝卜还脆还甜。

母亲喜欢吃萝卜,接过这块翡翠似的萝卜,看着我,慢慢说,明天是你姥爷生日……我的也不过了,在同一个月,越想越不得劲。

姥爷是去年没的,每年正月二十一他生日,我们一大家子三十多口人总要聚一聚。四世同堂的热闹,今年是不会有了。姥娘和他先后离开这个世界,以后他的四个儿女都没有爹娘了。而他走后第一个生日的到来,犹使母亲难过。

“伤心”是心受伤了,“难过”却是受伤之后一直沉浸,无法离开。母亲说完这些话,擦了擦红肿的眼睛。红霉素眼膏在眼角,和泪水相拥而泣。心疼一个人的眼泪,也心疼这个人的遭遇。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姥爷姥姥对孩子都很好,饥饿和冻馁从没有到临孩子们身上,尤其是对四个儿女的孩子,尤其慈爱。我三四岁时一个夏天傍晚,跟姥爷在“石光凉”上乘凉。这个字典里没有的词语,赋予山下人们一整个夏天晚上的福音。那些大而平整的石块,像一条河流,斑驳的道道儿是雨水冲刷苔藓的证明。我们躺在这还在蒸腾白昼热气的河床里,星空在头顶行走。母亲说,那天晚上,姥爷躺着,翘着二郎腿而,唱《吕二嫂改嫁》,我则在他头顶上砸了一石头。姥爷惊坐而起,捂头正要喊疼,姥姥攥着蒲扇赶忙制止,别喊别喊,吓着孩子。

直到现在,母亲经常告诉我们,孩子摔坏了东西,不能打骂。东西破了再添置,打骂孩子东西也回不来。姥爷的额角被我的火石磕破了。这个本想看看火星迸发的外孙,没被姥爷姥娘责备一句。姥爷过世后,我曾经在他额角找寻伤痕,却什么都找不到。在皱纹的势力范围内,人生的千沟万壑早就埋掉了它。而,一场火,再来埋葬所有沟壑。

母亲坐下,一只手轻轻抚摩椅子扶手。我递给母亲一张面巾纸,轻轻抚摩她的头发。椅子是四出头的官帽椅,栗子红的大漆。它俩是母亲从姥爷被强拆的家里拉回来的,像我最靠前的记忆,四十年前一样,端端正正,一言不发。

母亲盘上腿,说,你姥爷就是这个坐法。她往上首看过去,另一把椅子冥然兀坐,像姥爷一样和蔼而威严。

这应该是记忆。当漫漫的人生长途走向尾声的时候,财富荣耀也成身外之物,记忆却显得极为珍贵。一个偶然被唤醒的记忆,即使是风烛残年的陆游诗里的“牡丹花”,即使是一把椅子,也可以覆盖浩浩荡荡的天下事。丝绸的枕套让普鲁斯特感觉像是睡在自己童年的脸庞上,他一定记起了公元前的贺拉斯那句话:我们的财产,一件件被流逝的岁月抢走。

其实,姥爷姥娘对母亲有时也不好。他们在世的时候,母亲常常和我说起几件事,打柴这件我一直记得。

泰山东部有座摩天岭,再往东南一些,是村里人上山打柴的地方,有时候捡蘑菇、找栗子也能走到后石坞。柴一百多斤,山路崎岖,羊肠小道旁边就是陡坡山谷。在路上不能放下挑子,每隔一段路才有宽出去的一点地方供人休息。母亲只有十几岁,她不是埋怨活重,也不是害怕山路危险,而是有一次伤了心。

母亲说,近处的树枝、杂草被人拾没了,有一次去了更远的地方,回家时天黑了,越走越怕,山路上哭出声来。每每听到这里,我总想溯流而上,抵达过去,和昔日的母亲相拥而泣,然后一起回家。到了村口,母亲还不见家里人来迎;到家之后,他们已经点上灯,围坐着吃饭了……

每说到这,母亲眼里就闪了泪光。直到现在,她仍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一家人,要都坐下了才能动筷子。

她已经一年没说这事了。记忆超越了尘世的恩怨之后,独自来到了。这件事,母亲不难过。

当一个人独自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在日落时让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孤独的形象似乎值得同情,然而谁又能体会到他此刻的美妙旅程?母亲,正坐在回忆的马车里,她的生活重新开始了。她不断地拿起电话,然后不断地拨出一个个没有顺序的日期,去倾听另一端往事的发言。

于是,山河故人,都不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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