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山河故人春森巷


发布时间:2020-03-20 19:0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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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嘉烈在春森巷

我在东铁线上,想起那条巷子。

春日午后四点半钟,从香港回深圳的东铁线上旅客极少,穿校服的跨境学童在难得空旷的车厢里奔跑追逐扔纸飞机。阳光温暖又寂寞地照亮车厢地板,车窗外面是快速闪过的青山、田野和南国的房舍。

我戴着耳机听歌,“穿过一列平原/穿过一列长街/宇宙温暖寂静/没有花/车在车站停留/窗外一列黄花/渴睡的你睡着/没见它。”

《亲爱的玛嘉烈》。念出歌名的同时,我脑中灵光闪现,想起了那条巷子的名字。这情景何其穿越,在香港的火车上想起了老家的旧巷子。我盯着车外山壁上一簇小黄花,兀自发笑。

我掏出手机给顾长城发微信:“那个名字,终于想起来了。”

顾长城是我的旧同学。之前有一次和他说事情,不知怎么就歪到那条巷子去。

离开老家已经很多年。参加工作的头两年,我曾经在老家的一家科研设计院工作。那时按规定刚入职的新员工都要到郊区的实验厂“锻炼”三个月,那条巷子就在设计院的筒子楼宿舍到郊区实验厂的路上。实验厂是“三班倒”制度,我有时清早去上班,有时又在黄昏里出发,坐上单位的交通车,过了一个大转盘路口,转右,穿过那条巷子,再往前开大约二十分钟,远远的就能看到工厂烟囱的轮廓。

对巷子记忆深,是因为它好看。犹记得巷子两边的房屋很多是红砖墙,春天里有开着粉色蔷薇的枝条垂下来,任意一角都可做文艺片的布景。有时交通车会和公共汽车小心翼翼地檫肩而过,1990年代的公共汽车长着老派的眉眼,它摇摇晃晃地穿过布景,反向而去,像一趟奔往未知的专列。

顾长城在大学毕业后回到老家工作,直到今天。那时他在一家公司做业务,每天跑客户单位,也经常坐公交车穿过那条巷子,但他跟我一样,从没在巷子里下过车。

有一次同学聚会,我们说起那条巷子,但都想不起它叫什么名字。没想到,半年后的这个春日下午,在从香港开往深圳的火车上,我灵光闪现想起了它,它叫春森巷。

我们科研工作者

在1990年的老家城市,我曾经工作的科研设计院是数一数二的好单位。有独立大楼,知识分子成堆,同事来自全国各地,还出过一位副市长。跟我同一科室的就有曾经留学英国的退休返聘老工程师,七十多岁的老头一口老派英文,对我们年轻人很客气:“世界是你们的。”

我被分配到总工程师办公室。总工姓罗,小个子,戴黑框眼镜,长着特别有智慧的大脑门,常年在出差,不怎么搭理我们小年轻。总工办主任姓魏,美丽的魏太太是本单位设计部的高工,据流言蜚语报道,魏主任比魏太太要小几岁,当年魏太太有夫有子,在遇见很帅的魏主任后,不顾一切为他离了婚。

四十多岁的魏主任仍是很帅。

同科室还有两位老师,一位是爱喝浓茶的陶老师,另一位是爱喝淡茶的王老师。王老师原籍本城,在天津出生长大,跟着名厨父亲学得一手好厨艺,包饺子更是一绝。王老师在一个周末请我们几个年轻人去他家吃饭,他包饺子的速度之快,我印象中至今无人超越。

由于专业是英文,我也帮单位的情报站做一些工作。情报站不是特务机关,是一家专业信息研究机构,还出版一本专业杂志,冠了国家级的头衔。情报站有英、日、俄各语种的翻译人员,但是站长派给我的指导老师却是俄语老师,当时我不明所以,后来才知道,

站里的英语翻译前辈才华横溢兼行迹飘忽,很快就离职去了一家外企。

我的指导老师张老师有一张严肃的脸。有一次我跟着他坐火车去省城上级机关送材料,在火车卧铺上嗑瓜子打牌织毛衣的各色乘客中,他大声严肃地对我说:“我们科研工作者必须这样,谁让我们是科研工作者呢?”当年的我听着这些,心里是羞愧的。

单位年轻人多,经常有这样那样的活动。团支部组织团员去过一次竹海,在通往山区的崎岖陡峭山路上,当晕车的我闭眼假寐时,其他人自发地围成一圈,把同车老乡的背篓倒立放置当成桌子,在能把人抖得灵魂出窍的车厢里喝五吆六地——打扑克。我偶一睁眼,正看到一位老乡边观战边抿嘴乐:“这些人,好好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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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浴巾的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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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单位的年轻同事都住在一幢三层筒子楼里,邻居也有已婚正等着单位分房的同事,所以那个筒子楼也叫周

转房。楼道两边房门对开,天然气炉具排成两列纵队——本地盛产天然气,在很多城市的居民还在吭哧拖煤气罐的时候,本城早就通了管道天然气。下班时分,一排炉灶上同时燃起蓝色火苗,沸腾的夜晚生活就此展

开。那时抽油烟机尚未出现,大家烟熏火燎地做好饭,门帘一撩端进屋各自去吃。

我在筒子楼里有过两个室友。第一位是行政部安排的顾爽,她是工科生,比我高好几届,我来的时候,她已然有工程师职称。作为单身女青年,顾爽一个人在那间宿舍里住了好几年,当然不愿意有一个闯入者,所以一开始她对我是很冷淡的。

我第一天到实验厂上班是上早班。担心迟到,我把闹钟定到凌晨5点,半夜也睡不踏实,无数次醒来看时间。顾爽被我无数次翻身折腾和凌晨5点的闹钟弄醒,很是生气,就到行政部去强烈要求让我搬走。但行政部表示并没有更多的房间,她只好勉强继续收留我。

后来我们关系改善很多,她晚上会和我一起外出散步。筒子楼隔着一道马路有一条护城河,河对面是一所著名的重点中学,我们去到中学校园里散步,也顺便研究过附近农田里待摘的豇豆辣椒和茄子。

我一般三餐吃食堂,偶尔也约上同期进单位的小伙伴一起做饭。说做饭也简单,晚餐在食堂打二两米饭,炒两只鸡蛋,配一把豌豆苗或是莴笋尖,放在一起煮成烫饭,就是很美的晚餐——那时的莴笋尖一斤不到一毛钱。

但顾爽的“被闯入”感始终未消散,正好斜对门房间的李菲菲经常向我示好,热情邀我同住,我就搬了过去。李菲菲是化工学院的优等生,模样秀美又性格温柔,可惜在大学里经历了一段求而不得的单恋,精神出了问题。房间里她的写字台上常有一些女孩子气的小花小朵,看得出来,她是特别宜室宜家的那种女孩子。

夏天到了,李菲菲喜欢去对面的中学游泳馆游泳。每次回来她都很开心,会对我说:“我披着浴巾,坐在泳池边上,像一只天鹅……”

当天气越来越热,她有了旧病复发的迹象。吃药不管用,她开始胡言乱语,一入夜就跟我讲她那个男同学。我内心充满同情,但也难免惊惧,就借着早婚的理由,在筒子楼的一楼申请了一个单间,搬离了三楼沸腾的生活。

李菲菲被母亲和弟弟带回家乡,不知所终。

李智伟从楼下跳下去了

二十多年后,旧同事里唯一还和我有联系的只剩下丹姐姐。丹姐姐其实年龄比我小一个月,但那时她一头长发,我剪男仔头,她喊我弟弟,我就顺势喊她姐姐。

设计院在2000年后解体,一部分科室并入另一个大集团,一部分人离开单位另找出路,丹姐姐回到她从前读书的大学当了老师,现在是教授,每年七月会在朋友圈发一些师生合影和勉励毕业学子的话。我们见过一次面,她跟我讲起很多旧人旧事:顾爽结婚又离婚,带着女儿去了北京;跟我们同期进单位的张西北,从单位出来开了间建筑设计公司,她家小区的房子就是他设计的;另一个同期的杨艺,离职后开了一家私房菜馆子,生意兴隆。

也有一些噩耗。

跟丹姐姐同科室的吴姐姐,前年得肝癌死了。

那位七十多岁还爱讲英文,每天午餐要和二两白酒,曾经对我说“世界是你们的”的黄老,在八十多岁的一天,喝完午餐的二两酒后,因为不堪年老,自缢于春森巷的老房子里。

筒子楼这边,曾经的邻居李智伟,也死了。

李智伟死得蹊跷。有一天,他跟太太和女儿一起出门,原本是要去逛街购物的。下楼后,他对母女俩说还要回家拿样东西,让她们等等他,然后匆匆上楼。几分钟后,母女俩在楼下院子里听见啪的一声,李智伟从四楼阳台上扑了下来。

李智伟的死让当年同住在筒子楼的女同事曾蕾哭成了泪人。

曾蕾是个胆大敢说的人,她的丈夫恰恰相反,话很少。我们经常见到这个东北男人端一只大号汤盆,蹲在他们家门口的楼道里吸溜面条。曾蕾又很喜乐,她有一著名事迹是曾经在半夜里挨个敲已婚邻居的门,问谁家有多余的避孕套。

曾蕾和李智伟同一科室,关系要好,她打死不相信李智伟是“不慎跌落”。因为那几年单位改制,李智伟过得非常不顺,而他的不顺众所周知跟某位领导有关。在李智伟死后,曾蕾给上级单位写过很多封信要求彻查此事,始终无果。

李智伟的太太是河对面重点中学的老师,教数学,是个好老师。那时常有学生来家里找她问问题,有一次在楼道里遇到我,中学生们一开口就是:“阿姨,请问张老师家在哪个房间?”刚二十出头的我被喊作阿姨很不开心,就很冷淡地指了指她家的方向,并没有领受身后的“谢谢”。

在丈夫死后,张老师带着女儿去了省城,在一所大专学校教书。他们的女儿,那个我和丹姐姐特别喜欢的胖嘟嘟小姑娘,现在也三十岁了,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偶尔想起筒子楼的时光,和无忧无虑被爸爸扛在肩上嬉闹的童年。

李智伟葬在旧城的公墓里。我一直记得,他长相酷似《家有儿女》的夏东海。

这是我的山河故人

2015年的冬天,我回了一趟老家。顾长城开车带我去到设计院大楼的遗址,曾经在本城辉煌一时的大楼已经被拆成一片瓦砾,筒子楼还在,面目黯淡,摇摇欲坠,灰色外墙上大大的“拆”字有刺目的红。

在河岸边的区域改造工程指挥部里,我们看到一只巨大的沙盘。我试图进去看看,被工作人员阻止,后来顾长城解释说我是从远地回来看工作旧址的,对方这才放我们进去,然后小声说:“前几天有些拆迁户来闹事。”

车继续往前开,顾长城并没有告诉我要去哪里。直到大转盘出现在眼前,我发现自己对这座城市已经完全陌生。但是很快,当车开进一条僻静小街,我知道了。

沿着有坡度的街往上走,很快就看见了那条巷子。巷子两旁是已然破败的红砖墙,没有春天的蔷薇,初冬登场的是粉色和黄色的菊花。长街寂寥,11月空气微寒没有风,我和顾长城穿过巷子,像穿过一幕二十年前的布景,实力演绎沧海桑田。

十多分钟后,车子安静地驶入一个厂门,这是我“锻炼”过的实验厂。

顾长城跟这家工厂有业务关系,他先到办公楼跟厂长聊了一会儿。厂长看着我说:“你以前在这里工作过?看着眼生。”

我说:“我是水压机房的学徒嘛,很少来办公楼。”水压机房的工作,现在想来是可以交给机器人去做的,大致就是整夜守在水压机旁边,水满了绿键亮起就按一下 Stop键,如此往复循环。

零点下班,会有食堂的推车准时送来夜班饭。我每次都吃很多,回锅肉之类的,导致半年后体重暴涨。吃完饭会去夜班宿舍眯一会儿,下夜班的工人都睡在那里,棉被很厚,我觉得它们是正方形的,因为每次睡觉总有一段脚露在外头。隔着蚊帐,吊扇在头顶呼呼地吹,一整夜。

那时候的厂区,人多,兴旺。然而这一天,我和顾长城走在厂区,只见到零落的少量工人。他们三三两两地走过厂部大楼外面停着载重货车和大型机械的空地,天色青灰,前程未明。

仓库里堆着很多装箱整齐的大货,库门洞开,却没有车辆进出。厂区大门高大的横梁上,有明显的锈迹挂下来。

回去的路上,顾长城对我说:“你别看工厂破败,能像这样已经很难得。像这样的小厂,破产是分分钟的事,他们一直撑着,还在生产,不容易。”

我的一位朋友曾经说“山河不留恋,故人不可期”,可是这一刻,我看着我的山河故人,他们的破败和坚守让我觉得,有一些事物,似乎是可期的。

没有死去的,愿他们重生。

祝福你捱到新天地

祝福你捱到新天地2016年,有一天,顾长城发给我一组照片,是我原先单位的旧址上建起的立交桥。顾长城说,他开车从桥上过,差点就迷路了,这城市变化太快。

后来,又有一天,顾长城说,春森巷也拆了。城市开发的车轮轰隆向前,终于碾过了春森巷,这条巷子从此只存在于我们的记忆里。

关掉消息,我重新点开《亲爱的玛嘉烈》。听到最后一句“诚心祝福你捱得到新天地”,我又兀自笑起来。山河仍在,故人不远,愿下次再见时,春森巷连同整个城市,都有一番新天地。

本文摘录于《女报》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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