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六、树犹如此
一棵树的故乡，便是他的远方。反过来说，一棵树的远方，便是他的故乡。
跟人一样，一棵树，是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地的。然而，大多的人，只要愿意，是可以遇见一个故乡之外的远方的。这样说来，人要比树多一点儿选择生境和际遇的可能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天底下没有一棵树会作如是说。天底下的每一棵树，都有着鸟兽和人类难以想象的淡泊或者说隐忍。随缘，安于所遇，无论贫瘠和沃饶，对自己足下的土地从不言弃，这是树们的秉持。除非造化发飙，比如泥石流、龙卷风、山崩地裂，除非人类介扰，比如移植、采伐、芟荑、辟地垦荒，否则没有一棵树会说服自己去追随一朵云的远方。
一棵树，长在南方与长在北方，生境有着很大的不同。丰沛的降雨，沃腴的土壤，温暖的季风，这些甚至都不曾在一棵北方的树的梦境里出现过。然而这又能怎样呢？只不过将日子过得窘一些、淡一些、慢一些罢了。还是少拿那些人类的所谓成功幸福的游标卡尺，试图给出一棵树心灵的三围。在崂山，这座比较样本的北方的山里，我遇见过的每一棵树，回头想想，它们站在时光里的样子，竟然都是那么的安静。
是的，安静，或者说淡静、恬静、宁静、沉静、默静。在崂山，无论是他的腹地还是外围，无论风霜雨雪日月晨昏，遇见的每一棵树，都无一例外地，将这些曾经闪闪发亮却日益湮漫的字眼，重新捂暖回我的辞典。
黑松是安静的。如果一只鸟因为耳朵里灌满了松涛而惊惶，那么它且飞走好了；可是在山里，我不曾见过有这样的鸟。在竹窝、柳树台，在寨上，在下葛岭，在北宅科，在驼背涧，我都曾不止一次地遇见松树下的雉鸡。通常是两只，雄的锦衣华裳气宇轩昂，雌的恰恰相反，衣着很是朴素，也不招摇，有时只闻其声不见其形——雄雉的叫声其实并不好听，嘎—嘎—，嗓门大，却有些空洞和沙哑。然而这又有什么干系呢？大山胸怀敦厚宽广，松林荒草遮蔽荆棘丛生，春天刚刚开始荠菜就老了，樱桃一个午后就能开遍所有的村落，山沟沟里的泉水很细很细，可是你急什么呢，一切该来的终将到来，就像一些不该走的却已然离去和走远。
然而并没有走远。时光的印记，怎么会轻易地，被流水、流沙以及流光，冲刷和湮灭掉呢？树是隐忍的，大山是隐忍的，然而这并不是说他们健忘。与村里的护林队员巡山的时候，那些曾经过火的山林，虽已经过几个春秋的风雨濯沐，然而镌在大山额头上的疤痕依旧触目惊心。在滨海大道旁边的一道岭脊上，立着几株孤零零的树，树冠都被几年前的大火吞噬，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干和几截枝桠，伸向旷邈的天空。顺着山脊往下延伸，几面山坡干净得令人感慨：遍地是风化的黄沙和砾石，连石头缝隙里的荒草都是稀稀疏疏的，在风里飘摇着，更不用说新生的树木了。那些涂炭之树，有虬曲的黑松，也有颀拔的刺槐，看胸径，粗者逾握，在北方干旱贫瘠的丘山之上，一棵树长到这番模样，没有三五十年怕是不成的；然而一把火，就可以轻易地让半个世纪光阴的毓淀刹那归零。其何惜哉！其何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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