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自述08
悼念一个村庄（下篇）
复旦附中 王召强
在我印象当中，村民一年到头所能安享的娱乐生活中，除了偶尔有人结婚请客播放的露天电影之外，就只剩下春节期间的扭秧歌表演了。在电视普及之前，露天电影还是颇有市场的，有时可以一连播放两三个晚上，虽然放映的大多是《地雷战》《地道战》《林海雪原》《小兵张嘎》《闪闪的红星》《上甘岭》《英雄儿女》《董存瑞》这种爱国主义题材的老电影，偶尔也会播放一些诸如《少林寺》《岳家小将》《飞天神鼠》这种武打题材的新电影，不过，对于没有任何电影鉴赏能力的村民来说，才不管他们放映的是旧作还是新片，是战争还是武打，只要有电影可以观看就好。
傍晚时分，夜色刚刚降临村庄，村民们正在吃晚饭的时候，突然听见村委会的广播里说今晚要播映电影了，于是赶紧扒拉几口饭碗中剩下的饭菜，只手拎起家中的板凳马夹就跑起来，赶紧去村委会门前的大街上占据一个有利地形，坐等观看董存瑞炸碉堡，小兵张嘎手撕鬼子，潘冬子烧烤胡汉三，杨子荣智取威虎山，英雄王成大喊“朝我开炮！”……村民们看到动情之处，往往泪流满面泣下沾襟。我有几次偷偷观察正在观看电影的母亲，竟被感动得眼泪哗哗，我还嘲讽她太感情用事呢。
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顽童当然最喜欢观看的是儿童题材的影片，像小兵张嘎、潘冬子这样人物鲜明的小英雄形象真是太深入人心了，我们小时候真是百看不厌，搞得我小时候经常幻想自己也能像小兵张嘎一样手撕鬼子。不过，那时候我最喜欢的一部电影是《闪电行动》。这是一部反映对越自卫反击战题材的电影，它可能是我们当时看过的最为紧张刺激、最为暴力血腥的一部战争片，讲述了一支深入敌后的我军侦察队为了完成战斗任务而勇于自我牺牲的故事，这支小分队中有一个绰号名为“老班长”的人物形象，竟然也为我赢得了一个同名绰号。因为我从小学一年级起到初中三年级为止，一直都在班级中担任班长一职，那些跟我从小玩到大的小学初中同学们，一直亲切地称呼我为“老班长”。其中不乏揶揄的味道，因为每位老师在遴选班长的时候，首先考虑的都是学习成绩如何而不是真实的领导能力。而我这八年来的期末考试成绩居然都是班级第一名。
我初中的学习成绩尤其突出，期末考试的总分成绩有时竟甩开班级第二名四五十分之多。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在学习上明明并没有怎么下过苦功，平时学习只是按时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而已，考前一周才略作复习，竟然已经优秀到这种程度。我身边的小伙伴们不得不找出各种奇葩的理由，以便论证我的聪明之处不是出于后天的努力，而是天资聪颖，好给他们自己的落后成绩找一个台阶可下。他们首先发现我的后脑勺上有几根白发，就发明出少白头都比常人聪明的谬论，以为我那几根白发是用脑过度的结果，其实我哪里有刻苦用功呀，还不是每天跟他们一样打勾机看电视玩捉迷藏打群架。只有我自己深知，我那几根白发其实就是营养不良的结果，我小时候别说牛奶了，连麦乳精都没有喝过。每天的饮食不过是“一箪食，一瓢饮”而已，颜回同志的头发尽白其实也是营养不良的结果。
所谓“一箪食”，其实就是只能吃馒头煎饼窝头这种干粮，连个可以下饭的蔬菜都没有，更别提什么猪肉牛肉羊肉鱼肉了。小时候家母买的猪肉都是炼制猪油用的，几乎全是肥肉，炼制完猪油以后的肉渣，刚出锅时还可以撒上点盐巴来吃，那个时候还比较清脆，倘是时间一长，用来包饺子或者炒白菜，嚼在嘴里半天都咬不碎，所以我非常讨厌吃肉渣。恨乌及屋，竟连精肉都不喜欢吃了。因此我小时候家里逢年过节包饺子的时候，都要包荤素两种馅的，因为我只吃素馅的。现在想来，那反而是一种健康的饮食方式了。
我小时候中饭长期食用的就是馒头和煎饼这两种干粮，偶尔也能吃顿油饼和韭菜盒子，不过基本上都没什么蔬菜可言，能就瓣大蒜配根大葱就很不错了，如果再能加上几根家母腌制的辣疙瘩咸菜，那简直就是人间美味了。只有晚饭的时候，家母才会专门再烧出一两个蔬菜——荤菜除非有客人来。夏天还好，蔬菜的品类比较多，黄瓜豆角茄子土豆之类的应有尽有，深秋一过，那可就惨多了，整个冬天到来年春天，有将近大半年的时间，几乎每天不是炒萝卜就是炖白菜，连土豆荠菜都很少能够吃到。我每天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望着夏天早日到来，只有到了农历四五月份，才有机会换换口味。
而所谓“一瓢饮”，其实就是水缸里蓄存的未曾煮开过的生凉水。我们村西头村南头各有一口水井，是村民们主要的饮用水来源。不过这两口水井距离我家都比较远，我们几乎没有去打过水喝，因为我们家很早就安装了一个压水机，可以直接汲取地下水。我们打小就习惯了直接喝压水机里的生凉水，只有到了冬天，才会因为耐不住寒而改喝温开水。这生凉水中可是富含各种微生物的，尤其是蛔虫卵，因此每年医生都会免费给村民发放蛔虫药丸，尤其是村里的儿童。吃完蛔虫药丸的那种画面，简直了，一言难尽啊！我估计颜回同志是没有蛔虫药丸可以吃的，因此只活到三十一岁就翘辫子了。自从我得知这个生物学小知识后，我就再也不敢喝生凉水了，生怕得了蛔虫病，满肚子里都是蛔虫在爬来爬去，想想就很可怕。
我那些技不如人的同学们发现我的第二个特异之处就是我的左撇子。他们认为左撇子也比常人聪明。在这一点上，我承认我的确与大多数人不同，我的左撇子倾向的确比较严重，就连踢足球这种运动，我也是只能使用左脚接球传球的，但是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矫正过来两个最为重要的手势，那就是拿筷子和写字。虽然我左手也能使用筷子，但远远没有右手灵活，而我的左手几乎没法写字，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被老师和父母联合矫正了过来。所以我跟那些彻底的左撇子也不尽相同，如果说左撇子更为聪明的话，我显然还不是最为聪明的那一个。我上高中的时候，跟我同寝室的同学也颇为迷信左撇子更为聪明这种谬论，竟刻意练习起用左手拿筷子来。这可真是用歪了脑筋。其实身为左撇子，我可以严正地告诉你，左撇子的苦恼可真是太多了！因为在这个社会上，有很多机械的原理都是单为右撇子设计的，根本就不会去考虑左撇子的感受。如果你不相信，你就用左手弹弹吉他试试。虽然在吉他大师当中，像吉米•亨德里克斯这种顶级高手，都是左撇子，但是你知道人家是下了多大的苦功才修成正果的吗？所以千万不要羡慕左撇子，左撇子真的很痛苦。
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之所以一直能够保持优异的学习成绩，一则是因为我小学入学时间比较早，在班级同学中月份年龄比较小，生来比较胆小怕事，丝毫不敢懈怠老师布置的作业，而且在我小学初中同学中，我身体发育也比较晚，个头一向显得比较矮，在班级座位中常常被安排在第一排。在老师眼皮底下讨生活那可真不容易，更加没有了调皮捣蛋的机会。
二则是因为我从小学四年级起，就从学长孙某那里偷师到了一个良好的学习习惯，那就是做读书笔记。孙学长于我年长三岁，是他们那一届学生中的佼佼者，有一次他在做读书笔记时，发现我字迹比较清秀，就让我代他抄写一会儿日历表上的生活小常识，我这才发现他那本精装的笔记本上摘抄了大量的课外知识，虽然大多都是从那种每天手撕一页的日历表上摘抄下来的，但是颇为实用。我回到家后，连忙央求母亲也为我买一本笔记本，虽然我软磨硬泡了很长时间才终于买得一本软装的笔记本，但是从此以后我就有了一个可以用来收集课外知识的小金库。我先是把自家中日历表上的小知识逐一抄写下来，再去借阅抄写周围邻居家里的。可惜四邻之中连一本像样的藏书都没有，我们家中唯一的藏书就是一本小小的红宝书，几乎都已经快被我翻烂了，虽然我当时也看不懂里面的内容。
摘抄完日历表之后，我就千方百计开始寻找课外书来抄。那时住我们家对门的就是五年级的小学老师赵老师，有一天中午，他看见我跟一位同学正蹲坐在办公室外面晒太阳，就随手送给我一本《小学生学习月刊》，我这才发现原来小学老师办公室里就有很多好宝贝，只是我一直不敢去借阅而已。
我在认真读完这本月刊之后，就鼓足勇气向我的数学老师刘校长借阅起数学教学参考书来。当时我的数学成绩虽然名列班级第一，但是只有66分，刘校长曾经颇为不解地问我:“这真的很难吗？”我只好硬生生地答道:“这真的很难。”其实题目本身并不难，只是因为期末考试的数学试卷是义堂镇中心小学的老师命题的，而我们连一套像样的模拟题都没有做过，怎么可能考得出好成绩呢？刘校长居然同意了我这个奇怪的请求，把他自己也并不怎么使用的数学教学参考书借给了我。
我拿到此书之后如获至宝，因为课本上并没有讲清楚的那些数学原理，教学参考书上可是分析得头头是道。虽然里面还有很多我当时完全不明所以的知识，但是比起同龄人来，我在知识面上就已经远远地达到了一位小老师的水平。我在阅读胡适《四十自述》的时候发现，他之所以能够在同龄人中鹤立鸡群，全是因为他的母亲付给私塾先生的学费是同龄人的四五倍，其主要意图在于请求先生不仅要引导把胡适四书五经都记诵下来，而且还要向胡适讲清楚四书五经背后的道理，既要让胡适知其然，也要让胡适知其所以然。如此以来，那些只知记诵之学而不明所以的同学自然前来请教胡适，胡适在跟同学们讲解原理之时，自然加深了他对所学知识的认识和理解。
刘校长当时想出来的一个教学法与之颇为相似，就是让我们班上几个成绩最好的同学，分别去辅导成绩最差的几个同学。而刘校长分配给我的教学任务是班上最为愚笨的一个同学。于我而言这当然是一种苦差使，不过它也是一个锻炼我运用所学知识的好机会。每次我都能以最快的时间教会这位最笨的同学，他的成绩虽然起色不大——他毕竟丧失了可以锻炼身手的机会，我的成绩却是扶摇直上九万里了。（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