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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2-08 20:0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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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石溪

出版社: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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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鱼之道

大鱼之道试读:

鱼道

在象形的方块汉字中,“道”是个多义字。老子《道德经》开篇第一句就是“道可道,非常道”,扑朔迷离,玄妙深奥,让人摸不着头脑。“道”既可指路,也可指说话,也可指品德,又可指一种宗教,又可指事物的规律……日本还有茶道、花道、剑道、武士道的说法,似乎这“道”字还进入了美学范畴,蕴涵着特定的文化礼仪与文化氛围。前几天一位搞古文字研究的朋友来家闲聊,谈到“道”字,他说,“道”由一个“首”和一个“辶”组合成,而人类的生育,只要是顺产,都是头先走出来,所以,“道”字最原始的解义,就是生殖过程,新生命的诞生,最美妙的自然现象。

朋友对“道”字标新立异的诠释,就像无意中敲击了电脑的某个键盘,使我储存在记忆深处的鱼母的故事一幕幕显示在眼前。

那天清晨,天还蒙蒙亮,我就到离寨子不远的孔雀湖去看我昨晚扎在芦苇秆上的八架金丝活扣是否逮着了野鸭。运气欠佳,八架金丝活扣七架是空的,剩下的一架逮着只一文不值的小麻雀。爬山爬出一身臭汗来,我想冲个凉。孔雀湖占地上千公顷,青山环抱,碧波荡漾,水草丰盛,水鸟飞翔,景色极美。丰沛的湖水越过山垭,沿着一级一级石坎淌下去,灌进山下的河道,就成了流沙河的发源地。陡峭的山坡垂挂了一道宽约二三十米的大瀑布,是个天然淋浴场。太阳刚刚擦亮湖面,天色尚早,四周没有人,我脱光了顺着石坎钻进瀑布,让激流给我按摩。正洗得痛快,突然,隔着水帘我看见山下被瀑布冲出来的那片清澈的水潭里,有一条黑色的影子在晃动。我将一只手掌伸进瀑布去,撕开了水帘,哈,原来是一条大鱼在水潭游弋,乌黑的背鳍像面黑色的旗帜,在绿水间飘舞。

每年的四五月间,有一种名叫黑鲩的大鱼,就会从澜沧江下游溯江而上,游进流沙河,一直游到终点站——孔雀湖来产卵。鱼卵在温暖的孔雀湖孵化出来后,生活七八个月,长到比巴掌大一点时,便顺着瀑布冲下流沙河,游进澜沧江去。四五年后,这些小鱼长成一米来长重达百斤的大鱼,便会准确无误地顺着原路返回孔雀湖来产卵。孔雀湖既是鱼的产院,又是鱼的摇篮。

没能逮到野鸭,要是能拖条大鱼回去,也蛮不错的。我很兴奋,赶紧跑出石坎,到小树林折了根手腕粗的树枝,又扯了一根手指粗的藤子,准备捉鱼。

大鱼拼命甩动尾巴,游进瀑布,一个打挺,跃上一层石坎,然后,平躺在石面上,在瀑布的浇淋下,翕动着嘴鳃,大口大口喘息着。

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黑鲩,足足有一米半长,身体比大蟒蛇还粗,少说也有一百五十斤。黑鲩又叫螺丝青,普通的黑鲩脊背是黑色的,鱼肚皮是青蓝色的,但这条大鱼却浑身墨黑;它的肚子鼓得像颗大大泡泡糖,毫无疑问,里面塞满了鱼子;一般的黑鲩嘴唇不长胡须,它却嘴唇两侧各有一根一寸长的触须,一看就知道,是一条有相当资历的大鱼,堪称鱼母。鱼母者,女中豪杰,女中魁首的意思。

两三丈高的山坡,被瀑布冲刷出七八道石坎,像层层梯田;我站在最高那层石坎,等候着鱼母光临。

鱼母喘息了一阵,又一个打挺,跳到更上一层的石坎,就像爬楼梯似的层层登高。开始时,它每跳一层就躺在石板上喘息两三分钟,积蓄了力量后,再接着往上一层石坎跳,跳到第四层石坎后,它明显地气力不支了,间歇的时间越来越长,躺在石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往往要五六分钟后才能缓过劲来继续往上跳。

我知道,它已精疲力竭了。它从遥远的澜沧江下游游到这里,千里大洄游,途中极少吃东西,也从不休息,顶风破浪,昼夜兼程,逆流而上,既要提防野猪、狗熊这样的陆上猛兽来捕捉,又要躲避渔网和钓钩的暗算,一路艰难险阻,早已身心疲惫,心力交瘁。鱼儿没有腿,也没有翅膀,若在深水里,还可凭借水的弹性,利用潮流和浪头的推力轻松地跳跃起来;现在是躺在石板上,身上只盖了一层薄薄的瀑布,对鱼儿来说,其跳跃的难度,好比人在沼泽地里跳高,任你蚂蚱似的使劲蹦跶,也最多只能跳出平时的一半成绩。再说,鱼母又腆着胀鼓鼓的肚子,负重登高,更是雪上添霜,难上加难。

终于,鱼母跳到我站立的那层石坎上了。我提着棍子,赶到它的面前,瀑布正罩在它身上,飞溅起大朵水花。它望着我,眼光冷冷的,像被冰雪渍过。我咬着牙,抡起棍子,瞄准它的后脑勺,用一种打高尔夫球的姿势,一棍子下去。鱼母可真是条老奸巨猾的鱼,在我棍子砸下去的刹那间,鱼头和鱼尾向上翘起,弯成月牙形,又突然首尾耷落,像拐杖似的支撑石板,亚圆筒形的身体像马鞍似的弓了起来,整条鱼便以极快的速度弹射出去;我打了个空,啪,棍子砸在石头上,我虎口震得发麻,手里的棍子断成两截,一个踉跄,差点从石坎上摔下去。

假如鱼母多喘息几分钟,我想,它这一跳,可能会成功地跳到孔雀湖里去的,从我站的石坎到湖面,仅有一米高,它是完全能跃上去的;假如它跳进孔雀湖,往深水里一钻,我有天大的本事也奈何不了它了。幸好它没得到足够的喘息时间,它刚刚从下一层石坎跳上来,正处在半虚脱状态,虽然躲开了我的棍子,却没能跳够高度,只上升了半米左右,就落下来。它在我面前的石板上像皮球似的弹了弹,被湍急的瀑布一冲,随着水流一起冲了下去,就像人走楼梯走到最上一层不小心一脚踩滑,轰隆隆滚下去一样。我看见,鱼母从石坎上一级一级砸下去,砸得天昏地暗,跌得晕头转向,一直滚进山下那个大水潭里。它沉进水底,过了一会儿又漂上来,翻着鱼肚白,像根黑鹅毛似的在旋涡里打转。又过了一阵,它燕尾服似的鱼尾开始摆动,鱼肚白朝上的身体也慢慢扭转过来了,背鳍歪歪地氽在水面,挣扎着游出了旋涡。我想,它很快就会游走的,它死里逃生,它目睹了手持木棍的我,知道死神正在山垭上等着它,当然要逃走的。

我很懊恼,唉,就像掉了一只钱包。

就在这时,让我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鱼母游进瀑布,一摆尾,又开始往山垭上跳,它跳得无比艰难,往往要跳好几次才能跳上一层石坎,每次跳失败,都重重摔在石板上,传来叭的一声闷响。孔雀湖仿佛是个强磁场,紧紧吸引着它。我想,小鲤鱼跳龙门大概也是这种跳法的,但传说中的小鲤鱼跳的是幸福之门,一旦跳进了龙门就身价百倍,变成了威武雄壮的龙;而鱼母现在跳的却是鬼门关,跳向死亡,跳向地狱,跳向毁灭!它还跳得那么起劲,那么执著,那么顽强,实在令人感叹。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它终于又跳到我站立的那层石坎了。我看见,它的尾巴砸碎了,长长的背鳍也折断了,背部的鳞片也被粗糙的石头掀得七零八落,露出皱纹很深的鱼皮。它躺在我面前,鱼尾、鱼背、鱼嘴、鱼鳃、鱼眼里都在朝外渗着血丝,整个身体差不多被血涂红了,它已不是黑鲩,而变成了红鱼。让我惊讶的是,鱼母身体的其他部位伤痕累累,那圆溜溜胀鼓鼓的肚皮却完好无损,连皮都没有擦破,看来,它十分注意保护自己蕴藏着小生命的肚皮。它的嘴缓慢而又沉重地翕动着,两只微微鼓出来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我总觉得那两道被血丝过滤过的眼光有着某种暗示和期待。

我重重一棍击在它的脑壳上,它的后脑勺凹进去一个很深的洞。就像打在死鱼上一样,它纹丝不动,只是嘴巴停止了翕动。我有点纳闷,我觉得鱼母的表现很反常:它几秒钟前还从下面那层石坎跳上来的,就算力气耗尽,没能耐再使什么鬼花招了,但受到致命打击后,总该挣扎几下吧?我无法想象一条这么大的鱼母,生命之火会像吹熄蜡烛一样,一口气就吹灭了。要不是它的脑壳碎了,我真要怀疑它是在装死。

我从腰上解下绳子,从洞开的鱼嘴塞进去,又从鳃帮里穿出来,打了个结,提在手上。

当地有个很奇特的风俗,凡是逮到在产卵期的大肚子黑鲩,打死后,都要抬到孔雀湖边,把鱼尾泡进水去,说是满足这些大鱼的愿望,让它们把肚子里的鱼子产进湖里去。不止有一个老乡告诉我说,如果不做这个仪式,这些千里迢迢从澜沧江下游前来产卵的大鱼死也不会瞑目,即使你把鱼切成段,放进油锅炸,它也会在锅里蹦跶,把油锅掀翻。

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我从小就喜欢吃鱼子,鱼子放在油里一炸,喷喷香,蜜蜜鲜,又不用担心鱼刺会卡着喉咙,真是第一美食。鱼母肚子鼓得那么大,少说也能挖出满满两海碗鱼子来,我才不会那么傻,把到手的鱼子扔进孔雀湖里去呢!

我吃力地拖着鱼母,翻上石坎,沿着宽宽的湖堤走了一截,到了岔路口,准备拐弯离开孔雀湖回寨子去,突然,我发觉手里的藤子增加了分量,沉得拖也拖不动了。我回头一看,哦,是湖边的一根树枝缠住了鱼头。我返身想把树枝拉开,可刚刚弯下腰来,却发现是鱼母的嘴咬住了树枝!这不可能,我想,鱼母脑浆都被我打出来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分明是条死鱼,还会咬东西吗?肯定是这根树枝无意中插进了鱼嘴。我用力拔,奇怪的是,怎么也无法把树枝从紧闭的鱼嘴里拔出来。

我站在湖堤上,搔着头皮,想不通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我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的事发生了,我只觉得攥在手里的藤子猛烈颤抖了一下,眼前闪耀起一片黑光,湖面爆起一片水花,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鱼母已从湖堤跳进湖去;它的动作快如闪电,我根本来不及看清一条死鱼是怎么诈尸似的跳跃起来的;它的嘴还紧紧咬着湖边那根树枝,鱼头枕在岸上,身体浸泡在水里;它尾部的生殖腔里,喷射出一片金黄的鱼子,碧水间漂起一条长长的黄绸带,不,更像是一条金色的虹,一端连接着死亡,一端连接着新生;色彩鲜艳的鱼子绵绵不绝地喷射出来,缓缓地沉进绿色的水草间……

它赢得了生命道路上的最后辉煌。

终于,鱼母胀鼓鼓的肚皮瘪了下去,尾部那道金色的虹也消逝了,插在它嘴里的那根树枝也徐徐地退了出来。这以后,我把它拖回寨子,刮剥鱼鳞,开膛破腹,挖鳃去肠,切成鱼块,清蒸油炸,它都动也没动过一下。

善举白旗的鱼

我在菜地后面挖了个椭圆形的小鱼塘,准备繁殖鱼苗卖给当地农民,赚几个辛苦钱好养家糊口。繁殖鱼苗,首先当然得有母鱼,我花了两百多块钱,从一百多公里外的曼厅水库拉了三条草鱼回来,放进小鱼塘里。三条草鱼差不多大,都有一米多长,都是七八十斤重,肚子鼓鼓的,快到产卵时间了。

没想到,鱼也有领地意识,我先把一条红鳃盖和一条黄嘴壳一起放进鱼塘。它俩在小小的鱼塘里快速游了一圈后,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红鳃盖占据东半边鱼塘,黄嘴壳占据西半边鱼塘,鱼塘中央好像画了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两条鱼嘴对着嘴,气势汹汹地在鱼塘中央的水面上互相对峙着。这时,我把第三条白尾巴又放了进去。红鳃盖和黄嘴壳顶多早进鱼塘两三分钟,却好像是鱼塘的世袭统治者一样,高举着青黑色的背鳍,像讨伐侵略者一样朝白尾巴冲了过来。可怜的白尾巴,逃到东边,遭到红鳃盖恶狠狠的驱逐;逃到西边,又被黄嘴壳擂着尾巴啄咬,惶惶然地从东逃到西,又从西逃到东,疲于奔命,无处安身。

我站在岸上,不禁为白尾巴的安全感到担忧,流寇似的被赶来赶去,即使不被可恶的红鳃盖和黄嘴壳咬死,也迟早会累得衰竭身亡的啊!

白尾巴在椭圆形的鱼塘逃了二三十个来回后,大概实在逃不动了,也有可能是明白无论逃到哪一端都是别的鱼的势力范围,再逃也逃不出挨打的局面,索性紧靠着岸停了下来,停的位置恰好在鱼塘的中央水线。这是一个十分微妙的位置,向东挪一寸就是红鳃盖的领地,向西游一步就是黄嘴壳的地盘。红鳃盖和黄嘴壳仍不依不饶,从两面向白尾巴进攻。

这时,我看到了一个十分有趣而奇特的现象,白尾巴将自己的脑袋深深钻进堤坝的草丛里,身体渐渐翻转过来,一动不动地氽在水面上,露出雪白的鱼肚,加上那条白尾巴,给我强烈的印象,就是放弃抵抗,举起了白旗。人类在战斗中看看打不赢对方了,就会举起白旗以示投降,没想到鱼类也会这一招!

东边的红鳃盖朝白尾巴啄了两口,白尾巴像死了似的慢慢向西漂去;西边的黄嘴壳又朝白尾巴咬两口,白尾巴又像死了似的朝东漂去。白尾巴像只皮球似的被踢来踢去,毫不反抗,逆来顺受。过了一会儿,红鳃盖和黄嘴壳好像厌倦了,懈怠了,渐渐放松了攻击:老跟一个高举白旗投降称臣的对手纠缠不放,确实也挺无聊的。

又过了一会儿,红鳃盖和黄嘴壳扔下白尾巴不管了,又嘴对着嘴在中央水线对峙游弋,看得出来,双方都想找机会打败对方扩展自己的势力,同时又都害怕对方侵犯自己的水域。

第二天我再到鱼塘,看见白尾巴仍在老地方待着。我连续观察了好几个小时,它像犯人关在囚室里,根本不敢游动。每当红鳃盖或黄嘴壳游到它身边时,它立即自动地乖乖地将身体翻转,露出雪白的鱼肚皮,配上那根白尾巴,毫无保留地竖起白旗。

没想到,鱼也分强悍与怯懦。常言道,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我看还应该加上一句,鱼善没立足之地。我对白尾巴能否活到产卵时间,在我的小鱼塘里平安地产下鱼子,已不抱什么希望;不敢游动,不敢觅食,横遭欺凌,这样的鱼能活得长久吗?

就在这时,红鳃盖和黄嘴壳之间爆发了战争。红鳃盖是个鹰派“人物”,黄嘴壳也是个好战分子,好比雷管和火药碰在了一起,哪有不炸响的道理?起因是为了一根水草,那根碧绿的水草起先漂在东面的水域,红鳃盖游过去啄食,不知是风在捣乱,还是水波在耍滑头,连啄了两次,都未啄准,水草反而漂过中央水线,漂到西面的水域去了。红鳃盖一甩尾巴,追过中央水线,就好像敌人越过了神圣的边界线。早已虎视眈眈的黄嘴壳立即冲上来,在红鳃盖身上咬了一口。红鳃盖也不是省油的灯,毫不迟疑地进行反击。两条大鱼恣张着胸鳍、腹鳍、臀鳍和尾鳍,高举着旗帜似的青黑色背鳍,在中央水线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双方各不相让,用鳍上的硬刺划对方的身体,用尾巴拍打对方的脑袋,用嘴噬咬对方的嘴,可以用来打架的武器还真不少。水花四溅,泥浪翻滚,打得昏天黑地。我在岸上试图用竹竿把它们劝开,也无济于事。过了约半个小时,水面漂起丝丝鱼血,浑身是伤的红鳃盖渐渐抵挡不住了,退回东边水域,黄嘴壳乘胜追击,像痛打落水狗一样痛打节节败退的红鳃盖。红鳃盖喘息一阵后,又掉头与黄嘴壳激烈厮杀起来……

天渐渐黑了,虽然小鱼塘的水很浅,我也什么都看不清了。

第二天清早,我一起床就直奔鱼塘,红鳃盖翻着白肚皮,直挺挺地氽在水面上,已经呜呼哀哉。黄嘴壳浑身伤痕累累,侧着身体,沾着血丝的嘴伸到水面上,艰难地呼吸着,也已经奄奄一息了。白尾巴就像无罪释放的囚犯,扬扬得意地在鱼塘里来回游弋,路过还在垂死挣扎的黄嘴壳身边,凶猛地在黄嘴壳身上咬一口,然后一甩尾巴,潇洒地游开去。

快到中午时,黄嘴壳终于也直挺挺地翻起了白肚皮。白尾巴用嘴顶了顶黄嘴壳的身体,确信对方已经没气了,就游到水底的水草间,扇形的臀鳍一跳一跳,尾根撒下一片又一片金黄色的鱼子。

我认为最有希望繁衍后代的红鳃盖和黄嘴壳竟然都没有活到产卵时间,而我认为会遭欺凌而死的白尾巴却平平安安地活了下来并产下了自己的后代。

后来我读了几本有关动物行为学方面的书,这才明白白尾巴所采取的是一种“宜斯策略”。所谓“宜斯策略”,就是在一个动物群落中,如果鹰派的角色多了,那么,聪明的个体就会扮演鸽派角色,这样就会有更多的存活机会。鹰派虽然活得扬眉吐气,却很容易在频繁的争斗中受伤或死亡;鸽派虽然活得窝囊憋气,却因避免了争斗而得以活下去。

强悍者被无情地淘汰掉了,怯懦者却活得逍遥自在,大自然真是不可思议。

驯化诱雉

我当年在西双版纳插队的寨子叫曼广弄,寨子背后有一座山叫戛洛山。戛洛山盛产松雉。肉质细腻肥嫩的松雉是餐桌上的野味珍品,价钱卖得很俏,是曼广弄寨村民们一项很走红的副业。但松雉生活在齐人高的斑茅草丛中,待在密不透风的灌木林里,轻易不肯出来;且生性机敏,不会像草鸡那样被几粒谷米引诱而钻进猎人的捕兽铁夹或金丝活扣里来,因此,捕捉的难度很高。

但两足行走的人毕竟比松雉聪明得多,总想得出办法来降伏这种美丽的野禽的。也不知从哪一代猎人开始,发明了诱捕法。就是将一只雄松雉作为诱子,用雄松雉身上的气味和叫声把隐藏在草丛和灌木里的雌松雉勾引出来;或者把在这块地盘上称王称霸的另一只雄松雉激怒出来争斗,猎人趁机把那些或因爱情或因嫉妒而丧失了警觉的松雉们收拾掉。这种捕杀方法效果极佳,但要弄到一只称心满意的诱雉谈何容易。有时候,绞尽脑汁费了好大的工夫逮到一只活的雄松雉,但野性太强,根本不听从猎人的调教,在竹笼子里不吃也不喝,数日后郁郁死去;也有性子更暴烈的,一刻不停地用爪、喙和翅膀撞击竹笼企图逃出樊篱,数小时后便会衰竭而亡。偶尔有那么一两只脾性温顺肯待在竹笼子里活下去的,却又像被阉割了似的缺乏雄性光彩,活像只两性雉,或者说是阴阳雉,既引不起雌松雉的幽会兴趣,也引不起雄松雉的争斗欲望。

曼广弄寨的众多猎手中,只有波农丁能源源不断地调教出合格的诱雉来。

波农丁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五短身材,五官奇小,和身材普遍长得英俊的其他山寨男子相比,像个微缩景观,形象很难让人恭维。波农丁虽然相貌次品,经他的手调教出来的诱雉却只只上品,平时根本不用关在竹笼里,也不剪翅膀,任它们自由自在地在院子里和家鸡一起生活;在诱捕场上,这些尤物表现也十分出色,不断招引同类前来送死,很少有让主人空手而归的时候。

我插队的第二年,也想养一只诱雉,就拎着三葫芦烈性包谷酒到波农丁家,请他帮忙。波农丁揭开葫芦盖闻了闻,夸了声好酒,就转身从竹楼上抱来一只竹笼,塞在我手里说:“算你运气好,我刚好逮着一只小松雉,就算换你三葫芦酒吧。”

我一看,笼子里关着一只雄性小松雉,小家伙的翅膀还没长齐,颈羽浅蓝,嘴喙嫩黄,两个麻栗色的瞳仁里一片稚气。我说:“它这么小,能做诱雉吗?”“一只好诱雉,都是从小就开始培养的。好比捏着一棵树苗苗,容易弯曲,树长粗了,你就扳不弯喽。来,我教你怎么调教它。唔,我已经一整天没喂它吃东西了。”波农丁说着,把竹笼搬到院子中央,拉开了竹门。

小松雉确实已饿得头晕眼花了,唧唧怪叫,一放出竹笼,它就急不可耐地想觅食充饥,但扫得干干净净的场院里连一条小虫也找不到。这时,波农丁手里捏着一把金灿灿香喷喷的谷粒,在小松雉嘴喙底下晃了晃,小松雉的饥饿感被撩拨到了极限,拼命追随波农丁;波农丁扔下三两粒谷子,便转移一个位置,一会儿逗引它爬上楼梯,一会儿逗引它在门槛上跳来跳去,一会儿逗引它绕着火塘转圈。“唔,它想不饿死,就得跟着我。”波农丁得意地说,“你就用我刚才的办法训练它,直到它翅膀上长出硬羽为止。唔,你千万要记住,什么时候都别喂饱它!”

我一丝不苟地照波农丁的话去做,我很快发现这种饥饿威胁下的驯化方式十分见效,几天以后,小松雉就忘掉了野外觅食的习性,一看见我就唧唧唧唧讨食吃,一打开笼门就黏着我的影子满世界追。在它的眼里,我就是上帝,就是它温饱的唯一源泉。这种依附于人类生存的习惯,发展下去,将迫使它忠实地为我卖命,不惜以牺牲同类的生命为代价。我还发现,波农丁叮嘱我的什么时候都别喂饱它这句话非常非常的重要,永远让它处于饥饿状态,它的整个心思就都集中在吃食上,就不可能再去想飞出竹笼追求自由这样没名堂的事了。

二十天后,我见小松雉翼羽已逐渐丰满,两只翅膀上色彩斑斓,快能飞了,就带着它又去找波农丁。一见面我就自豪地说:“波农丁,我已把它训练得快变成我的影子了,怎么样,我可以带它去诱捕松雉了吧?”“不不,还差得远呢。”波农丁头摇得像只拨浪鼓,“就好比你们城里人读书分小学、中学和大学一样,它现在还只是小学毕业呢。唔,你想想,它现在是因为饥饿才跟着你的,一旦它到了山林,吃到蚂蚱蚯蚓什么的,你手里的谷米就再也吸引不了它喽,它也就会弃你而去,远走高飞。”“那我下一步该如何驯化它呢?”“唔,你再去买两只和它差不多大小的公松雉来。要那种翅膀刚刚长齐,想飞还飞不起来的货。”

敢情诱雉上中学,还要有陪读的。

翌日晨,我带着已经小学毕业的诱雉和两只陪读生,走进波农丁的竹篱笆墙。院子东西两端的角落,蹲着一黄一黑两条猎犬。波农丁让我先把小诱雉从竹笼里放出来,喂它一把谷米。果然不出波农丁所料,小诱雉一吃饱肚子,就变得不安分起来,新奇地打量篱笆墙外树丛,探头探脑,思想开小差,想溜了。

波农丁朝两条猎狗打了个呼哨。

两条猎狗虎视眈眈地盯着小诱雉。小诱雉刚向东面走出几步,黄狗就恶狠狠地冲它咆哮,吓得它转身逃回我的脚跟前来。黄狗配合默契地停止了咆哮。“唔,它每次逃回你身边来,你都要抱抱它,用手捋捋它背上的羽毛。”波农丁认真地教导我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我用一种亲昵的动作,让小诱雉每次受到威胁和惊吓后,感受到我的温暖,体验到待在我身边的安全感。强烈的反差对比,使这种温暖和安全感变得格外明显。

过了一会儿,小诱雉控制不了活泼好动的天性,也禁不住花花绿绿的外部世界的诱惑,又试探着向西跳跃出去。训练有素的黑狗立刻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嚎,龇牙咧嘴地蹿上来,又把小诱雉吓回我身边来了。

如此这般反复了许多次,小诱雉似乎已慢慢适应了两条猎狗穷凶极恶的威胁。它虽然还往我身边逃,但受惊吓的程度大大减弱。两条猎狗虽然可怕地朝它吠叫,却从没真的咬它,它感觉不到被咬的真正痛苦,害怕便大打折扣。或许它认为横在它面前的不过是两只纸老虎,不,应该说是两只纸糊的猎狗,只会吓唬吓唬它。小诱雉的骨头痒痒了,贼胆也放大了,竟然退到离我脚还有半米远的距离就不再退。“唔,该动真格的了。”波农丁说,“杀尽它身上的野气。”

他让我把一只陪读生从竹笼里捉出来,放在小诱雉身旁,然后用一根小白布条拴在陪读生的脖颈上,这是给猎狗一个信号,表示系了小白布条的任凭它们宰割。

陪读生从未和人有过亲近,身上的野气比小诱雉重得多了,双爪一沾地,便心急火燎地往竹篱笆外冲,想脱离苦海,回到空气清新的山野去。小诱雉见身边有个志同道合的伴儿,胆气也壮了,紧跟在陪读生屁股后头,想冲破猎狗的封锁。黄狗从东边蹿过来,一口咬掉了陪读生的一只脚爪。陪读生喊爹哭娘,拼命拍扇翅膀,歪歪扭扭飞了起来,可惜它翼羽还没长丰满,就像一只没做好的风筝,怎么也飞不高。黑狗从西边扑过来,轻轻一跃,一口叼住陪读生的一只翅膀。可怜的陪读生,唧唧唧唧急叫着,在狗嘴里徒劳地挣扎着。院子里渲染开一种恐怖的气氛。黄狗灵活地一扭腰,叼住了陪读生的另一只翅膀,随着一串凄凉的哀叫声,陪读生被活活撕成两半,两条猎狗呼噜呼噜贪婪地嚼咬陪读生的五脏六腑。

小诱雉吓坏了,掉过头来,逃到我身边,一头扎进我的怀,比情人还扎得深。

这是一种强迫亲近,被死亡逼出来的依恋。

过了两天,这幕陪绑式的悲喜剧又重演了一次。从此以后,小诱雉彻底斩断了想要返归山林的念头,把它放出竹笼,便抖抖索索地黏在我的脚跟,踢它轰它它都不愿离开。波农丁偏偏挑小诱雉翅膀长齐了但还没有长硬想飞还飞不起来的时候对它进行恐怖主义的强化训导,是很叫绝的一招。对松雉来说,这是性格的定型期,好比少年正在跨越成人的门槛,对外部世界十分神往,对外部世界又知之甚少。在这个身心发育最关键的定型阶段,在这个生命旅程最重要的转折关口,来这么一下子,小诱雉便形成了这样一种思维定势:陌生的世界充满凶险,天上地下到处都是魔鬼,死亡随时可能发生,只有待在我的身边才是安全的。

我不仅是它唯一的食物源,还是它唯一的安全岛。“唔,中学毕业了,该升大学了。”波农丁喜滋滋地说。

大学的课程比中学简单一些,却更为残忍。在小诱雉会飞了后,波农丁让我用极细的透明的尼龙丝编织了一只大网罩,把诱雉罩在里面,每当诱雉想冲破网罩,我便按照波农丁的吩咐,用一根长长的钢针,在诱雉胸脯上狠狠刺一针;诱雉疼痛哀叫,我谨记波农丁的教导,从不心慈手软;大约是诱雉的智商太低的缘故吧,胸脯上挨了几百针,仍不醒悟,我遵从波农丁的教诲,以极大的耐心和毅力坚持不懈地举起钢针扎呀扎,有时一天就要在诱雉胸脯上扎二三十针,羽毛都被血弄湿了。终于,诱雉产生了条件反射,待在尼龙网的中央不敢动弹,就是大声吆喝驱赶,它都不敢再去触动网罩上的尼龙丝。于是,波农丁让我把网罩取掉,诱雉仍然表现得如同被罩在网里一样。它弄不清透明的尼龙网究竟是否还存在着。它已彻底丧失了自由的意识。“嘿嘿,”波农丁眨动着绿豆小眼,狡黠地笑着说,“一张无形的网永远罩住了它的心,它已经变成一只地地道道的诱雉了。”

我觉得波农丁既像是政治家,又像是哲学家。

幸亏他只是山寨一位普通的猎人,倘若他去做小学校长,或者被推选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主席,很难设想人类会被他“教育”成什么模样。

唔,不管怎么说,我算是成功地驯化了一只诱雉,赶明儿,我要带它上山去捕捉松雉啦。

天空还挂着一钩残月,我就顺着被野兽踩踏出来的牛毛细路钻进戛洛山的黑石沟。沉重的湿淋淋的山雾落在我的眉梢上,化作一层细细的小水珠,顺着睫毛滚落下来。黎明前的山野一片寂静,黑石沟两旁平缓的山坡上密不透风的灌木林里偶然传来几声飞禽走兽梦呓般的叫声。我知道,灌木林里有我所渴望得到的松雉。

天亮了。远处的山寨里传来茶花鸡司晨的啼叫。我在潺潺流淌的山泉旁找了一块便于观察和射击的位置,把从波农丁那里借来的一支老掉牙的火铳搁在一棵树墩上,取下背上那只编织精巧的竹笼子,打开门扣,把我和波农丁共同精心调教出来的那只诱雉抱到被一缕阳光照亮的空地上。

这真是一只绝顶漂亮的松雉,堪称诱雉中的精品。它身上那股山林的野性早已被销蚀得干干净净,但在外表上,却仍然保持着非凡的雄性气概:它腹部的绒毛像一朵绯红的云霞,脊背上的五彩羽毛光滑如绸缎,那虎纹状的尾羽高高翘起,腿上肌腱饱满,身上笼罩着一层金色的阳光;它虽然像我一样也是第一次到黑石沟来狩猎,却显得老练而潇洒,一会儿用琥珀色的嘴喙梳理被雾岚弄潮的羽毛,一会儿啄啄草叶上蹦跶的蚂蚱,表现出一种儒雅的绅士风度。

我朝它打了个响亮的呼哨,示意诱捕开始。它轻轻抖了抖脖颈,艳红得像火焰似的颈毛膨胀开来,得意扬扬地挺起胸脯,喔咯咯——咿,喔咯咯——咿,吐出一串高亢嘹亮的鸣叫;这叫声显得粗野横蛮,充满雄性的挑战,被徐徐晨风吹送着,被乳白雾岚缭绕着,在山坳里回响。

我屏住呼吸,紧张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起先,只听到雾岚摩擦草叶发出的柔曼的声响,过了一会儿,靠右边不远的那片茅草无风自动,在一片翠绿中猛地露出一只色彩斑斓的松雉的脑袋。我一眼就看清这只松雉头顶上有一块火焰似的鸡冠,也就是说,那是一只雄松雉。好极了,我端起枪来,只要它再朝前走二十步,它就算走到人类的餐桌上来了。

雄松雉用刻骨仇恨和惊恐不安的混合眼神朝诱雉望了一眼,立刻又缩回头去,躲进茂密的草丛。

诱雉不慌不忙再次蓬松开颈毛,喔——咯——咿,喔——咯——咿,啼叫起来。这叫声的旋律与节奏和先前的明显不同,干涩而尖厉,短促而刻板,像是强者对弱者的嘲笑和调侃,又像是居高临下的咒骂,总之,是一种自命不凡的雄性对不堪一击的对手发出的唾弃声。这真是绝妙的激将法,我想,假定此刻有一只漂亮的雌松雉正痴情地依偎在被挑衅的雄松雉身旁,这叫声一定会使它对自己的爱侣感到极度失望,从而使爱情动摇,任何有点血性的雄性动物都会不堪忍受这种轻蔑和侮辱。

果然,右侧的茅草丛中传出一串雄松雉悲壮的鸣叫,听起来有点像烈士奔赴刑场前在呼口号。随着叫声,它挺着胸气宇轩昂地钻出草丛,扇动着翅膀,连跑带飞扑向诱雉。

这是一只长相平常瘦削单薄的雄松雉,个头比诱雉小了一圈。它在距离诱雉两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那圈金黄色的颈毛恣张着,两只强劲有力的爪子刨得草叶纷飞沙土高扬,那对像油玉一样黄褐色的瞳仁里射出两道刻毒的光,那架势,恨不得把诱雉一口活吞了下去。

诱雉迎上去,双方嘴喙几乎触碰到嘴喙了,便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半张开翅膀,缩紧身上的羽毛,摆出临战前的静止姿态,活像一幅动感极强的雕塑。

我知道,这是最佳的射击时机。我食指压住扳机,稳稳往下用力。突然,鬼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脑子里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很想看看两雄相斗的结局。我也知道这种争斗毫无意义,诱雉不是斗鸡,诱雉能把松雉从隐蔽的角落引诱出来暴露在我的枪口下就算出色地完成了使命;争雄斗勇不是诱雉的职责。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心理需要,我极想看到诱雉不但有引诱同类误入陷阱的高强本领,在弱肉强食的丛林生存竞争中也不乏雄性价值。

雄松雉尾羽一甩,嘴壳朝诱雉的鸡冠啄来。来势并不凶猛,动作也较迟钝,看得出来,这是一种试探性的出击。我期待着我的诱雉能以此为契机,转守为攻。但我想错了,诱雉惊慌地扭开脑袋,眼光突然转向我埋伏的位置,咯咯——喔,咯咯——喔,吐出一串叫声;这叫声既是在埋怨,又是在呼救;它在埋怨我没抓住开枪时机,它希望我能把它从两雄相争的危险境地中拯救出来。

我明白了,这是一只徒具雄性外壳的家伙。

雄松雉抓住诱雉扭头躲闪的时机,猛地一拍翅膀,凌空跃起,居高临下扑到诱雉身上,尖利的爪子抓住诱雉的翅膀,弯钩形的嘴喙朝诱雉的脑壳猛啄。在这充满野性的攻击下,诱雉失去了抵抗能力,全身瘫软,蹲在地上,发出绝望的哀叫。

诱雉身上的羽毛被一根根啄了下来,像五彩泡沫在天空飘舞。

要是我再不开枪的话,雄松雉很快就会把诱雉身上的全部羽毛都啄个精光,啄烂大红鸡冠,啄瞎那对鸡眼,啄开鸡膛……这可是我花了不少钱和许多心血才好不容易培训出来的宝贝呀!我端起火铳重新瞄准。

雄松雉大概是被胜利陶醉了,站在诱雉背上引吭高歌,喔咯咯——喔——咯,向躲藏在岩石背后或草丛深处的雌松雉们报捷。诱雉趁机从雄松雉的铁爪下挣脱出来,飞快逃向我埋伏的地方。我赶紧扣动了扳机。

訇然一声巨响,山谷清新的天空飘起一缕青烟。

雄松雉被铅弹和强大的气流推到一棵树桩上,挣扎着拍扇了两下翅膀便不动了,只有那两只玻璃似的眼珠还圆睁着,凝固着一种惊奇的表情。

我把雄松雉塞进背囊后,诱雉偏仄脸,把一只雉眼朝向天空,凝视了一会儿蓝天白云和火红的太阳,似乎是要从生机盎然的天空得到某种神秘的启示汲取某种超凡的力量。接着,它抖擞脖颈上的羽毛,对着太阳,吐出一串圆润悦耳的鸣叫。喔——咯咯,喔——咯咯,带着太阳的温情和白云的轻佻,使叫声平添了许多阳刚美和雄性美。这充满雄性诱惑的啼叫声具有一种极强的穿透力,可以传播到山坳每一丛斑茅草和每一个最隐蔽的角落。

哦,它是在召唤刚才被我打死的雄松雉的遗孀。这真是一只被魔鬼教唆出来的尤物!

过了一会儿,在几块怪石错落并被几株野紫荆遮断视线的一个隐秘的旮旯,飞出一只松雉,朝诱雉所在的位置悠悠飞来,飞到离诱雉五六十公尺远的乱石背后,又看不见了。但我已看清,这只松雉脑袋上没有火焰似的鸡冠,也就是说,那是一只雌松雉!果然,乱石堆背后传来雌松雉柔和的咕咕声,像是在召唤诱雉前去幽会。我有点担心诱雉会经不起异性的挑逗,为情欲而叛逃,但我很快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诱雉没有表现出雄性动物在雌性动物面前通常有的那种性激动,它平静地站在原地,朝雌松雉躲藏的乱石堆十分卖力地吐出一串又一串色情味很浓的啼鸣。

雌松雉经不起诱雉长时间的引诱,频频从乱石堆后面伸出脑袋,好奇地窥望着诱雉。

诱雉的胸脯挺得更高,脖子朝天空一伸一缩,骄傲得仿佛要和太阳比高低;它发出更加柔和的啼叫,每叫一声便向雌松雉飞递一个秋波;它舒展翅膀,潇洒地扑扇着,扇出一团团带着腥臊味的雄风,朝乱石堆吹去,它是在向异性传播它的气味。突然,诱雉猛地甩动头顶高耸的鸡冠,纵身跃起,爪子有力地朝前搏击,嘴喙闪电般在空中啄咬了几下,做出一个两雄争斗时的典型动作;动作并不完全是实战型的,而是被夸张了,被艺术化了,既显示出它锐不可当的战斗风范,又展露了它的体态和在激烈运动时彩羽炫目的光亮。

表演得恰到好处。这尤物,不愧是位出色的性格演员!

雌松雉被诱雉超一流的表演陶醉了,羞羞答答晕晕乎乎从乱石堆后面钻出来。

这是一只年轻的雌松雉,嘴壳嫩黄,眼睛亮得像两块玻璃。没有雄松雉绚丽多彩高高翘起的尾羽,一身麻栗色的羽毛显得有点单调。与众不同的是,它温柔的胸脯上有一圈细细的桃红色的羽毛,宛如挂着一条项链,具有很强的装饰性。它刚才还是被诱雉诱杀的雄松雉的配偶,现在却要奔向诱雉了;对于它来说,投入胜利者的怀抱是很正常的,这符合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雌松雉来到诱雉两三步远的地方,暴露在我的准星和缺口下。我又一次抑制了自己开枪的欲望,我很想看看诱雉是如何诱捕异性的。

雌松雉贴近诱雉了。雌松雉显得端庄而又娴静,不慌不忙地啄食草皮上的小虫,咯咯咯柔顺地轻叫着。我发现诱雉神态变得反常,不断朝我埋伏的方向张望,那眼光颇复杂,说不清是在盼望我早点开枪,还是在哀求我不要射击。过了一会儿,诱雉见我没什么动静,便大着胆子围着雌松雉转圈,撑开并垂下一只翅膀,歪着脖子,两只爪子在草皮上急剧地抓刨着,做出一种典型的求爱动作。

我突然想起波农丁的警告。波农丁再三说过,可以给诱雉吃喷香的糯谷,可以让诱雉自由地在树林里散步,可以亲它爱它,也可以恨它踢它,但有一点必须绝对禁止,就是不能让它与雌松雉交尾。波农丁解释说,所有的动物和人一样,都是色胆包天!假如不慎让诱雉品尝了禁果,它就不肯再死心塌地为主人卖命了。交尾的甜头会使它回想起早已生疏了的丛林生活,使它萌发叛逃的念头。

波农丁和野生动物打了半辈子交道,熟识生命的弱点。

我急忙将黑森森枪口指向雌松雉,可是已经晚了,诱雉一扇翅膀跳到了雌松雉的背上,琥珀色的嘴喙与其说叼住还不如说是衔住雌松雉肉质很强的鸡冠,随着一阵和谐的颤抖,诱雉完成了交尾动作。

唉,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我这只好不容易精心培育出来的宝贵的诱雉算是报废了!

诱雉从雌松雉背上跳了下来。雌松雉抖了抖凌乱的羽毛,转身朝树林跑去,走了几步,回头咯咯叫两声,呼唤诱雉跟它到自由广阔的丛林里去。

我想,诱雉会铤而走险跟着雌松雉走的。可我又一次猜错了。诱雉望望快走到树林边缘的雌松雉,突然扑过去,用尖硬的嘴喙,一口啄住雌松雉的鸡冠,用强壮的身躯将雌松雉按倒在地。这绝不是调情式的嬉戏,也不是交尾时的缠绵,而是像两只雄松雉打架斗殴时的粗暴的征服。当雌松雉挣扎着想站起来时,诱雉屈起双腿,在雌松雉的胸脯上猛力一蹬,雌松雉被蹬出两步远,倒在地上,痉挛着,哀叫着,一时爬不起来了。诱雉扭转身体,往旁边的空地猛地一蹿,迅速从雌松雉身边逃离开,一个劲儿朝我伏击的地方啼叫起来。我明白,诱雉是在提醒和催促我开枪。

我像被强迫灌了两瓶劣质烧酒似的脑袋晕乎得厉害,恍然间,我觉得诱雉变成舌头拖出两尺长的面目狰狞的魔鬼;它是没有灵性的木偶,是人类的傀儡,是用卑鄙、阴险、狡诈、丑陋等劣质材料制做的怪物;它是用鳄鱼泪、蟾蜍皮、孔雀胆、毒蛇涎、蝎子精调和成的一只生命的毒瘤。我反胃恶心,想呕吐。我咬着牙扣动了扳机。火铳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发出訇然巨响。诱雉倒在血泊中,铅弹刚好打在诱雉的脑壳上,把红珊瑚似的鸡冠都炸飞了。

我把精心驯化出来的诱雉打死了,我把自己的小银行给毁了!

老黑猪

三十多年前的西双版纳,卫生习惯不怎么好,村寨里没有厕所,需要方便时,就钻进寨外茂密的茅草丛解决问题。草丛里蚊子多,每次方便,肚子倒是痛快了,屁股却难免要遭殃。不过,最让我发憷的,还不是蚊子,而是猪。当地人养猪不用猪圈,习惯放养,让猪满世界乱窜。猪并不像人们想象中的那么笨,嗅觉尤其灵敏,一见我往僻静的草丛里钻,便晓得我要干什么了,特务似的在后面盯梢,甩也甩不掉。我刚拉开方便的序幕——排出一股气来,猪们便鼻子里打着哼哼,四面八方围拢来,焦急地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我蹲着的身体底下一有内容,一张张猪嘴就急不可耐地拱过来,真害怕肠子被它们咬了去。没办法,只好带根长长的竹棍,哪头猪靠得近了,就照准丑陋的猪头给它一嘴巴。

那天黄昏,我同往常那样,提着竹棍钻进知青房背后那条荒草沟。这几天闹肚子,蹲着的身体底下内容也就特别丰富,气味也十分的浓烈,奇怪的是,却不见有猪拱到我身边来。我已习惯了舞棍弄棒边战斗边排泄,突然清静,反倒别扭起来,忍不住手搭凉棚朝草丛里张望,哦,草丛里有伏兵,好几头大白猪的影子在离我二十多米的草叶间钻来窜去,挺忙碌的。它们怎么突然间变得谦逊起来了?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但据我的亲身体验,猪更改不了吃屎,我想,一定是有特殊原因阻碍了这几头大白猪的贪馋德行。我更仔细地观察,果然,有一头浑身漆黑、背脊上耸起一条鬃毛的老黑猪,龇牙咧嘴地不让这几头大白猪向我靠近。这是一头成年公猪,长得身高体壮,唇吻较其他猪明显地长出一截,嘴角露出两枚短短的獠牙。我发现,那几头大白猪很畏惧这头老黑猪,老黑猪打个响鼻,它们就要打个哆嗦;老黑猪摆个扑咬的姿势,它们就会潮水似的往后退却。我蹲在地上还没彻底解决好问题呢,大白猪们就知难而退,主动放弃美餐,逃出了荒草沟。当时我心里有点紧张,心想,这头老黑猪驱逐了竞争对手,免不了要来独吞胜利果实,瞧它那副野蛮的嘴脸,肯定比一群大白猪更难对付,说不定会把我拱得四脚朝天呢。

我紧握竹棍,严阵以待。出乎我的意料,老黑猪走到离我十几米远的地方,便不再过来,横卧在地上,耸动鼻翼,嗅闻对于它来说大概是喷喷香的那股气味,不时用舌头咂着嘴唇,却不对我动粗。那天因为我肚子里一片混沌,蹲的时间未免长一些,它表现得特别有耐心,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没用哼哼声对我埋怨催促。一直等我站起来走到旁边去束裤子,它才绅士般地踱着方步走过来,享用晚餐。

我不由得对这头老黑猪产生了好感,我想,我肚子里的秽物既然排泄出来了,就不可能再揣在兜里带回去,扔了也是白扔,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给它。我想,由它独自承包,总比被一群猪争抢要好一些;武装拉屎,终非长久之计,舞棍弄棒的,热闹倒是热闹了,但碰到大便秘结,难度就会加倍,苦不堪言;若这头老黑猪在我方便时能担当起警卫员的职责来,还我一个清静,何乐而不为呢?

不出半个月,老黑猪便养成了习惯,每天极准时地踏着夕阳来到通往荒草沟的小路旁,恭候我出恭。它很清楚自己的权利和义务,只要周围一有其他猪的影子,它便嗥叫着旋风般地冲过去,非要把对方赶得远远的才肯罢休。有一次,一头胖胖的花公猪自以为年轻力壮,不买老黑猪的账,几次三番想蹿到我身旁来捣乱,惹得老黑猪性起,斜刺里蹿上去,狠狠一口咬掉了花公猪的一只猪耳朵,花公猪的惨嚎声响彻云霄。

我再也不用带着竹棍武装拉屎了。

老黑猪的主人是艾蛟龙,和我们知青房是近邻。半年后过泼水节,艾蛟龙要宰猪过年,一大早就约了几个人,把老黑猪五花大绑,扔在院子的石碓旁。所有的人吃早餐的吃早餐,烧水的烧水,磨刀的磨刀,各忙各的。老黑猪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嚎。我刚巧路过,不知是偶然的巧合,还是我们前世有缘,老黑猪听见我的脚步声,停止了哀嚎,小声地哼哼呼呼起来,一双混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使劲盯着我,两只猪耳朵不停地摇扇着,一看就知道,它在向我求救。按理说,我不该管人家闲事的,我想转身离去,可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鬼使神差,我四下瞅瞅,见没人注意我,就拉松活结,解开了老黑猪身上的绳索,然后装着没事一样,快步走到正在烧水准备烫猪毛的艾蛟龙身边,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假惺惺地和他搭讪起来。

这真是一头聪明绝顶的猪,它被松绑后,既没得意地嚣叫,也没像无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到处乱窜,而是发一声威,脊背上的鬃毛刷地竖得笔直,身体突然凌空飞起,撞倒了一堵篱笆墙,冲出院子。等艾蛟龙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追出去,老黑猪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当天傍晚,生物钟提醒我又要去钻荒草沟了,我想,老黑猪肯定是逃到山上当野猪了,从它的体形、相貌、脾性和智力来判断,它身上肯定混有野猪的血统。事实上西双版纳由于不用猪圈,寨子四周又都是森林,家猪和野猪交配繁殖的事是屡见不鲜的,老黑猪的野化能力很强,说不定已经在密林深处过着逍遥的野猪生活了,不可能再回到寨子里来为我的方便保驾护航。于是,我重新削了一根结实的竹棍,准备对付那些不讲礼貌的猪。我来到茅草中间固定的位置,奇怪的是,没听到吵吵嚷嚷的猪叫声,我四下一瞧,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在离我十多米的一块空地上,老黑猪正安详地躺卧着,友好地望着我……

它仍每天都到荒草沟来守护我,使我能安全而又清静地方便,所不同的是,它不再到小路上等我,也不再进寨子,除了我,它避开一切人。而我当然也不会去向艾蛟龙报告它的行踪。

我和老黑猪的这段特殊友谊,一直持续到六年后我结束知青生涯,离开农村为止。

猎蟒

小时候就知道有猎狗、猎鹰、猎雕、猎豹,却从未听说过有猎蟒。到西双版纳插队落户,开了眼界,世界上竟然还有猎蟒!

猎蟒者,和猎狗一样,人类打猎的助手。

猎手召鲂琅就养着一条猎蟒。这是一条典型的黑尾蟒,碗口般粗,六米多长,杏黄色的身体上,布满了深褐色的云状斑纹,国字形的狭长的蛇头上,长着一对琥珀色的小眼睛。召鲂琅平时把它养在院子的一个小水坑里,外出打猎,就把它放出来。召鲂琅是在它出壳的第二天就逮着它的,养了十来年了,对人十分驯顺,无论是谁,都可以摸它滑腻腻的身体,它绝不会生气。召鲂琅还给它起了一个挺有诗意的名字:金丝缠。到了森林,无论它走得多远,只要召鲂琅一拍巴掌,它就会迅速游到主人身边来。

猎蟒虽然听觉和嗅觉都不太灵敏,既没有猎狗盯着猎物穷追猛撵的本领,也没有猎鹰凌空飞翔俯冲擒捉的技能,但却有它自己独特的狩猎技巧。它会爬上大树缠在树枝上,纹丝不动,由于它身体的颜色和树枝的颜色十分相似,待麻痹大意的鸟儿栖落下来,它便冷不防一口咬住;它会盘在两米多深的茅草丛中,待麂子从身边走过时,旋风般地滚过去,长长的身体像根魔绳似的把麂子五花大绑;它尤其善于捉野兔,机敏的野兔一有风吹草动便钻洞,猎狗也好猎雕也好,一旦野兔钻进洞去,只好望洞兴叹,猎蟒却能跟着钻进洞去,瓮中捉鳖似的将野兔捉住。

有一次,召鲂琅带着它上山打猎,突然遇见一头白袜子野牛;受了惊的野牛撅着一对禾杈似的犀利的牛角,朝召鲂琅冲来;距离太近,召鲂琅来不及开枪,只好绕着树奔逃。野牛发起脾气来是十分可怕的,两只眼睛布满血丝,鼻子里喷着粗气,非要把它认为是仇敌的家伙背上捅两个窟窿不可;召鲂琅围着树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圈,转得头昏眼花,野牛和他的距离反倒越缩越短了,危急之中,他大声喊:“金丝缠,快来救我!金丝缠,快来救我!”话音刚落,头顶一根横枝上,刷地落下一样东西来,挡在他和野牛之间;正是金丝缠,蛇尾钩在树枝上,身体倒挂下来,钵斗大的蛇头弯曲竖起,正对着牛头,一尺多长的鲜红的蛇信子火焰似的闪动着,呼呼有声。野牛吃了一惊,往后退了几步,勾紧脖子,平举犄角,腾空跃起,向金丝缠撞来;金丝缠像钟摆似的一摇晃,牛角刺了个空,蛇尾一松,整条蛇稳稳地落在野牛的脖子上,随即像绕线团似的紧紧绕在牛脖子上;野牛就像戴上了一条笨重的花围巾,奔跳着,吼叫着,脑袋甩得像拨浪鼓,想把“围巾”解开,可惜,“围巾”打了死结,怎么也解不开;不一会儿,硕壮强健重达四百公斤的野牛被缠得牛眼暴突口吐血沫软绵绵地歪倒在地……

一天早晨,召鲂琅要到镇上去拉种子,我帮他套马车,我俩刚把一匹枣红马吆喝进车辕,正忙碌着绑轭套呢,突然,金丝缠急急忙忙游了过来,好像谁请它坐马车一样,吱溜,顺着车杆就往车上爬。召鲂琅正在忙乎,很不耐烦,捏着蛇脖子用力把金丝缠推下车去,喝道:“别来捣乱,滚回水坑去!”平时很温顺的金丝缠,这会儿不知怎么搞的,变得异常固执,被甩下车去,转过身,又爬到枣红马的身上来,枣红马吓得嘶嘶惊叫。它还嫌玩得不够,身体像麻花似的卷起来,缠在马脖子上,把枣红马勒得差点窒息。召鲂琅气坏了,让我从他家搬来一只大竹篓,把金丝缠关了起来。

召鲂琅驾着马车走了,金丝缠在竹篓里像发了疯似的扭动打滚,颠跳挣扎,竭力想要从竹篓里钻出来。竹篓是用韧性极好的黄竹编的,牢固得用刀也难以劈开。它在竹篓里扭滚得太厉害了,圆形的竹篓像球似的在地上滚动。开始我以为它淘气一阵,达不到从竹篓里钻出来的目的,会慢慢平静下来的,就没去理会它。殊不料它越闹越凶,竹篓像跳舞似的在地上蹦跶,锋利的篾片上出现了丝丝缕缕的血迹,显然,它在里头扭滚得太厉害,把身体都割破了。我有点害怕了,不晓得该不该把它从竹篓里放出来;放它出来吧,怕它咬鸡缠狗的闹得寨子里鸡犬不宁,不放它出来吧,怕它在竹篓里撞得遍体鳞伤,要真撞死了,一条猎蟒的价钱等于一头牯子牛哩!我只好跑去找波农丁,波农丁是曼广弄寨最有经验的老猎人,他兴许有办法让金丝缠安静下来的,我想。

我把波农丁带到竹篓旁,把事情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末了说:“我怀疑它是发疯了,可能是吃了什么疯药,变成一条疯蟒了。”

波农丁摇摇头说:“蛇是一种灵性极高的动物,尤其大蛇和老蛇,能预感我们人所不知道的事情。唔,百年的老蛇变成精嘛。有一次曼康寨出现一条水桶般粗的巨蟒,带着上千条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蛇,从山上游出来,结果当天半夜,就发生了山体滑坡,把整个寨子都掩埋了。还有一次,一条大白蛇从洛戛山林区跑到流沙河来,结果第二天,那片林区就发生了特大火灾。”“你的意思是金丝缠在给我们通报灾难?”“不不,我是信口胡说的。不过嘛,这条猎蟒如此吵闹折腾,总是有原因的,召鲂琅他……”

我们正说着,几个小孩从寨外飞奔而来,报信说,召鲂琅驾驶的马车,从陡坡上连人带车翻下流沙河了。等我们赶到,召鲂琅早已气绝身亡。在给召鲂琅料理后事,穿戴寿衣时,我惊讶地发现,他身上被石头撕出一条条血痕,和猎蟒金丝缠一样,也是遍体鳞伤。

我恍然大悟,大清早金丝缠之所以一反常态蹿到马车上来,还爬到枣红马身上去勒马脖子,其实是要阻止它的主人驾驶那辆马车出去。遗憾的是,我们读不懂它那套形体语言,还以为它是在存心捣乱呢。

看来,大蛇确实具有一种神秘的感应能力。

召鲂琅下葬后,我们才把金丝缠从竹篓里放出来,它浑身是伤,几乎成了一条血蛇,力气也已耗尽,已经气息奄奄了。它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用人给它指路,出了竹篓后,一扭一扭直奔坟山,找到召鲂琅的墓,紧紧缠在墓碑上,再也不下来了。冷色的墓碑上,缠了一团耀眼的金丝。

赶走喜鹊

春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的院子里飞来一对喜鹊,在那棵开满粉红色花朵的山茶树上筑巢。我十分欢迎它们来做我的邻居。喜鹊是吉祥与喜庆的象征,喜鹊登枝,不就意味着我将交好运了吗?因此,我削了一些短树枝,还扯了一把草丝,扔在屋顶上,免费为它们提供筑巢材料。

这是一对非常漂亮的喜鹊,雄喜鹊体长约五十厘米,身上的羽毛黑得发紫,尾巴苍蓝,飞翼间夹杂着几根白羽;雌喜鹊身材显得娇小玲珑些,腹部长着一片白色的绒羽,配上杏黄的嘴喙和粉红的脚杆,整个色彩典雅艳丽。它们在枝头欢快跳跃,不断颤动又长又尖的尾巴,宛啭啁啾,赏心悦目。

一个多月后,我站在山茶树下,听见树梢横枝那只椭圆形的鸟巢里传出叽哩叽哩雏鸟的叫声,啊哈,它们生儿育女了,啊哈,我的院子要成为喜鹊的乐园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我能看见小喜鹊毛茸茸的小脑袋淘气地伸出窝沿,数了数,共有四只小喜鹊。这是一个兴旺昌盛的喜鹊家庭。我还按照它们的生理特征,给四只小喜鹊起了名,一只叫蓝眼睛,一只叫花翅膀,一只叫白脚杆,一只叫歪脖儿。

添丁增口,雄喜鹊和雌喜鹊自然十分辛劳,从早晨开始,就一刻不停地飞出去觅食,衔来小虫子,一趟又一趟地喂养它们的孩子。它们羽毛上的光泽逐渐暗淡,雄喜鹊背上的毛由深紫降为灰黑,雌喜鹊腹部雪白的绒羽被粪便渍成了难看的酱黄,不仅羽毛凌乱,身体也瘦了一圈,肩胛骨耸露出来,眼睛蓄满了忧郁,一片苦涩。

那天中午,我在山茶树下削竹篾编箩筐,突然,听见头顶的鸟巢里传来叽叽呀呀激烈的吵嚷声。雄喜鹊和雌喜鹊都外出觅食去了,会不会是蛇和蜥蜴爬到鸟巢里去了?我担心小喜鹊的安危,便爬到山茶树上,一看,没有什么外敌入侵,而是刚刚才长出一层绒羽的四只小喜鹊在打闹。它们虽然不能飞,也还站不稳,靠翅膀和脚的双重支撑才勉强能走动,但它们打斗得却异常火爆:个头最大的蓝眼睛把身体最弱的白脚杆从窝中央一直推到鸟巢边缘,发育最快羽毛油亮的花翅膀,头拱进羽毛稀疏的歪脖儿的肚皮底下,几乎要把歪脖儿抬了起来,还使劲往窝外顶。白脚杆和歪脖儿的头与小半个身子已被挤出窝去,大概也意识到生命危在旦夕,竭力挣扎着,呀呀哀叫。小淘气们,你们也玩得太过分了嘛,再这样胡闹下去,会闹出人命——不——是会闹出鸟命来的!蓝眼睛举起稚嫩的翅膀,不断去打已岌岌可危的白脚杆,眼看就要酿成惨祸,我不得不出面干涉,把受欺负的白脚杆捧回窝中央。然而,蓝眼睛仍不肯罢休,我的手一拿开,又故技重演,开始向白脚杆进攻。

就在这时,我听见树冠传来鸟翼的振动声,一看,原来是雄喜鹊和雌喜鹊回来了,它们嘴里都衔着一条虫子,显然,是赶回来喂食的。

我放心地下了树,我想,雄喜鹊和雌喜鹊看到蓝眼睛和花翅膀以强凌弱,肯定很生气,肯定会用强有力的翅膀拍打这两个淘气鬼的脑袋,制止它们胡闹,说不定还会饿它们一顿,以示惩罚,让它们吸取教训,今后再不敢欺负弱小的弟妹。

奇怪的是,我在树下仰望得脖子都酸了,雄喜鹊和雌喜鹊却迟迟不进窝去,停栖在鸟巢外的一根横枝上,静静地站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鸟巢里,又爆响起小喜鹊打闹的声音。不一会儿,白脚杆和歪脖儿半个身体又被推出鸟巢边缘,它们伸长脖子,头向着横枝上的雄喜鹊和雌喜鹊,呀呀厉声叫着,显然,它们是在向自己的双亲求救!这时候,不管是雄喜鹊还是雌喜鹊,只要朝前跳跃两步,轻而易举地就能终止这场危险的游戏。雌喜鹊扭头往鸟巢望了一眼,轻轻放下嘴里的虫子,我以为它要在最后关头行使母亲的职权了,谁想它放下虫子后,竟忙着开始梳理自己的羽毛。雄喜鹊做得更过分,对就在耳边的求救声,仿佛根本没听见似的,都懒得扭头去望一眼。

叽——一声尖叫,白脚杆从高高的鸟巢跌下来,呜呼哀哉。

几秒钟后,歪脖儿也同样死于非命。

这哪里是什么游戏啊,分明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窝里斗!

到了这时候,雄喜鹊和雌喜鹊才停止整饰羽毛,重新叼起虫子,跳到鸟巢边。蓝眼睛和花翅膀同往常那样,急不可耐地抻长脖子,嘴张得老大,咿呀咿呀讨食吃。雄喜鹊和雌喜鹊很温柔地将食物塞进它们的嘴里,那神情,就像是在犒劳一对有功的小英雄。

我震惊,迷惘,想吐想呕。我赶紧跑去找寨子里最有经验的老猎人波农丁,请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平静地笑了笑对我说,这种目睹子女坠巢而亡的陋习,不仅喜鹊有,杜鹃、鹭鸶、白鹇等一些鸟类也时有发生;他说这其实是一种汰劣留良的自然现象;他说小喜鹊在窝里互相推搡,绝不是什么孩子式的游戏,而是要减少竞争对手,独霸食物;他说成年鸟这样做是为了减轻自己的觅食压力,为了集中有限的精力和有限的食物培养更强壮的后代。

一转眼到了秋天,蓝眼睛和花翅膀羽毛长硬会飞了。山茶树上,喜鹊闹枝,叫声依然清脆悦耳,倩影依然俏丽光彩,可它们对我却再也引不起任何美感,我趁它们外出之际拆了它们的窝,把它们轰走了。

波农丁说的或许有道理,它们消灭弱小,是一种迫不得已的生存技巧,我能理解,但我是人,永远也无法赞同这种残忍。

猫狗之间

我在西双版纳傣族村寨结婚时,村长送了我一只白毛小母狗。这是当地一种土狗,肢短体胖,品种很一般,不过头脑还算聪明,一见生人进了院子就会汪汪汪吠叫报警,和主人也很亲热。妻给它起了个很别致的名字:土白。

结婚没几天,就发现家里闹起鼠灾。我们住的是土木结构的简易平房,一到晚上,老鼠成群结队地在房梁上奔来跑去,咬坏堆在墙角的米袋,偷走挂在房柱上的腊肉。有一天半夜,两只老鼠在梁上打起架来,扭抱翻滚,从高高的房梁上掉了下来,咚的一声,刚好掉在我们的被窝上,吓得妻直喊救命。

土白虽然忠诚,但不会爬墙,也不敢上梁,对猖獗的老鼠一点办法也没有。有一次,一伙老鼠在厨房闹腾,土白挺卖力地去追捕,连一根鼠尾巴也没咬到,倒把一只油瓶给打翻了。真应了一句俗话: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只好到集市上买了一只小黄猫来养。

当我抱着小黄猫跨进寨口的龙巴门时,恰巧遇见村长荷着犁铧牵着牯子牛到田坝去耕地。村长瞟了我怀里的小黄猫一眼,很认真地对我说:“猫和狗前世是冤家,不能养在一个屋檐下的啊。”

我笑笑,不以为然。猫吃鱼腥,狗啃骨头,各有所爱,不存在争食的矛盾;猫捉老鼠,狗看家护院,各司其职,也不存在工作上的冲突,为什么就不能养在一起呢?民间有许多说法,都是缺乏科学根据的,没必要理睬,我这样想。

小黄猫也是雌性,长得很秀气,大眼睛,瓜子脸,尾巴上绒毛飘逸,竖起来很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子,妻由此而给它起名叫黄旗。

黄旗虽然出生还不满两个月,却已显出猫的威风,喵喵一叫,老鼠闻风丧胆,再不敢像过去那样肆无忌惮地在房梁上跑来跑去了。

黄旗和土白年龄相仿,很快就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它们在院子里玩捉迷藏,一起朝落在花坛上的麻雀发起进攻,一起钻进我和妻的怀里来撒娇。有一天中午,我亲眼看见,黄旗的头枕在土白的腰上,土白的腿搁在黄旗的脖子上,蜷缩在一起睡觉,显得那么亲密无间。我更相信所谓猫和狗前世是冤家的说法纯属以讹传讹的谎言。

三个月后,黄旗长大了许多,已能敏捷地蹿上房梁将可恶的老鼠追得屁滚尿流了。土白也变成一条半大的雌狗,能跟随我一起上山砍柴了。就在这时,它俩之间的友谊出现了裂痕。

那是个深秋的下午,我在院子里补渔网,满院暖融融的阳光,黄旗趴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土白在门槛下玩一个小纸团,一派祥和气氛。咕噜噜,咕噜噜,咕噜噜,黄旗喉咙深处发出一串串低沉的有节奏的声响。养过猫的人都知道,这不是猫的鼾声,也不是猫的窃窃私语,更不是猫在打嗝或其他病理表现,而是成年猫在心情特别好时一种生理上的习惯反应,俗称猫念佛。黄旗半闭着眼,一副陶然入醉的神态。哦,小黄猫快长成大黄猫了,会打坐念佛了,我想。

突然,我发现,随着黄旗发出一串串猫念佛的声响,土白终止了玩纸团的游戏,警觉地站了起来,尾巴平举,耳朵竖直,双眼恐惧地瞪得溜圆,东张西望,如临大敌。狗的听觉十分灵敏,土白很快发现这咕噜噜的声响是从黄旗的喉咙里传出来的,表情立刻变得又伤心又气愤,朝黄旗摆出一副扑咬的姿势,呼噜噜,呼噜噜,也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串沉闷的响声。

养过狗的人都知道,狗最气恼的时候,喉咙深处就会发出类似于猫念佛这样的声响,这是压抑的愤慨,刻毒的诅咒,进攻的前奏。

显然,土白把黄旗的猫念佛误解为是一种对自已的严重挑衅。

黄旗浑然不知,仍神情怡然地咕噜噜念它的佛。

汪汪汪——土白再也忍不住了,狗嘴贴着猫耳朵,龇牙咧嘴地咆哮起来,好像在责问对方:“我没惹着你,你干吗要诅咒我呀?”

黄旗被吵醒了,跳起来,本能地摆出应战姿势,弓着背,耸着尾,用一种粗哑的嗓音喵喵叫:“神经病,吃饱了撑的呀!”

我赶紧把它们撵开,免得伤了和气。

我想,它们之所以会闹误会,关键是土白用狗的眼光看待猫的行为,时间一长,土白会逐渐明白黄旗喉咙深处所发出的咕噜噜声响,并不含什么恶意,也不构成什么威胁,误会便会冰释,重归于好。

我想错了,物种与生俱来的习惯和偏见,比我想象的要顽固得多,土白无论如何也不能适应黄旗的猫念佛,一听到咕噜噜的声响,便抑制不住自己的攻击冲动,气势汹汹地兴师问罪。更有甚者,只要黄旗舒适地趴坐下来,它便会条件反射般地凑拢去,竖起耳朵等待会让它气疯的咕噜噜声响,几近神经质的地步。

物种层面上的习惯差异,造成了无法消除的隔阂。

必然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

猫和狗都是人类的宠物,都热衷于向主人献媚邀宠,但风格截然不同。猫比较含蓄,喜欢在主人的膝边绕来盘去,喵喵发出轻柔的叫声,钻进主人怀里,静静地等待主人抚摸;狗热烈奔放,兴奋地打着哼哼,尾巴摇得像旋转的花朵,拼命往主人身上蹿跳,一旦抱它,那根湿漉漉的舌头便狂风暴雨般地在主人脸上舔吻。

倘若我们家光有黄旗,而没有养土白的话,回到家,当然就会把黄旗抱一抱亲一亲,以满足它渴望宠爱的心情。有了土白,情形就大不一样了。狗见到主人后那份浑身打战的激动,那高兴得要发疯的神态,那急不可耐要与主人亲昵的模样,都让我们感动,也更能吸引我们的视线,于是我和妻一进家门,每每先抱起土白,爱抚一番,然后再注意黄旗。猫是人类所有宠物中嫉妒心最强的,甚至会嫉恨主人的儿女。每当土白抢先一步得到我们的宠爱,黄旗便会像受了极大委屈似的低嚎,阴沉的眼光恶狠狠地望着得意忘形的土白。当我发觉不对头,放下土白转身想去抱它安慰它时,它伤心地呜咽着,一溜烟躲进床底下,千呼万唤也不出来。

当一个生命深切地感受到了不平等,仇恨便与日俱增。

终于发生了流血惨案。那次我外出开了半个月会,回到家,一跨进门槛,土白便平地蹿起两尺高,一头扎进我的怀,狗舌头在我风尘仆仆的脸上狂轰滥炸经久不息,那份舍生忘死的爱恋着实让我感动,便也搂紧它,在狗脖子上轻轻拍打,以示赞许、奖励和犒劳。就在这时,突然,在一旁被我冷落的黄旗迅猛扑了上来,张嘴就在土白的屁股上啊呜咬了一口,然后带着满嘴白色的狗毛,攀上土墙飞快逃到屋顶上去。这一口咬得很重,土白的屁股上皮开肉绽……

从此以后,它们的矛盾公开化、白热化了。一会儿黄旗发出婴儿般的哭号,一会儿土白发出狺狺的吠叫,猫看到狗的影子就追逐驱赶,狗听到猫的声音就一级战备,从房间打到院子,从黄昏持续到半夜,家里成了比武的擂台、猫狗的战场。

一般都是黄旗主动挑衅,猫是一种很会记仇的动物。

冤家对头,水火不能相容。

我这才相信民间有关猫和狗不能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说法有一定道理,遂准备将其中的一样舍弃,以换回安宁。

我有时要上山打打猎什么的,不想放弃狗;妻对老鼠恨之入骨,要挽留猫。就在我们为保留谁而争执不下时,黄旗出事了。

这天,我去育秧,妻去积肥,家里没人,一只老鼠偷窃挂在屋檐的玉米棒,被黄旗追得走投无路,顺着土墙逃到水缸上,求胜心切的黄旗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虽然尖利的爪子攫住了老鼠,但缸沿长着一层青苔,太滑了,它没踩稳,掉进水缸去。

之所以做出如此判断,是因为水缸里同时泡着一只一尺长的大老鼠,还有几粒金黄的玉米。

我家用的是大肚子水缸,足有一米二高,直径七十公分,里头盛着大半缸水。猫虽然会游泳,但坚持不了多长时间。黄旗在缸里扑腾,爬又爬不上来,跳也跳不出来,水花四溅,发出惨烈的呼救声。

家里只有土白,当时它已怀着狗崽子,临近分娩了。也许它是目睹黄旗追捕老鼠失足跌进水缸的,也许它是听到惨烈的叫声才知道黄旗身陷绝境的,它狂吠数声,见无人答理,便腆着大肚子,顶着烈日,奔了两里多路,到田坝来找我。

相信跟狗打过交道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狗生性忠厚,侠义心肠,从不会记仇。

土白趴在田埂上朝我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如泣如诉的吠叫,我意识到家里出事了,立刻丢下手中的活,跑回去。当我把黄旗从水缸里捞出来时,它已灌了一肚子水,昏迷休克,救了好一阵,才把它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

一定是跑得太猛太累,当天晚上,土白产下了四只狗崽子,比推算的预产期提前了两天。所幸的是母子平安,没出什么事。

猫是一种绝顶聪明的动物,智商可以和大象比高低。黄旗肯定知道是土白救了它,因为一个星期后,它就用同样的热忱回报了土白。

连续下了几天大雨,曼广弄水库水位暴涨,超出了警戒线,简陋的大堤岌岌可危,一旦洪水决堤,坐落在山沟里的寨子将荡然无存。为使家园免遭殃祸,全村男女老少都到大堤抗洪抢险。傍晚,巨大的洪峰从流沙河上游奔腾直下,一下子将大堤冲开一个两米多宽的口子,汹涌扑向山下的寨子。村长带着一帮青壮男子手挽手跳进水里,筑成一道人墙,挡住肆虐的洪水,其他人拼命往决口抛掷沙袋。搏斗了两个多小时,才算保住了大堤,但洪水已冲进寨子,淹了半米深。

抢险救灾结束后,我才想起产下狗崽子没几天的土白。我家的地势本来就低,狗窝就搭在低洼的院子里,毫无疑问被水淹了。半尺深的积水,对土白当然构不成威胁,它在洪水到来之前即可往高处转移,但对四只才刚刚睁开眼睛还不会走路的狗崽子来说,却是灭顶之灾。母狗不像母猫,母猫能轻轻衔起幼崽到处走动,母狗没有这个本领。因此,母狗产崽后,轻易不换窝,母猫却会带着小猫频频更换住处。换句话说,假如是黄旗产崽,遭遇水灾,是能将小猫咪安全转移到地势高的地方去的,而土白只能眼睁睁看着小狗崽活活淹死。

天快黑时,我一身泥巴,荷着锄头,一脚高一脚低踩着积水回到家。我想,四只狗崽子一定已变成四具浮尸,漂在水面上,土白悲痛欲绝,在一旁呜咽哀号。我推开院门,满院泥浆和积水,用碎砖搭建的狗窝早已被冲跨,却不见土白的影子,也找不到四只小狗崽。我正纳闷,突然听见屋檐下两米高的柴堆上传来喵喵的猫叫声,循声望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土白、黄旗和四只小狗崽,都在柴堆上,有两只小狗崽钻在土白怀里吃奶,另两只小狗崽安安静静地躺在黄旗面前。黄旗用舌头小心翼翼地舔理小狗崽的背,神情专注,面容慈祥。不知内情的人,乍一看,真会以为这是它亲生的小猫咪呢。

土白是没有能耐将四只小狗崽从院子的狗窝搬上柴堆的,显然,这是黄旗的功劳。我的脑子里映现出这样一幅图景:当洪水从门缝涌进院子时,土白束手无策,呜呜哀号,急得团团转,眼瞅着就要水漫狗窝,宝贝狗崽们就要遭殃。危急关头,黄旗从柴堆上蹿下来,施展猫科动物善于搬运幼崽的技能,一次叼起一只狗崽,跳到安全的柴堆上去。土白和它的狗崽子安然脱险了。

你救援我,我帮衬你,这种超越物种的友谊,令人感动。

这以后,每当黄旗趴卧在阳光下,惬意地眯起眼,咕噜咕噜发出猫念佛的声响,土白便一溜烟跑得远远的,不听为妙,耳根清静。

这以后,每当土白将尾巴摇得像朵盛开的白菊花,热情洋溢地向我们撒欢,扑到我们身上拼命舔吻我们的脸,黄旗便扭过头去,或者干脆躲进床底下,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物种的习性是不会更改的,物种的偏见也是很难彻底扭转的。显然,无论彼此的关系多么友善,土白还是不能容忍黄旗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咕噜咕噜声响,同样的,黄旗也还是看不惯土白对主人过分的谄媚。但是,它们学会了克制与忍耐,学会了宽容和谅解。

村长说,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看见在一个屋檐下猫和狗相处得如此融洽。

双角犀鸟

1

在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里,有一座葫芦岛。

春天,岛上开满了吊钟、黄蝉、金葵、绣球等各种各样五彩缤纷的野花,把罗梭江熏得芬芳扑鼻。羽毛艳丽的翠金鸟、花枝招展的蓝孔雀、红冠金背的啄木鸟、胸脯雪白的点水雀,都在岛上的树梢、草丛和芦苇里垒窝搭巢。还有成群的沙燕、黄鹂、鹧鸪、血雉、白鹇也纷纷飞来这儿饮水觅食。葫芦岛成了鸟的世界。

在这鸟的世界里,生活着一对双角犀鸟。

这是一种名贵的鸟,长着一只月牙形的大嘴壳,金黄光滑,坚硬如铁。冠额中间凹陷,两侧凸起,形成漂亮的双角。脖颈和肚皮上的羽毛洁白,背脊和翅膀黑得发亮。雌双角犀鸟长得婀娜美丽,每一根翎羽都梳理得十分整洁。雄双角犀鸟长得威武雄健,漆黑的翅膀和尾翎上有一条白色的斑纹,展翅飞翔时,犹如黑夜中一道炽白的闪电。

葫芦岛上长着一棵古老的菩提树,高大挺拔的树干上,有一个宽敞的树洞。清晨,露珠顺着菩提树叶尖一颗接一颗滚落下来,像一条甘甜的小溪,挂在树洞前。中午,茂密的树叶不但遮住了炎热的阳光,还会婆娑起舞,给树洞送来习习凉风。傍晚,最后一抹玫瑰色的晚霞灌进树洞,把阴寒潮湿的夜气变得温馨暖和。那对双角犀鸟在这个宫殿似的菩提树里已经生活了整整两年了。

两年前的一天,那只雄双角犀鸟正在湛蓝的天空翱翔,突然看见一只年轻的雌双角犀鸟衔着一条细长的竹叶青在半空中翻腾;雌双角犀鸟没有经验,啄在竹叶青的尾巴上。竹叶青竖起脖子,眼看那对毒牙就要咬到雌双角犀鸟的胸脯了,雄双角犀鸟疾飞过去,用长喙准确地夹住毒蛇的七寸,救下了雌双角犀鸟,于是,它们结成终生伴侣。

两年来,它们形影不离,日夜厮守在一起。黎明,它们比翼齐飞,用巨大的翅膀驱散比奶浆还浓的雾块,在森林里盘旋,采食野果,捕捉老鼠;黄昏,它们翩然飞到罗梭江边,啄起一串串珍珠似的江水,互相给对方沐浴梳洗,然后衔尾而归。

在相亲相爱的幸福生活中,雌双角犀鸟产下了五枚蛋,各个光滑圆润,薄薄的白蛋壳上,泛着生命的光华。雌双角犀鸟开始孵蛋了。雄双角犀鸟飞到江边,一趟又一趟衔来稀泥和木渣,给菩提树洞垒起了一堵结实的土墙。墙上只留一个小小的孔,使留在树洞里的雌双角犀鸟能把嘴尖伸出来,接受雄双角犀鸟喂给的食物。

不久,五只雏鸟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蹬破蛋壳,平安出世了。它们各个都长着一身金色的绒毛,一睁开天真的眼睛,就叽叽喳喳张开嫩黄的小嘴,嚷着要吃食。雄双角犀鸟承担起一家子的生活,不知疲倦地在森林里奔波忙碌,衔来雏鸟顶爱吃的蜥蜴、地狗、蟑螂,一口一口喂进小宝贝的嘴里。夜晚,它栖息在树洞前的枝丫上,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守护着自己的家。它太辛苦了,丰满的身躯消瘦下来,两只眼睛布满血丝。

葫芦岛上的鸟居民感激双角犀鸟经常为它们消灭偷吃卵蛋的老鼠和蛇,因此,大家都愿意帮助雄双角犀鸟。“咯咯咯”,红腹角雉发现一只鼯鼠,叫唤雄双角犀鸟来叼食;“喔喔喔”,孔雀扒出一只蝎子,欢迎雄双角犀鸟来啄取;“滴哩哩”,太阳鸟看见一条蜈蚣,邀请雄双角犀鸟来擒捉。

森林里清新的空气和丰富的食物,使五只雏鸟健康成长起来。它们的羽毛逐渐丰满,翅膀上长出了浅黑色的硬毛,柔软的嘴壳也变硬了。它们不顾爸爸和妈妈的劝告,成天“笃笃笃”地用小嘴壳啄土墙,迫不及待地想钻出树洞,去蓝天下自由飞翔。雄双角犀鸟和雌双角犀鸟商量了一下,决定再过三天就啄破土墙,带领雏鸟练习飞行,教它们觅取食物的本领。2

翌日清晨,雄双角犀鸟同往常一样,离开葫芦岛,飞越罗梭江,到森林里去寻找食物。

雌双角犀鸟把雏鸟抱在温暖的翅膀下,“木——木——”轻声唱着催眠曲,让小宝贝睡个回笼觉。

突然,静谧的树林里传来白冠噪鹛“哩滴——哩滴——”的尖叫声。白冠噪鹛上半身洁白如雪,下半身红得像火,十分机警,一遇危险,便凄声啼叫,是密林哨兵。雌双角犀鸟闻声大惊,急忙从小孔向外窥望,见百鸟骚乱,惊慌飞逃。不一会儿,一条浅棕色上套着深棕色的连环花纹的蟒蛇,昂着头游过湍急的罗梭江,爬上岛来。转眼间,这条一丈多长、碗口粗的蟒蛇就盘上菩提树,身子缠在树洞前的枝丫上,竖起三角形脑袋往四周打量。

一股浓烈的腥臭灌进树洞,把五只雏鸟熏醒了,都想从妈妈的翅膀下钻出来瞧热闹。雌双角犀鸟吓得屏往呼吸,用翅膀紧紧夹住雏鸟,不让它们发出声响。可是,不懂事的小宝贝“哈木——哈木——”地大声叫嚷起来,埋怨妈妈把它们的脑袋夹疼了。

雏鸟的叫声终于被蟒蛇听见了。蟒蛇玻璃球似的眼珠里射出一股饥饿与贪婪的光,盯住树洞,舌须像火焰一样,吞吐剧烈,呼呼有声。雌双角犀鸟缩在树洞的角落里,尖厉地叫起来:“戈哈木——戈哈木——”希望雄双角犀鸟飞来相救。

这时雄双角犀鸟正在遥远的森林里追逐一只奔突逃窜的黑线姬鼠呢。

蟒蛇弓起脖子,脑袋像把流星锤一样,用力叩击着土墙。本来土墙是很厚的,但现在内壁已经被淘气的雏鸟啄薄了,因此,不一会儿土墙便被击坍。蟒蛇张开巨口封住树洞。

五只雏鸟吓坏了,小脑袋拼命往雌双角犀鸟的胸脯上拱,恨不得钻进妈妈的肚子里去。雌双角犀鸟护着小宝贝,用大嘴壳不顾一切地朝蟒蛇啄去。但树洞太窄,它施展不了本领,被蟒蛇一口咬住,吞了进去。接着,五只可怜的雏鸟也被蟒蛇一只接一只吸进黑咕隆咚的肚内。蟒蛇空瘪瘪的肚皮变得鼓鼓囊囊。

晨雾消散后,雄双角犀鸟叼着一只黑线姬鼠返回葫芦岛。刚飞过罗梭江,它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头。啁啾喧闹的鸟世界变得死一样沉寂。吊在芦苇秆上编织精巧的针线鸟窝倒坍了,一窝孔雀蛋滚散在草地上,两只刚刚出壳的小鹦鹉在臭水塘里挣扎。四周连一只飞鸟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雄双角犀鸟急忙飞到菩提树一看,一条蟒蛇缠在树洞前的枝丫上,宽大的嘴巴边还沾着几根雏鸟的绒毛。“戈哈木——”它急切地呼叫着,回答它的只是树林空洞的回声。它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它回想起在五只雏鸟还是五枚蛋时,每天夜里,雌双角犀鸟依偎在它身边,用神秘的鸟的语言,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将来如何把小宝贝培养得正直、勇敢。如今,这幸福的憧憬像彩色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它回想起自己叼着食物,飞到树洞前,小宝贝争先恐后来抢夺食物的模样,柔润的小嘴壳啄咬着它的大嘴壳,痒丝丝,甜蜜蜜,激起千种柔情、万般慈爱。如今,这一切都葬身蛇腹了。

它不愿孤零零活在世上。它扶摇直上万米云空,突然敛紧翅膀,一头栽落下来。它要将自己的身躯连痛苦一起跌得粉碎。3

雄双角犀鸟笔直地从高空坠下来,经过菩提树洞,蟒蛇残暴、狰狞的脸赫然映入它的眼帘。它如果这样轻易地死了,谁来替雌双角犀鸟和小宝贝们报仇呢?谁来把死神从鸟世界里赶走呢?不,它不能死,它要活下去,与蟒蛇搏杀,即使最后被蟒蛇吃掉,也死得光彩。

在离地面还有五米高的时候,它改变了主意,猛地张开翅膀,一个翻身,重新升上天空。

蟒蛇被呼呼声响惊醒,睨视了雄双角犀鸟一眼,傲慢地扭了扭身体,舒展了一下筋骨,又闭目养神了。蟒蛇自恃能一口吞进一头麂子,所以根本不把雄双角犀鸟放在眼里。

雄双角犀鸟悄悄飞到蟒蛇背后,趁对方不防备,用尖刀似的长喙,在蛇尾上狠狠啄了一口,便立即转身飞遁。

蟒蛇尾巴被啄开一个小洞,它疼得“哧溜”一下缩紧身子,扭过脖颈想要反击,但雄双角犀鸟早已稳稳地飞落在对面一棵栎树上了。

蟒蛇恼羞成怒,从菩提树上溜下来,爬上栎树去追雄双角犀鸟。雄双角犀鸟等蟒蛇逼近时,一拍翅膀,又飞到菩提树上。这样来回折腾了几次,蟒蛇累坏了,扑哧扑哧喘着粗气,放弃了这徒劳的追逐,爬到罗梭江边一块空旷的草滩上,把长长的身体盘成一堆圆圈,脖子从圆圈的中心竖起来,守护着自己的身体。

雄双角犀鸟伫立在树枝上,与蟒蛇对峙着,耐心地等待机会。

太阳偏西了,落日的余晖把草滩晒得暖烘烘的。蟒蛇是出名的睡觉大王,平时吃饱了,一觉要睡十天半月。这时它太困乏了,不知不觉缩回脖子,脑袋沉重地靠在身体上,迷迷糊糊打起盹来。

雄双角犀鸟瞅准机会,平稳地展开翅膀,像一片云彩,悄然无声滑翔下来,在蟒蛇脖子上啄了一口,旋即振翮高飞。

蟒蛇刷的一下又竖起脖子,恶狠狠地望了雄双角犀鸟一眼,钻进一米多深的斑茅草,想把自己隐藏起来。雄双角犀鸟居高临下,目光锐利,一眼便从茂密的茅草丛里认出蟒蛇躲藏的位置,频频出击。

蟒蛇爬到岩壁下,钻进石洞。雄双角犀鸟跟踪而来,把铁钳似的长嘴壳伸进石洞,狠狠夹咬。蟒蛇在狭小的石洞里转不过身,只得退出洞来,强打精神与雄双角犀鸟怒目相对……

七天后,蟒蛇疲惫不堪,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好游过罗梭江,逃离葫芦岛,窜进对岸的森林。雄双角犀鸟紧追不舍。

蟒蛇饿了,一面逃,一面寻找可以充饥的小动物。雄双角犀鸟一面在蟒蛇头顶盘旋,一面高声报警:“戈哈木——戈哈木——”

正在溪边喝水的小马鹿飞快逃进森林,正在荷叶上卷食蚊子的青蛙立刻潜进水塘,正在树洞里呢喃的雀鸟马上展翅远飞,正在咬噬树根的老鼠赶紧钻进洞去。

整整一个月,蟒蛇睡不成觉,也吃不到东西。这天下午,它终于精疲力竭了,在树林里挣扎爬行,黏黏的蛇涎流了一地,听凭雄双角犀鸟把它身体啄得皮开肉绽而无力反扑。

雄双角犀鸟兴奋地高叫着,又一次俯冲下去,想对准蟒蛇的脑袋做致命的一击。飞到离地面还有两三丈高的地方,突然,它觉得自己的翅膀和脚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动弹不得,整个身体悬在半空。它仔细一看,原来自己只顾追逐,不小心钻进了猎人布下的鸟网。

这是一张用透明尼龙丝织成的网,挂在两棵大树的中间,网口像只漏斗,鸟钻进去后,便自动锁闭了。

雄双角犀鸟“戈戈”乱叫,在网里扑棱冲撞,但尼龙丝坚韧结实,怎么也挣不破,它拼命啄咬网眼,也无济于事。

蟒蛇舒了口气,逃进莽莽森林,不一会儿便无影无踪了。

明媚的阳光透过密密的树叶洒落下来,千万条金色的光线被风一吹,飘飘逸逸,像仙女在梳洗长发。突然,寂静的树林里响起了脚步声,不一会儿,树林里闪出一个穿着花筒裙和窄袖紧身小衫、圆髻上插着一串喷香的缅桂花的傣族小姑娘,拍着小手,用银铃似的嗓音叫道:“阿哥,快来看,鸟网里关着一只大鸟!”

一位戴着红领巾的傣族男孩急忙从后面赶上来,一把扯下鸟网,逮住了雄双角犀鸟,兴奋地叫道:“它的嘴巴真大,长得真漂亮!”

他们是兄妹俩,哥哥叫岩刚,妹妹叫玉囡,星期天到森林里来捉鸟玩的。4

雄双角犀鸟被兄妹俩带到一幢竹楼上,装进一只大鸟笼。鸟笼是用金竹编织成的,很精致,也很牢固,悬挂在凉台的栏杆上。

岩刚从椰子树干做的饭甑里挖了一坨糯米饭,搓成一个个小球,塞进鸟笼,说:“大鸟,你饿了,快吃吧!”

雄双角犀鸟闭着嘴,呆呆地望着笼外自由的天地,流下了绝望的眼泪。“阿哥,你看,这只大鸟真怪,不肯吃饭,还哭!”玉囡趴在栏杆上,歪着脑袋打量着雄双角犀鸟,焦急地说。

岩刚想了想,说:“鸟顶爱吃虫,我们捉一些活的来,它饿极了,肯定会吃的。”

兄妹俩抬起锄头,到竹篱笆边挖蚯蚓,还逮了一些蚂蚱和壁虎,塞进鸟笼。雄双角犀鸟对这些珍馐美肴望都不望一眼。一条壁虎爬到了它的大嘴壳上,它也不啄不咬,一摆脑袋,把壁虎甩出了鸟笼外。它活着是为了报仇,如今希望破灭了,它情愿死。

一连三天,雄双角犀鸟不吃也不喝。岩刚和玉囡除了吃饭睡觉,成天默默地望着鸟笼出神,两张红润的小脸变得憔悴了。

第四天中午,天闷热得像蒸笼。雄双角犀鸟渴极了,舌头像块晒干的海绵。它微微张着嘴,蹲在鸟笼里,已十分虚弱。

玉囡用一只小竹勺舀了一勺甜井水,送到雄双角犀鸟嘴下,柔声劝道:“喝吧,喝点吧。”

雄双角犀鸟猛翘嘴壳,把一勺甜井水打泼了。

玉囡脸色变得灰白,眼睛里闪动着晶亮晶亮的泪花,终于忍不住“哇”的一下哭出来。“谁欺负我的小孙女?”随着叫声,一位眉毛花白、缠着红头巾、穿着对襟圆领绸衫的傣族老波涛(傣语:老大爷)挎着一支猎枪,肩着一对花翎野雉,三步并作两步奔上竹楼。他是真正的猎人,刚从森林里狩猎归来。

玉囡抱着爷爷的大腿,伤心地说:“这只大鸟不肯吃东西,快要饿死了。呜呜……”

老波涛站在鸟笼边仔细观看了一阵,说:“孩子,捕鸟网逮着了双角犀鸟。这是一种名贵的鸟,富有情义,雌鸟和雄鸟形影不离地生活在一起。只有当雌鸟孵窝时,雄鸟才单独外出找食。一对鸟儿只要一只遇难,另一只就会日夜啼叫,绝食而亡。这是一只雄鸟,它思念雌鸟和小鸟,太伤心了,所以才不肯吃东西,还淌眼泪。唉,人们把双角犀鸟称为钟情鸟,果然名不虚传。”“爷爷,这么好的鸟,我们放了它吧!”岩刚动情地说。“让它快点回家,和雌鸟、小鸟团圆。”玉囡也仰起头来央求道。

老波涛把岩刚和玉囡搂进怀里,高兴地说:“好孩子,爷爷同意你们放了它。双角犀鸟是国家规定保护的珍禽,我们应该保护它们。”

玉囡从爷爷怀里挣脱出来,抓起一团蚯蚓,塞进鸟笼,说:“大鸟,快吃吧,吃饱了,我们就放你回家去!”

雄双角犀鸟从玉囡温和的眼光和充满柔情的声调里领会了她的善意。它轻轻地呼叫一声,大口大口地吃起蚯蚓来。

岩刚和玉囡的脸上绽开了笑靥,像两朵美丽的金凤花。等雄双角犀鸟吃饱后,兄妹俩打开了鸟笼。

雄双角犀鸟钻出鸟笼,在岩刚和玉囡头顶盘旋了几圈,长鸣一声,向森林飞去。5

雄双角犀鸟沿着罗梭江,搜寻了两个月,还是不见那条蟒蛇的踪影。

这天,它飞到野象谷,突然听到树林里传来“格玛——格玛——”的凄惨叫声。它急忙飞过去一看,原来在一棵大榕树上栖着一窝棕颈犀鸟。雄棕颈犀鸟外出觅食时,不知是中了猎人枪弹还是遭到猛兽袭击,反正没有回来。雌棕颈犀鸟和四只雏鸟被封在厚实的土墙里,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

西双版纳密林中的犀鸟共有四大家族:双角犀鸟、白喉犀鸟、冠斑犀鸟和棕颈犀鸟。白喉犀鸟脖颈上的羽毛纯白,翅膀灰黄;冠斑犀鸟头顶上只隆起一只角,亦称独角犀鸟;棕颈犀鸟喉部的皮肤裸露,底色金红,镶有天蓝色花纹,看上去非常美丽。

这四种犀鸟虽然不是同宗同族,但像亲戚一样,相处得很友好,因此,雄双角犀鸟一看棕颈犀鸟遭难,就毫不犹豫地飞到榕树上,笃笃笃,用坚硬的大嘴壳使劲把土墙啄开了。接着,它飞到树林里,叼来蝼蛄、蚂蚁、四脚蛇、鸡嗉果等食物,把雌棕颈犀鸟和四只雏鸟喂饱。

过了一会儿,四只雏鸟恢复了力气,围着雄双角犀鸟撒起娇来。有的爬上它的背脊,有的骑在它的脖子上,有的用小嘴壳拨开它的翅膀,要玩捉迷藏呢。小家伙不懂事,把它当做亲爸爸了。

雄双角犀鸟望着这些天真烂漫的小棕颈犀鸟,心里一阵痛楚。它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恨不得立刻找到蟒蛇,拼个你死我活。它小心翼翼地将四只小棕颈犀鸟送回妈妈怀里,退出树洞,准备继续去寻找不共戴天的仇敌。

这时,雌棕颈犀鸟耷拉着长长的尾翎,翅膀颤抖起来,四只雏鸟也一起哀叫起来。雄双角犀鸟望着小棕颈犀鸟,心软了。它们都刚刚换上硬毛,要学习飞翔和觅食了。这是最危险的阶段。它们稚嫩的小嘴壳和柔软的小翅膀还不能有效地保护自己,极容易遭到蛇类与秃鹫的伤害。它们需要勇敢的爸爸来保卫它们。

雄双角犀鸟动了恻隐之心,留了下来。

早晨,它教雏鸟张开翅膀,从高高的树洞滑降到绿茵茵的草地上,耐心地教它们用小嘴刨开草根,啄食躲在腐草和落叶下的蟋蟀与屎壳郎;傍晚,它张开大嘴壳,含着雏鸟飞回榕树洞;入夜,它像个门卫,蹲在树洞口一块木疙瘩上,防备懒猴、九节狸等夜间活动的野兽来偷袭。

雌棕颈犀鸟从遥远的田野里衔来新鲜的稻草,从深深的峡谷采来香茅草,铺在树洞里,榕树洞散发出诱人的温馨。

每当夜阑林静,雌棕颈犀鸟便缩起身子,紧贴洞壁,让出半个窝,“玛玛——”低声叫唤,邀请雄双角犀鸟到树洞里来避避夜露晨霜。

雄双角犀鸟摇摇头,谢绝了雌棕颈犀鸟的好意。它知道,自己只要后退一步,就能重新得到一个温暖的家,但是,它不能让雌棕颈犀鸟的脉脉温情销蚀了自己复仇的决心。它宁愿顶着料峭山风露宿洞外,天天蒙一身清霜。

一个月后,四只小棕颈犀鸟的翅膀长齐了,嘴壳长硬了,已经能追捕到飞翔中的蝙蝠和叼啄花斑小蛇了。雄双角犀鸟看到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就决定告辞了。

这天,它带领小棕颈犀鸟找到一窝土拨鼠,饱餐一顿后拍拍翅膀,准备离开。雌棕颈犀用美丽的脖子抚摸着它那被风风雨雨弄得有些零乱的羽毛,缠缠绵绵,恋恋不舍;小棕颈犀鸟在它腹部的绒毛间钻来钻去,苦苦哀求它不要离开。

雄双角犀鸟深情地用大嘴壳给四只小棕颈犀鸟梳理了一遍羽毛,鸣叫一声,毅然飞离了野象谷。6

雄双角犀鸟找遍了整个原始森林,还不见蟒蛇。这天,它飞回葫芦岛,刚刚越过罗梭江,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臭。它警觉起来,顺着葫芦形的岛岸飞了一周,发现沙滩、草地和岩石上,都残留着蛇爬行后的痕迹,于是它绕着一棵棵大树盘旋观察。飞到一棵麻栗树前,它突然发现一根掩映在绿叶中的树枝特别粗壮,形状也扭曲突兀,十分显眼。“戈哈木!”它冲着这根奇形怪状的麻栗树干叫了一声,抬起大嘴壳,做出一副准备搏击的姿势,进行试探。

那根麻栗树枝蠕动起来,树叶沙沙作响,突然钻出一只三角形蛇头,嘶嘶吞吐着信子,蛇眼恶狠狠地盯着雄双角犀鸟。

正是那条凶恶的蟒蛇。三个月来,它吞食了两头鼷鼠和四窝斑鸠,不但养好了伤,还养得身强力壮。一个月前,它重新占领了葫芦岛,作为自己的巢穴。刚才,它盘在岩石上晒太阳,看到雄双角犀鸟飞临葫芦岛,大吃一惊,急忙躲到麻栗树上来,企图把自己棕色的蛇皮与麻栗树棕色的树皮融为一体,骗过雄双角犀鸟的眼睛,但是它的诡计失败了。它晃着脑袋,张开巨口,色厉内荏地进行恐吓。

雄双角犀鸟勇敢地扑过去,像上次搏斗中那样,灵巧地避开蛇头,啄咬蛇身和蛇尾。

几个回合下来,蟒蛇像上次那样败下阵来,仓皇溜逃,雄双角犀鸟紧追不舍,双方绕着葫芦岛,又展开了一场持久的追捕。

五天五夜后,蟒蛇渐渐地放弃了反扑,爬到悬崖上一片罂粟花里,躺着不动了。雄双角犀鸟用翅膀劈倒罂粟花枝,毫不留情地猛啄蛇身。蟒蛇艰难地扭动着长长的身体,看上去连蜷缩的力气也没有了。过了一会儿,蟒蛇把头埋在一蓬粉红的罂粟花下,挺了挺脖子,终于变得木然僵直了。

雄双角犀鸟又啄了十几次蛇尾和蛇身,蟒蛇像根砍倒的木头,一动也不动。它欢呼一声,拍拍翅膀飞到蟒蛇头顶,去啄咬蛇头。它尖尖的嘴壳刚刚拨开那蓬粉红的罂粟花,碰到滑腻腻的蛇头,突然,蟒蛇“刷”的一声,闪电似的竖起脖子,仰起脑袋,张开血盆大口朝它咬来。狡猾的蟒蛇,原来是装死。它急忙转身想避开,但已经来不及了。它只觉得左脚像被火烙似的一阵剧疼,身体像绑着一块铅巴似的往下坠。低头一看,原来蟒蛇咬住了它的左脚,正在往下拽呢。它大吃一惊,拼命扇动翅膀,想把左脚从蟒蛇的嘴里抽出来。

蟒蛇沉重的身躯跟随扑扑棱棱的雄双角犀鸟,爬出很远,仍然紧紧咬住雄双角犀鸟的左脚不放。前面遇到一棵槟榔树,蟒蛇一甩尾巴,死死缠住槟榔树干。

雄双角犀鸟悲愤地鸣叫着,用尽全身力气猛扇翅膀,翅膀上的羽毛一片片散落下来,在风中打着旋。渐渐地,它的力气快耗尽了……

蟒蛇得意得脸都扭歪了,眼珠子也变得贼亮贼亮。

雄双角犀鸟眼看自己就要被蟒蛇拽进怀里,突然尖叫一声,猛地收敛翅膀。蟒蛇正在用力拖拽,突然一松劲,脑袋不由自主向后倒去,撞在树干上,“咚”的一声,眼冒金星。

雄双角犀鸟趁机贴近蛇头,用力一啄,把蟒蛇的右眼啄瞎了。

蟒蛇疼极了,使劲一拧,“咔嗒”一声,把雄双角犀鸟的左脚扭断了。雄双角犀鸟飞上天空。

蟒蛇瞎了右眼,看不清楚,脖子一弓一弓向天空乱咬。

雄双角犀鸟忍住伤痛,飞到蟒蛇背后,冷不防又狠狠一啄,把蟒蛇的左眼也啄瞎了。

瞎蟒蛇疼得从槟榔树上摔下来,在地上打滚。雄双角犀鸟对准乳白的蛇腹连连啄击。蟒蛇胡乱窜逃,滚下悬崖,摔得稀烂。“戈哈木——戈哈木——”

雄双角犀鸟欢叫着,向莽莽森林飞去,召唤那些逃散流浪的鸟儿,回葫芦岛来重建安宁幸福的乐园。它那被蟒蛇咬断的左脚,流出一滴滴殷红的鲜血,一路洒在碧绿的草地上,像一朵朵美丽的小红花。

沉重的追逐

(一)

拉拉的眼光落到那只蓝色蝶状发卡上,狗心一阵欣喜,就像看到了一位亲密的朋友。它伸出尖尖的嘴吻,在蓝色发卡上嗅闻。狗的视觉虽然不错,但狗的嗅觉更加灵敏,在狗的大脑左侧有个气味记忆库,能储存数万个不同的气味。拉拉的鼻翼翕动两下,立刻闻到一股十分熟悉而又亲切的气味。

汪,汪汪。拉拉朝身边的主人大漫发出欢快的吠叫,叫声柔曼圆润,并冲动地朝门外蹿跃,那是在明白无误地告诉主人,它已经辨别出蓝色发卡上的气味,假如需要的话它现在就可以带着大漫去见佩戴蓝色发卡的人。

警员大漫又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只装有白色粉末的小塑料袋,和那只蓝色发卡一起摊在手掌上,送到拉拉鼻翼下让它嗅闻。

小塑料袋虽然完全密封,但拉拉立刻闻出这是一包海洛因。它虽非专业缉毒犬,却多次参加追捕毒犯的战斗,它知道这些看起来像粉笔灰一样的名叫海洛因的白色粉末意味着什么。这是一种无法原谅的罪孽,必须侦破的恶性案件!狗脑虽然没有人脑发达,却也具备粗浅的逻辑思维能力。拉拉的眼光在蓝色发卡和那袋海洛因之间跳了跳,很快明白大漫将这两样东西放在手掌上一起让它嗅闻的用意,是在用形体语言告诉它:佩戴蓝色发卡的人,就是在逃的毒犯,要尽快缉拿归案!

拉拉一颗狗心咯噔了一下,轻吠呻吟,就像被火焰灼伤了一样。“出发!”大漫抖动牵引索,下达了战斗指令。

以往,拉拉最喜欢听的就是大漫从唇齿间迸溅出来的“出发”这两个字。大漫是名优秀的警员,天生军人素质,下达战斗指令时,气势磅礴,激情饱满,斩钉截铁,很有煽动性和感染力。拉拉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大漫嘴里吐出“出发”这个词,它全身的狗血就会沸腾起来,浑身狗毛恣张,产生遏止不住的冲动,响亮地吠叫数声,循着气味样本所提供的气味线索,箭一般蹿出去,把套在它脖子上的牵引索拉扯得比弓弦还紧。可这一次,拉拉听到大漫说“出发”后,却一点也激动不起来,只发出半声散淡的吠叫,也不见风风火火的劲头,而是碎步小跑着走出了警察署大楼。

警员小金和另两名武警战士头戴着防暴钢盔,肩挎着微型冲锋枪,跟随在大漫和拉拉后面。

小金似乎看出了蹊跷,小声对大漫说:“奇怪,平时执行任务,它总是急不可耐地冲在前面,牵引索拉都拉不住它,今天是怎么啦,懒懒散散不像条警犬了。”

大漫抖动松松垮垮的牵引索,皮带指着拉拉的脑袋,严厉呵斥道:“我们是去缉捕毒犯,不是去带你遛腿逛大街。你听清楚了,全速前进!”

拉拉仿佛聋了一样,仍闷着脑壳,无精打采地往前小跑。警员大漫咬紧嘴唇,两条剑眉也拧成了疙瘩。(二)

这起贩毒案件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省公安厅得到线人密报,境外毒枭与境内毒贩将在距省城三十公里的跑马山森林公园进行大宗毒品交易。缉毒武警迅速出击,结果却迟了一步,赶到犯罪现场时,毒贩已完成交易后不知去向。拉网式仔细搜索后,在灌木丛枝丫上找到那只蓝色蝶状发卡,显然,贩毒分子中有位女性,仓皇撤离时不慎将头上的发卡挂在树枝上了。这是犯罪分子留下的唯一线索,省厅调集好几条缉毒犬来侦破此案,遗憾的是,那些缉毒犬在野外尚能辨别方向,可一进入省会城市,便迷失了追踪目标。

几百万人居住的大城市,就像人体气味海洋,要想找到一个特定气味的人,一点不夸张地说,就像是大海捞针,确实是非常困难的。

有人提议让拉拉来试一试。拉拉是条优秀狼狗,身上有十六分之一狼的血统,嗅觉比普通警犬更为灵敏。拉拉是条老资格警犬,在刑警队服役已有五年,曾参与破获大大小小几十起刑事案件,积累了丰富的破案经验。有一次,刑警大队侦破一起十六年前发生的凶杀案,丈夫因婚外恋而残忍地将结发妻子杀害,狡猾的凶犯拒不交代藏尸地点,没有确凿的证据,就无法给凶犯定罪。拉拉来了,闻了闻十六年前遇害的妻子遗留下的一件旧内衣,冲进寨子背后一条荒沟,十五分钟就找到埋藏在一棵黄杨树下的尸骨,十六年的沉冤得到雪洗,凶犯被绳之以法。拉拉名声大振,被评为年度最佳警犬。

拉拉引导着四名全副武装的警员,向坐落在北市区的和平医院跑去,越接近目标,它的表情越显得沮丧,脚步也越变得滞重。到了医院门口,它在原地徘徊良久,想进去又不愿进去,迟迟疑疑,犹豫不决。“你今天是怎么啦?你为啥表现得这么反常?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大漫蹲在拉拉面前,捧住拉拉的脑袋,人眼与狗眼四目相对,柔声问道。

眼睛是心灵的门窗,这句话对狗同样适用。拉拉心里有“鬼”,目光躲闪着,不敢与主人大漫的眼光对视。

此时此刻,拉拉心里矛盾极了,狗的情感与警犬的职责正发生激烈冲突。它早就认出来了,那只蓝色蝶状发卡是和平医院外科住院部那位名叫小燕的护士遗落在犯罪现场的,而小燕护士与它曾有过一段深厚的友谊。

那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在追捕一伙抢劫银行的歹徒时,它被警员小陈误伤,身上挨了两枪,左耳朵豁裂,肚子被洞穿。不幸中的万幸,子弹没伤着要害。它忍着伤痛,跋山涉水好几十公里,找到正躺在和平医院205病房的主人大漫。当它用爪子划响病房门时,它的力气已经耗尽,终因流血过多而瘫倒在地。迷迷糊糊间,它感觉到一双柔软的手把它抱了起来,它感觉到自己倚躺在温暖的胸怀。它睁眼一看,是位穿白大褂的护士,它艰难地做了个深呼吸,把对方的气味镌刻进大脑的气味记忆库,就两眼一黑昏死过去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它苏醒过来,有了知觉后闻到的是温馨而又亲切的气味,重新睁开眼睛后映入它眼帘的就是她那张清秀和蔼的脸。它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一个月,她天天陪伴它照顾它,给它喂食,替它换药,带它遛腿。狗是重感情的动物,它把她视为自己的第二主人。

它能昧着良心把她当做犯罪分子来追捕吗?“我看出来了,你有心事,你有烦恼。哦,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影响执行任务。你是警犬,你的天职就是寻找并擒获犯罪分子。”大漫一字一顿严肃地说道。

拉拉是条训练有素的警犬,天天和主人厮混在一起,虽然不能准确听懂人类语言,却能从大漫声调、语速和神态中,猜出大概的意思。

它一甩尾巴,终于跨进和平医院大门。(三)

正值下班时间,护士小燕已换下白大褂,穿戴整齐后准备离开医院。就在这时,拉拉和三名警员跨进外科护士办公室,把她堵在了屋里。

一瞬间,护士小燕眼神一片惊慌,漂亮的鹅蛋脸也像涂了层石灰水一样变得惨白。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脸上堆起灿烂的笑容,惊喜地叫道:“拉拉,真没想到,你会来看我。我好想你哟,哦,你也想念我的,是吗?”她说着奔跑过来,张开双臂,做出一种迎接拥抱的姿势。

拉拉不顾牵引索的拉扯,踮起后肢直立起来,扑进护士小燕的怀抱,激动地呼呼喘息着,伸出舌头舔吻她的鬓角、衣领和脖子。

小金和另一名警员本来紧握着枪,手指扣在扳机上,处于高度戒备状态,看见拉拉和护士小燕久别重逢的情景,顿时像瘪了气的皮球,浑身松弛下来。小金懊丧地说:“我还以为发现敌情了呢,闹了半天,它是来会朋友的啊,害得我们白辛苦一场。”只有大漫仍握着枪,炯炯双目雷达似的盯着护士小燕。

其实,拉拉扑进护士小燕的怀抱,除了表达情谊外,还有一个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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