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
第N个個故事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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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食与众生
写这篇文章的缘起是，看到杜慎卿一节，觉得有点意思，后来发现书中好多关于食物的描写，因此就萌生一个想法，可以借这个契机给小朋友写一个不同于“人物-情节-主题”角度的导读，可惜真的没有时间，因此一直拖到现在，差不多失去导读的意义了，有点可惜。
另有一点说明，在开头写完的时候，看到刘洪强老师《<儒林外史>的饮食讽刺》,引用有重复，但观点与结论却不一样。
最后，本文共5430字，读完大约需要11分钟。
人生南北多歧路
近读《儒林外史》，看了一些评论皆是着眼于人物品评，稍觉单调，再读发现一个有趣的细节：《儒林外史》虽是着墨表现儒林人物，却多次写到饮食，读来极有趣味，想就本书的饮食描写发表一点小小的看法。
一、儒林外史结构概论
在进入正文之前，简述一下本书的基本情况是非常有必要的。
“虽云长篇，颇同短制”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是鲁迅先生对本书结构的评价。《儒林外史》看似长篇却没有一条能够贯穿全书的主线，情节更类似于“人物传记”，而彼此之间串联都是靠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关于本书的结构划分说法不一，我这里只说两种：“第一种是可以把全书分为六小段，第二回至八回为第一段，写二进发迹史……从结构上说这是第二代文坛奇人故事的序幕。九回至十五回为第二段，写豪士，这是故事的开端。十六回至二十三回为第三段，写诗人，这是故事的发展。二十四回至三十回为第四段，写才子，这仍是故事的发展。三十一回至三十七回为第五段，写贤人，这是故事的高潮。三十八回至五十二回为第六段，写封建五伦复兴，君子奇人辈出，这是故事的结局。按照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方式来划分。”对此，我有一点疑问：作为一本并无情节主线、前后人物之间勾连较少、时间跨度很长的小说，似乎不宜用这样的分法。如果写贤人是寄托了吴敬梓的个人理想，还可以算做全书高潮的话，那么二至八回中的二进、二王、二严，九到十五回、十六到二十三回中也出现了王惠、匡迥、牛浦郎、牛玉圃等人物也都算不上贤人，如何能分类划分呢？还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作为一种情节划分方式其实有不合理之处，从整本书来看，前后情节并没有彼此紧密勾连；从单个人物情节发展来看，本书很多人物的情节发展至某一时期就直接中断再无下文了，都没有所谓的“结局”。综上，我个人更倾向于第二种结构划分：“第一回可以看做是总纲，点明主题和创作意图；第56回则借“幽榜”回应“楔子”，首尾呼应，浑然一体。此外，又可大致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自第二回起至三十回，主要描写科举制度“贯索”下的文人图谱，暴露科举制度下文士对于“功名富贵”的痴迷和无聊名士攀附权贵、附庸风雅的无耻行径。第二部分，自三十一回起到四十六回，主要写作者设想的理想人物。自四十七回至五十五回止，描写那帮维持文运的“星君”消散之后，剩下的只是一派荒凉和寂寥，社会风气更加恶劣，一代不如一代。”（出处未明）
二、儒林外史中饮食描写概论
吴敬梓是清代滁州全椒人，他也曾有志于功名，安徽巡抚赵国麟曾荐举他入京廷试，但他“坚以疾笃辞”(顾云 《吴敬梓传》），从此绝意仕进。而在南京的一段生活经历则给了他创作的灵感，《儒林外史》全书多数故事也都是以南京为背景展开。因此，看到三山街、玄武湖、水西门，鸡鸣寺这些自己曾经走过的熟悉地名，我时常会有种亲切之感。
书中有两处写到南京的风俗：一是有关租房的，与本文无涉，不提；二是有关饮食的风俗：但凡新媳妇进门，三天就要到厨下去收拾一样菜，发个利市。这菜一定是鱼，取“富贵有余”的意思。在鲍廷玺娶妻一节中提到。（P274）既是风俗，文中饮食多处都提及了鱼，有：腌鱼、鲤鱼、糟鱼、黄闷鱼、醉白鱼、闷青鱼、煮鲢头、江南鲥鱼、煎鱼、煎鲫鱼、脚鱼（即甲鱼）。除了鱼，板鸭作为南京传统美食也多次在文中出现，书中提及的就有：燉鸭、糟鸭、烧鸭、板鸭、鸭子肉包的烧卖、煨的有七斤重的老鸭。和鱼一样，也是种类丰富，吃法众多。此外，肉类一般就是常见的鸡肉、猪肉，书中提及牛肉只有4次。肉类之外，主食多次写到馒头，另外就是还写了一些零食甜点之类小吃，不一而足。书中所写多是有功名富贵的儒林人物，因此饮食水平颇高。
三、主食：馒头
书中馒头的描写与周进、马静、胡三公子三人相关。
周进同众人吃饭，“每桌摆上八九个碗，乃是猪头肉、公鸡、鲤鱼、肚、肺、肝、肠之类”，他以长斋为由拒吃荤食，被梅玖狠狠嘲弄了一番，窘迫之下，只讨来茶，吃了实心馒头与一盘油煎扛子火烧。心中定是十分窝囊尴尬。
王举人与周进聊天吃饭，看似同坐，却倚仗身份处处压周进一头：周进说梅玖应梦发达了，因此做梦之事倒也可信，王举人不以为然；两人吃饭，王举人“鸡、鱼、鸭、肉，堆满春台”，也不同周进客气，周进只是“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同坐闲聊，却有先吃后吃，且老菜叶与鱼肉两相对照不免寒酸，周进之处境可见一斑。之后，申祥甫又暗中搬弄是非，造谣周进为了贪图荀家送些“面筋、豆腐干、馒头、叉烧包”之类，奉承荀家与王举人是进士同年。俗语道：看人下菜碟。当真如是。周进才气一般、运气也不好，仕途经济之路非常之黯淡，竟是连一餐饭也不能吃好。
与周进的窘迫不一样，吴敬梓对马二先生的描写处处透出一种调侃的意味，有一种漫画人物的气质，迂腐中不乏可爱，有呆气却也有真情。其实马二先生除了对科举选文有兴趣，饭量也是很大的。蘧公孙招待马二先生：“一碗燉鸭，一碗煮鸡，一尾鱼，一大碗煨的稀烂的猪肉”，马二先生也不客气：“当下吃了四碗饭，将一大碗烂肉吃得干干净净，里面听见，又添出一碗来，连汤都吃完了。”后来马二先生用92两银子替蘧公孙消灾弥祸，穷得连饭竟也吃不起了，去西湖游湖，看着店里：透肥的羊肉、滚热的蹄子、海参、糟鸭、鲜鱼，锅里煮着馄饨，蒸笼上蒸着极大的馒头，不禁“喉咙里咽唾沫”，无奈没钱只能“十六个钱吃了一碗面”，怎奈“肚里不饱，又走到间壁一个茶室吃了一碗茶，买了两个钱处片嚼嚼”。后来又在净慈寺花钱买了许多零食吃了，吃完倦了，就又去睡了。马二先生的出现似乎总是伴随着一点点小小的困窘，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之后，在发表完“真乃‘载华岳而下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的感慨之后，马二先生又“买了几十文饼和牛肉，就在茶桌子上尽兴一吃。”此刻全无读书人身上的呆气了。马二先生的困窘甚是可爱，他若是生在春秋战国时代，定是慷慨好义、急人之所急的任侠，可惜错生了时代，成了个百无一用的腐儒，不免可惜。
同样面对的是馒头，马二先生表现出的是慷慨之后的呆气与局促，胡三公子却真正是小气得很。想要买三十个肉馒头，却硬要从三文钱讲价到两文钱，还同人吵了一架，与马二先生多次对他人慷慨解囊相比，胡三公子真是下下人物。
馒头是普通人的家常主食，日常且便宜，而周进被讥讽“为了些馒头就去奉承别人”，马二先生到后来连馒头也买不起，胡三先生更是买个馒头都要讲价到吵起来。片刻之间，个人的荣辱、气性便都显露在这平常之极的馒头之前显露出来了。
四、零食
《儒林外史》中零食花样繁多，普通的有橘饼、芝麻糖、粽子、烧饼、处片（今浙江丽水一带)出产的笋片、笋干）、黑枣、云片糕、红枣，和些瓜子、豆腐乾、栗子、杂色糖（P17），还有面筋、脍腐皮、透糖、梅豆(P233 )、好的有蜜橙糕、核桃酥（P288）。一般都是待客、请客之用，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有一样东西倒是让我印象深刻：五十五回提到一种小食——牛首豆腐干。书下是如此注释的：牛首山居民制售的豆腐干。有油炸的，有白煮的，是当时一种有名的小食。这应该是本书南京除鱼与板鸭之外的另一特色了。
五、牛肉
其实，“吃牛肉”这个话题应该从水浒谈起，而不是从《儒林外史》谈起，仅凭印象便能想起林冲、武松是爱吃牛肉的，但细读之下，发现高太尉饮宴倒是没出现过牛肉。当然，关于《水浒传》的牛肉问题，那又是另一个很长的故事了，这里不说。《儒林外史》全书写到吃牛肉不过5回而已，实在比不过水浒，原因嘛，非常简单，汤奉在请范进、张静斋吃饭的时候说：“真是得罪的很。我这敝教，酒席没有甚么吃的，只这几样小菜，权且用个便饭。敝教只是个牛羊肉，又恐贵教老爷们不用，所以不敢上席；现今奉旨禁宰耕牛，上司行来牌票甚紧，衙门里也都没得吃。”可见牛在农耕社会中还是很重要的。
不过，《儒林外史》中写牛肉虽少，却都有点意思。第一个是成化末年，天下繁富的时候，申祥甫向和尚发作：不点香烛，还把荀老爷送的五十斤油都拿来炒菜吃了；事情结束后，“和尚又下了一斤牛肉面吃了，各自散去”，这和尚倒是真看开了，连个幌子都懒得扯了。第二次写牛肉，是张静斋教唆汤奉，用五十斤牛肉害死了人。第三次是权勿用招待宦成，用了“牛肉、白酒”，最后，马二先生也吃了碗牛肉面，可见民间倒是没有彻底禁牛肉。
六、鱼与鸭
这湖是极宽阔的地方，和西湖也差不多大。左边台城，望见鸡鸣寺。那湖中菱、藕、莲、芡，每年出几千石。湖内七十二只打鱼船，南京满城每早卖的都是这湖鱼。（P353）这一段是对南京玄武湖的描写，可见书中人物爱吃的鱼都是来自此湖之中。
也正是风俗、多产的原因，书中写到好多鱼：鱼: 腌鱼、鲤鱼、糟鱼、黄闷鱼、醉白鱼、闷青鱼、煮鲢头、江南鲥鱼、煎鱼、煎鲫鱼、脚鱼。从这里也可以想见吴敬梓本人确实对南京风物是非常熟悉的。
鸡鸭鱼肉是常客
严贡生与汤奉都请过范进、张静斋吃饭，严贡生摆的是槽鱼、鸡鸭、火腿，都是荤菜，足见诚意，只可惜，这份诚意没有一分用在亲弟弟家。汤奉也摆了鸡鸭，但更用心，有燕窝与广东的柔鱼苦瓜，名贵且有特色，也确实与自己和对方的身份相应。
邹吉甫请娄家两位公子吃饭，也是“鸡、鱼、肉、鸭，齐齐整整，还有几样蔬菜”，尚未变坏的匡超人要孝敬老父，买的也是鸡鸭或鱼，后来他要到京做官，劝娘子到他乐清家里去时，说“……我家那里东西又贱，鸡、鱼、肉、鸭，日日有的，有甚么不快活？”好似他人没见过，偏要吃他家鱼肉一般，全没半点情意。对结发之妻尚且如此，对他人则更是冷漠无情了：潘三入狱，想见他“叙叙苦情”，匡超人直接拒绝了，立刻变得公正严明起来“既替朝廷办事，就要照依着朝廷的赏罚”，不知他替考的时候可曾有过这样的想法。潘三固然不是个好人，但对匡超人来说，算是“知遇之恩”了，遇着他们，“鸭子是一定两只，还有许多羊肉、猪肉、鸡、鱼，像这店里钱数一卖的菜，他都是不吃的”，也算是个“豪杰”了。
有人吝啬小气、薄情寡义，自然也有人慷慨大方、情深义重。
同样是请客吃饭，牛老家虽穷，为了牛浦结婚，也置办了极像样的饮食“几大块肉，两个鸡，一大尾鱼，和些闽笋、芹菜”还有“十杯高果子茶，送了过来，以为明早拜堂之用”，牛家与卜家之间结亲一段算是《儒林外史》中为数不多的普通人民之间的深情厚谊，虽然贫寒却彼此帮助，只可惜牛浦也是个无情之人。
倪老爹请鲍文卿吃饭一段，吴敬梓似乎是故意要逞才，让走堂的一下子报了“肘子、鸭子、黄闷鱼、醉白鱼、杂脍、单鸡、白切肚子、生煼肉、京煼肉、煼肉片、煎肉圆、闷青鱼、煮鲢头，还有便碟白切肉”十四样菜，最后二人点了：鸭子来下酒，爆肉片带饭，可以说很家常了。
接下来是两个很有意思的人，一个是沈太太，一个是杜慎卿。让人读之难忘。
沈太太实在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从她吃饭就能看出来不是一般人。“他又不吃大荤，头一日要鸭子，第二日要鱼，第三日要茭儿菜鲜笋做汤，闲着没事，还要橘饼、圆眼、莲米搭嘴；酒量又大，每晚要炸麻雀、盐水虾，吃三斤百花酒”第一，要吃特色菜；第二，要吃鲜汤；第三，要吃零食且酒量很大。后来，鲍廷垄要招待大哥，准备买“一只板鸭和几斤肉，再买一尾鱼”用作招待，却被沈太太狠狠骂了一顿。不愧是有见识的人。
沈太太固然是有见识，但要说到奇人，杜慎卿绝对是与众不同。他叫来的点心是“猪油饺饵，鸭子肉包的烧卖，鹅油酥，软香糕”真是油腻得很了。之后点的是解腻的“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浓淡相宜。后来，季恬逸见他不吃大荤，点“一卖板鸭、一卖鱼、一卖猪肚、一卖杂脍”，杜慎卿“勉强吃了一块板鸭，登时就呕吐起来”，季恬逸好像真的不会点菜，一点都不了解杜慎卿，居然还有“猪肚”，杜慎卿这公子哥颇有些自恋，“江南鲥鱼、樱、笋，挥麈清谈与橘酒”才合他的心意，想是追慕魏晋风流。后来杜慎卿想在莫愁湖搞个选美大赛，小妾的兄弟王留歌带人来送礼，无非鸡鸭鹅肉，无甚特别之处。
杜慎卿家“一门三鼎甲，四代六尚书”，自视甚高，是个名士，却有矫情虚伪的一面。同为世家公子的杜少卿却真的有名士风度。臧三爷让他去拜会现任知县（也是臧三爷的老师），杜少卿却拒绝了，要留臧三爷，说“况我家今日请客，煨的有七斤重的老鸭，寻出来的有九年半的陈酒。汪家没有这样好东西吃。不许多话！”豪气且傲气，真名士如是也！
杜少卿之后，本书还有八处有关食物的描写，从四十二到四十七回。都是请客应酬，只有成老爹的故事有点意思，成老爹对虞华轩撒谎：“外后日是方六房里请我吃中饭” ，虞华轩派人打听到并无此事，因此故意饿了成老爹一天。“那盖碗陈茶，左一碗，右一碗，送来与成老爹。成老爹越吃越饿，肚里说不出来的苦。看见他们大肥肉块、鸭子、脚鱼，夹着往嘴里送，气得火在顶门里直冒”，他们只是大吃大嚼，却只送茶给成老爹喝，事后“客都散了，悄悄走到管家房里要了一碗炒米，泡了吃”，这样的窘境，真是如在目前。
七、结论
《儒林外史》全书关于食物的描写（有无意义都算）共53次。第一回1次，二至三十回，39次，三十一至四十六回10次，四十七至五十五回3次；有句话说：饮食男女。从本书来看，二至三十回都是科举之下的俗世凡人，追求功名利禄，因此作者多次描写食物，吃饭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更是能看出世情冷暖、人心贪欲，因此这29回是俗世的、甚至有一点市侩的生活。而到了对于众贤人的描写，恰恰是理想化的，16回中只有10次饮食描写，都是其他人，和虞育德他们毫不相关，只有杜少卿涉及了一处，其余人都没有。可见在吴敬梓笔下，理想化的贤人不仅品德高尚，甚至还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世俗的人物与理想的人物，从食物之间也能看出来。其中最有趣的是杜慎卿的小传，正好在29、30回，他正好处在世俗人物向贤人过渡的回目之间，由此似乎也能看出作者对杜慎卿的隐含态度，既有风雅的一面，也有世俗的一面。最后的三次描写，两处指向虞华轩与成老爹，也是有讽刺的意味在。
最后，其实我们通过阅读，可以隐隐发现一个倾向：吴敬梓想要写儒林人物，世俗的人物，那么就必然用俗世的细节来表现，连他们吃饭都写得多；而理想的人物，几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食物描写虽然可能并不是作者的的匠心所在，但却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作者的理想与倾向。
参考书目：
1.《儒林外史》吴敬梓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2.徐又良《短篇其表长篇其里──〈儒林外史〉结构新探》
3.第二个结构划分方式未找到出处
4.刘洪《<儒林外史>的饮食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