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一点机缘，笔者阅读了芥川龙之介的五本选集，其行文平白晓畅，但思想深度着实令人震惊，从中又读出一点与鲁迅先生相近的味道来，便又重读了鲁迅全集的小说一卷及野草一卷。有一点所得，写就此文。
单拿出芥川《某傻子的一生》是因为此篇是他的自传体小说遗稿，在其自杀之前所写，当一个艺术家开始写自传时，读者便需拿出一百二十分的注意——一个人该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够审视自己的一生（不加伪饰）。芥川在此文中也提到，“他想尽最后的力量写自传。可是这对他来说竟然并不容易。那是由于他还残留着自尊心、怀疑主义和利害打算。他不得不轻蔑这样的自己。“他给这一小节的文字起名作”剥制的天鹅“，骄傲的芥川像天鹅一样伸长了优雅的脖颈，但他决定将自己剥得鲜血淋漓、分毫毕现。
为了方便不了解芥川的读者阅读，笔者摘取了该文的部分语句，并且有序排列。
“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
他立在梯子上，朝着这些人望了片刻。“
年方二十的芥川在书店数着如下伟大的名字：莫泊桑、波德莱尔、斯特林堡、易卜生、萧伯纳、托尔斯泰、尼采、魏尔伦、龚古尔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霍普特曼、福楼拜……随后他下了断言——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他向书店里的店员和顾客望了望，他向自己望了望。此时的芥川应当是一个热诚的年轻人，可惜的是生活早就向他展示过什么是循环的苦难。
“疯子都清一色地穿着灰衣服。”
母亲精神失常，父亲废去他的继承权和家籍，他在舅父家长大，作为养子，不管养父母是怎样的慈爱，寄人篱下的感觉恐怕难以从幼小的芥川心中挥去，于是，他默然了。他曾打算过一种激烈到不论何时死去也不会后悔的生活，然而在这个家里，他依然过得拘谨，像时装店橱窗中的模特，芥川被隔成了阴阳两面。
“他的姑妈常常在楼上跟他吵架。
可是他最爱这位姑妈。
莫非相爱的人就得彼此折磨吗？“
萨特说：“他人即地狱。”在芥川的心中，这颗厌世的种子早早埋下了，如何看待人成了他一生都在思索的难题。他看到了生命中的无聊与讽刺，人人都在利己中活，无论父母、子女、夫妻、兄弟、朋友乃至陌生人之间，这种微小利益的盘算始终都在，精准如算盘上的珠子。芥川因而写下了一系列研究者称之为反映“利己主义”的小说，如《罗生门》、《竹林中》、《蜘蛛丝》、《鼻子》等等。
“他展望人生，并没有特别稀罕的东西。但是只有这紫色的火花——只有这可怕的空中的火花，哪怕用生命来换取，他也想把它抓住。“
芥川早已笃信无聊的人生还不如一行诗，他将希望就此寄托于艺术，哪怕他能抓住的是那电线架上的短路火花。他不吝惜生命，如果能够抓住这簇火花。或许不只是芥川的生命，他人的生命在他看来也并不足惜。他说：“如果尸体不够用，我就会没有恶意地去杀人。”当然，这是在芥川心里的话，在小说中的实践，在现实中的狂想。
“他张开这人工翼，轻而易举地飞上天空。
他似乎忘记了古代希腊人因这样的人工翼被晒化而终于落尽海里死去的事。“
芥川将这两句话当作自己二十九岁的总结，他从伏尔泰那里接受了理智之光的照射，人生的悲欢沉沦在他的眼下，他鄙夷这人世如穷街陋巷，他毫不犹豫地径直飞向太阳——这是芥川的艺术理想与真理化身。后来，芥川明白了这旅途是一去不返的，去了便不能回头。当时的他似乎忘记了这一点，其实确乎没有忘，只是这路是必走的。
“他站在灰烬中，不由得深深地想道：人人都死掉才好呢。“
此时的芥川已然生出了死的念头，早死者才是上帝所钟爱的。这鄙薄的生活与人类，在芥川心中被抹杀掉了全部价值。何时走向死亡，这问题对芥川来说不过是选择一个时间点罢了，待到完成心中所想便去。
“创作欲也是生活欲吧。“
这句话本是一个问句，且没有答案。芥川早已丧失了生活欲，创作欲离他而去的时候，死亡就将来临。芥川此处渐渐逼近了他的艺术观与人生观——人生就是为艺术，这是一条固执的、逼仄的路，越往前走越发窄、越发黑暗、越发孤独，这是一条天才朝见上帝的路，可人生当真只为艺术么？我不知道。
“倔的前途不是发疯就是自杀。
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杀。“
芥川精辟地总结了自己的未来，同许多艺术家一样，芥川英年早逝，于35岁时服安眠药自杀。芥川看到的世界太小，日本一隅的确不能赋予他生活的意义。实在可惜可叹，在鲁迅那里，我们将看到同样深重苦难下的另一种艺术人生。
鲁迅先生的《墓碣文》并不长，全文摘录于下。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陨颠。……
“……离开！……”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战士！这才是真正的战士！熟悉鲁迅先生的人想必知道，先生所经历的苦难并不比芥川少，然而一句“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便超越了芥川。自啮其身的长蛇、抉心自食的死尸，这是何等的勇气与坚毅，在风云动荡、国家危难的时代，先生欲以自己作一味治病的猛药，打破这铁一般的牢笼。人与生活的无意义，陈腐冷酷的国民性，倘若为艺术而艺术，走上一去不返的路，这二者恐怕并不会有些微改变。这生活的意义便是由先生赋予，同生活战斗不止，仿佛不停推石头的西西弗斯，这便是另一种艺术人生。
作者：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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