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浮生”话李煜


发布时间:2020-03-15 19:3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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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终结同时也宣告梦的落幕。李煜短暂虚幻不由自主的一生就这样划上了休止符。对历史长河而言,苍海桑田都不过是瞬息变幻,改朝换代也不过是岸边陈年旧事,人来人往如潮来潮去,兴败成亡都如风烟散去。独独文字这种符号,强势地书写下来,历经千年万年,仍旧能让使用同一种语言的人把握住千年万年前人的心跳,这种奇妙的联系和共鸣,洪钟般地响彻大地。

——《“一梦浮生”话李煜》

书读到中年以后,故友重逢的机率越来越大。

比如李煜,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时我十四虚岁,已经读初三了,任性如我,并没有把中考当成一种压力,仍旧喜欢到处借书乱看“杂书”。也不知从何处借来一本“李煜词集”,阅之惊为天作。一想到不久后此书就要还回去,我做了一个也算蛮疯狂的举动:找来一本笔记本,全书抄录。好在李煜的词作也就三十来首,多是小令。

我后来自己开始涂涂写写之后,回忆当初喜欢的原因,觉得李煜词作的那种不事雕琢,率直明朗又清新隽永的特色一直是我追寻的风格。李煜以“一代词宗”的形象走入我最初的视线,“首印效应”影响了许多年。以至于在一些历史书中,看到其奢华的,荒唐的,屈辱的点闪过,总是在脑中自觉屏蔽,为其开脱。

据徐铉的“李煜墓志铭”中称,李煜著有文集三十卷,杂说百篇,虽然散失了不少,但还是有不少名篇流传了下来,其文集曾被人评为有“汉魏风”,杂说有直逼《典论》的说法。我也看过几篇如《大周后诔》这样的名文,当然还有他的诗作,但还是更喜欢他的词作。虽然词作在宋代还是被当作“小道”来看的,在尤袤的《遂初堂书目》中,词是被编入“乐曲类”的。李煜的词,经历了前期辑录者的不认真与后人编辑时的“宁滥勿缺”两种截然相反的情况,使其作品真伪混淆,伪托之作比较多。

二三十年后,我重翻李煜的词作,我在市图书馆借到了两本比较完备的写李煜词的好书,一本是詹安泰校注的《李璟李煜词校注》,由上海古藉出版社出版;另一本是王仲闻校订,陈书良、刘娟笺注的《南唐二主词笺注》,由中华书局出版。这两本书的笺注和校订部分的内容比较靠谱,而且历代的存伪附录都有搜罗到。

较之二三十年前,我对李煜的词作有了更多的认识,再加上我这些年对“花间词”、宋词以及“南唐史”的一些涉猎,对李煜也更有了一些自己的观感。有时候,我也想不仅仅作为一个知识的搬运工,或者说一位文化的贩子,而是用自己的心,去看待一个人研究一个人。哪怕这些想法和创见极有可能出现“他发明伞”的现象。但是自己阅读过思考过,那就问心无愧了。

读李煜的词作,确实是故人重逢。虽然其间时光漫漫,既隔了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千年时光,也隔了同一读者二次阅读的数十年时光。少年初见和中年重遇,自是况味不同。

首先是读着读着,老跳出来一个字,那个字就是“梦”。

“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菩萨蛮》)

“宴罢又成空,梦迷春雨中。”(《菩萨蛮》)

“可耐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采桑子》)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望江南》)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清平乐》)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望江梅》)……

网上我查到李煜词44首,确定的38首词作中,有18首20句提到梦字。

后来,我在《南唐二主词笺注》中,确定是李煜写的词有28首,包括其中一组6首的缺字残句的《谢新恩》,其中有13首15句着“梦”字。

诚然,词作中带梦的本来就比较多。李璟存世仅4首词作中就有3首带梦字。还有被称为奠定了词的基调的“花间词”,其鼻祖温庭筠代表作《菩萨蛮》14首《更漏子》6首,在刘淑丽选注的《花间词》这本书中,12首《菩萨蛮》有4首提到梦,5首《更漏子》有2首着“梦”字。而与温庭筠齐名的韦庄,他在《花间词》中入选的48首中,也有12首写到“梦”这个字。

不仅是李煜之前的花间词,南唐词后的宋词,也是好写“梦”字,比如张先的“相离徒有相逢梦,门外马蹄尘已动。”(《木兰花》)。晏殊的“疑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斗草赢”(《破阵子》)。欧阳修和晏几道更是数首词作带“梦”字。“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欧阳修《蝶恋花》)。“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晏几道《蝶恋花》)“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晏几道《鹧鸪天》)还有王安石、苏轼、蒋捷、李清照、辛弃疾等等,就不一一列举了。

从一方面来说,词的格局相对小,尤其花间词婉约词之类的,闺阁梦思妇梦游子梦怀乡梦,梦这个题材自然常被引用。所以对李煜来说,这个梦并非他独多。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李煜的身世遭际用“梦”来形容却格外确切。李煜25岁(961年)登基,39岁(975年)宋将曹彬攻破金陵,李煜肉袒出降,40岁,他被押到汴京,过上了半俘虏半寓公的生活,42岁七夕,他被宋太宗赵光义赐毒酒而死。

他生年不满百,浮生短促恰如一梦。

他早年奢华称帝,晚岁沦落为囚,人生如此戏剧,恰似一场春秋大梦。

他“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作为一枚深宫宅男,除却梦,眼的格局就在宫帏之中,虽然他以自己的审美极尽奢华,据说他“以销金红罗罩壁,以绿钿刷隔眼,糊以红罗,种梅花其外”。然而后花园有多大?更不用说此后的软禁生涯。

这让我想到一句话叫“梦里走了千万里,醒来依旧在床上。”既然现实的格局如此之窄,那就只能发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了。这也造就了李煜的“做梦”气质。

李煜的悲剧在于,个性才情确乎是为文字而生,但却生错于帝王之家。本来他是李璟的第六个儿子,不当帝王当个“六贤王”之类的也不错,格新中兴这种事就让太子弘冀去做吧。可李煜却生就了个“骈齿重瞳”的奇表。古人迷信,认为门牙小龅、眼睛双瞳仁是贵人异相,相传周武王就是骈齿,舜、项羽就是重瞳。从史实也可以推测出李璟更疼爱与其文学致趣接近的李煜而不太认同权欲强盛的弘冀。而李煜呢,为免于弘冀猜忌,他埋头经书,不问政事,自号“钟隐”,表明自己无意争位。这种三角状态令我想到曹操曹丕曹植的关系。只是曹操最后让位于曹丕而没有给曹植。否则历史就要改写了。

这不是说李璟没有曹操的客观和远见,而是弘冀没有那个命。他为排除异己不择手段,甚至可以毒杀自己的叔父李景(李璟的弟弟),可是,杀了叔父后不久他也一命呜呼病死了。当然弘冀死得蹊跷,应该不是病死那么简单。如果弘冀再撑两年,等到他父亲驾崩,那皇帝就由他这个太子来当了。这正应了“有心栽花花不开”之句。人有时是扭不过自己的个性和命运的。

而同样扭不过自己个性和命运的李煜就这样被推上了帝王的宝座,彼时南唐也气数将尽了,确切而言,李煜已经不能称王称帝了,在他登基前三年,南唐就受后周威胁,遣史上表,愿意免去帝号,成为后周的附庸国,只能以“国主”相称。两年后“陈桥兵变”,北宋代后周,南唐就成了北宋的附属国。面对宋的种种苛刻屈辱要求和步步紧逼,李煜所做的唯有一一让步妥协,直至亡国殒命。

子承父业,不可选择,国势日弱,不可扭转。天性懦弱仁厚文人气质,也只有读诗书,乐书画,男女情事,苟且悦残生。所以他的梦有多大气魄吗?全无,只是天真入梦。

这“天真入梦”,全在其词作中体现了出来。虽然文不一定如其人,但像李煜这般直率风格的,应该还是比较接近“文如其人”这一说法的。

李煜的词作以四十岁为分水岭,分为前期和后期,前期风格近花间,绮丽缠绵,后期境界拓宽,沉郁凄怆。但不管前期和后期,他的直白鲜明,活泼泼的民歌趣味还是不时闪现。

比如前期这首《菩萨蛮》: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这首词写的是与宫女(一说是与小周后)调情的,偷偷进去看她的睡态,把她的梦给惊醒了,下阙这一系列动词刻画得非常精细传神,一句“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多少缱绻多情。

再比如又一首《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朝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这是一个女子偷偷与男人幽会的情况,这种羞怯火热跃然纸上。

还有首《一斛珠》也很出名: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 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这首词有人说是李煜与大周后闺房里“蜜里调油”的乐趣,也有说是与歌女的调情。写得也是十分新鲜活泼,尤其尾句“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一个女子娇嗔挑逗、邀宠取怜的俏模样栩栩如生。

从这些词中可以窥见李煜的乐趣在哪儿呢?作为一代皇帝,国家日益沦落,社稷江山即将不保,在生死存亡的夹缝中,李煜怎有心事做春梦思梦情梦美梦呢?如果说李璟在位前期还有其父皇李昪的风范,也是励精图治了一番的。那李煜呢,成日也就是拜佛下棋,诗词唱酬,纵情声色,大约也知大势已去,只好将自己躲在自欺欺人的梦中。在他的词中几乎看不到一点点对家国的忧心在。他天真地以为只要他每年进贡,(有一年甚至三次进贡),北宋能让他这个附属国偏安一隅吗?那就是做梦了。

梦醒时分也就是在宋将曹彬攻破金陵之时,李煜求和不成,他天真地说:我已经忍让到这个地步,为何还要步步进逼呀。赵匡胤多干脆,回了一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李煜欲自杀而终不成,只好肉袒出降,第二年就被押到汴京软禁了起来,赵匡胤封李煜为违命候,还算礼遇,但同年十月赵匡胤驾崩后,其弟赵光义就没那么仁慈了。民间有流传春宫图《熙陵幸小周后图》说的就是小周后被迫侍寝宋太宗赵光义的事。但是李煜还是苟且着,把苦闷渲泄在诗词上,他的词倒是越发有看头了。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在这首《乌夜啼》中,李煜已知浮生若梦,但他并无彻底觉悟,他恐惧死亡,寄情大醉。仍旧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苟且偷生。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睛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这首《子夜歌》纯用白描,“梦似真,真似梦”,李煜只能做什么呢,“双泪垂”。

同样还有《浪淘沙令》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闲梦远,南国正芳春”(《望江梅》),“多少恨,昨夜梦魂中。”(《望江南》)等等,其实李煜还是在梦中,这个梦,不但只是梦故国叹平生哀亡国,还有他对赵光义的不切实际地期望。

且看绝命词《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词直抒亡国之恨,也算大胆直率了,彼时李煜囚居汴京,作词如此满腔幽愤。自然令宋太宗大怒,赐其服牵机药。从此梦断小楼,潦倒殒命。

在生活中懦弱苟且的李煜怎么能在词中如此淋漓大胆呢?有人说那是李煜对文学的高度忠诚。我认为还是他的“天真”所致。他对时事不清,对前途不明,终日以泪洗面,既无韬光养晦之策也无卧薪尝胆之志,然而终究是别人的眼中钉,不小心应对,还传诵词作,李煜果真是没有机心的人。如此无机心,做皇帝就是他最大的悲哀了。

作为一代亡国国君,他在发展史的长河中自然免不了有几多屈辱点和污点。但是作为一代词宗,他的屈辱绝望,倾注于文字中,却成就了他在文学史中的异彩。而他的天真赤诚,于文字而言,却是最难得的品质。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有说:“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虽然说得不一定全对,但对于一个诗人而言,李煜的天真入梦,恰是财富。

生命的终结同时也宣告梦的落幕。李煜的短暂虚幻不由自主的一生就这样划上了休止符。对历史长河而言,苍海桑田都不过是瞬息变幻,改朝换代也不过是岸边陈年旧事,人来人往如潮来潮去,兴败成亡都如风烟散去。独独文字这种符号,强势地书写下来,历经千年万年,仍旧能让使用同一种语言的人把握住千年万年前人的心跳,这种奇妙的联系和共鸣,洪钟般地响彻大地。

落樱:原名应华盛。虚名半钱,才学半吊,筑梦半隐,过随性适意人生。已发表纸媒小文三百余篇,已出版散文集《蝴蝶的翅膀》《我踩不到我的脚印》。以上文字已发表于《籀园》2016第三期。欢迎非营利性转载。营利性转载请联系作者本人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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