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君桃花”专题衍说
“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是孔尚任创作《桃花扇》的宗旨。这个戏里有许多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所反映的背景与重大事件，也大体有史可稽。可以看出，作者对历史的真实是高度追求的。历史学家翦伯赞先生认为，《桃花扇》的史料价值在于生动地描述了南明政府统治下的各色人等以及当时的历史情形，对历史的记录有着较史书记载更为鲜活、细微、动态的描述。只是，戏里生、旦两位主角，是用来串联纷繁的事件与人物的，作者需要通过他们的行踪和视野来表现社会的动荡，来讨论明朝“三百年之基业，隳于何人，败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因此在这两个人物身上，作者“点染”的成分比较多。所谓“点染”，就是艺术加工。他将史籍、稗记、传说、虚构融为一体，让这两个人物的悲欢离合承载起活色生香的南明历史大舞台。有意思的是，由于整部戏的创作，作者力求忠实于历史，如同他自己强调的“朝政得失，文人聚散，皆确考时地，全无假借”，以至于后来的不少人，也愿意相信《桃花扇》里侯方域与李香君的经历完全属实，并以戏里的人物关系基调，去补充戏里没有说到的故事。
侯方域（1618－1654），字朝宗，河南商丘人，是明末世族子弟。他的祖父侯执蒲，天启年间官太常寺卿；父亲侯恂，崇祯年间官户部尚书；叔父侯恪，崇祯年间官南京国子监祭酒。侯门一家父祖们的政治立场都是明末东林党人一派，与阉党对立如同水火，为此先后都被削过职。侯方域一生里，虽然没有得到过一官一职，但他在政治上所走的，仍然是前辈东林党人的道路。
东林党的开山鼻祖是顾宪成。顾宪成在万历年间任吏部郎中，因触怒明神宗而落职还乡，与高攀龙等在无锡的东林书院讲学。他们讽议朝政，吸引了很多同道中人，逐渐形成了一个政治派别，叫东林党。这个党派的人，有些在江湖上做学问，有些在政府里做官，他们对朝廷的腐败十分痛恨，主张整顿朝纲，改良政治，开放言路，反对横征暴敛。因为这个党派主要是由一些正直的士人构成，所以受到民众的拥护。顾宪成写过一幅对联，叫“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表达了这个党派的宗旨。
早期与东林党对立的主要是一批代表大地主集团利益的官员，到了后来，则主要是与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的斗争。所谓阉党，指的是依附于宦官权势的官僚所结成的政治派别。魏忠贤深得明熹宗的宠信，人称“九千九百岁”。他排除异己，专断国政，大肆迫害东林党人。直到熹宗死后，明崇祯皇帝继位，清算阉党，魏忠贤自杀身死，东林党的境遇才有了转机。
侯方域正是这个时候来到南京的。当时是崇祯十二年（1639），他22岁。一方面他来参加乡试，想要金榜题名，另一方面则广交东南名士。在此之前，他已以家世、才华、风仪，为四海所知，与方以智、陈贞慧、冒襄并称“明末四公子”。他与复社文人张溥、黄宗羲、陈子龙、吴伟业等交往甚厚，后来自己也成了复社的骨干。复社是崇祯年间由江南十几个社团合并成立的文化团体，成员主要是青年士子，他们的政治主张与东林党高度一致，视东林党人为前辈，因此也被冠以“小东林”的称谓。就是这次在南京，侯方域见到了16岁的李香君。
侯方域后来写过一篇《李姬传》，描写了他和李香君短暂的相遇相知。这篇文章里说，李香君的原名叫李香，很小就被秦淮名妓李贞丽收养。她会唱汤显祖的“四大传奇”，尤其擅长唱高明的《琵琶记》。在传记里，侯方域特别讲了两件事情。一件事情是关于阮大铖的。说阮大铖之前依附阉党魏忠贤，阉党失势后他被削职，受到舆论的严厉抨击。阮大铖来到南京以后，他知道侯方域社会名声好，希望得到他的斡旋，以改变自己“过街老鼠”的处境。他请了一位“王将军”天天出钱陪着侯方域吃喝玩乐，这让李香君心生疑虑，提醒侯方域仔细询问。王将军将阮大铖所托告诉了侯方域。李香君对侯方域说：“你千万不能去结交阮大铖那样的人，不然的话，你对不起世家的出身和社会名望，更背弃了像陈贞慧、应箕君那样品格高尚的好朋友。这个道理我这样的妇道人家都明白，你可不能犯糊涂。”侯方域于是不再跟王将军来往。另一件事情写侯方域科考失利，将要离开南京，李香君在桃叶渡设宴饯行，为他唱了一曲《琵琶记》，并语重心长地说：“公子的才华堪比汉代的蔡邕蔡中郎，但蔡邕依附董卓，品行上有了缺陷。希望公子您一辈子自尊自爱，别忘了我为您唱《琵琶记》的心意。你我从此一别，相会之期实难预料，《琵琶记》的曲子我从此再也不唱了。”
从侯方域写的传记及明末其他一些人的记录里，可以了解到李香君是一个关怀世事、有思想见解的歌女，她欣赏复社中人，厌恶阉党余孽。另外，从现有资料看，侯方域与李香君分离后，大抵是没有再次相见的。只是到了戏剧《桃花扇》，作者把这两个人物用作线索，让他们几度离散，几度相会，从而串联起一段可褒可诛可歌可泣的历史。平心而论，这部戏不是言情的。全剧四十四出，与侯方域李香君爱情相关的段落不过十五出，其余三分之二篇幅都在搬演社会政治风波。
戏剧一定程度地反映了阶级矛盾，这主要体现在李自成造反的历史背景上。明代从隆庆年间开始，地主阶级和农民的矛盾日益激化，经过几十年的酝酿、较量，1644年3月，以李自成为首的农民军攻陷北京，逼使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两个月后，江南一些人以明朝的陪都南京为据点，拥立了福王朱由崧，建立了南明王朝。不过，关于阶级矛盾，作者并没有用力展开，虽然他是将其作为导致明朝灭亡的根源之一来定位的。剧本第一出，侯方域、陈贞慧、吴应箕三位书生谈及国事，提到“流寇连败官兵，渐逼京师”，指的就是李自成队伍的战况。
戏剧也一定程度地反映了民族矛盾，这主要体现在清军队长驱直入、明王朝土崩瓦解的情节描写上。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南明王朝惊惶失措，列镇望风迎降，扬州失守，南京陷落。满清军事力量的强大当然是明朝灭亡的重要原因，但作者显然也无意讨论这个话题，因为他毕竟受过清朝恩泽，又处在一个民族问题上有诸多避讳的时代。
戏剧集中笔墨描写朝代更叠中正义与邪恶之间的矛盾，以此来分辨兴衰存亡的根源。
首先，剧本通过侯方域与李香君的结缘，写复社文人与阉党余孽的矛盾。阮大铖最早是东林党人，后来投靠了魏忠贤。魏忠贤倒台之后，他来到南京，受到复社文人的围攻排斥，十分狼狈。为了讨好复社诸人，改变不利的处境，他拿出金珠宝贝，请杨龙友赠送给侯方域，置办梳拢李香君的妆奁。李香君识破了其中的把戏，将妆奁退回。阮大铖老羞成怒，诬告侯方域是左良玉“谋反”的内应，迫使侯方域“仓皇辞院”，投奔史可法。左良玉是镇守武昌兵马大元帅，指挥三十万大军，对峙李自成、张献忠的部队，因朝廷无力支付兵饷粮草，他自作主张要“就食南京”，南京城为之而骚动。侯方域的父亲曾是左良玉的恩帅，紧急关头侯方域以父亲的名义写信给左良玉，劝他千万不能盲动，却不料被阮大铖借口诬陷。
其次，剧本以一柄桃花扇子作为纽带，串联起各方势力的生死博弈。扇子起初是由侯方域于“梳拢”之日赠给李香君的，上面题有一诗，诗中有“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的句子。之后，随着这柄扇子形态的变化，随着“鲜血溅扇”、“桃花绘扇”、“重逢撕扇”等情节的敷衍，各种形势的消长起落也逐一展开：这里包括迎立福王还是潞王之争――李自成攻下北京，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阮大铖、马士英为贪图私利，不顾侯方域、史可法等以“三大罪”、“五不可立”为理由反对，还是拥戴福王朱由崧做了皇帝，建立了南明弘光王朝；包括江北四镇的权力之争――高杰、黄得功、刘良佐、刘泽清因个人恩怨而大打出手，全然不顾大敌当前的危急情势，督师江北的史可法对此也难以控制局面，徒唤奈何；包括底层人群维护尊严之争――君王荒淫，官僚奢靡，报复心切的阮大铖利用马士英强迫李香君再嫁漕抚田仰，李香君以死相拚，血溅宫扇，更有后来内廷筵席之上斥骂“堂堂列公”，大显凛然节气；包括面对清军南下的“降与战”之争――各路军队或败或降，望风披靡，而弘光、马士英、阮大铖之类却执着制造冤案、逮捕镇压复社文人、内讧内斗，叫嚣“宁可叩北兵之马，不可试南贼之刀”，只有史可法孤军三千子弟死守扬州，城破后史可法投江自沉；还包括家国倾覆之后，是返尘世还是入山林之争――侯方域与李香君千里追寻，相逢于栖霞山，本欲夫妻还乡，却被道士喝醒：“两个痴虫，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于是双双入道。柳敬亭、苏昆生也做了渔父樵夫，远离世事。
南明王朝亡了。因何而亡？《桃花扇》说得相当复杂。有君主的责任，弘光皇帝邪恶昏聩；有权奸的责任，马士英、阮大铖等为所欲为；而那些忠臣和复社文人们，有正义感，却也不堪重任，而他们与对手的门户之争同样是误国的重要原因。
剧本里的生、旦男女主角是艺术人物。真实的侯方域当然是没有去做道士的，入清后他还参加过乡试，并中了副榜。至于李香君后来的归宿，更是扑朔迷离。有人说，她离开金陵之后，得病身亡；有人说，她终老于栖霞山的道观，一辈子没有还俗；还有人说，她跟随侯方域去了商丘，做了他的妾，后来因侯家族人的嫌弃，被赶出侯府，抑郁而终。
《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是山东曲阜人，孔子的六十四世孙。他出生的时候正值明清交替，崇祯皇帝四年前自杀于煤山，南明王朝建立。他是在清政权的逐步巩固过程中成长起来，20岁进学成诸生，之后大部分时间隐居读书。37岁那年，康熙皇帝南巡曲阜祭祀孔庙，孔尚任被选为御前讲经人员，讲述《大学》首章，康熙听完极为欣赏，认为翰林院里的那些经筵讲官们讲得都不如他。第二年，他奉召入京，被任命为国子监博士。大约从年轻时起，孔尚任就有创作《桃花扇》的想法，但真正撰写是在52岁左右。作品完成时，引起广泛关注，王公贵族们争相传抄，一时洛阳纸贵。康熙皇帝连夜索阅剧本，读到南明皇帝耽于声色的情节，皱眉顿足说：“这样的朝廷，怎么可能不灭亡！”不过后来，康熙或者是从剧中的情节里读出了民族情绪，孔尚任被罢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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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衍说：玉环小传（上）
专题衍说：玉环小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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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文介绍：《长生殿》第二十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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