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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24 16: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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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卡伦·克利夫兰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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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需知密

按需知密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按需知密作者:卡伦·克利夫兰设计:李洪达排版:郝禾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5-01ISBN:9787540485573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体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爱始于自我欺骗,终于欺骗他人。世人将之称作浪漫。——奥斯卡·王尔德

我站在双胞胎的房间门口,看着他们睡着,安详而天真,但是婴儿床的木板条使我想到了监狱的铁窗。

夜光温柔橙黄,洒满屋子。家具太多,挤满了小小的房间。两张婴儿床,一旧,一新。可调桌上成垛地摆着还没开封的尿布。多年前马特和我一起组装的书架,如今因为摆了太多的书,已经有些松垮。那些书,我给两个大些的孩子读过,几乎都能背下来,我还多次发誓要多给双胞胎读,可惜却一直没有时间。

我听到马特上楼梯的脚步声,不由得紧紧握住U盘,就好像足够用力,它就会消失一样。一切就可以回到过去,过去的两天都将像噩梦一样被抹掉。但U盘还在那儿,坚硬、硌手、真实。走廊的门还如以前一般吱呀作响。我没有转身。马特来到我身后,靠得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肥皂和洗发水的味道,那味道过去总能让人莫名舒心,此刻却有说不出的陌生感。我能感觉到他有一丝犹豫。“我们聊一聊,好吗?”他说。

他声音轻柔,但还是吵到了蔡斯。蔡斯在睡梦中哼了一声,又安静下来,身子蜷成一团,好似要保护自己。我一直觉得他非常像他的父亲,深邃的双眼,能洞悉一切。现在我却犹疑了,不知到底还有没有机会真正了解他,如果他一直这样神秘下去,任何亲近他的人都会崩溃。“有什么好说的?”

马特又走近一步,一只手搭到我的胳膊上。我躲了一下,不让他碰我。他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会儿,而后落到身侧。“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我看了看另一张婴儿床,床上的凯莱布穿着包脚睡裤,仰面躺着,有着可爱的金色鬈发,四仰八叉像个海星。他双手摊开,粉色的嘴唇张着。他不知道自己有多脆弱,也不知道世界有多残酷。我一直都说会保护他。我会给他缺少的力量,保证他享受各种机会,尽可能使他过上正常的生活。可是如果我不在他身边,又怎能做到这些呢?

为孩子做任何事情我都愿意。任何事情。我张开手,看了看U盘,小小的长方体,普普通通。那么小,却有那么强的力量。修复的力量,破坏的力量。

想想整件事情,好似一个谎言。“你知道我别无选择。”我说道,迫使自己看向他,我的丈夫,这个我了解得如此深却又如此陌生的男人。第1章“坏消息,薇薇。”

我听到马特的声音,这些话任何人听到都会不安,但他的语气却让人安心——轻柔中带着歉意。发生的当然并非好事,但仍然可控。如果发生了真正糟糕的事情,他的语气会更重一些。他会用完整的句子,并且会叫我的全名。我有一个坏消息,薇薇安。

我抬高一侧的肩膀,把电话夹在耳边,转动座椅来到L形办公桌的另一侧,来到灰色头顶柜正下方的电脑前。我把光标移动到屏幕上一个猫头鹰形状的图标上,双击。如果恰如我所料——我知道一定是的——那么我在办公桌前的时间就没多久了。“埃拉?”我问道,同时瞥向隔间壁上用图钉固定的一幅蜡笔画,在一片灰色的大海中迸射出一丝亮色。“38.2度。”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早有准备,半个班的孩子都生病了,好似多米诺骨牌,一个接一个倒下,所以轮到她也只是时间问题。四岁的孩子都不怎么讲卫生。可是今天?为什么偏偏是今天?“还有别的吗?”“就是体温。”他顿了顿,“抱歉,薇薇。早晨下车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我咽了一口唾沫,舒缓了一下收紧的喉咙,点了点头,虽然他看不见我。换作其他任何一天,马特都会去接她——他可以在家里工作,至少理论上可以。我不能,双胞胎出生时,我已经用光了所有的假期。但是他带着凯莱布去了城里,做最新一轮预约检查。我已经因为要错过这次检查而愧疚了好几周。现在我既错过了这次检查,还要用上根本不存在的假期。“我一小时后到。”我说。按学校规定我们接到电话后一小时内必须赶到。算上车程和走到停车位的时间——在兰利庞乱无章的停车场外圈——我只剩下大约十五分钟来完成今天的工作。我的赤字假期又减少了十五分钟。

我瞥了一眼屏幕一角的时钟——十点过七分——而后眼神转向右肘旁的星巴克杯子,塑料盖子上的孔里飘出了蒸汽。这是我犒劳自己的,为庆祝这盼望已久的日子而放纵了一把,为接下来沉闷枯燥的几个小时加油。浪费在排队上的宝贵时间本可以用来搜查电子档案。我应该像平时一样,用那个噼啪作响的咖啡机,咖啡渣随之会漂浮在马克杯上。“我也是这么和学校讲的。”马特说。“学校”其实是我们的托儿所,我们三个较小的孩子白天都在那里度过。但是自从卢克三个月大起,我们就开始叫它学校。我读过文章说这样有助于缓解过渡期的焦虑,减轻因每天离弃孩子八小时、十小时而产生的内疚感。其实并没有减轻,但是可能是老习惯难改了吧。

电话另一边的马特又顿了一会儿,我听到凯莱布咿咿呀呀的声音。我听着,知道马特也在听。每当这个时候我们都条件反射般地倾听。但依然只能听到一些元音,没有辅音。“我知道今天本该是个大日子……”马特终于说话了,声音却越来越弱。我已经习惯了他的声音这样渐渐变弱,他在开放线路电话里经常闪烁其词。因而我总假想有人在窃听。俄罗斯人?或是中国人?出现问题时,学校首先给马特打电话也有一些这方面的原因。我宁愿让他先过滤一些孩子的个人信息,以免被“敌人”听到。

可以说我是有些妄想症,或许也正是中情局(CIA)反情报分析员的职业病。

但是其实,马特了解的大概也就这么多。他不知道我一直都在尝试查获一个俄罗斯潜伏特工网络,但尚未取得任何成果,也不知道我设计了一种算法,来识别机密项目组成员。他只知道为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好几个月了。他知道我就要揭晓最近两年的辛苦工作能否得到回报,还有我到底有没有机会得到晋升,我们一家人都迫切需要这次晋升。“是的,唉。”我说着,前后挪动着鼠标,盯着“雅典娜”加载,光标变成了计时器的形状。“今天凯莱布的预约检查才是重要的事情。”

我的目光又落到工位隔间墙上的那幅明亮的蜡笔画上。埃拉画的我们一家人,火柴棍一样的胳膊和腿直直地戳在六张圆圆的笑脸上。卢克的画稍微复杂一些,画的是一个人,头发、衣服和鞋子上都胡乱地涂着厚厚的颜色。上面还有加粗的大写字母,妈咪。在他还处于迷恋超级英雄的阶段,画里的我,穿着披风,双手扶在臀部,衬衫上有个“S”(super)。超级妈咪。

我的胸中翻腾起一种熟悉的感觉,那种压迫感,极度想哭的冲动。深呼吸,薇薇。深呼吸。“马尔代夫?”马特说道,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微笑。他总能这样,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想办法逗我笑。我瞥了一眼桌角上我们的合照,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张婚礼照片。已经过去快十年了。那时我们两个都那么开心,那么年轻。我们一直商量着结婚十周年纪念日要去个有异域风情的地方。显然,现在已经不可能了。虽然梦想一番还是很有趣的,但它既有趣又令人沮丧。“博拉博拉岛。”我说。“我可以凑合一下。”他犹豫了一下,在这当口我又听到了凯莱布的声音。又是一些元音,啊——啊——啊。我默默地计算着蔡斯发出辅音声的时间。我知道不应该这样——医生都说我不应该——但我还是忍不住。“博拉博拉岛?”我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刻意透出不可置信的语气。我一手挡住电话话筒,转过头。原来说话的是奥马尔,我在联邦调查局的联络人,此时他一脸愉快的表情。“这就很难解释了,中情局也难。”他咧嘴一笑,极具感染力,我脸上也不禁露出笑容。“你在这里做什么?”我说,手还捂着话筒。我能听到凯莱布又咿呀起来。这一次发的“O”音。哦——哦——哦。“和彼得有个会。”他又走近了一步,坐到我的桌沿上。透过衬衫,我能看到他臀部挂着的枪套的形状。“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安排在这个时间。”他瞥了一眼我的电脑屏幕,略微严肃了一点儿。“就是今天,对吧?上午十点?”

我看了看屏幕,一片黑,光标还是计时器的形状。“是今天。”我耳边的咿呀声已经消失了。我轻轻地推了推椅子,转回身,躲开奥马尔,把手从话筒上挪开。“亲爱的,我得挂了。奥马尔来了。”“向他问好。”马特说。“好的。”“爱你。”“我也爱你。”我放下电话,又转向奥马尔,他还坐在我的桌子上,穿着牛仔裤的双腿伸出去,交叉着双脚。“马特问你好。”我对他说。“啊,这么说来他就是博拉博拉岛的线人了。准备度假?”他又露出了满满的笑脸。“理论上是吧。”我无奈地笑了笑。心中凄然,突然脸也红了。

他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终于低下头看腕表了。谢天谢地。“好吧,已经十点十分了。”他换了个方向叉起了脚。而后身子前倾,脸色明显兴奋了起来。“你发现了什么?”

奥马尔做这一行比我时间长。至少有十年。他是真的在寻找潜伏在美国的间谍,而我则负责寻找那些管理潜伏间谍的人。我们都收效甚微。我很好奇他为什么一直能保持如此的热情。“暂时什么都没有发现。我还没来得及看呢。”我冲着屏幕扬了扬头,程序还在加载,又瞥了一眼工位隔间墙上钉着的一张黑白照片,孩子的画作在它旁边。那是尤里·雅科夫——肥胖的脸,凶狠的表情。再点击几次鼠标,我就能黑进他的电脑了,就能看到他看到的一切,掌握他的动态,研究他的文件。如果运气好,就能证明他是俄罗斯间谍。“说吧,你到底是谁,你把我的朋友薇薇安怎么着了?”奥马尔笑着问我。

他说得没错。要不是在星巴克排队买咖啡,我在十点整就会登录上程序,而且至少已经浏览了几分钟。我耸了耸肩,指了指屏幕。“我正在努力。”之后我又点头指了指电话。“但是不管怎样,都得等等了。埃拉生病了,我得去接她。”

他夸张地呼了一口气。“孩子。总是最会找时候。”

电脑屏幕上的变化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滑动椅子靠近了些。“雅典娜”终于加载好了。满屏都是红旗和长串的字符,每一个都象征不同的控件和不同的隔层。文本字符越长,情报就越机密。这次这个相当长。

我点击翻过一屏,又翻过一屏。每一次点击就是一次确认。是的,我知道自己在访问机密隔离情报。是的,我知道自己不能披露这些信息,否则就要遭受长久的牢狱之灾。好,好,好。赶紧把情报给我吧。“就在这里了。”奥马尔说。我记得他在旁边,我用眼角余光扫了他一眼。他有意看向别处,躲开屏幕,不看我的隐私。“我能感觉到。”“希望吧。”我嘟哝着。我确实是这样希望的,但是内心很紧张。这种方法是一场赌博。一场豪赌。我建立了一个间谍管理者档案:受教育机构、专业和学历、银行信息以及在俄罗斯国内外的旅行记录。根据这些总结出一种算法,找出五个最接近这种模型的个体,即潜在的嫌疑人。

结果前四个都是错的,现在这个程序已成砧板上的鱼肉了。一切都押在尤里身上。他的电脑,五号,是最难潜入的,也是我认为最有机会的一个。“即使不是,”奥马尔说,“你所做的也是谁都没做过的。你接近真相了。”

将潜伏间谍管理者作为目标是一种新做法。多年来,中情局一直试图直接搜寻潜伏间谍,但是这些间谍潜伏得很好,几乎不可能找到。这个组织的设计就是要避免潜伏间谍与其管理者之外的人联络,即便是与管理者的联络也极少。中情局一直将关注点放在间谍首脑身上,他们负责监管间谍管理者,他们身在莫斯科,直接与俄罗斯情报部门对外情报局对接。“光接近是没用的。”我轻声说,“这你比谁都清楚。”

大概在我启动这个项目的时候,奥马尔还是个很有干劲儿的新探员。他提出一项新倡议,邀请盘踞已久的潜伏间谍“摆脱孤苦的境况”来自首,换取赦免的机会。他的理由呢?至少会有一些潜伏间谍希望将做掩护的身份变成现实,这样我们就有可能从被策反的潜伏间谍那里了解足够多的情报,进而渗透整个情报网。

这项计划在暗中展开,不到一周就有一个叫德米特雷的男人不期而至。他说自己是中层间谍管理者,并提供了一些关于组织的情报,这恰好印证了我们已经了解的信息——像他这样的间谍管理者每人负责管理五名潜伏间谍;每个首脑手下有五名间谍管理者,他归一名间谍首脑领导。这是一个自成体系的组织。这一点当然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之后他又给了一些惊人的情报——与我们已知的信息大相径庭——然后人就消失了。这之后我们将他称作双面间谍德米特雷。

这个项目自此结束。要公开承认美国本土有潜伏间谍,而我们却找不出他们,单这一点联邦调查局领导就不爱听。鉴于上述原因,又考虑到存在俄罗斯人故意为之的可能——摇摆不定的双面间谍提供误导情报——奥马尔的计划遭到全方位的批判,之后就被否决了。他们说:“我们要被各种德米特雷淹没了。”这件事过后,奥马尔原本前途无量的事业就止步不前了。他只能默默无闻地埋头苦干,一天又一天地做着一项吃力不讨好、令人挫败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电脑屏幕画面切换了,一个有尤里名字的小图标出现在屏幕上。每次看到目标人的名字这样出现,我都会一阵激动,因为我知道打开了一扇窗子,可以看到他们的数字生活,窥视他们认为保密的信息。恰好在这个时候,奥马尔站起了身。他知道我们以尤里为目标的行动。他是联邦调查局里少数几个深入了解过这个项目的探员之一——而且是最坚定的支持者,他比任何人都更相信这个算法,相信我。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能直接接触这个项目。“明天给我电话,好吗?”他说。“没问题。”我应道。他刚准备转过身走开,我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屏幕上。我双击图标,出现了一个红边的内页,显示出尤里笔记本电脑里的内容,可供我梳理的镜像。虽然我只剩几分钟就要走了,但已经足够窥视一番。

背景是深蓝色的,点缀着大小不同的蓝色阴影气泡。屏幕一侧有整齐的四排图标,一半是文件夹。文件名都是斯拉夫字母,我认识这些字母但是不会读——至少读得不好。几年前我上过一点儿俄文课;之后卢克出生,我就再也没去上过课。我知道一些基本的词组,认识一些单词,但也就这么多了。其余的我都要靠语言学家或翻译软件帮忙。

我打开几个文件夹,浏览了里面的文档。一页又一页密密麻麻的斯拉夫文字。我感到一阵失望,但心里本来也有这样的预测。俄罗斯人又不会在莫斯科的电脑前用英语敲字,用英语记录潜伏在美国的特工人员清单。我知道自己寻找的内容是加密的,只是希望找到某种线索,某种受保护的文档,某种明显加密过的东西。

通过多年的高层渗透工作,我们了解到只有间谍管理者知道潜伏间谍的身份,间谍名字会在潜伏地以电子文档的形式保存,不会存在莫斯科,因为SVR——俄罗斯强大的对外情报局,害怕组织里有内鬼。他们极为恐惧,所以宁愿冒着潜伏间谍失联的风险,也不会将他们的名字保存在俄罗斯。我们还知道如果间谍管理者出了问题,间谍首脑就会获取这些电子档案,然后联系莫斯科申请解密密钥,这也是多层加密程序的一部分。我们从莫斯科拿到了密钥,但从来没有找到任何东西来解密。

这项计划几乎无懈可击,没法破解。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其真实目的,连是否有这样的计划都不确定。或许他们只是为了被动搜集信息,或许有其他更阴险的意图。但是我们知道这项计划的头目直接向普金汇报,所以更倾向于后者——因此我才会熬夜加班。

我继续浏览着,扫过每一个文档,虽然并不能完全理解看到的内容。这时突然出现一个我认识的斯拉夫单词。друзья。朋友。最后一行最后一个图标,一个马尼拉文件夹。我双击了文件夹,里面有五张JPEG格式的图片,别的什么都没有。我的心跳加快了。五个。每个间谍管理者负责五个潜伏间谍,我们从各个渠道都得到过这样的情报。而且文件夹的名字。朋友。

我点开第一张图,是一个戴圆框眼镜的普通中年男子的大头照。一阵兴奋之意涌起。这说明潜伏间谍很好地融入了当地社会。很不起眼。这个人显然符合这样的特征。

我心里理性的一面告诫自己不要太过兴奋;我们的情报人员都说潜伏间谍的文档是加密的。但是直觉告诉我这可能是个大发现。

我打开第二张图。是一个女人,红色的头发,明亮的蓝眼睛,大大的微笑。又是一张大头照,又是一个潜伏间谍。我盯着她。脑中有个想法挥之不去。这里只有照片,没有任何可供间谍管理者联系的身份信息。

尽管如此。朋友。照片。或许尤里不是我希望揪出来的绝密间谍管理者,不是中情局投入大量资源寻找的人,但是他有没有可能是负责招募间谍的?而这五个人:一定是重要的人。或许是招募目标。

我双击第三张照片,一张脸出现在屏幕上。这是一张头部特写照。它如此熟悉,完全在意料之中——但又完全在意料之外,因为它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我眨了眨眼,一次、两次,惊愕地看着这张照片,大脑拼命地想将眼前看到的与现实联系起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感觉时间都停止了,好像冰冷的手指抓住我的心脏在揉捏。我头晕耳鸣。

第三张照片上是我丈夫的脸。第2章

脚步声越来越近。虽然耳中有轰鸣声,但我还是听到了脚步声。我那混乱的头脑突然间清醒过来,发出一条明确的指令:把它藏起来。我把光标挪到照片右上角的×符号上,点了下去,马特的脸就这样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我循着声音转过身,背对着自己的工位隔间。向我走来的是彼得。他看到了吗?我又回头瞥了一眼电脑屏幕。没有照片,只有打开的文件夹,有五个文件。我关得及时吗?

我脑中有个细微的声音质问这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要把它藏起来。这是马特。我的丈夫。难道我不应该跑到安保部门,质问为什么俄罗斯人会有他的照片吗?我的胃里一阵翻腾恶心。“开会?”彼得说,一侧的眉毛透过厚厚的眼镜框翘起。他站在我面前,穿着休闲鞋,紧身卡其裤,纽扣衬衫系到最顶部的一个扣子。彼得是团队中的高级分析员,苏联时期就开始干这一行,过去八年一直是我的导师。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俄罗斯的反情报工作。他沉稳老练,很难让人不尊敬。

此时他的脸上没有异色。只有一点疑问——我要不要参加晨会?我觉得他没有看到。“不能。”我说,声音尖锐,很不自然。我使劲儿压低音调,尽量不颤音。“埃拉病了。我得去接她。”

他点了点头,只是稍微歪了一下脑袋,没有任何别的动作。他的表情正常,没有疑惑。“希望她好起来。”他说着转身走向会议室——一个有玻璃墙的房间,看起来不应该是中央情报局总部的会议室,反而更像个创业公司的。我盯了他很久,确信他没有回头看我。

我转过椅子来到电脑前,看着已经空白的屏幕。我的腿已经酸软,呼吸急促。马特的脸。在尤里的电脑里。我的第一反应是把它藏起来。为什么?

我听到团队其他成员慢步走向会议室。我的工位离会议室最近,去会议室的人都要经过。这里在一片小隔间的最远端,平时都很安静,除非有人去会议室或再往里走的限制区域——分析员可以躲到这里,调阅最机密敏感的档案,这些信息极具价值,很难获取,如果俄罗斯人知道我们得到了这些情报,一定会追踪泄露情报的人,并干掉他。

我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转过了身。最先过来的是玛尔塔。特雷和海伦并肩走过,轻声聊着。然后是拉斐尔和伯特,伯特是我们的团队主管,他的工作无非是编辑一下文件。彼得是真正的头儿,所有人都知道。

我们的潜伏间谍组共有七个人。其实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团队,因为我们与俄罗斯反情报中心的其他团队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他们的情报很多,多到不知该如何处理。而我们几乎什么情报都没有。“你来开会吗?”玛尔塔在我的工位前停了下来,一手搭在一面高高的隔墙上。她说话时嘴里飘出一股薄荷和漱口水的味道。她有很重的眼袋,涂了非常厚的眼影,一看就是昨晚喝了太多。玛尔塔以前是一线探员,喜欢威士忌,也喜欢回味在前线工作时的荣光。她以前教我用信用卡和深藏在公文包底部的波比大头针开门锁,那个大头针还是上芭蕾舞课的埃拉落在我包里的。

我摇了摇头。“孩子病了。”“好吧,你去吧,去吧。”

她拿开手,继续向会议室走去。其他人走过的时候,我都微微一笑——这里一切都很正常。他们都走进玻璃屋子,伯特关上了门,我又转身面向屏幕。那些文档,那些混乱的斯拉夫文字,让我的身子颤抖。我低头看了看屏幕一角的时钟。还有三分钟就得离开。

我的胃绞成一团。我现在不能离开吧?但是又别无选择。如果没有按时接埃拉,就是二振了。三振我们就出局了。学校里每个班都有长长的候补名单,根本就不会犹豫。而且,我留在这里又该做什么呢?

有一种方法肯定能找到马特的照片在这里的原因,而浏览更多的文档肯定是不行的。我咽了一口唾沫,感觉有些恶心,挪动光标关上了“雅典娜”,然后关上电脑,抓起提包和外套,向门外走去。

他被设为目标。

我来到车旁时,手指已经冻成了冰柱,在寒冷中急促地呼吸着,现在我敢断定了。

他不是第一个。在过去一年里,俄罗斯比以往更活跃。最开始是玛尔塔。一个东欧口音的女人在健身房里和她搭上了朋友,陪她在奥尼尔酒吧喝了些酒。接触过几次之后,那个女人就直截了当地问玛尔塔要不要聊聊工作,以此保持“友谊”。玛尔塔拒绝了她,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随后是特雷。当时他还住在一间小屋里,“室友”塞巴斯蒂安经常陪他上班。有一天我看到他脸色惨白,浑身颤抖,走向安保部门。后来听小道消息说他收到一封勒索邮件——两人行不轨之事的照片,有人以此威胁他。如果他不出来会面就把照片发给他的父母。

所以不用想,俄罗斯人肯定知道我的身份。如果他们知道我的身份,那么弄清马特的身份就易如反掌了。找出我们的弱点也同样简单。

我扭动钥匙发动汽车,卡罗拉汽车像平常一样发出哽咽般的声音。“快点儿。”我嘟哝着又转动了一次钥匙,听到引擎喘息着发动起来。几秒钟之后,通风口喷出一阵冰冷的空气。我转动按钮盘把空调温度调到最高,又搓了搓双手,挂倒挡从车位里开了出来。我应该先热一下车,但是没时间了。时间总是不够。

这辆卡罗拉是马特的车,在我们相遇之前他就已经有这辆车了。毫不夸张地说,这辆车快报废了。我怀上双胞胎的时候换掉了我那部旧车,换了一辆商务车,二手的。马特开那辆家用车,因为大多数时候都是他接送孩子。

我机械地开着车,精神有些恍惚。开得越久,胃里绞得就越厉害。我并不担心他们把马特设为目标,真正令我担忧的反倒是那个词。朋友。是不是说明马特在某种程度上是共谋?

马特是软件工程师。他根本不知道俄罗斯人有多狡猾,不知道他们有多冷酷,不知道他们会以最小的点为突破口。即使只有一丝与他们合作的意愿,他们也会加以利用,不断开发,扭曲初衷,迫使他做更多的事情。

我到学校时只剩下两分钟。走进教学楼,迎面一阵暖流袭来。教导主任是个女人,特点鲜明,总是皱着眉头,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钟,冲我瞪了一眼。我也不敢肯定她这一瞪是什么意思,是“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还是“你这么早就下班过来了,显然早上送孩子来的时候她就已经病了。”我从她身旁走过,敷衍地露出歉意的微笑,内心却在嘶吼——老天啊,不知道埃拉得了什么病,但肯定是在这里染上的。

我走过教学楼走廊,两边挂着孩子的艺术作品——手印北极熊、亮闪闪的雪花和水彩棒球手套——思绪却飞到了别处。朋友。是不是马特做了什么,让他们认为愿意合作?他们只需要一点点迹象。某个迹象,任何迹象都可加以利用。

我找到了埃拉的教室,小椅子、小房子和玩具箱,红黄蓝色彩斑斓。她在教室的一个小角落里,独自一人坐在亮红色的儿童沙发上,腿上打开着一本硬皮的图画书。看来是和其他孩子隔离了。她穿了一件我毫无印象的紫色打底裤。我隐约记得马特说过要带她去购物,一定是他带着她买的。她长得很快,衣服都不合身了。

我走过去,伸开双臂,露出夸张的笑容。她抬起头,警惕地看着我:“爸爸呢?”

我有些难堪,但还是硬挤出笑容:“爸爸带凯莱布去看医生。今天我来接你。”

她合上书,放回书架,说:“好吧。”“我能抱抱你吗?”我的胳膊张开着,虽然耷拉了下来。她盯着我的胳膊看了一会儿,然后走过来抱住我。我紧紧地抱着她,脸埋进她那柔软的头发里。“亲爱的,抱歉让你觉得不舒服了。”“我还好,妈妈。”

妈妈?我如鲠在喉。今天早上还叫我妈咪呢。千万别再也不叫我妈咪啊,我还没准备好。尤其是今天。

我正对着她,又挤出一丝笑容。“我们去接弟弟。”

埃拉坐到了婴儿房外的长凳上,我则走进房里接蔡斯。这个房间很压抑,就像它七年前给我的感受一样——换尿布台,成排的婴儿床和成排的高脚椅。那是我第一次来这里——为了生卢克。

我走进婴儿房的时候,蔡斯坐在地上。没等我来到蔡斯身边其中一位年轻的老师就抱起了他,将他抱得紧紧的,还在他脸颊上亲了亲。“真是个乖巧的孩子。”她说着朝我笑了笑。我看着他们,突然有些嫉妒。这个女人能看到他迈出第一步,能在他蹒跚学步的时候伸出双臂扶住他,而我却只能待在办公室。她和蔡斯在一起的时候那么自然,那么惬意。这也难怪,她整天都和蔡斯在一起。“是啊,可不是嘛。”我说,声音却有些奇怪。

我给两个孩子都穿上宽大的外套,戴上了帽子——已经是三月,天却冷得出奇——然后将他们放进安全座椅,那种坚硬、狭小的安全座椅在卡罗拉的车子后排勉强能放下三个。它们质量好且能安全地放在商务车里。“亲爱的,早上过得怎么样?”我从停车位里倒车出来,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埃拉。

她开始没出声,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是唯一一个没去做瑜伽的女孩。”“真抱歉。”我说,但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说错了,我本该说些别的。接下来的沉默使人压抑。我按下音响键,放了儿童音乐。

我朝后视镜瞥了一眼,埃拉正安静地看着窗外。我应该再问一个问题,吸引她讲讲今天过得怎么样,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那张照片在我脑中挥之不去。马特的脸。我想这应该是最近的照片,大概一年内照的。他们监视他、监视我们到底多久了?

从学校开回家的路程并不长,车蜿蜒地穿过一个差异显著的社区:新建的麦氏豪宅旁边是我们家的老房子。六个人住这样的房子实在太挤,而且房子很老,老到了说我的父母是在这里长大的都有人相信。谁都知道华盛顿郊区的房子很贵,而贝塞斯达是其中最贵的区域。但这里有全国最好的学校。

我把车停进家里的车库,齐整的车库像个箱子,能停两辆车。车库前有一小块前廊,是原来的房主加建的,与房子的整体风格并不搭。我们开始以为会常用,但其实却并没有。我怀卢克的时候,我们买下了这座房子,这里学校很好,所以当时我们觉得这笔巨额房款很值。

我看了看正门旁悬挂的美国国旗。这面旗子是马特挂的,他换掉了褪色的那面旗。他不会与我们的国家为敌的,我知道他不会。但是他是不是做过某些事,使那些俄罗斯人觉得他会背叛美国?

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他是因为我才被设为目标的。因为我的工作。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藏起了照片,是吧?如果他陷入麻烦,那就是我的错。我要尽全力帮他摆脱麻烦。

我让埃拉坐在沙发上看卡通片,一集又一集。通常我们只准她看一集,算是饭后奖励,但是今天她生病了,而且我一直想着那张照片的事,无暇顾及其他。蔡斯打盹了,埃拉在电视前有些迷糊,我则开始清理厨房,擦干净蓝色操作台,如果有钱我们早就换掉了。我用力擦掉灶台上的污迹,只剩下三个灶头还能用。然后收拾装满各种塑料容器的碗柜,盖子对号盖到容器上,将盖好的瓶子堆起来。

下午我给孩子穿上暖和的衣服,走路到公共汽车站接卢克。他打招呼的话和埃拉一样。“爸爸呢?”“爸爸带凯莱布看医生了。”

我给他做了一点儿简餐,开始陪他做作业。一张数学卷子,是两位数加法。我都不知道他们已经学到两位数了。平时都是马特陪他写作业。

在我听到马特的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之前,埃拉已如箭一样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冲向正门。“爸爸!”马特一开门她就高喊。他一只手抱着凯莱布,一只手拿着杂货,竟然还能蹲下来给埃拉一个拥抱,问她感觉怎么样,甚至还帮凯莱布脱了外套。他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很真切,很真切。

马特站起身,慢慢向我走来,他轻轻地吻我的嘴唇,说:“嘿,亲爱的。”他穿着牛仔裤和去年圣诞节我给他买的羊毛衫,棕色的,衣领处有拉链的那一件,外面套了一件夹克。他把一袋子杂货放到操作台上,调整了一下凯莱布的姿势,搂着屁股抱住他。埃拉紧紧拉住他的一条腿,他空闲的一只手放到埃拉头上,抚摸着她的头发。“怎么样?”我伸手去抱凯莱布,很惊讶他竟然乐意投入我的怀抱。我捏了捏他,又亲了他的额头,闻到儿童洗发露的香甜味道。“很好,真的。”马特说着脱下夹克,放到操作台上。他走到卢克身旁,拨乱了他的头发。“嘿,小伙子。”

卢克抬头看着他,一脸的喜悦。我能看到他第一颗掉的牙的缺口,那颗牙在我下班回家之前就已经放到了他的枕头下。“嘿,爸。我们能玩一会儿传球游戏吗?”“稍等一会儿。我得先和妈妈说两句。你做完科学项目了吗?”“还有科学项目?”“是的。”说着卢克将目光投向我,好像之前忘记我在他身旁。“说实话。”我说,声音比本意要尖锐得多。我看向马特,看到他眉头略微扬起,稍有一点点的异样,但并没有说什么。“我已经想过该怎么做科学项目了。”我听到卢克嘟哝。

马特转身走过来,靠到操作台上。“米萨拉特医生对进展很满意。超声和心电图看起来都很好。她希望我们三个月之后再去检查一次。”

我又捏了捏凯莱布。终于有了些好消息。马特开始把杂货袋里的东西往外拿。3.8升(1加仑)的牛奶。一包鸡胸肉,一袋冻蔬菜。面包房里买的饼干——我一直不让他买这种饼干,因为我们只用买饼干的钱的零头就能做出同样的饼干。他独自哼着小曲,是我听不出的曲调。他很开心,他开心时才会哼唱。

他弯下腰,从最底层的抽屉里掏出一个蒸锅和平底锅,分别放到炉灶上。我看着他,又亲了一下凯莱布。他怎么会擅长烹饪呢?他怎么能如此游刃有余?

我转头看着坐回到沙发上的埃拉。“亲爱的,你在屋里还好吗?”“还好,妈妈。”

我能听见马特停下手中的活儿,僵在那里。“妈妈?”他轻声说。我转过身,看到他满脸的关切。

我耸了耸肩,但我敢肯定他看到了我眼中的伤痛。“看来今天到日子了。”

他放下手中的米箱,抱住我,突然之间我在心底筑起的情感墙似乎要顷刻崩塌。我能听到他的心跳,能感觉到他的温暖。“发生了什么?”我想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咽了口唾沫,吸了口气,挣脱开。“我帮你一起做晚饭吧。”“我一个人就行。”他转过身,调整了烤炉的控制盘,又侧身从操作台的金属架子里抓起一瓶红酒。我看着他打开红酒,然后从碗柜里拿出一个红酒杯。他小心地倒了半杯酒,递给我:“喝杯酒吧。”

但愿你知道我内心多么需要一杯酒。我向他微微一笑,呷了一口酒。

我给孩子洗了手,把他们放进儿童高脚椅里,每个孩子各占桌子一角。马特把炒好的菜盛到碗里,放到我们的桌上。他和卢克聊着,我装出在听的样子,好像自己也参与到交谈中。但其实我的思绪早已飘到了别处。他今天看起来非常开心。最近他一直都比往常更开心,是不是?

我脑中又浮现出那张照片。文件夹的名字。朋友。他不会答应做任何事情的吧?但是对手可是俄罗斯人啊。他只要给对方一点儿理由,哪怕一丝暗示,他们就会猛扑上去。

突然一阵肾上腺素从我身体里涌起,我似乎感觉到自己不忠。我根本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但现实如此,我们也的确需要一笔钱。万一他觉得是自己为家庭做了一件好事,找到一个赚钱的路子呢?我试着回忆上一次两人因为钱的事情吵架。他回家时手里拿着一张第二天开奖的强力球彩票,把它贴到冰箱磁力擦写板下面。在板上写了“我很抱歉”,又在旁边画了一张笑脸。

如果他们策反了他,而他却感觉像中了彩票怎么办?如果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被策反了该怎么办?如果他们耍花招哄骗他,让他以为自己只是在做一份合法的兼职,帮助家里增加收入呢?

天啊,归根结底还是钱的问题。我真恼恨,一切都归结到钱上。

如果我早知道,就会告诉他要耐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虽然我们现在入不敷出,但是埃拉很快就上幼儿园了,双胞胎也很快就可以离开婴儿房了,这上面能省不少钱。明年我们就会好过一些,好很多。今年恰好是难过的一年,我们本来就知道今年不会好过。

马特现在正和埃拉聊着,她那甜美细小的声音穿透了我脑中的迷雾。“我是唯一一个没去做瑜伽的女孩。”她说。和在车上对我说的话一样。

马特咬了一口食物,认真地嚼着,眼睛一直盯着她。我屏住呼吸,等着听他的回应。终于他吞下了食物。“那你有什么想法?”

她稍微歪了歪头说:“我觉得还好吧。讲故事的时候我坐到了前排。”

我盯着她,手中的叉子停在半空中。她根本不在意。她不需要别人的道歉。为什么马特总能找到恰当的词,总能知道该怎么说?

蔡斯正用沾满食物的小胖手往地上拨弄吃剩的晚饭,凯莱布则大笑起来,双手猛烈敲打着自己的饭盘,把饭菜的汤汁扬到了天上。马特和我同时向后推了推椅子,起身去拿纸巾,将他们沾满酱汁和饭渣的手脸擦干净,这个活儿我们已经驾轻就熟——双人清理工作。

卢克和埃拉都找由头离开了饭桌,进了家庭娱乐房。我们收拾干净双胞胎之后,把他们也放进了家庭娱乐房,开始清理厨房。我把剩饭菜倒进塑料餐盒的间隙,又倒了一杯红酒。马特正在擦餐桌,他朝我看过来,眼神有些疑惑。“今天不顺?”“有点儿。”我应道,一边努力回想昨天会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我也不会和马特讲任何机密的事情。或许讲些工作中的见闻。随意聊一些事情,就像今天有好多工作之类的。但这些都是琐碎的事情。俄罗斯人不会真的关心。他们不会为这些信息付钱。

厨房终于干净了,我把手里最后一张纸巾扔进垃圾桶,又瘫坐到餐桌前的椅子里。我看着墙,空荡荡的一面墙。我们搬进这里多少年了,到现在也没有做任何装饰。我听着家庭娱乐室里传出电视的声音,那是一个关于怪物卡车的节目,卢克很喜欢看。还有双胞胎的玩具发出微弱的音乐。

马特走过来,搬出他的椅子,坐了下来。他正看着我,一脸关切,等着我先说话。我得说些什么。我要知道真相。还有一种选择是直接去找彼得,找安保部门,告诉他们我的发现。请他们调查我的丈夫。

一定有一种解释能证明他无辜。他还没有被接触。或者他已经被接触了,但是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他没有答应任何事情。他当然不会答应任何事情。我喝完了最后一滴酒,把酒杯放到桌上时手还在颤抖。

我盯着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几个小时已经过去,我本应该已经想出该说什么的。

他的表情很坦诚,一定是知道有重大的事情要降临。我敢说他从我的脸上能看出来。但是他看上去并不紧张。没有任何异样。就跟平时一样。“你为俄罗斯人工作多久了?”我说。这些话很直接,没有任何修饰。但话已经说出,我就开始仔细观察他的脸色,因为对我而言,他的表情比话语更重要。会出现真诚?迷惑?愤怒?羞愧?

什么表情都没有。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情绪。根本没有变化。这令我感到一阵恐惧。

他平静地看着我。等了很久才回答我的问题,毫无掩饰地回答。“二十二年。”第3章

我感觉天旋地转。就好像掉进了某个空间,飘浮着,悬挂着,看着自己,看着整个事件展开,但是自己却身在其外,因为一切都不真实。我的耳边一阵鸣响,是一种奇怪细小的声音。

我没想到他会承认。我用这些话,用最坏的情形指责他,本想他会承认一些比较轻的问题。“有一次我遇到了一个人,”他也许会说,“但是我发誓,薇薇,我没有为他们工作。”

或是彻底地愤怒:“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根本没想到他会直接承认。

二十二年。我抓住这个数字不放,因为它是有形的,实在的。三十七减去二十二。当时他也才十五岁,在西雅图上高中。

这根本讲不通。

十五岁的时候他还在校际联赛里打棒球,在学校乐队里吹小号,课余时间给邻居修草坪赚零花钱。

我想不明白。

二十二年。

我用指尖揉着太阳穴。脑里一直嗡嗡作响。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它是某种意识。这太可怕,以至于我的头脑无法消化,我不敢相信是真的,因为一旦承认,我的整个世界都会崩塌。

二十二年。

我的算法本应引导我找到在美国管理潜伏间谍的俄罗斯特工。

二十二年。

这时我想起以前读过的一篇内部报告中有一段。一个了解这个项目的对外情报局特工说的。他们会招募十五岁的孩子。

我闭上双眼,更用力地按压着太阳穴。

马特并不是自己嘴里说的那个人。

我的丈夫是潜伏得很深的俄罗斯特工。

上天注定的姻缘。我总这样想我们的相遇,就好像只能出现在电影里的桥段。

一个七月的星期一早晨,我搬到华盛顿。清晨我从夏洛茨维尔开车启程,把所有的家当都塞进了本田雅阁车子里。我打着双闪把车并排停到别人的车旁,眼前是一座砖砌的旧楼,逃生梯摇摇晃晃,国家动物园就在附近,甚至可以闻到那里的味道。这就是我的新公寓。我已经开车搬了三趟东西,彼时正抱着一个大纸箱穿过人行道,突然撞到了什么。

马特。他穿着牛仔裤,浅蓝色的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处,我这一撞让他洒了一身咖啡。“噢,我的天啊。”我说着,匆忙把箱子放到人行道上。他一手拿着湿淋淋的咖啡杯,塑料的杯盖落在他的脚旁。他甩着另一只手,液滴在空中乱飞。他表情狰狞,似乎有些痛苦,衬衫的正面印了几大片棕色的污渍。“真是太抱歉了。”

我站在那里,很无助,双手伸向他,好像能有什么作用似的。

他又甩了几下手臂,然后抬起头看着我。他微笑着,使人完全放下了戒心,当时我的心真的融化了。那整齐无瑕的白色牙齿,深邃的棕色眼睛好似在闪光。“别放在心上。”“我给你拿几张纸巾。就在这个箱子的某处……”“没事。”“或者一件新衬衫?我这里或许有你穿得下的T恤衫……”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衬衫,静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什么。“没事,真的。不过还是谢谢了。”他又冲我笑了笑,就走开了。我站在人行道中间,看着他离开,等着看他是否会转身改变主意,整个过程里我都极度失落,强烈渴望再和他多聊一会儿。

后来我说,那就是一见钟情。

那天早上余下的时间里,我一直都惦记着他。那双眼睛,那抹微笑。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我把东西都安全地搬进了公寓,便打算在周边走走,却又碰见了他。他在一家小书店门口的摊位上看书。同一个人,新衬衫——这次是一件白色的。他完全沉浸在那些书中。很难描述我当时的情绪——兴奋和激动,夹杂着一种难言的慰藉感。我又有了一次机会,于是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站到他身旁。“嘿。”我微笑着对他说。

他抬头看着我,最开始一脸茫然,过了一会儿才认出来。他也朝我笑了笑,露出那完美无瑕的洁白牙齿。“嗯,你好。”“这次没搬箱子。”我说道,又感到一丝难堪。就只能想出这样一句话茬儿?

他依旧保持着微笑。我清了清嗓子,以前从来没这么做过。我向着旁边咖啡店的方向点了点头。“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我想我应该欠你一杯。”

他看了看咖啡店的遮阳棚,转而又看了看我。脸上有些戒备的神色。“噢,天啊,他有女朋友。”我心想。“我真不该问。多尴尬啊。”“或者一件衬衫?我应该也欠你一件。”我微笑着,语气尽量轻松愉悦。好想法,薇薇。你给了他台阶下。正好可以一笑置之,不接受邀请。

令我惊讶的是,他抬起头又说了一句话,打消了我的疑虑,也给了我希望。他说:“喝杯咖啡不错。”

我们坐到咖啡店里面的一个角落里,一直到暮色降临。我们聊得很尽兴,没有一刻冷场。我们有很多共同点:我们都是独生子,都出生于天主教家庭但并不信教,身处政治中心却都不关心政治,我们都独自穷游过欧洲,母亲都是老师,小时候都养过金毛犬。两个人的相似之处多得有些诡异。好像命运安排我们相见。他风趣又迷人,聪明又礼貌——而且超级帅。

我们的咖啡早就喝光了,咖啡馆的店员已经开始擦我们周围的桌子。这时他抬头看着我,明显有些紧张,问我愿不愿意一起吃晚饭。

我们去了街角的一家意大利馆子,点了大份私房意面和一瓶红酒。到最后虽然已经吃饱,但还是点了一份甜点,想借此多待一会儿。我们一直都说个不停。

我们一直聊到饭馆打烊,之后他陪我走回了家,拉住了我的手,我从未感到如此温暖,如此轻松,如此幸福。在我公寓外的人行道上,就在我撞到他的那个地方,他吻了我,向我说晚安。那天晚上迷迷糊糊睡去的时候,我知道自己遇到了要嫁的男人。“薇薇。”

我眨了眨眼,记忆就这样溜走。我听到家庭娱乐房中怪兽卡车节目的主题曲,咿呀学语的声音,玩具碰撞的声音和塑料之间的碰撞声。“薇薇,看着我。”

这时我看到了恐惧。他不再是一副毫无表情的样子。他皱起了眉头,他慌张的时候额头就会堆起皱纹,此时那皱纹比以前都要深。

他向前靠过来,越过饭桌,一只手放到我手上。我躲开他,双手紧紧抓住大腿。他看起来非常害怕。“我爱你。”

此刻我不敢看他,因无法承受他眼中的深情。我低头看着饭桌,那里有一个红色的印记,只一点点。我盯着那个红点看,它已经渗进木头里,这是很久之前做某个艺术项目时留下的疤痕。为什么我会注意到它?“这并不会改变我对你的感情。我向上天发誓,薇薇。你和孩子就是我的一切。”

孩子。天啊,还有孩子。我该怎么跟他们讲?我抬起头,看向家庭娱乐房,虽然在这里根本看不到他们。我听到双胞胎玩耍的声音。两个大一些的孩子很安静,一定是在专心看节目。“你是谁?”我低声问道,如同耳语。我本不想低声耳语,但不知怎的地就这样说出了话,就好像声带不听使唤。“是我,薇薇。我发誓,这就是你了解的那个我。”“你是谁?”我又问了一遍,这次嗓音有些破裂。

他看着我,瞪大了眼睛,眉头紧皱。我盯着他,试图读懂他的眼神,但不能确定能否读得懂。不,我有读懂过吗?“我出生在苏联的伏尔加格勒,”他轻声说。他的神色平静,“我叫亚历山大·连科夫。”

亚历山大·连科夫。这不是真的。这一定是个梦,是电影,是小说,而不是我的生活。我又盯着饭桌,桌上有一小簇凹痕,是孩子用叉子敲出来的。“我的父母是米哈伊尔和纳塔利娅。”

米哈伊尔和纳塔利娅。不是加里和巴布。我的公公婆婆,我孩子叫爷爷奶奶的人。我盯着饭桌上的凹痕,它们像一个个小小的火山口。“我十三岁时,他们车祸丧生。我没有其他亲人,被安置在国有福利院里,几个月后我搬到莫斯科。我当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安排到对外情报局的一个项目里了。”

我想到马特还是个恐慌的男孩的样子,内心涌起一股同情。但很快这股同情就被强烈的背叛感所压制。我的手抓得更紧了。“那是一个全封闭式的英语语言学习项目。十五岁时我被正式招募,从此有了新身份。”“成了马特·米勒。”我又像是在耳语。

他点了点头,身体又靠向前来,满目情深。“我别无选择,薇薇。”

我低头看了看左手上的戒指,回想起两人最初的对话,以为彼此有那么多的共同点。这看起来多么真实,但却都是编造的。他编造了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童年。

突然之间一切都成了谎言。我的生活就是一个谎言。“我的身份是假的,但其他一切都是真的,”他好像能读懂我的心思,“我的感情是真的。我发誓。”

左手的那枚戒指上,钻石反射出一缕光。我看着切面,一个一个地看过。我隐约听到家庭娱乐房里传出一些声音。新的声音,比之前的声音要大。卢克和埃拉在争吵。我把目光从戒指上挪开,抬起头,看到马特正盯着我,但头微微侧着,我知道他在听孩子们在吵什么。“你们两个,不要吵了。”他喊了一声,但目光还是没有离开我。

我们看着对方,都听着孩子的声音。争吵越来越激烈,马特离开桌前,走进屋里去调解。我断断续续听到几句对话,两个孩子都向马特说自己的理,马特劝他们和解。我的头有些晕,或许是因为喝了红酒。

马特抱着凯莱布回到饭桌前,坐下来。凯莱布朝我咧着嘴笑,可爱的小拳头塞在嘴里,沾满了口水。我根本笑不出来,只能转头看着马特。“真正的马特·米勒在哪儿?”我问。我想到压在防火保险柜底层的出生证明,还有社保卡和护照。“我不知道。”“那巴布和加里呢?”我问。我想着他们的模样,那个沉稳的家庭主妇,她色彩柔和的上衣总能使我想起我奶奶以前的装束。那个男人,啤酒肚鼓鼓的,撑开了腰带,衬衫总是塞进裤子里,袜子总是白色的。“也和我一样。”他说。

蔡斯哭了起来,这扰人分神的事情在此刻却如救命稻草。我从饭桌前站起身,走进家庭娱乐房。他在卢克和埃拉的沙发旁,趴在地上,我能看到沙发底下有个蓝色球的轮廓。我伸手拿起球,又抱起蔡斯,把他放在我的大腿上。他现在安静了一些,只轻声呜咽着,一手紧紧地抓着那只球。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我怎么这么容易上当?特别是巴布和加里那样的。他们一看就是敌营的人。我直到婚礼才见到了他们。我们去过西雅图一次,他们也没有见我们。当然他们有理由。当时看起来合情合理,但现在回想起来根本站不住脚。巴布不敢坐飞机,我们的假期不够,我们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谁愿意抱着大哭的孩子从东海岸飞到西海岸呢?

我曾因为这件事感到很内疚。因为我们经常看望我的父母,但却几乎没有看望过他的父母。我甚至还因此道过歉。“生活无奈,习惯就好。”他笑着说。他当时的笑容确实有些失落,但这件事似乎并没有令他感到烦恼。我提议过视频聊天,但是他们不喜欢用高科技的东西,就喜欢隔几个周用电话聊聊。马特似乎也不是很在意。

我从不强求。我不强求是因为我暗自欢喜吗?欢喜我们不用轮流在两家过圣诞节,不用因全家人定期飞越美国前去探亲而花光积蓄。也不用和专横的公公婆婆打交道。甚至高兴马特不用分散感情,而全身心地关爱孩子和我。

我走回厨房,坐到饭桌前,蔡斯坐在我的腿上。“我们婚礼上的那些人都是哪里来的?”婚礼上至少有几十个亲戚。叔舅姑姨,堂表兄弟姐妹。“一样的。”

不可能。我摇了摇头,好像这样就能将这些糟乱的事情捋出头绪。能够讲得通道理。我见过超过二十五个潜伏间谍。俄罗斯人到底安插了多少间谍?这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多。

双面间谍德米特雷。突然之间我脑中全是他。他说在美国有数十个潜伏间谍组。他跟我们讲了很多不合情理的事,让我们相信他就是双面间谍。他说潜伏间谍的身份一直由间谍管理者独自掌管,但我们了解这些信息是以电子形式储存的。他说解密密码并非我们从其他渠道得到的那个。还有那离谱的言论。他说潜伏间谍已经渗透到政府里,并逐步爬到了高层。他说在美国隐藏着数十个潜伏间谍组,而我们认为只有几个。

这条信息并不是太离谱,对吧?此时,我又猛然想到另一件事。“你是间谍。”我轻声说。我过分纠结于那个谎言,纠结于他并非自己所说的那个人,却没有完全体会到这一层事实。“我也不想。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做来自西雅图的马特·米勒,摆脱他们的控制。”

我的胸口如中重拳,几乎喘不上气。“但是我已经被困住了。”他看起来很真诚,值得同情。他当然是困于其中。他也不可能说退出就退出。他们在他身上投入了太多。

蔡斯在我的腿上扭动,想从我身上挣脱。我把他放在地上,他就四肢并用往远处爬去,留下一串欢快的叫声。“你欺骗了我。”“我别无选择。别人不懂,你也应该理解——”“你敢。”我说道,因为我知道他准备说什么。

我回想起很久以前我们在一起的画面,咖啡馆角落的一张小桌上,超大号的咖啡杯摆在我们面前。“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他问。“我刚研究生毕业。”我说,希望这样就能敷衍过去,但心里清楚只说这些还不够。“接下来没有工作打算?”

我点了点头,呷了一口咖啡,并不回答。“做什么呢?”他紧跟着问。

我低头看着马克杯,从杯里飘出一些蒸汽。“咨询。一家小公司。”我说,谎言的味道有些苦涩。但他就是个陌生人,我不可能告诉陌生人自己为中情局工作。“你呢?”我问。谢天谢地话题转移到软件工程上去了。“根本不是一回事。”此时的我说,“你有十年的时间。十年。”“我知道。”他似在悔悟。

这时凯莱布也扭动了起来。一边扭动着一边朝我笑,他肯定在好奇为什么我没有对他笑。他向我伸出胳膊,马特抱起他,从桌子上递过来,送到我伸出的双臂里。他坐到我的腿上,安安静静。“你也做类似的事情吗?假装别人的亲戚。”我问道,但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问。有那么多疑团,为什么我会想知道这一件。

他摇了摇头。“他们不想让我冒这样的险。”

他们当然不会。他的价值更高,不是吗?因为他娶了我。而我在中情局工作。

天啊,俄罗斯人真在他身上押了很重的筹码。他们一定很兴奋。多么幸运啊,一个潜伏间谍娶了中情局反情报分析员。

想到这里,一阵寒意如电流般穿过我的身体。

我又回想起相遇几周之后我们俩坐在我的公寓里。我们面对面坐在开间一角的折叠桌前,桌上的一次性纸餐盘里放着比萨。“我没有完全对你讲实话。”我说着,揉搓着双手,忧心自己承认说谎之后他的反应,但又为可以消除误会感到如释重负。再也不用对这个男人撒谎了。“我在中情局工作。”我还清晰地记得他当时的表情,最开始毫无变化,好像一点儿也不吃惊。随后他的眼中有亮光闪烁,我当时还以为是这个信息需要一段时间消化。

但并不是这样,对吧?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的胸口有些闷。闭上眼睛,看到自己坐在研究生学校的礼堂里,中情局招聘人员正在做展示。我意识到自己可以做这一行,并以此改变世界,服务国家,为家庭带来荣光。时间飞速推进,我通过了申请流程、背景调查和一整套的评估。直到一年之后,我都已经要放弃时,我收到一封信,一封普通的政府答复函。普通的白纸,没有信头。只有入职日期、薪水和须知,还有我被安排的部门:反情报中心。

那是我搬去华盛顿前的两周。我遇见了马特。

此时我的呼吸急促。在我的脑中我回到了那间咖啡馆,坐在角落里,重温了一遍我们的对话,就是我们发现彼此有那么多共同点的那一次。他不单单是在附和我,编造出一个假身份。他从一开始就说自己出生在天主教家庭,说他的母亲是一位老师,说他养过一条金毛。他这样说是因为早就了解过我。

我伸手捂住嘴,恍惚中感觉手在颤抖。

俄罗斯人不是靠运气,他们很周密。一切都是计划好的。那根本不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我就是他的目标。第4章

马特又靠向前,额头的皱纹更深了,两只眼睁得更大了。我确信他能读懂我的心思,他知道我刚了解到的真相。“我发誓对你和孩子的感情都是真的。我向上天发誓,薇薇。”

我上过甄别骗术的课程,隐约感觉他没有任何欺骗的迹象。他说的是实话。

但我转念又想到,他是否也受过同样的培训?或许更多的培训。他是否知道如何说出令人信服的谎言?

他不是已经这样做了二十二年了吗?

凯莱布啃着我的手指,细小的尖牙刺入我的皮肤。虽然痛,但此时却是很好的刺激,我没有拦住他,因为对我而言,这是当下唯一真实的感受。“我们相遇的那一天……”我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我的思绪断断续续,无法问出我想知道的,也无法说出早已知道的事情。一切太突然,令我难以承受。

他顿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整个早上我都在观察你。当我看到你抱着箱子时,就故意走过来。”他说的时候露出愧疚的神情。至少看起来是愧疚的。

我回想起自己曾多次提及我们初次相遇的事。他也讲过很多次。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都会适时放声大笑,并加入自己的看法。

全都是谎言。“你是我的目标。”他说。我喘不上气来。事实正如他所说——这证明他很坦诚。作为妻子,我不得不承认他很坦诚,不是吗?但作为反情报分析员,他正在交代的不过是我已掌握的信息。他努力表现得比实际更诚恳,这不过是教科书上的老把戏。“但后来我爱上了你。”他说,“我深深地、深深地爱上了你。”

他看起来很诚恳。他当然是爱我的。你不可能不爱一个人却和他维持十年的婚姻。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还能再相信什么。而且我也无法接受“他可能不再爱我”的想法。“最开始我因自己的幸运而欣喜若狂。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我们的关系建立在谎言之上,这是多么令人痛苦。我不敢与人倾诉这个谎言,因为一旦我说出去,一切都将崩塌——”

他突然停了下来,注意力完全落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我转过身,看到卢克默默地站在门口。我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听到了什么。他看了看马特,又看了看我,眼神严肃,和他的父亲那么像。“你们在吵架吗?”他怯生生地问。“没有,亲爱的。”我说。我为他感到心痛,虽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会心痛。“我们只不过在聊大人的事。”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我们。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读不懂他的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是马特的儿子,永远都是马特的儿子。或许我永远也弄不清他在想什么,他到底有没有告诉我实情。我有些不安,好像我的全部的生命都从指尖滑过,我却无法抓住。“爸爸,我们能玩接球游戏吗?”他问。“现在不行。我和妈妈说话呢。”“可是你答应过。”“伙计,我——”“去吧。”我打断了他。这正是我此刻想要的。要他离开,给我点儿时间思考。我平静地看着他,又小声说了一句:“你不能对他也撒谎。”

他露出受伤的神情。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比起我受的伤害,这根本不算什么。

我平静地看着他,突然对他满腔怒火。他辜负了我的信任,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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