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


发布时间:2020-03-12 08:5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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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格但斯克的黄昏持续了很久,9点半,天还透亮。

我们住进的旅店藏在居民区里,院子里有一棵苹果树,半个拳头大的青苹果落在通往二楼露台的楼梯上,没有人捡拾。

一只黑背的猫跑过来,闻了闻我的脚,踱进房间巡视一圈又跑掉了。过了一会儿,它又熟门熟路的跑回来,我喂它吃了两片香肠。从罗曼诺夫卡的超市里买来的俄罗斯大红肠似乎很合它的胃口。我摸它的脖子,对它说:“你这也算吃进口食品了,我可是载着它穿越了四个国家,一千公里路。”它不置可否的让我摸了一会儿。

偶尔有一辆车驶过,街区里安静的走出个人来,狗都得吓一跳。

我们住的公寓,小院里的苹果树结满了果实。

从俄罗斯到波兰,这一万五千公里,除了圣彼得堡,哪里都很安静。安静的我很是怀念重庆的夜火锅,济南的烧烤广场。怀念人声和烟火气。

当然,怀念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很饿,但是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吃的。

在居民区里走了半天,拐上一条主路,才找到一个姑娘问路。

这个十六七岁的波兰女孩儿英语很不灵光,听了半天大概意思是附近有个商场。她羞涩地表示可以带我们去。

这段路只有四五百米,她沉默的走在前面,我们跟在后头两三米的地方,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试图跟小鱼聊点什么,但我发现这个时候冒出来的中文似乎既尴尬又不礼貌,索性闭上了嘴。于是,三个人呈品字形沉默前行。

的确有一个商业综合体,姑娘向我们示意里面有饭店,然后迫不及待的转身道别,我能看到她整个身体都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波罗的海自古以来盛产琥珀,格但斯克是著名的琥珀之都,市中心的街道两旁,挤满了各种档次的琥珀商店。虽然我们也识别不了琥珀的好坏,但所幸价格都不贵。

琥珀一条街上,这样摆满了首饰的摊位到处都是,让你的购买欲蠢蠢欲动。

2.

最终,我们在格但斯克的一个商场里吃了一顿不太正宗的土耳其烤肉。

配着烤肉的是粗大的炸薯条,那薯条粗大的程度基本上等于一个土豆劈两半。

我一边唉声叹气的吃东西,一边跟小鱼讲了一个跟土豆有关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格但斯克南面不远的卡舒贝的一块土豆田里,一个波兰姑娘用她的大裙摆掩护了一个走私犯。她让走私犯藏在她的四条裙子组成的巨大裙摆下面,用烤土豆的火熏晕了两个乡村警察。而走私犯则躲在她的裙摆下让她怀了孕。过程中她不停的叹息,乡村警察显然过于淳朴,并没有听出这叹息中所包含的情色意味。

这个魔幻的故事出自《铁皮鼓》第一章。作者君特·格拉斯就出生在卡舒贝。那是1927年,格但斯克还叫做但泽。后来他写了三部和这座城市有关的小说,虽然人物全然不同,故事毫无联系,但出版者仍然把这三部书合称为《但泽三部曲》。再后来,他拿了诺贝尔文学奖,那大概是在1999年。那时候我在上海念大学,有那么一阵子读了很多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譬如加西亚·马尔克斯和君特·格拉斯。但是魔幻现实主义有一点特别讨厌,那就是你可能在阅读的时候充满惊喜,但合上书本你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十七年后,当我在君特·格拉斯的故乡跟小鱼讲起这个故事时,我发现这就是除了书名以外,我对但泽三部曲仅有的印象。

君特·格拉斯是战后德国左派的领军人物之一,一直高举德意志民族全民反思的大旗。

然而,他的母亲是波兰人,他出生的时候但泽属于波兰。

2006年,君特·格拉斯出版了回忆录《剥洋葱》,坦白了自己曾参加希特勒青年团,并在德国党卫军服役的历史。他把这个秘密保守了半个多世纪。

秘密曝光后,舆论哗然。

波兰总统瓦文萨要求收回曾经授予君特·格拉斯的“格但斯克荣誉市民”的称号。

瓦文萨也出生在格但斯克,和君特·格拉斯算是同乡。他的中国的知名度可能比格拉斯还要高,因为团结工会的缘故。

摩天轮上拍到的圣玛利亚大教堂,高耸的尖顶在一片红瓦当中显得格外醒目。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整齐的红房顶特别有秩序感。

在圣玛利亚大教堂底下仰望,真的是感受到了这座世界上最大的砖砌教堂的宏伟,感觉脖子都快扭断了!

大名鼎鼎的绿门,带壁柱的山墙。

3.

2015年,君特·格拉斯在吕贝克的一家医院去世。

在这趟旅程中,我们也去了吕贝克。比起格但斯克来,吕贝克更小巧精致。它也在波罗的海边上,和格但斯克一样,也是汉萨同盟成员。运河两岸的老城同样遍布汉萨同盟风格的建筑。我猜,吕贝克多少能慰藉一下格拉斯的思乡之情。

我还记得2015年看到格拉斯去世的新闻后,我曾经试图把他的小说拿出来重读一遍。不仅仅是但泽三部曲,我的书架上还有《辽阔的原野》、《母鼠》和《比目鱼》,我差不多快买齐了他的文集,但我又并不喜欢他,尤其是他的写作风格。

德语的文学作品完全不能带给我多少阅读的愉悦感,冗长、竭蹶是他们的共同特征。我试过托马斯·曼,试过黑塞,无不如此。说到黑塞,我第一次遇见小鱼的时候,在那个客栈院子里,她正坐在阳光下装模作样的读黑塞的小说。我当时的心情是震惊的,这姑娘得是有多想不开才会把大好春光浪费在黑塞身上。一年以后,我在她家的书架上看到了一整排的黑塞文集。我问她:你都读完了吗?她的回答是羞涩的捶了我一顿。这件事可以充分看出她的性格——跟自己较劲,这大概也是她会在一段时间里抑郁的原因之一。

我就不会跟自己较劲,除了《铁皮鼓》和《狗年月》,格拉斯的文集一直放在我的书架上,包着亮闪闪的塑料外封,从没拆开过,而我也从不觉得有任何负疚感。我买它们只是因为一种奇怪的心理惯性,就像一个朋友说的:通过占有知识的载体而获得一种占有了知识本身的幻像。

中世纪时使用的港口起重机如今成为莫特瓦河上的风景。

格但斯克的老城区最核心的地段就沿着莫特瓦河两岸铺展。

周末的帝王大街上格外热闹,除了摆摊卖东西的,还有演出和杂耍,这俩踩高跷的就吸引了不少路人。

圣玛利亚大教堂下表演的小姑娘,小提琴拉的好不好我们也听不出来。小鱼往箱子里放了两个兹罗提,小姑娘投来感谢的笑。

4.

从商场走回去的路上,黄昏终于来临,成排的带有时代印记的公寓楼上空,一大团火烧云熊熊燃烧着。

光线消失以后,城里开始下起阵雨,北方远处传来阵阵雷声。

79年前的那个凌晨,格但斯克的人们也听到了来自北方的闷雷。雷声之后一个月,波兰就从地图上消失了。

那阵雷声来自“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号战列舰上的280毫米主炮。

没错,就是这个又长又拗口的名字。用地名给战舰命名就有这个风险,你想象一下,如果人民海军的序列里有一艘叫“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号的驱逐舰,是不是也很讨厌。

这艘1905年下水,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前无畏舰当时是以训练舰的身份访问但泽,上面满载士兵。

1939年9月1日凌晨4点48分。

它开了第一炮,宣告波兰战役打响。

过了很多年,历史学家们把波兰战役当做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的开端。

于是,“石勒苏益格-赫尔斯泰因”号开的这一炮便成了欧战第一枪。

它炮击的地方是韦斯特普拉特半岛。这个名字来自荷兰语,意思是“西边的沙洲”。

这个刀片儿样的小半岛就坐落在死维斯瓦河的河口,尖端向西北方向伸进波罗的海。

如今的韦斯特普拉特半岛变成了一个遗址公园。

沿着铁路线往西北走,旁边就是波罗的海,海平线上有几艘大型货轮的侧影。坍塌的机枪工事、弹药库和士兵营房掩映在绿树里。营房已经没有了样子,与其说是一栋建筑,倒不如说它只是一座建筑的骨骼,还经历了大量的骨折和扭曲。这些混凝土框架上弹痕累累,工程师设计了专门的立柱和约束架来支撑它。毕竟,遭到过280毫米重炮直接命中的房子,哪怕是钢筋混凝土,你也不能指望它还能站着。

参观路线是专门铺设的金属台架,我一直走到最底部,光线只能从几个与地面齐平的机枪射孔外透进来。这里是波兰伤兵们在连天炮火里最后的掩蔽所,他们中的一些人就死在这地板上。我在这黑暗里站了很久,我很想知道那些将死的人和还活着的人都在想什么。他们大概是知道不可能有援军到来的,开战第三天,古德里安的装甲军就彻底切穿波兰走廊和东普鲁士的德军会师;而但泽的警察都参加了对韦斯特普拉特的围攻。这座名为“自由市”的城市,全城80%是德裔。他们大概也知道这场战斗是绝对不可能赢的,对面的兵力是他们的十倍,还有重炮飞机支援,而他们的指挥官在第三天就想投降。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什么呢?

他们大概不知道波兰这个国家将在一个月以后消失,他们也不知道每六个波兰人里就会有一个死在这场战争中。

韦斯特普拉特半岛攻防战示意图。红色是德军进攻路线,蓝色是波兰军队防线。

“石勒苏益格-荷尔斯坦因”号战列舰侧舷齐射,向半岛开火的历史照片。

5.

半岛中部有一个小小的公墓,所有在半岛保卫战中牺牲的波兰官兵都埋葬在这里。我没有仔细去数,估摸有大约20个左右的墓碑。

和日后苏德战场动辄伤亡过百万,亚洲战场总杀伤以千万计的尸山血海比起来,这个袖珍公墓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第一枪响过6年以后,B-29轰炸机用两朵蘑菇云给这场大战做结。略显温柔的第一枪和惨烈的最后一枪之间,是七千万人的尸骨。

韦斯特普拉特半岛的战斗一共持续了七天,并不算很长,波军伤亡了不到20%就选择了投降,看起来似乎也并没有多么坚决。但考虑到整个波兰一百多万国防军也就坚持了一个月,韦斯特普拉特半岛的守军已经算是很交待得过去了。而且,200人对3400人,兵力比超过1:15,1门75毫米野炮、2门37毫米反坦克炮、4门81毫米迫击炮面对41门大炮(其中包括16门280毫米重炮),60架斯图卡轰炸机,最后竟然打出了1:10的伤亡比,这个,也很交待得过去了。

一个悲剧性的民族国家在一场悲剧性的战争中一败涂地,需要寻找那么一星亮点来修复自信心。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波兰政府要在半岛尖端竖立起一座1200吨的花岗岩纪念碑的原因。

这座纪念碑名叫“海岸卫士”,挺拔修长,站在波罗的海的海风里。

我们走到纪念碑下面的时候时间已近中午。小鱼不太舒服找了一处地方坐下休息,我自己扛着三脚架和相机来到半岛西侧的岸边。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一条细细的小径穿过斜坡上的树林,爬上山顶,纪念碑的侧影正好夹在两棵大树之间。

这活脱脱就是但泽的缩影。西边是德国本土,东面是东普鲁士,横宽只有40公里,凡尔赛条约生生切出来的一条走廊,让人看着就想切掉的盲肠。

这活脱脱也就是20世纪波兰的缩影。

一个夹缝中的国家。

我是一条不容错过的分割线

麦田带你走进韦斯特普拉特半岛,探访二战留下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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