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生豪的生平及其翻译《莎士比亚戏剧》的过程(四)


发布时间:2020-03-20 04:56:39

点击下载

小编的话

一直都想把这篇长文介绍给大家,今年适逢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正逢其时。看了宋清如女士的文字,知道中文可以这样美;而其对朱生豪先生的怀念中,充满对才华的仰视,侧面可见朱先生的文笔到了何种地步。通过这篇文章,也能明白,为什么朱生豪先生是一位“圣徒”。

文章实在太长,只能分条发布,等不及的朋友,可以回复“朱生豪”,先睹为快。想看朱生豪译本的读者,可以直接拉到最后。

【宋清如曾应多种报刊之邀写过许多零星的回忆朱生豪的材料,本文系应《新文学史料》编辑部之约所写,是她在综合已有回忆材料后撰写的最为全面完整的一篇,在《新文学史料》1989年第1期以《朱生豪与莎士比亚戏剧》为题发表时,因为需要控制篇幅和突出“译莎”的重点,故被删去过半内容。但文中其他关于朱生豪生平的介绍也有一定史料价值,这里是宋清如原作全文。】

目前这篇文章全文收录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伉俪——朱生豪宋清如诗文选》。此书非常值得收藏!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才子才女!

本书分上下两篇,全部由朱生豪宋清如的后人朱尚刚先生整理。

上篇收录朱生豪留存至今的主要诗文作品及其手迹,特别是相对完整地收录了朱生豪民国时期尘封的散文随笔、翻译小说、评论等。

下篇全面收录宋清如从民国时期到建国后发表的和未发表过的诗歌、散文、纪念文章、通信、手迹等。

此外,还收入了上百幅珍贵的历史老照片,全面展现了朱生豪和宋清如平凡而悲壮的爱情和生平历程,并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的历史风云。

它和《朱生豪情书全集》(手稿珍藏本)是目前收录的两人最全面、最完整、最珍贵的作品与资料汇编。

前情回顾:

朱生豪的生平及其翻译《莎士比亚戏剧》的过程(一)

朱生豪的生平及其翻译《莎士比亚戏剧》的过程(二)

朱生豪的生平及其翻译《莎士比亚戏剧》的过程(三)

目标前进

一九三五年初,由于时局的影响,文化事业愈来愈不景气,世界书局不得不减薪裁员以资应付。朱生豪的月薪,由原来七十元减至五十元。有些同事自动辞职。辞典工程虽已接近尾声,可是原来有相当阵容的编辑部,最困难的阶段,仅留朱生豪一人,而且兼任校对和负责函授学校的摊子。不但忙得团团转,而且经济上也受到影响,难以赡养姑母表姊。他也想辞职不干,但又觉得什么都不会干,何况另找工作,非得求人不行,这又比要他的命还难。幸而书局方面再三挽留,他就只得硬着头皮挨下去。

那年头,也是文化战线上“围剿”与“反围剿”斗争十分激烈的时期,在上海实行书报检查制度。进步书刊,多被禁止发行。革命文化阵线的旗手鲁迅先生,采取以退为进的对策,即倡导翻译,以加强实力,巩固阵地。所以,从一九三四年八月以后,至一九三五年初,鲁迅写了关于翻译的好几篇杂文,提出“拿来主义”,因此,继一九三四年的“杂志年”之后,迎来了一九三五的“翻译年”。鲁迅先生自己就花很大功夫翻译出果戈里的《死魂灵》作为表率。也在这期间,鲁迅先生连续写了三篇关于莎士比亚的文章,他渴望有人能够全部译出这套名震世界的巨著,而且认为这是“于中国有益”能“在中国留存”的工作。大概就在这一背景下,上海大书局如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等纷纷组织专家名流,译出各种世界名著。世界书局也不甘落后,原《英汉四用辞典》主编者詹文浒,看到当时朱生豪思想上的苦闷和生活上的困难,同时也出于对朱生豪的信赖,就建议他翻译《莎士比亚戏剧全集》,跟世界书局洽议出版,并且在陆续交付译稿之后,可以随时领取每千字两元的稿费。由于朱生豪一向笃爱莎剧,这正是投其所好,他就欣然接受了这一建议,而且写信给当时还在中央大学英文系读书的文振弟商议。文振弟的回信不但表示赞同,而且把这一工作,推崇为英雄业绩。因为他在学校中听说过,某国人嘲笑我们是无文化的国家,连老莎全集的译本都没有。这封信,给了朱生豪极大鼓舞,他认识到了译莎工作的意义,不仅是个人的事业,而更重要的是攸关民族的荣辱。尽管任务艰巨,很可能“顶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但还是勉为其难,下定决心,开始着手准备。这是一九三五年夏初的季节。

从这以后,朱生豪的精神面貌大为改观。因为有了前进的目标,纵然是同样繁重的工作,同样单调的生活,却不再感到无聊。首先,他把可以利用的业余时间,从头开始反复研读莎剧。他采用的是一九二八年出版的牛津版莎士比亚全集一卷本。每次逛书店,总是留心蒐集其它各种莎剧版本,以及有注释的单行本、有关批评莎剧的书籍,用作比较参考,加深理解。此外,他还抽出时间,把历年来积存的诗词,加以选剔,抄写装订成册。计有旧诗词(包括近体、古风、长短句、译诗)约三百多页,题为《古夢集》,新诗分订两册,题为《小溪集》和《丁香集》。抄好之后,他都寄交给我保管。后来抗战期间,我寄还给他,终于葬身炮火,全部遗失。

他在认真研读莎剧的过程中,有时也饶有兴味地在信中谈论对戏剧或者某种小说的观感。有一次信中,他就是这样写的:

昨夜读Hamlet,读到很倦了,一看表已快一点钟,吃了一惊,连忙睡了,可是还刚读完三幕。

Hamlet是一本深沉的剧本,充满了机智和冥想,但又是极有戏剧效果,适宜于上演的。莎士比亚之所以伟大,一个理由是因为他富有舞台上的经验,因此他的剧本没有一本是沉闷而只能在书斋里阅读的。譬如拿歌德的Faust(浮士德)来说吧,尽管它是怎样伟大,终不免是一部使现代人起瞌睡之思的作品,诗的成分太多而戏剧的成分缺乏,但在莎氏的作品中,则这两种成分同样地丰富。无论以诗人而论,或戏剧家而论,他都是绝往无继的。

我最初读的莎氏作品,不记得是Hamlet还是JuliusCeasar,Julius Ceasar是在Mr. Fisher的班上读的。他一上课,便说:Mr. A,你读Antonius,Mr. B,你读Brutus,Miss C,你读Ceasar老婆的那些lines,于是大家站起来瞎读了一阵,也不懂得读的是什么。这位先生的三脚猫知识浅薄得可以,他和他的学生们一样对Shakespeare懂得没有多少。

读戏曲,比之读小说有趣得多。因为读短篇小说太短,兴味也比较淡薄一点。长篇小说又太长,读者的兴味有时要中断。但戏剧,比如说五幕的一本,那么就不嫌太长,不嫌太短。因为是戏剧的缘故,故事的布置必然更加紧密,个性的刻划必然更加鲜明,剧作者必然希望观众的注意集中不懈,因此所谓“戏剧的”一语必然会有强烈的反平铺直叙的意味。如能看到一本好的戏剧的良好的演出,那自然是更为有味的事。可惜在目前的中国不能作这样的奢望。上次在金城戏院看演果戈里的《巡按》,确很能使人相当满意(而且出人意外的居然很卖座,但我想这是原剧通俗的缘故),也许有一天正式的话剧会成为中国人的嗜好吧?但总还不是在现在。卖野人头的京剧(正统的京剧我想已跟昆曲同样没落了,而且也是应该没落的)太不堪了。在上海是样样都要卖野人头的,以明星登台为号召的文明戏,也算是话剧;非驴非马的把京戏和“新戏”揉杂一下,便算是“乐剧”,嘴里念着英文,身上穿着中国戏台上的古装,一面打恭作揖,便算是演给外国人看的中国戏。当然这些都算是高等的,下此的不必说了。

以舞台剧和电影比较,那么前者的趣味显然是较classical的。我想现代电影有压倒舞台剧之势,这多半是与现代人的精神生活有关。就我所感觉到的来说,去看舞台剧的很不愉快的方面,就是时间太长。除非演独幕剧,如果是一本正式的五幕剧,总要演到三个半至四个钟点的工夫,连幕间的间歇在内。这种长度在习惯于悠闲生活的原不觉得什么,但在过现代生活的人看来就很觉气闷。至于如中国式的戏院,大概每晚七点钟开锣,还要弄到过十二点才散场。要是轰动一时的戏,那么也许四点半钟池子里已有了人。时间的浪费真是太可怕了。再加之以喧阗的锣鼓,服装眩目的色彩,疯狂的跌打,刺耳的唱声,再加之以无修养的观众,叫好,拍手以及一切的一切,真会使一个健康的人进去,变成神经衰弱者出来。

以上写于几天前

用三天工夫读完了一本厚厚的小说,Arnold Benett作的ImperialPalace,是一个大旅馆的名字。作者是一个有名的英国作家,死于三四年之前,但这本小说的作风趣味我觉得都很美国化。所描写的是以一个旅馆为中心,叙述企业家、富翁、雇员,资本社会的诸态,规模很是宏大。在中国,以都市商业为题材而得到相当成功的,也许只有一本《子夜》吧,但比起来觉得规模未免太小。文章写得很漂亮干净,不过读到终篇,总觉得作者的思想很流于庸俗。他所剖析的是近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个人的内心世界与客观生活之关系(或“冲突”)。以这个为题材的作品,似乎近来看见的很多,因此不令人感到新奇。其中颇多入微的心理分析,这或许是作者技术最主要的方面。书中的主人翁是一个事业家,理智的人,但作者把他写得非常人情。主要的女性有两个,一个是所谓摩登女子(在中国不会有这样的摩登女子),个人主义的极端的代表,写得似乎过于夸张一点,但代表了富于想象厌弃平凡过度兴奋的现代女性的典型,在恋爱上幻灭之后,便潦草地嫁了人。另一个是有职业有手段有才能的女性,但终于是伏在丈夫的怀里。似乎Benett先生对于女性没有更高的希望,除了作为男人的asset之外,(他把女人分为两种,一种是男人的资产asset,一种是男人的负担)而把大部分女子归入后一类,对于这点或者未必能令人同意,但也只好置诸不论了。

中译《田园交响乐》、《狱中记》、《死魂灵》读后感

《田园交响乐》关于以一个盲人为题目,及后因眼睛开了而感到幻灭的悲哀,这似乎不是第一本。确实的我曾读过几篇类此的故事,因此这书不曾引起我多的感想。诚然这是一篇好诗。

《狱中记》有动人的力,可惜不是全译。

《死魂灵》纯然是漫画式的作品,似乎缺一般所谓的Novel的性质,但文章是够有味的。

上海的出版界寂寞得可怜,事实上你跑到四马路去,也只有载着女人照片的画报可买。《译文》的停刊很令人痛心。关于文学的刊物,别说内容空虚,就是内容空虚的,也只有寥寥的几本。

(大约写在1935年下半年)

经过一年左右的苦读之后,一九三六年春天,他开始正式试译。最先试笔的是《暴风雨》。他订出翻译计划,估计两年内可以完工。“凡事开头难”,虽则他有了充分的准备,也不可能一挥而就。译事的甘苦,局外人也许难以想象。由于他经常把当时的译写过程、心情动态,向我讲述,现在残在的信件中,还可窥见一斑。而且,我们对于一个人的了解,除了他所留存的陈迹——第一手资料以外,别无其他更可信的资料。

这些残存的书信,都是一九三六至一九三七年抗战之前那段时间里的。内容都是摘录他在译写莎剧各篇方面的情况和感受。因为他的信都没有具体的年月,而且又是残存的,所以并不完全,次序也不一定正确,只是聊供参考而已。

今天下午,我试译了两页莎士比亚,还算顺利,不过恐怕终于不过是Poor Stuff而已。当然预备全部用散文译出,否则将要了我的命

(大约在1936年夏)

* * * * * *

你崇拜不崇拜民族英雄?舍弟说我将成为一个民族英雄,如果把莎士比亚译成功以后。因为某国人曾经说中国是无文化的国家,连老莎的译本都没有。我这两天大起劲,Tempest的第一幕已经译好,虽则尚有应待斟酌的地方。做这项工作,译出来还是次要的工作,主要的工作便是把僻奥的糊涂的弄不清楚的地方查考出来。因为进行得还算顺利,很抱乐观的样子。如果中途无挫折,也许两年内可以告一段落。虽则不怎样精美正确,总也可以象个样子。你如没事做,替我把每本译毕的戏抄一份副本,那是我预备留给自己保存的,因此写得越难看越好。

* * * * * *

我已把Tempest译好一半,全剧共约四万字,你有没有耐心抄?这篇在全集中也算是较短的;一共三十七篇,以平均每篇五万字计,共一百八十五万言,你算算要抄多少时候?

* * * * * *

有经验的译人,如果他是中英文两方面都能运用自如的话,一定明白由英译中比由中译英难得多。原因是,中文的句子构造简单,不难译成简单的英文句子;英文句子的构造复杂,要是直翻起来,一定是啰嗦累赘拖沓纠缠麻烦头痛看不懂,多分是不能译,除非你胆敢删削。——翻译实在是痛苦而无意义的工作,即使翻得好也不是你自己的作品。

* * * * * *

Tempest已完工,明天叫他们替钉一钉,可以寄给你看,但不知你能不能对我的译笔满意?

* * * * * *

《暴风雨》译者题记

本剧是莎翁晚期的作品,普遍认为是他的最后一本剧作。以取材的神怪而论,很可和他早期的《仲夏夜之梦》相比。但《仲夏夜之梦》的特色是轻倩的抒情的狂想,而《暴风雨》则更深入一层,其中有对于人间的观照,象征的意味也格外浓厚而丰富,在艺术上摆脱了句法声律的束缚,有一种老笔浑成的气调。或云普士丕罗是作者自身的象征,莎翁以普氏脱离荒岛表示自己从写作生活退隐的决心。如果这不仅仅是一种推测,那么读者在披读本剧时,也许更能体会一番作者当时的心境吧。

一九三六年八月八日

* * * * * *

今晚我把《仲夏夜之梦》的第一幕译好,明天可以先寄给你。我所定的计划是分四部分动手:第一,喜剧杰作;第二,悲剧杰作;第三,英国史剧;第四,次要作品;《仲夏夜之梦》是初期喜剧的代表作,故列为开首第一篇……

《仲夏夜之梦》比《暴风雨》容易译,我不曾打草稿,“葛塔”(这两个字我记不起怎写)的地方也比较少,但不知你会不会骂我译得太不象样。

* * * * * *

《仲夏夜之梦》第一幕的更正:注中关于 Ercles的一条,原文划去,改为“赫丘里斯”(Hercules)之讹,古希腊著名英雄。Ercles的译名改为“厄克里斯”,Pyramus的译名改为“匹拉麦斯”。

抄写的格式,照你所以为最好的办法。

《暴风雨》已和这信同时寄出。

* * * * * *

秋天了,明天起恢复了原来的工作时间,谢天谢地的。今后也许可以好好做人了吧。第一译莎剧的工作,无论胜不胜任,都将非尽力做好不可了,第二,明天起我将暂时支持着英文部的门户,总得负点儿责任,虽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干。

《暴风雨》的第一幕,你所看见的已经是三稿了,其余的也都是写了草稿,再一路重抄一路修改,因此不能与《仲夏夜之梦》的第一幕相比(虽则我也不曾想拆烂污),也是意中事。第二幕以下,我翻得比较用心些,不过远较第一幕难得多,其中用诗体翻出的部分,不知道你能不能承认是诗,凑韵,限字数,可真是麻烦。这本戏,第一幕是个引子,第二三幕才是最吃重的部分,第四幕很短,第五幕不过一班小丑扮演那齣不像样的悲剧。现在第三幕还剩一部分未译好。

现在我在局内的固定工作是译注几本《鲁滨逊漂流记》,Sketch Book等类的东西。很奇怪的是这种老到令人起陈腐之感的东西,我可都没有读过。

你信不信在戏剧协社(?)上演《威尼斯商人》之前,文明戏班中便久已演过它了。从前文明戏在我乡大为奶奶小姐们所欢迎(现在则为绍兴戏所替代着,趣味更堕落了,因为那时的文明戏中有时还含一点当时的新思想),那时我还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戏院中常把《威尼斯商人》排在五月九日上演,改名为《借债割肉》,有时甚至于就叫“五月九日”,把夏洛克代表日本,安东尼代表中国,可谓想入非非。此外,据我所记得的《无事烦恼》、《梵洛那二士》也都做过。当然他们没有读过原文,只是照《莎氏乐府本事》上的叙述七勿搭八地扮演一下而已。有时戏单上也会出现莎翁名剧的字样,但奶奶小姐不会理会。

* * * * * *

抄写的东西,我想请你索性负责一些,给我把原稿上文句方面应当改削的地方改削改削,再标点可以不必依照原稿,因为我是差不多完全依照原文那样子,那种标点方法和近代英文中的标点不一样。你肯这样帮我忙,将使我以后不敢偷懒。

* * * * * *

今夜我的成绩很满意,一共译了五千字,最吃力的第三幕已经完成(单是注也已有三张纸头),第四幕译了一点点儿,也许明天可以译完,因为一共也不过五千字样子。如果第五幕能用两天工夫译完,那么仍旧可以在五号的限期完成。第四幕梦境消失,以下只是些平铺直叙的文章,比较当容易一些,虽然也少了兴味。

一译完《仲夏夜之梦》,赶着便接译《威尼斯商人》,同时预备双管齐下,把《温莎的风流娘儿们》预备起来。这一本自来不列入“杰作”之内,Tales from Shakespeare里也没有它的故事,但实际上是一本最纯粹的笑剧,其中全是些市井小人和莎士比亚戏曲中最出名的无赖骑士Sir John Falstaff,写实的意味非常浓厚,可说是别创一格的作品。苏联某批评家曾说其中的笑料足以抵过所有的德国喜剧的总和。不过这本剧本买不到注释的本子,有许多地方译时要发生问题,因此不得不早些预备起来。以下接着的三种《无事烦恼》、《如君所欲》和《第十二夜》,也可说是一种“三部曲”,因为情调的类似,常常相提并论。这三本都是最轻快优美,艺术上非常完整的喜剧,实在是“喜剧杰作”中的“代表作”。因为注释本易得,译时可不生问题,但担心没法子保持原来对白的机警漂亮。再以后便是三种晚期作品,《辛伯林》和《冬天的故事》是“悲喜剧”的性质。末后一种《暴风雨》已经译好了,这样便完成了全集的第一分册。我想明年二月一定可以弄好。

然后你将读到《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一本恋爱的宝典,在莎氏初期作品中,它和《仲夏夜之梦》是两本仅有的一喜一悲的杰作,每个莎士比亚的年轻的读者,都得先从这两本开始读起。以后便将风云变色了,震撼心灵的四大悲剧之后,是《裘力斯·恺撒》、《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考列奥莱纳斯》三本罗马史剧。这八本悲剧合成全集的第二分册,明年下半年完成。

但是我所最看重,最愿意以全力赴之的,却是篇幅比较最多的第三分册,英国史剧的全部。不是因为它比喜剧悲剧的各种杰作更有价值,而是因为它从未被介绍到中国来过。这一部酣畅淋漓一气呵成的巨制(虽然一部分是出于他人之手),不但把历史写得那么生龙活虎似的,而且有着各种各样精细的性格描写,尤其是他用最大的本领创造出Falstaff(你可以先在《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中间认识到他)这一个伟大的泼皮的喜剧角色的典型,横亘在《亨利四世》、《亨利五世》、《亨利六世》各剧之中,从他的黄金时代一直描写到他的没落。然而中国人尽管谈莎士比亚,谈哈姆莱特,但简直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同样伟大的名字。

第三分册一共十种,此外尚有次要的作品十种,便归为第四分册。后年大概可以全部告成。告成之后,一定要走开上海透一口气,来一些闲情逸致的玩意儿。当然三四千块钱不算是怎么了不得,但至少可以悠游一下,不过说不定那笔钱正好拿来养病也未可知。我很想再做一个诗人,因为做诗人最不费力了。实在要是我生下来的时候上帝就对我说:“你是只好把别人现成的东西拿来翻译翻译的”,那么我一定要请求他把我的生命收回去。其实直到我大学二年级为止,我根本不曾想到我会干(或者屑于)翻译。可是自到此来,每逢碰见熟人,他们总是问,你在做些什么事,是不是翻译。好像我唯一的本领就只是翻译。对于他们,我的回答是“不,做字典”。当然做字典比起翻译来更是无聊得多了,不过至少这可以让他们知道我不止会翻译而已。

你的诗集等我将来给你印好不好?你说如果我提议把我们两人的诗选剔一下合印在一起,把它们混合着不要分别那一首是谁作的,这么印着玩玩,你能不能同意?这种办法有一个好处,就是挨起骂来大家有份,不至于寂寞。

快两点钟了,不再写,我爱你。

一九三六年十月二日夜

* * * * * *

请给我更正:《暴风雨》第二幕第二场卡列班称斯蒂芬诺为“月亮里的人”;又《仲夏夜之梦》最后一幕插戏中一人扮“月亮里的人”。那个月亮里的人在一般传说中是因为在安息日捡了柴,犯了上帝的律法,所以罚到月亮里去,永远负着一捆荆棘。原译文中的“树枝”请改为“柴枝”或“荆棘”。后面要是再加一条注也好。

你要是忙,就不用抄那牢什子,只给我留心校看一遍就是。你要不要向我算工钱?

* * * * * *

《仲夏夜之梦》已重写完毕,也费了我十余天工夫,暂时算数了。《威尼斯商人》限于二十日改抄完,昨天在俄国人那里偶然发现了一本寤寐求之的《温莎的风流娘儿们》,我给他一角钱,他还了我十五个铜版,在我的莎士比亚书库里,这本是最便宜的了。

倒了我胃口的是这本《威尼斯商人》,文章是再好没有,难懂也并不,可是因为原文句子的凝练,译时相当费力,我一路译一路参看梁实秋的译文,本意是贪懒,结果反而受累,因为看了别人的译文,免不了要受他的影响,有时为要避免抄袭的嫌疑,不得不故意立异一下,总之在感觉上很受拘束,文气不能一贯顺流,这本东西一定不能使自家满意。梁译的《如愿》,我不敢翻开来看,还是等自己译好了再参看的好。

今晚为了想一句句子的译法,苦想了一个半钟头,成绩太可怜,《威尼斯商人》到现在还不过译好四分之一,一定得好好赶下去。我现在不希望开战,因为我不希望生活中有任何变化,能够心如止水,我这工作才有完成的可能。

日子总是过得太快又太慢,快得使人着急,慢得又使人心焦。

* * * * * *

近来每天早晨须自己上老虎灶买开水,这也算是“增加生活经验”。

* * * * * *

搁置了多日的译事,业已重新开始。白天译《温莎的风流娘儿们》,晚上把《威尼斯商人》重新抄过,也算是三稿了(可见我的不肯苟且)。真的,只有埋头于工作,才多少忘却生活的无味,而恢复了一点自尊心。等这工作完成之后,也许我会自杀。

* * * * * *

我以梦为现实,以现实为梦;以未来为过去,以过去为未来;以nothing为everything以everything为nothing;我无所不有,但我很贫乏。

* * * * * *

昨天上午八时起身,到四马路去,在河南路看见原来摆的那个旧书摊头已经扩大了地盘,正式成立一个旧书店的样子。买了一本Macauly的论文集,一本Hazlit的小品文集和一本美国版集合本的Hamlet,一共一块两毛半。杂志公司里买了《文摘》、《月报》、商务新近出版的文学什么、《戏剧时代》、《新诗》、《宇宙风》、《译文》六七种杂志……回来吃中饭。因为是国耻纪念,故不去看影戏,以志悲哀。在房间里抄稿子,傍晚出去。……一个下午及一个晚上,抄了一万多字,然后看一小时杂志,两点钟睡觉。斯乃又一个星期日。

* * * * * *

无论我怎样不好,你总不要再骂我了,因为我已把一改再改三改的《梵尼斯商人》(威尼斯也改成梵尼斯了)正式完成了,大喜若狂,果真是一本翻译文学中的杰作!把普通的东西翻到那地步,已经不容易。莎士比亚能译到这样,尤其难得,那样俏皮,那样幽默,我相信你一定没有见到过。

《温莎的风流娘儿们》已经译好一幕多,我发觉这本戏不甚好,不过在莎剧中它总是另外一种特殊性质的喜剧。这两天我每天工作十来个钟头,以昨天而论,七点半起来,八点钟到局,十二点钟吃饭,一点钟到局,办公时间,除了尽每天的本分之外,便偷出时间来,翻译查字典,四点半出来剃头,六点钟吃夜饭,七点钟看电影,九点钟回来工作,两点钟睡觉!忙极了,今天可是七点钟就起身的。

As You Like It是最近看到的一部顶好的影片,我没有理由不相信我对于Bergner的爱好更深了一层,那样甜蜜轻快的喜剧只有莎士比亚能写,重影在银幕上真是难得见到的,……

《梵尼斯商人》明天寄给你,看过后还我。

* * * * * *

窗外下着雨,四点钟了,近来我变得到夜来很会倦,今天因为提起了精神,却很兴奋,晚上译了六千字,今天一共译一万字。我的工作的速度都是起先像蜗牛那样慢,后来像飞机那样快,一件十天工夫作完的工作,大概第一天只能做2.5/100,最后一天可以做25/100。《无事烦恼》草稿业已完成,待还有几点问题解决之后,便可以再用几个深夜誊完。起初我觉得这本戏比前几本更难译,可是后来也不觉得什么,事情只要把开头一克服,便没有什么问题。这本戏,情调比《梵尼斯商人》轻逸,幽默比《温莎的风流娘儿们》蕴藉,全然又是一个滋味。先抄几节俏皮话你看······

* * * * * *

七日一星期这种制度实在不大好,最好工作六星期,休息一星期,否则时间过去得太快,星期三觉得一星期才开始,星期四就觉得一星期又快完了,连透口气儿的工夫都没有,稍为偷了一下懒,一大段的时间早已飞了去。

……

《皆大欢喜》至今搁着未抄,因为对译文太不满意;《第十二夜》还不曾译完一幕,因为太难,在缺少兴致的情形中,先把《暴风雨》重抄。有一个问题很缠得人头痛的就是“你”和“您”这两个字。You相当于“您”,thou,thee等相当于“你”,但thou, thee虽可一律译成“你”,you却不能全译作“您”,事情就是为难在这地方。

预定《罗密欧与朱丽叶》在七月中动手,而《罗密欧与朱丽叶》不久就要在舞台上演出,我想不一定有参考的必要,他们的演出大抵要把电影大抄而特抄。

* * * * * *

否则我今晚不会写信的,因为倦得很不能工作,所以写信。今晚开始抄《皆大欢喜》,同时白天已开始了《第十二夜》,都只弄了一点点。我决定拼命也要把《第十二夜》在十天以内把草稿打好,无论如何,第一分册《喜剧杰作集》要在六月底完成,因为我急着要换钱来买皮鞋、书架和一百块钱的莎士比亚书籍。等过了暑天,我想设法接洽在书局里只做半天工,一面月支稿费,这样生活可以写意一点,工作也可早点完成。

我在一九三六年毕业之后,去湖州私立民德简师任教。开学不久,就收到了他寄来的《暴风雨》和《仲夏夜之夢》的译稿。由于教学任务相当繁重,隔了很多日子,才抄写完毕寄去。以后也就不再给他抄写所谓副本了。他预期在一年之内完成的第一分册喜剧傑作从残存的信件来看,似乎没有提到《辛白林》和《冬天的故事》,可能都没有及时译出。这一年,也确实出现了一些挫折,难免影响工作的进展。三六年下半年,形势险恶,真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上海不时有战事即将爆发的风声,陆高谊先生全家在风声鹤唳中迁入租界居住,朱生豪即搬至汇山路,先在胡山源先生家暂住,不久又就近另租亭子间,仍在胡先生家搭伙。一九三七年一月,生豪突患猩红热,病情相当严重,由胡山源师母送进医院治疗。病愈出院之后,暂回嘉兴老家略事休养,重又回至书局。这些,对译事进行,多少有所影响。

关于他的译作计划,似乎他的原计划是把《温莎的风流娘儿们》列入第一分册喜剧傑作之内的。后来发觉这本戏的风味别具一格,所以在1944年排版时确定编入第三分册杂剧中去,而把《量罪记》列入第一分册。

(未完待续)

在众多莎士比亚的译本中,小编推崇朱生豪先生的译本。如果您知晓了朱生豪先生翻译的过程,自然也就理解了小编的想法。

朱先生的译本现在已经是公版了,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哪个出版社的都差不多呢?当然不是。

朱生豪的译本,以人文社为佳。小编这么说,当然有根据。首先,1954年,大陆首次出版莎士比亚戏剧集的时候,人文社就使用了朱生豪先生的译本,七十年代大陆第一次出版莎士比亚全集时,大部分作品也沿用朱生豪先生的译本(朱先生并没有全部译完就去世了)。另有重要的一点,当时请了专家给朱先生的译本做了校订,同时那一代老编辑们也和朱先生的家人沟通过,确认了当时翻译的细节,这是别的版本无法比拟的。您打开人文社版的莎士比亚,会看到"朱生豪译、XX校"的字样。

如果完全用的是朱先生的公版内容,应该来自民国时期的世界书局版本。至于某些社连人文社校订的部分都一模一样的“公版”,小编也不知道那是怎么来的。

2014年人文社出版了11卷本的平装本《莎士比亚全集》。如果觉得太贵太多,以下这两本书相信非常合适: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

精选莎翁最有代表性的五部喜剧《威尼斯商人》《仲夏夜之梦》《第十二夜》《无事生非》《皆大欢喜》和五部悲剧《哈姆莱特》《罗密欧与朱丽叶》《李尔王》《麦克白》《奥赛罗》,皮面精装,还有彩色插图哦。

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

shijiewenxue

识别二维码关注

点击关键词查看更多内容

文学琅琊榜

史上最伟大的100部小说

新书速递

2015单行本|2015丛书

海与毒药|我似猫|狄更斯的圣诞故事|断背山

中国翻译家

丰子恺|叶君健|朱生豪|查良铮|罗大冈|纳训

名家读本

D.H.劳伦斯|索尔仁尼琴|里尔克|芥川龙之介|高尔基|华盛顿·欧文

点击下载《莎士比亚戏剧全集》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