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 : 花犹如此
老家的房子，除了寒暑假之外，并不常住，所以庭院里不敢种那些需要精心侍弄的花草。茶花倒有几棵，可惜长不好，矮矮小小的，权当是一排篱笆。
邻居的院子里种了几棵我极爱的山茶。每次过年回去，那几棵茶花在凄风苦雨中怒放，每棵树上都缀着几十朵碗口大的红色花朵，令人称奇。路过时，总忍不住绕树三匝，在心里给它们安上“千红一窟”或者“万艳同杯”的名字。
以前曾听说最早的茶花有一个极美丽的名字叫“贞桐山茗”，唐代丞相李德裕的《平泉山居草木记》里第一次记录了“贞桐山茗”：“是岁又得稽山之贞桐山茗。”
南宋《会稽续志》卷四“山茶”条中述及贞桐山茗时说：“在唐，唯会稽有之。其种今遍于四方矣。”又说：“其花鲜红可爱，而且耐久。”（会稽，今浙江绍兴。稽山，为会嵇境内的山脉。）这说明，这种山花的颜色鲜红，而且花开耐久。
冬天的茶花明媚鲜妍，仿佛季节的馈赠，苦寒中的温暖慈悲。喜欢茶花的人一定千千万万，金庸先生也是这千万人中的一个吧。读他的《天龙八部》，任何人都不会忘记段誉在曼陀山庄与王夫人的精彩过招吧。性情暴烈的资深美人王夫人，最爱和别人的手脚过不去：不听话，砍了手脚去作花肥；事情办不利索，砍了手脚去作花肥；看不顺眼，也要砍了手脚作花肥。正当段誉要被王夫人的手下拉去砍手砍脚之际，他急中生智，和王夫人聊起了茶花：
段誉道：“请问夫人，此花在江南叫作什么名字？”王夫人气忿忿的道：“我们也没什么特别名称，就叫它五色茶花。”段誉微笑道：“我们大理人倒有一个名字，叫它作‘落第秀才’。”王夫人“呸”的一声，道：“这般难听，多半是你捏造出来的。这株花富丽堂皇，那里像个落第秀才了？”段誉道：“夫人你倒数一数看，这株花的花朵共有几种颜色。”王夫人道：“我早数过了，至少也有十五六种。”段誉道：“一共是十七种颜色。大理有一种名种茶花，叫作‘十八学士’，那是天下的极品，一株上共开十八朵花，朵朵颜色不同，红的就是全红，紫的便是全紫，决无半分混杂。而且十八朵花形状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处，开时齐开，谢时齐谢，夫人可曾见过？”王夫人怔怔的听着，摇头道：“天下竟有这种茶花！我听也没听过。”段誉指着那株五色花茶道：“这一种茶花，论颜色，比十八学士少了一色，偏又是驳而不纯，开起来或迟或早，花朵又有大有小。它处处东施效颦，学那十八学士，却总是不像，那不是个半瓶醋的酸丁么？因此我们叫它作‘落第秀才。’”王夫人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段誉又道：“白瓣而洒红斑的，叫作‘红妆素裹’。白瓣而有一抹绿晕、一丝红条的，叫作‘抓破美人脸’，但如红丝多了，却又不是‘抓破美人脸’了，那叫作‘倚栏娇’。夫人请想，凡是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总不会自己梳装时粗鲁弄损，也不会给人抓破，只有调弄鹦鹉之时，给鸟儿抓破一条血丝，却也是情理之常。因此花瓣这抹绿晕，是非有不可的，那就是绿毛鹦哥。倘若满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与人打架，还有什么美之可言？”
每读至此，都不禁哈哈大笑，心悦诚服地为金庸先生献上膝盖。
这一个春节，庭院里花开依旧。疫情汹汹，举国上下，忧心忡忡，愁云惨雾。除了宅在家中度日如年，我们无能为力。
手中恰好有一本白先勇的书，重读到《树犹如此》，他也多么喜欢茶花啊：
三四月间，园中的茶花全部绽放，树上缀满了白天鹅，粉茶花更是娇艳光鲜，我的花园终于春意盎然起来。
冬去春来，我园中六七十棵茶花竞相开发，娇红嫩白，热闹非凡。我从前种的那些老茶，二十多年后，已经高攀屋檐，每株盛开起来，都有上百朵。
春日负暄，我坐在园中靠椅上，品茗阅报，有百花相伴，暂且贪享人间瞬息繁华。
美中不足的是，抬眼望，总看见园中西隅，剩下的那两棵意大利柏树中间，露出一块楞楞的空白来，缺口当中，映着湛湛青空，悠悠白云，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是啊，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此刻，我亦负暄于春日，暂且贪恋着这人间的瞬息繁华，是的，瞬息的，繁华。
今日的夕阳，似乎来得比以往更早。与花相对，在淡淡的辉光里。
花草们比我们更有力量吧，几十亿年，它们在地球大毁灭的艰难困顿中，一次次变异、顺应，最终才覆盖了整个星球。而人类呢？几十万年，不过短短一瞬。
生如逆旅，此生如寄、如寄。
否则，为何此刻，我与千年以前的人们如此心息相通呢？那些《古诗十九首》中的人们：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努力加餐饭，努力加餐饭。毕竟我们只有好好活着，才有可能得到加缪说的“柔情”：“要是说在这世上有一样东西可以让人们永远向往并且有时还可以让人们得到的话，那么这就是人间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