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自述 07 悼念一个村庄(中篇)


发布时间:2020-03-22 17:3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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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自述 07

悼念一个村庄(中篇)

复旦附中 王召强

虽说《春秋公羊传》中也有“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的修史传统,但是倘若我严加奉守,删去我爷爷严加管教诸子的不堪往事,则几乎无法呈现出其暴虐的一面,那也就引申不出我对家族历史的反躬自省了。我们家族两代人都经历了家庭重组的相似命运,虽然家父是幼年丧母,而我则是幼年丧父,性质略有不同,但其中颇有一种宿命论的感觉,这可能是家母当年“这就是命”这句呼告中未能涵盖的一层意思。但是于我而言,这种宿命感时时压迫着我的神经,生怕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重蹈家庭重组的覆辙。

相比较而言,比起家父幼年丧母来,幼年丧父的我还要幸运一些。我继父虽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文盲,但是因为长期浸润在北方乡村的儒家礼教文化之中,既是一个大孝子,也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本分人,只是因为生得面色黢黑而显得有些可怖,乍看上去不大容易亲近而已。家母再嫁之后,他就一肩挑起养家糊口的重任,对于抚养我们兄妹三人长大成人,从无半点怨言。一年以后,家母又替他产下一子,从此可以接续他的香火,这令他和他的老母亲都十分高兴。比起我们兄妹三人来,继父理所当然地更为宠溺亲生的幼子,我们既已逐渐长大,渐渐明白事理,对于幼弟也多多谦让,加之家母从中周旋有方,调解得道,因此家庭关系尚称和睦。

继父在煤矿上的工作虽然时有拖欠工作之事,但是逢年过节发送的福利还算不错,经常会发些西服、皮鞋、自行车之类的东西,他生活一向俭朴,只有抽烟这一恶习——不过是价格最为便宜的那种,这些时髦的福利都就归之于我了。1999年我考上大学之后,在当年暑假的贺席之上,我姨夫在酒过三巡之后,曾经表达过对我继父的敬意,这反倒让他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我姨夫是个高考考场失意的高中生,在我们家上一代的亲朋好友之中,算是学历最高的一个,因此颇为健谈,加之为人性格爽朗,热情大方,要是给他灌上几盅白酒,那就再也刹不住话匣子了。

1999年9月初,护送我到上海市求学的就是我姨夫和我继父二人,因为我继父大字不识一箩筐,终其一生,既没有到过外地——除了护送我到上海求学这一次例外,也很少进过城里,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家母只好特邀我姨夫出马。我姨夫平生就喜欢走南闯北,当然是当仁不让,一口应承下来这个重任。正是在此行的路上,一路深入交流下来,我才得知他也曾经参加过高考,可惜时运不佳,遂落得沉沦泥涂久辱之中,人到中年才在村中谋得村主任一职。但是我姨母颇为厌弃他在村中官场上沾染的各种不良习气,诸如抽烟、喝酒这种,其实这在北方男人身上,都是一些在所难免的陋习。我就是因为不喜欢参加这些山东式的酒局应酬,才向往能够有朝一日留在较为文明的江南异地的。

家父过世之后,作为家中的长子,我就不得不代表家父,承担起家中各种社会应酬的责任,尤其是红白喜事这种。我继父这一门的红白喜事,由他一力承担即可,我们兄弟二人一概无庸参与。但是家父这一门的婚丧嫁娶,我就一个也不能少了。一时之间,我简直就成了川端康成笔下的“葬礼上的名人”了,而且婚礼上也必不可少。婚礼上比较喜庆,我还比较容易接受那种场合;葬礼上可就悲惨多了,因为家父出殡之时,我在身心上都受尽了葬礼的折磨,因而对于参加葬礼一事,无论亲疏远近、悲丧喜丧,我是一概颇为反感的。只要一听到葬礼上那种笙竽唢呐的声音,我就会联想起家父的葬礼,勾连起很多很不愉快的回忆。好在我上了大学以后,远隔家乡两千里,再也不用参加这些场合。我们这一门的红白喜事,全部移交留守家中的二弟负责。

家父过世之后,家母因为突遭家庭变故,顿感人生无常,为了获得灵魂上的安宁,经村中熟人介绍,加入了村中的基督教会,从此以后专心信奉上帝,不再过问尘世间的礼俗之事,尤其是丧葬之事。即使如清明扫墓、年终祭祖这样重大的传统礼俗,家母也甚为忌讳,对我鲜有指示。我只能根据自己多年耳濡目染的观摩,自行安排妥当。

起初我对于家母奉教一事颇为反感,倒不是出于无神论的科学立场,而是因为她因奉教一事耽搁了不少相夫教子的时间。因为按照北方农村基督教会的本土化规定,她几乎在每天晚饭之后都要去做礼拜,而且还要搭上每周日上午赶到邻村的教堂做礼拜,这对于家有四个儿女需要管教的一个家庭而言,真的很耗费时间。不过我们有时也乐于家母不在家,这样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电视了。家母再嫁之时,继父特为家中添置的唯一一件家电就是当时颇为紧俏的电视机,虽然那只是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能够接收到的电视台也不过三四个而已,却从此为我们打开了一个了解外部世界的小窗口。

那时我们最喜欢观看的就是地方台(费县电视台)播放的港台电视剧,因为地方台在转播完中央电视台和山东省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之后,播放的通常都是当时最新的港台电视剧,而且通常都是三集联播,中间连插播的广告都没有,那时虽然我已读到了初中,但是我们那所乡村中学几乎没有任何课后作业,所以我们就可以整晚看电视了。像《上海滩》《霍元甲》《陈真》《射雕英雄传》《戏说乾隆》《新白娘子传奇》《包青天》《梅花三弄》这些各种类型的港台剧,我们几乎都没有错过。不过,我最为钟意的还是梁朝伟主演的金庸剧《侠客行》和古龙剧《绝代双骄》,梁朝伟亦庄亦谐的表演风格真的很令我叹服,不愧是“无线五虎将”中演技最好的一个。那时村子里还没有普及电视机,一到晚上八点钟,村民就纷纷汇集到有电视机的邻家观看,瞬时之间竟有万人空巷之感。

可惜我们村里那时晚上经常停电,我们不得不另想办法。有几个年龄稍大的小伙伴居然发现可以利用三个充电灯和变压器“变”出电视机所须电力的奥秘,从此以后我们就再也不用担心村里停电了,愈发肆无忌惮地追起港台剧了。现在想来,我那有限的历史人文知识,竟然大多来自港台剧的熏染。考上高中以后,我不得不寄宿在城里的高中宿舍,从此与电视机绝缘,每天晚上晚自修下课以后,就只能与收音机为伴了。

其实上了高中以后,我就逐渐脱离了乡村生活。因为城里的高中是没有夏收和秋收这两个假期的,所以一到高中,我就完全脱离了农活,整日与书本为伴,变成了一个孟子所谓的“劳心者”而无庸再受“劳力者”之苦,这虽然是很多农民梦寐以求的美事,但我却是很喜欢下地干活的。从家父去世的第二年起,我就主动承担起下地干活的责任,虽然我当时只有九周岁,但是毕竟是家中的长子,农忙之时,收割播种的时机往往急于星火,即便是亲朋好友也鲜能顾及他人。夏收假期的一天,我与小伙伴们在田间玩耍,发现手挥镰刀收割麦子也不是难事,就急忙赶回自家田里帮母亲收割麦子——母亲当时带了两把磨好的镰刀以便交换使用。我因为是第一次使用镰刀,缺乏基本的经验,竟因用力过猛而割破了脚面。母亲用手帕帮我简单包扎了一下,让我先在田头休息了一会儿,等止住血后,再向我传授了一条避免被镰刀割到的经验,那就是要尽量岔开双腿,让麦子和镰刀都从胯下掠过即可。我很快就掌握了这条要领,割起麦子来,有时候竟比母亲还快。从此以后,我就开始了我的农民生涯,直到五六年后我考上高中,才逐渐从农忙中淡出。因此农活之中,无论是从夏收小麦到秋收五谷杂粮,从夏季插秧到秋季播种,无论是翻地还是锄草,浇水还是施肥,我几乎是无所不通。

不过,那时我最热衷的还是晚上去看场,小麦水稻在脱粒之后都要在打谷场上晒几天,晒干之后才能入库,为了防止有人盗窃粮食,这几天晚上每家每户就需要派人在打谷场看场,这当然无须家中的成年人亲自出马,因为看场基本上都是象征性的,根本就没有人会盗窃粮食,自家的粮食基本上都吃不掉,粮食的价格又不高,谁会干冒被村民不齿的风险去偷盗粮食呢?因此在打谷场上简单地搭建一个棚子,就可以夜宿打谷场了,这比露营可有意思多了。因为看场的大多是同龄人,吃完晚饭,睡觉之前,大家就可以聚在一起玩捉迷藏打群架的游戏了。倘若天色尚未黑下来,还可以玩我们山东人最为热衷的纸牌游戏——打勾机。

说起打勾机来,我可是个中好手!倘是寒暑假期间,我在三五天之内就能做完所有作业,其实就是一本《暑假生活》或《寒假生活》而已,并能把新发的教材预习完毕,因此剩下的时间就全归我自行安排了。首选的当然是打勾机,在四邻之中凑齐六个小伙伴基本上不是难事儿,只要在凑齐四副扑克牌即可。整个暑假长达一个多月,竟有一个月的时间是扑在打扑克上。我们可以从早上七八点钟一直打到晚上九十点钟,简直是乐此不疲到有点乐不思蜀的味道了。

倘是暑假,午后天气最为炎热之时,我们三五成群,必去祊河戏水。一到河边便脱光衣服跳入河中,乐享一个中午的清凉河水。调皮的小伙伴们还会赤身裸体地窜到河边的农田里,偷偷拔取一把几近成熟的花生,扔到清澈见底的河水中清洗一下即可摘来食用。或是干脆跑到玉米地里去掘取一根玉米秆,当作甘蔗食用。那玉米秆中的糖分含量虽然远不及甘蔗,但是农家子弟哪里吃得起甘蔗呢?能偷吃几根玉米秆而不被抓获就很不错了,倘若偶尔掘到一根水分足糖分又高的,那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倘是寒假,那就忙碌多了。既要外出走亲访友,还要准备春节过年。从腊月廿四日起,到正月初六日止,简直一天也不得休息,每天的日程都被安排得满满的,远不及暑假来得那么自由洒脱。不过寒假也有寒假的乐趣,那就是终于可以滑雪溜冰了。山东这地方的好处就是一年四季分明,不像上海这样非冷即热,只要按照阴历节气生活,基本上都准确得很。清明时节,该落雨时落雨;三伏天气,该发洪时发洪;中秋一过,大雁必然南翔;腊八一至,大雪如约纷飞。

待到数九寒冬,冰冻三尺,每天早上就可以去水库溜冰。所谓水库,只不过是一个稍大一点的蓄水池塘而已,估计是兴建于建国以后大兴水利之时,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基本上已失去水利功能,只剩作雨季蓄水之用。其距离我家只有百米之遥,因此冰冻之日正是我们溜冰的首选之地。我们先在岸边试探一二,发现其足以承重人体压力之后,遂助跑三五步,哧溜一声,滑将开去。倘若冰面平滑,还可二人手拉手同滑,纵横驰骋于冰面之上,双手平举伸开,犹如燕子亮翅,翩翩翱翔,好不快活,好不自在!

我小时候有一次竟在下午去水库溜冰,腿脚才在岸边一探,大半条腿就已陷入冰窟,原来经午后的阳光一晒,寒冰竟融化了不少,好在我只是在岸边试探了一下而已,不过我当时身穿的是母亲刚刚为我缝制好的棉裤,才穿上一天,就出了如此大的纰漏,连忙拖着滞重的左腿回家——我是左撇子,好在母亲并没有责怪我。不过,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敢在下午去溜冰了。

其实农民一年到头在田间劳作的时间非常短,加起来连一个月都不到。除非是承包了大片土地需要整日严防死守在农庄果园的人家,农民在农闲时间的生活真的是很恬静的,农民的业余生活也很单调乏味。我读了大学以后,每次回家连三四天都待不住,大有一番“日日江楼坐翠微”般的百无聊赖的味道。农民在农闲期间,倘若不进城找点活干,单靠这种亚细亚式的劳作模式,就凭每家每户承包的那三五亩地的收成,在经济生活上尚且很难做到自给自足,更遑论丰盈的精神生活了。(未完待续)

拙著《中学生如何整本读经典》,敬请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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