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桂色铺子及其他故事(与卡夫卡比肩的天才,波兰“先锋文学三杰”之一舒尔茨的经典杰作。)(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01 19: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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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布鲁诺·舒尔茨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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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桂色铺子及其他故事(与卡夫卡比肩的天才,波兰“先锋文学三杰”之一舒尔茨的经典杰作。)

肉桂色铺子及其他故事(与卡夫卡比肩的天才,波兰“先锋文学三杰”之一舒尔茨的经典杰作。)试读:

肉桂色铺子

及其他故事作者:布鲁诺·舒尔茨排版:skip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11-01ISBN:9787220103414本书由后浪出版咨询(北京)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肉桂色铺子

八月

1

七月,父亲去温泉浴场疗养,撇下我、母亲和哥哥,让我们任由炎热而灼人的苍白夏日摆布。炫目的阳光下,我们沉迷于那本宏伟的假日之书,其纸页如烧如焚,淌着金黄梨子的甜美果浆。

流光溢彩的早晨,阿德拉从外面回来,宛若波莫娜从清朗白昼的火焰中显形,她菜篮中五色斑斓、美轮美奂的朝晖不断往外倾泻:樱桃闪闪发亮,透明的表皮下汁液饱绽,神秘黑莓的芬芳比它们的口感更胜一筹,而杏子金灿灿的果肉蕴含了那些悠长下午的精髓。这首水果的纯诗旁边,她还倾倒出富含营养、状如琴键的小牛排,以及死章鱼或死海蜇似的藻类蔬菜。这堆食材是为一顿风格未明的正餐而准备的,是产自大地的绿色烹饪原料,还散发着清新质朴的乡野气息。

这个非凡夏季的每一天,在市集广场,以下事物均会穿过某座公寓楼二层一间昏暗的房屋:闪闪烁烁的寂静气流、地板上沉浸于狂热美梦的明亮方块、从白天金色的脉管深处升起的手风琴旋律,以及一遍又一遍弹奏的两三个小节的钢琴曲,它们游荡在阳光炙烤的发白人行道上,消失于正午时刻的炽焰之中。阿德拉做完家务,放下亚麻窗帘,屋内一片幽暗。各种颜色立即降低了八度,房间被阴影笼罩,犹如浸入深海,仍曚曚昽昽映照在碧波之镜里,而窗帘正承受着晴昼全部的灼热喘息,伴随午间的睡梦轻轻摆荡。

星期六下午,我和母亲通常会出去散步。穿过昏暗的走廊,我们随即迈入明朗灿烂的白昼。路人在金辉中跋涉,眼睛好像沾满了蜜糖,不得不半眯着抵挡强光。他们一个个掀唇露齿,在这熔金流布的昼间,顶着炎炎酷暑,套着千篇一律的鬼脸,仿佛烈日给每一位信徒配发了相同的面具:太阳教派的金面具。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那天凡是走在大街上的,只要交错而过,无不戴着这张面具互相致意,脸庞涂抹着厚厚一层金色颜料。他们冲对方龇牙咧嘴,展现酒神般狂放的笑容,那异教崇拜的野蛮假面。

盛暑令市集广场空空荡荡,滚烫发白,如《圣经》里描绘的荒漠般刮起热风。多刺的金合欢,从这片焦黄广场的虚无中萌发生长,闪亮的叶子在翻滚沸腾,而那一束束华贵的绿色锦缎,如同旧挂毯上编织的树丛。乍一看,似乎反倒是它们激起了一阵狂风,引人注目地摆弄自己的冠冕,其实只不过想以浮夸的弯折之姿,炫耀它们贵族狐裘般银白色底面的优雅绿荫。日复一日被风擦净磨亮的老宅子,染上了一抹广阔大气的反光,以及那些散落在绚丽苍穹最深处的色彩所存留的回声和记忆。看来大约是无数个世代的夏天已将虚假的漆层剥去,好比耐心的泥瓦匠刮掉旧屋子的发霉墙皮,使房舍的真容日渐清晰地显现,这些命运的样貌早就由生活从内部塑造而成。此刻,窗户在沉睡,空寂广场的刺眼光线把它们统统掩盖遮挡;阳台向天宇袒露自己的空虚;敞开的大门流溢着凉爽的气息与葡萄酒的馥郁。

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逃进市集广场的角落,躲避灼人热浪的扫荡,他们正在围攻一堵断垣,不断朝它扔纽扣和硬币,仿佛可以借助那些金属小圆盘构成的星象图,来破解墙面上有如象形文字的刮痕与裂缝所隐藏的真正秘密。除了他们之外,广场空无一人。不难料想,堆满酒桶的拱形入口随时都有可能冒出一匹撒玛利亚人的驴子,在摇曳的金合欢树荫下由一根缰绳牵着,而两名侍者将伤者小心翼翼地抬下滚烫的鞍座,搀扶他缓缓走进拱廊,踏上阴凉的阶梯,抵达那个散发着安息日圣餐浓烈香味的楼层。

我和母亲继续沿着市集广场落满日焰的两侧悠闲漫步,引领我们破碎的影子掠过房屋,如同游走于琴键之上。铺路石徐徐流经我们轻盈的脚底,它们中有些呈淡粉色,好像人类的皮肤,有些呈金黄色或灰蓝色,在阳光下无不平整、温热,犹如天鹅绒,又如因受踩踏而面目全非的晷盘,通往神圣的虚无。

最终,在斯特雷伊斯卡大街的拐角,我们步入药房的阴影里。宽敞的橱窗里摆放着一大罐覆盆子汁,以象征所售香膏的清凉,使用它似乎可缓解任何疼痛。又走过几座房子,这条街道慢慢失去城镇的派头,就像一个人重返故乡的小村庄,沿路一件一件脱掉自己的节日礼服,离家越近,越是逐渐变回一名破衣烂衫的农夫。

郊区的屋舍在下沉,窗户以及其余的一切,均淹没于各自小花园繁盛的姹紫嫣红之中。形形色色的鲜花野草,已遭伟大的日子遗忘,在天光的映耀下葱茏郁勃,无声绽放,欣喜于这一停顿,并借此超越时间,在无穷白昼的边缘入梦片刻。一株饱受象皮病摧残的巨硕向日葵,花盘由粗壮的梗茎撑到半空,它身披黄色丧服,等待着哀伤的生命尾声,被自己畸形的肥大臃肿压弯。但是,朴实无华的风信子和稚气未脱的小野花无奈地站在一旁,穿着浆过的粉红色和白色的短衬衫,并不理解向日葵的悲惨境遇。2

密密层层的杂草、牧草和蓟草在午后的烈焰里噼啪作响。昏睡的花园回荡着苍蝇的嗡嗡声。阳光下,铺满麦茬的金黄农田如褐色的蝗群不住嘶吼,蟋蟀在猛烈倾注的火雨中骇鸣,豆荚轻声爆裂,好似蚱蜢。

围栏旁,青草的皮大衣向上隆起,形成一个小丘,犹如花园在梦里翻了个身,它那如农夫般宽阔的双肩正不断吸入泥土的宁谧。此地,盛极的八月既蓬乱又富于成熟妇人的风韵,蔓延至巨大牛蒡丛的沉寂山谷之中,支配着它们锡箔般浓密、舌头般肥厚的繁茂绿叶。那些突起的刺果一簇簇充斥遍野,好像农妇们半裹在自己飞荡的裙子里。此地,花园免费提供野丁香、臭肥皂、稠厚的车前草粥、狂放的烈性薄荷酒,以及所有最劣等的八月破烂货。然而,围栏的一侧,在那愚不可及的杂草如痴如狂地勃发的夏季暗穴之外,是一个长满蓟属植物的垃圾堆。没人知道,八月的异教徒盛宴正是在此处举行的。垃圾堆上面,有张野丁香簇拥、紧挨围栏的睡床,属于傻姑娘图雅。大家都这样称呼她。那堆残渣废料、旧坛罐、拖鞋、瓦砾和污泥的顶端,是她漆成绿色的卧榻,它由两块砖头支撑,一条腿已不见踪影。

废墟上方,滚热的空气纵横流荡,被太阳烤得发疯的马蝇闪电般掠过,它们噼呖啪啦响个没完,似乎是众多无形的摇铃,足以令人烦躁欲狂。

图雅蹲在黄色的毯子和碎布中间。她硕大的脑袋上覆盖着一头浓密的黑发,脸孔像手风琴的风箱。有时候一副痛苦不堪的怪相折叠成上千条纵向褶子,不过她惊讶迷惑的表情很快又伸展开来,将皱纹抚平,露出小眼睛、湿乎乎的牙龈,以及肉感凸唇后面的两排黄齿。炎热和无聊中,图雅一连几个钟头喋喋不休,似醒非醒,喃喃低语并且不停咳嗽。密密麻麻的苍蝇落在这个昏睡者身上。但是突然间,整堆脏兮兮的碎布条、破麻线和烂绒团开始移动,仿佛是一窝新生老鼠的抓挠使之活力陡增。大群苍蝇醒来,惊恐万状,形成巨大、咆哮的云块升上天空,充满愤怒的嗡鸣、闪烁和灼耀。散落的破布如受惊的耗子遍布垃圾堆,而那团核心兀自将它们摆脱,并慢慢地解开无数缠绕。垃圾堆的内核已剥去表皮。这个半裸而昏昧的傻姑娘像一位异教女神,凭两条羸弱的细腿缓缓站直。她的脖子因一股怒火而肿胀,面颊因恼恨而暗暗发红,鼓起的静脉图案犹似原始人涂画的花团纹样,她一阵尖啸,动物般嘶哑的声音,源自她半神半兽的胸膛里生长的气管以及每一根支气管。饱经烈日烧灼的大蓟狂嚷不已,牛蒡鼓胀,展露它们寡廉鲜耻的肉体,杂草在滴淌它们亮晶晶的毒涎,而那个白痴姑娘,仍以喑哑的嗓子竭力喊叫,并猛烈抽搐,用她肥大的乳房挤蹭一棵老树,放荡的情欲使之持续迸发叽叽嘎嘎的轻响,如同受到整个可怕大合唱的煽动,堕落为极不自然的淫邪交媾。

图雅的母亲玛丽斯卡替人做家务,为他们刷地板。她是个矮小的妇女,脸色有如姜黄,她去穷人的住所清洗地板,擦拭杉木桌子、长凳和楼梯栏杆时,会使用少量的姜黄粉。有一回,阿德拉带我去老玛丽斯卡家。那是个大清早,我们走进一间四壁发蓝的小屋子,地板上全是踩过的泥土和草梗,房舍处在明灿灿的浅黄色阳光的照射下,墙头的乡村挂钟的刺耳叮嘡声打破了初晨的静谧。蠢笨的玛丽斯卡躺在一个塞满麦秆的箱子里,脸色苍白,好似一块圣饼,又像一只脱掉的空手套纹丝不动。趁她还没醒来,寂静一个劲儿喋喋不休,这黄澄澄、亮闪闪的恶毒寂静自言自语,不停争辩,大声而粗俗地发表它癫狂的独白。玛丽斯卡的时间——囚禁在她灵魂内部——流淌到体外,在屋子里到处乱窜,不仅真实得让人惊骇,而且喧声阵阵,步音隆隆,简直可恨之至,它们在这个明亮的宁寂清晨滚滚升腾,犹如一团变质的面粉,产自那座风磨似的吵闹挂钟,松散易碎,满是精神错乱的愚昧痴蠢。3

在那些环绕着棕色栅栏、被花园浓荫遮蔽的村舍当中,有一座是我姨妈阿佳塔的住所。每次我们去探望她,走进花园,就会看见许多固定在细杆子上的五彩玻璃球,粉色的、绿色的、紫色的,呈现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完整世界,好像精美绝伦的肥皂泡所围裹的一幅幅幸福幻景。

走廊昏暗,墙上的老旧石版画布满霉点,因年深日久而模糊不清。我们再度闻到一缕绝非陌生的气息。这熟悉的往昔气味,乃是画中人生活的浓缩,奇妙而又平凡,融合了他们种族的精华、血脉的特质和命运的秘密,并交织在各人不知不觉、日复一日流逝的隐秘时光之中。饱含智慧的古老房门,用黑沉沉的叹息接纳人们走进走出,如同一个寡言少语的见证者,目送母亲和子女来来去去,它悄然开启,仿佛仅仅通往一座衣柜,我们由此闯入主人的生活。他们似乎坐在宿命的阴影里,毫无抗拒之意,以最初的笨拙姿势向我们讲述其秘闻。而我们不也是借由血脉和命运,与他们息息相通吗?

蓝色的皇家壁纸上布满金色纹饰,致使客厅幽暗而光线柔似天鹅绒,但即便是这里,炎昼的回音依然穿过花园的层层绿荫,在黄铜画框上,在门把手上,在镀金的壁脚板上闪动。阿佳塔姨妈离开靠墙的座椅前来迎接,她身形庞大而丰满,圆润白腻的肉体上长着锈红色的雀斑。我们在他们身旁坐下,像是位于他们生活的边缘,他们如此彻底地暴露自己,让人挺不好意思。我们喝了些玫瑰糖水,这饮料相当奇特,我几乎从中捕捉到那个闷热星期六最深处的真髓。

姨妈抱怨个不停。这是她一贯的说话方式。发自她白胖躯干的声音,似将游离身外,仅仅松散随意地限制在她形体之内,而即使受到束缚,它仍时刻准备复制、分裂,并充斥整个家庭。这几乎是一种自我繁殖,是她放纵的、病态扩张的女性特质。

仿佛最微量的雄性之风、一丝半缕烟草味儿,或一名单身汉的粗俗笑话,便能够点燃这股子狂野的女人气,开启它淫荡的单性繁殖。她所有对丈夫或仆从的抱怨,所有对孩子们的忧虑,只不过是她反复无常的、并未满足的生殖欲望,是她粗鲁、恼怒、眼泪汪汪的撒娇卖俏之举的必然延续,她徒劳地用它们来折磨自己的丈夫。马雷克姨父矮小且驼背,满脸清心寡欲的神色,坐在他灰蒙蒙的潦倒之中,并于无尽轻蔑的暗影下安贫知命,似乎轻松裕如。来自花园的遥远光芒漫过窗户,在他灰色的眼睛里闪耀。有时候,他试图用软弱无力的姿态表示反对或抵制,但是一通傲慢的雌威毫不在意地将他无足轻重的提议冲到一旁,骄横跋扈地从他身上碾过,以汹涌澎湃之势把他男子气概的微弱火苗彻底淹没。

那毫无节制的生殖欲中蕴含着某种不幸。这是挣扎于虚无和死亡边界的生灵所承受的痛苦,是女性的英雄主义。她们以繁育后代来战胜先天缺陷,战胜男人的匮乏。然而,她们的子嗣揭示了母性恐慌的根源,这份对生儿育女的痴狂会因为流产而损耗枯竭,会因为一个既没有血肉也没有面孔的短暂幻影而消失殆尽。

卢西娅走了进来,她排行老二,头颅过于巨大,与年龄不合,肥胖的身体又白又嫩。她朝我伸出洋娃娃般含苞欲放的小手,脸蛋随即泛红,犹如一朵盛开的粉红色牡丹花。她很是气恼,闭上眼睛,因为面庞的红晕令人羞愧地暴露了她月经来潮的秘密,而谈及最无关紧要的话题也会让她脸颊烧得更加厉害,因为它们每一个都在影射她极度敏感的处女之秘。

埃米尔,我年纪最大的表兄,留着金黄色的小胡子,面部表情好像已被生活冲刷尽净,他两手插进裤兜,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高雅而昂贵的衣饰上,还保存着他过去的那些遥远国度的印记。他松弛的阴郁脸孔,似乎一天比一天模糊,已变成一片空洞无物的白墙,遍布细微的脉管,它们如同一张旧地图上的线条,偶尔搅动一下狂暴激荡、虚掷抛荒的生活那逐渐消退的回忆。他是个纸牌游戏高手,抽贵族的长烟斗,身体古怪地散发着异域的气味。他讲述奇谈轶闻,目光游荡于往昔记忆之间,而故事总在某个时刻突然中断,随即分崩瓦解,并最终烟消云散。我朝他投去钦羡的目光,希望他能关注我,把我从苦闷无聊的折磨中拯救出来。事实上,他走向另一个房间时,也确乎在冲我挤眉弄眼。我立即跟上他。他坐在一张小沙发上,交叉的膝盖几乎与脑袋齐平,秃头像一颗台球。他看上去犹如一套撂在那儿的衣服裤子,皱皱巴巴,被胡乱丢在扶手椅上。他脸庞仿佛是一阵呼气形成的,而这道留在空中的吐息来源于一位无名无姓的过客。他苍白的、蓝瓷似的双手攥着一个钱包,眼睛盯着里边的什么东西。

从他烟笼雾罩的面孔上,那颗角膜长白斑的眸子起劲往外鼓,以一记顽皮的眨眼诱惑我。这使埃米尔的吸引力简直不可抗拒。他把我拽到两膝之间,用娴熟的洗牌手法摆弄一沓照片,上面全是裸体女人和她们的情郎,姿势奇异。我倚靠着埃米尔,用失神、迷离的目光扫视这些美妙的肉体,忽然间,我被一道朦朦胧胧的兴奋击中,它弥漫在空气里,化为一阵令人不安的战栗、一道突如其来的领悟,穿过我身体。但与此同时,诡诞的微笑从他柔软漂亮的小胡子底下浮现,欲望的幼芽在他太阳穴跳动的血管中暴露,有一刻,他如此紧张,以致神色极为专注,而这一切转瞬即逝,男人的面容再度冷漠不堪,茫然自失,最终渐渐消散。

显圣

1

那时,我们的镇子开始越来越沉湎于漫长、灰暗的黄昏之中,它周边覆盖着阴霾似的地衣、毛茸茸的霉菌,以及色泽有如铁锈的苔藓。

清晨黄褐色的烟霭和薄雾还未散去,琥珀色的贫乏下午已蹒跚而来,黑啤酒般金黄透明的天光只持续了片刻,随即便陷入七彩斑斓的广大夜色那如梦如幻、支离破碎的层层穹顶之下。

我们住在市集广场,住在那些幽暗的房子里,它们的外表空洞而模糊,很难区分彼此。

这会造成无穷无尽的谬误。因为你一旦走错门廊,上错楼梯,很可能发现自己困在一座真正的迷宫里,那是一座由不熟悉的房间、走廊,以及通往未知庭院的意外入口组成的迷宫,你将彻底忘记这一趟行程所为何事,只有等数天以后,经历过许多陌生而复杂的冒险,在黎明的灰光下重新回到自家的公寓,才会想起此行的初衷。

我们的房间里满是高耸的衣柜、宽大的沙发、朦朦胧胧的镜子和廉价的人造棕榈树。由于母亲日夜操劳店铺的生意,疏于料理家务,加上两腿修长的阿德拉心不在焉,家宅无人照管,每况愈下。因为缺少监督,阿德拉天天在自己的梳妆镜前慢悠悠地描眉画眼,到处是梳子、掉落的头发、丢弃的拖鞋和紧身胸衣。

谁也不知道这栋公寓楼究竟有多少间屋子,谁也搞不清其中又有多少用于租赁。偶尔,那些遭到遗忘的套房意外地被打开,却空空如也。住户早已搬走,而数月无人动过的抽屉里往往会有出乎意料的发现。

店伙计住在楼下。晚上他们做噩梦的呻吟经常把我们吵醒。冬天,外头还是夜深人静的时刻,父亲下楼走进那些又黑又冷的房间,手中的蜡烛在他身前摇曳不定,成群的阴影在地板或墙壁上来回跳跃。他是去唤醒那几个鼾声如雷、睡得比石头还死的店伙计。

他留下蜡烛离开。借着这点光亮,店伙计们从脏不拉几的被窝里懒洋洋爬起来,伸开丑陋的脚掌坐在床上,手里攥着袜子,于呵欠的快慰中最后沉醉片刻。这近乎感官享受的呵欠,激起下颚一阵痛苦的收缩,活像猛烈的干呕。

几只巨硕的蟑螂伏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影子在闪闪烁烁的烛光下越变越大,当它们以蜘蛛的怪异步调跑开时,这些影子仍紧紧粘住其扁平、无头的躯体。

那阵子父亲的健康状况渐渐恶化。初冬的头几个星期,他常常一连几天卧床不起,被药瓶、药丸和店铺送来的账簿所包围。他房间的地板上漂浮着一股疾病的苦味,墙纸的花纹图案愈发昏暗,皱成一团。

夜间,当母亲从店铺回到家里,他往往很激动,总想发牢骚。他指责母亲做账时屡屡犯错,气得脸颊通红,几近疯狂。记得有一次,我半夜从梦中苏醒,瞥见父亲光着脚,只穿着睡衣,在皮沙发上跑来跳去,好让我茫然无措的母亲明白他究竟多么恼怒。

其余日子里,他平静而镇定,完全沉浸于账目之中,迷失在复杂运算的迷宫深处。

我至今仍可以看到他在烟灯的映照里,蜷缩于枕头之间,身处宽大的雕花床头板下方,脑袋往墙壁上投射出巨硕的黑影,沉思默想地频频点头。

有时候,他从那些账簿间抬起头,似乎想吸一口气,他张开嘴巴,厌恶地咂弄自己又干燥又苦涩的舌头,茫然环顾四周,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遇到这样的情形,他会悄悄溜下床,跑到屋子的角落,那儿挂着他珍爱的宝贝——一只沙漏状的大玻璃瓶,标注的刻度以盎司为单位,装满黑乎乎的液体。利用一根又长又软、脐带般蜿蜒恐怖的管子,父亲把自己与该器具连为一体,而跟这可悲的设备接通后,他仍旧全神贯注,目光越发深邃,苍白的脸庞上流露痛苦的表情或者邪恶的喜悦之色。

接下来又是一段安安静静、专心劳作的时日,穿插以孤独的自言自语。当父亲坐在台灯的光晕下,置身于大床的睡枕中间,当灯罩形成的阴影与窗外城市的宏伟夜色彼此交融,使父亲头上的房子越来越巨大,他看也不看便可以感觉到,空间在一阵搏动中不断向他四周扩展,墙纸上的灌木丛充斥着窃窃私语、窸窸窣窣的响声和混沌不清的杂音。他看也不看便可以听到狡黠、急切、扑扑眨动的眼睛和花丛中竖起的警觉耳朵,以及微笑的幽暗嘴唇所隐含的阴谋诡计。

表面上,他愈发沉迷于自己的工作。通过加加减减、记账核账,他极力压制内心横冲直撞的怒火,唯恐自己忽然大吼一声,跑去胡乱抓扯墙纸上旋绕的花纹,或一簇簇眼睛与耳朵,它们在黑夜中凭空涌现,纷繁多姿地抽枝、生长,从黑暗母体的肚脐上虚构出新芽嫩叶。直到夜色消退之际,他才恢复平静,这时墙纸衰败、萎靡,花叶纷纷凋落,稀疏如秋季,迎来遥远的晨曦。

随后,在泛黄的冬天黎明,他身处墙纸上

儿的叽叽喳喳之中,昏昏沉沉地睡了几个钟头。

接连数日,乃至数周,他似乎始终沉浸在错综复杂的流水账里,但思绪已潜入自己内脏的迷宫探险。他屏住呼吸,凝神倾听。只有当他从深渊中收回黯淡、迷惘的眼神,方才微微一笑,平复下来。他并不相信那些强加于自己的建议,将荒谬的主张一概摒斥。

白天,这一切以辩论和劝导的形式呈现,冗长而乏味的说理通过低沉的腔调表达,不时插科打诨,妙语连珠。可是一到晚上,双方的言谈便激情高涨。要求更为清楚明确,更为肆无忌惮,我们听到父亲同上帝争论,似乎在申辩,或在拒绝某些急切而固执的要求。

终于,有天夜里,那声音来势汹汹,不可抗拒,越发响亮,坚持要父亲以言词和五脏六腑宣誓。我们听到神灵侵入他身体,而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先知式的怒火将他拉长、吹胀,刺耳的字眼如机关枪扫射噼里啪啦喷射不已,几乎让他窒息。我们还听到搏斗的吵闹声和父亲的呻吟声,那很像一个屁股被打得稀巴烂的巨人在呻吟,在不停咒骂。

我从未见过《旧约》中的先知,然而,看到眼前这个被神怒击垮的男子,看到他劈开双腿坐在巨大的瓷尿壶上,以风车般狂抡的双臂拼命抵挡,而他越来越亢奋的声音回荡在绝望扭动的阴云之上,既陌生又费解,我终于领悟到何为圣人的崇高愤怒。

这是一场电闪雷鸣般使人畏怖的言语交锋。他痉挛的双手将天空撕成碎片,继而耶和华怒不可遏的面庞从裂缝中隐隐浮现,连吐诅咒。不必细瞧,我便认出是他,那个凶神恶煞的造物主,仿佛躺在西奈山的阴影里,两只大手撑住木质窗帘盒,把自己的巨脸贴到玻璃窗上部,可怕的大肉鼻被压得扁平。

父亲发表预言式长篇大论的短暂间歇,我又听到造物主的声音,他强而有力的嘶吼从肿胀的嘴唇中传出,令窗户嘎嘎直响,伴以我父亲爆发式的乞求、哀号与恫吓。

有时他俩的动静也会减弱,降为温柔的呢喃,如同夜风在烟囱里呜咽。接下来他们再一次发作,震耳欲聋的猛烈喧闹声滚滚袭至,好比是一阵哭泣和诅咒的狂风暴雨。忽然间,窗户随着一个黑暗的哈欠而打开,一片黑暗飘进屋子。

在一道闪电下,我瞥见父亲身穿他鼓荡不已的睡袍,骂骂咧咧地冲到窗边,把尿壶积存的污物,倒进那个如同在贝壳内咆哮不断的暗夜之中。2

父亲正缓缓衰弱下去,在我们眼前逐渐枯萎。

他蜷缩于大枕头中间,灰发蓬乱,喃喃低语,只关注自己复杂的内心事务。父亲的人格似乎已分裂成许多彼此抵触、互相为敌的自我,因为他会跟自己大声辩论,会规劝、恳求自己,不断激情四溢地同自己谈判,甚至像在主持一个党派林立的议会,试图竭尽全部的热忱和真诚来居中调解。可是他们聚到一块儿时,总要争得面红耳赤,并在一片诅咒谩骂、恶语中伤和人身攻击里不欢而散。

随后是一段安宁日子,一个心灵的沉寂期,一次令人愉快的精神休憩。

厚厚的账本又一次在床上、桌子上和地板上摊开,某种刻苦、勤勉的平静,弥漫于灯盏的光芒里,弥漫于白色床单和父亲低垂的花白脑袋上。

但是,每当母亲深夜从店铺返回家中,父亲便再度焕发活力。他把她召唤过来,骄傲地向她展示自己用以装饰账页的、华丽多彩的贴花。

此时我们人人都注意到,父亲日渐萎缩,如同核桃壳里越来越干瘪的果仁。

萎缩并没有伴随任何力量的衰退。相反,父亲的健康状况、幽默感和灵活性似乎还提高了不少。

如今他经常放声大笑,几乎喘不过气来,要么就敲击床沿,变换不同声调对自己说“请进”,可以连续玩上好几个钟头。有时候,他会离开床铺,爬到衣柜顶部,蹲在天花板下方,整理锈迹斑斑、落满灰尘的陈年杂物。

偶尔,他将两张椅子摆在一起,手撑椅背,来回晃荡双腿,灼灼目光在我们脸上搜寻钦佩和激赏的神情。很显然,他已经与上帝彻底达成了和解。有些夜晚,造物主胡须浓密的脸庞会浮现在他卧室的窗户上,沐浴在孟加拉烟花深紫色的光焰里,仁慈地凝望了熟睡者片刻,后者的悠扬鼾声仿佛已远远飘荡于梦中世界的未知领域。

漫长、幽暗的冬末下午,父亲一连几个小时缩在堆满老旧什物的角落,埋头寻找什么东西。

当我们坐在餐桌旁吃晚饭时,父亲往往不见踪影。母亲只好一遍又一遍大喊:“雅各布!”并用勺子敲桌,直到他走出某个壁橱,全身覆满灰尘和蜘蛛网,双眼无神,沉浸在深深吸引他、唯有他才了解的艰深问题之中。

他不时爬上窗帘盒,与对面墙壁悬挂的巨大秃鹰标本保持相同姿势。他长久蹲伏不动,眼神迷离,笑容诡诈,如果突然有人走进房间,他会挥舞两条胳膊犹如扑动翅膀,并且像公鸡一样打鸣。

我们不再关心这些个古怪举止,而父亲越来越深陷其中。他似乎摆脱了肉体需求,可以几个星期不吃东西,天天沉湎于大伙根本闹不明白的繁复离奇之事。我们的劝说、哀求毫无效果,他只管断断续续地自问自答,对此任何外物都没法干扰。他枯槁的面庞泛起红晕,闪着永恒的困惑、病态的兴奋。他完全无视我们,把家人当成空气。

我们已逐渐适应他无害的存在、他低声的胡言乱语,以及他孩童般自顾自地喋喋不休,其颤音好像来源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边缘。此后,他经常一连消失数天,流落至公寓的某个偏远角落,很难找到。

渐渐地,此类失踪我们已司空见惯,懒得理会。许多天以后,他又一次出现时,整个人缩小了好几寸,瘦了好几圈,可谁也没有稍加留意。我们不再把父亲当一回事,他已远离人类世界,远离真实世界。他解开了一个又一个与我们相连的结纽,斩断了一个又一个与人类社会衔接的联系。他所留下的,仅仅是一副躯壳和一堆荒唐无稽的怪癖,它们迟早也会消失,如同堆积在墙角的灰渣,每天悄无声息地等待阿德拉倒进垃圾箱里。鸟

冬天来临,日子昏黄且乏味。积雪好像一张磨破的、满是窟窿而又太短的桌布,铺展在暗红的大地上。由于它宽度不足,许多屋顶依然呈黑色或铁锈色,露出木板或茅草,犹如一艘艘平底船,烟熏似炭的空洞阁楼即藏匿其中,这些焦黑的大教堂,布满肋骨状的椽子、檩条、拱梁,俨然是冬季狂风的暗肺。黎明时分,生长于夜间的崭新排气管和烟囱纷纷显现,深宵的大风已将其吹净,仿佛魔鬼的黑色管风琴。扫烟囱的清洁工没办法摆脱乌鸦的纠缠,它们傍晚来到教堂附近的大树栖息,好似会活动的黑色叶子,不久便重新振翅,飞离枝头,此后又再度返回原处,各自占据某一根树枝的某一段地盘。拂晓,它们成群结队在天空中翱翔,宛如煤灰的云团,亦如起伏飘荡、变幻莫测的灯烟斑点,以闪亮的鸣叫把暗黄的清晨条纹染黑。时日在寒冷和无聊之中变硬,堪比大块的陈年面包。我们用钝刀子把它切开,却食欲全无,懒洋洋直犯瞌睡。

父亲不再出门。他点燃炉子,埋头研究不可穷尽的火之本质,感受透着咸味、金属味和烟熏味的冬日烈焰,它如同火蜥蜴的美妙抚摸,在烟囱的咽喉处舔舐闪亮的煤尘。那阵子,父亲热衷于承担房间高处所有修修补补的工作。白天的任何时候,你都可以看见他蹲在一把梯子顶端,在天花板下面,在高大窗户的檐子周围,在吊灯的平衡杆与链子附近不停捣鼓。他仿照油漆工的做法,把架梯当成一副巨大的高跷来用,而以鸟类的视角近观天花板上描绘的苍穹、花纹和飞禽,这委实让他欢欣鼓舞。他距离现实生活的琐事越来越遥远。母亲对此忧心忡忡,颇为焦虑,千方百计诱导他谈谈生意,谈谈月末该付的账单,他心不在焉地听她讲话,极其烦躁,神色茫然的脸庞不断抽搐。有时,他会以一个乞求宽恕的手势打断母亲,奔向房间的角落,把耳朵贴在地板的缝隙上仔细倾听,并竖起两根食指,暗示他那样做十分重要。我们还无从理解这些个怪癖的可悲根源,以及他内心深处已近成熟的阴郁情结。

母亲的影响微乎其微,阿德拉却享有极大的尊崇,很受他关注。对父亲来说,她前来清扫房间是一项隆重庄严的仪式,必须亲自见证。他怀揣恐惧,混合以愉快的战栗,凝视阿德拉的一举手一投足,给她每一个动作赋予更深刻的象征意义。当姑娘展现青春而大胆的身姿,将一把长柄刷子推过地板时,他简直无法承受。他涕泪奔涌,无声的大笑使之脸孔扭曲,身体因一阵情欲亢奋的愉快痉挛而不停哆嗦。他感觉奇痒难忍,近于疯狂。阿德拉只用一根指头比画比画,假装给他挠痒痒,便足以让他惊慌失措,飞奔过所有房间,把身后的屋门摔得砰砰作响,并最终脸朝下倒在床上,为想象中难忍的瘙痒而狂笑不止,又是翻滚又是抽搐。如此一来,阿德拉便几乎可以任意地支配父亲。

那个时候,我们第一次注意到,父亲对动物抱有浓厚的兴趣。起初,这只是一份兼具猎手和艺术家特质的激情,可能也是某一类生灵在更深的层面,在动物学意义上与另一类生灵的相似相通,即使它们的生命形式如此不同。这是对未勘明生物的测试实验。然而,后来发生了怪诞离奇、纠缠不清、罪孽深重的转变,有悖于自然,因此最好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一切统统是从孵鸟蛋开始的。

父亲煞费周章,花去大笔资金,从汉堡、荷兰和非洲的动物研究站购入一批受精鸟蛋,并让一些硕大的比利时母鸡孵化它们。事情太有趣了,居然能孵出五色陆离、殊形诡状的雏鸟。这些怪物真令人难以想象,诞生时哈欠连天,奇妙的巨喙大大张开,喉咙深处响起贪婪的咝咝声。它们近似蜥蜴,驼背之身脆弱而赤裸,将来会发育成孔雀、野雉、松鸡和秃鹫。这窝怪物趴在铺有棉绒的篮子里,抬起细脖子支撑的脑袋,眼睛蒙着一层白翳,什么也看不见,哑嗓子迸发嘶哑的啼鸣。父亲系上围裙,沿架子来回走动,好像一个园丁在照料自己的仙人掌,从虚无之中召唤出那些瞎眼的、搏动不已的、脓疱似的小生命,它们的腹部极其柔弱,与外界交流的唯一形式就是索取食物。这群活生生的累赘,摸索着爬往亮处。几个星期后,盲雏们终于闯入光明的世界,满屋子是新住户多姿多彩的叽喳声和闪闪烁烁的啾啾声。它们栖息于窗帘盒及柜檐上方,并在枝形吊灯的复杂花纹与锡质枝条之中筑巢。

当父亲研读他卷帙浩繁的鸟类学汇编,浏览它们五颜六色的图表时,那些羽毛丰满的幻象似乎从中飞逸而出,令整个房间七彩斑斓,宝蓝色、铜绿色、银紫色到处飘荡。喂食的时候,它们在地板上组成一块缤纷绚丽、此起彼伏的大补丁,如果什么人莽莽撞撞地闯进来,这张鲜活的毯子会立即分崩离析,碎裂为生机勃勃的花瓣,在空中飞舞,并最终停落在屋子的高处。有一只秃鹫尤其让我难忘,那是一只巨鸟,脖子上找不到一根毛,脸上布满皱纹和疙瘩。它是一个骨瘦如柴的苦修者,是一名举手投足十分冷峻庄重的喇嘛僧,遵从显赫家族的严苛礼仪。它端坐在父亲面前一动不动,保持古埃及诸神的永恒姿势,眼睛覆盖着一层白膜,从眼角直到眼仁,在其可敬的孤独沉思之中把双目完全遮蔽。它轮廓坚硬如石头,好像是我父亲的一位兄长。他俩拥有相同的构成材料、肌腱和又皱又硬的皮肤,相同的枯瘦干巴、骨头外凸的脸庞,以及相同的覆满老茧的深邃眼窝。甚至连父亲细长的双手——它们关节极硬,指甲弯卷——也与秃鹫的脚爪极为相似。看到它深陷休眠,我不由感慨,那家伙简直是一具木乃伊,父亲大人因脱水而萎缩形成的木乃伊。我猜想,这奇异的相似之处肯定也没能逃脱母亲的审视,尽管我们从来不谈论此事。还有一点尤其值得注意,这只秃鹫和父亲共用一个夜壶。

父亲试图孵育更多新品种,于是在阁楼里安排鸟类的大杂交。他牵线搭桥,把诱人而热情的新娘子们拴在屋子的裂缝和窟窿之中,不久,我家的房顶——巨大的坡式木瓦房顶——就变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鸟旅馆、一艘满载远道而来的羽族众生灵的挪亚方舟。即使这个飞禽农庄被彻底铲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的房子仍然在鸟国中享有盛誉。每到春天这迁徙的季节,总有大批大批的鹳鹤、鹈鹕、孔雀以及各种各样的鸟儿在我家的屋顶上降落。

然而,短暂的辉煌很快结束,悲剧随即发生。我们不得不把父亲移入阁楼的两个杂物间,拂晓时分,鸟类喧嚣的混响便从那儿传进我们耳朵里。顶层的木头房子充满吵闹声、振翅声、啼叫声、鸣唳声和咕咕叽叽声,阁楼的空旷使回音大为增强。父亲会一连几个星期不露面。他偶尔下来一趟,我们这才发现他似乎在缩小,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皱瘪。有时候,他忘乎所以,从桌旁的座椅上跳起,鼓翅般舞动双臂,长鸣一声,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层湿乎乎的白翳。随后,他又窘迫不安地跟我们一块儿哈哈大笑,企图把这段小插曲遮掩过去。

有一天,家务缠身的阿德拉突然闯入父亲的鸟类王国。她站在门口挥动双手,房间充斥着恶臭,地板、桌子和椅子上满是大堆大堆的鸟粪。阿德拉果断推开窗户,用长柄刷搅动整个鸟群,一个由羽毛、翅膀和尖叫声组成的恐怖云团随之向上升腾,她身处其中,犹如狂怒的女祭司迈那德斯,在酒神手杖生成的旋风里若隐若现,跳起毁灭之舞。父亲惊惧万分,摆动两只手臂,妄图跟随他的鸟群飞上天空。渐渐地,那个翅翼的云团越来越稀薄,最终战场上只剩下阿德拉和父亲,她精疲力竭,气喘吁吁,而他神色凄楚,羞愧难当,准备无条件投降。

不一会儿,父亲离开自己的领地,走下楼梯,他已经是一个失败者、一个失去王位和权柄的流亡之君。

人体模型

养鸟事件是我父亲最后一次绚烂精彩的大爆发,是他雄伟幻想终极的反攻,父亲,这个不可救药的即兴表演家,这名想入非非的剑术冠军,面对贫乏、空洞的冬季所构筑的城垣和壕沟,他率先挺身抗击。直到今天,我才终于理解父亲孤独的英雄主义,他单枪匹马发动战争,企图打败使这座城镇窒息的、无边无际而又根深蒂固的空虚乏味。他孤立无援,得不到我们认可,这个乖僻的男人捍卫了已经失落的诗意理想。他是一爿奇妙无比的磨坊,无聊时日的糠麸倒入其漏斗之中,经过加工而大放异彩,馥郁芳香,极具东方韵味。但是,这位超自然魔术大师的恢宏戏法我们已司空见惯,往往将他魔幻国度的赐予视作理所应当,其实正是它将我等从枯燥日夜的昏昏欲睡中拯救出来。阿德拉轻率无知、唐突莽撞的破坏行径并没有招致训斥。相反,我们怀揣丝丝缕缕卑劣的喜悦、不光彩的满足感,认定父亲的放诞之举受到了遏制。尽管我们对这些行为欣赏备至,却忘恩负义地拒绝承担应尽的责任。或许这背叛里不乏对大赢家阿德拉的秘密崇拜,我们含混地赋予她某项使命,那份职守与更高秩序的权力相对应。父亲遭到众人出卖,于是从他荣耀一时的战场上撤离,丝毫不加以反抗。没有动刀动枪,他把昔日辉煌的领土交到敌人手中,自我放逐,退入走廊尽头的空屋子,在此与世隔绝。

我们已将他遗忘。

又一次,小镇哀伤的阴霾从四面八方包围了我们,黎明的幽暗地衣、黄昏的寄生真菌在所有窗户上疯长,并发育为漫漫冬夜的蓬松皮毛。房间的墙纸从前是多么欢畅而无拘无束,容纳过振翅鸟群那五光十色的飞翔,如今再度将自己封闭,逐渐发僵发硬,沉溺于单调死板的痛苦独白之中。

吊灯变黑,枯萎如起绒草和麝香蓟。此刻它们沮丧懊恼、烦躁不安地垂挂着,倘若有谁从房间的昏暗中摸索穿过,就会把它们的水晶玻璃坠子碰得叮啷叮啷直响。阿德拉徒劳地往灯臂上插满彩色蜡烛。无效的替代物,不过是煌煌灯火的昏黑记忆,而后者刚刚还让这片空中花园大放光华。哦,此处一度鸟语花香,那一丛丛吊灯结下了轻狂而美妙的果实,诸多幻象张开翅膀,从中飞出,仿佛从奇异绽裂的蛋糕中飞出,把空间切割成一张张魔术卡牌,再发散为五色斑驳的阵阵喝彩,不停向四周倾泻密集的天蓝、孔雀绿、鹦鹉绿碎片以及金属的火花,其飞翔和旋转的轨迹在空中勾绘出线条与缬纹,展开舞动的缤纷扇面,这些图形在它们划过之后很久都没有消失。即便是如今,璀璨光影的回声和潜质依然在灰暗深处蕴藏,但已无人再用笛音去洞穿、用钻头去探查那空气中密布的纹理。

好几个礼拜,奇特的睡意萦绕不散。

我们从不整理床铺,皱巴巴的被褥和沉甸甸梦寐到处乱堆,高耸如满载软垫的小船,正准备驶入漆黑一片、星光全无的威尼斯那潮湿而错综复杂的迷宫。寂静的拂晓时分,阿德拉为我们端来咖啡。借着黑漆漆的窗玻璃多次反射的烛光,我们在冰冷的房间里懒洋洋穿上衣服。清晨大伙忙忙碌碌,走来走去,不断有人翻箱倒柜。整套公寓内响彻阿德拉拖鞋啪嗒啪嗒的响声。店伙计点亮灯盏,从我母亲手中接过铺子正门的大钥匙,随即迈入浓厚、蜿蜒的黑暗。母亲在晨起的梳妆打扮上绝不马虎。蜡烛已烧至根部。阿德拉要么是藏身于偏僻的房间里,要么是去阁楼晾衣服。不管你喊多大声也休想把她叫来。刚刚燃起的炉火又阴暗又肮脏,在烟囱的咽喉处舔舐冷冰冰的闪亮煤炱。烛头熄灭,厅室阒黑。我们趴在饭桌上,脑袋周围是吃剩的早餐,衣衫不整地陷入昏睡。我们的面庞贴着黑暗毛茸茸的腹部,在它波浪般起伏的呼吸上航行,驶向一颗星辰也看不见的虚空。阿德拉收拾房间的响动把我们吵醒。母亲还未决定这一天穿什么。没等她梳好头发,店伙计们就该回来吃午饭了。笼罩集市广场的幽暗带着一缕淡金色烟雾。不一会儿,从那些阴惨惨的琥珀色与灰沉沉的蜜色之中,或许一个最美好的下午将初露华彩。但是愉快的瞬间转眼即逝。黎明的暗霾消散,白昼的喧嚣持续上涨,伸手便几乎可以摸到,却又一次回落,退化为一片虚乏的浓阴。我们纷纷在餐桌旁坐下。店伙计们搓着冻红的双手,内容贫乏的谈话顷刻间勾勒出完整的一天,一个灰暗、空洞的星期二,它既无传统,也无面目。然而,当一对并排摆放、首尾相衔的大冻鱼端上餐桌,形如黄道十二宫的图案,唯有此时,我等方从它们身上辨认出这一日的徽章,亦即无名星期二的历法标识。我们匆匆忙忙将其瓜分,并因为那一天恢复了自身的面貌而满怀喜悦。

店伙计的吃相正经八百,透着一股日历上标明的宗教庆典的庄严劲儿。胡椒味在房间内弥漫。他们一边用面包片揩拭菜碟上残留的冻鱼,一边寻思本周接下来的几日还有什么节庆。盘子里仅存鱼头,以及熬化的鱼眼,此刻,大伙觉得这一天已被征服,剩余的时光根本不足挂齿。

事实上,阿德拉发了恻隐之心,没有在下面的时间里大干特干。伴随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冷水的冲刷声,她精力充沛地忙到夕阳西坠,而母亲一直在沙发上沉睡。这时候,餐室已准备改换成夜间场景。女裁缝波尔达和宝琳娜,正在摆弄自己的制衣工具。她们扛起一位沉默不语、纹丝不动的女士走进房间,那是一个用草秆和帆布做成的女郎,脑袋用一颗黑色的球形木把手代替。但她很快在角落安顿下来,位于房门和火炉之间,这名女士转而变为此情此景中不声不响的家庭主妇。她直僵僵地站在自己的旮旯里,既不满又冷淡,默默监督姑娘们工作,对其辛劳与求宠之举横加挞伐,施以羞辱,而她俩跪在这位女士跟前,要用白色棉线将她身上的布片粗略连缀成一个整体。姑娘们耐心细致地伺候着紧闭双唇、无法取悦的偶像。这尊摩洛神怒火难平——大概只有女摩洛神才会如此——让两位姑娘一次又一次返工,她们身材苗条,颇似没有丝线缠绕、转动迅捷的木质纺轴,正以灵巧的动作操纵这堆绸缎和布匹。她俩的剪刀嗤嚓嗤嚓直响,在七彩斑斓的面料中飞舞;她俩的廉价漆皮靴踩动缝纫机的脚踏板,使之呼呼疾转。五颜六色的破布碎绒在姑娘们周围不断累积,犹如麦麸和谷壳在两只挑食浪费的鹦鹉周围抛撒。剪子咔吱一声打开,好像多彩禽鸟的长喙。

储藏室里,存放着未能成功举办的一次盛大假面舞会的道具,姑娘们在其间漫不经心地踩踏花花绿绿的布头,仿佛身处某个狂欢节残留的垃圾废料之中。两人抖落碎布,神经质地哈哈大笑,冲镜子连连眨眼。她们并未将巧思和双手的魔力,运用于桌子上放置的那些乏味衣裙,而是想象自己把这堆数以千计的布片、这群欢快轻浮的碎屑抛向整座小镇,如同下一场梦幻般异彩纷呈的大雪。突然间,她俩感到热不可耐,便推开窗户,在孤独的烦躁中搜寻陌生的脸庞,渴望看见哪怕是一张无名氏的面孔贴在窗格上。鼓荡窗帘的冬夜寒风,吹拂着姑娘们灼热的脸颊。她俩脱去各自的露肩装,彼此满怀仇恨,互不退让,准备为那个也许会由黑乎乎的晚风吹进窗户的皮耶罗拳脚相向,哦!她们对现实世界的要求是少之又少!她们的内心无所不有,简直丰富得过头。哦,以锯末填充的皮耶罗对两位姑娘而言便已足够!他将道出她们长久等待的开场白,好让她们进入排演过多次的角色,倾吐早就积聚在嘴边的台词,如痴如狂而又充满甜蜜与可怕痛苦的台词,它们像是夜间兴冲冲阅读的爱情小说,令她俩的泪河淌过各自发烫的面颊。

某天晚上,趁阿德拉不在,父亲在公寓各处游荡,恰巧遇到这场无声无息的夜间降灵会。他提着一盏灯,在邻屋黑魆魆的门口站了一会儿,便被热火朝天的场景和姑娘们脸上的红晕迷得神魂颠倒,那是扑面粉、五彩纸巾与阿托品组成的田园牧歌,在飘荡不已的窗帘上呼吸的冬夜将它映衬得格外不凡,韵致深远。父亲戴上眼镜,凑近两位姑娘,环绕她们踱步,举灯把她们照亮。风从门外涌入房间,撩动帘布,年轻的女士扭动着屁股任人欣赏,瓷釉的光泽闪烁于她俩的眼睛里、吱吱响的漆皮鞋表面,同样也闪烁于她俩吊袜带的搭扣上,风吹起裙摆,使它们展露呈现。碎布如老鼠般窜过地板,朝黑屋子半开半掩的房门奔去,父亲仔细观察这两个喘息连连的姑娘,低声嘟哝道:“Genus avium……如果我没记错,是 scansores或者是 pistacci……奇妙啊,真奇妙啊。”

这次偶遇是此后一系列会面的开端,其间我父亲以非凡的人格魅力将两位年轻女士迷倒。他优雅而风趣的谈吐填补了她俩夜晚生活的空虚,作为回报,姑娘们允许他这个狂热的学者研究她们那苗条、艳俗之躯的构造。上述行为全数发生于他谈话的过程中间,既庄重又文雅,以缓冲针对她们身体各个可疑之处的最为大胆的探查。父亲脱去宝琳娜的长筒袜,用全神贯注的目光研究她膝关节紧凑、高贵的结构,并说道:“你们女性的存在形式是多么令人陶醉、多么妙不可言啊。美丽和单纯,正是你们生命的主题。然而,亲爱的女士,你们完成自身使命的手法又是何等娴熟,何等精巧。如果抛开对造物主的敬意,讲几句关于创造问题的玩笑话,我会大声疾呼:‘少一点儿内容,多一点儿形式!’哦,丢掉些内容,将大大减轻世界的负担!造物主阁下,请别那么野心勃勃,别那么好大喜功,如此一来世界会更加完美!”父亲大喊大叫,动手将宝琳娜白皙的小腿从长筒袜的束缚下解放出来。恰好此时,阿德拉托着一个茶盘,在餐室敞开的大门外现身。这是她们的龙争虎斗发端以来,两股敌对势力的首度遭遇。而我们作为旁观者,那一刻无不胆战心惊。看到一个已饱经折磨的男人要蒙受更多羞辱,我们深感难过。父亲很是窘迫,由跪姿改为站立,脸上的红晕一波接一波漾开,并因惶愧而越发深黯。但我们意外发现,阿德拉应付这样的局面简直如鱼得水。她笑眯眯地走向我父亲,轻轻弹了一下他鼻子。此举让波尔达和宝琳娜忍俊不禁,她俩连连拍手顿足,从两边各自挽起父亲的胳膊,绕着桌子跳舞。于是乎,多亏姑娘们善解人意,紧张冲突的萌芽才在相安无事的愉快氛围中烟消云散。

那个初冬接下来的几个星期,由于稚嫩纯真的听众魅力四射,父亲大受鼓舞,开启了他极富趣味、异想天开的讲座。

应当注意到,所有事物一旦与这个殊不寻常的男人扯上关系,就将退回它们所谓的存在根系之中,重建自己的外观,直抵其形而上的内核。它们返本归源,仅仅是为了在某个时刻破茧重出,撞入那些令人生疑、危机四伏、模棱两可的领域,我把它们简称为“伟大异端的领域”。我们的异教首脑如同一位催眠师,穿行于事物之间,以自己危险的魔力感染它们,诱惑它们。我是否可以认为,宝琳娜是父亲的牺牲品?这些日子里,她尊他为导师,变成他那套学说的女门徒以及他所做实验的人体模型。

在此我将十分谨慎,避免造谣生事,来阐释那阵子占据了父亲的心灵、主导他言行长达数月之久的异端理论。论人体模型(或创世书的第二卷)“造物主,”父亲说,“并不能垄断造物权。创造是全体生灵的特权。物质可以无穷衍化,生命力源源不竭,同时又具有一份迷人的魅力,引诱我们投身于创造。在物质的深处,朦朦胧胧的微笑已经萌发,张力逐渐累积,试图凝聚为形体结构。无限可能性的涟漪生成了所有物质,并以低弱的战栗贯穿它们。在等待赐予其生命的灵魂之呼吸时,物质始终泛涌不休,为了诱惑你我而呈现上千种丰润、柔软的甜美,那无不是它们在自身盲昧的梦幻中凭空想象的产物。“物质丧失了主动,随波逐流,以阴柔的方式臣服屈从,在一切冲动面前俯首帖耳,形成一片法外之地,向林林总总的骗子和三脚猫敞开大门,这是一个滥用权力的领域,一个造物主肆意操纵的可疑领域。在宇宙的所有实体之中,物质最为消极也最是无助。人人都可以揉捏它,塑造它,使之驯服依顺。任何企图将物质整合的做法,注定难以持续,破绽百出,很容易推翻瓦解。把生命精简为另一种新样态,这并非什么过错。杀人不是罪恶。通常,针对某些顽固僵化、趣味全无的存在形式,施以暴力是非常必要的。为了展开一项激动人心、意义重大的实验,它甚至值得大加褒扬。这便是给虐待狂书写全新辩护词的起点。”

父亲没完没了地赞美物质,那非凡无比的元素。“死亡的物质根本不存在,”他教导我们,“所谓寂灭仅仅是一道表象,其身后隐藏着未知的生命形式。这些生命形式的属类无限繁多,它们的色彩及细微差异也无法穷尽。造物主所掌握的创造秘诀深具价值,充满妙趣。他借以缔造了众多可自我衍生的物种。没人知道此类秘诀能否重见天日。不过,这已无必要,因为即使经典的造物之术今后不再流传,我们仍可以运用那些非正当的手段——无数离经叛道、世所不容的手段。”

越是从宇宙进化论的一般原理逼近他个人兴趣的狭窄领域,父亲越是压低嗓门,声音演变成渗透一切的耳语,而他发言的内容也越来越深奥、复杂,结论更是迷失于越来越可疑越来越危险的地带。父亲的手势看上去如此神秘庄严。他一只眼半开半闭,两根手指抵住额头,狡诈的目光很是骇人。他老奸巨猾的表情使听众莫名惊恐,他玩世不恭的脸相把她们内心最私密、最隐秘之处攻破,抵达最幽深的角落,再将她们顶到墙上,用他挖苦逗乐的手指给她们挠痒痒,直到她们心领神会,大笑不止,这是认赌服输、妥协让步的笑声,是最终弃械投降的信号。

姑娘们坐着一动不动,煤油灯黑烟袅袅,缝纫机的针尖下,料子已滑落多时,而空转的机器兀自嘎哒嘎哒作响,缝缀着窗外那卷冬夜布匹所展开的、星光全无的黑色料子。“我们在造物主无比完美的恐怖阴影下生活太长时间了,”父亲说,“他完美的劳作旷日持久,让我们自身的创造力陷于瘫痪。我们无意同他一争高下。我们的抱负很难与之匹敌。我们的愿望仅仅是,在自己较低的层次上成为创造者,我们渴望为自己创造,我们渴望创造的喜悦,一言以蔽之,我们渴望造物之能。”我不知道父亲是以什么人的名义宣告上述公理,也不知道是哪些团体,哪些公会、派别或者组织跟他结成同盟,使他这番话如此振聋发聩。至于我们,与任何创造的雄心都相去甚远。

然而,此刻父亲已经在规划第二次创世的大计,新一代物种的图卷将公开与现时唱对台戏。“我们的目标,”他说,“绝非年寿绵长、永存不灭的生灵。我们的创造物不是大部头浪漫故事的主人公。他们的表演短暂、简洁,他们的个性无须深远谋划。为了一个手势或一个词,我们往往煞费周章,赋予它们转瞬即逝的生命。老实说,我们并不指望自己的作品有多么耐用多么可靠,这些东西是临时性的,似乎仅适用于特定场合。例如,倘若我们想创造人类,我们不妨只为他准备半张脸、一只手和一条腿,换言之,他们的角色需要什么,我们便提供什么。操心不必亮相的另一条腿,那是杞人忧天。他们的背面可以用帆布拼凑,也可以用石灰刷白。我们凭这样一条骄傲的座右铭宣示自己的愿望:每一个动作,不同的演员。哪怕是为了一句话,为了一举手一投足,我们也应该创造另一个活生生的角色。这就是我们的格调,这就是以我们的喜好为归依的世界。造物主倾心于精致、完美而复杂的材料,我们则优先选择废旧垃圾。世人如痴如狂,迷恋那些个低劣、廉价、庸俗的物料。你们是否明白,”父亲问道,“这一癖好的深刻含义,这份关于彩屑、纸浆、油漆,以及絮团和锯末的激情?那正是,”父亲苦笑着说,“我们对此类事物的钟爱之心,只因为它们毛茸茸、松蓬蓬的特质,以及它们举世无双的神秘一致性。造物主,这位卓越的大师和艺术家,使之隐形匿迹,消失于生活的假象当中。而世人恰好相反,喜欢物质粗粝不堪,喜欢它迟钝、丑陋、野性难驯。我们偏爱从每一个姿势、每一个动作的背后看到它的艰辛、它的惰性,以及它熊一般甜蜜的笨拙。”

几位姑娘呆呆坐着,眼睛木然无神。她们的脸蛋拉长,听得满头雾水,面颊泛红,这一刻,很难说她们究竟是属于第一代造物还是第二代造物。“总而言之,”父亲作结道,“我们要参照人体模型的形象和样式,再一次创造人类。”

在此,为准确起见,本人必须讲述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它发生于演说过程中,我觉得无关紧要。在一系列事件里,它既难以理解,又荒谬绝伦,也许可视为某一类无意识残留,没有前因后果,仅仅是一种物体的特殊恶意转移至精神层面。建议读者将它忽略,像我风轻云淡的描述一样将它忽略。事情的原委如下:

当父亲在说“人体模型”这个词儿时,阿德拉看了看腕上的手镯表,并与波尔达交换眼色。她拖拽自己的椅子,往前挪动少许,又撩起裙摆,慢慢伸出一条黑丝袜包裹的美腿,足尖绷紧,犹如一颗蛇头。

阿德拉保持这一坐姿直到演讲告终,她身体挺拔,大而闪亮的双眸浸润在阿托品的湛蓝之中,波尔达和宝琳娜位于她两侧。三个姑娘都瞪圆了眼睛望着我父亲。他连连咳嗽,陷入沉默,又弯下腰,突然满面通红。转瞬间,他脸上原本极其活跃、生动的线条已然发僵,换了一副卑下谦恭的表情。

他,灵感澎湃的异端首领,刚刚从欣喜若狂的风暴中出探头来,便陡然退缩,跌落坍塌。或许他变成了另一个人。此人僵坐不动,脸色深红,双目低垂。波尔达走到他身旁,俯下身子,在他背上轻轻拍打,温柔地劝慰他说:“雅各布,快醒醒。雅各布,听话。雅各布,可别想不开。求你了……雅各布,雅各布……”

阿德拉向前探伸的拖鞋轻轻摇晃,蛇信般闪闪发光。父亲缓缓站起,没抬眼皮,像个机器人似的迈了几步,随即双膝跪地。煤油灯在宁谧中咝咝作响,耐人寻味的眼神在墙纸的复杂图纹间来回乱窜,毒舌的低语到处抛投,犹如蜿蜒曲折的思绪……论人体模型(续篇)

第二天晚上,父亲怀揣焕然一新的热情,重拾他那晦涩、复杂的主题。他横斜交错的皱纹时而展开时而折叠,深含微妙的狡诈。每一个螺旋中都隐藏着冷嘲热讽的弹丸。但是有时候,灵感会把他满脸的褶子撑开,它们不断生长,伴随巨大的、转动的恐惧,以沉默之洄漩遁入冬夜深处。“女士们,蜡像,”他开始发表演说,“乃是饱经苦难、粗制滥造的人偶,但即便如此,要注意,切莫掉以轻心。物质可不知道怎样开玩笑。它始终满含悲怆的庄严。难道有谁真那么大胆,竟认为他可以戏弄物质,为了打趣才赋予它形状,而这个玩笑并不会扎下根来,并不会深深蚀入它内部,如同运数和天命?你们能否想象那份苦楚,那番沉默的受难,那种幽禁之痛?惨遭物质束缚的傀儡不晓得自己的意义何在,不晓得为什么非要忍受这蛮横强加的戏仿形态。你们能否理解表情、外形和容貌的冲击力?铁腕的专政猛烈施展于毫无防备的木块上,以自己凶狂、残暴的灵魂将其统治。你一旦为某个稻草和帆布制成的脑袋安上愤怒的脸相,就把它永远丢给了那团愤怒、那道痉挛、那阵紧张,锁入了无路可逃的盲目憎恨之中。大伙耻笑这拙劣的模仿游戏。哭泣吧,诸位女士,为你们各人的命运!尤其是看到横遭禁锢、压迫的物质既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因何存在,更不知道它长久维系的姿势最终会怎样收场。“民众大笑不止。你是否明白这笑声所包含的可怕施虐欲,以及造物主令人痴狂的冷酷残忍?毕竟,我们应该为自己的命运垂泪饮泣,当我们目睹那困苦的物质、蒙难的物质受到极度不公正的对待。女士们,骇人的痛苦由此流出,它们属于所有小丑似的魔像,属于一脸滑稽怪相的愁惨人偶。“这位是无政府主义者卢切尼,刺杀伊丽莎白皇后的凶手。这位是德拉加,邪恶、病态的塞尔维亚王后。而这位是一个卓越的青年,家族的希望和骄傲,毁于可悲的手淫恶习。哦,那些姓名、样貌是何其讽刺!“这尊丑陋的复制品身上,能否找到德拉加王后的任何特征,即便是她本人最遥远的影子?相似之处使我们颇感安慰,连同那外表、名字,都让人觉得无须再追问,这可怜的家伙究竟是谁。然而,女士们,她必定是某一个人,某个无名无姓之辈,某个心怀怨恨的危险分子,在她沉闷的生活中从不知德拉加王后是何方神圣……“囚禁蜡像的集市货棚,夜间会传出恐怖的嗥吼,你们有没有听过?那些木质或瓷质的玩偶,它们用拳头敲击牢笼的阴郁大合唱,你们有没有听过?”

父亲召唤自黑暗深渊的恐怖,让他自己的脸庞极为激动不安,随之形成一个皱纹的旋涡、一个不断扩展的深坑,其底部一只毒辣的先知之眼正熊熊燃烧。他怪异的胡须根根倒竖,东一簇西一簇的毛发从肉瘤、黑痣和鼻孔中往外直戳。他木僵僵地挺立不动,双眼如炽,因内心激荡而浑身颤抖,好像一台运转受阻、陷于停顿的机器。

阿德拉起身离座,要求我们别理睬即将发生的事情。然后,她两手叉腰,大步走向父亲,以坚决果敢的派头,不容置疑地下达指令……* * *

姑娘们坐得直挺挺的,目光低垂,出奇地呆滞麻木……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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