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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9 23:4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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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田耳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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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糖

夏天糖试读:

楔子

四五年前,有一段时间,我反复来往于莞城和佴城之间。那时候我父母正在闹离婚,本来我也懒得管了,但涤生老说你还是回去看看,你就这一对父母。涤生是我老板,他都这么关心,我不好意思无动于衷,我点点头,他立即叫秘书小涂买火车票给我。……是啊,我想跟涤生说,我就这一对父母,你两对?他的父母我也熟,当时我跟涤青虽还没结婚,但心里已将范医生默认为岳老子了,这话就没说出口。大家都邻里邻居过来的,都在佴城伏波祠后面的中医院宿舍住过。范医生说我跟涤青青梅竹马,但涤青大我四岁,我就记得她喜欢对我和涤生颐指气使的样子;涤生倒是随时玩在一起形影不离,但两人都是男的,这种关系也不好说是青梅竹马。那一年佴城到广州的飞机还没有开通,现在佴城界田垅的飞机场,前身是“文革”前期即遭废弃的军用机场,佴城年轻人去那里学车学摩托,用不着师傅教,怎么开车都翻不了。那时往来莞城和佴城只有坐火车,费时整整24小时零12分钟。我其实享受在火车上的慢节奏,这节奏适于我随意地想一点事情,让回忆无边漫游,同时又没人在你耳边唠叨或是吵架。说我父母正在离婚,这个正在进行时持续了三十多年,不再会让我有半点吃惊。我很早就对离婚这个词形成了条件反射,一开始我甚至以为这是我的名字,它那么随时随地被我父母挂在嘴边,一听到我就扯着脑袋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张开嘴等着有东西吃。但吃的东西总是等不来,接下来我往往听见的是吵架和砸东西的声音。我父母这么多年就是这样斗争过来的。我迟迟不结婚显然跟童年的经历有关。一个从小就误以为自己名叫离婚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地被婚姻套牢?那次坐火车回佴城,我想得多的还是父母那些往事。我父亲顾丰年,男,离婚那年69岁,现年73,中学高级教师,大学时学的是数学专业,理化也能教教,最拿手的却是斗蟋蟀。我叫顾崖,而父亲养过一尾蟋蟀,曾经打遍佴城无敌手,他就给它赐名顾小崖,另有一小名叫满崽。有一晚打架连赢三场,这让父亲赚下了三条翻盖白沙烟。当晚父亲喝顾小崖的庆功酒,喝哕了,不知怎么哕进了蟋蟀罐子。顾小崖吃他哕出来的东西,第二天一早口吐白沫手脚冰凉,没得救了。我父亲起码有半年魂不守舍,逢人就说我那个满崽死得冤枉,爸爸对不起你呀。我母亲肖桂琴,女,现年56岁,以前干个体户,现在叫作企业家,业务范围很广,以前剥过蛇,到福建贩过水货,现在开餐馆搞建材公司承包建筑工程,甚至还包括修长城——不是指打麻将,正儿八经地修长城。不是孟姜女哭垮过的那道长城,那道长城轮不着她修,她年岁也不够。她修过的这道长城在我们佴城境内。据说我是两岁的时候弄懂了离婚是怎么回事,在此之前只知道那些卿卿哐哐的乱响是我父母吵架时砸东西。……等我长到七八岁,父亲告诉我,砸东西的是肖桂琴,不是他,因为肖桂琴没文化。那时我父母吵架时砸东西的事情,已经变成段子在伏波祠一带流传开了。传出那些细节的是几个好事者,听见吵架的声音,他们就劝解说:“哥哥嫂嫂,吵架我们不劝,不要砸东西哟。人在气头上,不要冲锅碗盆碟过不去嘛。”听见这么一撩拨,我母亲当然就砸起碗来。碗砸完了,好事者又赶紧护住暖水瓶说:“砸砸碗就算了,这个不能砸,这个要好几块钱咧。”于是,暖水瓶也被砸了。那时候,屋里基本上找不出比暖水瓶更值钱的东西,要不然,凭我母亲肖桂琴的气概,照砸不误砸出一地碎屑,两人冷静下来,坐下来,商量明天先去买哪些东西。日子照样要过下去,不能因为砸了东西就离婚。那些好事者在外面盛传,两个人都砸东西,但顾老师有文化一点,只砸碗不砸暖水瓶。那时涤青和涤生听见这些说法,回头就告诉我。我没有看到,因为我懂事以后,父母打算吵上一架,就先冲我说:“崖崽,你到隔壁范医生家里去,我们有事。”当然,也许并不全是吵架,有时候大白天想做爱了,他们也要支开我才行。伏波祠中医院的宿舍那么逼仄,每家只有两间卧室。我七岁前和父母睡在一间,另一间墙上钉满架子,上面摆蟋蟀罐子下面摞起一层一层蛇笼子。涤生只大我一岁,没能力把听来的事情复述清楚。涤青大我们四岁,她可以模仿得有模有样,还模仿我母亲砸东西的动作。她模仿的动作就像在呵我胳肢窝,不笑都不行。而我两岁时弄懂了离婚是怎么回事,这是父亲告诉我的,有板有眼。我父亲说我两岁多就问过他离婚是怎么回事,反复地问,眼睛里闪烁着求知的光芒。父亲终于被问烦了,只好告诉我:“离婚是指男的和女的过不下去了,要分开,就像我跟你妈一样。”据他说,我听后点点头,冲他说:“那好,你们先离婚,我也跟我妈离婚。”父亲承认,当时他听了这话很受安慰,也很感动,抱着我说:“好孩子,没白养。”等我长到十来岁,就不乐意被父母一句话支开。他们叫我去范医生家里,我就说:“你们吵吧,不要管我。看你们能吵出什么花样来。”他俩一想也是,都这么多年了,哪还瞒得住?便当着我吵起来。我一开始看着还觉得痛苦,慢慢地学会了欣赏,歪着头当戏看。吵架时照样还砸东西。对抗这么多年,两人都有了斗争经验,砸东西只砸父亲的那些书本,那东西可以反复砸来砸去,用不着回头添置。有时候,隔壁涤青涤生来我家,正碰上他俩吵起来。我觉得很没面子,就会冲父母说:“别吵了,干脆你们离婚吧。我谁也不跟,你们把抚养费给我就行。”我父亲以为我一直向着他。他有文化,在母亲前面总是有着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其实我心里知道,我自小也庆幸有个没文化的母亲,正因为没文化,她也给了我很多文化妈给不了的温存。我记得母亲的乳房起码有父亲三个拳头大,我好几岁了,开裆裤都被缝上了,她还让我吃奶。我撩她衣服她会不闻不问,一边打着毛衣一边任我将乳头咂得吱吱叫。有时候发出的声音太猖狂,她也忍不住说:“轻点轻点,饿死鬼哎,又没人和你抢。”虽然母亲没少打我,江湖人送绰号“铁匠娘”,但我更能记住的是她温存的那一部分。父亲当然看不得这种情景,冲我骂道:“真是丢人现眼,像什么话嘛。”母亲听不得这话,她冲父亲说:“你不要在那里装人,你吃得人家就吃不得?”隔壁的涤生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他到我家,看到我那么轻易就将母亲乳头吃在嘴里,还嘬出咂咂的声音,哪能不眼热?他回到家里,也要撩他母亲的衣服。他母亲胡会计是个斯斯文文的女人,像古书上写的那样,她随时是病恹恹的样子,蹙起眉头。胡会计不让涤生撩衣角,但也不会骂他,只会把他手拍开,把自己脸撇到一边,想让他突然省悟什么叫自觉。他却得寸进尺,继续撩。可惜他姐姐涤青总是站出来坏他好事。涤青看不得涤生这副丑态,怒从心生,把涤生揪到一边大骂他:“你这个小流氓,真不要脸。你都要读小学了,装什么嫩?嗲你个大头嗲!”涤生郁闷地说:“顾崖天天吃。”涤青说:“好样子不学,学丑样子。他妈是搞什么的?他妈是剥蛇的。你想吃你就去当她的崽好了。”涤青说得也没错,我妈确实是剥蛇的。她不是佴城人,是我父亲下放到广林县时找来的。父母结婚的时候,是半边户。母亲跟着父亲来到佴城,没有工作,先是去父亲所在的学校食堂当工友,和人打架,被警告、记过直至开除了事。父亲把母亲放在家里赋闲也不是办法,她一闲下来便有百样事情风生水起,父亲只得通过亲戚的关系将母亲弄进贸易公司剥蛇。那时候佴城蛇很多,农民在地头田塍上捡到了,卖到贸易公司。我爱去贸易公司蛇库里看蛇,麻花花的蛇一网箱一网箱堆起来老高。也爱看母亲剥蛇的麻利劲,她用胶皮在拇指上缠一块刀片,一锥头把蛇脑袋扎在案子上,手指轻轻一划一剥,发出豁拉的声音,轻巧得像是给蛇脱去一层袍子。蛇肉很白,剥掉皮还要扭摆一阵,扭着扭着就散架了。蛇皮都是卖去广东。剩下的蛇肉,作为生产垃圾内部处理,贸易公司里的人凭工作证买,一角八分钱一斤。那时候,蛇肉吃得太多,令我很想吃猪肉。猪肉有油。另外,蛇肉吃多了,家里老长蜈蚣,我经常被蜈蚣咬。父亲教过化学,告诉我蜈蚣毒仅仅是些草酸,虽然让人疼痛,但并无大碍,解的办法就是用碱性液体冲洗,比如淋一泡自己的童子尿。我的膀胱比较守时,不能随时尿出来,不像有的小孩嘘几声便有尿,老嘘老有,再嘘还有。再说,蜈蚣经常咬在自己尿不到地方。有一次竟然咬了头皮百会穴那个地方,要是拿尿去淋的话,就得事先去杂技团学一学顶碗的本事,脑门顶长眼睛似的,看见东西落下来便调整一下脑袋,稳当当地接住。母亲自有简单易行的办法,她吐一口唾沫一抹伤口,立时见效,喊得应。她一开始剥蛇被蛇咬,被剥蛇的同事抬去医院急救了几次,自后她体内就产生抗体,百毒不侵。母亲虽然没文化,但那年月就懂得创收,补贴家用。光剥蛇赚不到多少工资,她和她的同事都悄悄地把蛇苗带回家养,养得多了还寻找到规律,到计生委领避孕的药拌在蛇食里让它吃下去,让它们忘记时令变化以及发情交尾,专注于长个。长到一定程度,再让我舅舅从广林乡下进城来帮忙,将蛇一箱一箱地拎到贸易公司卖。她也懂得和收蛇把秤的师傅搞好关系,递一包烟,乌梢蛇就卖出了眼镜王的价钱。四五年前那段时间,我父母闹离很频繁,我应付差事地回去了几趟,没想到他俩真就离了。这和我父亲的性格有关,他是个心高气傲之人,能忍受老婆没文化,将她作为半边户带进城,但忍受不了她本事一天天看涨。他娶肖桂琴的时候,根本没想到这广林穷乡旮旯来的女人,竟然遗传了大把赚钱的基因。他可以贫穷,但忍受不了屈居人下。当然,更深层的原因,是他俩冤家聚头终会散的。说起我父亲的清高,那也是很有名,他一辈子不得志,却是个大炮筒子,以敢骂领导闻名于佴城教育系统。他们中学的校长胡栓柱就被他好几次搞得下不来台。他们彼此都熟悉,都是混伏波祠这一块。胡栓柱是胡会计的哥哥,涤生的二舅。胡栓柱不学无术,却是人混子,拿了假文凭进到学校里教书,后来他兄弟胡栓梁的小舅子混上了副市长,他也随之摇身一变,变成了中学校长。即使他当了校长,我父亲照样没把他放在眼里,在胡栓柱面前依然保持着心理优势。胡栓柱虽然书教不好,但走马上任以后,订规矩是一把好手,将日常行为规范的条款增加了一倍,第一条就是“上班不准穿短裤”。胡栓柱首先在教职工会上宣布这一条,我父亲便举手要发言。经允许,我父亲站起来,他质疑说:“胡校长,我把短裤穿在里面可不可以?”胡栓柱说:“那叫内裤。”“那你的内裤是短裤还是长裤?是三角形的还是人字形?”我父亲又说,“我已经习惯穿短裤了,不穿的话,穿裆风把那东西吹出风湿病关节炎,如何了事哟。”父亲是有血性,有钱不会赚,位卑不惧官,因此他注定一辈子不得志。要是他能得志,前提得是胡栓柱之流全都内裤外穿变身超人,唰唰唰一窝蜂地飞离地球。那次,既然父母真的离了婚,我就走不开,在佴城待下来。母亲帮的忙,疏通关系让我去群艺馆上班。因为我既能写东西又会拍照片,虽然这两者拆开来,任何一样都不突出,但在佴城文化圈里,写东西的大都操不圆照相机,会照相的,往往连给摄影作品取名字都抓耳挠腮。我搞这些事没有天赋,也有童子功的,上手早。我父亲是个老师,心气又高,死活都要让我学有专长。小时候,父亲提前给我补理化课,见我没有生就学理科的头脑,很是失望。他总在我面前讲述他以前的辉煌成绩,得了年级第二就痛不欲生,还说他连年是全县小学生的学习榜样,经常被派去乡村学校做报告,别的孩子因为仰慕,总是抢着跟他换红领巾。那时候不作兴签字,表示敬意就互换红领巾。因为,我父亲严肃地说,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革命烈士鲜血染红的。他以身垂范,但起不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一俟段考,我死活只能拿这么点分数。父亲既然恨铁不成钢,遂就铁打铃铛,即便硬不起,也要摇得响。他每天压着我写日记,写作文。他找教语文的同事帮我改改,然后老往《佴城日报》寄。一开始几年没被采用,也没有任何回信。过得几年,父亲有个学生调进了《佴城日报》。那学生以前是数学尖子,得了一场脑炎后智力不够用了改投了文科,现在照样也混成了作家。靠我父亲这个弟子帮忙,我十五岁便在《佴城日报》副刊上发表过几组散文还有诗歌,十六岁在《佴城日报》发表了几帧照片,这样一来,佴城就有一些人知道了我的名字。老一辈的人喜欢把很多事情的成败归结为遗传,或者是一些与众不同的现象。比如我在《佴城日报》发表了文章,就有人传我脑袋上生有四个旋。后来,涤生考取清华以后,伏波祠一带就有传言,说他脑门顶上有八个旋,四个正旋四个反旋。写文章这事一开始确是父亲压着我搞的,但我慢慢地对此道有了喜爱。甚至此刻,倚赖着在《佴城日报》发表几个豆腐块攒起的自信心,我竟有了写一篇篇幅冗长的小说的冲动。这种冲动也是和隔壁范医生的榜样力量有关。在伏波祠一带,涤青的父亲范医生才符合我心目中知识分子的形象。每次去他们范家,范医生要么在中医院给人把脉,要么在家里读书写字。他读的大都是线装书。晚上我去他们家,总是看见他在书桌上铺开稿纸写文章。涤青告诉我,范医生是在校注一本古代医书,关于五官科医术的典籍。原书万把字,范医生能从这万把字里折腾出几十万字,而且只能用以前的繁体字写,要不然文章会跑气。涤青还悄悄地告诉我,出版社会把范医生的书出版,出出来,书就像课本一样,每个人手里攥一本。我看着范医生案头上摞起的尺把厚的稿纸,感觉到只有坐在书桌后面不动声色地写写抄抄,才是一种体面的生存方式。我父亲斗蟋蟀我母亲剥蛇,是不能拿出来跟范医生比的,这么比较简直是以卵击石。再过得几年,我母亲做生意逐渐铺开了,赚的钱越来越多,而范医生老是在写他的那部书,没完没了。他退休后,一天只在家里看四五个病号,赚点油盐钱,然后杜门谢客,将越来越多的时间费到写书上面。胡会计开始对他有怨言,在他面前老提起肖桂琴现在怎么怎么样了,骂他真是偷懒,每天不干正事,而且只开方子不卖药。当然,范医生依然怡然自得,若不这样,他会在我心目中垮塌掉。有一年春节我和涤青涤生两姐弟从莞城回佴城,涤生打电话,叫我初二去他家,说这是范医生的意思。我去他家,一路上在想范医生怎么突然想着要请我吃饭。吃完那餐饭范医生将我拉进书房,案头上依然是一摞稿纸,书依然还没写完。我依然对他充满了敬意,心想一个男人就应该干一件没完没了的事情。“顾崖,你是聪明人,我要讲什么意思,你大概也明白。”我不明白,却点了点头。我不想在自己敬重的人面前显得愚蠢。范医生说话直来直去:“那好,我就不跟你绕弯了。你和涤青都不小了,你三十一了吧?你们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能太熟悉了反而隔膜,有些事情上塞下阻通畅不了。那就由我这老东西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吧……”见我没有回应,他又说,“涤生都跟我说过,你十四五岁时就对涤青蛮有好感,是不是有这回事?”我的脸暗自羞红。我知道涤生指的是哪桩事。我想想涤青,涤青是那么熟悉,我可以随时随地将她纤毫毕现地记起。看着范医生期待的样子,我说:“范叔,我听你的。只要涤青愿意,我能有什么意见?”“放心,她那边我有把握,才跟你说这话。”我没想到一辈子的事情竟然被范医生三言两语摆平。那天回到家后,我才意识到我和涤青有可能成为夫妻。她在莞城谈过几个男的,可惜都无疾而终;我泡过哪些女人她也是知道,在莞城,我们时常碰面,也时常把各自的朋友一起带来。那些交往的朋友来去匆匆,而我们几个倒是一直联系着。我不知道和涤青在一起生活会是怎样,躺在一张床上会是怎样,做爱呢?她是蛮有主见的人,而我恰好比较随性。我想到我们至少不会像我父母那样,三天两头吵个不停,就稍稍宽下心来。我父母离婚那年我回到佴城,进入群艺馆工作。虽然沈馆长曾是父亲的学生,我知道这份工作搞到手,母亲起了关键的作用。虽然现在人们只对赚钱感兴趣,但去群艺馆或者文联谋求一个职位,你便会发现文艺积极分子竟然仍有这么多。说是工作,实则轻松至极,没事时自行安排。除了年节的晚会和文艺活动需要我去拍拍照片,给群艺馆的剧团写写小品剧,一年办两期文艺刊物,基本上没我什么事了。不光是我,单位里别的人都一样地悠闲。在佴城,我颇认识那么几个熟人,个个貌似有单位,其实一年到头难得上几天班,天天在麻将馆里或者在茶楼里碰,打牌搓麻将,每个人桌前摆一沓钱,一会儿你把一些钱给我,一会儿我又把一些钱还你,循环不已,久而久之那些钱都消耗在了茶水单子上。沈馆长也不上班,他伙同一票好友,成天出没于佴城的交际场所。如果我有什么事情找他——我刚参加工作,多的是手续要办,每打他电话办手续,他就说你把文件弄好,要我签什么意见打个草稿,我帮你盖章就是。沈馆长把章子挂在屁股上,走到哪带到哪。那是颗原子章,不需要蘸印泥。我找他盖章,他可以在饭桌上帮我把字签好把章盖好,而且每一个章都力图盖得清晰圆润,他用嘴吹吹,再手一挥签上花押:沈二门。他写字有极简主义风格,乍一看还以为是日本人签的。签完字,他有时拽我陪同吃饭,说既然来了,接待工作总是要做一做嘛。我想也是,既然有了单位,班总是要上一上的。沈馆长有一手绝活是弄狗肉,他弄的狗肉要剥皮,刨成肉片,像吃牛百叶一样,在汤锅里卤一下就放嘴里嚼,嘣吱嘣吱,声音脆得犹如生嚼芽白杆子。佴城出去的大画家俞淦品每次回来,点名要吃沈馆长弄的狗肉,吃完了还要将切好的狗肉片打包带走。狗肉吃多了,俞淦品画了一张“老沈烹狗图”赠给沈馆长,一饱口福之后,聊表感激之情。那画大尺幅,挂起来遮得住一面墙,画的是沈馆长赤着上身挥舞两把菜刀,与一群活蹦乱跳的恶狗激战正酣,画面空隙的地方画了不少飘笔,那是狗毛乱飞。沈馆长爱喝酒,喝多了就拍着我肩头兄弟兄弟地乱叫,叫得我倍感亲切。沈馆长很少找我,反而是我找他的时候多。有一天沈馆长主动打来电话,要我帮个忙。他说:“顾崖,我舅子在鹭庄搞旅游生意,要人照些风景照片,做成广告牌挂在城里。你最近忙不忙?不忙的话你就帮我这回忙。他叫黎照里,是个爽快人,不会亏待你。”我说:“沈馆长,你只管开口就是,我随时可以去。”我很愿意为沈馆长做些什么,投桃报李,纵有拍马屁之嫌,也是发自内心。何况,黎照里我老早就认识。我记得他当年人长得帅,肌肉爆多,几乎要将胸肌练成乳房了。他打篮球打得很好,司职后卫,盘活全队,在整个佴城都大名鼎鼎。黎照里虽然没在单位上班,逢五一市直机关搞篮球赛,各单位总是抢着把他当外援引入。他个子不高,却能灌篮,一蹦五尺多高,身子先是拉成反弓形,再往前屈成正弓形,啪,偌大一颗球就喂进筐里去了。他的职业是在洋广铺路拐角的地方架个摊卖散装槟榔,摊前有一块马粪纸的牌子,上书“正宗湘潭九制槟榔”,底下还写了清香型、甜香型、焦香型、焦苦型,等等。那时候,市里的篮球赛人们看着照样大呼过瘾。黎照里也会底线转身后仰跳投,看得全场人高声叫好,更不用说灌篮了。我当时还以为灌篮的动作是他发明的,前无古人。有一年五一我照样在市中心广场看球,黎照里那年代表团市委,身披1号战袍。有一次,他灌了篮以后抓住篮筐悬在半空,撒手落地后,脚踩在了先行落地的篮球上面。脚底一打滑,俯趴着便跌在地上。跌伤了脸,伤愈后有半边脸竟慢慢萎缩掉了。即使在大太阳底下,他的脸看上去也是阴阳不定。人却是个好人,脸受了毁容性的伤,只是让雇他的团市委付医药费就完事,绝口不提误工费或者营养费,更不用说什么精神损失费。那时候,人们还耻于太计较钱,计较钱就是为人不硬扎。黎照里肯定也认为那次受伤,是自己技术不好,加之没练过狗熊踩球造成的,活该。

一、吃糖的男人

前面写了一大堆,但真正引发我想写这个长篇的人,却还没在那里头出现。若干年前,当我有了写小说的念头,就总想着要把身边烂熟于心的那些个人写下来,比如父母、范医生一家,或者是涤青涤生的两个舅舅。动笔之前,我觉得每个人都是一部小说。一动笔,才发现太过熟悉反倒成了阻碍——没有一定的陌生感,就找不出合适的距离去调度、处理那些人事。他们铁板钉钉地镶嵌在你脑子里,容不得你去演绎,去变形或者去胡编乱造。打台球的朋友更能理解我的意思:当白球和目标球黏在了一起,反而找不出击球的角度了;两球之间必须留有一定的距离,才便于定位击打。没想那次去鹭庄的路上我碰见的一个人,日后引发了我如此强烈的写作欲望。我喜欢这些偶然因素。据说乐于行走、漂泊无定的人心中总是存有更多偶然。沈馆长叫我去帮黎照里照风景照片,我当然义不容辞。临去前一天晚上沈馆长硬是叫我出去消夜喝酒,当是壮行。第二天我睡到中午,起身往鹭庄去。鹭庄在界田垅乡,离佴城有一百多里。我去老汽车站搭车,却见老汽车站已经被人造掉了,正搞着基建。老汽车站已经没了,现在,新的汽车站一分为四,散布在佴城四郊。我叫来一辆的士。“去鹭庄多少钱?”司机说:“不打表180。”“那打表要多少?”“不知道。”的士司机载我到城南客运站。城南客运站很破,这里分管的线路全是去往南边各乡镇,我一下车便瞟见里面只有破中巴和相对较新的农用车。那的士司机叫了我一声。时节已经入夏,气温开始热得让人略有回味。司机有心招徕生意。他说:“让你12块钱,168好了。看得出来,你这种人屁股嫩,坐农用车坐不惯的。”我仔细看看他。司机一张抹布一样的糙脸,微笑中隐藏着精明。“哦,怎么看得出来我屁股嫩?”“你脸嫩胡子稀,屁股还能不嫩?”“师傅你逻辑能力强,简直跟我妈差不多。但我喜欢打表。我觉得打表是每位乘客的权利,每位司机应尽的义务。”我说,“打表的话,280我也给你。”“那我划不来,往乡里去我从来不打表。那些狗日的村级公路颠簸太厉害,跑一里抵在城里跑五里。计价器上又打不出精神损失费。”“我喜欢打表。看数字跳来跳去,觉得很有成就感。”“我以前得过脑震荡,要是再震出一次,搞不好会变成习惯性脑震荡。表是死的,兄弟,我们都是活人。”司机见我善于磨蹭,估计这单生意不好做,撇撇嘴把车开走。城南车站里四辆破中巴和十几辆农用车,车玻璃后面亮着牌子,上书行走路线。我找不见鹭庄。一问,说是要到界田垅转车。三辆农用车的路线牌上写有界田垅。我注意地看了看,有块路线牌上的字比别的两块牌写得好。这辆车上空空荡荡,而另一辆字写得丑的车子,已经坐了几个人。那辆车先走。我打算上这辆空车,拧开门,坐在驾驶副座上。我喜欢这个位置,这适于观察。往前看去,有堆人坐地上打牌。我正把打牌的人打量着,打牌的人里面呼啦站起个人来,朝这边走,拍拍车门冲我说:“那辆车先走。”我说:“我坐这辆,不赶时间。你是司机吗?”那人点点头。他年轻,并且消瘦。他说:“等一刻钟,我打几圈就走。”“打几圈?”“打五圈,只打五圈。……等不了你就坐别人的车。”司机的牌友中断了摸牌,一个个抻长脖子像旱獭一样朝这边张望。直到司机缓缓地走过去。时间还早,司机说一刻钟后走,但说不定会是一个小时。时间的观念,在佴城乡村司机的心目中可圆可扁,任意揉捏。我早已得知他们的拖沓,遂静下心来,插上耳机听歌,甚至打算睡上一觉。车一晃,我醒来,见司机正要发车。双排座的农用车,车头只有我和司机,后一排空着。看看手机,司机比他承诺的仅仅延时五分钟。“这就开了?”我有些不肯相信。“嗯。”司机已经松了离合器,车在往前面窜。车驶出城南客运站,我打算和司机瞎聊些什么。车头只我俩。司机只顾开车,嗯嗯啊啊地回应着。我想我是有些自讨没趣,也就不吭声了。路面去年秋后换成炒砂,一色乌黑,油光浅浅地泛满表层,纵使车辙密布仍然让人看着干净。阳光可以在前面马路上轻微跳动、漂移、游走。我盯着前面的路面看上一阵,就略微地犯起眼晕,阳光枝枝蔓蔓,千头万绪,像是河岸各种藤本植物相互缠绕在一起。我不由得感慨地说:“炒砂路面走起来还是舒服啊,比沥青路漂亮多了。”司机这才搭腔:“以前,沥青路夏天时候淌油淌得厉害,把鸟粘住了飞不起来,车轧过去,一摊血迹。蛇死在路面上的也多。夜晚轧死的蛇是盘在路面上纳凉的;白天轧死的,都是冲着那些鸟去的。”“蛇也需要纳凉?”司机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搞清楚这问题,嗯了一声,又不说了。路上很清静。我仍有点累,把手指交叉搁在脑后,往后一枕用余光瞟向车窗外面。整块的稻田和形单影只的树都纷纷做着倒退运动。我昏昏欲睡,路边有人招手搭车,车子急停再次将我晃醒。上来的那人脖子上挂的那台机子,一看就知道,那是佳能EOS 400D套机。他应该也注意到我胸前的机子。我坐在前排,他似乎把头抻长到前面瞟几眼。这个人也去鹭庄,没人请他,他自己去找找素材。车开出去四十来分钟,行了七十多里,马路右侧起伏的矮山山梁上,就现出那道城墙。看见这道城墙我就忍不住有些自豪,因为一大截还是我亲娘肖桂琴修建的。当年骑单车路过这一段时,我就注意到这一带起伏的山梁,好几个山尖上都耸立破旧的岩堡子。据说那是当地人的牛栏。但我看那些岩堡子的形状大小,都差不多,便怀疑彼此应是有着某些关联。后来一个长城专家证实了我的看法,他把几个牛栏考察了一遍,得出结论说这里原是有一段长城的,那几个牛栏正是长城上的城台。这一发现引起了轰动,不但被本地网民评为佴城有史以来最大的考古发现,且在南方最大的周报头条位置发出整版消息。佴城领导拍板,花钱恢复专家所说的长城——不但恢复,还尽量多修一点,转手再卖出去。工程很大,政府将要修的长城像切香肠一样切成无数段,发包下去让建筑商竞标。我母亲打打关系,也标下来好几个工程段……“来长城的人还多吧?”我问司机。“呃,有,前几天我还看见一伙一只脚的残疾人拄拐杖往上面爬。”“真是够造孽的。”这段长城也没修多长,车子跑十来分钟就能让人看完全程,仿佛是从山海关跑到了嘉峪关。那一年,参与修长城的经历还是令我母亲颇为得意。从剥蛇皮的到承修长城,她得完成多少次华丽的转身?甘苦自知啊。回了家她就冲我父亲说:“顾丰年,看见不,真的长城我都修过了。你有文化你连抽水马桶都修不好。”父亲泼冷水:“当二道贩子,修个豆腐渣工程,得意什么嘛?”现在,经过了这段长城,我记起那些事,便想抽烟。我拿出烟递给司机一支。司机右手一摆说不要。我又掏出槟榔,现在的槟榔都是真空包装,又干又涩,远不如黎照里用老方法弄出来的好嚼。我把槟榔递到司机眼前:“吃槟榔不咯?”司机依然摇摇头。我有些好奇:“你什么都不沾啊,拿什么提神?”司机说:“呃,有啊。”他将后伸进衣兜,掏出一只圆型铁盒,再用拇指撬开盖,拈出一枚圆珠型的糖球含进嘴里。糖球在盒子里时颜色发暗,取出来后变成浅绿。司机问我:“要不要吃糖?”“喉糖?”“不是,薄荷糖。”“不要,我抽我的烟好了。”说真的,我从没见过哪个成年男人随身带一盒薄荷糖,时不时拈一粒放进嘴里。司机忽而又开腔了。他说他搞不懂照相也能吃饭。现在的人有钱了,相机到处都有卖的,手机里面也附带摄影功能。说到摄像,司机认为无非就是用框子(司机不知道那叫取景器)瞄好了人或者是别的东西,食指摁在快门上(快门知道的),咔嚓,就完事了。被框在框子里面的就是照片。他说:“照相,只是拿手指那么摁一下,难道还有人学不会?”坐后面那人抢着回答,他打算用专业知识摆平这个乡村司机,说到构图、光线、色泽等等,还想聊一聊摄影师必须具有的影像分析能力和影像把握能力。司机默不作声,嘴角斜挂着些冷笑。我看得出来,后面那人不管说得有多专业,眼下只能算对牛弹琴。司机不愿意自己是什么也听不懂的牛,便只好做出鄙夷表情。我打断后面那人,用另一个方式说:“是的,要说简单了也就是咔嚓一下。但要说深了,深不见底。就像字谁都认识,但字在每个人手上发挥的作用大不一样。有的人写出了博大精深应有尽有的《红楼梦》,可有的人写得狗屁不通,还尽是错别字,标点都打不对。又好比嗓子谁都长得有一副,有的人唱歌可以婉转入云端,有的人鸭公嗓,一唱歌会把死人都吓得不敢躺地上。难道歌曲不都是拿嗓子唱的?又好比开车,你敢开到一百八十码吗?一开就只有撞墙。但有个叫舒马赫还有个叫莱科宁的外国人,人家敢把车开得比喷气式飞机还快,不但不撞墙,还摘金夺银拧开香槟到处喷……”司机点点头,这下听懂了,又问:“婉转入云端是什么意思?”我说:“这也是个比喻,说明嗓子很尖细很高,可以插到天里头。”司机竟然把脑壳一点说他懂了。他说:“拿泡沫塑料擦在玻璃上,那种声音也是又高又尖的,但是那声音谈不上好听。”我发现这司机会钻牛角尖,只好继续解释说:“除了又高又尖,还得有婉转,就是要打几个转。泡沫塑料擦在玻璃上的声音一味地尖细,不晓得打转,所以只能划作噪音。”司机说:“师傅还是你有学问,稍微一点拨,我就通窍了。”“是你自己脑壳实在好用,我觉得自己没讲明白,但你已经听明白了。”后面那人有些不悦,他说他是省摄协的,问我是哪一级会员。我张口便说:“国协的。”后面那人又问:“哦,你是本地人,是国字号摄鬼,我怎么不知道?”“我在广东入的,这些年我一直待广东。”“你在广东哪里入的国协?我那边摄影的朋友也多。”“莞城。”“哦?莞城摄协副主席胡友亮我认得的,你们熟吗?”“熟的,我跟那兄弟经常在一起喝夜酒。他喝不过我,却不信邪,老要跟我比拼,搞得每次都是我把他背死人一样背回家。”“他好像不喝酒啊。和我们在一起,把天讲垮了他也不喝一口。”“现在喝的,受失恋的打击,他喝酒一天比一天厉害。”“他都快退休了,还失什么恋啊?”“老兄,难道你不知道失恋这种鸟事从不分国界和年龄?”我从后视镜里看出来,那人将信将疑。其实我什么协都没入。如果碰到有人冲着我的尼康问级别,我一律告诉对方,国协。主要是没有世协,如果有的话,我当然也愿意往更高的级别挂靠。既然说县协都有吹牛的嫌疑了,说是世协又有什么质的区别?省协尴尬一笑,说在这山乡野地还能碰到一个国字号的摄鬼,幸会幸会。那人有争强好胜的心思,掉转舌头卖弄起自己的经历——他到处跑过,国门也跨了几个来回,采风,或者是领奖。然后他摆起了在各地奔走时遭遇的各种奇闻逸事。他在云南的夜空中拍到过一群UFO一会儿飞成“人”字,一会儿又飞成“一”字;在贵州拍到过几万只青蛙和铜蛤蟆因抢地盘而打死架;在黑龙江拍到过某村的人晚上睡觉都倒挂在树上……省协歇气的时候,我发现司机在斜着眼看我,似乎希望我也说出些意外的经历。于是,我氽了氽嘴皮跟他们摆起一件怪事:“我曾碰到过一对双胞胎兄弟。我给他们父母十块钱,拍下那一对双胞胎。一个卷毛凸脑门,一个直毛平脑门,一个翻天扁鼻孔,一个鹰勾蒜头鼻……”省协不屑地说:“这有什么奇怪?”司机也瞟来一眼。相对于一会儿飞成人字一会儿飞成一字的UFO,相对于晚上倒挂树上睡觉的人,两个双胞胎长得不太像仿佛是稀松平常的事。我接着说:“我把照片发在网上,就有省城的大医院专门找上门去给那一对双胞胎做DNA检验,发现这竟然是一对同母异父的双胞胎兄弟。这说明女人厉害,在四十八小时里跟两个男人搞事,而且两次都受孕了。”省协不屑,又说:“同母异父的双胞胎不稀罕,但同父异母的双胞胎,你肯定是没有看见过。”“同父异母的双胞胎兄弟要怎么弄,才弄得出来?你倒是说说看。”省协一时语塞,他掐掐手指没算出来。这时,司机突生感慨:“生孩子这事,摆在有些人身上就像玩似的,呱叽一下生了一个,呱叽一下又生了另外一个。但摆在另一些人身上,是要一命换一命地把小孩生出来。这世界就这样不公平。”他信手拈起一件事就把感慨发挥到世界公不公平的层面上去了。如果他是北大教授倒也不稀奇,事实上他是在佴城的界田垅乡开双排座货车的司机。我听这语气滑稽,转念就想到,他是不是在感慨自身的经历?“你有孩子吗?”“前几年才有了一个。我结婚七年,生孩子使了三四年的力气,终于弄出来,胯裆下的东西却长错了。”“生了个……千金?”我算是弄明白了。司机点了点头,反过来问我生了男孩还是女孩。我说还没孩子。司机有点惊讶,又问我结婚了没有。“离了。”他哦的一声。我已三十多,还没结婚。佴城人普遍结婚早,因为“早栽树早乘凉”的观念在佴城像脚气一样蔓延着。为了不助长别人的好奇心理,我宁愿说自己离了婚。虽然同样都是单身的状况,离婚和不结婚大不一样,人们能理解离婚,但无法理解不结婚。若说是没结,别的人往往会进一步地好奇,继续发问。离婚就没什么好多问的了,问起来也不够礼貌。那时我和涤青已经毫不含糊地谈了一年,彼此还算融洽,做爱也偶有激情。我们偶尔也聊到过结婚的打算。但对她来说,比结婚更重要的,是拍出一部重量级的独立电影。一个有这种想法的艺术青年,往往会产生献身艺术的冲动,特别是喝了酒以后。一冲动,再想想结婚这种破事,实在是无足轻重的。前面又堵上了。刚才一路走得太顺,我就隐隐觉得不妥。乡村公路几时那么畅通过?快要到界田垅时,果然堵上了。前面已堵了很多车。然后,这车在马路上走走停停,时断时续,歇口气又前进十来米。过一会儿,这辆农用车正好驶到一个坡顶,获得居高临下的视角,我眼前开阔起来,清晰地看见前一辆车开了停了,下一辆车再接着动起来,环环相扣,接力似的进行着。当天阳光焦毒,我爬到车顶拍了堵车的场面,再跳下车,缩到树荫底下吸烟。省协步我后尘,也想爬上车顶掐几张,但司机把他轰了下来。他说:“难道车顶是让人爬上去照相的?要是踩漏了你摔下来,你只要赔车顶的钱,我他妈还要赔你的医药钱。你这人看样子比车顶要贵几块钱,到时我怎么划得来?”省协指了指树荫下的我说:“他刚才难道没有爬上去?”“他是他你是你,难道你以为你是他?”司机嘴里蹦出来的每个字,我听得特别清楚,这才发现这哥们不知几时起已经向着我了。在朋友圈中,我说话以无逻辑见长,会让不明路数的人大伤脑筋。说话像我这样有头无脑的人,茫茫的生活当中并不好找,但眼前这司机算是一个。我忽然怀疑,我们之间是否会建立起惺惺相惜的态度?司机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打开铁盒子把最后那粒糖球扔进嘴里。他手法娴熟,让糖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让光在糖球飞行过程中不断穿透球体,产生不同的折光。最后,弧线和折光都隐没在司机嘴里。天气太热,糖球也化得快。马路一时没有疏通的迹象。我的烟壳里还有四五支烟,口袋里还有半袋青果槟榔,但他的铁盒子里已经没有糖球了。我在想,没了糖,司机会怎么办?堵车一久,就有附近的农民顶着笸箩过来兜售纸烟、矿泉水还有油粑粑,但肯定没谁突发异想拿薄荷糖向路人兜售。卖不出去的东西都会影响成本周转,这些上路推销的小贩,会把成本精确到几块几角钱。事实上,司机早有准备。他又走进车头,从工具箱里拽出一整包糖块来。他把胶袋撕开,再揭去里面那层金属箔纸,取出糖块。里面的薄荷糖呈柱状,而且是深绿色的,和司机刚才吃的糖球显然不一样。由糖块的圆柱状不难看出来,在造糖的工厂里,定然是把糖稀先轧成细长的圆柱,再用刀切成一粒一粒。我以为司机会直接把剥出来的那粒圆柱状糖块放进嘴里。年轻的司机却没有马上把糖吃进嘴里。取出这袋糖时,司机还拽出了一包用油布裹着的东西。他把油布打开,里面是一套工具,其中有小号钉锤、尖嘴钳、削刀、锉刀,还有几张型号不同的砂纸。我来了兴趣,脸往那边凑去。这个司机身上总会冒出些让人意外的事。省协爬在路边一棵矮树上咔嚓咔嚓地拍着。我看出来,省协并非真要拍堵车的情景,那并不是个好题材,而是用具体的行动向司机抗议——即使不爬上你的车顶,我照样找得到角度。司机将糖块雕刻起来。我以为他是要雕字,却又想错了。司机先是用削刀弄出个大样,让削下的糖屑掉落在一个纸袋里面,再用锉刀慢慢打磨着糖的每一面,直至从每一个角度看去,糖块的边缘都是圆的。之后,司机用细砂纸耐心地擦拭细小的凹凸部位。当糖块逐渐被打磨成圆球,它的颜色也同时在变浅。当糖块被彻底打磨成糖球,在光照下,有了半透明的效果。司机的动作如此纯熟,定然是打磨过成千上万粒薄荷糖,也许闭着眼睛也能完成每道工序。司机把刚削好的糖球抛起来吃进嘴里,并朝我微笑。见我一直盯着自己,司机平添一份得意。“为么要把糖削圆?”“因为,嗯……糖就应该是圆球。要是有棱角有边,放在嘴里不小心咽下去,说不定会哽着喉咙。弄成圆球形的,就不会哽。”理由显然是司机现找的,说话时他老是憋不住要笑。“看不出来,你的喉咙还挺细嫩。”司机又剥出另一块糖,重复着每道工序,糖块很快又变成糖球。他把糖球递给我。我接过糖球放进嘴里,立时口舌生津。糖球上黏着汗味,但不重。我说:“我看得手痒,也想试一试。”司机爽快地把工具递过来,并剥出一粒糖块。我看他玩得顺溜,自己弄起来一时却找不到感觉,刀削下去总有些歪,歪来歪去,到后面再也控制不住,把糖块削得奇形怪状。司机安慰我说:“第一次能削成这样,不容易了。”我毕竟不好意思。手上这糖块被我削得不成型,太难看,根本不能称作是糖球,我随手把它扔掉。省协不知何时从树上爬了下来,静静地站在一边看。我弄完之后他又手痒了,也要试一试。那表情,似乎有把握比我削得圆一点。省协眼里此时精光四溢,我看得出来,省协多么想比我弄得圆一点,再圆一点。省协到底还是把糖块削尖了,看着有点像铅笔头。司机呵呵哈哈地笑起来,他无法想象有人能把糖块削成这个样子。一粒糖块削成圆球固然不易,但冲着圆球形却削成了铅笔头,也需要足够的想象力哟。省协自己看着铅笔头,也羞赧地笑了起来。司机这时忽然把脸一板,严厉地说:“吃下去!”“呃,好!”省协一怔,手腕一抖,那粒铅笔头便被他吃进嘴里。吞妥了,他才觉得事有不对,费劲地将铅笔头哕了出来,像误嚼了一粒管治拉稀的黄连片,一张脸都苦得稀烂。车继续堵在马路上,司机不闲着,又削圆几粒糖,备在铁盒子里。前面的车终于动起来。他上了车去,我和省协自然也跟了上去。鹭庄离界田垅不远,十几分钟的车程。我和省协都同意加几块钱,司机就直接把车开去鹭庄。司机收钱时,我问他要电话。我说,以后一段时间可能到在界田垅四处跑,说不定会包车。司机把他电话留给了我。我问他姓名。他说他叫江标。问他是哪两个字,他嘴里依然含着糖,懒得说,忽然踮起脚尖在地上画字:江,标。

二、砂桥

此前我没来过鹭庄,但鹭鸶倒认得,是一种傻鸟,庄稼人也厌恶。他们在水田里面顺带放养鱼苗,鹭鸶专门偷吃田里的鱼。我到鹭庄后,黎照里就亲自接见了我。他给整个村子围上一道篱笆,进村口弄上一道门,这样,别人进来就要买票。售票口就在村口大门边。省协在售票窗讨价一番,最终还是买了一张票进到村里。我跟卖票的小姑娘说我是专门来帮老板拍风景照的。小姑娘警惕性很高,怕我骗她,要证实一下。别看进村门就有脸盆大几堆牛粪,门票价格不菲,不比故宫便宜。黎照里很快亲自来了,脸虽还是老样子,气色却很好,陷下去的那半边脸也泛起红光。他叫不出我名字,但也觉得我面熟。我在他摊子上买过的焦苦味的槟榔少说也有几提桶。才三点多钟。黎照里和我握手以后,顺便看看表,再看看天色。他冲那个妹子说:“小秦(小芹?),都这个时候了,关门吧,不会有人来。今天一共卖了几张票?”妹子指了指不远处疯狂拍照的省协,说就他一个。黎照里自嘲地说:“还好啊,不是颗粒无收,抵得上我以前卖半斤八两槟榔的了。”妹子搬一块菜枯饼堵住售票口,就算下班了。黎照里带我还有妹子往他的办公室去。路上我告诉他,当年我是他的粉丝,只要他出场我都围过去一丝不苟地看。黎照里说:“老早就不打了。呶,这张脸就是打球时弄成的,还好看吧?我现在照镜子就当是看鬼片。”“别那么讲。黎总,你有了钱去韩国整一整啊,那边麻子都能整成电影演员。”“不是当老板就有钱,鹭庄的生意才开张,游客来得太少。兄弟,我告诉你实话,要继续在洋广铺路卖槟榔,都还赚钱一点。我卖槟榔在佴城还算是老字号吧?但是人总是要发展,不发展也要让别人以为你在发展,所以不能在马路边一站几十年。要不然赚的钱不够弥补你心头的失败感。你讲是啵?”我曾经的偶像此时颇多感慨,我呢只有狂点头。还没到吃饭的时间,黎照里先带我去他的办公室坐坐,扯扯淡。我注意到卖票那妹子,倒也算得漂亮,加之特别丰满。黎照里要那妹子去倒茶,妹子看得乐呵呵,不愿意起身。黎照里不得不怒叱道:“小秦(芹?),难道我在放屁吗?”那妹子这才不太情愿地挪了挪屁股。看那妹子竟然军令有所不受,我便估计黎照里和这妹子有一腿。我悄悄问他,他呵呵地一笑也不隐瞒,说:“待在这鬼地方,钱又赚不到,只好到这里吃吃嫩草啊,我老婆管不着的。嫩倒是嫩,狗尾巴草黄茅尖。”过一会儿,他又附着耳朵诉我,“再说,这里离砂桥也近啊。”我点点头以示会意。砂桥那个地方我是知道的,它在佴城名气颇大,甚至被好事者尊为佴城的拉斯维加斯。其实这些民间的说法都不值深究,笑一笑了事。去过砂桥的人,哪又知道拉斯维加斯是什么状况?真去过美国赌城了,还来砂桥搞什么劲?那天刚到鹭庄,也不干活,磨蹭着挨到吃晚饭的时间。省协把鹭庄转了一圈,直呼上当。黎照里票是不退,但留那人吃饭。很多旅客来到鹭庄逛了一圈都说上当,要是个个都给退票,黎照里就不是当老板了,那叫学雷锋。黎照里早就练好嘴皮子功,对付那些误撞鹭庄的游客。他跟省协说:“晚上你可以睡在鹭庄,有旅社,价钱适当优惠,只收你68,你看怎么样?”省协这才气顺,吃着免费的酒菜,把脑袋点一点。黎照里把鹭庄老的村委会楼租了下来,摆几张床搞成旅社的模样。后来我才知道黎照里给旅社床位定的价本来就是68。次日一早就来了一拨游客,我也跟去下面河谷里坐船。黎照里要我抓拍一些游客们乐在其中的表情,贴在广告上,用前脚客吸引后脚客,一般会有效果。在河谷里,明鱼虾弄撑船时不断地唱起山歌,这哥俩嗓音竟是意外的好,并且高挑,高到一定程度还打得起转。游客们吃这一套,嚷嚷着要两兄弟接着来,接着来。某女游客奋起身子往前倾,要用录音笔录下明鱼虾弄的歌声。那天搞到后头,几个游客没有心思看鹭庄的山水景色,倒是对山歌感兴趣,围着明鱼虾弄要他俩把山歌一直唱下去。明鱼虾弄有了众星拱月的待遇,卖力地唱,但他俩唱来唱去就只会唱几首山歌,不知前面哪辈祖宗传下来的。游客们大都有些不尽兴,觉得调子是不错,嗓子也好,只是唱词太少。晚上喝酒时黎照里又提起这事。我忽然说:“说不定我能编一些新词。”“哦,真能编的话,编一首四言八句我掏十块钱。”“我在报纸上发表诗歌的话,一行十块钱。”我不写诗,遂瞎编。黎照里说:“这么贵?一行十块,我的妈哎,一首歌就要抵消一张门票。兄弟,别讲价了,一首我给你掏二十。我还没搞起势,你就当是帮忙。”我也答应。听了明鱼虾弄两兄弟的歌声,我也想循着调式编一编词。钱不钱的我并不在乎。主要是白天听明鱼虾弄唱山歌听出些味道来,现在我竟然被激发出了创作灵感。那仿佛也不难,格式像七律,里面全是口水话,两句押一个韵就行。明鱼虾弄摆出大惊小怪的样子,问我:“哦,你能编?你真能编?”“我试试。”酒精已经把我脑袋搞热了。当晚的壶子酒喝着烧头,让人热得快。我捋了捋调门,就编了起来:“郎和姐嘛人两个,想要亲嘴隔条河。隔河亲嘴口水多,只好对面把情说……”一旁的几个人一听,听出来我编得靠谱,互相点点头。我接着又编:“姐思郎来针引线,缝得身上补巴多。郎思姐来水推磨,推得雪花满山坡。”黎照里让我抄写下来,拿给明鱼唱,明鱼唱完了连声地说:“念起来合嘴,唱起来顺口。”黎照里又说:“都是情歌也不好,别的歌能不能编?有游客专门找虾弄,要他唱丧歌。……虾弄,那天那游客怎么跟你说的?”虾弄就说:“那天那个澳门来的马脸游客专要搜集丧歌,说丧歌更有文化含量。情歌嘛太简单了,不是你喜欢我就是我喜欢你。”我想了想,接下来顺口又诌出一首丧歌:“看见什么唱什么,看见灵魂换穿着。看见尸手洗尸脚,尸脚试鞋小大合。鬼爹见我乐呵呵,鬼妹见我害娇羞。从此鬼府添一口,耕种鬼田多双手。”随后又抄写在纸上。黎照里看了几遍,他用肯定的语气冲我说:“呃,我挺喜欢这歌词里的态度,人死了,其实是去另一个地方娶妻生子,照样耕田养家。这样好,死就是活二茬。”我说:“是啊。两首歌,你觉得好,四十块钱。”“继续编,别给我省,编得越多越好。编上十首我给你每首加五块钱。十首歌,二百五。嫌不好听你就帮我减几块钱。”黎照里说着嘻嘻地一笑,心里不知又有了什么新的打算。接下来几天,我在鹭庄待着舒服,甚至有些上瘾,每天拍照编山歌。这样的工作让人心生惬意,状态也好,一天能写十几首,比撒尿还来得容易。山歌写好了,第二天就听着明鱼虾弄唱给游客听,只要经他们纯天然无污染的嗓门一唱,感觉总是很地道,让我误以为不是自己写的,而是哪辈祖宗传下来的。那几天生意都不错,有一天还来了三辆大巴车,全是深圳过来的学生。黎照里心情不错,每天晚上邀我喝酒,前两天还喝壶子酒,后面就买瓶装的了。他说:“兄弟,你是个有福的人,巴不得你在我这里多住几天。”“那要得。我喜欢在这里待。”我说,“你这个活法不错,包个村,搞搞旅游,养一个嫩妹子。我也想到周围的村子走走,有合适的村子也包下一个来搞一搞创收。”黎照里就说:“滚远点,不要跟我抢生意啊。”有天傍晚,黎照里开来一辆吉普车,车破旧得不成样子,不晓得他是从哪里捡来的。天全黑了以后,黎照里说:“走,我们砂桥去。”“真的去?”“出家在外的人不打诳语。”我和明鱼虾弄上了车,黎照里就把车照砂桥开去,先到界田垅,再往佴城方向走。从界田垅去砂桥有两条路可走。鹭庄在界田垅东边,界田垅往西到了废机场有个岔路口,左拐可以去砂桥;而从界田垅往北沿长城走向,见左手边有一处通车路的关隘,名叫“抚威门”,便把车穿过关隘循路走,也能到砂桥。黎照里估计穿抚威门更近一些。我以前没去过那里,只是经常听人提起,特别是在“江洋大道”里听人提到得多。“江洋大道”是佴城最大的娱乐城——这破名字是朱泽培逼着我想出来的。因这娱乐城位于江滨路和洋广铺路夹角的地方,我就取出这么个名,他一听便拍板,就用这名!老板朱泽培舍得本钱,里面装潢设施一年一换,但刀也磨得快。有些人挨了宰心头不快,别的理由不好找,就拿妹子充借口,冲领班吼:“到你这里花钱,你他妈塞我一个砂桥货,骗钱啊!”说话的人显然认为砂桥是引车卖浆之流去的地方,而他自己档次高,“江洋大道”不应该在他面前以次充好。过了关隘再走几分钟,前面山谷中隐约现出一些灯光。我便问:“传说中的砂桥难道就要到了?”黎照里说:“呃,从现在开始就可以兴奋了,兄弟,可以把荷尔蒙准备起来了。”虾弄问:“黎总,什么是荷尔蒙?”“他妈的,这个怎么跟你说呢?”黎照里感觉有点为难,就叫坐后排的虾弄把身体尽量往前面探。虾弄听话,照做,黎照里便在他裤裆上掏了几把。他又说,“还好,不需要知道,你准备得蛮多了。”车走进那片灯光,才看出来砂桥特别小,一些房舍散乱在道路两侧,门楣上挂着霓虹管的灯牌,每个店还牵一截线到马路边,占着路面竖起一个灯箱。每个竖的灯箱大小宽度都跟棺材差不多。除了店名,上面还有小字:停车、住宿、按摩、桑拿、保健、盒饭、炒菜、加水、洗车……相对于天空与四周山林子里涌过来的漆黑夜色,砂桥所有的灯光都显得微弱。要是白天不亮灯,开车呼的一声驶过去,很多人都不会想到这地方竟隐藏着一片红灯区。我转念又想:破旧、零乱、狭小,夹在这山谷中略带点荒凉的意味,岂非就是砂桥具有的情调?一个妹子走在西湖边,被湖光山色一挤兑,总是不太惹眼;同样是她,若在茫茫大戈壁上偶然撞见,就算看见背影你也会心旌荡漾。车再往前走一阵,我隐约听见飙歌的声音。黎照里坐在车前排,像导游一样介绍说:“去年这里还没有K歌房,金圆美容厅搞大了,廖金悦就把以前木材站的仓库租下来,改造成K歌房。生意很好,但是隔音不好,有多大的声音漏多大,隔着房的人总是唱串了,你接我的下茬,我跟着你那边的调子跑,能从《北京的金山上》一路串到《青藏高原》。”我说:“那还能有生意?”“也日怪得很,来这里唱歌的人都不在乎,既然墙壁隔不住音,有时候大家就隔着房对起了山歌。还有就是,这儿的妹子很多。她们和城里的妹子不同,喜欢说话,也爱唱山歌。城里呢,那些妹子你想找她们说说话,她们会很不耐烦。她们总是特别忙,卖身不卖艺。”K歌房外面看去果然是仓库模样,走进去,每间包厢都是用木板隔开的,上贴墙纸。大概贴墙纸时木板子就没干透,上面满是霉过的痕迹。灯光灰暗,沙发破旧,坐垫上打着补丁。我正倒吸一口凉气,门开了,一个老鸨子招呼进来十几个妹子。有一束地灯照亮了这些妹子的脸,竟然颇有几个长得很养人眼目。看着这些漂亮面孔,我才感觉到这看着像仓库,坐下来像难民营的K歌房,其实也别有一番情趣。黎照里正把妹子拉来扯去,由他安排谁归谁。明鱼虾弄显然有些不自在,大热天还搓手跺脚。黎照里阴着半张脸,妹子们都有些怕他。这情形不像是花了钱寻欢作乐,而是像一帮土匪在分配抢上山的女人,用来压寨,要不就是用来暖脚。黎照里跟他俩打商量说:“今天主要是请顾大才子,这兄弟既能照相又能写四言八句。我提议,让他先挑!”我说:“我就不用了,我……”“真是不爽!”黎照里转过脸去,用眼睛找了一找,冲其中一个妹子说,“你就是铃兰?铃兰,呵呵,我听人说起过你。嗯,你过去陪陪我那位兄弟。”黎照里给我在鹭庄安排的房间门窗松动,有东西只好随身携带。叫铃兰的女孩在我身边坐下来。我还不及看她,她就劝我喝酒。黎照里叫来了两件啤酒,一搬进来他就左右手开弓,用牙齿咬下一打瓶盖。铃兰又取过来两瓶,不停地倒,不停地和我碰。和很多妹子不一样,她劝我喝,自己也不偷工减料,脖子一仰一大杯就灌下去了。在鹭庄我喝的是白酒,现在酒喝杂了,我眼前影影绰绰,但很想看清这个妹子的脸。“妹子,你长得不错。”我大概看出来了。听我夸她,她笑了笑,旁边陪着虾弄的妹子把脑袋凑过来跟我说:“哥哥,好好看看,岂止是不错。铃兰可是我们砂桥的桥花。”我和她俩各喝一杯,又悄悄地问:“你自己觉得呢?”铃兰说:“话让别人说好了,我觉得做人还是要谦虚一点。”明鱼不会唱流行歌,虾弄唱了几首,黎照里又唱了几首,接着硬是要我唱。我一再推辞,他们还以为我谦虚,劝得更紧,开出条件说不唱歌就要跳一支孔雀舞。我权衡利弊只好唱歌,别说孔雀舞,企鹅舞我都跳不来。但唱之前,我也要先提条件。他们齐声说依从。我就说:“蒙你们看得起,实在要我唱我就唱,但是,要是唱到一半谁要是切歌,我就骂他娘!”他们齐声说算数。于是我就点了一首《国际歌》,歌库里没有,只找得到《国歌》。这一首正好我也能唱,唱到一半他们就晓得厉害了。既然有言在先,他们只好硬着头皮听完。我放下话筒坐回去的时候,铃兰显得很开心,她跟我说:“大哥,你真有本事,难得有人把一首整歌拆得这么七零八碎。我第一次听见,喜欢。”我有点受宠若惊。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竟然还撞到一个喜欢听我唱歌的人。我说:“哎妹子,连这个你都喜欢,那看样子我身上没什么你不喜欢的了。”她敬了我一杯酒,又说:“我们来一首情歌对唱吧。”她过去点一首,并插队摁了优先,电视屏上立马蹭出来卖洁尔阴那两口子。她挽着我的手一起唱。她的声音非常好听,我觉得是专业水平,不比MV里那个女的差。当然,再被我的嗓子一烘托,那真有点天籁的效果了。我们挨得很近,一束射灯光正好打在她脸上,我进一步看清了她。我客观地认为,她不愧为砂桥桥花。我给她点了一首《青藏高原》,她果然唱得出来。我坐着喝酒,看着她投入忘我的样子,跟别的几个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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