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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18 00:2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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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刁斗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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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现的镜子

重现的镜子试读:

自序

不论短暂的希望快乐还是长久的虚妄痛苦,都会像“爱’与“死”一样,与人类永恒地相伴下去,如果我们不想束手待毙,就只能坚持不懈地奋力反抗,夺取希望快乐:阻击虚妄痛苦,即使,我的前世只是那个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当然,反抗的形式多种多样,写作只是形式之一。但对我来说,写作则是惟一的形式。反抗即是自救,而自救没有终点.

写作是一种反抗方式,我越来越坚信这样的观点。是的,作为一个多少有些抽象含混的逻辑结论,反抗的意义,往往不是一个写作者在写作之初就能意识到的,它是我们在漫长的写作实践中逐渐总结和提炼的结果。打个比方吧,这就像人类最早制作衣服,考虑的只是蔽体与御寒,但到了后来,衣服的最大功用却是帮助人类实现自我美化。

写作为的是反抗什么呢?这问题容易产生歧义生成误会。但没有办法,人类的所有语言和文字,不论怎样准确,也都要与歧义和误会相伴而生,去除遮蔽抽取精义,倚仗的只能是我们心灵的宽阔程度。事实上,说到这里我们已经触及到了“反抗”这一词的冰山一角,写作行为的源远流长和绵延不断,恰好就包括了对歧义与误会的一种反抗。

事实上,我的“反抗理论”并不新鲜,反抗存在于我们生活的所有方面。比如,健身是对衰老的反抗,学习是对无知的反抗,起义是对压迫的反抗,游戏是对枯燥的反抗。我之所以要格外强调写作的反抗意义,是因为在我看来,任何具体的反抗与理智的反抗,都是物质的、功利的、形而下的,只有抽象的反抗与本能的反抗,才是精神的、纯粹的、形而上的。在我个人的生存活动中,我更看重精神的、纯粹的、形而上的部分。

那么我的反抗理念是如何建立的呢?我知道它只能来之于我的写作实践。可我的写作实践又何以能帮助我提取出如上思想呢?我以为,这大概与我始终钟情的一个小说主题有些关系。

我的许多小说,不论写作动机怎样,都凸显或隐含着一个情欲主题。以我的两部长篇为例,在《证词》中,我试图思考独善其身的是否可能,在《回家》中,我想要观察精神家园的如何毁弃。可有趣的是,随着它们情节的发展与故事的演进,我发现,它们的内在结构却是由情欲主题搭建起来的,是情欲主题保证了它们前行的脚步能步步为营;我甚至认为,如果情欲材料在我的小说屋宇中不是梁柱椽檩,而只是盆景花瓶,那我的“独善其身”没准就不会实现,我的“精神家园”也很可能无从打造。在我的其他小说里,这样的情形也不鲜见,显然,涉足情欲主题我几乎情不自禁。

过去有个说法叫爱与死是永恒的主题,我所说的情欲主题,无疑与前者搭边。但我不想不负责任地把爱这个词任意搬用。“爱”很可爱,可遗憾的是,它如今已被奸污得秽痕斑斑,其真实面目模糊不清了。可我愿意尊重它,我尊重它的方式就是让它退隐到情欲背后而不是相反。既然情欲主题与永恒沾边,也就是说,情不自禁地拿它说事的小说写作者不独是我;但别人为何对它流连忘返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作为一个素来对职业规则心怀敬畏的人,我乐于在情欲主题中安营扎寨而不是只当匆匆过客,并非我要刻意地弄色猎艳以眩人眼目引诱视听,也不是因为操作得得心应手了就轻车熟路地批量生产标准型材。我想,我乐此不疲地在情欲的疆土上摸爬滚打,大约理由有二。

第一个理由比较简单,既然它属于“永恒”之列,自然能刺激起我强烈的窥探热情。我是无法“永恒”但对“永恒”望眼欲穿的人类之一员。第二个理由稍微复杂,大概易与文学讲义上的某些款项产生对应,如小说的教化劝谕功能或作者的社会责任感之类。但我不是文学乐园中豢养的家畜,倒更是文学荒原里奔突的野兽,所以我知道,我的理由与文学讲义及其他规范严格的条条本本都没关系,有关系的只是我的内在需要。我认为,在这世界上,主宰希望的只是虚妄,奠基快乐的惟有痛苦,而情欲主题,恰好能成为那样一种希望与快乐的缩影和虚妄与痛苦的注脚。这样,当我琢磨自由与限制的故事时(《捕蝉》),当我把玩精神寄托的故事时(《古典爱情》),当我编织剥去人格面具以还原人性的真实是否可能的故事时(《

》、《重现的镜子》),情欲主题的引入和拓展便成为必然,它们使我对某些问题的发现与提出,获得了一种超越于情欲主题及我的个人趣味之上的意义与价值。

如此推导,我那“反抗理论”的出处也就一目了然了,是在实践它的过程中我获得了它:不论短暂的希望快乐还是长久的虚妄痛苦,都会像“爱”与“死”一样,与人类永恒地相伴下去,如果我们不想束手待毙,就只能坚持不懈地奋力反抗,夺取希望快乐,阻击虚妄痛苦,即使,我的前世只是那个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当然,反抗的形式多种多样,写作只是形式之一。但对我来说,写作则是惟一的形式。

反抗即是自救,而自救没有终点。罪

这是一次命定的错失,无论如何,也无以弥补了.如果在那样一个夜晚我彻底迷乱,也许就会堵塞住正在渗漏的堤坝,躲避开以后洪水的泛槛.可是那个夜晚我最终清醒了,老罗吉成了催我清醒的一声响鼓。我没有沉溺进李映辉沮热的怀抱,我没有尽早地成为异乡游子,我没有躲过灭顶的灾难.到了最后,我只能成为击破老罗吉这面大鼓的全部重量。

假如我所讲述的一切,还能有一点意义的话,那也只是针对他的亡灵。有一篇小说叫《为亡灵弹奏玛祖卡》,光这名字就让我着迷。我不知道我的讲述能算什么,如果你要把它写成小说,倒不妨取一个近似的名字。当然这是玩笑了。我已经好几年不怎么开玩笑了,就像一个天生的政工干部。我也好几年不读小说了,这也像个政工千部。我这几年里,最大的改变是具备了武侠小说里某些练功者所需要的心理素质:无爱无恨,无情无欲。

从何说起呢?我也好几年没有做过任何表白了,都有点不会了。像我这样一个女人,一个……放荡的女人、罪孽深重的女人,我说我不是故意要做下我所做的那一切,我说我不是故意要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并且总是惹是生非,有人信吗?我不想听你回答,我知道没人相信。我说我不是成心把大家都拖入泥淖,这没有人相信,惟一信任我的人他昨天死了。他死了,对我也许并不是坏事,我可以轻松起来放下一切顾虑了。没人再信任和惦念我,我也无须再对什么人表示信任和惦念。我现在没有了任何牵挂,感到平静极了,我想这很好。本来就该是各人活各人的嘛。每个人所经过的一切都是前世的命定,也就是劫数难逃吧。我不再骚动不安,也不再愁肠百结,我知道这是我有福了。现在我三十岁,到了而立之年,我和这个世界终于达成了默契。但愿我的后半生不再给人带来螺继。

几年以前,我读了玛格丽特·杜拉斯那本叫《情人》的小说,你是知道这个作家的,她是法国女人。那本薄薄的小书让我泪水涟涟,我无法放下它去参加髯火晚会。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在海边一家简陋的招待所里读完全书后,我小心翼翼地又把它重新翻回到了第一页,一遍遍地模仿那个已经老了的中国男人,对着窗外明亮的夜空低声倾诉。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对爱情产生了一种奇特的认识。并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我只是开始了敬畏或者说是尊重。从窗子的反光里,我能看到我的嘴唇在懦动,而我听到的,则是一个涕泪的声音:“……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特意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容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这时户外的海潮已经停止了波动,有一轮圆月正游弋在天际。我仿佛能够看到,那对饱经沧桑的老人在数十年后的偶然重逢中,平静的外表下所焚燃的激动依然恍如昨日……在那之后,我时常想到,当我老了,皱纹满面时,能不能也有这样一个男人,也对我如此倾吐心声―哪怕他说的是假话。可就在昨天,我最后死心了,我知道这已经再没有可能。即使他还活着,即使他能陪我到我苍老的岁月,他对我表述的也不是这样的语言。我只能又一次认了,还是命。上天就是喜欢捉弄人,这谁也没有办法。现在,我是爱情的敌人。

我就从我走出拘留所那天开始讲起吧。

那天跨出拘留所的大门,是元旦以后的第一个周末。地面的积雪在我脚下尖厉地叫着,太阳从空中辐射出白色的冷光,仿佛也在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我背对着铁门哆嗦了一下。我低头看看腕上的手表,我的手表已经停摆了七千二百多个小时。我没法知道当时的具体时间。我慢慢地踱进拘留所旁边的小卖店里,对着橱窗的玻璃镜子审视自己。那时候我还没有读过《情人》,我还没有想过衰老对我来说将意味着什么。那时我只能看到,橱窗玻璃上纤尘不染,映照出来的我依然楚楚动人。我的面孔有一点苍白还有一点憔悴,但我饱满的嘴唇显得刚毅坚定,我大大的眼睛漆黑明亮。我发现我眼睛里边重新燃烧起来的光芒,就像往昔那么妩媚、迷人、深挚而又有些贪婪。我数了数兜里的零钱,拿出来一些,买了一大把包装粗糙的果丹皮,整支整支地向嘴里塞去。我的身体都被果丹皮酸透了,牙齿的缝隙间冒着嫂嫂的凉气,胃里边如同翻江倒海。就是这时候,老罗吉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当时的样子我终生难忘。“你就是郭丰吧,”他生硬地挤出来一脸笑容,好像说的是背好的台词,“我想和你到那边的酒店里去说说话。

老罗吉的声音一个劲发抖,两眼有些怯懦地四处邃巡。后来我就理解他那最初的表现了。那毕竟是在拘留所的附近,与高墙、囚室、枪械和警察只有咫尺之遥。可是当时,我把他当成一个趁火打劫的初级流氓。“你——”对于老罗吉的贸然出现我不能不惊慌,我首先是担心又有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你是谁?”我十分警惕地注视着他的表情,“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说句心里话,我宁可他是初级流氓,也不愿意他是个衙门口里吃官饭的人,“你要对我说什么?“我——”在我的敌意面前,老罗吉几乎就要哭了出来,那一瞬间,他活像一个头一次向女同学求爱的中学生。“我没有丝毫恶意,我只是想……想帮助你。让我到那个酒店里跟你细说好吗?”“帮助我?”我想起了在拘留所里管教的帮助,但我知道老罗吉指的肯定不是那种帮助形式。我犹豫了一下说:“即使我是一个刚刚走出拘留所的人,我也不需要一个陌生人的帮助。”

老罗吉好像比我更加手足无措。“但是郭丰,我们只是谈一谈,吃点饭不好吗?谈过之后你再拒绝也不迟的。”老罗吉哭丧着的面孔上写满了哀求。我低下头去,咽了口涎水。

我的确饿了,或者说我的确馋了。十个月拘留所的生活,就是把一个人的思想、血肉、胃和大肠全部掏空的生活。我的态度和缓了一些。“可是,可是我不能在对你一无所知之前接受你的施舍,哪怕只是一顿饭。”

老罗吉从我的声调里听出了希望。“我叫罗吉,”老罗吉飞快地打开他腋下的公文包,手忙脚乱地掏出他的工作证和名片,“是《城市晚报》的副总编辑。”这时老罗吉的慌乱正在一点一点地被镇定取代,“我不希望有什么熟人碰到我站在这里,咱们还是快点进酒店吧。”看看我,他又补了一句:“我不是要采访你。”

我看出来他的确不像是有什么恶意,我想我没有道理放弃酒店里的一餐好吃好喝,而让一个道貌岸然的文明男子陪我站在这拘留所外的光天化日之下展览亮相。我没有立刻把工作证还他,只是点了点头,随他走进了那家叫做新蕊酒店的雅座单间里。

后来老罗吉告诉我,那天他守候在拘留所门外的两个小时,就好像两年或者两辈子那样漫长。他想过离开,以后再找我。可是一闭上眼睛,他就看到了我(在那之前他见过我的照片)孤零零地站在雪地上的样子,他担心我会就此丧失活下去的信心。他看到我跨出拘留所大门的时候,他的双手双脚和脸都已经冻僵了,他说那种冰冷的感觉能使他清醒。见我站在小卖店里以窗为镜,那么专注地打量自己,他的泪水漫出了眼眶,在凝结成晶体的那一瞬间,被他从眼角抹了下去。

换了别的姑娘,我不知道对老罗吉的出现会持一种怎样的态度,但我却比较容易地就接受了他,开始喝酒的时候,我已经松弛起来。怎么说呢,从我的本性来讲,我喜欢不断介入新鲜的生活,我对一切莫名其妙的事情都充满了好奇。相比之下,倒是老罗吉要讲清楚事情的原委需要有一个过程。“那就谢谢罗大总编辑这一桌子美味了。”我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酒杯,不再追问老罗吉的动机目的。

这是一次没有缘由的接风洗尘。几口酒下肚以后,我想到了我的亲人和熟人。现在我没有亲人也没有了熟人,给我接风洗尘的,是个陌生人。我在心里边又一次对老罗吉说了声谢谢。过了一会儿,到底是老罗吉首先忍不住了,他从公文包里拿出几张精心折叠过的报纸放到桌上,铺展开来。我看到,那是一些过期的《城市晚报》。“这,”他说,“还有这,这,”他细长的手指十分灵巧地在报纸上指指戳戳,“都登着关于你的报道。”

我朝报纸上溜了一眼,我努力克制着心中的好奇不去细看报纸上的文字。“现在的新闻单位都喜欢花边新闻,你们不登这些登什么?”“也许是这样。”大概也是酒精的作用,老罗吉的话慢慢变得流畅起来。“但对待同一件事情,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做文章。你浏览一下这些文字就会发现,我的报纸关注你的命运不是为了猎奇。我不能说你的无罪释放得归功于我这张报纸对你的持续声援,但这能说明我对你的帮助早已开始了。”“你是要我报答吗?”“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是真心诚意地要帮助你。我不知道你在那里边能不能看到报纸,可是发表在所有报刊上的关于你的消息我却都注意了,为你说话的,只我一家。”“那你只不过是做到了实事求是。”“但你应该知道要实事求是是多么困难。”

自从我被卷进了这件事情,我就成了许多新闻记者追踪的猎物。他们那一张张下作的嘴脸,让我一想起来就感到恶心。“我想起来了,张大军是你手下的兵。”面前的报纸上,“本报记者张大军”的字样跳进了我的眼帘。我一目十行地浏览着报纸,发现张大军笔下那个充当第三者的女大学生xx的确不是洪水猛兽。我抬头看看老罗吉,记起了白白净净的晚报记者张大军对我的同情。“我的情况都是他告诉你的吗?”张大军是高我两届的大学校友,他采访我时对我说过,按他的想法写出文章,也许会遇到麻烦。但是,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表白,记者不能光听新闻发布,记者要用自己的眼睛和心去发掘与剖析新闻事件。看来是他的这位领导支持了他。“对,张大军的采访就是我安排的。”老罗吉渐渐活泛起来,“作为报纸的负贵人之一,我为我们报纸主持了正义感到骄傲。”老罗吉似乎是从我的问话里受到了启发,他流利地说,“现在虽然你这件事情已经完结了,可我想我们得把帮助你的工作做到底。”“还帮我什么?”“学校已经把你开除了,没人分配你的工作了。我们应该帮你找一条谋生的道路。”“目的呢?”“目的?”老罗吉又结巴起来,“我们,我们社会主义的大家庭里,互相帮助要什么目的?”

听着老罗吉的话,我笑了。现在对我来说,当务之急还真就是一份工作。“你说的‘我们’,是你们全报社吗?”“我们……不,不是报社。我们……主要……主要是我……”“那你是要我到你们报社当记者去吗?”“这―”老罗吉犹豫了一下,“你最好还是不要这么尖酸刻薄。”老罗吉看着我,他已经重又变得平静起来。“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聪明透顶的姑娘,不那么好唬。我只能如实相告,我不想把你安排在我的单位工作。但你毕竟在大学读了好几年的中文,我会给你找一个差不多的地方。”老罗吉不断把菜盘向我推来。“如果你答应接受我的帮助,具体事情我们可以再商量。”“你对我这样,为什么?”“为了——”老罗吉这回的回答胸有成竹,“心中的快乐。不过有些事情是解释不清的,如果你再问我,我将用庄子的话回答你: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那―”我笑了,“我就先谢谢你了。”我顿了一下,可是没有忍住,“顺便问一句,张大军知道你来接我吗?”“不、不知道……”老罗吉的表情有点尴尬。“好吧,”我捉住了老罗吉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暂时我先什么也不问了,我听你的。”

老罗吉轻轻地吐了口长气,用温和的目光回望着我。“那走吧,我已经为你租好了一间单室的房子,我送你去。”“这……噢,我想先回家看看。”“不要回去了吧,”老罗吉欲言又止,“如果回去,也隔些日子不行吗?”“你放心,”我看出了老罗吉的难言之隐,“我不会走我妈妈的路的。我回家住一两天,然后再考虑去不去你帮我租的房子里住……我至少把我家的房子也租出去,换一点收入嘛。”

在老罗吉的面前,在拘留所的十个月,在我生命走过的二十四个年头里,我是多么坚强啊!除了爱情能够让我流泪,让我悲伤,我好像就从来没有过沮丧和绝望。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造就了我的性格,但我知道爱总是让我充满活力。从小时候起,我爱妈妈,爱爸爸,长大以后,我发现了身体的奇迹,于是我爱我的身体,爱那上边的每一根毛发、每一个斑点、每一条皱褶和每一块纹理。我爱男人,那些让我迷恋的男人,他们使我完整并且强大。对他们的爱是我最好的老师。爱能够使我聪明、勇敢、善良、热情、充满希望和无怨无悔。不论什么时候,我总是心怀梦想。可是现在,我忽然发现,原来过去的我是被我自己设置的假象给蒙骗住了。其实我也完全还会有现在这么一副无助的样子,就像狂风中的一株小草,沙漠里的一脉水流,在疏朗然而密实的天地之间,在广大却规范的国度里,在一个北方的城市,在我自己的家中,显得那么屏弱而又孤零,渺小并且卑微。

我终于哭了。

妈妈没有死在这间屋子里。妈妈知道我是无辜的,妈妈把这个我注定还要回来的家收拾得千干净净、利利索索。她跳进了大海,连尸首都不要。她在留给我的遗书里,把“我爱你女儿”这句话重复了五遍。

妈妈死在六个月前,现在我读到的是六个月前的墨迹。这是我离家十个月来第一次重进家门,感到家中的一切都没有变化。我痴痴地捧着妈妈的遗像,蜷缩在床上。我哭完了睡,睡醒了哭,哭和睡也渐渐变成了同一件事情。天已经黑尽了,我既忘记了点灯,也忘记了吃饭。当一阵阵柔和悦耳的音乐门铃声把我叫醒时,我竟不知道身在何处,我只能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冲门板发呆。我赤脚站在过厅里冰凉的地砖上,感受着音乐门铃雷同的吟唱。直到好久好久之后,一阵患患奉翠的纸片摩擦地面声传来,我才意识到那是按铃人把纸条塞了进来。

我点亮中厅的吊灯,向门板与地面间的缝隙伏下身去。我看到纸条是老罗吉写的,他的笔迹一丝不苟。“郭丰,怕你心情不好,我来看你。工作的事情已有眉目。”我想打开房门喊叫老罗吉,可我又怕惊动了邻居。我手忙脚乱地把三室一厅一厨一厕里所有的电灯都点亮。我知道,从南窗北窗都可以看到,我的家里灯火辉煌。

叮铃铃……我又听到了门铃声。“郭丰,你别对我总是哎哎哎的好不好,我有名字。”“可我有点叫不出口。”“为什么?”“我想―是因为我还没想好你这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叫你罗总编吧,好像不那么对味;叫你叔叔或者大哥吧,可你比叔叔小比大哥大,而且我也讨厌这样的叫法;直呼你的名字呢,又显得对你不够尊敬。这事让我也挺为难的。其实应该就叫名字,所有的人互相间都叫名字那有多方便。我小时候看过一部外国电影叫《英俊少年》,有一个镜头我非常感动。那个德国男孩儿早晨来到他爸爸的床边,摸着他爸爸的秃头说:‘嘿,卡尔,起床了。’卡尔是他爸爸的名字。”“这真是不错。你这样叫过你爸爸吗?”“咱们不提我爸爸好吗?”“噢,对不起。这样吧,你就叫我的名字,但咱们毕竟是在中国,你就再哆嗦一点,前边加个‘老’字。我终归还是比你大不少的。”“叫你老罗吉?”“对,老罗吉。”“行,这名字挺棒的,对吧老罗吉?”“当然挺棒的,我女儿总这样叫我。”“你要充大辈儿吗?”“没准我的辈儿就是大。”“行呀老罗吉,我什么都不在乎的。”

对于性的痴迷是一种生理现象还是心理现象,这我想不好。我痴迷于性,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病态,我不知道别的女人是否也像我这样。我对男人总是无法憎恨,即使他们对不起我,即使是对我那个父亲。

他叫郭中华,他是一个高大英武的男人,他也曾是个出色的运动员。如果我们站在一个更单纯一些的角度来看待问题,可以这样说,他一直到死始终对我很好。而我呢,最初我们关系单一,我喜欢他崇拜他;后来我们的关系复杂起来,我对他仇恨与依恋并生、嫌恶与热爱交织;到了最后,到他死去以后,到我了解到事情的真相以后,我与他的关系和我与他的感情都已无从判断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做结论。

郭中华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妈妈总是带运动员出去比赛,我与在训练处当副处长的郭中华单独在家的时候非常多。我不清楚别人家的父亲对女儿是怎样亲近的,郭中华对我的亲近则总能让我感受到双重的幸福和快乐―一种是属于女儿的,一种是属于女人的。我不想说郭中华禽兽不如一类的话,他是一个理智并且节制的男人。现在回想起来,他对我的企图应该是从我的童年时代就开始了,从我懂事他就为我画出一条最终走入他的怀抱的曲折轨迹。可是他一点也没有伤害我,他一直等到我十七岁的那一年。

那一年我的初恋失败了,那个拥抱过我亲吻过我的高年级男生考上大学不理我了。我在家里哭得昏天黑地。妈妈带着她的队员去了长沙,郭中华一个人在家劝我安慰我。他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用手指揩去我的眼泪,又用嘴唇拨弄我的头发,就像那个刚刚用信函刺伤了我的男生对我做过的一样。这样的安抚与关爱,以前郭中华也给过我,可是以前我没有留意,原来他在这样做时不仅仅是父亲,而且更是个男人。现在我意识到了,我想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可是我的决心却无法更加坚强。安全感和松弛感都使我留恋郭中华的怀抱。后来天色就慢慢地黑了下来,而我们漫长谨慎但又一往无前的过渡也一点一点地接近了顶峰。当我们都不再会使用语言进行交流时,我们只能忐忑不安地结合到了一起。这是一种奇异的经历,它给人带来的种种感觉刺心蚀骨,不是恐慌、羞愧、内疚、负罪这样一些泛泛之词可以涵盖的。在妈妈回来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我和郭中华过着的是一种世界末日来临般的绝望生活。以后也一直是这样。妈妈在家的时候,我们拼命地对妈妈大献殷勤,我们互相躲避甚至仇视对方;可是当妈妈出门的时候,我们便不管不顾地偷欢苟合,把每一个夜晚都命名为最后一个夜晚,把每一次交靖都认定为最后一次交靖。后来,在我高考的前夕,郭中华因为一次偶然的肺内感染竟丢掉了性命,这真不知应该让我庆幸还是悲伤。在一个阴撞的深夜,在我和妈妈都因为过度的痛哭而虚弱不堪时,妈妈忽然用冷静的声音搅醒了我正在趋于麻木的全部感觉。“我没有想到人的死亡会是这么容易,”妈妈望着郭中华显得有一点短小的尸体说,“所以有些事情我想早一些告诉你。“什么事情?“郭中华他不是你的生身父亲,他是你的养父。

这样的事情我不愿意回想。可是这样的事情它是客观存在,它会铭心刻骨地伴随我的始终。当老罗吉成为我最亲密的朋友以后,有一天傍晚我走过报社附近的林阴角路,意外地看到老罗吉正带着他的女儿罗馨儿坐在石凳上亲昵地说话。我想他们是在等待即将下班的妻子和母亲刘英子吧。我没有去惊动老罗吉和罗馨JL,我站在温暖的夕阳余辉中,只是久久地凝望着他们。那一段时刻有些残酷,为我重现了一页页过去。我感情复杂地温习着往昔,我为有些事情已经成了千古之谜而感到遗憾。我想到了那个叫郭中华的养父,他知道我不是他的女儿吗?我想到了那个叫斯魅的生母,她知道我同时还是她的情敌吗?在妈妈给我讲述她的故事时,我只顾为我与郭中华的没有血缘关系暗自庆幸了;而除了妈妈那一次冷静的讲述,我再也没有勇气去询问关于她、关于郭中华以及关于他们与我的任何事情了。现在我渴望搞清一切,可这是不可能的,我只能永远地忍受着它们对我的纠缠折磨。

在那个林阴路上的傍晚之后,我问老罗吉,作为一个女儿的父亲,他是否曾经有过乱伦的念头。“你怎么―”老罗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极不自然。但我和老罗吉已经是朋友,他不再把我看成怪物.“这是不可能的事。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很轻松地对他笑着。“老罗吉你别紧张,我没有暗示你或者戏弄你的意思。罗馨儿还只是个孩子嘛。我想说的是,人的欲望有些时候肯定是非常奇怪非常复杂的,可能说出来不洁,但事实如此。”“但人是有理智的,人的理智比欲望强大。”“这是另一回事,我没问你理智和欲望谁更强大,我问的是你是否有过邪欲萌动的时刻―而且只是针对女儿的。”“你……我怎么说呢?”老罗吉在我面前不愿撒谎,他只是在与自己的道德约束做斗争。“如果你怕以你为例衰读了你的馨儿,你就说说你对一般男人的感觉。”“也许是有的……那种乱伦的念头。”老罗吉说出“乱伦”两个字异常吃力,他的眼睛不敢看我。“尤其是想到女儿会长大,会充满性感,会像她的母亲与自己做出的一切事情那样与别的男人做出一切,有一种占有她的情欲便会在瞬间出现,这或许也算是人之常情。当然人是能够……”“人是能够控制自己的。这我懂。”我很开心地大笑起来,老罗吉也敷衍地摇头憨笑。

老罗吉在认识我之前,早就把他能打听到的关于我的情况都了解到了,我想,除了张大军,他还能去问谁呢?所以张大军对他的怀疑,肯定是从我还在拘留所里不知道天底下有一个老罗吉的时候就开始了。

我的工作是在文艺出版社当校对员。老罗吉与社里的于总编是好朋友,他说我是他一门远亲的孩子,我的父母都不在了,他帮我找一个饭碗。除了我上大学这段事避开不提,老罗吉告诉于总编,我爱好文学,文字能力强,对经商做买卖没有兴趣,只希望在他这里锻炼锻炼,将来做点文字工作。我想于总编也不会那么轻信,他认准了我与老罗吉的关系难以示人,这我从他对我的态度上就看得出来。

老罗吉帮我租的房子在南市小区,与报社和报社宿舍都只有一箭之地,他来看我,走路也用不了十五分钟。那个房主也是他的朋友,叫金中,是个口袋不瘪的小老板。离婚之后买了这处房子,后来又复婚了,这处房子也没再出手。金中不缺钱,金中说房子尽可以借给老罗吉用。但老罗吉为了慎重起见,在让我搬进去之前还是带我与金中谈了一次,以示他只是搭个桥。金中当时就开起了老罗吉的玩笑:罗吉兄,你不用跟我还遮遮掩掩的,现在金屋藏娇又不是什么丑事。最后他只是象征性地收了我一点点房租。

为了我,机关算尽的老罗吉绞尽脑汁,他把每一步都设计得前可以进村后可以靠店,他的精明和精细时常让我惊讶也不是,赞叹也不是,嘲笑也不是。我想这就是男人的本事了。回想那些与我有过交往的男人,他们的谨慎似乎与生俱来,而老罗吉是他们中的典范。直到一切都处理停当了,老罗吉才自以为得计地放松下来。可我想,男人的局限也就在这里,他们总以为别人是傻子,其实呢,绕来绕去,最后掉进坑里的却总是他们自己。“老罗吉,你好像没有这么得意的道理。不论你怎么解释怎么铺垫怎么打圆场,别人不会认为你是在学雷锋的,只能认为你是在搞情人。“随他们去吧,脚正不怕鞋歪,我不在乎。”“你有官职,你有家庭,你还有前途。不在乎怕是不行。“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别再帮我。”“你―”老罗吉一听我这样说话就无言以对,“那你就当我是学雷锋做好事吧。雷锋做好事不是自己不吃不喝不穿不用的吗?我做好事也在乎不了其他了,这没什么不行。

我看着老罗吉差不多是快乐的表情,就不打算再就这个话题说什么了。总之我要感谢老罗吉,是他为我的可以继续生活下去提供了可能。至于他的动机与目的,我无须去猜测,也许他就是希望我能成为他的情人。不过这是两个人的事情,除了他,还有我。我不知道随着交往的深入,我们的关系能否向情人发展,但即使我不喜欢与他走到那一步,我也愿意接受他的一片美意。我把他为我做的一切看成他对我的爱。我可以不爱别人,但我不会拒绝别人爱我。我是一个乐于从别人的爱中发现自己的价值和意义的女人。

校对工作是一个枯燥的活计,它和读书不一样。读书是从文字后边找寻一些优美的精灵,而校对是把那些优美精灵的外衣剪得支离破碎。每天在灯下桌前,坐得人腰酸背疼,什么时候抬起头来,都会觉得天旋地转。我对校对工作产生了抵触的情绪。如果是依我以前的性格,我会立刻放弃它的,我不管以后有可能做一个编辑的诱惑是多么强烈。可是现在不行,现在我倒霉了,一旦放弃这个工作,我无处可去。我不想到各种公司去干活,当文秘、搞公关或者做广告,我都没兴趣;我不可能到任何服务性部门去混事,酒店小姐、服装摊主、宾馆打杂,我更不会去干。我愿意当教师,我愿意把知识和爱给那些天真纯洁的孩子们。而且在上课之余,时间可以自己支配,既不需要负什么具体的责任,也不需要冒什么直接的风险。我喜欢那样一种更多冥想成分的生活。如果我在师范学院得以正常毕业的话,我想我会是一个最服从分配并且能安心工作的好教员。但是现在我是校对员。

不过校对工作对于目前的我来说,也有好处。它扳人身体磨人时间,正好可以分散我那些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耗去我那些难以枯竭的过剩精力。规定的定额数我完成起来并不费力,如果有定额以外的活,没人愿意接的话,我也会拿过来。我不只是为了多挣那份并不优厚的小钱,我是想用工作来占满我的时间。

老罗吉对我的工作态度非常满意。他几乎天天都来看我一遍,有时坐十分钟,有时坐两个小时,有时吃我做的饭或者陪我去外边吃。在我面前,他内向而宽厚,最兴奋的时候也知道什么该回避什么该节制。可以说他基本上做到了对我隐私的尊重。只是有一次,在我做沙拉的时候,他忽然忍不住地冒出来一句:许达是不是做沙拉特别拿手?“你怎么知道?”我停止了手上的搅拌,回头去看坐在床沿的老罗吉。

老罗吉非常尴尬,满脸通红。“我是,我是听我们一个体育记者说的,他和许达是朋友。”“你这人……你了解与我有关的一切。”“我没有恶意。”“我知道。”我说。冷场了一会儿,我把拌好的沙拉盛出一盘摆在桌上,开始往杯子里倒酒。“我做沙拉就是跟许达学的。”“你要是不愿意,咱们不说他。”“为什么不愿意呢,我爱过他。”“现在不爱了?”“他死了。”“你这样讲话挺可怕的。”“是吗?许达也说我有时候可怕,好多人都说过我有时候可怕。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让人怕在哪儿呢?我一点坏心眼也没有。”“大概是你看待问题的方式吧。”“谁知道呢?我们相爱,可相爱不一定就要嫁给他呀。他闹离婚,他老婆说是我指使的。其实他老婆把他的钱、他的荣誉看得很重,我没有。我们那大院里什么级的冠军都有,我妈妈就是老牌的亚洲冠军。只是我妈妈那个年代的冠军没有现在的冠军有钱,可我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女人。再说就冲许达最后杀害妻子,你也可以想像他的素质,我怎么会嫁给这样一个人呢?即使不是出了他杀人这件事,我们也到了分手的时候。”“如果他杀妻这事没有败露,他能允许你跟他分手吗?”“我也有点后怕呢。我不嫁他,他没准也会杀我的。”“那许达为什么要说你也可怕呢?”“他说我爱他,可又不想嫁给他,这就可怕。”

老罗吉默默地喝酒,不再说话。我和老罗吉开始谈论许达了,谈论许达,我就像在谈论一个与我无涉的外人的事情。大概这也让老罗吉感到可怕。但事实就是这样,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对任何过去的事情,所抱的态度都很释然。在这以后,我跟老罗吉谈论任何我往昔的故事,所持的都是这样一种淡漠的态度。我只能认为这是我天然的性格。当我投身到一件事情中去时,我的热情能熔化一切;可当那件事对我来说已成为过去时,我又能静如止水。我是一个永远生活在“现在”的人。

过了好久,老罗吉突然吃力地说道:“许达没来得及杀你,可是他杀死了你的妈妈。”

我被老罗吉的话说得一愣,我还从没有这么考虑过问题。难道就因为妈妈是许达的启蒙教练吗?是的,当许达的老婆找到妈妈又吵又闹时,妈妈的确说过这样的话:这是我作的孽,你怪我吧!“你怎么会这样认为?”我不解地看着老罗吉。“有的事情大概你也不清楚,当时你在拘留所里。”老罗吉看着我床头上妈妈的照片。妈妈没挂奖牌也没捧鲜花,但妈妈在微笑,妈妈眼里那宁静的光辉,投射在我脸上,也投射在老罗吉脸上。“我曾听到过一种流言,说许达是在学你妈妈,说你爸爸的死亡十分可疑。”老罗吉说着捧起了妈妈的照片。“这是胡说八道!中伤诽谤!”我站在地上浑身哆嗦,我真的还不知道有这样的说法。“我听人讲过你妈妈跳海之前的一些情况,我分析,她可能不像在遗书里写的那样对你充满信心。”“你是说妈妈认为我和许达同谋……”“郭丰,作为一个普通朋友,我想,这件事情的教训太大太大啦……”

我木呆呆地看着老罗吉,妈妈正在他的手上活起来。“谁也不怪,是我杀死了妈妈!”我从老罗吉手里夺过妈妈的照片,仿佛能够听到妈妈在默默饮泣。“丰儿你什么也没干是吗丰儿?丰儿你什么也没干是吗丰儿?丰儿你什么也没干是吗丰儿……”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充满了整个房间。我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能看到无边夜空里一片苍茫。“你们不要把我的丰儿带走,你们不要把我的丰儿带走呀……”妈妈发疯般地扑到我身上,用她的脑袋撞我腕上的手铐。我伏在玻璃窗上号陶大哭,心里边就像碎了一样。妈妈的影像在照片上一团模糊,如同海水在把她撕碎在把她吞没。老罗吉慢慢地站到我身后,用温热的手掌拍我的后背,他低声地劝我要冷静一点。可是我无法冷静,我也不想冷静。回家那天,我自己已经哭过了;从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想,我还要当着别人的面,再哭一次,因为我要把那个目睹我哭泣倾听我喊叫的人,当成那个冤枉我、误会我、曲解我、惩罚我的诚实世界上的全权代表。“妈妈呀,妈——妈——”

我还这么年轻,可我已经有点愿意回首往事了。往昔的岁月有苦有甜,不过一成为过去,一经过记忆的过滤和筛选,剩下的,就全都变成了温馨和愉快。那感觉,就如同你穿越一道险山恶岭以后,再躺着软床品着香茗欣赏关于那道险山恶岭的长卷丹青。

我始终没有什么太过得硬的女朋友。事实上,琐屑和狭隘只是女人性格的表面现象,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男人的琐屑和狭隘。我没有什么女朋友,是女人的矜持和做作让我深恶痛绝。也许是因为我自小生活在体训班大院的缘故吧,我的审美度的确立,肯定就是建立在生命体不屈不挠的律动上面。我看惯了强健的肌肉和淋漓的汗水,我听惯了重浊的呼吸和放纵的哭笑。但是女人缺少这些我热爱的东西。我从小就愿意和男孩子在一块玩,稍大一些,与我要好的也总是男朋友。我这样一种性格特点的形成,便决定了我此后的命运。开始时我也不太把我的漂亮当一回事,我以为男人喜欢我也像我喜欢他们那样,只是意气相投,能够倾心交谈一泄胸臆便是最大的快事。其实后来我才发现,在男人与女人之间,是很难存在友谊的。男人女人能做成朋友,首先便是性的吸引。即使由于种种道德习俗的规范约束,性的引力也不会减弱,它只是更为隐晦罢了。至少在男人是这样的。但是在那时我不懂这些,我天真地希望与一些无法让我产生爱情但能够唤起我友谊的男人交成朋友。

事实上,我始终也没什么朋友。性可以吸引,性更可以排斥。

我第二次见到刘英子,是在第一次见到她三年以后。

那天一个叫贾秀姗的女孩子在校对中出了个大错,校对科开会,一直到很晚才结束。我在街上的小饭铺吃了碗面条,顺便去逛文化路夜市。文化路夜市在报社附近,其繁华程度与天气的好坏有直接关系。这天天上月明,地上灯火辉煌,文化路夜市自然熙熙攘攘。夜市上的东西比较便宜,有好多标的都是批发价格,当然厥品也多。我挑挑拣拣地买了两条内裤一个胸罩和几样化妆品,离开夜市的时候,看到了老罗吉。由于周围的人全都挨挨挤挤,老罗吉一出现在我面前,我们已经近在咫尺了。我看到他的右腋下夹了个大塑料包,左手领着一个小女孩,而小女孩的另一只手,则连接着另一个女人的右手。想要躲开已经来不及了。我看到,老罗吉的脸色正在开始变化,被夜市上花里胡哨的灯光那么不负责任地一抹一晃,搞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估计我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幸好在一个问题上我和老罗吉转瞬之间就达成了默契:我们都假装互不认识。“你是小郭吧?”在我们即将擦身而过的一刹那,与老罗吉隔着一个女孩子的那个女人说话了。与此同时,我一个人和他们三个人相对着站住了。“你是……”我把视线从老罗吉脸上转到那个女人的脸上。“你好像是刘……刘医生。”“对啦,是我。”“哎呀刘医生,你不穿白大褂我都认不出你。你好吗?”“好好,我挺好的。”

原来刘医生是老罗吉的妻子。刘医生是个热情开朗的女人,尽管我们不时被逛夜市的人前拥后挤,可她却没有立刻分手的意思。我看了一眼老罗吉,老罗吉又紧张又惊讶。“这是我丈夫和女儿,”刘医生冲老罗吉那边点了一下头,但她没注意老罗吉的表情,“这是我的一个患者,她妈妈当年是著名运动员,叫斯魅……”我和老罗吉像陌生人那样互相道了声你好,他们的女儿也礼貌地向我打了招呼。为了掩饰,我去抚摸小女孩的脸蛋,可刘医生还是说个没完。“小郭,你妈妈好吗?”“她去世了,在半年前。”我小声回答。我怕她再接着没完没了地问下去,就又补充说:“她到下面去选运动员,坐的小船在海上出事了。”这是我灵机一动为妈妈设计出来的死因,我觉得以后可以沿用下去。我看了老罗吉一眼。“实在是遗憾。我很难过,小郭。”“谢谢你的关心,刘医生。”“你大学毕业了吧?”“毕业了。”“你……”

这时老罗吉出来为我解围了。“英子,要不你陪这位小郭到家里坐坐。我得把馨儿送她姥姥家去了。”“那你们快走吧。恰好我也还有点急事呢。”

其实我真想和老罗吉开个玩笑,去他家看看。但我不能。“那……改天到我家去?”刘医生说。“好的,再见。”

与老罗吉、刘英子以及罗馨儿分手以后,我的心里有点发酸。离开灯影走进黑暗,我的步子又沉又乱。

第二天早晨六点钟,天还黑着,老罗吉就敲响了我的房门。他穿一身晨练的装束,身上冒着腾腾的热气。他问我昨晚回来后情绪怎么样。我说没什么,我说你的妻子和女儿都那么漂亮。他说我没想到你和英子居然认识。我说我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巧事,你和刘医生居然是一家的。我又问他当时我们做出不认识的样子是否合适。老罗吉点头苦笑着说应该应该。要不,他说,解释不清……我们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我说你妻子肯定告诉了你我们认识的经过。老罗吉无所谓地摆着手,不提它不提它,我就是怕你总瞎想。老罗吉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翻看我带回家来的校对稿,我穿着睡衣拥被坐在床上看老罗吉。我忽然感到,老罗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这里也是一个家庭。“我想给你讲讲我和你妻子认识的经过。”“我已经知道了。”“可那是你听别人说的。”“我并不关心一件事情有多少种说法或者哪种说法更为真实。”“可我也并不是想对你做什么解释。”“那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裹着被子跪在床上,把脑袋和身体尽可能地向老罗吉探去。“我肚子里边的事情总得往外倒一倒吧,要不然就憋死我了!

我说我是爱情的敌人,莫若说爱情是我的敌人,我的所有灾难,都与爱情有关。三年以前我挨处分时,妈妈就无奈地叹息过:“这都是让爱情闹的。”后来许达给了我许多温暖,妈妈似乎有所察觉,她又警告我说:“丰儿,毕业之前你不许恋爱。你―不适合恋爱。”我就对许达说:“你别总提离婚结婚的,妈妈说我不适合恋爱.我现在不是和你搞对象,我只是和你做情人。”其实我心里并非不懂,做情人也是恋爱,也叫爱情。但是我不能没有爱情。

那是上学之后的第一个期末,那时我正与一个考到北京去读大学的高中同学在书信往来。我是否要爱他还尚未确定,但他的来信能给我带来心理上的满足口可恰在这时,那个调干学习的年轻军人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在我的生活中一经出现,就是那么威风凛凛,富有活力,让我一下子就把那个在北京读书的男生忘到了九霄云外。

在临近寒假的那些日子里,每天我都要去陵北公园背书温课准备考试。我们学校和陵北公园只有一墙之隔,平日里我们学校的许多学生总是翻过墙头在公园里看书。那天是一个干冷的日子,无雪的公园更为萧条。我裹着大衣坐在一张木椅上,虽然周围全是冰天雪地,可我还是能够感受到心底的热度。就是在这时候,忽然一阵阵杂乱无章的喊叫声从冰湖那边隐隐传来,我听出是有一个滑冰的孩子掉进冰窟窿里去了。我跑了过去,许多人都跑了过去,还有早就站在冰河边上的人在替那个掉进冰窟窿里的孩子大声呼救。孩子在冰水里攀抓挣扎,可是破裂的冰块只是使冰窟窿越拓越大,孩子却无法攀爬上来。围观的游人都很着急,可所有的人又都毫无办法。正在这时,我看到有一个从远处跑来的小伙子一边疾速奔跑一边脱掉棉衣,临近冰窟窿时,他的身上只剩下了一条黄绒球裤。他是怎么把孩子推上来、自己又是怎么奋力爬出来的我全没看见,当我把他沿途脱下的衣服收检起来抱在怀里时,我看到的只是他挺立在寒风中的身体一片赤红,如同雕塑。我发疯一般向他跑去,我担心他的呼吸也被冻僵凝固。那时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他竟会是高我一届的同校同学。

这样的奇遇恰合我意,我们在此之后的相恋相爱自然顺理成章。

第二个学期开始以后,我坠入爱河迷醉不醒,幸好他有理智。他不是一个普通学生,他是调干生,是个军人调干生,所以我们的狂热只能隐蔽,无法张扬。这样,我们备受压抑但又如火如茶的爱情,一直持续到二年级开学不久我宫外孕。如果是正常怀孕,我想我会处理得天衣无缝;可对于宫外怀孕,年轻的我那时一无所知。我只是肚子疼,疼得我欲死欲活。我在同学的搀扶下来到校卫生所,那个警惕的校医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我一举擒获。她懂得宫外孕的危险,她还提醒我说这么个疼法搞不好是要死人的。可是她却要折磨我、羞辱我、嘲弄我。她不紧不慢地找来我的班主任、系领导和学校保卫处的人,要求我先交待问题然后再治病。我知道我不该牵扯我的爱人,作为调干军人,他背不起这个污点。我什么也不说,我努力效仿渣滓洞白公馆里的共产党人。我一直挺到妈妈的到来。“是她托人找到了你的夫人,”我对老罗吉说,“这样我才活到今天。”

老罗吉隔着饭桌坐在我对面,我看到他的眼睛有一点湿润。

这天是我做东请老罗吉吃饭,这天我挣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份工资。我在出版社的校对科已经干两个半月了,社里发了我三个月的工资。我知道用我这样一个临时工,给于总编也添了不少麻烦。所以领完工资以后,我曾想过要一块请请老罗吉和于总编。但我不能过于唐突,我最好是征求一下老罗吉的意见。我和老罗吉已经结识这么久了,我还是头一次主动找他。我在电话里听到他回话的声音有一点惊讶,同时我也听出了简慢。“有什么事吗?你―”“今天晚上五点半,我要在荟萃楼请你吃饭……”

话没说完我就有点后悔,我觉得他是不希望我主动找他的。我断定他也一定会反对我在请他的同时还请别人―哪怕那个受请者是他的朋友。所以下班路过于总编办公室时我步子飞快,我担心我忍不住会发出邀请。在荟萃楼的酒桌上,老罗吉果然情绪不高。在好几次欲言又止之后,他实在是有点控制不住了,终于目光躲闪地对我提出了批评。“以后要是没什么大事,”他想努力使自己的口气委婉,“最好别再挂电话找我―尤其是别往家里挂。”我脸上笑了一下,可心里渗出了泪水。我想讽刺他几句,但我看出了他的难堪。我不觉有点可怜起他来。我伸手在他的手上按了一下,我说我给你讲讲我挨处分的事吧。于是他很用心地听我讲述了三年以前的往事。

现在老罗吉听到我的讲述告一段落了,他湿润的眼睛里冒出了火气,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道:“这学校,也太不像话了!这是草营人命。”“你先别急着慷慨陈词,我还没说完呢!”其实我自己也在犹豫,是否还需要继续我的讲述。“没完?你不就是这样认识了刘英子吗?”老罗吉的话激起了我讲下去的欲望。“是的,可我想说的是那个调干生,那个我为他差点送命的人。“他怎么样了?”“部队当然把他招了回去,而且很快被处理复员了。一个前途无量的军人,又当农民去了。“你没交待是他,学校和部队是怎么知道的呢?”“这就是我想说的。他在这件事情上是个胆小鬼,一点也不威风凛凛,他主动承认去了。他以为承认了就能饶了他呢。“是应该坦白从宽的。“最主要的当然不是他和我发生关系,是他正在和一个首长的女儿恋爱,所以才得到了调干学习的美差。他背叛了首长的女儿,也就等于断送了深造的机会。“他也欺骗了你?”“是的,他也欺骗了我。其实如果事先他把他的情况如实告诉我,也许不会影响我对他的喜爱。由于有些时候我更接近一个享乐主义者,所以我不大看重合不合乎道理。可是他对我撒谎了。当时我知道了他在与我恋爱的同时也正与首长的女儿一团火热,这比他使我宫外孕了却不来看我一眼还要让我生气。我疯了似的对妈妈说,我要杀了他。“你妈妈怎么说的?”“妈妈说这就是男人。“这回我说完了。

老罗吉脸色灰暗起来,仿佛他是置身于一片阴影之中。菜有些凉了,我们都没有胃口。我有些小心地抿着啤酒。“哎郭丰,”过了好久,老罗吉才重又提起来一个话头,他尽量用一种随随便便的口吻说,“我现在给你提个建议好吗?“怎么,这么快就开始行使保护人的权利了?”我也想使气氛活跃起来。“你别误会我,郭丰,我只是说提一个建议,我不强加于人。”“我开玩笑呢,你说吧。“我想,你在眼下的工作之余,也该有一个长远点的打算。这一段嘛,也是休息休息,把工作整个地熟悉一下。”老罗吉一字一句仔细斟酌着,想观察我的表情,可又不敢看我的眼睛。“过一阵子呢,我看你最好报个自学本科,趁着在学校学到的东西还没忘光,争取再接茬巩固一下,早点把文凭拿到手。拿到文凭了,许多事情会更好办一些。”

老罗吉的诚恳和认真,不是装出来的。尽管从平日的聊天中,我也知道他是一个典型的官场中人:媚上欺下,弄虚作假,玩弄权术。但我知道他还算一个良心未泯的人,他还分得开正义与邪恶。比如对我吧,他表现出来的完全是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帮助与爱护。虽然这种帮助和爱护有点来路不明,可我丝毫看不出来他会包藏什么祸心。找不出疑点也许就是没有疑点。“我听你的。”我说。

北方夏天的到来,让人毫无准备,仿佛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夏天的使者是女人,是女人的装束带来了夏天,这让我作为一个女人感到骄傲。不是我自作多情,好多男人的目光打在我身上,我不能视而不见。在众多注视我的目光中,能使我感到抨然心动的,是李映辉的目光。

李映辉是外国文学编辑,我们时常在走廊相遇。他那个凶悍而且肉感的大脑袋,总能让我联想到巴尔扎克或者罗丹,当然他的目光也像巴尔扎克或者罗丹一样,既锐利也温柔。开始的时候我有点怕他,开始的时候我怕所有的人。只是对其他人,我的惧怕是一种冷漠或者麻木,而对他,我的惧怕则是对回避与接近双重欲望的无力的抵抗。有一天在电梯里,我被挤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电梯停在八楼的时候,尽管所有在电梯里的人都喊着超员了超员了,不让等在那里的李映辉上来,可他还是硬挤了上来。他粗大的身体逼在我眼前,重重的呼吸和电梯里的小风扇一齐吹动我的头发。在他与我之间,只有我抱着的一大叠校对稿把我们分开。“郭丰。”他说,他根本不管电梯里那些与他开玩笑的人。我用眼睛的余光能看到,从上电梯起,他的目光就打在我身上。于是在这电梯的运动中,他第一次向我开口了,他叫我:“郭丰―”

我抬头把目光迎向他,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在这样一个场合下对我说话。对我们两人来说,除了互相知道名字,我们完全没有过交往。“你的校对,全社第一。”

对于他的表扬和他的这种表扬方式,我不知所措。我能感到,电梯里的人都在看我。“谢谢——”我说,“可是,我没给你校过稿子呀。”“噢―”电梯里有人起哄了。“映辉你拍错地方了吧?”“人家小郭这盾牌是棉花钢做的——软中带硬。”“可我,”李映辉不理他们,也不急不恼,他只对我说话,“我看过你给别人校的稿子,也听别人议论过。以后有稿子,我求你,对于男人的真诚我一向缺少警惕,李映辉的话让我感动。幸好这时电梯到底了,我没给他留出邀我继续攀谈的机会,我说了声再见就匆匆跑了。跑出去好远,我回过头去,我看到李映辉纹丝不动地站在楼门口望我。就是那回头看他的一瞬间,我知道我完了,我已经没法拒绝巴尔扎克或罗丹的凶悍和温柔了。

那天我穿了一条无袖紧身的连衣裙,柔软的质地和雪白的颜色衬托着我,使我在穿衣镜里显得雍容华贵。我回到校对科,坐到了写字台前还魂不守舍,李映辉的影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这时电话铃响了,电话铃声让我心里狂跳。其实我知道,从来也没有我的电话。可是现在屋里没有别人,我必须起身去接这个电话。“你好。找谁?”“嘿,就找你。”电话那边顿了一下,我听出来是李映辉的声音。“我是李映辉。”“你―有什么事吗?”“我想对你说谢谢。”“谢我什么?”“刚才你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想放下电话,可是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合适。“你知道在你回头之前那一分钟里,我对自己说过什么?”“我……不知道―”“我在心里说,如果郭丰回头看我,那就证明她也喜欢……”“再见好吗?我这儿忙着呢。”

几乎就是与此同时,在李映辉轻轻向我心房撞击的那些日子里,已经开始被我遗忘的张大军又走到了我的生活之中。

我与老罗吉已经不再频繁接触了。我们都很忙。他们报社是喉舌是喇叭是号角,如何忙碌自不待言;而我除了单位的事情,还有自修大学生活也刚刚走上正轨,我们没法天天见面。但不再天天见面并不是我们的情感有所疏远,至少在我这里,我对老罗吉的依恋和友爱更为加深了。老罗吉也是一样,他认为他当初做出帮助我的决定非常正确,他说我是一个让他信赖的朋友。现在他工作中遇到的事情也愿意讲给我听了,有时候我以女人的直觉和我对生活不太规范的理解,反倒可以给他提出十分有益的建议。所以,尽管我们不再天天见面,但我们的交往却是愈益加深了。那些不见面的时刻,是我们为思念留出的空间。

有一天傍晚,是我和老罗吉约好的见面时间。下班以后,我特意拐到菜市场去买菜,想为老罗吉做一顿好吃的。以前我总是在出版社附近的菜市场买菜,自从在文化路夜市见到老罗吉一家之后,报社附近的所有公共场所都成了我刻意回避的危险地带。可是这一天我有点忘乎所以,我竟来到了距报社最近的仁和里菜市场,结果也来买菜的张大军与我邂逅了。“这不是郭丰吗?你怎么在这里买菜?”

张大军在开口对我说话之前,我已经感觉到了,有人久久地站在我身边。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有一些男人比较无聊,所以我一直没有留意是什么人在我身边徘徊不前,欲言又止。等我听到张大军的问话抬起头来时,我惊讶得几乎跳了起来。一时之间我手足无措,我为来这个市场买菜深感懊悔。可是张大军的微笑真实而亲切。在拘留所里,他就是带着这样的表情悄悄地安慰我:放心吧,以我的良心保证,我会为你做一点什么的。现在张大军使劲地握着我的手,看得出来,他为与我的邂逅感到由衷的高兴。“你挺好吧?住这附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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