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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31 21: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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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清玄

出版社: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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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菩提

清凉菩提试读:

自序

1

有一天,佛陀走到菩提树下,对自己说:“如果我不能得证,就不起此座!”

然后,他坐在菩提树下,接受了魔王及内心的严格试炼,经典上说,他进入禅定三昧,经过七天七夜的时间才从三昧中张开眼睛,他已彻底地觉证到生命的实相。

张开眼晴那一刹那,佛陀正好看见天上一颗明亮的星星。他感慨地说:“奇哉!一切众生都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著不能证得。”

悟道时的佛陀,内心明澈剔透有如月光下的大地,那样温柔而明亮,但是他心里想:“我所悟到的实相,是其他众生不能体悟的,我也无法把我证得的经验传授给别人!”他迟疑了一下,仍然决定努力把自己的经验传达给众生,因为在他的体证里:“佛陀正是每一个众生,众生都是佛陀!

我爱读佛陀的传记,时常思及佛陀在菩提树下的情景,每次想到他张开眼晴看见星星的那一刹那,心里就充满感动,仿佛见到了自己的内心也有一颗明亮的星星。

尤其是在深夜的街头,与拥挤的人群擦肩而过,然后站在红砖道上,安全岛上有在车阵飞驰中依然安静的菩提树。抬起头来,满天的星星都在眨眼睛,我就想:这天上的星星有一颗是照耀过佛的眼睛的吧!现在那颗星星还照耀着我,照耀着这个世界,这满天的星星里,到处都是佛陀充满慈爱与悲悯的目光吧!

有一次在海边的巨石上盘腿看星,星星格外明亮,伸手可及,我感觉到星星非常温柔,与佛陀所见的昔日星星一样温柔。那时心情绵密而感性,使我从星星里几乎可以感受到佛看见星星时也是很感性的,然后我知道佛陀看见星星有其必然,是一种透彻实相以后感性之必然。

星星是静静地挂在空中,却好像带着声音,是早晨的幽远之钟,也是静夜中雄浑的鼓声,有着清脆的节奏与闪耀的声息。

我是不是有一天也能像佛陀一样,看见那样的星星呢?

佛陀的开悟是真实般若智慧的呈显,星星却是绝对智慧中感性的闪烁,这看见星星的感动,正是大乘佛法里最动人的刹那。佛陀看见的星星,使我知道了,学习佛法的人不能只有知性,也应该充满了清明的感情,我们在仰望天星的那一念顷,若不能看见浩渺宇宙中众生心里的明亮,如何能进入大乘的阶梯呢?我们在街头与人擦肩而过,若不能观照到众生都是星星一样,又如何有真实的慈悲呢?我们若连自己心里星星一样的光芒都无法照及,又如何放射自己的光亮呢?

佛陀所见到的一颗星星,并不是有限的一,它不只是普通的星星,而是有许多超越的心思存在其间,是直观,充满了象征。

我们学佛,认清佛陀的教义固然重要,亲自去体验佛陀曾经体验过的更为重要,这种体验的本身是相当感性的。

就以一颗星星来说吧!我们知道了佛陀夜观明星,那么,我们不管在何时何地看到星星,心情就完全不同了。就像我们知道佛陀曾在菩提树下解决了生死问题,那么,即使台北那些营养不良的菩提树,在我们眼里也都展现了不凡的风格与庄严的实相了。2

我的文学写作也是充满了感性,那是我在心里恒常亮着一颗星星。

我的写作,有时木是在选择一个题材,而是有一颗星星呼唤着要出来,犹如夜色中呼之欲出的一丝光明。因此,可以这样说,当我把稿纸打开的时候,文章已经完成了。

我的文章不是我的,它有自己的生命,有如空中的飞鹰、林间的百合,或山里的溪河,它顺着环境形成一种风格,风格与风格间可能没有什么关系,唯一的关系,就是自然的形成罢了。我从未努力经营我的文章,只是让心里的感动如泉水般喷涌出来,好像清晨的树叶闪着露水,或是被阳光照耀的牵牛花突然开放了动人的紫色。

秋天的时候,我走进乡间的林野,看到营芒花与香茅草都自由自在的、没有忧心的、无牵无挂的开放了。看着那白茫茫的一片芒花,使我想到满天的星星,然后我就在林间的小路上奔跑起来,好像一个未经世辜的赤子,自在,没有忧烦。

跑累了,我就坐在绵绵的杂草上歇息,看着被风吹起的营芒花种子,满天飞舞,美丽得像星星。

只看着管芒花那样简单地生活着,我就充满了感动,生活里卒实上充满了这样的感动,一片掉落的枯叶脉络,一颗被溪水冲圆的卵石纹理,一轮偶然从乌云中破出的孤月,一株被踩扁又挣扎站起来的小草,一片刚刚飘落拾起来还带着香气的花瓣……但愿每天都有一些小小的感动,小小的悟,它们随着风飘进我的心窗,又随风从另一面窗飘出,落入别人的窗口,有如管芒花落在大地一些连它自已都不可知的地方―这,就是我的写作吧!3

我想起佛菩萨对待我们,就像微风对待山野里的管芒花,轻轻地、高远地、广大地、柔和地吹拂着,不管种子有没有成熟,它不断地吹,成熟的种子自然会飞扬起来。

那一阵风里,有一个声音说:来呀!到我的净土来!

芒种就这样去了净土。

但是,我们不像芒种那样单纯。

我们的意识抬起头来说:“不行,我不能这样去净土,我要打扮打扮,穿上一件光鲜的衣服,我一定要做一些配得上净土的享情,才有资格去。”

其实,我们要做的不是这些,只是准备好成熟的种子,让风吹送罢了。我就要这样得度,我就要这样去净土,我要像营芒花接受风一样,完全彻底地接受佛菩萨的慈悲。我只要把心张开,没有一丝疑惑地接受佛菩萨,就是这样子去!

看看那营芒花,它在空中是多么轻快,姿势是多么优美,因为它有信心,不管在多恶劣的环境里,只要是秋天它都会一样飞扬,在它的心里,根本没有不好的地方,天下无不是净土。

可是,立刻我会想,我虽然充满了信愿,在生活里却还是有着微细的忧心与不安,有不能放下的李,看到不平的卒仍然心如刀割,在人间的苦难中也会泪如雨下,那时我知道,有时我简直不如一株风中的芒花,不如一朵矮篱前的雏菊,或不如一只在树上吃木瓜的松鼠,它们不为昨日不安,也不为明天忧虑,它们只是,努力地生活,在今天,在当时当刻。

我知道,如果我还有一点点忧虑与不安,不论它是多么微细,犹如青空还有一片云嫂,我都还没有达到绝对的境地,我还是这样的不完全呀!

我所崇敬的宗萨蒋央钦哲仁波切说:“我们总是准备着去活,却从未做到这个‘活’。”反过来说,如果我们总有不能排解的忧虑与不安,这是我们从未准备去死,却一直往死亡迈进。“活”的本身,是带着觉醒,从日常生活中转过身来,穿过T意识的相对,有着知性的内证经验与感性的清明胸怀,就好像把一本书打开,单纯、明朗,有着绵延不绝的力量。

活,是生活!是实践!是体验!是纯然而深藏的悟!

伟大的大慧宗呆禅师说:“今时学道人,不问僧俗,皆有二种大病:一种多学言句,于言句中作奇特想。一种不能见月忘指,于言句悟入,而闻说佛法禅道不在言句上,便尽拔弃,一向闭眉合眼,做死模样,谓之静坐、观心、默照,更以此邪见,诱引无识庸流日:‘静得一日,便是一日工夫!’”

学佛的人不能期望有一个理想的环境,或期待躲在蒲团上,就像芒花飞扬,它知道世界上没有一个理想的环境,它只是努力地开放、爆开,等待风来的时刻。

要像那样,痛快、积极,而且珍惜人世。4

每一天,或者说每一个今日,都是或悲或喜。

前几天,我路过台北东区的暗巷,突然有一条狗跑出来对我狂吠,我停下来与它面面相看,最后它叫得无趣,就摇摇头走了。

那一天晚上我坐在寒夜的窗口,心里充满了惭愧与感伤,想起《妙法莲华经》里有一位“一切众生喜见菩萨”,所有的众生见到他都起欢喜心,即使最邪恶的众生见到他都能升起心中的清净。这使我知道,自己离回满的人生境地仍然是很远的,更不要说菩萨的境地了,在黑夜里孤单的小狗都不能因见我而有喜心,甚至不能信任我,甚至对我狂吠,想起来几乎要让人落泪。

我还要更谦下一些,使忍辱成为可能,使无限的包容成为必然!

我的文章,我使自己清净的历程还是如此渺小的呀!但是我并不害怕这种渺小之感,渺小使我知悉了宇宙之大,渺小使我能常保精进之力去创造一点点伟大。我也不畏惧人间的苦恼,因为我有这样的认识:任何众生都会遭遇到的苦难,我也可能遭遇;众生会流的泪,我也会流;众生觉得难以承受的生命之辗压,我也会承受。

重要的是,在三界火宅里,我是不是有源源的清凉甘露?在冰天雪地的历程,我是不是有不熄的熊熊烈火?在无边的黑暗长夜,我是不是已点燃了一盏明灯?

让我每天都有一颗星星吧!

我的星星,或者说我的文学,希望给这热恼的人间带来一丝清凉。

那清凉也许不多,也许轻轻掠过,也许不足以解渴,也许朝露一样很快地蒸散,但就让我们敞开心灵,品味那一丝清凉,就像有时我在山林里走累了,采下一朵牵牛花,含着花中的一点蜜汁,或是咀嚼醉浆花酸溜溜的果实,感受到微细的清凉,使我觉得可以再走很长的路,而不感到口渴了。

深夜里,我写着微不足道的生活与学佛的一些心情,一些欢喜与忧伤,那就像我走到院子,看看天上的月亮或星星,看到它们那么沉默、那么温柔,为什么能让千千万万人感动呢?它们的力!源自何处呢?后来我才知道,它们之所以令人感动,之所以有鼓舞人的力量,是因为人人心里都自有月亮与星星。

我是那样确信人一人的心里都有明月、都有星星,这是我的文章存在的理由,是我一直写下去的信念。5

我们的生活固然充满了惊心与溅泪的历程,但生命的滋味有时不必惊心或溅泪才有。

有一天寒流来袭,我偶然开车从二桥要到大溪去,是黄昏的时候,天已近全黑了,寒风不知何时吹起,令人感到格外寒冷。

这时看到路边亮着一盏灯,冒着热腾腾的烟气,我看到一家小摊,上面写着稚气的黑字:“阿郎豆花”。我立刻停车下来,阿郎想必是正对着我微笑的这位了,满口因嚼槟榔而红掉的牙齿,还有一双粗大的手特别醒目。

我叫了一碗热豆花。

阿郎说:“要不要加一点姜母汁?我的姜母汁很浓,饮了会喷汗的。”“好呀!”我说。

滚烫的豆花很快的送到面前,因为风大,热气显得更飞扬,我和几位刚从瓷器工厂下工的工人,一起蹲在屋檐下,一匙一匙小心翼翼,深怕烫了嘴地喝豆花。果然,阿郎的姜母汁很够劲,我的汗水很快就冒出来了,等吃完豆花,早已满头大汗,通体都是热气。

问知阿郎每天工厂下工的时候,都会到同一个位置卖豆花,我就带着愉快的心情离开了,觉得那一碗十块钱的豆花在寒气中饮起来,滋味要胜过任何山珍海味。

后来,一有空,我就会去喝阿郎豆花,使我们竟立刻熟识了,好像很久以前的朋友。

有时候去喝豆花,他没有出来卖,就令我有怅然若失之感,一如寻好友不遇。

过了很长的时间,我们都维持着平淡而温暖的情谊。

有一阵子,几次我想去吃豆花,都没有遇见阿郎,使我在长夜里时常感到忧心。经过几个星期,阿郎终于出现了,开朗、纯朴一似往昔。“好久没有出来卖了?”我忍不住问他。“回去下港故乡,看看家里的人。”阿郎边挖豆花边说。下港,就是南部的意思,是北部的台湾人对南方的称呼。“你也是下港人呀!你的故乡在哪里呢?”我感到很好奇。“我是旗山人。”阿郎说。“旗山”这两个字使我震了一下,因为那正是我的家乡,阿郎看我怔住了,补充地说:“是高雄旗山,那个种了很多香蕉的地方呀!”“我知道,我也是旗山人!”我说。

这一次换阿郎怔住了,我们两人都同时长长的叹口气。

像我和阿郎这样偶然的相遇,不足以令人惊心溅泪,却是生命里的真实情境,使我们感到欢喜、感到有滋味、感到云虽淡风虽轻,却有动人的风采。

我想起曾在一家庙门口看到的渴: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世事静方见,人情淡始长。

我的文章,我在生命中的成长,不一定非要用溅泪的方式,才让人惊心地知道,我只要淡淡的,正如寒夜里看到小摊的灯光,停下来,喝一碗热腾腾加T姜母汁的阿郎豆花。

冒一些些汗水,有小小的温暖,生命的勇气有时是由这些极淡远的幸福所带来的。6

这一册《清凉菩提》是近一年我对生命的感悟,本质上虽是菩提系列的继续,在风格与观照上,是与从前有一点不同了。

好像华严狮子,一步一步往前走,每一步都留下一些脚印,这是十分自然的发展。

我在生活里学习佛法,学习着把人人都看成是纯洁的,我希望每一位与我相遇的人,我都看到他的好品性,用他们的好品性来提升我;也学习着把我遇到的每一事物,都看成对我有益,用这种有益来使我走进菩提性海里清净空明的世界。

就像从前有一位大官问马祖道一禅师是否可以饮酒吃肉。

马祖说:“饮酒吃肉是你的禄份,不饮酒吃肉是你的福气!”

这确实是生活里的伟大教化,我们在生活中的或悲或喜都是我们的禄份,只是我们应在这样的禄份里创造一些福气罢了。信仰,就是如实地接受生活本身,随缘消旧业,任运着衣裳,如是如是。

我但愿在承受生活的苦乐时,也能把福气回向给众生,而把苦汁留下来给自已独饮。如果这本书有任何功德,我愿将一切功德回向给所有饮着生命苦汁的众生。

最后,让我们随普贤菩萨来发愿:愿礼敬诸佛愿称赞如来愿广修供养愿忏悔业障愿随喜功德愿请转法轮愿请佛住世愿常随佛学愿恒顺众生愿普皆回向林清玄一九八九年一月于台北桥仔头客窝第一卷|Volume 01波罗蜜柔软心

要见山,柔软心要伟岸如山;要看海,柔软心要广大若海。1

我多么希望,我写的每一个字、每一篇文章都洋溢着柔软心的香味;我的每一个行为都有如莲花的花瓣,温柔而伸展。

因为我深信,一个作家在写字时,他画下的每一道线都有他人格的介入。2

日本曹洞宗的开宗祖师道元禅师,传说他航海到中国来求禅,空手而来,空手而去,只得到一颗柔软心。

这是令人动容的故事,许多人认为道元禅师到中国求柔软心,并把柔软心带回日本。其实不然,柔软心是道元禅师本具的,甚至是人人本具的,只是,道元若不经过万里波涛,不到中国求禅,他本具的柔软心就得不到开发。

柔软心不从外得,但有时由外在得到启发。3

学禅的人若无柔软心,禅就只是一种哲学,与存在主义无异。

柔软心并不是和稀泥一样的泥巴,柔软心是有着包容的见地,它超越一切、包容一切。

柔软心是莲花,因慈悲为水,智慧做泥而开放。4

有人问我:“为什么草木无心,也能自然地生长、开花、结果,有心的人反而不能那么无忧地过日子?”

我反问道:“你非草木,怎么知道草木是无心的呢?你说人有心,人的心又在哪里呢?假若草木真是无心,人如果达到无心的境界,当然可以无忧地过日子。”“凡夫”的“凡”字就是中间多了一颗心,刚强难化的心与柔软温和的心并无别异。

具有柔软心的人,即使面对的是草木,也能将心比心,也能与草木至诚地相见。5

追鹿的猎师是看不见山的,捕鱼的渔夫是看不见海的。

眼中只有鹿和鱼的人,不能见到真实的山水,有如眼中只有名利权位的人,永远见不到自我真实的性灵。

要见山,柔软心要伟岸如山;要看海,柔软心要广大若海。

因为柔软,所以能够包容一切、涵摄一切。6

人在遇到人生的大疑、大乱、大苦、大难时,若未被击倒,自然会在其中超越而得到“定”,因定而得清明,由清明而能柔软。

在柔软中,人可以和谐、单纯,进而达致意识的统一。

野狐禅、口头禅,最缺乏的就是柔软心,有柔软心的禅者不会起差别,不会贬抑净土,或密宗,或一切宗派,乃至一切众生。7

有欲念,就有火气;有火气,就有烦恼。柔软心使欲念的火气温和,甚至消散,当欲念之火消散了,就是菩提。

从烦恼到菩提的开关,就是柔软心。8

佛陀教我们度化众生,并没有教我们苛求众生。我们要度化众生应在合中对众生没有一丝丝苛求,只有随顺。众生若可以被苛求,就不会沦为众生了。

随顺,就是处在充满仇恨的人当中,也不怀丝毫恨意。

随顺,就是随着充满黑暗的世界转动,自己还是一盏灯。

随顺,就是看任何一个众生受苦,就有如自己受苦一般。

随顺,是柔软心的实践,也是柔软心点燃的香。清风匝地,有声

我们要评断一个人格调与韵致的高低,要看他失效时的﹁残心﹄。没有经过残心的升华,一个人就无法有沮柔的心。

在日本神户港,我们把汽车开进“英鹤丸”渡轮的舱底,然后登上最顶层的甲板看獭户内海。

这一次,我从神户坐渡轮要到四国,因为听说四国有优美而绵长的海岸线,还有几处国家公园。四国,是日本四大岛中最小的一岛,并且偏处南方,所以是外籍观光客较少去的地方,尤其是九月以后,天气寒凉,枫叶未红,游人就更少了。

从前,要到四国一定要乘渡轮,自从几条横跨漱户内海的长桥建成后,坐渡轮的人就少了。有很多人到四国去不是去看海、看风景的,只是为了去过桥,像“鸣门大桥”是颇有历史的,而新近落成的“獭户大桥”则是宏伟气派,长达十公里,听说所用的钢筋围起来可以绕地球一圈半,许多人四国来回,只为了看懒户大桥粗大的水泥与钢筋。对我而言,要过海,坐渡轮总是更有情味,人生里如果可以选择从容的心情,为什么不让自己从容一些呢?“英鹤丸”里出乎想象的冷清,零落的游客横躺在长椅上睡觉,我在贩卖部买了一杯热咖啡,一边喝咖啡,一边倚在白色栏杆上看獭户内海,懒户内海果然与预想中的一样美,海水澄蓝如碧,天空秋高无云,围绕着内海的青山,全是透明的绿,这海山与天空的一尘无染,就好像日本传统的茶室,从瓶花到桌椅摸不出一丝尘埃。

在我眼前的就是獭户内海了,我轻轻的叹息着。

我这一次到日本来,希望好好看看懒户内海是重要的行程,原因说来可笑,是因为在日本的书籍里读到了一则中国禅师与日本禅师的故事。

故事大意是这样的:有一位中国禅师到日本拜访了一位日本禅师,两人一起乘船过獭户内海,那位日本禅师是曾到过中国学禅,亲炙过中国山水的。

在船上,日本禅师说:“你看,这日本的海水是多么清澈,山景是多么翠绿呀!看到如此清明的山水,使人想起山里长在清水里那美丽的山葵花呀!”言下为日本的山水感到自负的意味。

中国禅师笑了,说:“日本海的水果然清澈,山景也美。可惜,这水如果再混浊一点就更好了。”

日本禅师听了非常惊异,说:“为什么呢?”“水如果混浊一点,山就显得更美了。像这么清澈的水只能长出山葵花,如果混浊一点,就能长出最美丽的白莲花了。”中国禅师平静地说。

日本禅师为之哑口无言。

这是禅师与禅师间机锋的对句,显然是中国禅师占了上风,但我在日本书上看到这则故事,却令我沉思了很久,颇能看见日本人谦抑的态度,也恐怕是这种态度,才使千百年来,獭户内海都能保持干净,不曾受到污染。反过来说,中国人因为自诩污水里能开出莲花,所以态情纵意,把水弄脏了,也毫不在意。

不仅獭户内海吧!我童年时代,家乡有几家茶室,都是色情污秽之地,空间窄小,灯光黯淡,空气里飘浮着酸气、腐臭与霉味,地上都是痰渍。因为我有一位要好的同学是茶室老板的儿子,不免常常要出入,每次我都捂着葬子走进去,走出来时第一件事则是深呼吸,当时颇为成年男子可以在那么浊劣的地方盘桓终日而疑惑不已,当然也更同情那些卖笑的“茶店仔查某”了。

有一次,同学的父亲告诉我,茶室原是由日本传来,从前台湾是没有茶室的。我听了就把乡下茶室的印象当成是日本式的,心想日本人真怪,怎么喜欢在茶室不喝茶,却饮酒作乐呢?直到第一次去日本,又到几家传统茶室喝茶,简直把我吓坏了,因为日本茶室都是窗明几净、风格明亮,连园子里的花草都长在它应该长的地方,别说是色情了,人走进那么干净的茶室,几乎一丝不净的念头都不会生起,口里更不敢说一句粗俗的话,唯恐染污了茶盘。怪不得日本茶道史上,所有伟大的茶师都是禅师!

同样是“茶室”,在日本与台湾却有截然不同的风貌,对照了日本禅师与中国禅师的故事就益发令人感慨,由小见大,山水其实就是人心,要了解一个地方人的性格,只要看那地方的山水也就了然。山且不论,看看台湾的水,从小溪、大河,到湖泊、沿海,无不是鱼虾死灭、垃圾漂流、污油朵朵、浮尸片片,我每次走过我们土地上的水域,就在里面看到了人心的污渍,在这样脏的水中想开出一朵白莲花,简直不可思议,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多么大的坚持!与多么大的自我清净的力量!

我坐在獭户内海上的渡轮,看到船后一长条纯白的波浪时,就仿佛回到了中国禅师与日本禅师在船上对话的场景与心情,在污泥秽地中坚持自我质量的高洁是禅者的风格,可是要怎么样使污秽转成清明则是菩萨的胸怀,要拯救台湾的山水,一定要先从台湾的人心救起,要知道,长出莲花的地虽然污秽,水却是很干净的。

记得从前我当记者的时候,曾为了一个噪音与污染事件去访问一家工厂的负责人,他的工厂被民众包围,压迫停工,他却因坚持而与民众对峙。他闭起眼睛,+分陶醉地对我说:“你听听,这工厂机器的转动声,我听起来就像音乐那么美妙,为什么他们不能忍受呢?”我听到他的话忍不住笑起来,他用一种很怀疑的眼神看我,眼神里好像在说:“连你也不能欣赏这种音乐吗?”那个眼神到现在我还记得。

确实如此,在守财奴的眼中,钞票乃是人间最美丽的绘画呢!

听过了肆无忌惮的商人的音乐,我们再回到日本的茶室,日本茶道的真祖绍鸥曾经说过一句动人的话:“放茶具的手,要有和爱人分离的心情。”这种心情在茶道里叫做“残心”,就是在行为上绵绵密密,即使简单如放茶具的动作,也要轻巧、有深沉的心思与情感,才算是个懂茶的人。

反过来说,一个人和爱人分离的心情,若能有如放下名贵茶具的手那么细心,把诀别的痛苦化为祝福的愿望,心中没有丝毫憎恨,留存的只有珍惜与关怀,才是懂得爱情的人。此所以茶道不昧流的鼻祖出云松江说:“红叶落下时,会浮在水面;那不落的,反而沉入江底。”

境界高的茶师,并不在于他能品味好茶,而在他对待喝茶这整个动作的态度,即使喝的只是普通粗茶,他也能找到其中的情趣。

境界高的人生亦如是,并不在于永远有顺境,而是不论顺逆,也能用很好的情味去面对,这就是禅师说的’‘在途中也不离家舍”、“不风流处也风流”。因此,我们要评断一个人格调与韵致的高低,要看他失败时的“残心”。有两句禅诗“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最能表达这种残心,每一片有水的叶子都有月亮的映照,同样,人生的每个行为、每个动作都是人格的展现。没有经过残心的升华,一个人就无法有温柔的心,当然,也难以体会和爱人分离的心情是多么澄清、细密、优美一如秋深落叶的空山了。

从前有一个和尚到农家去诵经,诵经的中途听到了小孩的哭声,转头一看,原来孩子爬在地上压到了一把饭铲子,地上很肮脏,孩子的母亲就把他抱起来,顺手把饭铲子放进热腾腾的饭上,洗也不洗。

于是,当孩子的母亲来请吃饭时,和尚假称肚子痛,连饭也没吃,就匆匆赶回寺里。过了一星期,和尚又去这农家诵经,诵完经,那母亲端出了一碗热腾腾的甜酒酿,由于天气严寒,和尚一连喝了好几碗,不仅觉得味美,心情也十分高兴。

等吃完了甜酒酿,孩子的母亲出来说:“上一次真不好意思,您连饭都没吃就回去了,剩下很多饭,只好用剩饭做成一些甜酒酿,今天看您吃了很多,我实在感到无比的安慰。”

和尚听了大有感触,为逃避肮脏的饭铲子,没想到反而吃了七天前的剩饭做成的甜酒酿,因而悟到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们面对人生里应该承受的事物不也是如此吗?在饭铲中泡过的脏饭与甜酒,表面不同,本质却是一样。所以,欢喜的心最重要,有欢喜心,则春天时能享受花红草绿,冬天时能欣赏冰雪风箱,晴天时爱晴,雨天时爱雨。

好像一条清澈的溪流,流过了草木清华,也流过石畔落叶,它欢跃如瀑布时,不会被拘束,它平缓如湖泊时,也不会被局限,这就是金刚经里最动人心弦的一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我眼前的懒户内海也是如此,我体验了它明朗的山水,知道漱户内海不只是日本人的海,而是眼前的海,是大地之海,超越了名字与国籍。海上吹来的风,呼呼有声,在台湾林野里的清风亦如是,遍满大地,有南国的温暖及北地的凉意,匝地,有声。

晋朝有名的女僧妙音法师,写过一首诗:长风拂秋月,止水共高洁;八到净如如,何容业萦结?“八到”是指风从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一起到,分不出是从哪里到,静听、感受清风的吹拂,其中有着禅的对语。在步出“英鹤丸”的时候,我看见了长在清水里的山葵花是美丽的,长在污泥里的白莲花也是美丽的。与爱人相会的心情是美丽的,与爱人分离的心情也是美丽的。

只因为我的心是美丽的,如清风一样,匝地,有声。吾心似秋月

两袖一甩!清风明月:仰天一笑,快意平生;布及一双!山河自在;我有明珠一顺,照破山河万朵。

白云守端禅师有一次与师父杨岐方会禅师对坐,杨岐问说:“听说你从前的师父茶陵郁和尚大悟时说了一首揭,你还记得吗?”“记得记得,那首倡是‘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白云毕恭毕敬地说,不免有些得意。

杨岐听了,大笑数声,一言不发地走了。

白云怔坐在当场,不知道师父听了自己说的倡为什么大笑,心里非常愁闷,整天都思索着师父的笑,找不出任何足以令师父大笑的原因。那天晚上他辗转反侧,无法成眠,苦苦地参了一夜。第二天实在忍不住了,大清早就去请教师父:“师父听到郁和尚的渴为什么大笑呢?”

杨岐禅师笑得更开心,对着眼眶因失眠而发黑的弟子说:“原来你还比不上一个小丑,小丑不怕人笑,你却怕人笑!”白云听了,豁然开悟。

这真是个幽默的公案,参禅寻求自悟的禅师把自己的心思寄托在别人的一言一行,因为别人的一言一行而苦恼,真的还不如小丑能笑骂由他,言行自在,那么了生脱死,见性成佛,哪里可以得致呢?

杨岐方会禅师在追随石藉慈明禅师时,也和白云遭遇了同样的问题,有一次他在山路上遇见石藉,故意挡住去路,问说:“狭路相逢时如何?”石藉说:“你且躲避,我要去那里去!”

又有一次,石藉上堂的时候,杨岐问道:“幽鸟语喃喃,辞云入乱峰时如何?”石籍回答说:“我行荒草里,汝又入深村。”

这些无不都在说明,禅心的体悟是绝对自我的,即使亲如师徒父子也无法同行。就好像人人家里都有宝藏,师父只能指出宝藏的珍贵,却无法把宝藏赠予。杨岐禅师曾留下禅语:“心是根,法是尘,两种犹如镜上痕,痕垢尽时光始现,心法双亡性即真。”人人都有一面镜子,镜子与镜子间虽可互相照映,却是不能取代的。若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寄托在别人的喜怒哀乐上,就是永远在镜上抹痕,找不到光明落脚的地方。

在实际的人生里也是如此,我们常常会因为别人的一个眼神、一句笑谈、一个动作而心不自安,甚至茶饭不思、睡不安枕;其实,这些眼神、笑谈、动作在很多时候都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之所以心为之动乱,只是由于我们在乎。万一双方都在乎,就会造成“狭路相逢”的局面了。

生活在风涛泪浪里的我们,要做到不畏人言人笑,确实是非常不易,那是因为我们在人我对应的生活中寻找依赖,另一方面则又在依赖中寻找自尊,偏偏,“依赖”与“自尊”又充满了挣扎与矛盾,使我们不能彻底地有人格的统一。

我们时常在报纸的社会版上看到,或甚至在生活周遭的亲朋中遇见,许多自虐、自残、自杀的人,理由往往是:“我伤害自己,是为了让他痛苦一辈子。”这个简单的理由造成了许多人间的悲剧。然而更大的悲剧是,当我们自残的时候,那个“他”还是活得很好,即使真能使他痛苦,他的痛苦也会在时空中抚平,反而我们自残的伤痕一生一世也抹不掉。纵然情况完全合乎我们的预测,真使“他”一辈子痛苦,又于事何补呢?

可见,“我伤害自己,是为了让他痛苦一辈子”是多么天真无知的想法,因为别人的痛苦或快乐是由别人主宰,而不是由我主宰,为让别人痛苦而自我伤害,往往不一定使别人痛苦,却一定使自己落入不可自拔的深渊。反之,我的苦乐也应由我作主,若由别人主宰我的苦乐,那就蒙昧了心里的镜子,有如一个陀螺,因别人的绳索而转,转到力尽而止,如何对生命有智慧的观照呢?

认识自我、回归自我、反观自我、主掌自我,就成为智慧开启最重要的事。

小丑由于认识自我,不畏人笑,故能悲喜自在;成功者由于回归自我,可以不怕受伤,反败为胜;禅师由于反观自我如空明之镜,可以不染烟尘,直观世界。认识、回归、反观自我都是通向自己做主人的方法。

但自我的认识、回归、反观不是高傲的,也不是唯我独尊,而应该有包容的心与从容的生活。包容的心是知道即使没有我,世界一样会继续运行,时空也不会有一刻中断,这样可以让人谦卑。从容的生活是知道即使我再紧张、再迅速,也无法使地球停止一秒,那么何不以从容的态度来面对世界呢?唯有从容的生活才能让人自重。

佛教的经典与禅师的体悟,时常把心的状态称为“心水”,或”明镜”,这有甚深微妙之意,但“包容的心”与“从容的生活”庶几近之,包容的心不是柔软如心水,从容的生活不是清明如镜吗?

水,可以用任何状态存在于世界,不管它被装在任何容器,都会与容器处于和谐统一,但它不会因容器是方的就变成方的,它无须争辩,却永远不损伤自己的本质,永远可以回归到无碍的状态。心若能持平清净如水,装在圆的或方的容器,甚至在溪河大海之中,又有什么损伤呢?

水可以包容一切,也可以被一切包容,因为水性永远不二。

但如水的心,要保持在温暖的状态才可起用,心若寒冷,则结成冰,可以割裂皮肉,甚至冻结世界。心若燥热,则化成烟气消逝,不能再觅,甚至烫伤自己,燃烧世界。

如水的心也要保持在清净与平和的状态才能有益,若化为大洪、巨瀑、狂浪,则会在汹涌中迷失自我,乃至伤害世界。

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所以会遭遇苦痛,正是无法认识心的实相,无法恒久保持温暖与平静,我们被炽烈的情绪燃烧时,就化成贪婪、慎恨、愚痴的烟气,看不见自己的方向;我们被冷酷的情感冻结时,就凝成傲慢、怀疑、自怜的冰块,不能用来洗涤受伤的创口了。

禅的伟大正在这里,它不否定现实的一切冰冻、燃烧、澎湃,而是开启我们的本质,教导我们认识心水的实相,心水的如如之状,并保持这“第一义”的本质,不因现实的寒冷、人生的热恼、生活的波动,而忘失自我的温暖与清净。

镜,也是一样的。

一面清明的镜子,不论是最美丽的玫瑰花或最丑陋的屎尿,都会显出清楚明确的样貌;不论是悠忽缥缈的白云或平静恒久的绿野,也都能自在扮演它的状态。

可是,如果镜子脏了,它照出的一切都是脏的,一旦镜子破碎了,它就完全失去觉照的功能。肮脏的镜子就好像品格低劣的人,所见到的世界都与他一样卑劣;破碎的镜子就如同心性狂乱的疯子,他见到的世界因自己的分裂而无法起用了。

禅的伟大也在这里,它并不教导我们把屎尿看成玫瑰花,而是教我们把屎尿看成屎尿,玫瑰看成玫瑰;它既不否定卑劣的人格,也不排斥狂乱的身心,而是教导卑劣者擦拭自我的尘埃,转成清明,以及指引狂乱者回归自我,有完整的观照。

水与镜子是相似的东西,平静的水有镜子的功能,清明的镜子与水一样晶莹,水中之月与镜中之月不是同样的月之幻影吗?

禅心其实就在告诉我们,人间的一切喜乐我们要看清,生命的苦难我们也该承受,因为在终极之境,喜乐是映在镜中的微笑,苦难是水面偶尔飞过的鸟影。流过空中的鸟影令人怅然,镜里的笑痕令人回味,却只是偶然的一次投影呀!

唐朝的光宅慧忠禅师,因为修行甚深微妙,被唐肃宗迎入京都,待以师礼,朝野都尊敬为国师。

有一天,当朝的大臣鱼朝恩来拜见国师,问曰:“何者是无明,无明从何时起?”

慧忠国师不客气地说:“佛法衰相今现,奴也解问佛法!”(佛法快要衰败了,像你这样的人也懂得问佛法!)

鱼朝恩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立刻勃然变色,正要发作,国师说:“此是无明,无明从此起。”(这就是蒙蔽心性的无明,心性的蒙蔽就是这样开始的。)

鱼朝恩当即有省,从此对慧忠国师更为钦敬。

正是如此,任何一个外在因缘而使我们波动都是无明,如果能止息外在所带来的内心波动,则无明即止,心也就清明了。

大慧宗呆禅师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有一天,一位将军来拜见他,对他说:“等我回家把习气除尽了,再来随师父出家参禅。”

大慧禅师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过了几天,将军果然又来拜见,说:“师父,我已经除去习气,要来出家参禅了。”

大慧禅师说:“缘何起得早,妻与他人眠。”(你怎么起得这么早,让妻子在家里和别人睡觉呢,)

将军大怒:“何方僧秃子,焉敢乱开言!”

禅师大笑,说:“你要出家参禅,还早呢!”

可见要做到真心体寂,哀乐不动,不为外境言语流转迁动是多么不易。

我们被外境的迁动就有如对着空中撒网,必然是空手而出,空手而回,只是感到人间徒然,空叹人心不古,世态炎凉罢了。禅师,以及他们留下的经典,都告诉我们本然的真性如澄水、如阴镜、如月亮,我们几时见过大海被责骂而还口,明镜被称赞而欢喜,月亮被歌颂而改变呢?大海若能为人所动,就不会如此辽阔;明镜若能被人刺激,就不会这样干净;月亮若能随人而转,就不会那样温柔遍照了。

两袖一甩,清风明月;仰天一笑,快意平生;布履一双,山河自在;我有明珠一颗,照破山河万朵……这些都是禅师的境界,我们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如果可以在生活中多留一些自己给自己,不要千丝万缕地被别人迁动,在觉性明朗的那一刻,或也能看见般若之花的开放。

历代禅师中最不修边幅,不在意别人眼目的就是寒山、拾得,寒山有一首诗说: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更与何人说!

明月为云所遮,我知明月犹在云层深处;碧潭在无声的黑夜中虽不能见,我知潭水仍清。那是由于我知道明月与碧潭平常的样子,在心的清明也是如此。

可叹的是,我要用什么语言才说得清楚呢?寒山大师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这样清澈动人的叹息了!家家有明月清风

一个彻底务实的人其实是麻木的俗人,一个只知道名利实务的社会,则是任化的庸俗社会。

到台北近郊登山,在陡峭的石阶中途,看见一个不锈钢桶放在石头上,外面用红漆写了两个字“奉水”,桶耳上挂了两个塑胶茶杯,一红一绿。在炎热的天气里喝了清凉的水,让人在清凉里感觉到人的温情,这桶水是由某一个居住在这城市里陌生的人所提供的,他是每天清晨太阳未升起时就抬这么重的一桶水来,那细致的用心是颇能体会到的。

在烟尘滚滚的尘世,人人把时间看得非常重要,因为时间就是金钱,几乎到了没有人愿意为别人牺牲一点点时间的地步,即使是要好的朋友,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也很难约集。但是当我在喝“奉水”的时候,想到有人在这上面花了时间与心思,牺牲自己的力气,就觉得在忙碌转动的世界,仍然有从容活着的人,他为自己的想法去实践某些奉献的真理,这就是“滔滔人世里,不受人惑的人”。

这使我想起童年住在乡村,在行人路过的路口,或者偏僻的荒村,都时常看到一只大茶壶,上面写着“奉茶”,有时还特别钉一个木架子把茶壶供奉起来。我每次路过“奉茶”,不管是不是口渴,总会灌一大杯凉茶,再继续前行,到现在我都记得喝茶的竹筒子,里面似乎还有竹林的清香。

我稍稍懂事的时候,看到了奉茶,总会不自禁地想起乡下土地公庙的样子,感觉应该把放置“奉茶”者的心供奉起来,让人瞻仰,他们就是自己土地上的土地公,对土地与人民有一种无言无私之爱,这是“凡劳苦担重担的人,都到我这里来,我必使他得清凉”的胸怀。我想,有时候人活在这个人世,没有留下任何名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要对生命与土地有过真正的关怀与付出,就算尽了人的责任。

很久没有看见“奉茶”了,因此在台北郊区看到‘’奉水”时竟低徊良久,到底,不管是茶是水,在乡在城,其中都有人情的温热。山道边一杯微不足道的凉水,使我在爬山的道途中有了很好的心情,并且感觉到不是那么寂寞了。

到了山顶,没想到平台上也有一只完全相同的钢桶,这时写的不是“奉水”,而是“奉茶”,两个塑胶茶杯,一黄一蓝,我倒了一杯来喝,发现茶是滚热的。于是我站在山顶俯视烟尘飞扬的大地,感觉那准备这两桶茶水的人简直是一位禅师了。在完全相同的桶里,一冷一热,一茶一水,连杯子都配得恰恰刚好,这里面到底是隐藏着怎么样的一颗心呢?

我一直认为不管时代如何改变,在时代里总会有一些卓然的人,就好像山林无论如何变化,在山林中总会有一些清越的鸟声一样。同样的,人人都会在时间里变化,最常见的变化是从充满诗情画意逍遥的心灵,变成平凡庸俗而无可奈何,从对人情时序的敏感,成为对一切事物无感。我们在股票号子(这号子取名真好,有点像古代的厕所)里看见许多瞪着广告牌的眼睛,那曾经是看云、看山、看水的眼睛:我们看签六合彩的双手,那曾经是写过情书与诗歌的手;我们看为钱财烦恼奔波的那双脚,那曾经是在海边与原野散过步的脚。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意看起来仍然是二十年前无异,可是在本质上,有时中夜照镜,已经完全看不出它们的连结,那理想主义的、追求完美的、每一个毛孔都充满光彩的我,究竟何在呢?

清朝诗人张灿有一首短诗:“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而今七事都更变,柴米油盐普醋茶。“很能表达一般人在时空中流转的变化,从“书画琴棋诗酒花”到“柴米油盐告醋茶”,人的心灵必然是经过了一番极大的动荡与革命,只是凡人常不自觉自省,任庸俗转动罢了。其实,有伟大怀抱的人物也未能免俗,梁启超有一首《水调歌头》我特别喜欢,其后半阂是:“千金剑,万言策,两磋跄。醉中呵壁自语,醒后一谤沱。不恨年华去也,只恐少年心事,强半为销磨。愿替众生病,稽首礼维摩。”我自己的心境很接近梁任公的这首词,人生的际遇不怕年华老去,怕的是少年心事的“销磨”,到最后只有‘’醒后一谤沱”了。

在人生道路上,大部分有为的青年,都想为社会、为世界、为人类“奉茶”,只可惜到后来大半的人都回到自己家里喝老人茶了。还有一些人,连喝老人茶自遣都没有兴致了,到中年还能有奉茶的心,是非常难得的。

有人问我,这个社会最缺的是什么东西?

我认为最缺的是两种,一是“从容”,一是“有情”。这两种质量是大国民的质量,但由于我们缺少“从容”,因此很难见到步履雍容、识见高远的人;因为缺少“有情”,则很难看见乾坤朗朗、情趣盎然的人。

社会学家把社会分为青年社会、中年社会、老年社会,青年社会有的是“热情”,老年社会有的是“从容”。我们正好是中年社会,有的是“务实”,务实不是不好,但若没有从容的生活态度与有情的怀抱,务实到最后正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牺牲了书画琴棋诗酒花。一个彻底务实的人其实是麻木的俗人,一个只知道名利实务的社会,则是僵化的庸俗社会。

在《大珠禅师语录》里记载了禅师与一位讲《华严经》座主的对话,可以让我们看见有情与从容的心是多么重要。

座主问大珠慧海禅师:“禅师信无情是佛否?”

大珠回答说:“不信。若无情是佛者,活人应不如死人;死驴死狗,亦应胜于活人。经云:佛身者,即法身也,从戒定慧生,从三明六通生,从一切善法生。若说无情是佛者,大德如今便死,应作佛去。”

这说明禅的心是有情,而不是无知无感的,用到我们实际的人生也是如此,一个有情的人虽不能如无情者用那么多的时间来经营实利(因为情感是要付出时间的),可是一个人如果随着冷漠的环境而使自己的心也沉滞,则绝对不是人生之福。

人生的幸福在很多时候是得自于看起来无甚意义的事。例如某些对情爱与知友的缅怀,例如有人突然给了我们一杯清茶,例如在小路上突然听见了冰果店里传来一段喜欢的乐曲,例如在书上读到了一首动人的诗歌,例如听见桑间淮上的老妇说了一段充满启示的话语,例如偶然看见一朵醉浆花的开放……总的说来,人生的幸福来自于自我心扉的突然洞开,有如在阴云中突然阳光显露、彩虹当空,这些看来平淡无奇的东西,是在一株草中看见了琼楼玉宇,是由于心中有一座有情的宝殿。“心扉的突然洞开”,是来自于从容,来自于有情。

生命的整个过程是连续而没有断灭的,因而年纪的增长等于是生活数据的累积,到了中年的人,往往生活就纠结成一团乱麻了,许多人畏惧这样的乱麻,就拿黄金酒色来压制,企图用物质的追求来麻醉精神的僵滞,以至于心灵的安宁和融都展现成为物质的累积。

其实,可以不必如此,如果能有较从容的心情,较有情的胸襟,则能把乱麻的线路抽出、理清,看清我们是如何的失落了青年时代对理想的追求,看清我们是在什么动机里开始物质权位的奔逐,然后想甲想:什么是我要的幸福呢?我最初所想望的幸福是什么?我波动的心为何不再震荡了呢?我是怎么样落入现在这个古井呢?

我时常想起台湾光复初期的童年时代,那时社会普遍的贫穷,可是大部分人都有丰富的人情,人与人间充满了关怀,人情义理也不曾被贫苦生活所昧却,乡间小路的“奉茶”正是人情义理最好的象征。记得我的父亲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人活着,要像个人。”当时我不懂这句话的涵义,现在才算比较了解其中的玄机。人即使生活条件只能像动物那样,人也不应该活得如动物失去人的有情、从容、温柔与尊严。在中国历代的忧患悲苦之中,中国人之所以没有失去特质,实在是来自这个简单的意念:“人活着,要像个人!”

人的贫穷不是来自生活的困顿,而是来自在贫穷生活中失去人的尊严;人的富有也不是来自财富的累积,而是来自在富裕生活里不失去人的有情。人的富有实则是人心灵中某些高贵特质的展现。

家家都有清风明月,失去了清风明月才是最可悲的!

喝过了热乎乎的“奉茶”,我信步走入林间,看到在落叶层缝中有许多美丽的褐色叶片,拾起来一看,原来是褐蝶的双翼因死亡而落失在叶中,看到蝴蝶的翼片与落叶交杂,感觉到蝴蝶结束了一季的生命其实与树叶无异,尘归尘、土归土,有一天都要在世界里随风逝去。

人的身体与蝴蝶的双翼又有什么两样呢?如果在活着的时候不能自由飞翔,展现这片赤诚的身心,让我们成为宇宙众生迈向幸福的阶梯,反而成为庸俗人类物质化的踏板,则人生就失去其意义,空到人间一回了!

下山的时候,我想,让我恒久保有对人间有情的胸怀,以及一直保持对生活从容的步履;让我永远做一个为众生奉茶供水,在热恼中得到清凉的人。忧欢派对

心安茅屋德,性定茱根香;

世事静方见,人情淡始长。

有两位武士在树林里相遇了,他们同时看见树上的一面盾牌。“呀!一面银盾!”一位武士叫起来。“胡说!那是一面金盾!”另一位武士说。“明明是一面银制的盾,你怎么硬说是金盾呢,”“那是金盾是再明显不过的,为什么你强词夺理说是银盾?”

两位武士争吵起来,始而怒目相向,继而拔剑相斗,最后两人都受了致命的重伤,当他们向前倒下的一刹那,才看清树上的盾牌,一面是金的,一面是银的。

我很喜欢这则寓言,因为它有极丰富的象征,它告诉我们,一件事物总可以两面来看,如果只看一面往往看不见真实的面貌,因此,自我观点的争执是毫无意义的。进一步的说,这世界本来就有相对的两面,欢乐有多少,忧患就有多少;恨有多切,爱就有那么深;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所以我们要找到身心的平衡点,就要先认识这是个相对的世界。

人的一生,说穿了,就是相对世界追逐与改变的历程,我们通常会在主客、人我、是非、知见、言语、动静中浮沉而不自知,凡是合乎自己所设定的标准时,就会感到欢愉幸福,不合乎我们的标准时,就会感到忧恼悲苦,这个世界之所以扰攘不安,就是由于人人的标准都不同。而人之沉于忧欢的漩涡,则是因为我们过度的依赖感觉,感觉乃是变换不定的,随外在转换的东西,使人都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变换悲喜。

把人生的历程拉长来看,忧欢是生命中一体的两面,它们即使不同时现起,也总是相伴而行。

佛经里就有一个这样的故事:有两个仙女,一位人见人爱,美丽无比,名字叫做“功德天”,另一位人见人恶,丑陋至极,名字叫“黑暗天”。当功德天去敲别人的门时,总是受到热烈招待,希望她能永远在家里做客,可是往往只住很短暂的时间,丑陋的黑暗天就接着来敲门,主人当然拒绝她走进家门一步。

这时候,功德天与黑暗天就会告诉那家的主人:“我们是同胞姊妹,向来是形影不离的,如果要赶走妹妹,姊姊也不能单独留下来;如果要留下功德天,就必须让黑暗天也进门做客。”

愚蠢的主人就会把姊妹都留下来,他们为了享受功德,宁可承受黑暗。有智慧的主人则会把两姊妹都送走,宁可过恬淡的生活。

这也是一个非常有象征意味的寓言,它启示我们,有智慧的人“无求”,他知道人生的忧欢都只是客人而已,并非生命的本体,唯有不执著于功德的人,才不会有黑暗的侵扰―也唯有不追求欢乐的人,才不会落入忧苦的泥沼。

忧欢时常联手,这是生活里最无可奈何的景况,期许自己不被感觉所侵蚀的人,只有从超越感官的性灵入手。

有一次,我到一间寺庙去游玩,看到庙前树上挂着的木板写着: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世事静方见,人情淡始长。

安、定、静、淡应该是对治感官波动、悲喜冲击的好方法,可是在现实里并不容易做到。不过,对一个追求智慧的人,他必须知道,幸福的感受与人的心情态度有着密切的关系,有时候,那些看似平淡的事物反而能有深刻悠长的力量,这是为什么在真实相爱的情侣之间,一朵五块钱的玫瑰花的价值,不比一粒五克拉的钻石逊色。

有一首流行甚广的民谣《茶山情歌》里有这样几句:

茶也青哟,

水也清哟,

清水烧茶,

献给心上的人

情人上山你停一停,

喝口清茶,

表表我的心!

我每次听到这首歌,就深受感动,这原是采茶少女所唱的情歌,用青茶与清水来表达自己的情感,真是平常又非凡的表白。一个人的情感若能青翠如寒山雾气中的茶,清澈若山谷溪涧的水,确实是值得珍惜,可以像珍宝一样拿出来奉献的。

一杯清茶也可以如是缠绵,使人对情爱有更清净的向往,在爱恨炽烈的现代人看来,真是不可思议。然而,我们若要了解真爱,并进入人生更深刻的本质,就非使心情如茶般青翠、水样清明不可,可叹的是,现代人喝惯了浓烈的忧欢之酒,愈来愈少人懂得茶青水清的滋味了。

明代,有一首山歌,和茶山情歌可以前后辉映: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紊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

一条白色的手帕,就能够如此丝缕牵缠,这种超乎言语的情意,现在也很少人知了。

情爱,算是人间最浓烈的感觉了,若能存心如清茶、如素帕,那么不论得失,情意也不至于完全失去,自然也不会反目成仇,转爱成恨了。只是即使淡如清茶还是有忧欢的波澜,不能有清净的究竟,历史上的禅师以观心、治心、直心的方法来超越,使人能高高的站在忧欢之上,我们来看两个公案,可以让我们从清茶素帕再进一步,走入“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的世界。

有一位名叫玄机的尼师去参访雪峰禅师,禅师问说:“什么处来?”

曰:“大日山来。”

师曰:‘旧出也未?”

曰:“若出,则熔却雪峰。”

师曰:“汝名什么?”

曰:“玄机。”

师曰:“旧织多少?”

曰:“寸丝不挂。”

雪峰听了默然不语,玄机十分得意礼拜而退,才走了三步,雪峰禅师说:“你的架装角拖到地上了!”玄机回头看自己的架装,雪峰说:“好一个寸丝不挂!”

这是多么机锋敏捷的谈话,玄机尼师的寸丝不挂立即被雪峰禅师勘破。这个公案使我们知道从“清茶素帕”到“寸丝不挂”之间是多么遥远的路途。

另一个公案是唐朝大诗人白居易去参惟宽禅师。

白居易:“何以修心?”

惟宽:“心本无损伤,云何要理?无论垢与净,切勿起念。”

白居易:“垢即不可念,净无念可乎?”

惟宽:“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虽珍宝,在眼亦为病。”

惟宽禅师的说法,使我们知道,纵是净的念头也像眼睛里的金屑,并不值得追求。那么,若能垢净不染,则欢乐自然也不可求了。

禅师不着干生命,乃至不着一切意念的垢净,并不表示清净的人必须逃避浊世人生。在《西厢记》里有两句话:“你也掉下半天风韵,我也飘去万种思量。”是说如果你不是那样美丽,我也不会如此思念你了。金圣叹看到这两句话就批道:“昔时有人嗜蟹,有人劝他不可多食,他就发誓说:‘希望来生我见不着蟹,也免得我吃蟹。”,这真是妙批,是希望从逃避外缘来免得爱恨的苦恼,但禅师不是这样的,他是从内心来根除染着,外缘上反而能不避,甚至可以无畏的承当了。也就是在繁花似锦之中,能向万里无寸草处行去!

宗宝禅师说得非常清楚透彻:“圣人所以同者心也,凡人所以异者情也。此心弥满清净,中不容他,遍界遍空,如十日并照。靓面堂堂,如临宝镜,眉目分明。虽则分明,而欲求其体质,了不可得。虽不可得,而大用现前,折、旋、俯、仰,见、闻、觉、知,一一天真,无暂时休废。直下证入,名为得道。得时不是圣,未得时不是凡。只凡人当面错过,内见有心,外见有境,昼夜纷纭,随情造业,洁本弯源,实无根蒂。若是达心高士,一把金刚王宝剑,逢着便与截断,却不是遏捺念虑,屏除声色。一切时中,凡一切事,都不妨他,只是事来时不惑,事去时不留。”

真到寸丝不挂的禅者,他不是逃避世界的,也不是遏止捺住念头或挂虑,当然更不是屏除一切声色,他只是一一天真的面对世界,而能“事来时不惑,事去时不留”。

这是多么广大、高远的境界!

我们凡夫几乎是做不到一一天真,不惑不留的,却也不是不能转化忧欢的人生历练。我听过这样的故事:一位女歌手在演唱会中场休息的时候,知道了母亲过世的消息,她擦干眼泪继续上台做未完的表演,唱了许多欢乐之歌,用悲哀的泪水带给更多人欢笑。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多的演员与歌手,他们必须在心情欢愉时唱忧伤之歌,演悲剧的戏;或者在饱受惨痛折磨时,还必须唱欢乐的歌,演喜剧的戏。而不管他们演的是喜是悲,都是为了化解观众生命的苦恼,使忧愁的人得到清洗,使欢喜的人更感觉幸福。文学家、音乐家、艺术家等心灵工作者,无不是这样子的。

实际人生也差不多是这样子,微笑的人可能是在掩盖心中的伤痛,哀愁者也可能隐藏或忽略了自己的幸福,更多的时候,是忧与欢的泪水同时流下。

不管是快乐或痛苦,人生的历程有许多没有选择余地的经验,这是有情者最大的困局。我们也许做不到禅师那样明净空如,但我们可以转换另一种表现,试图去跨越困局,使我们能茶青水清,并用来献给与我们一样有情的凡人,以自己无比的悲痛来疗治洗涤别人生命的伤口,困局经常是这样转化,心灵往往是这样逐渐清明的。

因此,让我们幸福的时候,唱欢乐之歌吧!

让我们忧伤的时候,更大声地唱欢乐之歌吧!

忧欢虽是有情必然的一种连结,但忧欢也只是生命偶然的一场派对!记忆的版图

过去的忧伤喜乐早已不在,我们却因记忆的版图仍随之忧伤喜乐,我们时常堕落于形式之中,无法使自己成为自己,就找不到自由的入口了。

一位长辈到大陆探亲回来,说到他在家乡遇到兄弟,相对地坐了半天还不敢相认,因为已经一丝一毫都认不出来了。

在他的记忆里,哥哥弟弟都还是剃着光头,蹲在庭前玩泥巴的样子,这是他离开家乡时的影像,经过四十年还清晰一如昨日。经过时间空间的阻隔,记忆如新,反而真实的人物是那样陌生,找不到与记忆的一丝重叠之处。

更使他惊诧的是,他住过的三合院完全不见了,家前的路不见了,甚至家后面的山铲平了,家前的海也已退到了远方。

他说:“我哥哥指着我们站立的地方,说那是我们从前的家,我环顾四周竟流下泪来,如果不是有亲人告诉我,只有我自己站在那里的话,完全认不出那是我从童年到少年,住过十七年的地方。”

这使他迷茫了,从前的记忆是真实的,眼前的现实也是真实的,但在时间空间中流过时,两者却都模糊,成为两个毫不相连的梦境。在此地时,回观彼处是梦,在彼地时,思及此处也是梦了。到最后,反而是记忆中的版图最真实,虽然记忆中的情景已然彻底消失了。

这位长辈回来后怅惘了很久,认为是“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的缘故,才让他难以跳接起记忆中沦落的事物。其实不然,有时不必走得太远,不必经过太久的时光,我们也可以感受到这种怅惘。

我有一个朋友,他每次坐在台北松江路六福客栈的咖啡厅时,总会指着咖啡厅的地板,说:“你们相不相信,这一块是我小时候卧室的所在,我就睡在这个地方,打开窗户就是稻田,白天可以听到蝉声,夜里可以听见青蛙唱歌,这想起来就像是梦一样了。”那梦还不太远,但时空转换,梦却碎得很快。

记忆的版图在我们的心中是真实的,它就如同照相机拍下的静照,这里有我走过的一条路,爬过的一座山;那里有我游过泳、捞过虾的河流;还有我年幼天真值得缅怀的身影。这版图一经确定,有如照相纸在定影液中定影,再也无法改变,于是,当我们越过时空,发现版图改变了,心里就仿佛受到伤害,甚至对时间空间都感到遗憾与酸楚。

两相对照之下,我们往往否定了现在的真实,因为记忆的版图经过洗涤、美化,像雨雾中的玫瑰,美丽无方,丑陋的现实世界如何可以比拟呢?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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