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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11 14:0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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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儒勒·米什莱著

出版社: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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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

鸟试读:

代序

宇宙的史诗埃米尔·左拉

我划着小舟,穿行在漂浮的灯心草之间,到了一个僻静的地点。谁也不知道我在这儿,就连鸟儿也不知道。想到这一点,我喜不自胜。陪伴在我身边的,只有静水中我的倒影。于是我翻开书,重读米什莱的诗。《鸟》《虫》《海》《山》,这些宇宙的史诗,就应该这样阅读,远离尘嚣,在一座偏僻小岛,在大地的怀抱。不要问我你们该携带什么新书去度假,那样我就会回答:“没有什么新书。你们就带上《鸟》《虫》《海》《山》,到矮树林深处重新阅读。我可以肯定,你们会以为还没有翻阅过。”

啊!在六月的一天清亮的早晨,多么容易理解诗人卓越的倾向!他对莺和蜻蜓、对橡木和山楂树所怀有的兄弟般的好感,具有某种我说不清的城里人的做派。在这里,在这生命悸动的岛上,人真的就感到自己是草虫、蝴蝶、极细小枝叶的亲戚。我半卧在草坪宽宽地毯的一端,想象自己也跟旁边的杨树一样,紧紧依恋大地,仿佛感到我在杨树皮下所听见流动的汁液,也同样在我清爽的肉体内上升;我依赖它们的生命力而生活,一种自由而又自豪的生命力。我像它们那样,一动不动,默默无声,在激赏的阳光中沉思,久久遐想大地的秘密。我倾听着一只鸟儿的啾啾、一只虫儿的唧唧,理解了这些初始的语言,在树木与我共享的汁液中,汲取了一颗友爱的灵魂。

自不待言,我绝不会折断一只苍蝇的翅膀,绝不会辗死极弱小的蚜虫,那样我就会认为自己犯了凶杀罪。从前,我阅读米什莱眼含热泪讲述他可能第一次杀害一只昆虫的这几页文字,不由得微笑起来。现在,我领会了他的眼泪。我怀着友情注视着草地上的盲蛛和蚂蚁,这些小生命来自共同的大家庭。我觉得哪怕是加害一个小生命,我也会给这阴凉的静处增添几分悲凄的色彩;就连折断一根树枝我也得犹豫,唯恐看到从伤口中喷出血来。置身于高高的草丛,忘情于一片绿色的寂静中,人就会逐渐感到一切都活跃起来,一切都活了,就连阳光晒热的白石头也有了生命。于是对生命,心中便升起一股极大的崇敬。渐渐地,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共鸣:走路突然践踏、伤害了植物,自身肉体也会感到伤痛。米什莱就由衷地具有这种意识:人与大地最年幼的孩子之间,存在着亲缘关系。他那种善心令人赞叹,只因他在任何生物体内、任何事物体内,都听到了共同的生命和友爱的气息。

太阳升高了,万缕金丝雨,透过枝叶,给草坪打上点点活动的黄斑。现在一定是酷热难耐了。我望见杨树树干后边一段小河,河水沉睡,白花花且稠稠的,好似熔化了的白银。一种颤动的寂静,降落在极度兴奋、陶醉于阳光中的乡野上。然而,我所躲藏的这个枝叶茂密的角落,这间幽室,却保持着一种沁人心脾的清爽。热风时而刮过,好似火热的亲吻,让凉快的树荫产生快感而急速战栗。

合上书,我一边思考,一边阅读这首关于大自然的诗的续篇。噢!我们如今的诗人多么盲目,思想多么狭隘!他们舍近求远,到已逝人民的传说中,寻求虚假的灵感,费尽心机去复活那些老神话,却无视大自然真实的广阔天地。今天我们知晓,苍白的神明并不隐藏在树皮里和花蕊中。科学向我们揭示了一种境界更高的诗歌,现实已经显示出它比寓言更伟大。古代那些讽喻已经变得冷冰冰的,它们比起鲜花的真爱和树木的真实生活,显得幼稚可笑。在米什莱的作品中,读一读玫瑰是如何爱的,橡树是如何出生并长大的,那么你们就会像对一个害羞的妹妹似的关心玫瑰,就会像对一个比你们优秀的兄弟似的关心橡树。明天的史诗就在这里,在发现天和地幽深而温馨的奥秘中,在生物和事物的崇高的自然史中。

米什莱作为第一批的成员,怀着无限的激情,跪拜共同的伟大母亲,为此他将永世享有荣名。而对生命的无限,他浑身颤抖,既惊恐又心怀希望。他叩问昆虫麇集的世界时,一定忘掉了人,比起不计其数的无限小的族类,我们的民族简直少得可怜。总是不断地出现新生物,地球的活力,一直体现到最不起眼的一滴水中。而所有这些生物,受引领世界的原动力的推动,都那么活跃,走向一个目标。任何神话,都从来没有虚构出一个给人这样一种现实概念的故事。我边想这些事物边注视身边的草地,目光落在绿得发亮的草茎上。一簇青草就是一块未知的土地。我所观察的这块土地上,就有街道、十字路口、整座城市。我看清深处有一大片暗影,那是正在凄然腐烂的春天的叶子;继而,细茎径直上升,拉长,又打了弯儿,姿态十分曼妙;这些是纤细的柱廊、断桥、凯旋门,巴比伦式的一整套建筑。这个世界有居民,比节日期间一座巴黎广场还拥挤;各种虫子在柱廊下往来穿梭,默默无声忙碌着,好似匆匆忙忙去办事的人。我不免想到,在这块巴掌大的土地上,能有数百万的微生物,我的肉眼看不见,却感到约伯所说的神圣恐怖的战栗传遍我的肌肤。

如果说不计其数的昆虫,打开了生命无限的渊薮,那么鸟类翅膀的国度,就是我们乡野的歌声。在这里,米什莱的呼叫就是自由的一声呼叫。翅膀!翅膀!云雀直冲云霄,在拂晓放飞希望的歌,不断升空,直至见到日出的第一缕阳光。在米什莱的眼里,这种形象正是人类穿越岁月,冲向正义和真实的宁静高度。鸟儿的诗篇,其实也可以说,正是一首人类的、聪慧的诗歌。筑巢,孵卵,都是一首首美妙的田园诗。但愿我们的诗人沿着篱笆走走,给我们讲讲红喉鸟儿的爱情,这要比他们大谈印度和希腊的神更能打动我们。从早晨我就注意到,在我附近的山楂树丛中,有一只莺正在筑巢;在这僻静的地方遇到一个生人,起初它不禁恐惧,后来慢慢习惯了,把我当成了一个并不碍事的朋友,几乎就在我的鼻子底下叨草茎,缠绕编织。干吧,可怜的动物,我不会来捕你的孩子。

我在这幽深的隐居场所,就这样一直待到傍晚,很高兴忘记了自己是人,自以为跟虫儿和鸟儿一样自由。到了暮色苍茫的时分,我恋恋不舍,又操起桨,任小舟顺流而下。双桨拂到水面,在暮晚朦胧的寂静中,发出轻柔而单调的声响。

一天结束了,每人干完了活儿,大地上的车间都关门了。我想到那些可怜的姑娘,她们在我们城市的车间里劳作,累得眼睛通红;我又想起儒勒·西蒙的一本好书——《女工》这部伟大心灵之作的某些段落,不免心中暗道:我们已经把一切,甚至把劳动都玷污了。在我们这里,有富人和穷人,还有为供养这个世界的幸福者而干活累死的贫苦的不幸者。在田野上,只有劳动者,每人挣自己的面包,正因为如此,一天劳作结束,农村那么静谧,堪称正义和自由的理想的城池。

我们若是愿意倾听的话,草场和山峦能给我们上多少课程啊!当米什莱歌唱自然之诗的时候,我们感到他考虑的是人,他把动物当作我们的典范,把树木和山峦视为我们的榜样。在《山》这本书中,他带着我们攀登那些纯净自由之风劲吹的山峰。对他而言就是这样,自然科学总是持续揭示进步的法则。他坚定地相信,等到我们终于相互了解的那天,我们就会如兄弟般相爱,而科学一旦阐明事物和生物间密切的亲缘关系,世界就将沉浸在一座火熔炉里了。

船桨在静静的水面上歌唱,而我梦想着这种善世的未来。无限的温馨抚慰着乡野。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种宁静,充满了遥远的祈祷和歌声。淡淡而颤动的天际逐渐扩大,恍若在夜色中隐没之前,最后呈现的一种幻象。

译者附记米什莱于1868年2月出版了《山》,同年6月28日,左拉就在《论坛报》上发表此文。米什莱看到当天的报纸,当即就给左拉写了一封信:“先生,感谢您写了这样感动而美妙的文章。不错,我想要两样东西,‘历史’和‘自然’,这未免过分了。谢天谢地,法《国史》算是大功告成(您有《路易十六》卷吗?),然而,讲述大自然,什么时候,又如何完成呢?”

1867年,《路易十六》卷,即第十七卷出版:标志着米什莱完成了《法国史》这一鸿篇巨制。1868年《山》一书出版,与先前问世的《鸟》《虫》《海》组成了大自然系列,篇幅虽然比他的《法国史》,甚至比他的《法国大革命史》(六卷)小得多,但是在作者的心目中,历史和自然并重。无怪乎左拉要带着这几本书,到大自然怀抱中重读,写出这篇激情满怀的文章,称赞这是“宇宙的史诗”,并且预言作为首批跪拜自然这个伟大母亲的人,米什莱“将永世享有荣名”。左拉几乎同步读这些作品,用同样诗的语言写出这篇鲜活的评论文章,我想借用来,当作中译本的《鸟》《虫》《海》《山》的总序,既可以记录这段文坛佳话,又增添一点一个半世纪前的时代感。

这四本书的全译本首次在我国出版,完成我的一个心愿,也应当感谢世纪文景决策者的慧眼。此前,《鸟》《海》出过节译本,我也曾写过一篇序言:《灵魂的礼赞》。文中写道:米什莱一颗忧戚的心,走出了野蛮的黑夜,走出了历史的阴影,回到大自然的光天化日之下,感到自然万物是那么丰美和旺盛,要在新的感觉中再生……思想的变化往往是隐秘而神奇的。从国家转向大自然,他猛地憬悟,感到大解脱,大释然了。比起自然界来,人类历史的风风雨雨又算得了什么,不仅渺小而荒谬,而且在永恒的宇宙中不过是一瞬间……作者在这些书中,并不想把人的精神赋予大自然,而是要力图悟透大自然的精神,叩问每个生灵的小小灵魂的秘密……法语中的灵魂一词“Ame”,既指人也指一切生灵,并非人类专有。在这一点上,古代人出于本能和天性,认识得更为清楚,因而对万物万灵始终怀有敬畏,古代的图腾便是明证。反之,现代人长了知识,却昧了心性,狂妄悖谬到了极点,竟然以世界主宰自居,向鸟类开战,残害各种动物,严重破坏大自然和谐的生态环境,现在开始自食恶果了……这几本书一出版,就取得罕见的成功,效仿者纷纷转向大自然的题材,出炉了许多专著,好几家出版社还计划组织出版大自然的百科全书和丛书。在众多同类书籍中,米什莱的这几本书仍是佼佼者,堪称法国文学史上的散文佳作。书虽小,却显示出作者的恢宏大气、出众才智和诗人气质。他在历史著作中所体现的民主主义的社会思想、人道主义的博爱精神,又进一步发扬光大,扩展到自然科学领域了。早在一百五十年前,米什莱就代表人类,向大自然的灵魂举行了第一次礼赞。这些书今天读来,我们仍然感到深深的震撼,尤其为当代人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惭。我们应当记住米什莱的声音……

在这里复述这几段,译者只为重申对作者的无限敬意。

以上写于2011年4月,《山》《海》《鸟》《虫》在我国首发的初版之际,七年多时间过去了。初版到期,两年前,一家文化公司和一家出版社前来签订了出版合同,准备再版这四本书。米什莱是我偏爱的法国作家之一。相隔两三个月,签订两份合同,以防变故,也是力推好书的一种措施。果然,两年倏忽而逝,还不见书面世,想必各自有无奈的原因。我对图书市场的风云变幻早已习惯,催问无益,正欲另作打算。忽然中央编译出版社责编报来好消息,四本书清样出来,要我过目。

图书再版,是提高质量的好时机。中央编译出版社肯花工夫重点打造,修正了初版的疏漏,不放过一处疑有问题的地方。我感念初版的决策者的见识,也敬重再版的编辑人员提高质量的意愿,因此不敢怠慢,尽量不留下一点遗憾。

米什莱这样一位大家,想了解的读者找不到顺手的资料,只有柳鸣九先生编写的《法国文学史》有专论米什莱的一章,高度评价了米什莱的这些散文作品,但是一般读者很难找到。有鉴于此,我就与责编商定,专门为这套新版的四本书编译一份作者的生平与创作年表,附在每本书的后面,以备读者查阅。李玉民2018年8月于大连金石滩

原序

我是如何研究起自然的

我的忠实的公众朋友听了我那么久,丝毫也没有厌弃,我就应该如实地讲述,在我没有离开历史的情况下,是什么隐衷把我引向自然史。

我今天出版的完全是家庭的产物。这本书,如果能称为书的话,是在我们休闲时刻,午后闲聊,冬季阅读,夏天交谈的过程中,逐渐成形的。

两个勤奋的人,在一天工作之余,自然而然要相聚,将收获放在一起,通过这夜晚的最后一餐来恢复气力。

难道可以说,我们就没有别的合作者了吗?如果避而不谈,就未免有失公道,违背情义了。住在我们房檐下的燕子天天见面,都参加了交谈。家养的红喉鸟在我周围飞旋,也投进了悦耳的音符,有时夜莺举行隆重的音乐会,暂时打断了这种谈话。△ ▲ △

岁月沉重,生活、工作亦然,我们的时代经历了风风雨雨,我们生活的知识界四分五裂,还没有什么来替代。历史艰巨的劳作,把教育视为消遣,这种教育就是友爱。劳作的间歇则只有寂静。如果不是向大自然,那又该向谁寻求休息,重振精神呢?

强大的十八世纪身负千年的战斗,在歇息时就躺在贝尔纳丹·德·圣比埃尔的可爱而慰人的书上(尽管科学含量不高)。书的结尾引用了拉蒙这句感人的话:“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涕泪涟涟,有多少损失无法挽回啊!……”

我们尽管也有所丧失,但要求别的东西,而不是独自垂泪,也不是安抚受伤的心。我们要寻求一种补药,以便总往前行进,寻求一滴永不干涸的泉水、一股新的力量和翅膀!△ ▲ △

这样的作品,不管是哪一部,应像任何真正的生物那样,至少具有新生的特点。它是在温暖的孵化中慢慢形成的,而且正因为基于两种不同的原则,才融合成为一个和谐的整体。

两颗灵魂孵化它,一颗可以说生于自然,始终保留其香气和味道。另一颗则阻遏在人类历史的艰险路上,始终处于断绝自然营养的境地,因而更趋向大自然。△ ▲ △

历史绝不会放掉它的人。谁只要喝过这种苦涩的烈酒,就要一直喝到离世。即使在艰难的日子里,我也从未离开过。我写“九三年”,终日履行这最后的职责,走在荆棘中。晚上则听听博物学家或旅行家温和的叙述。我聆听并赞赏,至少容纳了,但我还不能静下心来,走出我的思绪,总不肯将我的忧思和风雨掺进这种纯静中。△ ▲ △

我并不是对这些英勇的人的伟大传说无动于衷,他们的工作和旅行为人类做出了许多贡献。我在历史中讲述祖国的伟大公民,同这些世界公民是近亲。

而我本人,早在自然科学中,就衷心地颂扬了法国大革命;那是拉马克和若弗瓦·圣蒂莱尔的时代,他们在方法上极富成效,给所有科学增添巨大活力。我又在他们合法的儿子身上,在继承他们精神的精干孩子身上找到他们,该有多么高兴啊!△ ▲ △

首先要举出《鸟世界》(Monde des oiseaux)的作者,他又可爱又独特,如果不是最风趣的,也早就应该称为最有实力的一位博物学家。这一点我还要不止一次地重复,不过,在本书一开头,我就急于将第一份敬意献给一个非常伟大的观察家,他在亲眼所见方面,同威尔逊或奥杜邦一样严肃,一样“专业”。

他却自我毁谤,说是在这部美好的书中,“他只找个借口谈论人”。恰恰相反,许多页足以证明,除了类比之外,他喜爱并观察鸟本身。正因为如此,他记述了鸟的生动的传说、有力而深刻的拟人化形象。在图斯奈勒的笔下,某种鸟现在成为一个人,并永远是一个人了。△ ▲ △

然而,大家要看的这本书,比起这位杰出大师的书来,是从不同的观点出发的。

绝不是对立的观点,而是并行不悖。

本书尽量做到只以鸟论鸟,避免类比人。除了两章之外,全书写法就好像世上只有鸟,从来没有人。

人!我们在别处遇见的机会已经够多了。这里则相反,我们需要一个避开人世的借口,古代的孤寂和荒漠。

人没有鸟无法生存,唯独鸟使人免遭昆虫和爬行动物的侵害,但是,鸟没有人却能生存。

有人还是没有人,鹰照样高居于阿尔卑斯山的宝座。燕子每年也照样迁徙不误。军舰鸟没有受到观察,还照样盘旋在孤寂的大洋上。夜莺在树林里,不必等人类听众,会更安全,照样可以唱绝妙的赞歌。为谁唱呢?为它所爱的,为它的一窝雏莺,为树林,总之,也为它自己,它本身就是最知音的听者。△ ▲ △

本书和图斯奈勒的书还有一点不同:无论图斯奈勒再怎么“和谐”,且又是平和的傅立叶的弟子,但他也丝毫没有丧失猎人的本色。这个洛林人尚武的志向,无处不赫然表现出来。

本书则不然,是一本和平的书,写作的宗旨恰恰是憎恨狩猎。

猎取鹰和狮子倒还可以,但绝不应该猎杀弱小的动物。我们在这里教授的内心的宗教信仰,就在于人将以和平的方式团结整个大地,并逐渐认识到,任何收养的动物,一旦进入家养的状态,或者出于天性至少能和人建立睦邻的关系,这就比宰杀的方式对人有益百倍。

人只有认真致力于大地所期待人的事情,才会真正成其为人(在本书末尾还要谈到这一点):

动物和解并和睦共处。“女人的梦想。”有人会这样说。——这又有何妨?

本书掺杂几分女人的心肠,对于这种指责,我看毫无理由反驳。我们要当作一种颂扬来接受。耐性与和悦、温良与怜悯、孵化期的温暖,这些特性便可以培育、保存并发展一种动物。

说这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生物,那好哇!它一定会多产,其他的会陆续出世。

而且,如果费神看一看下面我逐字抄写的这些页内容,就能更好地理解本书的性质:

我出生在乡村,有生以来,三分之二的年头是在乡村度过的。我感到时时被召唤回去,既眷念最初习惯的魅力、大自然的情趣,也深切怀念养育了我并是我生活偶像的父亲。

当时我母亲病了,也是连续生几胎累的,在很长一段时间,家里人把我寄养在奶母家:那些农民特别善良,爱我如亲生的孩子。我也确实一直在做他们的女儿;几个哥哥见我的举止那么粗野,都非常吃惊,就管我叫“牧羊女”。

我父亲住的房子离城不远,当初买下来又修建了,非常舒适,周围花木繁盛,环境十分优美,就是想以此安慰他那离开美洲壮观大自然的年轻妻子。房屋朝向很好,每天早晨从东侧和南侧,都能看见太阳升到葡萄园的小丘上,不待晒热就转向遥远的比利牛斯山脉,而天气晴朗时,那些山脉都能望得见。我们法兰西的小榆树,结合美洲的洋槐、欧洲夹竹桃和幼柏,搅碎了阳光,给我们送来柔和的光线。

房舍右侧,生长着一片小橡树林,围了一道厚厚的千金榆绿篱,从北面保护我们,阻挡康塔尔的寒风。左侧一片阔野,展现草地和麦田。一条小溪在几棵大树遮护的染料木下流淌,涓涓水流十分清澈,夜晚远远望去,只见一条窄窄的雾带指引溪流的方向。

这里是中间带气候,地处塔恩河谷,兼有加龙河流域的温和与奥弗涅的严寒,这里没有在波尔多都能见到的南方产物。不过,桑树和蚕丝、入口就化的香桃、甜如蜜的葡萄、糖分很高的无花果,以及露天生长的香瓜,都表明我们地处南方。我们这里瓜果极为丰盛,每一处宅院都是一大片果园。

我在回忆中,能更好地感受这地方的魅力、丰富多彩的特点。然而,这地方本身及其居民,未免有点严肃而忧郁。我父亲虽然又活跃又讨人喜欢,但毕竟上了年纪,身体也不大好。我母亲又年轻又美丽,朴实无华,一身大方的北美打扮,她还有远见性和积极的经济头脑,这在克里奥尔人中是少见的。我们居住的宅子,从前是耶稣教徒的房产,几经易手,最后到了我们名下,院内还保留原先主人的坟茔,就是长满青草的普通土包,在茂密的橡树林下面,秘密埋葬着被放逐者的遗体。无需用我讲,这些被人遗忘而保留下来的树木和坟墓,到了我父亲手里,受到了虔诚的敬重。他亲手栽植的玫瑰,标记着每座坟头。这些鲜花、四溢的芳香,掩饰了死亡的凄凉,在他身上也不免留下一点忧伤的阴影。一到暮晚,我们身不由己,被吸引到坟前,心中感慨万千,常为升天的灵魂祈祷,如果划过一颗流星,我们就说:“这是过路的灵魂。”

从四岁至十四岁,我在这生机勃勃的地方生活了十年,经历了许多欢乐和痛苦。我没有什么伙伴。姐姐比我大五岁,在我还只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就已经成为母亲的女伴了。我有好几个哥哥,他们没有我就能玩耍,在课间休息时往往丢下我独自一个。有时他们在田野奔跑,我只是用目光跟随他们。可见,我有形单影只的时刻,游荡在住宅附近园子的长径上。我尽管性情活泼,还是在这里养成了冥想的习惯。我在幻想的幽邃中开始感到无限,隐约看见上帝,但那上帝是大自然母亲:她注视一根草茎还是一颗星,都同样温情脉脉。我从中找到了慰藉的,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第一源泉。

在一个善于观察的人看来,我们家是一个很可爱的研究场地。在一种善意的保护下,所有生物似乎都相约到这里聚会。我们住宅附近有一个大鱼塘,但是没有一只笼子:我父母不能容忍囚禁一些以运动和自由为生的动物的念头。狗、猫、兔子、豚鼠,都一起生活,相安无事。驯养的母鸡、鸽子不停地围住我母亲,在她手中啄食。麻雀在我们住宅做窝,燕子把巢一直筑在我们的仓房下面。燕子还飞进我们的房间,每年春天都忠实地回到我们屋檐下。

还有多少回,我在被秋风从园中柏树梢吹落的金翅鸟窝里,又找见我丢失在沙地中的夏季衣裙的小布片!亲爱的鸟儿啊,当初我还不知道把它们保护在我衣衫布片里,而今天你们也不知道,你们在我心中有一个更可靠的藏身之所!……

我们的夜莺多几分野性,在僻静的千金榆树篱中栖息;不过,它们确信这家人慷慨好客,一次能有上百只来到门前,为它们自己和全家,向我母亲讨要夭折的蚕。

在树林深处老树干上,啄木鸟还在坚持不懈地工作,直到夜深万籁俱寂的时候,还听得见它啄木的声音。在惕厉的寂静中,我们聆听那个不知疲倦的劳动者一下下神秘的声响,其中还掺混着猫头鹰悠长凄咽的叫声。

我最高的志向,就是有一只属于我的鸟儿,一只斑鸠。在孵化期间,我母亲的斑鸠都那么随和、那么哀吟,又那么温驯,总能把我强烈地吸引过去。小女孩给布娃娃穿戴时,如果说有做母亲的感觉,那么有一个活物回应她的爱抚,那感觉又会深切多少倍啊!为了这宝贝,我什么都可以奉献出来。然而事实却不然,鸽子不是我的初爱。

我的初爱是我不知其名的一朵花。

我在一棵特别高大的无花果树下有一个小园子,但树荫下太潮湿,栽种什么都长不好。我十分伤心,又十分气馁,可是一天早晨,我却发现在一根浅绿色的茎上,开了一朵美丽的小金花!……花朵很小,稍有点风就抖瑟,细弱的茎是从一个暴雨挖的小坑里长出来的。我见它总在瑟瑟发抖,就推测它感到冷,于是用叶子给它做了一个保护伞。……怎么说这一发现触发我的激情呢?唯独我知道它的存在,唯独我是它的拥有者。白天,我们彼此看个不够。夜晚,我还溜到它旁边,心中激动不已。我们很少说话,唯恐暴露了我们。不过,一天最后告别时,要有多少深情的吻!这种快乐,唉!仅仅持续三天。一天下午,我的花又缓缓地卷起来,再也不开放了……它已经结束了爱。

我的哀悼一如我的快乐,都同样保留在心中。任何别的花都不足以安慰我:必须有一个生命力更强的生物,方能让我的心振作起来。

我那善良的奶母每年都来看我,给我带来点东西。有一回,她一副神秘的样子对我说:“你把手伸进我的篮子里。”我原以为能摸到水果,却感到一个毛茸茸抖动的东西。是一只兔子吗?我掏出来,立刻四处跑去,宣告这个好消息。我简直乐疯了,紧紧搂住这只可怜的动物,差一点要了它的命。那一阵我昏头昏脑,饭也不吃了,睡觉净做噩梦:眼看着我那小兔快要死了,我想去救它却迈不动步……我的小兔子太漂亮了,粉红的鼻子,亮晶晶的皮毛像一面镜子!两只发珠光的大耳朵很灵活,总是掸来掸去,应当承认,它蹦跳变化莫测,是赢得我赞赏的一个方面。天刚一亮,我就跳下母亲的床,跑去看我的宠物,把它抱到一块菜地。到了那儿,它一本正经吃着绿叶;时而向我投来长长一瞥,让我觉出那眼神饱含深情;继而,它直立起来,迎着朝阳亮出它那雪白的小肚皮,开始梳理它那美丽的胡须,灵巧的动作令人赞叹。

然而,有人说它坏话了,认为它其貌不扬,又特别贪吃。放到今天,我会承认是这样,可我当年七岁,哪怕挨揍也得捍卫我的兔子的荣誉。唉!真的用不着跟它争了,它活的时间那么短!一个星期天,我母亲同我哥哥和姐姐进城去了,我们两个小的就在园子里游荡,忽然听见一声枪响。紧接着一声奇怪的号叫,仿佛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我的兔子中了一枪受伤了。不幸的动物钻过了果园的树篱,邻居闲得无聊,就取乐子朝它射击。

等我赶到一看,它被捡起来了,满身是血……我悲痛到极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呼吸困难……如果不是父亲用怀抱接住我,用温柔的话语让我憋在心里的极痛爆发出来,我就一准失去知觉。我的双腿支撑不住了。请原谅,现在回忆起来还忍不住流泪。

我那么小,第一次目睹了死亡、无助、空虚。房子、花园,都显得更大了,空荡荡的。您不要笑:我确实很伤心,整个人又全封闭起来,心思尤其深沉了。

从那时起,我就懂了,知道了人会死,便开始关注我父亲了。我看到他十分苍白的面容、雪白的头发,不能不心惊胆战。他可能离开我们,他可能前往“村里的钟声呼唤他的地方”,正如他经常这样讲的。我没有勇气掩饰自己的想法。有时,我就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高声说道:“爸爸,您别死……噢!您永远也不要死啊!”他紧紧搂住我,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他那双黑色美丽的大眼睛,看着我时眼神有些慌乱了。

我同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同他息息相关。他得我这个女儿时已过中年,身体走下坡路,开始经历磨难了。我又不像哥哥和姐姐,没有继承母亲可喜的稳重性格。父亲的生命转移到我身上。他自己也常说:“我总能感觉到你是我女儿。”

年岁、生活的变故,没能从他身上夺走任何东西,直到最后一天,他仍然保持青春的活力和憧憬,也保持其吸引力。所有人都感到这一点,却不知其所以然,男人、女人和孩子,都主动来看他。当年的情景,如今还浮现在我眼前:他在书房里,坐在黑漆小桌后面,讲述他的历险,他的美洲远行,他在殖民地的生活,让人百听不厌。一位20岁的小姐患了肺病到晚期,不久于人世,很少听他讲了,但又总想听,便派人去请他;只要听他讲述,她就把一切全遗忘了,忘记病痛和衰竭,甚至忘记死亡将至。

这种魅力不仅仅是善谈而风趣的人所特有的,还来自他身上明显的大善。磨难的、不幸的、冒险的生活,使多少人心变硬,反而使他的心变软了。在饱受动乱和惊涛骇浪之苦的这代人当中,还没有谁身历如此艰难险阻的境况。他父亲是奥弗涅人,任一所中学校长,后来南迁到我们城市,当了商业法庭法官,1788年被指定为显要人物,一生保持当地艰苦的本色,在学校和法庭任职也不失其公正无私。在那个时代,教育非常野蛮,动辄体罚,学生越聪明,越有性格,就越遭到教育的摧残。我父亲天生聪敏,性情温和,忍受不了那种教育体制,只好逃离,前往美洲,去找已经在那里的一个兄长。除了青春、信心、自由的金色梦想,他的全部财物只有一件换洗的衬衫。从那时起,他就对那个自由的国度怀有一种特殊的温情,经常故地重游,还希望在那里长眠。

由于生意上的事,他去了圣多曼格岛,当时图森-路维杜尔的统治正发生严重危机。图森-路维杜尔是个异乎寻常的人,被迫为奴直到五十岁,他能感知推测一切,根本不会写字,只能口述他的思想。他更善于大行动而不是说大话。他需要一只手、一支笔,甚至还要多:一颗有胆有识的年轻的心,好向英雄提供英雄的语言、形势所需的口号。图森到了那种年纪,还能独自想出“黑人第一人(自称)臣服白人第一人(拿破仑)”这一崇高的号召吗?他即使想出来,至少也得由我父亲写下来。

图森疑心极重,绝口不提他长期当过奴隶的事,像坟墓一般保守秘密,但是他非常喜爱我父亲,感到他为人诚实,值得信赖。谁会至死也没有敞开心扉的一天呢?我父亲就遭遇这种不幸:有些时候,图森推心置腹,向他透露了危险的秘密。这样一来,一切全完了:图森不放心这个年轻人,以为被他抓住了把柄,重又陷入被奴役的地位,而这种状况只待我父亲死了才可能终结。于是,图森将他囚禁起来,后来越想越怕,很可能要把他除掉……被囚禁的人,幸而被感激之人看守:许多黑人都曾得到他的善待,一个他曾保护过的女黑奴告诉他有生命危险,帮助他越狱了。他终生都在寻找那个女人,以便向她表达谢忱。直到四十年后,他最后一次旅美时,才终于找见恩人:她生活在美国。

扯回话题,他逃离监牢,却没有得救。夜晚,他在森林里游荡,没有向导,就怕撞见逃跑的黑奴:他们是白人不共戴天的仇敌,碰到就会杀了他,哪里知道他们杀死了他们种族的最好朋友。运气总是站在青年一边,他逃过了一劫。他弄到了一匹骏马,每次看见黑人从灌木丛里蹿出来,他只需用马刺一催马,挥动帽子高喊:“图森将军的先锋!”一听这个骇人的名字,人就会逃掉,像变戏法似的无影无踪了。

我父亲有一颗无比仁慈之心,他虽然没有受到图森的赏识,还是照旧敬慕这个伟人。他一得知图森被所有人抛弃,成为悲惨的囚徒,关押在汝拉山区的一座狱堡里,苦不堪言,会冻饿而死,他就跑去探望,写信安慰他,唯独他还忠实于这个伟人。这个人扮演了伟大而可怕的角色,我父亲透过与这种角色分不开的过错和暴力行为,认定他是一个种族的大胆的先驱,一个世界的创建者。我父亲常和他书信往来,在他死后,又与他的家庭建立通信关系。

也是无缘凑巧,我父亲被派到厄尔巴岛工作,那时“白人第一人”逊位,也来到岛上,统治这个小小王国。我父亲挂念在心,想象他那神奇的传说。他本人,美洲人,饱受共和思想的教育,这回又去逢迎不幸。他把全部精力奉献给皇帝最信赖的仆人及其子女,奉献给那位成为流放地魅力的受人崇拜的完美夫人。在1815年3月重返大陆的危险行动中,他负责将那位夫人带回法国。

这场事变,如果没有遇到障碍,就很可能将他送到圣赫勒拿岛。至少,他不能容忍波旁王朝复辟,于是返回他可爱的美洲。

美洲没有负他,给了他生活的幸福。他辞去职务,开始从事教育,这种更为自由的职业。他在路易斯安那教书。这块法兰西殖民地,由于祖国母亲发生的种种事变而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混杂了那么多成分,但总是呼吸着法兰西之风。我父亲所教的学生中,有一个孤女,是英国和德国的混血儿。他是在第一批孩子中收养的,当时她年龄很小,在他手中长大,越来越爱他了。她重新有了个家庭,有了父亲,感到慈父的心,以及我们法国南方人成年还保持的朝气蓬勃的魅力。她只有三个缺点:富有和美丽,特别年轻,比我父亲小三十一岁——可是这一点,他们彼此谁也没有觉察,而且从来不后悔。我父亲去世后,母亲哀痛不已,一直服丧。

我母亲渴望看看法国,父亲为她引以极大的自豪,能向旧大陆显示他在新大陆采撷的这朵光彩夺目的鲜花,他更是喜不自胜。然而,他无论多么希望维持这位克里奥尔少妇生来就拥有的地位和财富,在上船之前,他不能不征得她的同意,完成一种神圣的宗教仪式:那便是解放他们的奴隶,至少解放成年的奴隶;而那些孩子,鉴于美国法律禁止解放儿童,他们也从他那里得到未来的自由,一旦成年,就能回到他们父母身边。他始终没有忘记他们,总仿佛看见他们站在眼前,知道他们的姓名、年龄,以及他们解放的时间。他在法国居住期间,记录这些时刻,满心欢喜地对家人说:“今天,某某成为自由人了。”

我父亲回到家乡了,在紧邻他出生城市的乡村落户,其乐融融。他建了房,栽了树,养活全家,他是一个年轻世界的中心,这里一切都来自他:住宅、花园,都是他建造的;他妻子也同样,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让人以为是他女儿。我母亲实在太年轻了,大女儿就像她妹妹。其余五个孩子也都存活了,几乎每年生一个,这些子女组成一顶活的花冠,迅速将我父亲围住,成为他的骄傲。很少家庭能有如此多种倾向和多样性格,我们身上明显体现出两个世界:这些人,生在南方的法国人,带有朗格多克地区人的那种风风火火;那些人则是移殖民,就严肃庄重得多,显出路易斯安那地区的特点,或者与生俱来的美国人性格的表露。

不过,家里有安排,大姐已经成为我母亲的女伴,跟着一起管家,除她之外,五个弟弟妹妹接受同样教育。只有一位教师,即我父亲。他虽然年事已高,还是兼做家庭教师和小学老师。从早晨六点钟到晚上六点钟,他全天都陪着我们。他给自己留下的写信、阅读喜爱的书的时间,也只有清晨头几个小时,更确切地说,夜晚最后几个小时。每天他早早睡下,不顾虚弱的肺部,凌晨三点钟就起床。他打开门,面对星星还是晨曦,这要看是什么季节,首先祝福上帝,而上帝也一定祝福这个不是因为欲望,而是因为磨难而白发苍苍的人。在夏季,他祈祷完了,就到花园里走一走,看着昆虫和花木醒来。他十分熟悉它们,午饭后,他经常拉着我去花园,告诉我每种花的个性,指给我看他早起时撞见过的小动物藏身之所。其中有一条游蛇,看见我父亲一点也不害怕,每当他坐到它的居所旁边,它总探出头来,好奇地瞧瞧他。唯独我父亲知道它在那儿,也只告诉我一个人,这是我们之间保守的秘密。

清晨时刻,他所遇见的一切,都化作他虔诚抒发的丰富内容。没有漂亮话,只发自一种真实的情感,他对我讲上帝的慈悲,说是在上帝眼中,万物不分大小,全是兄弟,一律平等。

除了跟哥哥一起学习,我也帮助妈妈和大姐干活。我放下语法、算术,也是为了拿起针线。

对我来说幸运的是,我们的生活自然而然掺杂着农事,不管愿意不愿意,时常发生变化,突发的诱人事件打破一切习惯。开始上课了,我们聚精会神地学习。哎呀,怎么啦?要来暴风雨,割下的青草会沤烂。快点儿,必须收回来,大家全上手,就连孩子也赶紧跑去,学习推后了。大家都卖力干活,这一天就过去了。真可惜,暴风雨没有到来,停滞在波尔多一带:明天能移到这里。

到了收获季节,也安排我们拾麦穗。收割最忙的时候,既干活也是过节,根本不可能坐在家里学习,心思全在田地里。我们不断逃离,像云雀那样迅疾,消失在垄沟里,小小的身子走进高大的麦子中,深入成熟麦穗的森林。

在收获葡萄的季节,想都不要想学习的事:我们是必不可少的工人,就生活在葡萄园里,这是我们的权利。而且,在收葡萄之前,我们还有好多别种果实要收获,采摘樱桃、杏子、桃子等水果。即使收完葡萄,还要摘苹果和梨,劳动量很大,我们若是不上手,心里就会有愧。因此,行动,欢笑,不用学习;这类必干的活一直延续到冬季。最后收获,已经到十一月中旬,也许最为迷人:所有景物都镶饰一层薄雾,如在梦境,这种魔幻的景色,我在别的地方从未见过。雾中的一切全变了,珠灰色的巨大纱网,在暖秋的微风中起伏波动,多情地这里停停,那里落落,仿佛告别的亲吻。

我母亲殷勤好客,我父亲富有魅力,谈话特别风趣,也给我们引来城里的客人,这是意外的消遣,不得不停课,我们也不会因此哭鼻子。然而,持续不断,来访最多的还是穷人,他们熟悉这户人家,这只永远张开的仁慈的手。所有人都参与进来,甚至包括动物:那场景十分有趣,令人开心,只见附近一带的狗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耐心地等待我父亲从书本抬起眼睛,它们清楚他抵挡不住它们默默的恳求。我母亲更为理智,认为最好赶开这些不请自来的不速食客。我父亲也感到不该心太软,可是,他总要偷偷扔给它们一点剩的食物,打发它们满意地走了。

它们非常了解我父亲。有一天,又来了一个新客,瘦骨嶙峋,全身毛竖起来,一副凶相,五分狗五分狼。其实,它正是狼和狗杂交的产物,生在格勒西涅森林。它那样子非常凶,特别爱发怒,酷似生它的母狼。不过,它很聪明,又有一种很可靠的直觉。它一下子就投靠了我父亲,不管别人怎么驱赶,再也不离开他了。它不大喜欢我们,我们也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它,抓住一切机会百般戏弄。它龇牙低吼,但还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没有把我们吃掉。它看见穷人格外凶猛,狂吠不止,非常危险;这就促使我们决定丢开它。然而毫无办法,它总能够回来。它的新主人用铁链把它锁在桩子上,它连同铁链和桩子,全带到我们家来。我父亲不能容忍这样对待动物,从此再也不让它离开了。

猫比狗还要得到我父亲的宠爱。这是缘于他所受的教育,缘于上中学时的残酷岁月:他和他哥哥,夹在严厉的家庭和残忍的学校中间,挨打受罚,都心灰意冷,有两只猫让他们稍许得到些安慰。这种偏爱传给了全家人,我们几个孩子,个个都有自己的猫。家庭聚会的场面很好看:那些猫毛皮华贵,全都端坐在它们小主人的椅子下面。这一圈猫里仅仅差一只:那是一只不幸的猫,样子太丑,无颜面对其他的猫;它意识到这一点,就总是躲开,特别认生,谁也不能让它亲近。所有聚会都一样(我们天性的可悲的恶毒),必须有一个嘲笑的对象,一个受大家攻击的出气筒,这只猫就承担这种角色。即使不是攻击,至少也是嘲笑,大家叫它“帽客”。它身有残疾,皮毛又稀疏,比其他猫更需要家庭的温暖。可是,几个孩子让它畏惧,就连它那些同伴,浑身又厚又暖的皮毛的猫,似乎也不拿它当回事,不拿正眼瞧它。还得我父亲主动接近,收留了它。这只动物满心感激,逐渐信赖,就睡在这只倍受爱戴的人手下了。它裹在他的衣服里,以他的体温取暖,不为人所见,却也来到家庭聚会。我们能清清楚楚分辨出它来,它只要露出几根毛,一个耳朵尖儿,就会受到嘲笑和鄙视的目光,我父亲都制止不了。如今我还能看见它的身影:它缩成一团,可以说化为乌有,消失在它的保护者的怀中,闭上眼睛宁愿什么也看不见。

我看过的关于印第安人及其热爱大自然的读物,无不令我忆起我父亲。他是一位圣人,甚至是一位超圣人,爱护一切活物。他经历过战乱的血雨腥风的时期,目睹过前所未有的人类大屠戮,真是惨绝人寰,挥霍生命这样无法弥补的财富,似乎促使他更加敬重一切生命,无比憎恶任何形式的摧残了。

这种情感在他内心十分强烈,以至特别希望能仅仅靠素食生活。他从不吃带血丝的肉,看着就受不了。晚饭偶尔吃一块鸡肉,或者一两个鸡蛋。他还经常站着吃晚饭。

他这种饮食,身体绝难强壮,何况还不知爱惜自己。教课、谈话耗费大量精力,他那颗大善心装着所有人,关怀所有人,总在倾注着情感。上了年纪,也有了几分忧虑:为了这个家吗?不是,而是因为嫉妒的邻居,或者不守信义的债务人。美国银行危机给他的财产造成重大损失。他不顾身体状况和年纪,毅然决然要再去美洲一趟,打算凭他亲自出马处理,事情也许能有转机,以确保他妻子儿女的命运。

这次出行撕肝裂胆。此前我已经受到一次打击。我离开了家和乡村,进入城里的一所寄宿学校,无异于沦为悲惨的奴隶,同时丧失了造就我随意生活的一切,甚至丧失了新鲜空气和自由呼吸。四周全是高墙,如果不是父母来探望,我非断送小命不可。母亲经常来看我,父亲来的次数少些,我总是焦急地等待,就像犯了魔怔,恐怕恋爱的人都不会如此。可是,现在连我父亲也走了,一下子天塌地陷。不管别人怎么哄我,说是还有希望团圆,内心却有一个声音,像在重大关头听见的心声那样,又清晰又可怕,对我说他不会回来了。

房子卖掉了,我们种植的园子,我们的树木,原本也是家庭成员,都被抛弃了。我们的动物,因为我父亲离去,显然始终得不到安慰。那条狼狗,不知有多少天,总跑到他动身所走的那条大路上,坐在那里哀号,然后又回来。最孤苦无助的动物,还是帽客猫,它不再信赖任何人,有时还偷偷去瞧瞧空位置。后来,它无可奈何,便逃进树林,我们怎么也叫不回来了。它又恢复幼年的生活,成为可怜的野猫。

我也同样,带着不治的创伤,离开了父亲的故居,我童年时代的家园。我母亲、我姐姐、我哥哥,童年那些温馨的友谊,都一并在我身后消失。我走进一种孤苦伶仃的生活,先是居住在巴约讷,不过,比亚里茨的大海能对我谈论我父亲;从美洲涌向欧洲,到这里击碎的波涛,向我反复说他的死亡;海上的白鸥也似乎告诉我:“我们见过他。”

我还剩下什么呢?我的生活环境,我的家园,我的语言,这一切全丢掉了。我必须前往北美洲,到一种陌生的语言环境,一个具有敌意的天空下,那里的土地有六个月披白戴孝。在这种冰封雪域生活,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想象的灵光也逐渐熄灭,几乎难以重新构想我的理想的南方。哪怕有一条狗,也会稍感欣慰啊,可惜没有,我只好交些小朋友、酷似我母亲的斑鸠,很容易看错。它们都认识我,喜爱我,到我家来嬉戏,我给予它们我心中没有的夏天。

我创巨痛深,变得病恹恹的,以为快要到彼岸了。外国的好客,不管对我怎么关照和善待,我也必须返回法国。在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婚姻中,我重又找见慈父的心和手臂,身体也缓慢地恢复健康了。我曾近在咫尺看见死亡,说得再准确些,我在死亡的路上走了很远,以至于大自然本身,生机勃勃的大自然,我童年的这种初恋和欢欣,也久久不起作用了。唯独大自然受到了伤害,别的什么也不可能取代。不停变幻的人类悲剧的历史和记述,轻轻擦过我的头脑;要论强烈的影响,什么也比不上永恒、上帝和大自然。

大自然是永恒而又变化的,这正是她永恒的魅力。她永不疲倦地运转、时刻不停地变幻,却丝毫也不打乱,丝毫也不侵扰万物。这种和谐的运动本身,就蕴蓄着一种深度的休憩。

我又回到大自然,是通过花木,通过花需要的照料和恳求的母爱。我的小小的园子,仅有12棵树和3个花坛,还是能让我想起我出生的丰茂的大果园。我生活在一个在人类历史的荒漠中长途跋涉,肌肤晒黑而思想火热的人身边,能为他侍弄这样一股活水和几朵鲜花的娇媚,我自己也找到了几分温馨。

我接着讲述。

我就这样摆脱了城市,一来考虑心爱的人不安的情绪,二来也是担心她的病症,最好把她重新安置到她幼年生活的环境,乡村的自由空气中。我离开了我从未离开过的巴黎,这座容纳三个世界的城市,这个艺术和思想的家园。

我每天去履行职责和处理事务,但是尽快赶回家。巴黎的喧嚣,远远传来的隆隆车马声,流产的革命的冲击和反响,都促使我离得更远。到了1852年春天,我非常情愿地脱离了,打破了我的所有习惯;我又辛酸又高兴,关闭了我的书房,将我的书籍锁起来,我生活的这些伴侣,当初以为肯定能永远陪伴我呢。我尽量往远走,直到南特才停下来,离海边不远了,城市建在山丘上,能望见布列塔尼发黄的溪流注入卢瓦尔河,同旺代的灰色水流相混。

我们安顿在乡下,房子很大,在连绵不断的雨中孤零零的,而在这个季节,西部海滩都被雨雾淹没了。这里到海边有一段距离,受不到海盐之气的影响,降下的大雨都是淡水。房子是路易十五时期的风格,久无人居,乍一看有几分凄凉。它坐落在一处高地上,但还是相当昏暗,一面是厚厚的千金榆树篱,另一面则有参天大树和数不尽的未剪枝的樱桃树。周围一片绿茵,溪水现在到夏季也不流淌了,但整个住宅处于美妙的清凉世界。

我特别喜爱疏于管理的园子,而这座园子令我想起意大利别墅弃置不管的大葡萄园。但这里蔬菜和千百种草木杂生,十分悦目,是那些别墅所没有的:圣约翰节的各种花草,每株草又高又壮;樱桃林枝丫被红色果实压弯了,也给人以丰产取之不竭的印象。

这里天空潮湿而温和,草木生机勃勃,又柔美又繁茂,不像意大利那样虽美妙却流于肃穆。

尽管一座大城市近在咫尺,这里望不到一点远景,只能看见一条叫埃德尔的小溪从山丘脚下流过,投入卢瓦尔河。的确,这里茂盛的草木、这片原始的果林,遮住了全部视线,必须登高远眺,上到一座小钟楼,景物才尽收眼底,望见一片片树林和牧场、远处的建筑物和钟楼。即使在小钟楼上观望,景观还是有限,城区只显露出侧影,还望不见它那条大河、岛屿、航船和商业的繁忙景象。离这个大港口不过两步远,却毫无迹象,还以为置身荒野,在布列塔尼的荒原或旺代的林间空地里。

两样景物十分高大,由这座幽暗的果园衬托凸显出来。穿过千金榆老树篱和栗树林间的小径,便来到一块贫瘠的黏土地,在月桂百里香和其他杂树中间,冲天挺立一棵巨大的雪松,名副其实一座植物大教堂,庞然大物,就连旁边一棵已经长得很高的柏树都被扼杀了。这棵雪松下半部分光秃秃的,但整棵还活着,向阳一面的树枝无比粗大,长有三十尺,开始变绿,发出稀疏的针叶,而树冠枝叶更加密实,尖顶高约八十尺。三古里开外,从南特的塞夫尔河对岸的乡野和旺代的树林,就能望见这棵雪松。我们的隐居之所尽管低矮,蜷缩在这棵参天大树旁边,在广阔的四周照样能以它为标志,或许“高树林”这个名称也是借它之力。

我们园子的另一端有一片深水域,中间隆起一座土丘,丘顶覆盖着松树林。这些美观的松树在海风中不停地摇曳,又受大河及其两条支流从反方向携来的风的冲击,在两股风的交战中日夜悲鸣,以忧伤的和谐乐章活跃这地方深沉的寂静。有时,我们就以为在海边:松林发出涛声,无异于涨潮落潮的轰鸣。

随着节气变化,空气湿度下降,我逐渐发现这处居所的真实而严肃的性质,要比乍一看所以为的景色更为多彩多姿,更美丽,美得动人,能逐渐沁人心脾。地处布列塔尼的大门口,却拥有旺代的茂盛的绿荫。

我看到满地鲜花盛开的强壮的石榴树,真好像到了南方。木兰也不像在别处所见的那样瘦弱,而是枝叶挺拔灿然,形同大树,硕大的白花满园飘香,厚厚的花蕊不知含有什么能穿透的大量蜜油,香味能将你裹住,到哪里也不离散。

这回我们有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园子,一个大家庭,有无数的家务活要干,此前是没有这种情况的。一名布列塔尼野姑娘只能帮着干些粗活。我每周进城一趟,除此之外,我们完全离群索居,但是这种孤寂又十分繁忙:一大早就起床,在鸟儿刚醒来的时候,甚至天还没有亮。当然,我们几乎跟鸟儿一样,也早早睡觉。

蔬菜果实这样丰盈,又生长各种草木,因此,我们有条件养许多动物,但是只一点难处:我们喂养它们,一个一个和我们彼此完全熟悉了,我们就不大让它们做盘中餐了。反之,我们栽种瓜果蔬菜,却遇到一个大麻烦:幼苗还未长起来,就几乎被吃光了。

这片土地肥沃,植物丰茂,但害虫也多,或许更多:巨型贪吃的蛞蝓,贪婪的昆虫。一天早晨,我们捉了一大木桶蜗牛。次日就见不到了,仿佛一锅端了。

我们养的鸡特别勤劳。不过,那只灵巧而谨慎的鹳更加有效得多。它是荷兰和所有潮湿地区的杰出清理工,我们西部地区无论如何也应当蓄养!人所共知,荷兰人对这种出色的鸟优礼有加。在荷兰的市场上,可以看见鹳一只腿平静地伫立,在人群中间遐想,感到自身非常安全,如同在极僻远的荒野里。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荷兰农民有时不巧弄伤了自家的鹳,弄折了腿,就给它安一条木腿。

扯回话题,对一个无需集中精神的人来说,在南特的日子就会美不胜收。这地方景色优美,工作非常自由,这种环境既恬静,又十分温馨,是极为难得的一种和谐,在生活中几乎从来遇不到。这种温馨恬静,同我现在的思想,同我忙于写作的阴沉的过去,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那时我撰写“九三年”的历史。英勇而惨烈的历史包围住我,占据我的心,怎么说呢?就是在消耗我。我在自己的周围所拥有的所有幸福的因素,全为了工作而牺牲掉,推迟到我很可能利用不上的时候,每天都感到遗憾,不断地黯然回首。情感和大自然每天都要同人世的忧思搏斗。

这种搏斗本身,将永远是系我心怀的回忆。在我的思想上,这地点始终是神圣的,再也不会以别种形态存在了。房舍拆毁,原址另外再建起一所。正因为如此,我才稍微多讲几句。然而,我的雪松却幸存下来,这是极为罕见的事,因为在这个时期,建筑设计师仇视树木。

不过,我的写作临近结束的时候,一些阴影从这野蛮之夜中变得明晰了。我忧伤的心减少了几分苦涩,确信从此留下了这座纪念碑,一座残酷的,但富有经验的纪念碑。我重又开始听见孤寂的声音,而且我认为比起别的年龄听得更清楚,只是耳朵已不习惯了,要慢慢地恢复,如同死过去一段时间又复活的人那样。

我年轻那时候,还没有被这无情的历史捉住之前,就曾感到了大自然,但显示一种盲目的热情,一颗心炽热有余,温情不足。前不久搬到巴黎郊区,我重又萌生了这种感觉。我不无兴趣地看到,在干旱的土壤里,我的病恹恹的花对每天傍晚浇水十分敏感,在快意中显然感激涕零。在南特更强上百倍,四周的自然多么旺盛,多么丰美,目睹青草每小时都长高,周围的动物繁衍,我不是也应该发新芽,在这种新的感觉中再生!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招回我的思想,打破忧戚的魔力的话,那就是阅读一本书:晚上,我们有时读读图斯奈勒的《法兰西的鸟类》(Oiseaux de France),思想从国家过渡到大自然,这真是又惬意又美妙。

只要还有一个法兰西,她的云雀和红喉鸟,她的灰雀和燕子的书籍就会百读不厌,一版再版。如果没有了法兰西,我们在这些精辟的书页里,还能重新找到我们最好的东西:这片土地的真正香味、高卢的意识、法兰西精神,乃至我们祖国的灵魂。

这部书所包含一种体系的方法、略微探求的比较(有时会令人联想起格朗维尔特别灵慧的动物),并不妨碍法兰西灵魂,这颗愉快而善良、沉静而勇敢、像四月太阳一样年轻的灵魂,处处彰显这部书。有些特点捕捉得十分巧妙,宛若初春云雀,声声长鸣,直冲云霄。

补充一件不属于青春的极美的事。作者出生在默兹,那是出猎人的地方,他本人在年少也是个狂热的猎手,似乎被他自己的书改变了。他显然在游移不决,一边是他青年时猎杀的最初习惯,另一边是他的新感情,是对他发现的这些动人的生命,对这些灵魂和他承认的这些人的温情。我敢说从此以后,他再打猎就不可能不内疚。作为这个爱和纯真的世界之父和第二个创造者,他会在他们和他之间找到一道同情的栅栏。什么栅栏呢?他的作品本身,他让他们活跃起来的书。

我刚动笔写这本书,就不得不离开南特。我也生病了。气候潮湿,长期工作过度劳累,当然,尤其是我思想的搏斗,仿佛侵害了我身上从来控制不了的这根活力的神经。燕子为我们画出了路线,我们沿着路线去了南方,将我们流动的巢安放在亚平宁半岛的一条沟壑里,距热那亚有两古里。

处境好极了,四面遮护而免遭侵扰,在这气候多变的海岸,能保持气温稳定,这真是惊人的天幸。尽管这里根本不生炉火,冬天有阳光,一月也还温暖,鼓励蜥蜴和病人出来,以为是春天呢。然而,我还有必要指出吗?这一片片橘树林、柠檬树林,望去非常和谐,叶冠常年不变,蔚蓝的天空常年不变,景色难免就单调了。这里极少有活跃的气氛。小鸟很少,几乎见不到,也没有海鸟的影子。鱼同样罕见,没有搅动清澈透明的海水。我一眼能望到海底深处,一无所见,唯有孤寂,唯有这个大理石海湾水底的黑白两色石头。

这段海岸不过是一小条突出的峭壁,十分逼窄,海边特别狭小,如同古罗马人所说的山之“眉”。攀登陡梯便可俯瞰海湾,不过,这对身体健壮的人,也是一种剧烈的运动。我能散步的地方,只有一个小码头,确切点说,一条崎岖的巡逻道,越往上走越狭窄,往往宽仅三尺,在花园的老围墙、礁岩和悬崖峭壁之间。

周围一片寂静,大海熠熠闪光,但是孤零零的,非常单调,只有远处偶尔驶过几只航船。这禁止我工作,三十年来,我头一回同我的笔分手,走出一直同纸墨为伴的生活。这种停歇,我原以为很贫乏,其实对我来说极富成果。我注意看,仔细观察。一些陌生的声音在我身上醒来了。

我们离热那亚和在那里的好友相当远,唯一的社交圈子,就是一小群蜥蜴:它们在岩石上窜动,在阳光下嬉戏或睡觉,可爱而无害的动物,每当中午我们用餐,而码头又一片空寂的时候,它们活跃而优美的动作令我十分开心。它们起初见到我,显出一副担心的样子,但是还未过上一周,所有的蜥蜴,甚至最幼小的也认识我了,知道它们根本不必惧怕这个平静的幻想者。

有什么样的动物,就有什么样的人。我的蜥蜴生活简朴,有只苍蝇就是一顿丰盛的宴席,同海岸的“贫苦居民”的生活毫无二致。有不少居民煮草吃。然而,在光秃秃而干旱的山上,青草也不是随处都生长的。这地方物产的贫乏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投身进来无怨无悔,同意大利的清贫协调一致,须知意大利是我的光荣的奶母,她抚养大了法兰西,给我的哺育超过了任何法国人。

奶母?她始终是奶母,虽然资源贫乏,自然贫乏,也尽量称职。我因健康关系,来到这个自然环境里,吃不下去食物,还能接受她的唯一我容忍的营养:新鲜空气和阳光。即使在本世纪最严寒的冬季,这里的太阳也经常允许居民一月份敞着窗户。

我在这海边过着蜥蜴似的安闲生活,全部心思都倾注在这个国度,考虑环绕地中海的亚平宁半岛和山脉这种表面的衰老。难道无药可医了吗?或者说,在树木逐渐被伐光的两侧,还能找见能重新孕育生命的泉水吗?这就是占据我全部心思的念头。我不再想自己的病痛,也不再考虑治好病。我忘掉了自己:病情就大大好转。从此以后,我要做的事,就是让亚平宁这个患病的巨人重现活力。有人逐渐向我说明,并没有到无望的境地,这里的河水没有消失,只是潜藏起来,只要发现水源,就能使植物重获生机,随后动物也会生息繁衍。我了解到这些情况,自身就感觉好多了,如饮甘泉,神清气爽,精神焕然一新。每发现一眼泉水,我也相应减少一分干渴,就觉得汩汩泉水流入我的心田。

意大利始终是富饶的。对我来说,她以其贫乏穷困而富饶。这里见不到动物,我感觉到了这一点。在橘树园绿荫的幽静中,我呼唤林中鸟儿。我第一次感到,人一旦没有了周围庞大的动物界,生活就变得严峻了,因为大量无害动物的活动、声音和嬉戏,就好比大自然的笑容。

我内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有朝一日我也许会记录下来。我在养病期间,又竭力回忆我于1846年在《人民》一书中所表达的思想,回忆这座上帝城:城中芸芸众生,普通的百姓,农民和工人,无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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