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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12 11:0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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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善增

出版社:上海市华文创意写作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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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门诊与魔鬼(下卷)

心理门诊与魔鬼(下卷)试读:

心理门诊与魔鬼

(下卷)

作者:沈善增

出版社:上海市华文创意写作中心

出版时间:2015-07-20

本书由湖南省青苹果数据中心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心理门诊与魔鬼“杭州市人与自然科学研究开发中心心理健康服务部由此进!”

乘四路公共汽车到花港观鱼下车,向前再行约莫五六百米,在一条不为人注意的僻静的路口,矗着这么一块两公尺见方的新漆的大木牌。白底蓝字,下边还附有英文,足见这服务部是有国际性的。不过也许是因为它刚开张不久,故而在那块木牌下还放着一张姜黄色的课桌,铺着一块赭红色的平绒作台布;桌上放着一只夏普牌四喇叭便携式收录机,播放着施特劳斯的圆舞曲。音量不大,欢快的旋律在软软的江南春日的和风中,平添了不少妩媚温柔的丰韵,仿佛那圆舞曲之王就是从眼前这片如烟葱茏、柔曼多姿的翠柳中获得灵感的。在音乐与风景构成的心旷神怡的气氛中,你会觉得贴在赭红平绒向外垂下一面上的几行广告语言,也特别地富有魅力:“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心理科学能使你的惶惑、烦恼烟消云散”。课桌两旁,各放置一张克罗米折叠沙发椅,左边坐一位很斯文的中年男子,右边坐一位极可爱的妙龄女郎。男的佩一枚红底白字“杭州大学”校徽,女的佩一枚白底红字“浙江大学”校徽。在校徽旁他们都佩着一枚又像钻石又像心形的服务部证章。他们都笑容可掬地回答着好奇的路人的询问,也不时有人经他们指点,拐进那条道上去。

沿路朝前,约一里许,向右分出一条岔道,岔道口又竖着一块指示牌。同样白底蓝字,也有英文,只是规格小了许多。进岔道,两边便是壁立的小山。一边是土山,一边是石山。土山上密密层层的是几丈高的修篁茂竹,绿得发乌,叫人想到深深的海底。石山顶上是虬枝盘结的松柏榆杉,有几条涓涓细流沿着石缝流下来,隐没在苔藓斑驳的山脚下。山并不高,但因为路狭,故显得很陡峭、很深邃。除了正午炎阳当顶,其余时刻路上都被浓密的山影覆盖着,十分地幽远、静谧。在这样的山路上行走,是不会令人生厌的,因此除非你时时看表,在意识中时间与路途都缩短了许多。

如同空中偶尔响起的几声不知名的鸟的啁啾,绿荫丛中忽然露出了一角小巧玲珑的现代化建筑。这是一幢中西合璧的两层楼,紧靠着一株大约有五六百年树龄的冠盖如云的银杏。两者结合得如此和谐,使人不禁猜想设计师便是依据着这棵银杏树来进行构思的。中国式的斜屋顶,但飞檐翘得低低的,仿佛被截去了角,有一种洞明世事、无为宽厚的古朴美。墙是用宝蓝与墨绿两种颜色的瓷砖,贴成随心所欲的不规则图案,在沉静的情调中闪烁着机智与幽默的光彩。对着一条弯弯曲曲的青石磴小路,是两扇茶色的玻璃大门。门旁一块锃亮的铜牌,上面的二十二个字的全名,乃用遒劲的隶书题写,再没有英文。

玻璃门用光电控制,人到跟前会自动地缓缓开启。进门向左是一道楼梯,梯脚下有个服务台。向右是一个宽敞的客厅。客厅布置得十分雅致。靠门的那边放着几张单人或三人的皮沙发,靠窗的那边放着几张单人或三人的藤椅。放沙发的那边墙上挂着几幅油画,无论静物、风景、人物,都是色调柔和,姿态宁静,凝固着一种幸福的安详。放藤椅的那边墙上挂着几帧国画,无论山水、花卉、鸟兽,都是工笔细绘,素墨淡彩,笼罩着一片哲理的悠远。玻璃门是偏左开的,故而服务台正对着门口。一进门,投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对活泼的明眸与浅浅的笑靥,然后你便听见一个悦耳的女声:“请那边坐,你要咖啡还是绿茶?”如果你急着要付款,她会笑着对你说:“不忙,进门后的一切费用都包括在咨询费里了,而咨询费是要当您满意地离开这里时才结算的。”“如果我不满意,真的能不付钱吗?”她听到这样的问话,会含笑地点点头。倘若你还要追问,她会说:“请放心,我们会使您满意的。”“你们就不怕蚀本吗?要是有人来这里捣蛋,白喝了咖啡,胡缠半天,结果……”“不,请放心,没有这点对人心的自信,怎么能开这个心理健康服务部呢?”

你到沙发或藤椅上就座以后,服务员立刻按照你的需要端来清咖绯或龙井绿茶。你若仔细留意一下,会发现服务员胸前除了服务部证章外,也佩着红底的或白底的校徽。随着饮料,她还递上一份表格请你填写。如果你没带笔,她马上递过一枝钢笔来,笔里灌的墨水是绿色的。你可以在填表的时候与服务员搭腔几句,但一般来者都不主动开口。表填完后,服务员将表收去,一会便给你送来标有号码的一块铜牌,像银行里取款时用的铜牌一样。她在你身旁静静地恭立片刻,假如你不发话,她就会低声关照一句:“您有什么需要请叫我,饮料可以添。”说完便悄悄地回服务台去。于是,你就开始等候,等候你受伤的心得到科学的按摩。

心理咨询一次收费十元,虽然言明先谈后付,并以来客满意为准,然而毕竟价格昂贵,况且在当前国民心中,这洋玩艺似乎还不及算命看相可靠,因此到这里来求教的人并不多。通常坐在大厅里等候的不过三五人。他们每人心头都揣着一个沉重的秘密。因此不要说彼此交谈,就是看也不朝别人脸上多看一眼。好像自己不瞧别人,别人便也不瞧自己,自己的心事就不会暴露。所以,在局外人看来,这候诊大厅里的空气是十分沉闷的,似夏天下雷雨前的氛围。但来候诊的人一般并不自觉。在他们的心中,经过一路的消散,又有此刻的沉淀,那烦躁苦闷已缓解了许多。他们对即将来临的咨询服务不由升起了一种近乎向往神明的祈望。他们对下楼来的“健康”者脸上的表情尤其敏感。看到别人在服务台前笑嘻嘻地付出十元钱,他们的心中也蓦地一阵轻松。一个深陷在矛盾痛苦中的人,往往也是最宽厚最慈善的。“请你跟我来。”“我?”“是的,你是十七号吧?”

一个看上去二十七八岁模样的姑娘从藤椅里站起身来,向散坐在沙发、藤椅里的其他三个人匆匆甩了一眼,目光有些迷惑。来唤她的服务员在她耳畔低低地说了一句:“没有错。我们这里并不按先后的次序,是有针对性地安排指导者。”没想到这句悄悄话竟像针螫一样,在她心头引起了一阵战栗,铜牌“啪”的一声落在银光闪闪的不锈钢盘里,盘里还放着一张纸——刚才她填写的表格。服务员端着钢盘在前面走,她跟在后面,望着前面那蓬乌溜滴水的马尾辫一颠一颠,她心里一颤一颤的。这儿的人好像都有一眼看透人心事的特异功能,自己到这里来到底对不对呢?她忽然想转身逃走,但一股惯性推动着她的双脚机械地向前迈动。二楼是一条笔直的走廊。走廊一边是窗,一边是一道道紧闭着的门。尽管走廊的墙壁贴上了天蓝色为主调的墙布,她觉得还是摆脱不了医院那种冷漠的情调。到这一刻,她猛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已是个病人,而等待她的则是一种任人宰割的命运。她的脑袋里霎时间充满了可怕的形象:道听途说的、书里看到的、电影里出现过的,电椅、迷幻药、纱布把手脚捆在床上……她的呼吸急促起来,颧骨上呼呼发热。现在逃走是不可能了,一逃就会冲出几个男人来把自己的胳膊紧紧抓住。不过,这种昏乱的思维只是一刹那间的状态,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荒诞。自己是好端端地走来的,而精神病人都是被强行送进医院去的,所以这里不会把她当成精神病患者。决不会的!她想笑一下,哪怕苦笑一下,结果似乎没办到,脸上的肌肉变得很不听话,而腿上的肌肉又突然软得像被水泡糊了饼干。她就这样拖着腿到了一间屋子的门口,进门前她瞥了一眼,看清门上写着个“3”字。

一个男医生(她认定这是“医生”)站起来向她作了个表示欢迎的手势。服务员将盘子放在一张茶几上,就轻盈地退了出去。她在一张藤椅上坐下来,室内除了两张藤椅与一张茶几外再没有其他家具,除了墙上一幅画着红黄蓝白几何图形的油画外再没有任何装饰,这使她顿时安心了许多。医生展开那张表格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一会儿眉峰紧蹙,一会儿又泛出了淡淡的微笑。她感到奇怪,一张只有普通几个栏目的表格,怎么会使他产生读小说一般浓厚的兴趣?趁着他在看表格,她也打量起对面这个指导者来。年龄不过三十出头,额头上光滑得很,穿一套浅灰的西装,打一条藏青的领带,似乎要在亲切中显露权威,在青春里透出庄重。她对他的第一眼印象并不怎么好,觉得有点卖弄,有点靠不住,对这样的人剖露心曲似乎有些冤。她甚至闪出了恶作剧的念头,要在他话里找岔子。倘若惹得他发急发火则更好,自己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不付钱离去。想到这里,她倒忽而有了笑的情绪,可惜这时她没有笑的理由。

医生放下了表格,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愣了一下:“表上不是填了吗?”“对的,是填了,不过这名字是假的。”

她差点叫出声来。“你不要紧张,”他和蔼地笑了笑,“这一点也不神秘。我们这里是运用心理科学为你服务,不是搞算命看相那一套。一切都有科学的依据,我马上就会解释给你听的。在解释之前,我想先请你让我把我推测的关于你的情况都谈完,请你听听说得对不对。这样做不是为了加强你的惊奇,而是为了检验我们的实验理论的可靠性,所以希望请你给予配合,不要有意掩饰或夸大,否则咨询的效果就会受到影响。”“你的父母文化程度都不高,家境也不算太好,但你在家中不是独生女儿,就是最小的,再加上你比较聪明,所以受到特别的宠爱,养成了一种任性的脾气。不过这种任性在外表上很少流露,就一般给人的印象来说,你通常是被认为比较老实安分的,甚至有些拘谨。其实你的内心却喜欢自作主张,甚至爱冒点儿险。可你不是很坚强的,不是比较有韧性的,干脆说,你有点脆弱。你在恋爱方面不会很顺利,一般可以说你今天就是为着失恋而来的,虽然你填的咨询项目是‘人生的意义’。同时,你对孩子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说到这里,她在藤椅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以至椅腿发出了吱吱的叫声。她的面容变得惨白,左手不自觉地抬起来遮住了大半张脸,眼睫垂下,不敢抬起。医生看到这情形,立刻按了一下茶几上的按钮。原来茶几是靠墙固定的,大理石纹的桌面其实是条塑料传送带。按下按钮,墙上开启一个小洞,传送带悄然无声地送出一杯碧清的龙井茶来。“你请喝口茶,我马上向你解释。”

她端起杯子,求饶似地向男医生匆匆瞥了一眼。“你不要紧张。对心理科学的准确性表示这样的惊讶的,也不是你一个。其实说穿了平常得很。拿名字来说,你如果注意到我们设计的表格,就很容易想通。通常表格都把名字放在第一栏,而我们有意把出生年月、性别、民族、职业等一般不需要隐瞒的项目放在前面。你在填写这些栏目时笔划很流畅,而到名字这一栏里,姓以后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停顿,名字的笔划也显得拘谨和生硬,这就露了馅。这里要说明一下,我们并不需要知道你的真名,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对来咨询者有所了解。隐瞒姓名,或者出于性格的谨慎,或者出于心中所怀秘密的重要性。从你书写笔迹来看,你应该属于后者。你心中的秘密是什么呢?我刚才分析了你的性格,这都是从你的笔迹上看出来的。从你的字来看,基本上没有书法的基础,就是说你没有用心地练过字,也没有人很好地指导你练过字;但你的字很端正,很秀气,学的是仿宋体,能够写得这么秀气不易;这说明你很聪明,而你父母的文化程度不会很高。你在写‘门’‘口’‘月’等这些部首时喜欢在右上角出个角,这是男孩子的写法,说明你内心喜欢自作主张,有点爱冒险。不过并不是每个这样的部首都那么写,但即使不这样写,这个角也总是朝上翘,说明有人(或者是老师、或者是父母)向你指出过这样写不好看,你也知道不好看,却不情愿改过来。这暴露了你的任性。任性的女孩子一般不是独生女儿就是最小的,做大姐的女孩子通常都过早地练习当母亲,耐心磨灭了任性。你的脆弱是从竖笔中显示出来的。关键的一竖,像在‘中’‘干’这样的字里,你往往写得不够有力,缺乏信心。从心理学来分析,你一定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笔难写,也想把它写好,但你对克服困难没有足够的力度。任性加上内在的怯懦,就合成了‘脆弱’。像你这样性格的人,又是这样的年龄,对男性的要求一定是偏于苛刻的。因为你要找的是一个既能满足你的任性又能满足你的依赖性的终身伴侣,这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所以我推断你是为了恋爱的痛苦而来的。而你踏进这里的神态为我的推论提出了有力的佐证。你的一些细微的举动,服务员都记在那张表上了,这也是为了咨询服务作参考的。‘要求调换绿色墨水’,一般对我们这里用绿墨水表示奇怪;有的无动于衷,那说明他感情已经麻木;而明确表示厌恶的,通常是在恋爱方面遭到挫折。你走到沙发跟前,又走去选择了藤椅,这说明你内心不是怀有自卑感,就是潜意识在指导你端坐时保持女性的体态美,而这两者往往可以统一在有前面所说遭遇的姑娘身上。‘在选择咖啡时有些犹疑’,这从侧面反映你的家境不很优裕,其实一杯咖啡并不比一杯茶贵。你坐下后目光就始终盯着拉斐尔的圣母像,目光里流露出怨艾的神情,这说明……”“我服了!医生,你说的都对,但你真能帮助我吗?”“我们试试看吧。听到你说我分析准确,我很高兴。像笔迹学,这在我国还是一门很年轻的学科。国外的笔迹学很流行。但美国、西欧都是写的拉丁字母;就是日本文字中也有许多片假名符号,况且中日两国的民族心理毕竟有许多不同。我们是参照日本的笔迹学,吸取欧美的合理成分,在我国书法理论基础上创立起来的。目前还是草创阶段,你是实验成功的一例,我向你表示感谢。”

她觉得这医生有些饶舌,忍不住打断说:“医生,怎么对我进行治疗呢?”“治疗?不,你需要的不是治疗,而是帮助。你的心理没有异常,所以不需要治疗。你需要的是对正常人的心理疏导,根据你的性格,我们决定采用第二套方案。请你等一下。”

医生说着离开座位,向门外走去。门关上了。她端起杯子来喝了几口,觉得这股淡淡的清香很好闻。说来奇怪,经过刚才一番折腾,心头似已宽松了许多。特别是医生说她不需要治疗的这几句话,起到了奇异的安抚作用。她竟有了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她毕竟是累坏了。“咝——咝——”这声音很轻,像有只小小的肉手在她心口上搔痒痒;接着,眼前荡漾起一片翠绿的波光——一道碧纱自动拉拢,罩住了她对面的那扇窗。她这才注意到,原来透过窗前扶疏的竹树,被摄入窗框中来的,正是细浪粼粼、美不胜收的西湖。天然闲适的美景又染上了一层透明的绿色,怎不叫人陶醉。她觉得舌尖上竟也生出了一点津津的甜味,手指无意识地玩弄起白玉般的细瓷杯盖来。

……音乐。细得像一枚绣花针,缠绵如同霏霏的雨丝;像湖上的氤氲似有若无,像夏夜的流萤美得惊心……这音乐不知从何处而来,也不知从何时而起。她起初听到的就是中间的某一句,但她一点也不觉得突兀,好像刚从梦中醒来,整个外在世界自然而然地恢复了音响。以后的乐句也是一鳞半爪,恍恍惚惚,听不真切,听不周全。然而她无须费神去捕捉,这音乐就在她的血管里流转,在她的呼吸与脉跳中传递。有生以来,她第一次真正领略到了音乐的魔力。一这音乐远远不是“动听”、“悦耳”、“优美”等等能够形容的。这音乐就是她,她就是这音乐!她的心松弛了,又开始微微地颤动,就像跑完马拉松全程,躺在绿茵地上,两腿的肌肉在微微颤动一样。“你好!你觉得好些了吗?”

一个温柔淳厚、略带些喑哑的女中音在空间里响起。她看不到人,却一点也不惊奇,也不害怕,好像她早就知道一切是这样安排的。她点点头,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你看不到我,我在你隔壁的房间里,我同样也看不到你。我完全可以走到你身边来,与你促膝谈心。这样,我们除了用语言,还可以用目光、用手的接触等等更丰富的手段进行交流。但是,考虑到下面将要进行的谈话内容,也许你更希望倾听你谈话的人一点也不认识你。当你走到外面现实的世界上去,不会让一个知道你内心隐秘的人认出来。所以,我们决定还是采取现在这样的方式。我们将要合作进行的第二套方案,叫心理自我按摩法,又叫情意综发散法。说得通俗一点,就是现代化的忏悔。不知你有没有看过《牛虻》。如果你读过这本书,也许会对忏悔有一种强烈的反感。年轻无知的亚瑟就是在忏悔中无意泄露了革命的秘密,使革命受到了损失。但是,从现代心理学观点来看,古老的天主教忏悔法,也有它合理的一面。人的情绪,特别是对心理与生理健康有破坏作用的痛苦、烦恼、恐惧、悲伤等情绪,心理学上统称为紧张情绪,就像水一样,积蓄多了会冲垮堤坝,造成灾害。心理的堤坝就是理智。理智应该对紧张情绪进行疏导,不让它构成威胁。疏导的好办法就是吐露。你一定常常有这种感觉,把闷在心头的话说出来了,人就会浑身一轻松。但是,我们不是常常有这样的吐露条件的。往往找不到倾听你吐露的对象,而自说自话会加深孤独感,形成卑怯心理,反而会引起迷乱。其次是吐露的环境,难以获得一种与世隔离的安全感。天主教的忏悔,在这方面造成了一种条件。牧师是上帝的象征,使你在对他吐露时毫不羞愧,而教堂的环境又产生一种超现实的效果。当然,因为教会其实是封建统治阶级的工具,所以亚瑟的悲剧不在少数,导致了不少青年对这种方式的唾弃。我们今天是用科学的方式来创造吐露的条件,目的是帮助你驱散笼罩心头的郁闷,恢复心理健康。你可以把我设想成你的母亲、你的姐妹、你最亲密的朋友,甚至就是你自己——你的理性,把你想要说的任何的话都说出来。在我需要插语的地方,我会插话的。我以我们的职业道德与我个人的人格向你保证,你在这里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随着你心头的苦闷烟消云散,不会对你今后的人生产生丝毫影响。如果你相信我的话,那我们的谈话就可以开始了。”“好的。”她舔了舔上唇,“从什么地方说起呢?”“你为什么要从上海赶到杭州来呢?”“我是来自杀的。”“噢……谢谢你,谢谢你对我信任,把这样的痛苦告诉了我。我一定想办法帮助你,不使你失望。”“嗯。”她端起茶杯来喝水,两行热泪从她的眼睛里溢了出来,沿着苍白的面颊潸潸而下。

刚才那个男医生说得不错,我的恋爱是不幸的,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不幸的。但我不是为失恋来自杀的,我不是为他来死的,不是的!从今天早晨,我下火车,到现在,我还没死,就因为不想死得不明不白,让别人以为我真的是为他来死的。不!那样我死得太冤枉了,太对不起自己了……我一直沿着西湖走,这么大一片,这么漂亮的水,我生出来还没看见过。淡绿色的,像一块大纱巾裹着我,死在这样的水里是值得的。但是,为他死不值得。我已经对他太屈服了,他从我身上拿去的东西已经太多了,我不能把生命再给他。这生命我也不想要了,但给他我不情愿。我这几个小时一直在想,要写一份遗书,把我为什么要死的道理说清楚,但是我说不清楚。想不到死也这么烦难。人们常常说死一了百了,那是自己没有走到这一步。死——自杀,是自己给自己画上最后一笔。我记得以前上语文课,老师讲成语故事,画龙点睛,画家把眼珠子一点,墙壁上的龙就飞走了。自杀是自己给自己“画龙点睛”。你是平平常常地躺在床上老死,生病死,或者打仗被炮弹炸死,哪怕你一生都没有眼珠子,别人也不会觉得怎么,照样到追悼会上来对你歌功颂德。自杀的人听说在过去是不能开追悼会的,但别人比开追悼会对你更关心。正常死的,追悼会一开人们就把他忘了。自杀死的,多少年以后还挂在人们的嘴上。我大伯的弄堂口有幢私房,他们有一间屋空着,十八平方米,就是租不出去。他们那里地段还好,比郊区要好多了。郊区农民的私房,一元钱一个平方米,抢着有人租,他们十八平方米只要十元,讨价还价八元也肯,就是没人租,就因为据说以前这屋里吊死过一个女的。在我还没生出来以前她就吊死了,到今天人们还记得,还一代一代传下去,现在弄堂里六七岁的小孩都知道。有来租房子的,那些小孩就叫:“吊死鬼!吊死鬼!”房主人也没有办法。通常,一个人对生对死都是毫无办法的,自杀的人一定要对死自作主张,别人就妒忌你,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我在湖边走的时候,把这个道理想明白了。别人就是妒忌你,所以几十年也不肯把你放过。哪怕叹息、同情,其实也是妒忌。自杀的人其实不要同情,同情还有什么意思,同情可以帮他到阴间去打官司?所以你一定要把这眼珠子点好。点正了,尚且有人要说你是歪的,你自己点歪了,别人更不知道要说到哪里去了。而且这还不是为了我自己,还有活着的人。人死了,那笔感情的账不能稀里糊涂。我不能叫谁为我的死背黑锅。我死,是我自己不想再活下去了。我活够了,觉得再活下去没意思,活着不见得比死更好些。不是谁逼我的,谁也没有逼我,包括他。我也不能说是他逼死我的。我不是为他死的,也不是他逼我死的。我是自己知道人生的路走到这里是尽头了,我不想再走下去了。我太累了,不愿再吃这个苦。这么辛苦活下去为谁呢?不是为我自己。我是想明白了。但是世上的人,我看没人能想明白的,想明白的差不多都像我一样去死了。我要是把我对你说的写在遗书上,没人会相信的。他们还是以为我是为他去死的,还是有人要为我的死背黑锅。我怕,我简直想不出办法让别人相信我。(我觉得你说的“有人”,是有所指的,你能告诉我吗?)

是的,我最怕我的父母为我的死受打击。说穿了,是不是为他死,我也不太计较,这么多东西让他拿去了,剩个最后的虚名让他拿去我也无所谓。他背着这个虚名也不见得轻松好玩,他也要付出代价的。但是,为他死,就变成是我父母逼的,这我不能一撒手死人不管。你相信我吗?我一点也不怕死,就怕死得不明不白,不干不净。我愿意把心里的真话都说出来,但我肯定别人不会相信。人已经习惯心里想一套,嘴上说一套。你要别人知道你心里真正想的一套,就得在嘴上另编一套别的,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编一套,才能叫别人猜到我心里想的其实是这一套。想死其实说不出什么道理,是种本能的感觉。从今天早晨起,不,从昨天深夜我乘上火车起,我就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你的日子到了!”“你的日子到了!”那时,我还一点没想到要死,我还一本正经地想要活下去,我就预感到一定会出什么事。我怎么能把这些写到遗书上去呢?别人一定以为我是疯了——“可怜!”我最怕别人说我可怜。我一点不可怜。以前活着倒有点可怜。现在能安安宁宁地死,实在是轻松、快活,不是可怜。这些谁相信呢?如果你现在不是在听我说话,是在一具女尸的上衣口袋的一只塑料袋里发现的遗书上读到这些话,你能相信吗?(你的想法是有道理的。人要理解别人,要被别人理解,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个哪怕最单纯的人,也要比任何一本小说中描写的最复杂的人复杂得多。但是,往往我们喜欢对别人作出评判,因为生活要求一个成熟的人能够对周围世界作出独立的评判,所以我们习惯把能评判别人看作自己成熟的标志,看作自己有能力、地位优越的标志。这样在无意中我们从小就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在评判别人的时候很不谨慎,喜欢对自己还不了解的人与事轻率地发表看法。这个坏习惯,几乎每个人都有,因此平时谁也不能察觉。只有自己受到了舆论不公平的待遇,或者是你有很多的机会比一般人更详细更深入地了解到别人的内心世界,你才知道要客观地评判一个人是多么困难。要评判首先要理解,而一个人不要说理解别人,就是对自己往往也理解不透。你今天在湖边徘徊,翻来覆去就在想怎么理解自己,你说对不对?你又是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呢?)

我走啊走,走到那个路口,看见你们的牌子,一男一女别着大学校徽在招揽生意,我心里就反感。又是骗人!什么每次咨询费十元,先谈后付,要你满意了自愿付,都是生意经。世界上就是骗人的话太多了,所以我要说几句真话别人就不相信。我想,我再让你们骗一次吧,看你们能从我身上骗到十元钱!反正我口袋里差不多没钱了——真的,我口袋里没钱,连咖啡、茶钱也付不出,我们还要谈下去吗?(不要紧的。如果谈完话你还是要去死,那说明你没有满意,就不存在付钱不付钱的事。如果你放弃了自杀的打算,相信你会把钱给我们寄来的。)

不,只要你听完我的话,能告诉我怎么写遗书,即使我死了,我也满意了——你们没有骗人!我要在遗书上写明,叫家里寄十元钱给你们。死是劝不过来的。你们把标准定得太高了。我本来就不是走投无路,或者一时冲动,我是自愿选择的。这是一种感觉,没有道理,所以道理是劝不醒的。(这以后再说吧。现在我对你说的“他”兴趣越来越浓了,我迫切想知道“他”的情况。听了你的话,我真不敢对“他”贸然谈什么印象。“他”不像是个负心的人,又不像是个死缠住你的小人。你对“他”有怨恨,但也像有依恋。说不准你到底是爱“他”还是不爱“他”,也许你自己也说不准吧?)

是的,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糊涂,也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我是要说他的。以前我一直问自己,我到底爱不爱他,他到底值不值得我爱,可一直弄不清楚。现在我不在乎这些了,对他倒好像看清楚了。我也说不出,一句两句,给他定个性,但我感觉到心里是清楚了。

说起来,我和他的事,还是我们单位领导挑的。

前年的11月3日——我一直记着这个日子,什么道理我以后说——我们队的支部书记老许派人叫我到他办公室去。“怎么,派你去看看你的‘狠劲’师傅,高兴不高兴?”我听了他这句就想笑。我进去的时候,老许站在办公桌后面,明显在等我;见我一进去,他就两手不停地把办公桌上的书呀、本子呀搬来搬来,眼睛盯住自己的手,说这话的时候也不看我,好像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我知道他心里根本不是这回事,也许他要哭出来。虽然他声音没什么异样,但我总觉得他带着哭腔。

老许这个人,自尊心强得比个小姑娘还厉害。我们队里一直流传着这么个笑话,说老许曾经一本正经去找一个小青年谈话,问他是不是对错误有所认识了。那小青年被问得莫名其妙。结果还是老许点明了,说那小青年骂他“阿糊”。“阿糊”当然是骂人的话,但在我们队里那些小青年口中,还是比较文明的标点符号,所以那小青年根本记不得自己在什么情况下说漏了嘴,他就这样向老许解释了。老许听了连连摇头:“你们这班小青年,就是该懂的不懂,不该懂的都懂,乱说乱话。你知道‘阿糊’是什么意思么?‘阿糊’是从我们崇明话‘糊虫’里变过来的,‘糊虫’是什么你知道不知道?这可以乱说的么?你骂我个人不要紧,你对别的领导也可以这么冲口而出么?辱骂领导在以前怎么样你知道不知道?是要行政处分的,严重的要送劳动教养,现在都被‘四人帮’搞乱了!我想来想去,应该向你指出,否则你犯了错误还稀里糊涂……”这个笑话有点添油加酱,不过多少有点事实根据。后来有些促狭鬼就在背后叫老许“阿糊专家”。其实老许待人还是很厚道的,在队里人缘也不错,就是太注意维护自己的威信。

我这么说是不是太噜苏了?(不,你说得很好,就要这样,想到什么说什么。在这儿谈话没什么噜苏不噜苏,没有中心,没有题目,每一句话都有意义,没有废话。你在说别人就是在说自己,因为人就在各种反应中显示自己的性格。听了你刚才那些话,我的印象是,你的性格原来是很开朗的。如果你真的自杀的话,与你接触过的人一定会很震惊,你说对不对?不过我的判断也不是重要的,重要的只有你自己说。我已经说得太多了,请你继续往下说一吧。)

我当时看老许这副样子,就知道他的事也许有转机了。他在队里的绰号叫“狠劲”,他的名字我不想说,说了也没意思,反正跟“狠劲”声音也差不多,大家也叫顺口了。就是以后跟他好了,我也这样叫,发觉对他唤不出一个更好的称呼。他生来就应该叫“狠劲”。在这以前,队里已经决定开除他了。他在支部办公室里大闹了一场,看来居然发生了点作用。

要说那天的闹,实在是滑稽,我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要笑。那天我正坐在团支部办公室里刻蜡纸——你们医生说我字不好,在队里我的字算漂亮的,我是团支部的宣传委员。上午十点光景,外面走廊上劈劈啪啪响起一片脚步声,像着了火一样,都朝东头支部办公室跑去。我也跟出去看。支部办公室的门口、窗口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连托儿所里正在开饭的阿姨,三个里面也跑出来了两个。“啥事情?”“狠劲大闹办公室,里面打得一塌糊涂了。”我的心扑通扑通乱跳,拚命朝人堆里挤。照理说,他这个师傅跟我没多大关系,但我怕他真的闹出点事情来,铐进去。我好不容易挤到前排。办公室里不像后面人说的那么可怕,倒是有趣得很。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两个人,一个他,一个老许。他们面对面僵持着,相隔一公尺,但他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缩折伞——外面在下雨——像端着一枝枪,伞尖离开老许的喉咙不到一虎口。老许两手反撑在身后的办公桌上,显得格外地瘦,袖管和裤管都在嗦嗦抖、零碎动,像一片被风吹得要折断的破帆。老许脚边有一滩水,还有几块白森森的碎瓷片,我看见一块瓷片上有半只仙鹤的头,知道大事不好。这杯子是老许当年第一次评上市先进工作者去庐山修养,拐到景德镇去买的。他对多少人吹过,真正景德镇薄胎瓷,半透明,能看见杯里水的深浅,也经得起磕碰。想不到用了二十几年,被他一下打破了。“你说一句,你决定了吗?”他指着老许说,“你说一声,我不会缠你,立刻就跑。不跑是你养的,不跑就从这里窗口跳下去!”“这不是我个人决定的,”老许的两片嘴唇变成了香烟灰色,“这是支部讨论决定的,公司党委也讨论的。”“不要耍花枪,我就铆牢你!你是支部书记,平时你一面孔第一把手,凡事你说了算,你代表党,现在有了事情你想推掉?公司也是听你汇报,你谎报军情。”“你这样的态度,我就不和你说!”“我不要你说!”他突然将空着的手往前一伸。老许一慌,差点撞到他的“枪”口上。他把办公桌上那张文件一把抓到手里,几下撕得粉碎,往地下一摔。“你不要发昏,你……你要考虑后果!”“你也要考虑考虑后果。我没什么后果,一个光棍,一间草棚,到顶了。你呢,上有老下有小,你的家我认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过太平日子的。我自有办法对付你。我以前把你当个人看,尊重你,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我们可以试试看,日子长着呢,过了今天有明天,看看谁会后悔!……”

这时,我看见保卫组长老牛、支部副书记老杨等几个干部从人堆里往外挤,我就连忙跟了出去。跑到保卫组办公室,他们“造反了”“造反了”乱骂了一顿。接着,老牛提出要给派出所打电话,老杨反对,于是,七八个队里的实权派分成了两堆,为了要不要叫警察争得面红耳赤。我开始很紧张,替他担心,后来我听出点名堂来了。主张叫警察的,都是平时和老许不太密切的,想把事态扩大,看白戏。反对叫警察的,倒是真心实意为老许着想。但是假心假意倒显得理直气壮,真心实意地反而含糊其辞。我知道狠劲是不会有危险了,不过我高兴不起来。我倒好像希望把他捉进去,我觉得老许输得太冤枉了。

后来,队长小董从工地上赶回来,把这场风波平了下去。小董威信很高,狠劲对他要买三分账。

这天,我从支部办公室出来,在走廊里又碰到小董。小董关照我要多听听他有什么具体的困难和想法,“叫你去,我和老许是反复研究过的。关键时刻,你要好好拉他一把。”(你刚才好像说,他这个师傅跟你关系不大?)

是的。本来领导上是安排我们组长祁师傅当我师傅的。他是副组长,后来他自告奋勇要当我的师傅,又到处对别人说,所以就变成既成事实了。我跟他时间不长,只有半年,我就调到队部当会计了。后来他手指出了工伤,不当组长了,也开始走下坡路了,一直发展到长期旷工。在队部和分散在下面各工地上的作业组是不大容易见面的。我和他在三四年里难得有几次打照面的机会,见到了也不过点点头。(那小董这话的意思,是不是指你们曾经有过恋爱关系,或者他表示过明显的意图?)

不。没有,这以前一点也没有。如果曾经有过,小董倒不会让我去了。队里主要还是考虑到我是他唯一的一个徒弟,关系总比一般人亲近些,说的话他容易接受。队里对我印象也不错。或许小董知道狠劲曾经帮助过我。我刚分到单位时,有一个月没去上班。我想不通。我在学校里各门功课都很好,副班长、团员,谁料到毕业分配时,我的材料莫名其妙地被住宅修建公司要了去。班主任安慰我,说这种单位只是名气不大好听,其实女的少,特别受照顾。我硬着头皮去报到,哪知三天学习班结束,把我分到—个组里去当泥水匠。一群邋里邋遢的男人像饿狼一样围住我,怪叫,唱走调的《白毛女》,我怎么受得了?我去找老师,几个老师都很同情我,一商量,决定由学校出面证明我有美尼尔氏症,不适宜登高露天作业,要求调换工种。他们叫我不要去上班,由学校和家长双管齐下去找单位交涉。一上班,单位就会把事情拖掉。我回家对阿爸姆妈说了。姆妈是个胆小的家庭妇女,阿爸在家里很凶,到外面却怕说话,但这次有学校撑腰,他们也豁出去了。第二天他们到我单位去,回来就叫我白天不要出去,在家等消息。这样一等等了一个月,没有任何动静。我又不敢问,更不敢催阿爸再去一次,他整天板着脸。后来狠劲来了。他自称组长,老实不客气把我阿爸姆妈训了一顿。他说,我们这种垃圾单位,有多少人要调换好工种?不要说学校出面,就是公司头头、局里头头、市里头头来说情通路子的也多的是。我们领导久经考验,是不会理睬的。就算缠不过答应照顾,也叫组里自己安排。泥水匠不登高的事多得很,都是苦差使。在搅拌机旁边加料,一天八小时啌咚啌咚,把你耳朵也震聋;推小车送料,脚筋跑断;蹲在地上扎钢筋,只只手指开裂,腿麻得不能动……结果领导对你的印象也坏了,你就一辈子干这种垃圾,单位里的最垃圾的活,永世不得翻身。(他倒是挺会造舆论的。)

是呀。他这么一说,阿爸就直对我白眼睛,又低声下气地去向他讨教。他说,很简单,你要不做泥水匠,就要先做好泥水匠。《论十大关系》学过吗?老人家有句话我服帖,你真想要,想得厉害,现在就不能要,这话凶!我摊底牌给你们,队里女泥水匠少得很。以前分配的,多数都抽上去了。真叫女的做泥水匠,老实说两个不顶一个男的。这是给上面摆摆样子的。剩下来现在还做泥水匠的女人,不是太没噱头,就是死不肯做。像她,本来是团员,干部料子,领导上是树个耪样的。我们队里泥水匠最苦,所以干部多数是泥水匠出身,现在培养干部也要叫他先到泥水匠里滚一滚。只要拜我为师,我保证她半年里升上去,跳出苦海。

师傅这顶帽子就是这样被他戴到自己头上去的。(他几岁?听他的话好像有些文化水平,大概要比你大五六岁吧。)

不,他只比我大两岁,七四届。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写一百个字的东西大约总有六七个别字。(喔,那一定是你在转述他的话时无意中作了些润色加工,你的文化水平是不错的。)

没有。他很会说,开出口来头头是道。我还不能把他精彩的地方都传达出来呢。(那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外粗内秀。)

是的,他很聪明。所以我对他怎么会一下子滑到这种地步,真猜不透。那次是我头一回上他家去。真的,我有预感。我知道你们搞科学的人不相信这种东西,不过……(你不要把我们想得太神秘了。当然,科学与迷信是格格不入的。但预感,作为一种心理现象,是人人皆有的,我也有过这种体验,有时好像还非常灵。科学就是要想办法揭开一切现象上遮罩着的神秘的面纱。我刚才已经说过,你甚至可以把我看成是你的良知。你和我融洽为一体了,你不再意识到我的存在,我的声音被你看作是从你的心底里发出来的,那么,我们的谈话将会产生你意想不到的效果。我再唠叨一遍,在这里,你是没有什么话不能说,没有什么想法会受到裁判和谴责的。无所顾忌,把你意识表层和深层都袒露出来吧。)

好的,我试试看。我已经觉得很舒服了,不,比以前舒服些……我知道,谈不上舒服不舒服,没法比较,到社会上没有这种可能。反正……就这一回吧,我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要我一下子忘记你是另外一个人,我还不太习惯……我往下说吧。

我是有预感的。他的家真难找。那条马路,那条弄堂还容易找,一进弄堂,就像进了迷魂阵。乱七八糟的棚棚,到后来路都只有一个人宽,像手指一样向四五个方向又开。也不光是路难找,比他家难找的棚户区我也到过,黑咕隆咚的楼梯我也爬过,可就是这一次,我感到害怕。我真怕他不在家,没人送我出来。我觉得一个人再没勇气摸第二遍。那天还是好日头,光天化日,但我就是怕。我第一次发觉自己那么孤单,那么软弱,我好像连见到他开口的勇气都没有了。这不是预感吗?以后发生的一切,我在那天都感到了。那时我是绝对不可能想到以后会发生这些事的。那时我也奇怪,怎么一下子慌得这样,我自己也糊涂了。我没法叫自己的心不荡。我就一边心荡,一边奇怪,一边找他去。(你还有点兴奋,是不是?)

兴奋?不,没有!怎么会兴奋呢?有点儿紧张,要是紧张算兴奋,那就有一点。你是怎么想到的?这以前我可没把他放在心上……作为师傅,他在我心上有个位置,别的我可做梦也没想到过,真的。

他的屋子真黑。好像比周围邻居的棚棚更低更破。还点着盏蜡烛灯呢,半天我才看清屋里的东西。一只三用沙发,正在扎弹簧,占去了屋里一半地方。两个人背对着我,蹲在他面前,嘴里“哼哧哼哧”的。我叫了一声,没人回答。我好气。又叫了一声,他站起来了:“喔,是你,来,门口坐一会儿,屋里插不进脚。”

他满头满脑都是灰。过去他在队里干活可不是这样。有名的出手漂亮,有风度。他曾经跟人赌冰砖,穿白颜色短袖的确凉粉平顶,衬衫上不沾一滴石灰。看他一副落魄的样子,我心里也有些难受。“你怎么来的?代表组织,还是个人自愿?”“你问这是什么意思?”“个人自愿,我热烈欢迎。我请你上馆子。别人看得起我,我就加倍还报。代表组织,那就请你回去,叫老许自己来谈谈清楚。你不要夹中间当传声筒。你传不好话,我发起火来是六亲不认的。”

他要给我个下马威。对我为什么要这一套?他知道我是个小八腊子,也不会有心来害他。我看穿他虚张声势,骨子里慌得很。“那我走了,我是老许派我来做传声筒的。你送送我,这条阎王路我已经找得晕头转向了。”

他果然坐着没动,对我怪模怪样地瞧了半晌,忽然笑了起来:“嘿嘿,你脾气还有点像我呢。”“猪猡脾气,谁像你倒八辈子的霉!”

他笑得更放肆了。我觉得他很可怜,死要面子活受罪。他把伞尖逼着老许的时候,心里也许比老许更怕,怕真的要打起来,打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的脑子也许从来也没发过热。我要拉他一把。(这真是你当时的想法吗?)

是的。(你还说没把他放在心上呢。……往下说吧。)

我这只是自己的猜想,以后也没问过他。他总是要充英雄好汉。(敢于对一个人的内心作这样的推测,是基于相当的关心和体察。你也许自己没有发觉,这是自然而然的。但他在你心中,从你认识他那天起,就不是无足轻重的。你往下说吧。)

接下去他就发牢骚。不过他也真是太苦了。十五平方米的棚棚里,要住父母兄弟姐妹六个人。他天冷了到同学家钻铺,天热就睡马路上。他要翻造房子,自己结婚,也让父母住得好一点。他为了这个要积钱,就旷工在家里做沙发卖。他把十个指头伸出来给我看,我愣住了。他以前的手指细细的,都说长得秀气,可以弹钢琴。现在指端磨平了,有的指甲隆起像个土疙瘩,指体膨胀开来显得很粗,特别是食指、中指、无名指的关节,厚厚的茧皮、累累的疤痕,像瘤一样鼓突出来,十个手指都无法并拢了。我被他的手给震住了。吃了那么多的苦,也是为了一点小小的正当的愿望,还要开除他,那是太不公平了。我问他怎么会把手折磨成这样?他说:“绷弹簧。我的沙发在我们这一带是有名气的,许多人找上门来要订货,我们街上有几个做沙发的小瘪三就冒我的牌子。个体户没有商标,创牌子全靠自己手里做出来。你看见了吗?以后我要戴金戒指,非得定做。”

他又笑了。在这一刻,他往我心里打进了一个桩。我回想过,以后我常常对他屈服,就因为他那双手。那双手的骨子里是很厉害的。

我回到队里,就拚命地帮他说情,他要造房子,他确实是比谁都需要房子!住在这样的棚棚里,你叫他思想境界怎么高起来?小董是同情他的。半个月以后他改为“留队察看”来上班了。去年春节一过,队里就帮他盖房子。

队里先是准他的事假,同时补助他一个月的生活费。后来又派了一个师傅支援他。他人缘好,组里也有几个小兄弟请假调休去帮他的忙。砌到三层褛、上梁的那天,小董、老许和党政工团、科室干部、班组长,全部开到他家去突击义务劳动。那天正是星期天,去了三十几个人,都是技术好手。我们队的干部都是工人出身,差不多都从技术尖子、先进工作者提拔上来的。建筑队,领导会干才有威信。三十几个人都是队里的精华。给他家盖屋真是建筑史上的奇迹。那些乱七八糟的棚棚一碰都不能碰,螺蛳壳里做道场,不说别的,就说运料进去,也要天大的本事。我们的竹工班长硬是在一尺宽的夹缝里把三层楼的脚手搭起来。那天来看的人不得了,不光是周围邻居,隔几条马路的也有人跑来。而且从早到晚不见人少,只见增多。围观的人不能进入施工现场,本来施工的地方只有巴掌大一块,都站在马路上,昂着头,踮起脚,还指手画脚发表评论,还喝彩叫好。脚手架矗起来时就叫好,像看足球一样。我负责供应茶水、面包,那些小油子都高兴帮我往里抬,能到里面看一看是一种光荣。那天,他显得特别老实,好几回跑到老许面前说:“以后我再旷工,我就不是人!”“我再跟领导作对,我就不是人!”他大大出了下风头。

房子盖好,谁都相信他也一定会改好了。5月1日,他请我到他家去吃午饭,说是要酬谢酬谢盖房子的有功之臣,也请了小董、老许他们。他这么说,我不能不去。

我是上午十点到他家的。一进门,他妈妈和妹妹就“欧”地叫了起来。他弟弟告诉我,他到车站接我去了,怕我不认识路。然后,他弟弟就跑出去找他。单位里其他人一个也没到,我就发觉有些不对头。但他爸爸妈妈又是绞毛巾,又是泡麦乳精,弄得我不好意思问。他弟弟把他找回来了,他原来在公共电话亭那里排队要给我家里打电话。他带我参观他的新屋。这屋子其实并不大。底面积十五平方米,三层,每层才两米高,楼梯也在屋里。但我看到过他家过去的破相,也看到过造这屋的艰难,所以觉得眼前亮堂堂的。这三层,底层是吃饭摆杂物的地方,也是他们兄弟做沙发的工场间。晚上,他父亲和他弟弟就在都里搭个铺。二楼是他妈妈和他妹妹住的房间。他住三楼,和他的在漕河泾工作的哥哥合睡,他哥哥那时已在筹备婚事,做倒插门女婿。上三楼要靠一张可以翻折起来的木梯子,做固定楼梯屋里就转身不开了。但从木梯子爬上三楼,看到的倒是金碧辉煌。也许我没想到有这么好,所以一眼就觉得草窝里飞出了金凤凰。后来我跟其他结婚的人家比比,他也不过如此。当然不算是低档的,但也不是最高档的。他已经把屋内按新房格局布置起来了。墙是天蓝色的,印上墨绿的竹枝图案。清水蜡克的组合式家具。只要装上吊灯、窗帘,床上放些花花绿绿的被子,就蛮像样,拿得出手了。他最喜欢那张三用沙发,足足介绍了有十分钟。雪青色的丝绒面料,梯形金包手——这是他按照手的自然姿态的最新设计,全软边,豪华式靠背。你听他说,会觉得全上海最高级的宾馆里,也没有这样高级的沙发,我听着直想笑。但这沙发实在漂亮,叫人舍不得坐上去。我说丝绒容易沾灰,应该快做沙发套。他说沙发套早已做好了,今天是贵客临门,特意除去的。你看,他就是这样的人,粗起来像把斧头,细起来像根针。但那时我还看不透他,还以为他是真心诚意感激我,我听了他那种话还觉得不好意思。

我问他:“你有女朋友了吗?”

他说:“有了,还没来得及敲定。”

对这话我很相信。我记得上次到他家时,见到过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女的,还给我端过一杯茶。我原以为是他妹妹,那天我才看清他妹妹还小,梳两条小辫子,像中学刚毕业。怪不得他那么急着要盖房子,又急着把自己的房间布置好。我说:“那你动作要迅速。”“当然,”他说,“我要么不敲,要敲就敲死。”

他说这话时真有些恶狠狠的。我那时听了很好笑,怎么说“敲死”?谈恋爱也能用狠劲吗?过后我才知道,这家伙真不是说着玩的。

到了十一点,还不见有人来,我就催他去看看。他到这时才说,本来就没请别人,头头们请了也不会来,他们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所以对我说请了好几个人,是怕我推脱。“你不来,两个老的就要埋怨我,他们是一门心思要谢你。”他这么说,我也没法再讲什么。

十一点半,他母亲来叫我们下楼去。一张圆台面,只坐了他、他父亲和我三个人。他弟弟掌勺,据说是厂里的大菜师傅,逢年过节经常到同学朋友家里去帮着烧酒席,那天是特地留在家里烧莱。他烧的菜真不错,我到馆子里吃同学结婚酒,也没有这菜好。他母亲和妹妹做下手,端菜。两只煤球炉,菜不停地端上来,一张桌子很快就挤满了,盆子上又搁盆子。他父亲还郑重其事地站起来向我敬酒。

到一点半,菜还在端上来,我实在吃不下了。他说:“算了,我们还要去看电影呢。”我一惊,正想问问清楚,他说:“电影不是请你一个,真的,你可以问我爸爸妈妈。老许、小董,凡是造房子出过力、帮过忙的师傅、兄弟,我都请了。我买了六十几张票。”“五一节,你怎么弄到这么多票?”“蟹有蟹路,虾有虾路,我帮这家电影院修过座椅软垫,现在经理跟我是老朋友。”

他这回没说谎,但一到电影院,我就发觉自己是严重失策了。他拿的票是十五排一、三座,在正中间。我们到得晚了,已经在放幻灯了,要从别人的裤腿前挤过去。这一排与后面几排都是单位里的同事。我一边往里挤,一边听见队里几个出名的捣蛋朋友在后面喊:“你们不能早点来吗?”“你们两个一路上笃悠悠荡过来的是吗?”他还兴致勃勃地回敬别人:“你眼热是吗?荡不荡和你什么关系?”他是队里出名的油子,我已经发觉有些不对劲,但吃不准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让我坐一座,那边双号就不是他买的票了。电影放了半个多小时,故事刚刚紧张,我忽然觉得搁在扶手上的左手手背上痒痒的,像有微风吹过。他的手!那豁起的茧皮和我的皮肤——我要把手抽还,来不及了,那只粗糙的大手像水泥闸门一样落了下来,把我的手紧紧地压在下面。我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我用右手去拧他右手的手背。我拚命掐,觉得指尖上已经有点粘乎乎了,那只手一点反应也没有,就像块木头雕的一样。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哼,他两眼全神贯注地盯着银幕,看也不对我看,一副假正经的样子。他旁边就是小董,再旁边是老许,他真是狗胆包天!忽然,他的左手又飞过来,把我的右手也捏住了。银幕上轰隆一声,一片白光,剧场里一下子很亮。我头一回知道电影院里有时其实是很亮的。我看见我们的两双手交叠着——他坏透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银幕,而我的身体被他拉得向他那边倾斜。要是被别人看到的话,还好像是我主动向他依偎过去。我真想嚷,但我知道这一嚷他就坏事了。他刚刚回到正路上来,我不能让他破罐子破摔。他也看准我这个弱点,知道我心软,才敢这样欺负我。但我不会让他得逞。我咬紧牙用皮鞋跟踢他。一脚又一脚,他连避也不避一下。我踢得脚趾也痛了,踢得没有力气了,他还是一动不动。我气极了,差点哭出来。但我决不会哭,就让他这么得胜吗?后来,他把我的右手放开了,但左手还是被他压着。我身体往后一靠,用右手遮住眼睛,装出哭的样子,吓唬吓唬他。没用,他根本不看我。我左手放松,让他以为我屈服了。果然,他右手的压力减轻了。我等了一会儿,把手猛地一抽,可惜只来得及抽出半个手掌,又被他捉住了。他还在我的指头上轻轻地捏捏,得意呀!我熬不住了,眼泪突然滚了下来,我连忙别过身体把眼泪擦掉。

电影放完,灯一亮,他立刻把手放开了。他要是再捏住我的手,想造成既成事实,我也准备不顾一切地出他洋相了。我看也不看他,站起来边走边和队里的人打招呼。我要让他看到,他什么也没得到。这种强盗行为,像一点灰尘,被我一掸就掸掉了。从此,他在我心中就彻底完了,他自己破坏了自己的形象。

他跟着我,随退场的人流到门口,又凑到我耳边低声说:“我送你回去,好好谈谈。”我气得浑身发抖:“好,你在门口等我。”我说完往厕所里一走。我在里面等了好久,直到周围没了人声。我那天穿一件新式的两面夹克衫,一面是咖啡和黄颜色的香槟式,一面是淡黄色有点短的人造毛的,我把淡黄带毛的一面翻穿到外面。头发我本来是在脑后扎成一束的,现在我拆开披在肩上。然后,我穿过剧场门厅,从另一扇门出了电影院。那里正有个小青年在兜售塑料太阳镜,一元一副,我挑了一副浅棕色的戴上。我再踅回去看看他。我可以立即去车站,但不看看他一副呆相我不解气。我走到电影院正门旁边,一眼就看到他站在那边一扇边门对面的电线杆下,两眼直盯着门看。这回他是真的全神贯注,不是假惺惺装的。正门旁有个卖瓜子、五香牛肉干的小摊子,旁边围着几个人,我也挨到这堆人里面,斜眼监视他。他等得不耐烦了,伸伸懒腰,忽然蹲下去,好像系鞋带,后来我发觉不是系鞋带,鞋带不会系那么久,而且一直系右脚,一定是脚上被我踢伤了,出血了,出乌青块了,活该!后来,他站起来向正门口走来,我连忙向一边溜走。走了几十步,背后没有动静,我回头一看,他走上了正门的台阶,原来他是去向收票的人打听。我赶紧往车站跑去。

车很挤,我好不容易赶回家,家里没人,我这才想起晚上定好要到大伯家去吃饭。这时,我浑身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却又不能不去。老天有意跟我作对,去大伯家的车比回家的车更挤。我用尽力气才攀上一辆车,突然腰后被人狠狠戳了一下。我一回头,一股酒气直喷过来。“看什么?有什么好看?快上去!”我说:“你不要耍流氓!”那家伙还反咬一口,说我挤在前面不动,下面的人不分青红皂白也帮他说话。我当时气得只能说:“你流氓!流氓!”我真的动了气就什么话也说不出。

从车上一下来,我就奔到最近的一条弄堂里,身体刚躲进暗地里,眼泪就喷了出来。孤孤单单的一个女的真苦,女的真苦,我心里苦透了。一块手绢湿得可以绞出水来,我几次想忍住,就是忍不住。等我一口气慢慢缓过来,一看表已经七点三十分了。这么晚再到大伯家,自己的眼皮又肿着,叫我怎么说。我决定还是回家。阿爸姆妈平时到大伯家总要九点以后才回来。一到家我先躺在床上,等他们回来问起,就推说头晕、胃里不舒服,可以蒙混过去。

回家的车依然很挤,我看时间还早,就沿着汽车路线往前走,走了一站又一站,竟一直走到了家。没想到屋里亮着灯,他们赶在我前头回来了,我知道这下坏事了。

果然,我一只脚刚跨进门,阿爸就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他有哮喘病,一发火就要咳嗽,咳得满面通红,太阳穴里的青筋都像蚯蚓一样鼓出来。那天,他骂得特别凶,也咳得特别凶。说来也怪,他好像有根特别的神经,我推说晚上是被他——狠劲硬留下来吃饭,他就吃准狠劲在动我坏脑筋。他对我嚷:“你师傅是哪一流角色你知道吗?他是什么东西你清楚吗?他这号人就是小流氓,你不要弄错!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心里不要昏!”

我听见这话差点又要哭出来。阿爸你早知道狠劲是什么人,那为什么我去吃中饭不阻拦,也不提醒我,还叫我送点礼去,不能空手?

姆妈见阿爸这么高声乱骂,就出来帮我。她也用这样的话责问阿爸。他说:“是我叫她去的,我叫她送礼的——对这种人,要佛一样敬他,贼一样防他。我是为她好!”

阿爸说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我赶紧逃出了门,进了自己的小房间。我憋不住了,一进小间就扑倒在被子上哭。我好冤呀,我做不来,我不懂!——什么“佛一样敬他,贼一样防他”?我只想真心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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