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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1 18:0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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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德)凯·迈尔

出版社: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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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页书城三部曲

隐页书城三部曲试读:

隐页书城1:心灵之书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广西桂林市五里店路9号•

Originially published as “Die Seiten der Welt” © S. Fischer Verlag GmbH, Frankfurt am Main, 2014Originially published as “Die Seiten der Welt-Nachtland” © S. Fischer Verlag GmbH, Frankfurt am Main, 2015Originially published as “Die Seiten der Welt-Blutbuch” © S. Fischer Verlag GmbH, Frankfurt am Main, 2016First Print RunSimplified Chinese character translation copyright © 2019 by Beijing Imaginist Time Culture Co., Ltd本书第一册中文译文由寂寞出版股份有限公司(台湾)授权使用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隐页书城/【德】凯·迈尔著;赖雅静,顾牧译. --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11ISBN 978-7-5598-2162-1Ⅰ. ①隐⋯ Ⅱ. ①德⋯ ②赖⋯ ③顾⋯ Ⅲ. ①长篇小说-德国-现代Ⅳ. ①I516.45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197917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    广西桂林市五里店路9号 邮政编码:541004    网址:www.bbtpress.com出 版 人:张艺兵责任编辑:雷 韵特约编辑:冯 婧装帧设计:高 熹内文制作:陈基胜全国新华书店经销发行热线:010-64284815山东鸿君杰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开本 1230mm×880mm 1/32印张:41 字数:992千字2019年11月第1版 2019年11月第1次印刷定价 165.00元如发现印装质量问题,影响阅读,请与出版社发行部门联系调换。

我们该何其珍视书籍的神奇魔力,因为经由书,我们不但能探勘地理与时间的边界,还能观照一切存在与不存在的事物,一如在永恒之镜里。[1]——理查德·德·伯利《书之爱》,1344年[1]Richard de Bury(1287—1345),藏书家,英国达拉谟主教。普遍认为,他的著作《书之爱》是第一本深度谈论书籍知识与图书馆概念的书。

第一部分 书与夜

Die Bücher und die Nacht1

沿着台阶往下走,在前往书窖的途中,芙莉亚就已经嗅到了故事的气味,那是全世界最棒的味道。

新书飘出油墨、装订胶水和渴盼的气味;旧书散发出自身及其故事里所蕴含的奇险历程的气味;至于好书,不只吐露出蕴含这一切的香氛,还夹带着一缕魔法的幽香。

费尔菲克斯家族书窖拥有海量的好书,其中古籍更是多到难以胜数。有些古籍纸质已经严重脆裂,用手一摸,书页边缘就如枯叶般碎掉了。这里绝大多数的书都有人读过,但有些却迟迟未曾获人青睐,那是因为它们隐身在侧道上,这里按例是不准偏离主要通道的。“永远不要偏离主要通道”是书窖不成文的规定。

书窖位于费尔菲克斯家族历史悠久的地下墓穴里,这里的拱顶和地道源自古罗马人征服大不列颠岛的时代。当年古罗马人在科茨沃尔德众多的青翠河谷上陆续建造了数十栋宏伟的宅邸,费尔菲克斯家族庄园就矗立在其中一处宅邸的废墟上,他们向来用“费园”来称呼自家庄园。

芙莉亚一下台阶就立刻奔向书窖前厅,费尔菲克斯家的管家韦克福正忙着擦亮书窖铁门。铁门反射着镜面般的银光,芙莉亚映照在门上的影像扭曲变形,这是因为铁门略微隆起,仿佛曾有辆推土机试图从里面撞开铁门,只不过,就算真有推土机,也无法在铁门内的书架间行动。

芙莉亚一路冲到韦克福面前,这才停下脚步,劈头就问:“他来过吗?爸爸今天来过这里了吗?”塞缪尔·韦克福大约六十出头,外表看起来也丝毫没有更年轻,但结实的肌肉都快把蓝色连体工作服绷爆了。早在芙莉亚还没出生时,他就已经在这个家族生活好久了:这里的梁柱上哪根钉子歪了,哪里出现裂缝了,他都一清二楚,但最重要的是,书窖的秘密他都了如指掌。韦克福家从他的父亲甚至祖父那一代起,就已经开始为费尔菲克斯家族做事了。

韦克福留着灰色短发,脸上的皮肤就像被人揉得皱巴巴的纸一般,左脸颊上还有一道疤痕。他的腰带上挂着一支沉重的手电筒和一根警棍,自从三十六年前这道门被毁坏之后,他就随身携带着这两件物品。“你父亲来过,”芙莉亚紧张地咬着下唇,韦克福却依然慢条斯理地说,“大概一个小时前。”这个世界上韦克福能做得快的事没几件,而说话并不在此列。他勤奋刻苦,体魄壮得就像年轻的船坞工人,可惜速度之于他,不过是个外来词:就如图书卷首插画之于珍贵真迹的复制品,两者存在天差地别。“然后呢?”“然后什么?”他问。“他找到了吗?那本书?”“他拿走了几本书——四本吧,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七芒星的书呢?”“可能也在内。”“惨了!”她懊恼地揪着自己的金发,说,“皮普跟我说,爸爸是从这里上楼的。”“小姐,不是这里还能是哪里?”“里面有那本书吗?”“我又没问他书名。”

她突然起疑:“你没跟他说吧?没有泄露我藏书的位置吧?”“要是我告诉他,我是在主要通道以外的地方逮到你的,他一定会问我,为什么一个十五岁女孩会在书窖里游荡?那我就得跟他说说,你其实经常自己一个人下到这里来,”他的眼神里透着责备的意味,“让我陪你一起去吧。在里面的时候,总该有人照应你才好。”“我自己会小心的。”“万一出了什么事,那……”

芙莉亚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我不会有事的,我保证,”接着她后退一步,问,“你怎么会来这里?我还以为你在帮桑德兰处理家具呢。”

韦克福鄙夷地撇了撇嘴角,说:“如果是去帮忙卖掉费园的家具,那我是不干的。我喜欢这里现在的模样,连一把椅子、一个花瓶都不要改变。”“爸爸说,我们需要钱,而且迫切需要。”爸爸的说法其实是:要是再不快点有钱进来,我们就不得不把韦克福、宝琳和桑德兰解雇了。

费尔菲克斯家族的这位管家搔了搔耳后,说:“可是就这么把这些物品摆放到坡道上,贴上价格,看着陌生人将它们带走,这实在……不好受。”韦克福的一边耳朵里长出了一根长长的白毛,他用拇指和食指捻着那根耳毛,念叨着,“真的很不好受。”“的确不好受,”芙莉亚没空自怨自艾,尤其是事关那本书的时候,“现在可以让我进去了吗?”

他指了指脸上的疤痕,说:“这可不是割草机弄出来的。”“我会小心的,真的。”

他有点迟疑,却又机械地点了点头,随即来到门边,手在铁门上按了有半分钟,同时默默合起双眼,接着再次点头——这一次态度较为坚决。“好吧,”他说,“看来似乎相当平静,去吧!”那模样仿佛一只树懒在高呼着“快一点”。

韦克福掏出口袋里的钥匙串,将其中最长、最古老的那把钥匙插进锁孔。紧接着铁门里的机械装置开始发出黄蜂窝般的嗡嗡声,接着传来咔嚓一声,锁便弹了开来。

浓烈的书香扑面而来,芙莉亚立刻感到了饥饿——对新故事的强烈渴求。但这并不是她前来的目的,此刻她只在意一则故事,一则几乎拥有两百年历史的故事,而故事的内容她几乎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

门开了,韦克福走进去,朝后方狭窄的通道瞥了一眼,那里就像寂静无声的太空:或许这座书窖就是个等待人们去探索的浩瀚宇宙。

通道高将近四码,宽度却窄多了。墙面上满是成千上万册的书籍,一条条通道深入岩壁好几英里,并且岔分出无数的狭窄过道。十九世纪时,芙莉亚的一位先辈曾想过为这座地底设施绘制地图,但这无异于为一头狂怒的大猩猩计算它有多少毛发。这座地下迷宫如树根般盘根错节,而且仿佛在不断地试图在更狭小的缝隙和地层里钻出新通道。按照韦克福的说法,他祖父到过许多通道的尽头,但就连那里的书籍也同样堆积如山。毫无疑问的是,书巫力已经在这里自主发展起来,而这也是芙莉亚频频造访的一个原因:她迫不及待地想成为一名能力完备的书巫,迫不及待地想拥有自己的心灵书,练习分离书页之心。

韦克福指了指岩壁顶端,在短短的电线上晃动的光裸灯泡。这里的电力系统装设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只用来照亮主要通道和几条前方的支线。“目前电力还算稳定,可能偶尔会闪一下,不过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严重的断电事故。可是,”他把手电筒递给芙莉亚,说,“还是带上这个比较保险。”

芙莉亚牛仔裤后口袋里本来已经插了一支自己的手电筒,但和书窖这座庞然巨物相比,她手电筒的光线未免太过微弱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第二支手电筒。“我自己还有,”韦克福说,“别担心。”

芙莉亚像伐木工扛着斧头般,把那支手电筒扛在肩膀上,就这么进入了书窖。才走了几步,她就听到韦克福纯粹只为尽人事的大声叮嘱:“别偏离主要通道!”数以百万计的书页将他的叮嘱减弱成了耳语。

门在芙莉亚背后关上。

现在,她是唯一置身于这些书籍之间的人了。她喜欢这样,甚至也喜欢这里的阴影和寂静。这世上或许只有少数几处像这样的地方,甚至很可能只有这里了。

她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书香吸进肺里,甚至更猛烈地吸入心底。接着,她便潜入书窖深处,准备迎接所有生活在这里的生灵。2

芙莉亚沿着主要通道一路走来,几乎听不到自己踩在铺石地上的脚步声,书籍把大多数声音都吞噬掉了。她心跳加速,心情忐忑。只要踏进书窖就会这样,但她极力克制,要自己别害怕,通常这么做总能成功。

有东西从她旁边的书架上跳了过去,定睛看时,那东西又跑掉了。

芙莉亚继续向前,沿着主要通道向左转,眼前又是一个由书籍堆成的峡谷。虽然这里的路线绕来绕去,但要留在韦克福反复强调的主要通道上并不难,只要沿着灯泡串走就行了。每隔几码就有灯泡照亮这里的幽暗通道和狭小空间。

书架后方肉眼看不到的地方有着一些古老的壁龛,据说里面的骸骨已经被移走了。只是不知当费尔菲克斯家族在此兴建书窖时,这些死者对自己的墓穴遭人亵渎一事究竟作何感想?还有,有谁知道,在主要通道两侧没有灯光的过道里,在这些层层叠叠的书籍后面,到底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小时候,芙莉亚曾随爸爸去过书架深处,经过由昏暗的书页构成的拱顶空间与由书脊组成的洞穴,直到爸爸在某个角落失去了踪影。等到她好不容易赶上他,转过身来的那个人却不是爸爸,而是爸爸的一个噩梦。整整过了一个小时,她才再度见到爸爸的本尊。也许直到今天,那些幻影依然在书架间流连。

这些过道非常狭窄,就连在主要通道上,芙莉亚往往也得侧身行走,以免肩膀卡在被书籍挤爆的书架之间。干燥的空气中弥漫着书香,偶尔一阵风起,吹过通道,飘送来大部头书籍的气味,间或传来或许只存在于芙莉亚想象中的遥远声音。

在更多转角与分岔口,偶尔会出现一个人工挖掘的拱洞。到处都是书架,到处都是纸张,大多数零散纸张都包覆着皮革或亚麻布。这里拥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几十亿、几百亿的文字。

吸引芙莉亚进入书窖的书,名字相当长,叫作《凡塔思帝寇·凡他思提切灵:朦胧秋光之王》。在这本书出版的1820年,这么长的书名并不少见。作者是芙莉亚的一位祖先,他以“七芒星”这个笔名闻名于世。他总共写了数十部作品,包括好几本在当时广受欢迎的盗匪小说。这本《凡塔思帝寇》是他的处女作。时至今日,这本书或许已经被人遗忘,但在当时,这位姓名华丽的意大利强盗首领,可是能让众多读者一口气就看完其冒险故事的存在。

这部小说是芙莉亚的妈妈生前最喜爱的书,她小的时候,妈妈经常念书中的故事给她听。卡桑德拉·费尔菲克斯在生下皮普后就过世了,芙莉亚每天都在努力不让自己忘记妈妈的笑靥。每当她读《凡塔思帝寇》时,母亲似乎就出现在眼前,她和自己同样拥有一头金色长发,鼻子小巧,额头高阔,两人都有着碧绿眼珠和优雅翻阅着这本小说的修长手指。芙莉亚仿佛看到妈妈坐在一个小女孩的床畔,用她那安详的声音带领女孩进入意大利滨海的阿尔卑斯山脉峡谷,遇见强盗凡他思提切灵和他那帮欢乐却脑残的手下。

有一段时间,芙莉亚努力想找出些类似的作品,新旧都好,可惜没一本比得上《凡塔思帝寇》。七芒星的其他作品往往只是相同故事的翻版:如果是个好翻版,故事就千变万化、惊险刺激,并且能带领读者进入陌生的时代;如果是个拙劣的翻版,故事就显露出感伤与绝望。但芙莉亚认为,真正杰出的只有这本《凡塔思帝寇》。

爸爸因为哀伤过度,把许多会令他忆起亡妻的物品都烧掉了,所以芙莉亚特地藏起这本书以免被爸爸发现。爸爸的脑袋里很可能充满了各种日夜纠缠他的回忆,这些年来,寻找《凡塔思帝寇》已经成了他的执念。他隐约知道是芙莉亚藏起了这本书,而芙莉亚也知道,爸爸私底下依然在不断地寻找这本书,仿佛这是让妻子离去的最后一步。

爸爸已经销毁了妈妈的衣服和妈妈眷恋的物品,芙莉亚绝对不会再让他毁掉这本书。因为这件事,芙莉亚生了爸爸好久的气,但后来她总算能比较理解他的心情了。即使卡桑德拉已经过世了十年,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依然无法对这场悲剧释怀。他不是情感外露的男人,他也几乎从来没有谈过妻子的事。就连在永夜庇护所经历过的战事,他也始终绝口不提。

书架上又有动静了,这一次是在左侧,她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去。

两只迷你的折纸鸟蹲踞在上方的书架上,是两只极为精巧的折纸杰作,只是如今已有些泛黄褪色了。其中一只鸟在啄食一册诗集上的灰尘,另一只似乎在回应芙莉亚的目光,但和其他折纸鸟一样,它们并没有眼睛,除了长长的鸟喙,连脸都没有。“嗨,两位。”芙莉亚向它们打招呼。

其中一只继续享用它的大餐,另一只踩着僵硬的步伐来到书脊边角,棱角分明的翅膀扇动了一下,脑袋一偏,似乎在打量着芙莉亚,仿佛它真能看得见,但比较可能的情况是,它只是闻到了芙莉亚的气味。“我不打扰你们了!”说着,芙莉亚继续向前走去。

不久,她就遇到了一群至少二十只的折纸鸟,它们正忙着用纸喙啄食书上的灰色尘絮。折纸鸟是一种寄生物,会失控地持续繁殖。当年芙莉亚的祖先为了防止书籍累积尘埃,特别培育出了这种生物,它们的劳动成果也令人激赏。折纸鸟就像古怪的昆虫般在书架间蹦跳、爬动,平常很少能看到有好几只同时现身,因此这群正在贪婪地吃着某位葡萄牙小说家作品集上尘屑的折纸鸟,就形成了一幅罕见的景象。不过,芙莉亚只是耸了耸肩,并不在意,依旧向前走。只要折纸鸟还没开始觊觎纸页的美味,就不是问题,幸运的是,同类相残并非它们的本性。

在抵达分岔口之前,芙莉亚还见到了更多、多得不寻常的折纸鸟。芙莉亚在这里必须向左转,说得准确一点,就是偏离主要通道,因为她把《凡塔思帝寇》藏在了某一条没有拉电线的阴暗岔道上,摆在一本介绍工业时代早期齿轮冲压机的瑞典书籍旁。她相信爸爸暂时不会对波的尼亚湾港口一带的机械工程产生兴趣。

走了几步,芙莉亚打开韦克福给的手电筒,立刻有几只折纸鸟扑簌簌地从光束前掠过。芙莉亚皱起眉头用灯光照向它们,心想,藏身在书窖深处的折纸鸟难道暴增了?多到活动范围拓展至书窖前方了吗?她必须转两个弯才能来到存放《凡塔思帝寇》的书架,见到书还在原位,她才松了口气。她把亮着的手电筒放到层架上,取出那本书来。坚固的封皮变成了褐色,装订也松散了,封面上没有图案,只剩已经褪色的书名,而书名底下则印着:英勇的凡塔思帝寇船长的惊险旅程,出自《利古里亚编年史》。每次见到这个副标题,芙莉亚的脑海里都会响起妈妈的声音,体内也会涌起一股暖洋洋的悸动。

芙莉亚的名字与中间名都源自这本书。书中的芙莉亚是个诡计多端的女贼,曾有好几次把凡他思提切灵的猎物骗到了手。至于萨拉曼德拉,则是个脸上长着肉瘤的森林女巫。

芙莉亚的弟弟皮普,名字同样出自文学作品,他和查尔斯·狄更斯《远大前程》里的主角同名。狄更斯是她爸爸最钟爱的作家,芙莉亚几乎可以看见当年爸爸是如何激烈争辩,坚持至少要让他的长子以狄更斯笔下的主角命名,因为自己的女儿居然采用了一个老态龙钟、长着瘤子的女人的名字。

芙莉亚翻开书,从头开始读起,并再一次涌起一见钟情般的感觉。故事的开场是某个暴风雨夜,有营火,还有故事中的故事。而一个不留神,芙莉亚就停不下来了,接连翻到第二页,第三页……

同时听到了噼里啪啦的声音。

她吓得把书放下,想拿起手电筒,却不小心将手电筒从书架上推了下去。手电筒撞上地板的瞬间,溅起了上百个黑点,就像跳蚤般簇拥、攒动着。

是字母。

这些字母迅速组成了一长串的字句,从一个书架延伸到另一个,并且同时朝两端前进,直到没入暗影。这些元音和辅音,中间还有加了两个小点的变元音,就像是在细如发丝的触角上晃动着的蜗牛眼。

芙莉亚松了一大口气,把书放回书架,拿起手电筒。“又是你们。”她哀叹着把手电筒的光束移到这群爬动的字母上。

噼里啪啦声再次传来,这些微小的字母突然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在芙莉亚面前聚成一个点,你推我挤地向上堆垒,看起来简直跟一个庞大的蚁堆没什么两样。

这个点的前端就像快进的影片,树干渐渐伸展,直达芙莉亚眼睛的高度,先是轻轻款摆,接着朝一旁放有《凡塔思帝寇》的层架侧弯,有几十个字母跳了过去,其中一些迅速组成字句:

你好芙莉亚

这些字母都是从毁坏的书里掉出来的,它们的群体智慧里并没有标点符号这玩意儿。芙莉亚询问过它们其中的缘由,却立刻激起一阵愤慨,认为逗号、句号,尤其是分号本就是一无是处的垃圾,在文字兵团里,并没有留给标点符号的位置。

芙莉亚问候:“哈啰,YZ,”而这群字母也开始在书架上重组,几年前芙莉亚认为,这个字母小集群需要一个名字,而她首先想到的便是YZ,“你吓坏我了。”

字母写出这句话:你得离开这里

有几个没用上的字母在书架上紧张地跳动,仿佛在强调这个警告有多急迫。

芙莉亚感到喉咙干涩。“发生什么事了?”

又是一阵混乱,接着出现了两个字:

霉鳐

芙莉亚咒骂了一声,问:“在附近?”

正在朝这里移动

她挥动手电筒,朝通道两端照去,一头什么都看不到,另一头则是字母小集群投射出的颤动阴影,再后面空荡荡的。“还有多远?”

当她再把手电筒照回书架时,那里出现了:拐几个弯

一百五十多年来,费尔菲克斯家族的书巫们一直努力不懈,不让湿气侵入这处地下墓穴,但他们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于是在较外围的地区,某个书架背后开始聚集湿气,并且长出霉鳐来,而霉鳐和YZ、折纸鸟一样,都拥有生命。

霉鳐在这个时刻出现,也许纯粹是巧合,但芙莉亚心痛地想起,近来爸爸非常忙碌,而且变得不太谨慎。

YZ警告她:离开这里“它在哪里?”

右边

她把声音压低到几近耳语,问:“它知道我在这里吗?”

你太吵了

接着是:

你这个慢郎中

芙莉亚把“慢”字朝着书脊弹过去,它撞上去又弹回来,接着翻了个跟斗,但马上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其他字母也迅速重组,不一会儿,那里就出现了:

慢郎中慢郎中慢郎中慢郎中

YZ说的没错,她过于自信,把韦克福的警告当成了耳边风。万一被霉鳐逮到,YZ就会穿过地表缝隙,爬上她的墓碑,在花岗石上拼出四个词:芙莉亚·费尔菲克斯一九九九——二零一四自寻死路

向右跑就能回到主要通道上,可是要避开霉鳐,她就不得不选择另一个方向,并祈祷接下来能够绕回主要通道。

YZ拼出:快跑 马上

她想把那本《凡塔思帝寇》放回书架,放到一半却临时改变了想法。天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再回到这里——如果几分钟后这件事还重要的话。芙莉亚匆匆地将书插在牛仔裤后腰处,用T恤遮住,接着拔腿狂奔,手电筒光线在她前方的书籍和地面上闪跳,一小集群字母发出的噼里啪啦声紧随在后。接着YZ再次塌陷,有如两列蚂蚁般,分据她前方左右两侧,迅速沿着书架底部爬行。

芙莉亚背后传来了一声咆哮,她边跑边回头,只见到一片黑幕。想将那里照亮,她就不得不停下脚步。

咆哮声转成了咝咝声,接着有另一种气味掩盖了书香——是一股来自潮湿地窖的味道。

芙莉亚在一处分岔口向左转,这里书架紧紧对排着,她必须侧着身体才能通过。

她在过去之前,先举起手电筒朝来的方向照了照。这个动作还没做完,她就知道自己铸下了大错,接下来一瞬间,眼前的景象将她整个人都震慑住了。

这只霉鳐比她上回遇到的要大得多。当时她九岁大,而且有爸爸的陪同,六年后的今日,却没有人可以让她躲到背后。

这个由霉菌孢子组成的家伙浑身毛茸茸的,宽扁的身体比枕头还大,还发着一种类似漂浮在水面的油污那样的荧光。它正沿着通道向前平移,边缘扇动着,就像是水生植物的叶片。接着前端边缘裂开了一条缝,缝隙越来越宽,到最后,这只霉鳐就像是要分成两层一般。迎面而来的风将这个大开口吹得更大,霉鳐像个敞开的袋子似的朝芙莉亚滑行过来,仿佛下一秒就会当头罩下,将她生吞活剥。

芙莉亚发出一声怒吼,她猛然转身,开始在狭窄的过道里奔逃。至少,她不是这里唯一一个得和狭小空间奋战的,除非——

飞行到半途,霉鳐突然来了个九十度翻转,竖直了身体前进,像比目鱼般在书架丛林间追着她。眼下芙莉亚还领先它五码,但这段距离正在急速缩短。正当霉腐味变得冲天时,芙莉亚突然停下脚步,猛然回转,同时从某个层架上抽出一本书来。有几只折纸鸟从陡然出现的缺口扑飞出来,纸折的腿发出簌簌的响声,跳过芙莉亚的手臂和肩膀,跳跃到对面的书架上,接着脱离光圈,遁逃进黑暗中。

芙莉亚想也不想就将手上的书往霉鳐的喉咙里扔去,那条裂缝立即合起,霉鳐也停止动作,大概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个女孩的部分身躯吞下肚了。芙莉亚继续向前飞奔,看到折纸鸟全在朝着同一个方向逃命,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这么多折纸鸟,因为它们都急着想逃离霉鳐的魔爪,逃往更深的区域,却也把它们的追杀者引到了这里。

芙莉亚的脑袋里同时响起了上百个警钟,也许她可以继续往它身上扔书,转移它的注意力,但她相当怀疑这么做能有效。就在这一刻,有东西狠狠撞在了她的肩膀上,一瞬间她以为霉鳐会一口吞下她的头颅,幸好只是霉鳐以惊人的力道将那本书吐了出来。

即使是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不得不将那本损毁的书弃置在地,依然让芙莉亚心痛万分。凡是没有对书籍抱持敬意的书巫,最终都会失去他们的能力;而他们对文学的热情一旦消减,力量也会随之减弱。芙莉亚距离成为能力发展完全的女书巫还有一大段路,目前她从书籍中取得的些许力量,微弱得根本不值一提。

趁着霉鳐迟疑,芙莉亚又领先了几步,但霉鳐随即再度展开追杀,并且不再为惊慌逃窜、在层架和书上狂飞乱舞的折纸鸟而分心:这一次,它锁定了芙莉亚。

书架都被螺丝稳稳地固定在了墙上,想推倒它们当路障也太重了,芙莉亚唯一能做的就是奋力跑得更快,更敏捷地在书册峡谷之间狂奔,同时思考如何运用她那点微弱的能力。她得聚精会神才能想出主意,偏偏在此刻专注又是绝对不可能的任务。

过道在她前方变得稍微宽敞了一点,有三级阶梯延伸向下,但芙莉亚觉察时已经太迟,来到第一个阶梯时她一脚踩空,咒骂着掉进了一片空地,一只膝盖撞到了地面。她尖叫着滚向一旁,手电筒也滑脱出去,滚动了几下,朝一片书墙投射出椭圆形的光束,隐约照出她经过的通道。

这时霉鳐正从那里滑翔过来,抵达较宽敞的过道,接着它再度平移前进,背后留下了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芙莉亚看见它从自己头顶上掠过,似乎暂时失去了她的气味踪迹。几十只折纸鸟狂飞乱舞,影子像棱角分明的黑猫在书架间跳跃。

霉鳐后方有一群字母从过道里飞舞而出,沿着阶梯向下流淌,随即在芙莉亚和霉鳐之间聚拢,想要保护她。这堆簇集在一起的字母堆成一座塔,朝拍动着胸鳍的霉鳐底部冲撞过去,撞得它偏离了原来的路线。但这一招只能暂时阻挡它,这次的攻击使它留意起下方地板上的物体,同时发现了YZ和芙莉亚,于是它鼓胀起身体,张开大口转向他们所在的位置。“快走!”芙莉亚朝它呼喊,但这句话其实是说给YZ听的,因为霉鳐已经把第一群字母吞进咽喉里了。这时有更多的元音和辅音也噼里啪啦地滚下阶梯,只是数量过少,没办法弥补损失,看来这群字母早晚会被霉鳐全都吞进嘴里。

芙莉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好些折纸鸟惊慌失措地从书架上跳开,却正好被霉鳐吸进了咽喉里。YZ在霉鳐嘴里膨胀成一颗由字母组成的气球,使霉鳐瞬间失控翻滚并且奋力抵抗。但这团字母气球似乎只能推迟自己的末路,因为霉鳐闪烁着荧光的嘴正在咂吧咂吧地开合,想把绵延流窜进来的字母群咬断。

芙莉亚双手握拳对着霉鳐冲过去,死命地挥拳打下,直到手臂都没入了霉鳐软绵绵的霉菌躯体里。她趁机撑开手指,试图扯下一大块霉鳐的身体。软绵绵的孢子云朝她的脸爆开来,可惜这点小伤只能暂时阻遏霉鳐,没能将它吓跑。它那团由霉菌构成的身躯既结实又富有弹性,芙莉亚这一击,顶多只能让它有几处地方凹陷下去。

霉鳐的嘴依然紧闭着,一些零星字母悬挂在霉菌孢子的毛絮边上,另一些则掉落到深处,和其他字母会合。芙莉亚踉踉跄跄地倒退,两个脚后跟撞到最底下的一级阶梯,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又站稳。

现在,霉鳐刚好滑到她面前,它似乎已经把体内的字母消化完毕,扁平的身躯阵阵起伏,接着发出非常恐怖的咆哮声,身体分成两半,芙莉亚恰好看到了它露出的咽喉。被压碎的折纸鸟就黏在上颚,中间还夹杂着一动也不动的字母,仿佛巧克力豆的残渣。那股臭气熏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都快昏倒了。

如果能像古典小说中敏感纤细的年轻小姐那样就此晕厥,不必理会这股腐烂味,只需以沉睡终结人生,或许会是最理想的情况。但她可是芙莉亚·萨拉曼德拉·费尔菲克斯,是书巫力量的继承人,不久便会拥有自己的心灵书,所以她绝不会像个轻轻一碰就吓得发抖的女生,放弃反抗,失去意识,倒卧在地。3

芙莉亚·萨拉曼德拉·费尔菲克斯是个“睡读姝”,她会在睡梦中饥渴地阅读。有个拉丁文词语Somnevolismus就是用来形容这种能力的,由于世上除了她以外,再没有谁有这种毛病,所以她自创了这个词。“Somnus的意思是睡眠,Evolutio的意思是阅读,”她如此向小她五岁的弟弟皮普解释,“所以,Somnevolismus就是在睡梦中阅读的意思。”

皮普跟其他人一样,都是在醒着的时候看书,但他太了解芙莉亚了,所以没有反驳她,否则她恐怕会把他的小丑妆擦掉。皮普总是要化好小丑妆才走出房间,因为他怕死小丑了,但他认为只要化了妆,小丑就会以为他也是自己人。“小丑不会来我们费园的,”芙莉亚曾经这么告诉过他,“所以根本没必要一天到晚顶着小丑妆,除非你有易装癖。”

皮普迟疑地笑了笑,也许是因为他不懂易装癖是什么意思,不过,他根本不相信她说的话。“不过,”芙莉亚狡猾地补充,“我在我们的公园里见过几个小丑,有时候他们会把脸靠在食品贮藏室的窗户上,留下骷髅头状的白色印痕。”

从此以后,皮普总是会避开食品贮藏室,芙莉亚就可以独享所有的姜饼了。费尔菲克斯家的厨娘宝琳堪称姜饼女王,她连在夏天也会烘烤姜饼,并且把甜得像蜂蜜的糖浆抹得特别厚,这种糖浆是芙莉亚的爸爸偶尔从拙劣的言情小说中蒸馏出来的。

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会做的事可多着呢,但由于芙莉亚遗传了他的才能,将来也会成为威力强大的女书巫,所以看到爸爸通过汲取书籍的力量创造出的奇迹,她一点也不感到讶异。

不过她爸爸很少这么做,因为他担心敌人会循此发现他和两个孩子的踪迹。书巫术是一种静默的艺术,但这种力量,这种运用书籍——任何书籍——的魔幻力量会产生振动,可以远远地传送到地平线。有心寻觅的人,处处都能发现其踪迹,而亚当学院的人早就在等着芙莉亚的爸爸一个闪失,暴露出自己的居住地点了。“到时他们就会想办法杀了我们。”说这些话时,他显得非常严肃认真,然而不管说什么,他的态度总是这样。他告诫两名子女:“我们必须随时谨言慎行,你们跟我都一样。”

芙莉亚把弟弟拉到自己身边,说:“你吓到皮普了。”“这样才好,”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说,“对亚当学院的恐惧才能让我们大家保命,因为这种恐惧能防止我们犯错。”

这种说法芙莉亚和皮普都听过好几遍了,差别在于,皮普不是书巫,而且很可能永远都不会是。但只要想到自己有一天将拥有爸爸所有的能力,芙莉亚就激动得发晕。在爸爸十四岁的时候,他的心灵书找到了他,如今芙莉亚已经十五岁了,却还在等待这一刻降临到自己身上。要是没有自己的心灵书,她就无法成为真正的书巫,只能勉强施展一点雕虫小技。

她深信,有了心灵书,一切都会变得更好,而且她也隐隐觉得,爸爸已经快等不及了。当爸爸用眼角余光观察自己时,她可以从爸爸闪烁的目光里看出这种焦虑;当爸爸讲述久远的年代,讲述绯红厅的阴谋和那些隐秘的庇护所时,她总能从他的语调里听出这种焦虑;甚至当他摸着她的头,探索她体内的书巫之火时,她也总是能感受到这种焦虑。

尽管她自己已经极度不耐烦,却还是改变不了必须是心灵书找到她而非她找到心灵书的这个定理。外面的广大世界如此宽阔、熙攘、热闹、骚动,但费尔菲克斯家族却在科茨沃尔德离群索居,活在书本的寂静中,躲避亚当学院的密探。

偶尔芙莉亚会觉得,山谷这里唯一的变化是季节的更迭。春天,草地花开;夏天,蟋蟀鸣叫;秋日,成排的矮树篱转为金黄;冬季,则是白雪覆盖丘陵。其他一切都维持不变:爸爸沉湎在他的研究里,皮普忙着躲避小丑,而芙莉亚则继续等待,日复一日,无尽地等待。4

书窖事故过后一个小时,芙莉亚已经洗好澡,坐在古老的阅读椅上,靠一盏灯罩可以转动的落地灯照明,读着膝头上的《凡塔思帝寇》,沉浸在第四章的故事里:强盗首领和他的对手,也就是他后来的情人——美丽动人但又臭名远播的芙莉亚·井葛蕾莉邂逅的场景。她是米兰大公的私生女,要不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派了一拨又一拨的佣兵在利古里亚一带的峡谷与海湾中追捕她,她就会成为大公的女继承人。

芙莉亚读书时,一些模糊影像在房间墙面上不断掠过,这是书巫壁纸在将她的心灵之眼所见到的景象显示出来:胆大妄为的人物穿着补丁衣服,敌兵则穿着一身闪亮的甲冑,另外当然少不了长着一头浓密的金色鬈发,迷倒了强盗头子,也令许多男子神魂颠倒的美丽女盗匪。这一切都发生在从陡峭山岭延伸到地中海岸的那片雾气氤氲的森林里。

芙莉亚的母亲第一次读这本书给芙莉亚听时,早已在她的脑海里唤起相同的影像。这本书叫作《凡塔思帝寇》,正是卡桑德拉所坚持的。卡桑德拉谈起七芒星写的小说时,简直像是在谈论一个人,她觉得自己和这本书就是如此亲近。芙莉亚的父亲曾说,这本书是妈妈的秘密情人。这说法也许不那么认真,但隐约透露出些许妒意,因为每个夜晚,他的妻子都会带着这本泛黄的书上床。

芙莉亚房间里的壁纸和电影不同,并不会展示持续不断的故事,反而是乱七八糟地拼凑出的各种脸庞和场景。但我们脑海里的影像不正是如此吗?不正是只有读者自己才能理解吗?当这些影像在墙面上闪烁,显示之前她所读到、看到以及感受到的事物时,芙莉亚会突然停下来环顾四周。“你看起来很哀伤。”阅读灯说,同时用灯光在芙莉亚的脸上一晃,随即又回到书本上。阅读灯的声音有如古老留声机般泛着金属音色,这盏灯移动时,关节发出的刺耳咯吱声几乎可以让石头酸软。几个月前芙莉亚就想过,是时候亲手或是请韦克福帮它上油了。“她膝盖痛。”阅读椅用低沉的声音说。它的声音从皮椅套缝隙里传出来,听起来有点窒闷、不耐烦。芙莉亚确实一反常态,跷起一只脚坐在椅子上,另一只脚却直挺挺地伸出去。之前从阶梯上摔下,到现在这条腿还是痛得不得了。

她唉声叹气地在皱巴巴的坐垫上调整好姿势,这个动作使得阅读椅惬意地低哼一声,它喜欢有人在自己身上舒舒服服地坐着。“没什么事,”她说,“不过一点瘀青而已。”从书窖回来后,她冲洗了好久才把身上的霉鳐孢子洗干净,现在她已经穿好了睡衣裤,外面套着紫色毛巾布浴袍。

落地灯发出悲惨的咔咔声后,再次照向她的脸庞:“当我哀伤地看往,我就能看到哀伤。”

十五年了,芙莉亚还是搞不清楚这盏灯到底看到了什么、要说些什么。阅读灯和阅读椅都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巴,它们的声音是从内部发出的。就算帮阅读灯换了新灯泡,它的视力也丝毫没有改善。这两件家具是好久以前芙莉亚的祖父卡西乌斯·费尔菲克斯挖空心思创造出来的书巫神器。对于无缘见祖父一面,芙莉亚深感遗憾。

她发出一声喟叹,朝壁纸上和人同高的模糊影像点了点头。强盗头子凡塔思帝寇和金发女贼正相对而立,两人站在悬崖边,前方是一座绿林密布、绵延不尽的峡谷。“那都是……因为她,”芙莉亚说,“每次见到她,我就……”“就怎样?”阅读椅以它那椅子特有的“细腻”心思追问。“嗯,”阅读灯说,“在我看来,她长得还不赖。”

芙莉亚心里琢磨着,自己是否真想对它俩解释清楚,最后她还是决定说出心事。从好多年前开始,她就在脑海里把女贼的容貌想象成妈妈的样子,她并非有意这么做,都是自然而然就发生的。只是距离妈妈过世的时间越久,她脑海里妈妈的容貌便越模糊,取而代之的只是些空泛的回忆,一幅轮廓隐约不明、几乎与卡桑德拉无关的影像。这种转变是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形成的。这段日子,芙莉亚越来越清楚地觉察到自己逐渐淡忘了妈妈。比起膝盖瘀青这种小事,这一点要令她痛心多了。“你干吗不看看她的相片,”阅读椅问,“好唤起回忆?”

阅读灯激动地上下弹动,还没等芙莉亚回答,它就开口了:“因为老头子把她妈妈所有的相片都烧啦!这种事你居然忘记了,你这个厚皮公!”

阅读椅低沉地咕哝了些什么,接着气得不吭声了。

芙莉亚把书合上,墙面上的影像也随之消逝,壁纸又恢复成淡绿松树的图案。芙莉亚让那只受伤的脚小心翼翼地着地,一跛一跛地走向书桌。她的书桌位于朝向费园前院的一扇长窗前,在蜿蜒的汽车斜坡和几棵树所在的那一侧,半圆月亮的照耀下,科茨沃尔德的丘陵绵延起伏。白天时,牛津和格洛斯特之间的风景美得无可比拟,一片由山坡与洼地构成的绿海,其间横亘着成排的矮树篱、溪流与令人心醉的小树林。一入夜,沉暗的峡谷和迷宫般的路径,就成了狼群的狩猎场——其实只是偏僻农场饲养的狗,在暗夜中对着月亮狂吠。

芙莉亚把《凡塔思帝寇》塞到书桌旁的地板木条底下,擦了根火柴点亮银烛台的蜡烛。“关灯!”她指示阅读灯。

她那舒适的阅读角落顿时陷入了黑暗,阅读椅和阅读灯看起来和其他家具一样了无生意。

床畔电子钟显示已经是夜间十一点多了,芙莉亚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个夹心巧克力盒子,在铺着巧克力球的薄层下藏着她的另一本书。她把书放到桌上,翻开暗褐色的封皮。约有一个指节宽的厚厚封皮内,有一个长长的凹槽,里面藏着一支玻璃蘸水笔,笔身制作得极精美,像是个拉长的蜗牛壳,笔身中间的白芯被螺旋表面折射成了螺旋形。笔尖也是玻璃所制,这是芙莉亚见过的最美的笔了。

她在温奇科姆的文具店买了一罐墨水,最近快用完了。这段时间,她几乎每天都在用。

她的藏书最前面四五十页写得密密麻麻的,上面有两种字迹。其中一种是芙莉亚的,笔法讲究,相当秀丽;第二种字迹有点老派,倾斜的字母排列得极紧密,需要花点时间熟悉才能辨识。直到现在,遇到某些字词时芙莉亚阅读起来还是有困难,偶尔有几个字母她甚至得费心猜想才看得懂。

这个字迹的主人塞弗林·罗森克罗兹使用的是黑色浓墨水,芙莉亚使用的蓝墨水较为细腻,写起来也比较优美。自从她熟悉玻璃蘸水笔的用法之后,就再也不会边写边滴墨水,弄得到处脏兮兮的了。

芙莉亚和塞弗林轮流在这本书上写信:她在当代,他则在1804年。起初她并不相信他说的话,但现在她已经习惯了。自从她发现可以用这本书和某个陌生男孩笔谈之后,其他事实也没那么难接受了。比如说,塞弗林是她某一代的先祖,当时他们家族还住在德国,冠着罗森克罗兹这个姓氏。

1836年,他们家族被亚当学院击溃,侥幸存活的人展开逃亡,移民到了英国,而昔日的罗森克罗兹也摇身一变成了费尔菲克斯,从此隐身在科茨沃尔德,躲避着亚当学院密探的耳目。

昨天——准确说来是两百多年前——塞弗林回复了她最后一封信,但内容直到今晚才在书里出现。他和她用的是同一本书,就是她手上的这一本,只是他是在另一个时代和另一个地点拿着这本书,而她则是在此时此地。他们就像一般人使用智能手机那样使用这本书,互相通讯,诉说生活中的大小事,并在对方沮丧或生气时提供建议。

和霉鳐打过照面后,芙莉亚的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必须先平复心情,而每逢这种时刻,《凡塔思帝寇》就是相当好的工具,只要一翻开这本小说,闻闻它的味道,安全感就油然而生。读了几页以后,她就能暂时忘却所有的不快,包括费园生活的孤寂和爸爸对她过于殷切的期盼。

看完一章《凡塔思帝寇》,她的心情就平静下来,可以和塞弗林交谈了。他们把这件事称作“交谈”,虽然事实上根本不是谈话,而芙莉亚也不知道他们的交流方式是否更加坦诚、深入,在某种程度上更“书巫”。

她用蘸水笔和墨水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事,并且相信,他能理解这些事。他和她都是书巫,光凭这一点,他就比温奇科姆或斯坦威的小伙子们更有潜质当个好的聆听者。他和芙莉亚很像,就连他的想法也似乎和她的一样。他十七岁了,比她大两岁。

芙莉亚当然知道,他的时代和自己的天差地远,所以她几乎从来没谈论过现代的物品或器具,恰好费园里也鲜有这类物品。这里没网络,只有一部几乎从来不用的超级老爷电视机,所以她又该如何向他解释这些东西呢?她宁可和他谈论书,谈论爸爸的事,谈论住在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一个破败庄园里的生活。

塞弗林则谈论他们位于莱茵河畔,和家人共同居住的大宅;他也谈论自家那座藏书室,其规模堪比他那个时代里最大的图书馆;他还会谈自己如何努力接受几年前才被唤醒的能力。这种能力就是书巫力,这一点毋庸置疑,不过他似乎从没听过这个概念——直到芙莉亚向他提起这个名词,他才开始使用这种说法。

当然啦,在他的时代,世上还没出现监管书巫界的亚当学院,而绯红厅五大家族之间也还没有发生战争。这几个星期以来,芙莉亚稍微向他谈起这些事,但她也很清楚自己的责任,而有时这些责任会比她所愿意承认的更加令她惧怕:万一她的话改变了他的未来该怎么办?比如万一他决定离开家人或者不生小孩该怎么办?这样几个世代以后,芙莉亚和皮普会不会就无法来到人世?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自己的直系祖先,也没有办法查明这一点,所有关于罗森克罗兹家族的文献在他们逃离德国之前就被销毁了。所有可能据此追查到费尔菲克斯家族的线索都遭到了清除,唯一的例外是藏书室。他们用船把藏书运到英国,成为今天费园地下墓穴里书籍迷宫的基础。就当时而言,那座藏书室绝对相当庞大,但和后来发展出来的相比,可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芙莉亚很喜欢像古典小说的女主角那样,和塞弗林交换跨越两百年的书信,而那些故事不时会写到骑马的信使或邮车越过高原荒地传递的信件。她没有向爸爸谈起两人通信的事,而这更为整件事平添了刺激感。不过,即使她不愿意承认,这件事也早就不只是场游戏了。清晨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翻开这本书,看看自己的讯息底下有没有塞弗林的回复,在刷牙前就把每个字都仔细看过了,有时甚至会看上两三遍。

就算她哪一天突然发现,这位古代的神秘友人不过是她幻想的产物,就像有些人会突然听到一些声音一样,那她也愿意接受,因为这也表示,他是自己的一部分,是别人无法夺走的。

当天夜里,她把书窖里发生的事,还有促使她离开主要通道的原因,都一一记录了下来。她已经好几次谈起,《凡塔思帝寇》对她妈妈的意义有多重大,也因此,这本书对她来说更是万分宝贵。她必须确保不让爸爸发现这本书,因为世上现存的数量屈指可数。一想到可能会因为爸爸走不出妻子过世的阴影而失去《凡塔思帝寇》,这对她的折磨更甚于霉鳐的攻击。

写好后,她把书合上,正想将它放回夹心巧克力盒,却又忍不住在最后一秒翻开,因为她太渴望知道塞弗林是不是已经回复了。有时塞弗林的回信只需等上几秒,有时需要几分钟,但无论如何都不会超过一天。

她的愿望成真了,塞弗林的字迹已经出现在了她的讯息底下,不只写满了那一页剩下来的空间,还跨到下一页上去了。墨色历经两百年,好些地方已经泛着褐色,而且有些褪色了。亲爱的芙莉亚:

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我只知道你向我描述过的:不怎么高、相当瘦,有着金色长发和碧绿眼珠。这些勉强够让我想象你的模样。老实说,我在想象时还自行添加了一些细节:鼻头上点缀着雀斑,有一绺不肯听话的头发,即使没有风吹也会散落在额头上,还有洁白的牙齿(我知道很少有人的牙齿是洁白的,不过我相信,你的牙齿同肖像画里的贵族的一样美丽)。至于我确切知道的是,你是个女孩,而且不是那种肩宽体胖的大块头。不过,万一未来你还会碰上你告诉过我的那些危险,可能你长成那种模样才好。

他那生硬的语气和用词让芙莉亚忍不住笑了出来。过去四个月以来,他已经适应了她的语言,改掉了许多别扭的说法,原因之一也是虽然她的德文还算通畅,但要看懂一些十九世纪早期的说法,有时还是挺困难的。

我大可说,我认为你的行为过于轻率了,不过我知道,这么说只会让你觉得好玩,而且也无法阻拦你以后再做类似的事,所以在此我只想说,我很了解你这么做的理由。不过,下次请依然多加小心。昨晚睡前我想起了一件事:彼此喜欢意味着,发现彼此说着相同的语言;而彼此相爱则意味着,用相同的语言赋诗。

芙莉亚胸间涌起一股暖流,不禁用手摩挲着页面。四个月前,她在书窖中七芒星的盗匪小说之间发现了这本书,那阵子她常在那里寻找可与《凡塔思帝寇》媲美的书。这本书的书脊上没有印任何字,却用手写字迹写着她的名字。芙莉亚。起先她以为是爸爸开的玩笑,但爸爸绝不会拿七芒星来开玩笑。接着她想可能是本和《凡塔思帝寇》里那名女贼有关的不知名小说,然而等她把书从书架上抽出来后,却发现里面根本没有印上任何文字。正当她打算把书放回去时,却发现,第一页上有几行手写的字迹。亲爱的芙莉亚:

如果此刻看到这封信的人是你,请用附上的玻璃蘸水笔在底下回信给我。我叫塞弗林·罗森克罗兹,这封信是我在1804年的2月写给你的。

祝安好你的祖先

费园里的人,比如韦克福、爸爸,甚至家里的司机桑德兰,都有可能是写这封信的人。对桑德兰这个人,芙莉亚是一点也不信任。

于是她随手把这本书塞在了书桌里,放了一个星期才将它取出,割破一支墨水管,用里面的墨水写了回信。

真没想到我居然会在这本书里写信,看来大家都会认为我疯了。晚安。

之后她就把这本书搁置起来,一连三天都不予理会。虽然她觉得这件事有点可笑,但后来还是偷瞄了一下,结果在她写的最后一行字底下出现了回信。亲爱的芙莉亚:

非常感谢你的回信,也许现在你会以为是有人在捉弄你,但我可以保证,绝对不是。为了让你相信我,我有个提议:你可以在藏书室里任选一本你确定在1804年已经属于我们家族的书,如果罗森克罗兹家的人谨慎保管书本的态度后来也没有改变的话,这提议对你来说应该不难。接着请你告诉我书名以及任何一个页数,并且随身携带那本书一天,别给其他人偷看的机会,最后请你再翻开那一页看看,我会在1804年在你挑选的那一页给你留下讯息。

光是认真考虑他的提议就太荒唐了,但芙莉亚当然还是接受了这个办法。结果一切果真都如他所言,芙莉亚在一本《大盗阿贝立诺》的第六十七页上找到了他留下的讯息:芙莉亚:

但愿这能消除你的疑虑。在两百年前梦见你的塞弗林·罗森克罗兹

芙莉亚走回自己的房间,拿出原来的那本书,写下: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不过我还挺佩服的,是一丢丢佩服,还不到五体投地,不过还是有那么点佩服啦。

写完,她把书放着,才过了一会儿,回复就出现了:

我靠的不过是蘸水笔和墨水,这一点也不难。

芙莉亚打开另一支墨水管,把蘸水笔放进去蘸了蘸,在书上写下回复:

你说梦见我,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次芙莉亚等了几个小时,她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又到食品贮藏室吃了太多宝琳做的姜饼后才发现,她必须先把书合上,他的回复才会出现:

我是在梦里见到你的,那个梦境让我知道该如何取得这本书,以及这本书是为谁而存在的。你一定觉得很荒谬吧?相信我,我自己也觉得很荒谬。你诚挚的友人你的塞弗林

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到现在他们互通讯息已经有四个多月,有时甚至一天数回,而今天他居然还写下了这段话: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已经彼此赋诗,但至少我们在共同写着一本书。

她正想下笔,门却被人推开了,她火速将塞弗林的书塞回抽屉里,还差点打翻了墨水。

阴暗长方形门框里露出弟弟晶亮的小丑脸庞,他看起来就像衬在黑天鹅绒盒上的瓷偶。皮普顶着一头乱翘的金发,脸上的妆应该画得很仓促,有些部位没涂上白色,嘴巴边缘歪歪斜斜的,两眼周围的红色椭圆形也画得一大一小。“桑德兰!”他呼喊。“在外面!”他那细而高亢的声音仿佛发自小鸟窝。“你一定要看!”5“他又开始表演了!”

芙莉亚才匆匆将墨水瓶摆到一边,皮普已经从她身旁飞奔而过,爬上书桌,凝视着窗外的夜色。他的双手压在窗玻璃上,用力顶得鼻子都压扁了。“你的妆!”芙莉亚一把拉住他的睡衣,但他脸上油腻腻的红白浓妆已经印到玻璃上了。“哎呦,皮普……”“快看呀!”“我对桑德兰的无聊把戏没兴趣。”“那才不是把戏呢!”他着迷地盯着窗外。“这是真的,真的!”“才不是。”但为了避免他再闹,她还是跟着爬上桌,在他身边跪坐在窗台上。只不过,她必须把身体重量放在左侧膝盖,免得瘀青的地方太痛。

费园前院只有一盏灯,灯光照在一辆停在屋前砾石地上的黑色劳斯莱斯上。车子的后车厢大大敞开,但由于汽车正对着屋子,所以芙莉亚和皮普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尽管已近午夜,桑德兰依然穿着一身深色司机制服,戴着鸭舌帽。他身材魁梧,就像是周末会在酒馆斗殴闹事的那种人。每当芙莉亚坐在劳斯莱斯后座时,总觉得桑德兰的肩膀似乎比驾驶座椅背还宽。芙莉亚向来避免直视他,因为她总觉得他长得跟费园小教堂坟场上的石头脑袋太像了,简直令人难以分辨。他的颧骨突出,下巴棱角分明,脸上少有表情。虽然不过四十多岁,头发却已泛着铝灰色。白天他老戴着一副墨镜,偶尔取下才会露出有如冰雹颗粒的蓝白色小眼睛。“他看到我们了。”皮普说。“当然看到了,不然他怎么会开始这场表演呢?”

桑德兰果然正从鸭舌帽帽檐阴影下仰望着他们这边,接着他动作略微僵硬地鞠了个躬,随即消失在高高掀起的后车厢盖后方。

五年前,芙莉亚的爸爸在《牛津邮报》上刊登广告招聘司机。在那之前,大多是由韦克福帮他们开车并打理大小事的,但某天晚上,韦克福在温奇科姆的雄狮酒馆喝了酒,在查德威克农庄附近碰上了警察拦检,驾照惨遭没收,警察还表示,他休想取回驾照了。广告刊出后有三名男子来应征,桑德兰是唯一自备汽车,而且还是劳斯莱斯的。有一段时间附近商家和农民对这件事印象深刻,因为这些人提交给提贝流斯的账单已经堆积成山了。不过他们认为,乘坐这款车的人迟早会把欠款还清。

桑德兰表示,只要费园供他吃住,就算薪水低一点也无妨,而且他愿意自己维修汽车。在确认过桑德兰不是亚当学院的密探之后(可以确定他并不是书巫),芙莉亚的爸爸还对桑德兰进行了背景调查,结论是他这个人可以信赖。于是,桑德兰就搬到了斜坡旁的警卫室居住,连原本他不必做的工作也不拒绝。今天他一直在忙着和韦克福把费园的老旧家具搬到警卫室屋檐下,准备隔天清晨搬到马路上出售——不过前提是,有人偶然间路过这条蜿蜒的道路来到峡谷。“那里!”皮普高喊,“又开始了!”

这辆高级汽车后车厢里的光线投射到砾石地上,司机桑德兰的身影如鬼魅般从前院一路延伸到灌木丛。

在为费尔菲克斯家族工作前,桑德兰提出了一项很古怪的条件: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不准打开这辆车的后车厢。日常购物和较大型的物品都放在后座上,就算要开后车厢盖,动手的也只能是桑德兰本人。他宣称,厢盖底下自成一个世界、一个宇宙,神奇又危险。

芙莉亚认为他是在故弄玄虚,但她爸爸忍着笑答应了他的要求。如果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愿意毫无异议地接受这项条件,这个后车厢又能有多大的危险呢?但桑德兰对自己的条件非常坚持。偶尔他会让两个孩子体验一下这个迷你宇宙,但往往是他主动的,而且总是在出人意料的时刻。

芙莉亚压抑着,不让自己的语气泄露出她的好奇。她问:“他开始多久了?”“几分钟。”皮普答。

桑德兰往旁边横跨几步,双手在背后交握着。后车厢内部的灯光中升起了一个穿着宇航员服装的白色身影。宇航员手上牵着一条绳子,另一头系在大象的项圈上。芙莉亚真想瞧瞧那头大象是如何从后车厢里硬挤出来的。宇航员和大象踩着平静的步伐离开车子,在空中留下一条闪闪发亮的银尘痕迹。

皮普忘情地鼓着掌,芙莉亚却叹着气离开了窗口。“哇!”皮普赞叹。“太棒了!”“这只是一种无聊的幻象,”她跟皮普讲过十几遍了,但说给皮普听还不如说给壁纸听,“这种戏法就跟魔术师从帽子里变出兔子一样,只不过别人用的是帽子,桑德兰用的是后车厢。”

皮普瞥了她一眼,眼神清楚显示出他对她的说法作何感想。整个宇宙!他瞅了她一眼,接着注视着屋外的宇航员带领他的大象走进灌木丛里。而这一次也会和之前一样,他们再也找不到这些影像留下的任何痕迹。

芙莉亚猜测,桑德兰用了某种类似投影机的东西,而这个东西就藏在后车厢内部。这种把戏绝对和书无关,要是有,爸爸,甚至她自己一定感受得到。桑德兰没有任何书巫天赋,却非常擅长使用幻术。这是种奇怪的癖好,仅此而已,却总是能在皮普身上生效。桑德兰这个人脾气不好,鲜少露出笑容,更不可能兴奋热情,但他却知道怎么逗别人开心,真是一种奇特的反差。基于某种原因,他特别疼爱皮普;对芙莉亚,他顶多只是以礼相待。

芙莉亚发现自己也正在目送着车后银尘的尾巴如水雾般缓缓飘落地面。

桑德兰再次朝窗口所在位置鞠躬,接着关上后车厢,坐回驾驶座,开着劳斯莱斯绕过主建筑,前往费园后侧的停车位。每次都是这么结束,仿佛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事发生。“上床啦!”芙莉亚倒退着离开书桌,双脚落地时,疼痛如针锥般刺进了她的膝盖。

皮普依然望着黑暗的窗外,地平线一带有闪电亮起。“上次是一个骑着马带着长矛的骑士,”芙莉亚轻轻将他从窗边拉开时,他说,“还有一只超大的蝙蝠。”“你怕小丑,却不怕超大的蝙蝠?”芙莉亚看着皮普,摇摇头说。“皮普·费尔菲克斯,你真是个怪人。”

他顶着红白双色浓妆的脸调皮地笑了笑,认真点点头说:“我知道。”“来,睡觉了,明天一早还要上课呢。七点钟,蒂奥菲就到了。”

他们的家庭教师会一周四次地从乔汀翰来到他们居住的峡谷,每当桑德兰看到他停放在前院的福特老爷车,都会不屑地皱皱鼻头。“别人都跟我们不一样,”皮普仍然站在书桌前,他瞧了瞧芙莉亚的阅读角落,又看了看她堆放在床边的一叠书,最后目光才又回到姐姐身上,说,“就连小说里的人都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是罗森克罗兹家族,”芙莉亚说,“应该说是罗森克罗兹家族的幸存成员。再怎么努力,也会和世上其他人不一样。”“我真希望自己能跟斯坦威或者温奇科姆的孩子一样。”“那你就得跟他们一样上学、上教堂、做运动,周末还得帮草坪割草。”“他们有朋友。”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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